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专辑  短篇小说 徐小斌专辑  短篇小说徐小斌专辑 短篇小说

徐小斌专辑 短篇小说

徐小斌

有人说徐小斌的写作是“刀尖上的旋舞”。她本人更准确的定位是“刀尖上赤足的旋舞”。

徐小斌

秋收之后,苇子村照例要演戏。蜂儿从好早便开始掐手指头一天天地算日子。细细的苇子般的手指像琴键似的拨过来,又拨过去。

蜂儿十四。有一身美丽的浅黑色皮肤。腰细软得就像河塘里被风吹着的苇子。一双细眼亮亮的总像含着泪。黑里透黄的头发结成一条大辫,斜斜地插一朵时令的花。乡里老人看见蜂儿就感叹着说:和她娘年轻时一个样。

蜂儿从记事起只有一个爹。爹是村里的织席能手。只要闲下来,爹便坐在小竹凳上,埋在苇子里,织席。雪白的苇席从爹手里一段一段地游动着,流淌了满地。那一色的纯白越发衬出爹皮色的枯黑。在蜂儿的印象里,爹总是弯着腰在织,渐渐的那姿势也固定起来,就是站着,爹也总比别人矮一截。而且,蜂儿好像从来想不起爹的眼睛长得什么样,因为他总是用厚重的眼睑小心翼翼地掩盖着眸子。在蜂儿很小的时候,仰起脸,还能看到昏暗的两道光,可现在,她只能看到眨动的睫毛慢慢在发黄、在枯萎。

戏台已经搭起来了。是个很大的台子。四根雕漆木柱黑森森地耸立。青铜色的大自鸣钟旁边,有一块色彩花哨的木牌,上面写了头牌生旦的名字,都是不认得的,乡里人却偏显出很熟络的样子,边看边点头。戏开场的时候蜂儿看见阿吉姐也拿个小板凳来了,阿吉姐原是蜂儿的忘年交,自嫁到邻村,还是头一回见面,蜂儿欢喜得了不得。但蜂儿欢喜的时候也不过是低眉浅笑,把阿吉姐的辫子弯来弯去地摆弄。阿吉像是丰满了许多,两个乳房把衣服高高顶起来,下摆像是少了一块似的。阿吉穿的是一件红衣裳,是那种极艳的鲜红,就是在百里之外也能看到的。阿吉还像过去一样爱笑。可笑起来眼睛里是空的,也没有了原先那闪闪的光。乡里女人见了阿吉都说她俊了,惟独蜂儿不这么看。

戏台上的花旦咿咿呀呀地唱了一回,终于青衣出来了。青衣一出来就把蜂儿吓了一跳。蜂儿隐约觉得,这青衣似乎很像一个人,她想来想去,把乡里的姑娘媳妇都想遍了,最后才想到自己。是的,那个青衣很像蜂儿,只是肤色比蜂儿白,脸盘比蜂儿大罢了。蜂儿想到这里就有点儿害怕,向周围望望,众人都在一心一意地看戏,阿吉看得两个眼珠都直了。

那青衣生着一张美丽的银盆大脸,穿宝蓝色绉纱直裰,外罩玫瑰色洒花软缎坎肩,想来是从来深居闺阁没见过男人,所以见了那尖嘴猴腮的公子便激动得了不得,先是缩脖瞪眼颤抖不已,后来因老夫人阻拦不让与公子见面,便一跺脚一歪脑袋,做出“我好恨呀”的样子,“喂呀喂呀”不停地哭。台下的姑娘媳妇便有跟着哭的,蜂儿悄悄看看阿吉,见她已哭成了泪人儿。后来小姐春情泯灭,病倒在床,一根白绫结束了相思之苦,一缕香魂荡悠悠飘然而去。等再出来的时候,俨然已是一身白衣。头缠白绫,为了表明是鬼,脸上涂了白垩粉,青黑的眉、血红的嘴,走起路来青烟袅袅,这时台下已没有眼泪,只剩下惊慌和恐惧了。

从始至终蜂儿只想着一件事:等戏演完了到后台看看那扮青衣的演员。所以那戏文里究竟说的是什么,蜂儿完全不知道。终于戏散了,蜂儿竟不顾阿吉,从壮汉和婆娘们的腋下,泥鳅似的一路钻向后台。

后台虽也是花团锦簇的一片,却远没有蜂儿想象的那般神秘,刚才在台上还斯文得拿腔作势的演员们,这时候都扯着嗓子开玩笑,裤衩胸罩扔得满天飞。蜂儿认准一个纤腰大臀的走了过去,镜子里闪现的却是一张小小的三角脸。三角脸一回眸,刚刚除掉眼妆和唇膏,像是戴了副橡皮面具似的,见只是个小小的女孩,表情便转威严,厉声问什么事,蜂儿见了也并不怕,只捂了嘴悄悄说一声,我认错人了,转身便走。三角脸再问时,蜂儿已不答。蜂儿在后台细细地转了又转,一排梳妆镜里的人都看熟了,却惟独没看到那银盆脸的青衣。蜂儿正发呆,被班主和管事的发现,管事的上去轰人,却被班主拦住。班主的眼毒早出了名,见到一个豆蔻年华的美丽女孩看卸妆看入了迷,便认定了是那么回事。遂走过去轻言曼语地问:姑娘你有事儿?但就是这样的轻言曼语也把蜂儿吓了一跳。蜂儿抬起泪汪汪的眼睛说大叔我找那个唱青衣的,那唱青衣的她到哪去了?班主并没有绝望,班主笑眯眯地问:小姑娘你找她干啥,你喜欢她想跟她学戏?蜂儿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蜂儿说大叔我喜欢她是真的可我不想学戏,班主的态度冷淡下来,班主说你找不着她的连我都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她串下一出戏拿了钱就走每回连妆也不卸,你上哪找她?蜂儿呆了蜂儿说大叔你就帮帮忙吧,你帮我找到她,让我跟她说句话,你要咋样我都应你。班主嘻嘻地笑了班主说你一个姑娘家咋说这话,你幸好是跟我说了你要是跟一个坏小子说人家还不趁机占你的便宜?傻闺女要不这么着得了,下回她再来串戏我就叫着你,给你安排一个跑龙套的小角色,演个小孩啥的,那你不就能见到她了?蜂儿低头想了一想,抬起头笑了,蜂儿笑起来像一缕烟轻轻拂过。班主见到这样的笑容觉得很陌生,因为他治下的女人笑起来都像金灿灿的大丽花,虽然美,却禁不起琢磨,跟画的花脸也差不多。班主受了感动,就从一套行头里拿出一枚银盾说这是真银的,啥时候要演戏了,就把这往村口大钟旁边一挂,你要找的那女人就来了。蜂儿翻过来掉过去的看那面盾,虽是银的却已经旧了,上面雕的花纹和字码都洋味十足,那一层层的花纹比织得最精致的苇席还要细致得多,蜂儿看到那是一幅西洋画,上面画了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女人倒卧地上,脖子上横着一支剑,两个男子则显出很惊慌的样子。那么高那么大的房子,宫殿似的,有蜂儿永远也想象不出的那么美丽华贵的陈设。蜂儿自然不懂那刻在画下面的洋文。

蜂儿走到星空下的时候戏已经散了。她看到只有一个人在星空下一动不动地站着,那人的长发被吹得像水母一般直立起来。她是阿吉。

蜂儿是从旧像框后面发现最初的秘密的。那时像框的画经常更换。比如,今天是“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明天就换成了“毛主席去安源”,蜂儿很乐意进行这种更换活动。但是有一天她在更换画片的时候忽然从相框背后的夹层里掉出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呈浅褐色的旧照片。上面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那女人梳两条大辫,穿带条纹的大襟衫,孩子则是光着身子,瞪着一双大眼睛,无论是女人还是孩子都显得十分呆板。那女人一张银盆大脸既美丽又有几分傻气,一看就是很少照相的人坐在照相馆里的那种紧张。蜂儿看了又看,最后对着镜子把照片贴在自己脸边,她认定那个女人和自己有点像,但是看着看着,那陈旧的浅褐色线条仿佛浮出了照片的平面。更确切地说,是那个陈年的女人飘浮了出来。那女人的头像越变越大。好像有人在放大这张照片似的。蜂儿已顾不上害怕,头像放大十倍之后蜂儿才在那女人的嘴角处辨出了一丝微笑。接着,蜂儿听见一个飘浮在空中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她隐约听到好像有“苇子坑”三个字。听到这句话之后她就看到镜子里的一片空白。

阿吉听说蜂儿生病就跟男人请了半天假,说是去苇子村邻居家里要两领苇席铺炕。阿吉拿了一瓶蜂儿最欢喜吃的醪糟,这是她亲手做的,蜜一样甜。阿吉拿醪糟的时候惊动了婆婆,婆婆从蚊帐里哼哼地说:那点糯米酒是我爱吃的,你不要动。阿吉就说娘你睡你的,没人动你的糯米酒。婆婆翻个身又睡着了。阿吉就倒出一块糟来对了好些凉水,仍放在原处,把那又浓又甜的另装了一瓶,揣在怀里。阿吉边干这些心里边骂着:老棺材瓤子,几世没见过吃食,不顾惜我,连你梁家的根也不顾惜?死到眉毛尖上了还跟他争食?!

阿吉顶了个斗笠出来,佯睡的婆婆从窗棂里望见了,也一样在心里骂着:秋分都过了,还要戴斗笠,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还想给什么人看呢?肚子鼓起来又怎么样?谁的肚子也不是没鼓过的!———婆婆年轻守寡带大了阿吉的丈夫阿根,最看不得小夫妻的儿女情。

阿吉还没走到蜂儿家便听到一阵乐声,呜呜咽咽的好伤惨。蜂儿爹照例在门口织苇席,见了阿吉头也不抬。阿吉说:蜂儿呢?蜂儿爹向里面努努嘴。阿吉记起未嫁之前来找蜂儿的时候,竟是一模一样的情景,恍惚间竟觉得又回到了从前。那时苇塘一片碧绿;蜂儿戴一朵木槿花,把大把的榆钱儿塞到阿吉嘴里,榆钱儿经了蜂儿的手特别香甜。阿吉那时一天能绣一顶凤冠,是出口的,卖了换嫁妆。

是蜂儿在吹箫。人都说蜂儿好福气。有了这么能干的爹,她才能得空吹箫,描花样,做女红。见了阿吉蜂儿并没有停下来,这是蜂儿的格涩之处,阿吉也不怪她。只把那瓶醪糟放在一边,静静地听。

秋天的太阳不似夏天毒,却照得人慵懒。阿吉听见这箫声就想起那个星夜的苇塘。那天晚上戏散了才等到蜂儿。蜂儿眼亮亮的像是很激动。蜂儿说,阿吉姐,我们去苇塘走走吧,你有些时候没去苇塘了吧?两个人就挽着手向苇塘走去。月白风清。阿吉告诉蜂儿她怀孕了。蜂儿听了并不惊奇,蜂儿问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蜂儿问得有点心不在焉。阿吉的回答更是奇怪。阿吉说男的女的我都不想要,女人一有了孩子就算完了。蜂儿你还记得那时光咱们在塘里洗澡吧,你说过我那腰细得一把攥得过来,你再看看现在———阿吉的性子仍然那么急,蜂儿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把红外衣撩上去,蜂儿看见阿吉的细腰已经不存在,阿吉娇嫩的乳房涨得连静脉也暴出来,奶头变成了黑色,腰腹已经被一条清晰的妊娠纹连为一体,紧绷绷的像是得了血吸虫病。阿吉的脸还是阿吉,可阿吉的身子已经不是她的了。阿吉古怪地笑了一下说你看女人怀了孕是不是像个雌牲口?这还是刚开始,等生了,再喂过了奶,再苗条的女人也胖得像个桶了,再往后,一身的肉一懈,皮囊搭膪的,谁多看一眼都恶心,临死时又瘦成皮包骨,这大概就是所谓红粉骷髅吧。蜂儿的脸在月亮里白得像凉粉,蜂儿说好姐姐难道女人都要走这条路?阿吉又笑了一声说不走也行啊,你看前村的六婆婆就一辈子没挨过男人,你看她那样子。是不是比嫁过汉的女人还叫人怕?那天我进村从她背后过,是长辈,不和她打招呼又不好,我刚说一句:六婆婆,给您老人家请安呐,她就忽地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说,你要干啥?倒把我吓了一跳。听说她前两年就得乳腺癌,发现得早,给拉了,现在又是子宫癌,为啥?就是为了没结过婚没生过伢,血脉不通嘛,还不长癌?

蜂儿已经弯身蹲在地上。蜂儿说这么说女人怎么活都不行?我可不愿成个胖娘们我当然也不愿意得病,我就活到十九岁,多活一天我都不干,就在十九岁生日那天我跳苇子坑淹死!后一句话被阿吉捂住了嘴,阿吉说傻妹妹不管咋说活着总比死了好。告诉你也有特别的女人生生泼泼活一辈子到死都不老,到死都漂亮,就像你娘,一万个女人里有那么一个,可惜死得太早了……阿吉话还没说完就忽然刮起一阵大风,是的那风就是在那个时候起来的。整个河塘的苇子如一片缓缓掀起的海潮,和天边暗灰色的云朵一起翻涌,那声音呜呜咽咽仿佛一个人在哭,又好像是一种和着泪的箫声,那一种惨淡直渗入两个小女人的心里。

接下来的事两人的记忆就大不一样了。阿吉记得是她拉起蜂儿就跑,到苇塘最近的小窝棚里避风,阿吉说当时蜂儿喘着气脸色苍白,蜂儿说阿吉姐你看见船了吗?那苇塘里有只船在走!阿吉说蜂儿一定是疯了,全乡的人连平常也不敢夜闯苇子坑,何况这样可怕的天气!但是蜂儿矫正她说并不是什么人夜闯苇子坑,而是那船在自动地行走!是的按照蜂儿当时清晰的视觉记忆是这样的:在被风刮倒的一片苇子背后,有一条船静静地驶出来,就像是从天边驶出来一样。那条船在河塘闪亮的缝道里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许多年之后这个记忆依然存留在蜂儿的脑海里,想起那个夜晚她就想起一片灰色的风托起一片灰色的苇子,从一片灰色中静静地驶出一只神话般的小船,小船投下巨大的灰色的阴影。

蜂儿把那一阵风变成了她的箫声。阿吉听懂了。但是阿吉并不懂蜂儿为什么要把那风变成她的箫声。

终于蜂儿放下了箫,蜂儿淡淡一笑说阿吉姐我想请你帮个忙。阿吉说你说吧以后说话痛快点别那么像洋学生似的文文绉绉的。蜂儿听了就打开自己的小箱子拿出那面银盾。阿吉看了又看那些精致的花纹看得她莫名其妙。

是你娘留给你的?阿吉问。蜂儿摇摇手嘘了一声,阿吉觉得蜂儿是不想让屋外的老爹听见。蜂儿说阿吉姐你就别问它是哪来的了,过会子你走的时候,顺带着把它拿到村口大钟旁边挂上,好不?阿吉呆呆地看着蜂儿说妹子你让姐挂这玩艺儿到底有什么事?蜂儿说好姐姐你就别问了,等过几天我自然告诉你。

阿吉走的时候看见蜂儿爹的背驼得更厉害了。那箫声真的变成了风吹弯了他的腰。她看见他在瑟瑟发抖。

那一天深夜爹才回家。爹没敢开灯,只点了一支洋蜡,但是爹刚点上蜡亮就熄了,那是因为他的背后有个人在问:爹,我娘到底是咋死的?声音不大,可他大大地哆嗦了一下。他一哆嗦就把那亮光弄没了。他没想到女儿居然一直醒着。

蜂儿看见爹的驼背在发抖,但是爹答话的时候没有回头:咋死的?不告诉你了吗?闯苇子坑淹死的。

娘为啥要闯苇子坑?

咳,你娘那人要强,支书说她织的苇席不够数,她就夜闯苇子坑捞苇子去了……

那咱家咋不供她的像?

那年月穷,吃都吃不上,谁还想起照个照片留下?

那咱家主席像背后的照片是谁的?蜂儿的眼光像利剑一样刺穿了他的后背。他软瘫下去,像一堆破布一样簌簌发抖。蜂儿哭着说你一直在骗我,我都十四了你还不跟我说实话?!蜂儿说着就跑了出去,蜂儿本来是不想跑出去的。

阿吉捧着那枚银盾边走边看。这陈旧的盾牌只有在黑夜中才能闪出一点亮光。那个费解的画面使阿吉想象到在一个遥远国度中发生的谋杀事件。阿吉的想象力仅仅局限在电视的范围内。她家里有个很不错的电视。她记得曾经看过这样一个故事:两个男人同时都很爱一个女人,一个男人跟这个女人结了婚,就把这个男人叫做甲吧,有一天,男人甲外出,男人乙———也就是另外一个男人来叙旧情,叙过旧情之后自然是旧情复发,乙跟女人睡到了一起。甲这时候回来了,就操起一把剑跟乙决斗,斗了几个回合不分胜负,甲就对女人说,还是由你公断吧,我们俩你只能留一个。女人听了这话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最后把剑指向了自己。女人倒在血泊里之后,乙很快就溜走了。乙溜走之后女人就从血泊里站了起来,原来,这是女人使用的一个巧计。那血也是原来就暗藏在塑料袋里的鸡血什么的。结局自然是那女人跟丈夫言归于好。

阿吉看到银盾上的那幅图画恰恰是女人持剑倒地的一刹那。但是阿吉并不曾就此罢休,阿吉摸到盾后面那些凹凸不平的纹路,有一个小小的抽屉样的东西触到了她的手指,她轻轻地拉开,有一张画着符的白绢悄悄地从里面飘了出来。阿吉一把没抓住,那一点白亮像活物一般从她手里挣脱出去,那块白绢像精灵一般在夜空飘荡。

蜂儿在村口自鸣钟的旁边看到了那块银盾。月光直射在银盾上,泛出青铜色的光泽。那个月亮是淡红色的,直直地挂在天空,像是午夜升起的太阳。蜂儿有点迷茫地站在那月亮下,好久,她才听见远方闹闹嚷嚷的声音。她抬眼望去,见是一座新搭起的大戏台。隐约看见村民们黑压压地围了一片,心想乡里人想看戏真是想疯了,连自鸣钟还没有响,便都知道了要演戏。忽又想莫不是那块银盾的作用?又抬眼看看那银盾,依然挂着,并没有什么人拿走。

这时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出了一个花旦,紫花马甲,满头珠花,唱了一通之后摆出兰花指,像是等着什么人来,蜂儿看见花旦俨然是上次的演员,心想她必是等着那青衣上场了,颈子便伸得老长,谁知那青衣上场后一亮相,竟是那个三角脸的。蜂儿一着急便急急钻入后台,仍是从众人腋窝底下。

后台仍是花团锦簇的一片。班主从一片铠甲之中抬起头来,见了蜂儿也并不感到奇怪。蜂儿叫了一声大叔。蜂儿说怎么没见上回那个唱青衣的,班主说哪个唱青衣的?我们戏班子只有这一个唱青衣的,蜂儿急了蜂儿说不对,上回唱青衣的那人是银盆脸,漂亮得很,和今天唱青衣的一点都不一样。班主呵呵大笑班主说孩子是上回你在做梦吧,你可以问我们班子里任何一个人,说着他就揪住一个正要上场的丑角,丑角皱皱白鼻子说打班子成立以来就一个唱青衣的,就是那个正在台上的三角脸———蜂儿呆了蜂儿疑心自己是在梦中,掐掐脸,是生疼的,可为什么班主要这么说呢难道他是和别人串通好了哄她?蜂儿这么想着眼泪便冒出来,蜂儿眼泪汪汪地说大叔那上回你交给我一面盾牌,说是只要挂出那面盾牌那青衣就会来难道这个你也忘了?大叔我不怕你赖账现在证据还在呢。蜂儿不由分说扯着班主来到大自鸣钟旁边,你看看呀,那盾牌不就……蜂儿忽然顿住了,她抬头看去,那银盾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

蜂儿爹叫蜂儿的苍老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蜂儿爹驼着背踽踽独行的样子使人想起一只病弱的老骆驼。

蜂儿爹刚走出来不久就看见一条白绢在夜空中飞舞,蜂儿爹就想看看那玩艺儿到底是啥。

蜂儿爹跟着白绢一直走到苇塘边上。他看见了苇塘就全身抖起来,他大概有十三年没到苇塘边来了,他只织苇席不割苇子,和乡里几个常下苇塘的小伙子搭伙做。这时那白绢飘落地上,他拾起来,见是一道符。他仓皇地叫了起来,他大叫着蜂儿的名字。

有一条船静静地从苇子中飘了出来。幽蓝的月光照了十三年,月光和十三年前一模一样。但是十三年前那船里坐着一个人。一个生着银盆脸的美丽女人。那是他的女人。和他结婚三年多,和他有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他的女人从来没爱过他。他知道,但不在乎。他想美丽的女人总是骄傲的,他要一辈子为她做牛做马。细水长滴石也穿嘛,他就不信感动不了她。只要她没外心,他啥都能忍。可是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了她,那时她常去苇塘割苇子,他亲眼看见了她和另一个男人,那是个戏班子的老板。他觉得自己的心当时就破了,血哗哗地往外流。他枕了一把砍刀睡觉,那砍刀是用来割苇子的。

但是他最终还是没用上砍刀。因为在他奋力向女人砍去的时候。有一面银的盾牌把他的刀挡住了。那是突然从芦荡深处出现的一个人。于是他放过女人,转身向那人砍去,那面银盾再次把他挡住了,以致他至今未曾见过那人的真面。他勃然大怒,推翻了小船,那里正是淤泥最深的苇子坑。女人就那么倾斜着陷入苇子坑里。他至今都记得他的女人在最后一刻露出的微笑。那是一种恍惚而美丽的笑,稍纵即逝,无法捕捉。像是一个女人忽然想起了她的相好,想起了他的一点什么特别可爱的地方,因此带着一种庇护和宠爱似的那种笑容。

那个手举银盾的人并没有来救女人,而是飞快地逃掉了。他呆了很久才疯了似的潜入水中去扒淤泥,但是始终没能找到那女人的尸体。他想女人终生所爱的那个男人在关键时刻丢了她,应当是她生平最大的遗憾了。

这时他看见小船慢慢向他飘来,在月光下呈现出一派雪蓝色。

五年之后,蜂儿满十九岁生日的时候出嫁了。是阿吉做的媒。因蜂儿是个孤女,乡里老人们都出了面,婚事办得热热闹闹。惟阿吉独揣着一份心事,一直陪蜂儿到晚。眼见新郎着急,蜂儿只得开了口:阿吉姐,你还有事儿?阿吉吞吞吐吐地说妹子我真怕你有啥事儿。现在你爹娘都没了,我要不管你谁管你?……蜂儿转转眼珠说阿吉姐你是怕我原先说的那句笑话吧?你别担心了姐姐,我现在真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那些为这为那死了的人可真是傻!女人不就是这么回事儿,闺女变媳妇,媳妇变娘们,啥时有啥时的乐!我还想乐乐呵呵活它个长命百岁哩!

一席话说下来,阿吉犹犹疑疑地走了。当晚果然无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蜂儿都快快乐乐地活着。只是,从不再看戏。闷下来就吹一支箫,那箫声呜呜咽咽的像是哭声,听见那箫声阿吉就想到那个大风的夜晚,苇子被风刮得海潮一般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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