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芳华》看了几天,突然想起几年前写的这个故事《图像时代的爱情》。当时贴到了博客上。这是个关于童年记忆的故事,也正好发生在《芳华》的年代。童年对发生的事没有理性认识,只在头脑中留下了图像,所以就把为此写的一系列文章称为“图像时代”。故事基本上就是真实的经历。这篇可看出小镇上的何小萍们的芳华。
图像时代的爱情
我小时候住的小镇,只有一条狭窄的小街,全长不过几百米,却有几种风格的房子。一种是木头房子,低矮陈旧,有的都倾斜了,似垮而不垮;一种是大青砖房子,飞檐斗拱,很结实,墙角长满青苔,是一般有钱人的住宅;一种是单位修的平房,灰砖黑瓦,简陋粗糙,像临时码起来的。这三种都很常见。
还有一种在邻近的几个乡镇看不到的,而在我们小镇却有五六栋。那是些漂亮的两层楼房,米黄的外墙,平顶,廊柱,门窗都呈拱形,带有异国的味道。当年不知道这叫西洋风格,只知道是大地主家留下来的。因为是大地主留下来的,而且墙厚门深,装饰怪异,总感觉里面阴森森的,让我想起那些规模很大的坟墓。后来,回想起来,才觉得这些房子很精巧别致,就像电影里看到的那些公馆,它们的造型本身就说明了它们的非凡经历。可惜多年后回到小镇再去寻访时,那些房子一座也没能留下,取而代之的是
年代新修的砖混结构的毫无个性的民居。再问那些已经不存在的小楼什么人、什么年代修的,没有一个人能够说清楚了。
小镇的背后有一条河,看上去安安静静的,水不很多,一到夏季,总会发几次洪水,把小镇淹掉三分之一。这条河是给小镇上所有孩子带来无尽欢乐的地方,当然,也给小镇和周边的人带来悲伤,——几乎每年都有孩子或大人在河里淹死。
有一年夏天,洪水刚退,我和我哥到镇后河边去偷打拐枣儿(我不知它的学名叫什么)。那树就长在一座洋房的后面。住在房子里有个老头子是很凶的,发现了会高声叫骂,还会拿着棍子出来追打。树很高,我哥爬上去,胡乱打了几竹杆,赶紧下来,和我一起捡拾落在地上的拐枣儿。大水把树根都冲得裸露了出来,我们在捡枣的时候,突然在树根间的石块缝里发现了铜钱,找了一阵,得了十几枚。我们到街上得意洋洋跟人炫耀一番就回家了。到了中午,我们听说,街上不少大人小孩带到锄头到拐枣树下挖宝去了,挖出了十几斤铜钱,卖给供销社了,还有几十块银元——都是袁大头,以及一些簪子、镯子之类的首饰。
显然这是有人埋在那里的,是谁埋在那里的呢?多半跟那座洋房有关系吧。
镇子很小,我认识镇里所有的人,而且也知道他们住在哪里。——据说这房子解放前是许心燕家的,现在她和她妈还住在这房子里,只不过已经变成了几家人合住,她们只占了其中的两间。她们不从大门出入,而是在右侧的墙壁上另开了门和窗。门和窗都很简陋,跟整个房子的造型和装饰格格不入。非常显眼的是,那道简陋的木门上方的墙头挂着一张发黑的纸牌子——镇里的地富反坏右分子的标志。
不知道从哪年开始,街上的五类分子的房门上都会挂一张纸牌子。纸牌上的字据说都是他们自己写的。第一句话都是“毛主席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还写了些自己罪大恶极,保证好好改造、不乱说乱动、接受人民的监督之类的话。因日晒雨淋,纸牌变了色变了形,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但谁家门上挂着这东西,谁家就是五类分子是确切无疑的。
许心燕家是五类分子,但我不知道她家属于地富反坏右中的哪一类。现在财宝既然出现在她家的屋后,那么多半就是她家埋的了。我听一个中学老师说,土改时,工作队把地主一个个抓起来,当众逼问财宝的下落,不交的拉出去枪毙。结果有嘴硬不交的,就当场枪毙了。当然也有根本没藏的,说不出来,也被枪毙了。
有人说许心燕她爸就是被政府镇压的,我想一定是因为土改时拒不交财宝被枪毙的。我也隐约听说,她爸并不是死于土改,而是死于公私合营、合作社时期,是畏罪自杀的。不过,这些在当年我的小脑瓜子里都被忽略了。我认定了那些财宝一定是他们家埋的。我们的老师说,阶级斗争很复杂,反革命势力人还在,心没死。现在,财宝被挖出来了,我猜想区革委很快就会把许心燕和她妈抓起来,追究她们复辟变天的罪行。可是很久不见动静。难道区革委不知道财宝就是许心燕她们家埋的吗?我有些愤愤不平,都想跑到区里去揭发了。
后来我想,也许区革委不抓人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吧。在我看的小人书里,反动分子不仅埋了财宝,而且还埋有变天帐。区上一定在等发现她们的变天帐再动手。因此,每次路过她们家,总会慢下脚步,极力往里张望。我想从她家发现复辟变天的蛛丝马迹,或者到她们家后面去挖出一本变天帐来,好揭发立功。
当年我们小镇上当街的各家各户,只要有人在家,白天总是把门大大敞开,不像现在进门后便随手关门。后来我知道这是那个时代全国普遍的现象,也是社会无意识的产物:人们用这种方式表示自己是坦荡而且没有隐私的。如果大白天在家却紧闭着门,就意味着躲起来,意味着阴谋,意味着对党和人民的不忠诚。
许心燕的家门白天也是永远敞开的,虽然经常看不到人。在经过许心燕家时,一般我只能看到了桌子板凳碗柜和灶台,有时也能看到她的母亲:个子较矮,有点白胖,非常和善的一个老太婆,几乎很少出门,也没见她与任何人争吵过。一般来说,看不到许心燕。我想,许心燕多半在里面那间屋子里吧。看到许心燕她妈时,我总会想到我看过的书上说,对阶级敌人,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上去最和善的人,往往最凶残。别看她现在老老实实,不乱说乱动,说不定成天盼望美帝苏修国民党打回来,让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许心燕的妈无业。许心燕因为是独生子女,也没下乡当知青。我不知道她们是靠什么生活的。我想是不是当年她们还偷藏了些财宝在另外的地方,偷偷挖出来用。
我的印象里,很少在街上看到许心燕,即使看到她,也是低着头匆匆走过。我当年见到她最多的地方,应该是在舞台上。她是舞台上的常客。那时每年都有很多次文艺表演,有时是公社组织的,有时是区里组织的,有时是县里组织的,统统叫“毛泽东思想业余文艺宣传队”。无论哪种级别的宣传队,永远能看到她在乐队里弹扬琴或者扬琴独奏。——她大概还有些舞蹈、表演唱之类的节目,但我的印象都不深了,只有她弹杨琴的印象不可磨灭。扬琴通常摆在乐队中很显眼的位置,红色的聚光灯笼罩着,她两手拿着琴竹(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个学名)快速地敲击着,头埋下去,又扬起来,满脸微笑。
看得出来,她参加文艺活动是非常积极的。或许是出于爱好,或许是想证明自己政治上是追求进步的,或许是梦想哪天被正规文工团看中,一步登天,就象当年的刘晓庆那样。长大后我才发现,其实我们镇上,当时多才多艺又表现积极的人,往往是那些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女。出身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短板,为了弥补自己天生的缺陷,他们加倍积极努力表现自己,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一心为自己捐那个无用的门槛。
按照我现在的审美标准,许心燕是标准的美女,二十来岁的样子,双眼皮大眼睛,唇红齿白,长得丰腴白净,前胸饱满,跟通常所见那些面带菜色的女子大不一样。不过那个时候美丑观念有些扭曲,老实说我那时看到许心燕并不觉得她的漂亮,或者说,知道她很漂亮但完全漠视了她的漂亮。在我小学和初中时代,无论是组词、造句,还是写作文,美丽、漂亮这些词,永远是跟祖国、花朵、街道和大楼相联系,而从不会和女性挂勾。事实上我们那代人都是这样,失去了用“美丽”“漂亮”表达对女性的感受的能力。很多年后看了一些理论书才知道,女性的漂亮完全无法在我们的内心用词汇呈现,它们被赶进了无意识领域。因此,当年我们这些小孩子对美丽的女性,表达出来的不是欣赏和追慕,而是仇视和侮辱。
我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叫朱曼雪的女孩子,是镇上中学老师的女儿,漂亮文静,名字很小资,衣着鲜艳,成绩也很好。但她不仅是我们班上男生背后咒骂的对象,而且也是整条街上的男孩咒骂的对象。小镇的每个角落都写满了侮辱她的话。她大概也知道大家骂她,所以她永远低着头,露出很白的一段脖子,匆匆地来上学,又匆匆地穿过整条街走回中学去,很可怜的样子。后来她转学走了。上大学时,我发现同年级另外一个系有一个女同学也叫朱曼雪,长得冰清玉洁的样子,我疑心她就是我小学的同学。可是我想起了当年自己的恶毒,没勇气上去问她。
朱曼雪转学以后,我们又开始骂班上另外一个女孩。这个女孩来自农村,表演天赋极高,在学校的文艺演出中永远是主角,而且参加过地区的调演。传说中,就是因为人长得矮了一厘米,不然就被地区文工团选中了。她长得不算很漂亮,但画了妆却十分动人。我们被舞台上的她所震慑,就象欣赏一朵超凡脱俗、随风摇曳的花,不起半点杂念,可是,过不几天,当她的舞台形象在我们头脑中逐渐淡化的时候,我们又开始背后骂她。我们中有一个相当于孩子头的同学,领着大家骂得特别起劲,直到初中还想出各种花样,编造这位女同学的风流韵事,说她打猪草时跟放牛娃亲嘴摸奶子,“把两个奶儿揪得通红”。我工作后有一年回镇上,得知我这位男同学和这位女同学结婚了!我恍然大悟,原来他小时候的所作所为,竟然是爱慕的特殊表达方式。
比较起我那两个小学美女同学,许心燕在成人世界中的境遇也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成人世界较为遮掩,他们把辱骂变成了公然的蔑视和不屑。我经常听人背后议论她并伴以鄙夷的表情,特别是每次盛大的政治节庆表演之后,尤以妇女为最。有一次我听到母亲的一个女同事在徐心燕路过的时候,故意大声说:才能再出众有啥用?表现再好有啥用?出身不好一切都等于零!当然,她说的也是事实:徐心燕没有工作,招工招干轮不到她,甚至当民兵都没有她的份。
我几乎从来没有见到许心燕大声和谁说过话,跟舞台上的自信大方相反,下了舞台她总是显得很胆怯畏缩的样子,我看到的永远是她埋头匆匆走过的身影,恰如其分地阐释着“抬不起头”来的含义。
大抵是人们总是喜欢看美女落难的。而且美女愈是显得胆怯畏缩,就愈为被欺负找到了理由。就像对待我的两位小学同学一样,看到她可怜的样子,听到大人对她的嘲讽,我也在内心感到一丝丝莫名的快意。
应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那句老话,美女逼急了也会变成母狼。我没想到如此楚楚可怜的一个人,竟能在一种特殊情况下暴发出那么大的能量。
有一天中午放学,老远就看到围观的人闸断了半条街,听到一种似人似兽的巨大的哭嚎声。好不容易从人腿中钻进去,看到街中间是一些箱子柜子桌子凳子之类,许心燕坐在一个柜子上,披头散发,嚎叫着,指名道姓地叫骂。她骂的是供销社的领导,她妈则坐在家里无声地哭。我看了一会,了解到原来是供销社要收回她家的房子,逼她们搬走,去了一帮人把她家的东西全部搬了出来。
我父母都是供销社的职工。回到家里就听他们说,许心燕好凶哦,看不出,想不到。听大人的议论,我大致知道了怎么回事。许心燕家住的房子,是供销社的公房,不知为什么,她们得罪了供销社的领导,领导就派人去强制她们搬走,说不许地富反坏住在公家的房子里。我父母也去了,他们单位的人几乎都去了。不过大多数人没有动手。许心燕撒泼,又叫又骂,趴在家具上不让搬,又抓又踢又咬,几个大男人都架不住。而且还不忘向围观的人高声讲理:我的大人有罪,我是没有罪的;他们是地富反坏,我不是地富反坏。我没犯法,哪个要叫我搬出去,我就死在这里!领导怕闹出人命,就把人撤走了。
我问父亲:许心燕的家,怎么又成了供销社的了?父亲也不大清楚,因为我们家不是当地的,父亲是转业才到这个小镇的。父亲说,大概是因为土改吧,收归国有了。很多年后,我才了解到,许心燕的父亲也不是本镇人,早年当过军官,后来在镇上置了业。许心燕的妈大致是他的二房,带过来的。解放前,他们家不仅有那座公馆式的房子,还开有几间商店,后来公私合营,再后来连同小洋楼统统归了供销社,最后他本人也自杀了。
这事发生后,我看到许心燕的时候,老想从她的脸上看出她撒泼的样子。但她一如平常,仍然很胆怯畏缩的样子匆匆而过,还是像过去那么积极参加文艺活动,在舞台上唱歌跳舞,或者急速地砸着扬琴,随着节奏,把头低下去又扬起来,露出灿烂的笑容。
那段时间我们那里搬了一个解放军的野战医院去,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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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医院驻扎在离小镇不到三里的地方。大炼钢铁时那里是个铁厂,早就废弃了,留下了一个大烟囱、几座房屋和遍地铁渣。医院就驻扎在铁厂里。房子不够用,还搭有一些军用帐蓬,供那些兵疙瘩和医生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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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到来,为小镇增添了不少活力。我们经常能看到军人和军车。那个年代是崇拜军人的。草绿的军装,雪白的衬领,鲜艳的领章帽徵,还有营养充足的红润的脸色,使他们显得又威武又神气,就象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医院对外开放,给老百姓看病。我陪我妈去看过几次病,那里的医生比区医院的和蔼得多。他们还修了一个浴室,不对外开放。但小镇的人和他们混熟了,就允许进去洗澡。冬天里我妈带我进去洗过几次,在那里,我平生第一次见识了什么是淋浴。
我们经常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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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去玩。门前没有哨兵,里面也没警卫。我们在房前屋后和帐篷间自由穿行,在垃圾堆里捡拾试管针头之类的东西玩,有时我们还能拣到牙膏皮或者香烟盒。有一次我在帐篷间竟然拣到了一只牡丹烟盒,崭新,鲜红的烟纸,金绿的图案,还有闪亮的锡泊纸,让我兴奋了好多天,睡觉前都要抚摸一番。运气最好的是我的一个同学,有天竟然拣到一只中华烟盒,在我们眼里,就象发了大财一样。他把那张烟纸压在家里的箱子里,从不轻易示人,要请求好久才肯拿出来让我们看一眼。
对我们这些孩子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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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到来带来的最大好处是经常进行篮球比赛和放电影。他们建了一个灯光球场,隔段时间就有一场比赛。小镇没电,他们自己发电。比赛的时候灯火通明,我们挤在场边看热闹、喝采。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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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人篮球水平很差,根本不是小镇那帮人的对手,所以很多时候,比赛是街道队和中学队或小学队之间进行的。电影是露天的,不要钱。夏天的时候,他们甚至把电影搬到河滩上去放,说河边凉快。在河滩竖起两根高高的杆子,扯起银幕就开放了。我们可以跑到银幕后躺在沙子上看,也可以泡在河水里边洗澡边看,我感觉那是我小时候最幸福的时光。
每次放电影都是节日,远远近近的人都赶来了。电影都是大家看过多遍的老电影,大家实际上享受的是电影开映前的那段时间。人们早早地把凳子搭好,大人们闲谈着,孩子们打闹着。有一伙重庆女知青最喜欢和男兵围着打扑克。打扯谎或者争上游。他们大声说笑着,女知青因兴奋而脸色潮红,在草绿的军装丛中显得很美。有一天,我看到许心燕竟然也在其中。她脸红红的,文静地笑着,不象重庆女知青那么放肆,用扑克掩着嘴,出牌的时候才拿开。上家喊,“我一对
”,她说,“我也一对
”。出完牌她又用牌掩住嘴,眼睛看着牌。她眉毛很黑,睫毛很长,鼻尖上有细细的汗。她会连续几次说真话,等到大家不敢翻她的牌时,又连续扯谎。
后来,小镇就有了各种流言,说她们卖弄风骚,目的就是想嫁个当官的。还有各种难听的话,其中也有关于许心燕的,大致说重庆知青风骚有理,而她连风骚都不配。我分辨不出跟她们打牌的人中的官和兵,只觉得他们一样状若天人。我喜欢看他们在一起打牌,而且觉得不管是女知青还是许心燕,和他们打牌也没有什么不好。我有时站得很近,鼻子里闻到了她们身上好闻的气息,脑子里面感觉自己就成了一个男兵。
医院在小镇上呆了大概一两年时间就搬走了。我哥说,他们去了西藏。而他是听一个开汽车的兵说的。我哥说,那边的人很野蛮,那个汽车兵临走前专门找镇上的乔铁匠打了一把刀防身用。
医院搬走后不久,我就听说有一个医院的干部,想回小镇来找一个对象——可以随军的。因为他老家没什么人了,新去的地方又荒无人烟,他本人在小镇住了这么久,对这里的人印象很好。这个消息在小镇传遍了,大家都很兴奋,就象今天的人得知自己生活的地方被评为全国幸福指数最高的城市一样。另外一个更大的兴奋点是“可以随军”。这样一步登天的好事不知会落在谁的头上。大家期待的同时,心里充满了羡慕忌妒恨。于是,在小镇上上演了一出七十年代初中期的灰姑娘故事。
各种途径给军官介绍了不少的人,凡是镇上适龄女子几乎都被推荐了。很快,据说那军官把目标锁定到了两个人身上,一个是供销社的卖图书的营业员,一个就是许心燕。当大家听说许心燕竟然成了候选之时,羡慕忌妒与恨变本加厉。有风言风语说,当初许心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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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没白卖弄风骚,恐怕他们早勾搭上了,只是部队不许和驻地老百姓谈恋爱,才故意拖延到医院搬走才找了这么种方式公开而已。
我妈是当年热心操办此事的人之一,她认为军官当然应该而且必然选择营业员——她的同事。这营业员虽然长相平淡,但出身好,人老实,又是单位上的;那许心燕虽然长得漂亮,但家庭出身反动,社会关系复杂,又没有正经工作。我妈很权威地说:“他还想不想要前途了?”
不久以后,我们就看到一个比较瘦也很出老相的人坐在图书门市的柜台里看书了。他的军裤和雪白的衬衣提示着他的身份。我微觉失望,因为他不是那伙和女知青打扑克的人中的一个,也不如那些人那么有活力、那么帅气。又过了不久,营业员就跟着他走了。军官作出了正确的选择,许心燕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快意,而且我感觉到全镇的人都莫名地松了口气。
事情的结局在那个时代再正常不过。后来我比较感兴趣的是,那军官是不是曾经为许心燕动过心,是他看中了许心燕呢,还是好事者从中撮合,或者是许心燕想攀上高枝而主动示好?我无法想象在这个灰姑娘的故事上演得正热闹的时候,许心燕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我愿意想象成这是她为改变自己的命运而进行的无济于事的挣扎。无论她做过什么,都是合情合理的,因为若干年后,我深切体会到,离开那个小镇,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会有多么重要。
大约过了两三年,她的命运终于因为国家的改变而开始改变。打倒四人帮,拨乱反正,为她家落实政策,她到小学当了音乐教师。听说她还东奔西走,想把小洋楼要回来,但是没有成功。后来的情形我就不清楚了。我到县城读书去了,然后上了大学,在外地工作。而且我家几年后也搬离了小镇,小镇的人和事逐渐远离了我的生活。
去年回老家,跟我妈闲谈往事,突然触及多年前的心事。我问我妈,知道许心燕的近况不。我妈略带诧异地看着我,说:“你问她干什么?”
“突然想起,随便问问。”
我妈说:“她早死了!快二十年了吧,你还不知道吗?”
“死了快二十年了?”我大吃一惊,“怎么死的?”
我妈说,许心燕在镇上当了几年老师,嫁了一个县政府里的人。后来,她本人也到了县教育局工作,当了个什么科长。再后来,说是涉及贪污,跳楼自杀了。具体情况我妈也不大清楚。“从五楼跳下去,当场就死了,”我妈补充说。
我没有再深究徐心燕的事情,只是脑子里始终萦绕着一个念头:该是怎样的绝望才会使她选择这样离开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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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迁走那一年我
那年我感到特别无所事事,经常一个人独来独往,不大跟人交往。我喜欢一个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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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那些空荡荡的房子间转悠,还喜欢闻废墟上残留的消毒水味道。我一边东走西走,一边在脑袋里构想各种各样的故事,嘴里还念念有词,以致于我的父母担心我神经出了问题。他们看到我学习成绩还是一如既往地不错,才打消了送我到大医院检查的念头。
没有了来来往往的军车,没有了灯光篮球,没有了露天电影,没有了淋浴,小镇上一个军人都见不到。生活又归于从前的沉寂。许心燕被遗弃带来的快意很快消失,大家发现,其实整个小镇都遭到了遗弃。
有一天上午我独自在街上行走,快要接近许心燕家时,听到里面传来好听的琴声。我走近探头朝里看,只见许心燕一个人抱着一张圆圆的很漂亮的琴在缓缓地弹着。我从来没见她弹过这种琴。她手指颀长白皙,拨动着琴弦,低着眉,仿佛在想什么,又仿佛听着自己的琴声,什么也没想。我不知不觉被吸引住,扶着门框,忘了走开。她发现了我,停下弹琴。我一阵紧张,打算转身走掉。她笑了笑,非常好看,向我招了招手,说:“进来吧。”我没听清。她又说了一遍:“喜欢听你就进来吧。”
我不好意思走掉,就进去了。她用嘴角示意叫我在她身边的条凳上坐下。
“认识这琴吗?”
我说:“不认识。”
“这叫月琴。我弹给你听哈。”
她又低眉弹起来。我不知道她弹的什么乐曲,只觉得非常好听。在此之前,我从没和她说过话,也从没这么近看过她。在此之后,我再没有和她说过话,也再没有这样看过她。我发现她比我平时看到的更白,嘴也更红。我看到她又黑又长的睫毛,我看到她右边耳垂下面有一颗淡淡的小痣,我看到她的嘴唇上面还有一些淡淡的绒毛,我还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好闻的味道。
她大约意识到我在明目张胆地看她,抬起又大又亮的眼睛看我,然后冲我一笑。就在我们眼光相碰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气血上涌,脸一下热到耳根,心狂跳不已。我赶紧站起来,跑掉了。
从此以后她的脸,她的笑,她的眼睛,还有长着细细绒毛的嘴唇,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不可磨灭。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原来那就是爱情。
2013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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