江少宾,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生于安徽枞阳。2002年开始业余散文习作,散文和小说多见于《人民文学》《天涯》《北京文学》《散文》等刊,并多次入选《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以及二十余种年度选本。先后获得2007年度人民文学奖、第四届老舍散文奖以及第四届冰心散文奖等。著有《打开的疼痛》、《爱着你的苦难》、《无处安放的乡愁》。
江少宾的爱与疼痛
汤传福
当下的散文写作貌似繁花似锦、众声喧哗,但真正能直面时代,直击人心的文字像河床里的金沙一样稀少。一些散文家将自己修炼成语言的炼丹师,穿行在云烟缥缈的虚空之中,读完之后,美则美矣,却毫无所得。另一些散文家倒是脚踩大地之上,激情像拧开的水龙头,喷涌不止,他们能把一粒葡萄酿成一桶葡萄酒,营养价值不会超过白开水。但总有一些散文家相信文字不是凌空蹈虚的炫技,也不是有闻必录的生活流,而是源自灵魂的召唤,是从生命中流淌出来的,关切现实,关乎灵魂,关系生命,而具有恒久的价值。
我所熟悉的散文家江少宾就属于后一种人。
我和少宾都出生于长江边的枞阳,那里是诗人之窟,文章之府,这里走出了桐城派三祖,影响有清文坛三百年。散文的DNA在这片生生不息的土地上代代流传。我和少宾都是电视人,一度在同一个办公室共事,那是少宾在文学上爬坡的年份,我见证了他的一些经典散文诞生的全过程,并有幸成为他的第一个读者。我熟悉他笔下的山水、村庄和炊烟,他笔下的父老兄弟都宛如我的熟人,每次读完他的散文,我都不得不惊叹,那些熟悉的场景和人物,为何在他的笔下能生出光彩与锋芒,让你读出爱与疼痛?而在我眼里,不过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也许这就是一个散文家和寻常人的区别,他的眼睛里藏着一把手术刀,而你没有,他能从庸常的生活中挖掘出隐秘的通道,在幽微的世道人心里重新发现秩序。
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的根据地。多年来,少宾在乡村散文的土地上心无旁骛,精耕细作,他的根据地就是他的故乡,一个叫牌楼村的地方。很多人从乡村突围来到城市,当他回望故乡时,分外具有田园诗意,用文字打捞的是一些美好的回忆碎片,仿佛少年时枯坐寒窗执意要离开的是一座桃花源,而不是祖祖辈辈胼手胝足苦难挣扎的乡村,这样的伪乡村散文一度风靡。但少宾不一样,他是一位新闻人,长期从事与底层打成一片的民生新闻,他的文字具有新闻人那种“非虚构”的特质,直面乡村的沦陷与衰亡,在市场化、城镇化的时代大潮中,我们的肉体走得太快,而将灵魂丢在身后,乡土中国正在被连根拔起,无处安放。当村庄随着我们的亲人一起老去死亡,我们这些从乡村里拼杀出来的人其实是一个个流浪汉。所以少宾的文字不是温暖的,而是悲观的,他说“我的幸福是一种罪过”,这种负疚感有着宗教般的救赎色彩。少宾的文字绵密细致,因为对故乡割舍不下的爱,所以他将疼痛一点点撕开给别人看,他的很多散文在我读完之后如同大锤锤击心灵,半天缓不过劲来,而眼中有泪水在涌动,他的文字唤醒了我粗粝的心。
“我把世界摆在你的眼前”,这是电影史上第一个电影流派——英国“布莱顿学派”的口号,他们恪守电影写实主义传统,深刻影响了后来的纪录片,而所有的电视新闻其实都可以划入纪录片的范畴。少宾是电视记者出身,我不知道职业素养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创作,但阅读他的原生态散文,一个深切的体会就是,他的笔就是摄像机的镜头,他将隐秘的世界以大特写的方式呈现在你的眼前,有着强烈的现场感、原声感,那些被你忽略的音画在他的重新组合之下产生新的意义。“大地原声与现场精神;人间烟火和众生关怀”,他擅长将芸芸众生的故事融入到散文当中,那些底层人物在他的文字中悲喜、沉沦、消失、死亡,不动声色的叙事当中有焦灼的疼痛感和有悲天悯人的情怀。
我不知道少宾在媒体人和散文家两种角色中是如何自由切换的。作为媒体人只能在意识形态的框框里跳舞,呈现在屏幕上的是有限的真实,这是一种被镜头切割甚至是刻意光鲜符合宣传需要的“真实”,而镜头之外更广袤的真实才更接近真相,两种世界的距离只有做记者的人能够看到。我曾经采访过一位红军流散人员,九十多岁的老奶奶临别时拉着制片人的手说:“我还能吃诶。”制片人听懂了她的意思,留下一百元作为采访的费用。多年过去了,老奶奶那句寻常话语镌刻在我的脑海中无法抹去,它不可能在节目中得到反映,呈现在电视上的只能是苦难辉煌的革命。是的,这样的真实故事很多,但我没有才华将它们写成像样的文字,而这恰恰是少宾的擅长。少宾很多作品来源于新闻素材,正如他自己所说:“记者只是一个时代的传声筒和留音机,再忠实的记录,最终也只能唤醒一部分的记忆。”在新闻不在场的时候,他以底层立场、私人视角抵达真相的核心,完成了在新闻之外的揭示。所以他能在新闻职业之外,完成十几万字的《记者手记》的写作,镜头之外的世界复杂多元,他的底层关怀和批评意识一以贯之,锋利的手术刀经常对准的就是自己。他曾经写过他为采访对象挽回数百元的损失,而那条新闻因为获奖而得到数倍于采访对象所获的奖励,这让他觉得反讽而哭笑不得,如果没有强烈的与底层平等的意识不可能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
文字是一个人的心迹和灵迹,阅读优秀的作品,本质上是在鉴赏美好的心灵。我的这篇少宾印象记充满皮相之论和陈词滥调,而写作就是要刺穿皮相,与一切陈词滥调决一死战,我不能,但少宾能。让江少宾写散文去吧,我们读江少宾。
(汤传福,作家、媒体从业者。主要作品有历史随笔集《纸上的火焰》。)
尘埃里的花朵
第一次听说林花病重的消息,我迟迟不愿意相信。她才二十三岁,和我的侄女一起上小学,一起上初中,在合肥上了一家电脑学校之后,便独自外出谋生。电脑学校的门槛其实非常低,许多乡下女孩眼巴巴地跑了来,以为掌握了一门技术,藉此安身立命。到了毕业的时候她们才茫然地发现,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根本不值一提,那封轻飘飘的《就业推荐信》,其实没有任何作用。毕业之后的林花带着那封自欺欺人的《就业推荐信》跑了两个月的人才市场,市场里到处都是机会,但林花却没有胜任的资本。林花一次又一次碰壁,头破血流之后才慢慢地醒悟了过来,所谓的“就业”,不过就是找一只自己能端稳的“泥饭碗”,而不是找一份体面而合适的工作。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这个从小村牌楼走出来的花季少女,将自尊一寸一寸地逼进尘埃里。她先后做过保姆、营业员、超市导购、酒店里的前台迎宾,最后才在亲戚的引荐下,进了南京的一家缝纫厂。缝纫厂,顾名思义,可她能做什么呢?在家里,她是最小的女儿,受宠惯了,甚至没有拿过缝衣针。
在小村牌楼,许多少女都和林花一样走了这条路,她们几乎没有栽过一棵秧,就冲出了父辈们留守的小村。在对小村长久地疏离里,许多出走的少女我都没有见过面,劈面碰上的女子都觉着面熟,正待仔细分辨,身后忽然追上来一个胖小子……字正腔圆的孩子欢天喜地,吵着要去看牛,水牯牛,像奥特曼一样长着两根长长的大弯角。我有些好奇,哪里还有水牯牛呢?任劳任怨的水牯牛,已经从田野里消失了。母亲非常茫然,却又不想失信于孩子,她左右为难,见到我这个生人,忽然就有了借口。看见没?水牯牛,都被这个叔叔买走了。她在自己的谎言里笑了,我却笑不出来,更年轻的一代牌楼人,居然连水牯牛都见不到了!
更年轻的一代牌楼人,都已经离开了牌楼,不少人甚至举家迁到了外地。病中的林花是唯一的例外。去年六月,林花开始急剧消瘦,双腿无缘无故地浮肿,更明显的表现是,小便量持续减少,食欲不振。缝纫厂附近有一家小诊所,但坐诊的医生几乎没有检查,就开了两盒肾炎方面的口服药。既然两盒口服药就可以对付,年轻的林花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她既没有回诊所复查,也没有去正规的医院再看看。那时候的林花已经升到了流水线上的一个初级管理岗位,虽然依旧需要“三班倒”,但每个月可以休息四天,每个月还有两百块钱的岗位补贴。林花珍惜这样的机遇,如果能够再升一级,她就是正儿八经的“干部”了,既不再需要“三班倒”,工资也会拿得更高。这是无数打工者梦寐以求的一级,这一级意味着脱胎换骨,这一级意味着从蓝领到白领。拼命表现、努力工作、从来没有请过一天假的林花哪里会想到,就在自己的青春终于有了一线亮色的时候,命运竟和自己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拖到去年年底,林花终于撑不下去了,到南京一检查,哪是什么肾炎啊,是尿毒症!
尿毒症,林花其实并不陌生。二零一一年元旦,在和尿毒症斗争了三年多之后,我的母亲在锥心蚀骨的疼痛中离开了人世。久病成良医的牌楼人于是第一次知道,世上竟还有这么一种奇怪的病症——浑身浮肿,小便排不出来,一吃就吐,闻到油晕味就犯恶心……对付尿毒症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终生透析,一条是换肾,但两条路都不平坦,两条路都有可能通向死胡同。拿到诊断单的那一刻,林花的世界瞬间塌了下来,周遭都是黑色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她不得不按照医生的安排,先住院,再透析,将来准备换肾。林花谋生的那家缝纫厂,长期病假是不被允许的,和“林花们”对应的,只是流水线上一个个固定的工种。一个萝卜对应着一个坑。林花既没有保险,也没有合同,在那座密不透风的大车间里,林花只是一根不允许生锈的螺丝钉。一群永不生锈的螺丝钉,病魔,是她们共同的最危险的敌人。无奈的林花只好主动辞职,带着凶险的疾病和未卜的命运,重新回到生她养她的小村。实际上,也只有小村还能接纳林花,她像母亲一样逆来顺受,毫无怨言地接纳着每一个曾经背叛过她的儿女,她荒凉的胸膛,依旧能够温暖那些受伤的灵魂。那时候,林花的父亲还在张家港打工,这个腰身过早佝偻的中年汉子,无法接受这猝然的命运。在小女儿的叹息声里,他整夜整夜地失眠,头发落了一千根。他原本没有什么烟瘾,但现在,他一天要抽两包烟,三块五一包,“红三环”,十年前流行过一阵子,但现如今,就连留守在家的老人也很少再抽了。然而他嘴里的烟雾一直在升腾,他递给我,我不好拒绝,劣质的烟草味像一把火,瞬间冲上我的喉咙。我强忍住咳嗽,悄悄站起身,在后院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掐灭了“吱吱”作响的烟头。回到小村的那天中午,他们刚刚从安庆赶回来,为了给林花做透析,老两口每周得带着女儿跑两次安庆。“老两口”其实刚到五十岁,在我的小村,五十岁还没有资格享福,五十岁的牌楼人还是年轻的后生。但林花的父母确实已经很老了,那么苍凉的老态,我无法形容。
我看到了病中的林花,久违的林花,记忆里的林花,还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胖乎乎的小姑娘。二十三岁的林花居然还没有谈过恋爱,侄女说,她的接触面太窄了,没有条件谈恋爱,她也害怕谈恋爱,害怕拥抱和接吻,更害怕腆着十个月的大肚子,粗壮的腰围,几乎无法见人。现在,她终于不必再害怕了,病中的林花,已经失去了恋爱的机会和可能,她萎顿的青春,覆盖着死亡的阴影。靠在小村和暖的春光里,林花的病容令人心疼,她太瘦削了,衣服套在身上,整个地大了一号,看不出轮廓,也看不出腰身。她原本是爱美的,和侄女一样爱美,和侄女一样喜欢“美图秀秀”,在自己的个人空间里,羞涩着收获小小的赞美,满足着小小的虚荣。我没有看过她的“美图”,但每周两次的透析,已经撕裂了她的人生,她的青春和老屋一样黯淡,她的笑容和小村一样荒凉。我陪着她的父亲说话,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对于她来说,我其实只是邻居家的一个陌生人。事实上,对于她来说,一切都已经陌生化了,她主动将自己低到尘埃里,不轻易开口,也不愿意见人。即便是面对自己的“发小”,她也不愿意再敞开自己的心扉,她对我侄女说,你好忙吧?谢谢你来看一个等死的人……她才二十三岁,但她已经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余生——“等死”——没人能平静地接受这残酷的命运。但她看上去是平静的,站在门外,胶着双手,眼眉低垂,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甚至浮起一丝笑容。暮春三月,草长莺飞,但她的笑容令我浑身发冷。屋后就是巢山,清明祭扫的鞭炮声起起落落,山腰上聚拢着一团一团湖蓝色的烟雾。这人间的烟火景象我睽违已久,置身其间,我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为了给女儿治病,林花的父母都回到了小村。但两个月治下来,父母就扛不住了,他们终于信了医生的话,透析是个无底洞,如果继续治疗,只有尽快换肾。林花的父亲在安庆、合肥和南京三地来回奔走,几十家医院都没有合适的肾源,几十家医院的费用都很惊人。最少的也要八十万元,在合肥,八十万元只能买一套几十平方米的房子,但在小村牌楼,八十万元,是一个摸不到边的天文数字。但老两口并没有就此放弃,他们决定捐出自己的肾。腰身提前佝偻的父亲显然已经不合适了,母亲于是主动承接了过来,她甚至没有和林花商量,就带着女儿去了南京。这一次检查,让老两口的心再次凉了下来,林花的病情依旧在恶化,毒素已经攻陷了她的双肾。而母亲的身体条件也并不允许,在长久的乡下劳作里,这个五十岁的农村妇女,已经染上了一大堆基础病。那你得抓紧看啊,我说,不能拖……林花的母亲几乎跳了起来,那有什么看头哦!没名堂的,医院就是搞你的钱,知道啵?我苦笑着,心里有些吃惊。记忆里,这个比我大十岁的农村妇女,开朗而爱笑,爱唱黄梅戏,还做得一手好女红——村里新生儿的虎头鞋,基本上都是她做的,讲究一些的老人还会请她做一双新布鞋,留着给自己将来“上路”。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读过书,想来是读过一些的,大女儿出嫁的时候,她给女儿绣过一幅“观音送子”,右下角还绣着女儿和女婿的名字。
我尴尬地看着林花的父亲,然而此刻他竟一言不发。我瞬间醒悟了过来,我离开小村已经二十年了,但牌楼还是那个牌楼,有一些传统已经消失了,但另一些传统却留了下来,她已经渗透进牌楼人的骨血里,成为一个鲜明的标记。基础病有什么呢?在牌楼人的生存法则里,基础病根本就不值一提,也不能提,谁要是不小心说漏了嘴,背后会被人骂死的。“现世报,搞什么鬼名堂哦,偷懒呢!”——这个评价严重了,一个庄稼人怎么可以偷懒呢?不务正业了,和游手好闲是一个意思!身体是“小道”,名声是“大道”,没人背得起这个骂名,于是都沉默了。沉默的小村,扛着一身难以启齿的病。
扛着扛着,终于有人扛不住了。在我的记忆里,牌楼最早的逝者应该是朱本生,三十几岁,一个虎背熊腰的庄稼人,在睡梦中猝死;其次是三娘,起夜,黑灯瞎火的,一个踉跄,从此不省人事;再往后是五叔,小村牌楼第一个糖尿病人,扛到尿血的地步终于扛不住了,那个端午节的前夜,六十岁的五叔在输液中去了安详的天国……接踵而至的是一批癌症患者,贤文,食道癌,卒于六十四岁;治国,胃癌,卒于七十四岁。还有一些逝者,甚至不知道自己确切的病因。尚健在的癌症患者有东成大哥,春明大婶,还有四位患者,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们。
二零一一年,东成大哥忽然病倒了,到安庆一检查,居然同时患上了食道癌、胃癌和肠癌,好在都只是早期,手术也异常顺利。谁能想到呢?东成大哥病愈才两年,老妻又病倒了。到合肥一检查,医生直摇头,治疗已经没有意义。上山祭扫的时候,路过东成大哥家的后屋,我看见死里逃生的东成大哥坐在稻场上,端着海碗。人高马多的小媳妇靠在门框上,端着海碗。我没有看见东成的老妻,据说她下半身已经毫无知觉,只能趴在床上,屋子里弥漫着朽木的气息和浓烈的尿骚味。两个媳妇轮流给她擦洗身体,都戴着口罩,一走出婆婆的房门,就跑到远处一阵狂吐。奇怪的是,东成大哥居然毫无反应,他从来没有戴过口罩,也没有吐。没有人知道她患的是什么病,但她就要死了,这一点,大家都非常确定(今年六月,东成的老妻终于恋恋不舍地走了)。我默然地听着,胸口堵着揪心的疼痛——我苦难深重的小村其实也已经病了,但没人知道她患的是什么病。其实她已经病入膏肓,这一点,我可以确定。
在小村健在的患者当中,林花并不是最不幸的人,但她是最年轻的一个,这或许是她最大的不幸。偏偏她又读过几年书,见过外面的世界,这也使得她并不甘心于认命。认命,是牌楼人的另一个生存法则——医生看不好要死的病。黄泉路上无老少,哪里的黄土都埋人。林花的母亲痛心疾首地絮叨着,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哦,小丫头怎么就得了这号的病!关键的是“这号的病”还可以医,正在医着,而等着他们的,是绝望的空空的无底洞。为了给女儿换肾,林花的母亲给远在长春打工的儿子打过几次电话,电话那头的儿子一直没有好声气,“换肾,换肾,你一天到晚就知道换肾!”母亲无可奈何,陪着小心,“不换肾怎搞呢?你忍心看着你妹妹等死啊?”儿子沉默着,电话很快就挂了。说到这里的时候,林花的母亲忽然面有愧色,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事情。我诧异地看向林花的父亲,林花的父亲苦笑着,忽然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怪也不能怪哦,在外面也吃苦,他还想再养一个……我久久无法接话,巢山上的鞭炮声冲天而起,灌木丛中的硝烟,漫过层层叠叠的马尾松。“他”是谁?我已经忘记了他的姓名。前年春节我偶然见过他一面(如果还能算见面的话)——七八个年轻人聚在院子里“推牌九”,他们挥舞着百元大钞,嘴里叼着香烟。有几个年轻人我已经对不上号了,但还能认得出他,我外出求学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名初中生,面部轮廓酷似他的父亲。我好奇地看着这群衣锦还乡的年轻人,他们几乎都穿着光鲜的皮草,赌资下得很大,一百元起步,赢的眉开眼笑,输的也能谈笑风生。没有人和我打招呼,也没有人给我让座,他们沉浸在自己的牌局里,一面比手气,一面比实力。“妈的个臭X”,他最后一个亮出自己的底牌,忽然爆出了粗口。我吃惊地看着他,两道浓密的八字须,其中有一些胡须,竟已是白色的。
时光荏苒,又一代牌楼人成长了起来。像稻田里那些营养不良的稼禾,有心播种,无力施肥,终于到了收获的季节,倒伏的稼禾却又任其自生自灭。留守的牌楼人已经不再在意具体的收成了,儿女们都在外打工,有的连孩子都接走了,一年到头,多多少少的,总会补贴老人一些零用钱。还能指望什么呢?没什么可指望的了。披麻戴孝的身后事,儿女们总归是要做的,这是牌楼人的道德底线,没有人敢轻易逾越。
林花的父亲最终打破了沉默,他前言不搭后语地絮叨了半天,最后我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希望我所在的媒体能帮林花募集一些费用,不换肾怎么办呢?他看着别处,她这么年轻,不忍心哎……我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新型农村合作医疗,不是可以报销一部分吗?报是能报,他显然有些失望,但报不了多少,架不住搞啊!接着他又给我算了一笔账,翻来覆去的,又怕我不相信,于是让林花出面佐证。自始至终,林花一直靠在门框上,神态安详,面容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情。这个病中的少女大约已经习惯了父母的絮叨,在对未来的无助和绝望里,她的父母亲,已经变成了“祥林嫂”。
临别的时候,老两口轮流捉着我的手,“小老爷,林花的事,还要麻烦你哎!”我别无选择,只好一个劲地点头。但到单位上班之后,我却迟迟没有落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落实。这些年,我所在的媒体几乎每天都能接到类似的求助,确实有一些患者在我们的报道之后得到了好心人的资助,但更多的报道则石沉大海,无声无息,热心的观众们没有一丝反映。观众和我们其实都已经麻木了,像大街上的那些乞讨者,没人能够确定,这一次遇到的,是不是一个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即便他真的需要帮助,我们也不得不这样想:在庞大的乡土中国,还有无数个需要资助的人,面对这个庞大的群体,我们究竟该如何支配有限的爱心?实际上,类似的求助我们已经不允许报道了,除非“特别典型”。然而,同样都是患者,又有多少“特别典型”的呢?每一个患者,其实都特别典型,他们的世界已经坍塌了。每一个坍塌的患者背后,都有一个随之坍塌的家庭。
但这些话,我无法说给老两口,即便是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在他们看来,我是个作家,又主编着省台一档很有影响力的民生新闻栏目,这样的“小事”,我应该一句话就能决定。然而,这真的不是小事——虽然对于单独的生命个体来说,他们都是唯一的,是百分之百,但在庞大的乡土中国,有无数的“林花”正等着救命。仅以器官移植为例,我国每年的器官衰竭病例约在三十万左右,但最终获得器官移植机会的,还不到一万人。许多患者砸锅卖铁,终于筹够了足够的资金,但供与需之间的巨大差距,注定会有一大批患者,将在漫长的等待中走完余生。
清明前后,小村忽然多了些微妙的生气,所有的树都绿了,水洗过一样,树枝哗哗哗的,摇晃着绿色的阳光的瀑布。仲谋家的房子已经空了,大门上的链条铁锁爬满了绿锈(像一条死蛇),门槛石上的灰尘,少说也有一尺厚。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仲谋,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儿时的其他小伙伴。属于小村的岁月已经老了。在小村里行走,我感觉自己也已经老了。每一个角落都生满葳蕤的杂草,每一棵树都成了野树,没有狗吠,也没有鸡叫或猫叫……荒凉的小村像临终前的母亲,她最后一刻的安宁,时常将我从睡梦中唤醒。
回合肥的路上,我莫名地涌起一丝悲伤。我刚刚离开,却又开始了怀念——我想起了那些骤然消失的脸,曾经那么金黄的连片的油菜花,曾经那么清澈那么丰腴的江家大塘……在岁月深处,曾经的牌楼小村已经消失了,如今的牌楼小村正沦陷在自己的疼痛里。我深切地知道,和我的小村一样,大地上有无数座疼痛的村庄,我痛着她们的痛,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成家立业之后,我基本上一年只回一两次小村,除了在田间村头拍一些照片,我几乎不打扰任何人。其实我是不敢打扰,面对那些挣扎的乡亲,我不忍拒绝他们的请求,而我的“言而无信”,也一度使年迈的老父亲背负着不堪的骂名。和年轻的一代牌楼人一样,我也是一个背叛故乡的游子,故乡,我们都回不去了。卧在疾驰的汽车里,我在手机里写了一首《空空荡荡》——
出门的人再也无法回来
就像一张张突然消失的熟悉的脸
还有谁,愿意看守一座荒凉的村庄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就像那只失踪的年迈的水牯?
是的,每一次回到故乡,我满怀期待的心,总会变得空空荡荡。
破罡街(系列)
在贾樟柯的电影《小武》里,邮局是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场景。或许那还不能算作是邮局,事实上,贾樟柯只摄取了一个悬在墙壁上的邮筒。片中人小武一个若无其事的动作(归还失主的身份证),暴露出他未曾完全泯灭的良心。这个若无其事的动作在我的脑海里盘桓良久,我甚至固执地认定,在贾樟柯的少年生活里,一定也有过一个这样的邮局,至少是看见过这样的邮筒。
破罡街上的邮局,大约是全中国最小的一个邮局。那条小得像一道加号的十字路口,往东去是扫帚沟,往西去是乡政府的办公大楼。一个绿漆斑驳的邮筒钉在路口的小店外面(这也应该是全中国最破旧的一个邮筒),烈日晒,暴雨淋,仿佛考验它持久的耐心。信件和报纸都摆在小店的柜台上,一个礼拜也或许是两个礼拜,由村干部前来认领并分发到各个自然村。农忙的时候就很难说了,通常是半个月甚至二十天才能来领一次,即便是发放《录取通知书》这样的时节,也不能固定。好在那时候,大家对时间这个概念总是缺乏足够的关注,他们所谈论的,往往都是半个月甚至是一个月之前发生的事情。他们都沉浸在半个月甚至是一个月之前的“新闻”里津津乐道,语气听上去,仿佛都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当然,具体的时间无一例外地都被他们忽略掉了,发生过的说“昨个”,正在发生的说“今个”,将要发生的说“明个”。“昨个”、“今个”和“明个”,所有的时间都在其中了,几乎也指涉了他们漫长的一生。其实想想也是,时间上的早或晚,又有什么关系呢?事情总是一样的,大可不必那么较真。也没有谁会那么较真。这时候的破罡,俨然就是世界的唯一的中心。时间于是慢了下来,慢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慢成了一个长途跋涉的老者,走到破罡街的时候,需要好好地歇一歇,而且歇得漫不经心。
那些迟来的信件更像一个个步履蹒跚的老者,脾气好得没话说,崎岖的道路让它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缺胳膊少腿的,时常,还走错了家门。某年,寄到牌楼的一份《录取通知书》就投错了,撂在隔壁村的一堆废报纸里,过了一个暑假,又过了一个寒假。卖报纸的时候终于被一个熟人发现了,但那时候,那个中榜的同学已经成了一个小木匠。娘老子哭得死去活来,骂得死去活来,小木匠却淡然地笑着,似乎这份通知书,已经与他的命运无关。
邮局于是成了一个窗口,一边是破罡,一边是外面。“外面”有太多的他们还无法了解的事情,这客观上又让他们对邮局产生出一种微妙的心理依赖,于是一到雨雪天气,破罡就成了一个风湿病人:有一点点酸,还有一点点疼。
除了报纸和信件,邮局,这个与邮寄有关的事物,许多时候,仿佛都是可有可无的。对大多数人来说,没有什么信息必须要通过邮局来传递,也没有什么书信非得要通过邮差递送到他们的手里。他们缓慢的一生,大约也只有汇款这样的大事需要托付于邮局,在他们看来,邮局就是那个钉在墙上的不会泄密的邮筒,这让他们觉得踏实,同时也深感放心。
破罡人不知道,邮筒其实也是会泄密的。小武内心的秘密,尽在那个悬在墙上的邮筒。破罡街上的那个邮筒,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许多年了,所有的秘密,已永远地散落于风中。
那个帅气的邮差来自扫帚沟街上,他的名气,大约仅次于乡长和书记。他才二十出头年纪,骑着一辆墨绿色的自行车,吹着响亮的口哨,断断续续的哨音像一串串飞溅的水,在风中响亮地抖动。他的这个动作使他显得更帅了,哨音飞速飘过去,心跳渐次慢下来。他出现的频率是一周一次,他的到来是个盛大的节日,节日的氛围在破罡中学达到了巅峰。他先给校长和教导主任送《安徽日报》和《安庆日报》,他后给老师们送《安徽教育报》和《语文报》。他几乎就是故意的,分发信件这个环节每次都被他搁到了最后。他一定是故意的,他拿出一封信,对着扩音器喊:“刘晓岚——”;他又拿出一封信,又喊:“左玉琳——”……
喊到名字的几乎都是女生。她们的欢喜都写在脸上,像一汪荡漾的水,随时都有可能漫出来。她们把信抱在怀里,捉在兜里,夹在书里,一个个的,脚步都碎了,脸上的花骨朵全都打开了。
没有我的信,一直没有。哪怕只有一封。
我真羡慕那些能时常收到信的女生,尤其是左玉琳,几乎每周都能收到一封。那些信据说都是从扫帚沟街上邮来的,但没有人知道,到底是扫帚沟街上的谁在给左玉琳写信,而且写得这么勤奋。左玉琳读信的样子非常撩人——头埋到了课桌下面,一只手挡在课桌上,像一条警惕的白蛇,颤动着,仿佛是准备应对可能的入侵。间或也会抬起头来,左顾右盼,面色酡红。
偶尔也有一些地址或姓名不详的信件无人认领,放在教室外面的窗台上,不久之后便神秘失踪。同学们都是好奇的,总觉得每一封信里都藏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与教室外面的那个世界息息相通。
有一次,窗台上搁着一封写给左玉琳的信,那一周,左玉琳请假了,她的父母在闹离婚。第二天一早,同学们就在悄悄地议论那封写给左玉琳的信,他们说:左玉琳这个狐狸精;他们说:我的妈耶,写得丑死人!
不久之后左玉琳就辍学了。左玉琳甚至没有和谁打声招呼,就长久地消失于我们的视线之中。再后来,左玉琳就结婚了,对象居然是那个邮差,于是邮差就成了我们共同的敌人。他依然给校长和老师们送报纸,依然喊同学们来领信,但渐渐的,节日的氛围忽然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冷脸,无有一丝欣喜与热情。他大约也觉到了无趣,每次来,总是悄悄地把报纸和信件搁在办公室外面的窗台上,尔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据说他们过得并不幸福,夜半的时候,一个扫帚沟都能听见左玉琳凄厉的哭声。但也有人说,他们过得挺好的,半夜了还在压马路,还有人看见他们在大街上长时间地接吻。到底孰真孰假我就不知道了,传言里的事情,说不准。
许多年了,我还记得左玉琳——她是那么的爱笑,看上去,有点像是刘若英。
老杜茶馆
破罡街是条真正的小街,它长不足五百米,宽不过二十米,中间的那道十字路口像某个孩子画出来似的,向四个方向歪歪斜斜着。沿街的店铺大都小到不能再小,但脸面还算干净:新潮美发、百姓百货、破罡邮局、志友诊所、老杜茶馆、美味厨房……远远地看上去,像一册册挤在一起的形色各异的书。
清晨的小街非常热闹,源源不断的人流从四面八方向小街聚拢,人挤人,脚踩脚,仿佛一个乡的人都拥了进来。上了年纪的老人占了大多数,剩下的就是一些专程来采购的妇女,一些跟脚的小孩。老人们的目的地大多只有一个:老杜茶馆,老人们不是为了喝茶,也没什么特别的大事,就是去那里坐坐。多少年了,破罡街最热闹的去处一直是老杜开的茶馆。一张张油漆剥落的四方桌子,一把把缺了口或缺了把手的大茶壶,一条条漆黑麻乌的长凳子。大门旁边,是一口热浪袭人的大油锅,其间翻滚着的春卷,是小街最知名的早点,一个破罡的人,大概都吃过。倘是低头,便能看见火光中的锅底,黑而且厚,仿佛能够一块一块地割下来。——老杜茶馆里的陈设常年都是这副老样子,像那些黯然老去的时光,在烟雾缭绕的堂屋里丝丝弥漫。这样的陈设与老人们的心境是相宜的,老人们一进来,尘封的往事就争先恐后地打开了,那些忧伤的琐屑,串成了一段段陈谷子烂芝麻般幽暗的岁月,这时候,老人们的笑容都堆在脸上,仿佛每一段岁月都是辉煌的。在这样的氛围里,连最寡言的老人也会打开话匣子,甚至会主动说起一段未竟的年少时的情事……老杜,只有老杜始终保持着微笑,添茶水,抹桌子,送春卷,那种微笑,仿佛早已勘破了尘世。老杜似乎也有理由勘破尘世,说到后来,那些先走一步的人总是会频繁地出现在老人们的回忆里,人世无常的唏嘘与来日无多的感喟,很快就和新升的阳光一起,充盈于每一间屋子。
日子久了,一个乡的老伙伴们几乎都能相互叫出名字。隔几日不见,老伙伴们就嘀咕上了:老王感冒了;老张的脚崴了;老李的哮喘又犯了……这些隐秘的病痛很快就广为人知,并在口口相传中被无限地放大了。倘是又隔了几日,还是不见谁的影子,老伙伴们一准就坐不住了,春卷也不那么香了,往事也懒得再提了。时常也有某个老伙伴忽然就不见了,也可能是没了闲钱,更多的怕还是为了被人惦记,就着鸡汤好下面,故意消失一段日子。但到底还是按不住,没等到耳根发热,忽然就自动现身了。一顿笑骂之后,这个“老不正经的”必然会喊:“老杜,今个春卷算我的。”
一根春卷两毛钱,多少年了,价格一直没有变。没有变的还有那一壶壶粗枝大叶的老山茶,茶味很淡,也很涩。
老杜茶馆于是成了一艘在时光的洪流中长期搁浅的船,满载着一船沉甸甸的回忆。老杜茶馆甚至还成了小街的一个代名词,这个问:“去哪呢?”那个必然会这么答:“去老杜茶馆呢!”
大多数时候,除了老杜茶馆,小街几乎都是安静的。妇女们想买的很快就买了,跟脚的孩子们也很快就讨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太阳一爬上巢山,集市便像露水一样散了,但老伙伴们依然会留在老杜茶馆里,打麻将,摸纸牌,下象棋。站着的人比坐着的人还多,下象棋的也有人喊,打麻将的也有人骂,但没人会较这个真,输赢本就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
当夕阳低垂,晚霞如水,小街就慢慢而彻底的安静了。黄昏的小街像个淡定的老人,连炊烟都是不急不慢的,三三两两的。事实上,黄昏的小街几乎就是座荒凉的空巢,只有老杜这样的老人愿意守在店铺里,看着有气无力的灯火在晚风里流蹿。冬天的夜晚,七八点钟的时候,小街就睡过去了,睡过去的小街像一场盛大的死亡,安静,连老杜的鼾声都能够听到。
老杜和父亲是多年的至交。算起来,老人家,今年应该有八十岁了。
一个劁猪匠
除了老杜茶馆,志友诊所是破罡街另一个热闹的去处。诊所大约只有二十个平方,设施也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然而整个破罡街又独此一家别无分店,乡亲们有个头痛脑热的,也只有去找朱志友。
朱志友是个多面手,最拿手的是劁猪,人送外号“朱一刀”。我很小的时候,见过朱志友帮我家劁猪,朱志友一来就弯腰钻进猪栏里,他温柔地拍打着猪脊背,跟在猪屁股后面转,不紧不慢地哼着唤食调子,寻找合适的时机下手。朱志友的劁刀非常小,阳光打上去亮得眩目,像一小团火焰在刀锋上跳跃,燃烧。几分钟之后猪就安静了,支棱着耳朵,对即将到来的灾难浑然不觉。朱志友手起刀落,劁刀飞快地画了一道耀眼的弧线,起身的时候,猪才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朱一刀”就是“朱一刀”,地上只有几滴血,一头刚刚懂得男女之事的小公猪,从此就老实了。
日子久了,一个村的猪差不多都认得了朱志友,他一来,一个村的猪都要惊叫,连在泥浆里打滚的猪也会踉跄着爬起来,往巢山上没头没脑地逃跑。“朱一刀”的盛名越传越广,连三十华里外的万桥都有人知道。朱志友唯一的一次失手就是在万桥。那年春天,朱志友在万桥一口气劁了十一头,劁到第十二头的时候,那头痛疼的小公猪发出惨绝人寰的嚎叫,第二天,伤口就化了脓,第三天,就不能进食了。这一次,成了朱志友的“滑铁卢”,他的劁猪生涯也从此画上了一个句号。在乡亲们的传言里,户主是个小寡妇,不仅年轻,而且美貌。也难怪,乡亲们私下里都说,一个四十旺岁的大男人,也难为他能熬得住。朱志友的老婆死于难产,许多年,朱志友一直没有再续弦。
打那之后,朱志友便彻底地收起了劁刀,乡亲们也很难再见到他的影子,那个走村串户的劁猪匠,仿佛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在朱志友消失了一年多之后,破罡街上忽然出现了“志友诊所”。一开始乡亲们是疑惑的,一个劁猪的,能开什么诊所呢,简直是在瞎鸟搞。因此,志友诊所一度无人问津,门庭冷落。但“朱一刀”就是“朱一刀”,艺高人胆大,他先是给侄媳妇接生,母子平安,乡亲们闻讯吃了一惊;后来胡支书摔断了一条腿,他又多次登门,胡支书竟然重新站起来了。乡亲们见到之后又吃了一惊。
乡亲们的惊讶溢于言表,这个“朱一刀”还真有几把刷子,不服都不照。志友诊所很快就热闹了起来,乡亲们有个头痛脑热的,总要请朱志友给开几副药,对付这些小而不言的病痛,朱志友总是手到病除,信心满满。这时候的朱志友已经很像一个医生了,他穿着长长的白大褂,脖子上常年挂着一个听诊器,往日那个远近闻名的劁猪匠,变成了一个很吃香的“接生婆”。朱志友接生从不收费,村里比我小的那一拨人,几乎都是朱志友给免费接下来的,男人们面子上虽然堆着难言的感激,心里却都有些发酸。从古到今,男人接生,乡亲们是连听都没听说过!可卫生院在扫帚沟街上,太远,费用又贵得死人,比起不值几个钱的面子,还是请朱志友比较划算。谁会和钱有仇呢?更何况,人家这是为老婆积阴德!人家这是在做善事!免费接生的朱志友终于赢得了乡亲们的一致拥戴,一到赶集,志友诊所就人流不息,门庭若市。
比我小的那一拨人,都是被朱志友给“吓”出来的。朱志友接生从来就不需要帮手,他总是关着门,对着孕妇的私处大声吆喝。母亲生小妹的时候,年纪已经大得很了,难产,朱志友就辛辛苦苦地吆喝了四、五个钟头。乡亲们都知道,朱志友这一招虽然够损,但确实管用,于是由着他放声吆喝。
日子久了,卫生院里的医生也学会了吆喝,甚至还用上了扩音喇叭,无限放大的喊声一直波及到一河之隔的藕山中学。再后来,卫生院就放出了话来,说他们的实践已经多次证明,朱志友完全是瞎猫碰上了死老鼠,他是把女人当畜生呢,所以才那么吆喝。朱志友只是笑,下回接生,依旧如法炮制,放声吆喝。
卫生院放出来的话让乡亲们心存疑惑,无论如何,一座卫生院总比一个小诊所要权威得多,再联想到朱志友劁猪时的表现,乡亲们心里的火苗于是一个劲地乱蹿。他什么意思呢?难不成在他眼里,女人还不如猪么!
乡亲们疑惑归疑惑,生气归生气,但没人愿意去较这个真,下回生孩子,还是乐滋滋地跑到志友诊所。请朱志友接生,准备一两包好烟就成了,要是去卫生院,随便住几天就是一千多。——这笔帐,乡亲们会算。
我有一个拐弯抹角的堂姐在县医院工作,诊所开张之前,朱志友曾经去县医院学习过。据堂姐讲,朱志友接生之所以吆喝,是因为除了吆喝,他什么也不会做。
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乡亲们,但我估计,堂姐说的,应该不会错。
电影院
老杜茶馆走到头,就是破罡电影院。“破罡”两个字凸在高大的门楼上,一半灰,一半白,站在远处,只能看到一个浮出来的“石”字。两个字之间的距离,宽敞得足够跑一辆蹦蹦车,但门楼上没有写“电影院”,一直都没有,许多年。
电影院已经老得很了,老得连门楼和大门的颜色都看不清楚。门楼上的砖灰遢遢的,门楼上的大喇叭积满了铁锈。进门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狭长的小路,路两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丛生着狗尾巴草。电影院里的工作人员只有三个,一个年轻的放映员,姓唐;一个胖胖的女售票员,姓胡;还有一个白头发的老院长,放电影的时候,他就打着手电筒,和胡售票员一起验票。老院长不姓老,姓什么我忘了。老院长是大家对他一贯的称呼,他是乡里元老级的人物,除了乡长和书记,什么职务都干过,而且,据说,一直没有犯过大错。没有犯过大错也得退居二线,一退居二线,老院长的头发就白了。
那时候流行放武打片,《武当》、《霍元甲》、《少林寺》……一部武打片放半个月,下午两场,晚上一场,场场爆满。电影院里的座位太少,尽管每天都放但电影票还是供不应求,到了《少林寺》,观众的热情终于达到了最高潮。大家都在找路子,想方设法地弄电影票。真正对外销售的电影票大约只有三分之一,另外的三分之二似乎不曾在窗口预售。电影票是一张薄薄的白纸,正面印着片名(盖着破罡电影院的公章),背面是手写的日期和座位号。
电影院放了一个多月的《少林寺》,影片开影之后,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传得到处都是,一个破罡街都能够听到。电影院的围墙不高,围墙上也没有玻璃渣子,放夜场的时候,没有票的人就翻墙而入,站满了两条过道。问到谁,都答买的是站票。哪有什么站票?老院长佯装生气,脸上堆着诡秘的笑。
那时候的老院长,耳朵上和口袋里都是烟,但他自己很少抽。遇到一个熟人,就会随手递上一支,性别不问男女,年龄不问大小。记忆里,老院长似乎也不爱说话,然而他也并不显得严肃,有一次,在街上,他还摸过我的头,我有些别扭,接着又怯怯地喊了一声“老院长”。他笑笑地抽出一支烟,别在我的耳朵上。我还记得那支香烟的牌子:“茶花”。
武打片的热潮很快就滚了过去,一夜之间,电影院忽然就变得冷清了,到处都是葳蕤的狗尾巴草。电影院离巢山不过五百米,春天的黄昏,黄鼠狼时常在这里出没;夏天的正午,还能看到午睡的蟒蛇舒缓着懒腰。唐放映员和胡售票员都不大能见到了,但老院长还在,上学的时候,时常能看见他慢慢地走过破罡街,两只手背在身后,一头白发在阳光里飞起来,消失在电影院门口。
没有人知道老院长究竟呆在电影院里干什么,电影院的门一关,老院长就不见了。
电影院像一艘搁浅的航船,从此停泊于破罡街的尽头。除了我们一班热爱逃课的同学,很少再有人到电影院里去过。偶尔也有胆大的年轻人翻墙而入,到电影院里谈恋爱,但片刻之后,又重新从墙头上翻回来。渐渐的,大家都忘记了电影院的存在,老院长虽然依旧穿过破罡街,但再也没有人和他打招呼,也很少再把他和电影院联系起来。电影院也在人们的“健忘”中加速破败,仿佛一具在时光里陷落的废墟,没落的气息,经久弥漫。某年夏天,巢山山洪爆发,电影院的后围墙在山洪中坍塌。洪水过后,乡亲们在乱石中间扒出了老院长,老院长的发窠里都是血,嘴里满是泥浆。
幽暗的电影院里,放映机仍在丝丝作响。有人试着开灯,所有的灯一起亮了。座椅和地面都出奇的干净,仿佛一场电影即将开场。大家都愣住了,没有人说话。唐放映员埋头走进放映室,片刻之后,屏幕上出现了三个熟悉的字:“少林寺”……
老院长下葬那天,学校里放了半天假。那是我所见过的最令人动容的葬礼,破罡街上经久不熄的鞭炮声,比雷声还响。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去了,一个破罡街的人都去了,密密实实的人流,从破罡电影院慢慢游到了巢山脚下。
没有了老院长,电影院正式宣布解散,唐放映员去了文化站,胡售票员进了棉花场。后来我还见过唐放映员,在我们村放露天电影,具体放什么我已经记不确了,好像是《地道战》。
今年春节回家,收拾旧书橱的时候,一本旧年的作业本里飞出了一张电影票。票面已经泛黄,上面印着《少林寺》(破罡电影院的公章),背面写着:“16(排)—7,6:30;1984年8月12号”。我久久地端详着它,久久地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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