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决定去做切胃手术
三十一岁这年,小珞决定去做切胃手术。
她是一名肥胖症患者。按照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发布的《中国成人超重和肥胖症预防控制指南》所界定的标准,BMI值(体重公斤数除以身高米数平方)达到28以上即可界定为肥胖。
依照临床医生的建议,BMI值达到27.5的人在必要时可实施切胃手术;如果达到37.5以上,则建议积极手术。
而在决定接受手术的那一年,小珞的体重达到了126公斤,BMI值高达42.3。
手术前的小珞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选择切胃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身厚重的脂肪已经与她共存了二十年,用尽方法也甩脱不掉。脂肪包裹住了她的面容,她的身材,她的自尊心,也紧紧包裹住了她的五脏六腑,给她年轻的身体带来了沉重的负荷,以及越来越难以忽视的健康隐患。
所谓「切胃」是一种针对肥胖症患者的减重手术,全称为「胃袖状切除术」。这种手术需要沿着胃大弯切除掉大部分的胃,切除的开口部分被连接起来后,使胃形成袖套的形状。
除了胃袖状切除术,图示的胃束带手术也是种有效的减重手术
图片来源:图虫创意
小珞的主治医生,北京世纪坛医院的减重中心主任张能维向她演示,这种手术会把她的胃缩小到原始尺寸的三分之一左右。之所以能达到减重的效果,一方面是因为胃缩小后,食物的摄入量会被限制住,而另一方面,它会减少饥饿激素的分泌,提供更快的饱腹感,并降低食欲。
「所以,我能瘦多少?」
「我不能保证你具体会瘦多少,但你一定会瘦下来。如果你能在手术后按照要求,维持健康的生活习惯,大概率是不会反弹的。」
好的,这就够了。
小珞向单位请了假,开始接受一系列术前检查,以检测她身体的各项指标是否达到手术标准。
其中一项检查是睡眠监测。拿到检查报告后,小珞吓了一跳。她发现自己在检查过程中发生了阻塞性睡眠呼吸暂停的症状。这种症状是由上气道软组织的脂肪沉淀引起的,会诱发多种慢性疾病,甚至可能会导致患者在睡眠期间猝死。
「换言之,你可能睡一觉,人就没了。」
对手术的最后一丝顾虑被打消了。她想着,自己已经当了半辈子「死胖子」了,不能真的就这样「胖死了」。
每个班里都有一个「死胖子」
小珞开始成为一个「死胖子」是初中时候的事。
小时候,她是练乒乓球的,在体校长大,但十一二岁时因为伤病终止了训练。常年的高强度运动骤然停止,但她的食量却还是维持在了当运动员时的水准,一顿能吃三碗米饭,越吃越胖,越胖越饿,体内的脂肪就这样囤积了起来。
初中三年,她的体重从45公斤涨到了85公斤。高考结束后,她便突破了100公斤的大关。
对一个发育中的中国女孩儿来说,圆滚滚的身材是一个矛盾的存在——在家中,它会被传统的长辈看作是「有福气」,甚至是健康的象征,仿佛孩子越是白胖,越能证明家中殷实,不愁吃穿;但走出家门,来到伙伴和陌生人面前,它便成了羞辱和歧视的来源。
小珞拒绝回忆她在青春期因身材而被同学取过哪些绰号。她感到难以启齿。「死胖子」大约是其中最文雅的一种。
向她释放恶意的,不只是幼稚的同龄人。
每年的校运动会期间,当全班同学在开幕式上表演队列阵型时,她只能在跑道外孤零零地站着。老师做出这个安排的理由很简单:她一个人能占到两个人的位置,走在队伍中,会破坏班级整齐划一的队形。
老师的区别对待在学生中形成了一种隐性的示范,变相鼓励了孩子们的歧视行为,尤其是男孩子们。
中学时代的小珞不会对此忍气吞声。面对男孩儿们的嘲弄,她会毫不客气地挥拳反击。「反正我身高体壮,又是练体育的,我不怕你们。谁敢骂我,我就揍谁。」
打架的时候,没有人会拿她当女孩儿看待,打到在泥地里打滚也是常有的事。她剃着短发,穿着男式尺码的校服,和同龄男生们隔三差五打作一团,用粗壮的拳头捍卫着自己脆弱的自尊心。
而当小珞在长大后回忆起这些往事时,她猛然意识到,不止是打架的时候,事实上,整个青春期,从来没有人拿她当成一个女孩儿看待过。
作为一个胖子,她仿佛被同伴们默认为了一种没有性别的存在。
「你知道吗?我长大后跟很多人聊过这件事。我发现大家上学的时候都有这种体验,就好像每个班里都有三种人——男生,女生和胖子。这是所有小孩子潜意识里默认的一种分类,胖子就是胖子,不算男生,也不算女生。」
这个念头是小珞上大学后,发现身边的同学一个接一个开始谈恋爱的时候才意识到的。而当她进入谈婚论嫁的年纪,亲朋好友们给她介绍的相亲对象也统统是体重惊人的胖子。「就好像在他们眼里,我们胖子和普通人是两个彼此隔绝的物种,无法通婚。男人可以和各种各样的女人匹配,而胖子就只能和胖子匹配。」
但这还不是最令她难以容忍的。在成年后,小珞所感受到的肥胖歧视不仅仅关乎于身材本身,还关乎于人格。当她顶着这副身材出现在面试官、领导和同事的面前时,总会引来或直白或隐晦的针对能力和态度的质疑。
在人们的刻板印象里,对「胖」的负面认知不单是审美层面上的,还包含一层道德上的隐喻——如果说胖是丑陋的,那么明知肥胖,却放任自己肥胖,则是一种失败。
它意味着你是一个好吃懒做,缺乏基本自控能力的人。在成功学的范式里,一个连体重都无法掌控的人是无能的。
对肥胖症患者来说,这是一种更隐性,也更具杀伤力的羞辱。
减肥减肥,越减越肥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小珞始终把减肥当成头等要务,仿佛掌控了体重,就掌握了摇摇晃晃的人生。
有位来自北京的大姐跟小珞在同一个「胖友群」里。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市面上能尝试的减肥产品她都尝试了一遍。
「奶昔,日本的小粉片儿,前阵子很火的那个瘦瘦包,什么高蛋白减肥法,各种中药减肥茶,拔罐,针灸,还有各种健身班,我都试过。你问有效吗?都有效,但都是暂时的,很快就反弹回去了。」
这位大姐姓殷,是个36岁的单身母亲。
殷女士的肥胖问题存在先天遗传因素,也和她后天的生活习惯有关。青春期发育后,她也只是刚长到肥胖的临界点。工作以后,她进入了建筑行业,由于频繁应酬,体重便一路飙升到了140公斤。
殷女士和她的儿子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对于肥胖症患者来说,他们的肥胖问题都是综合因素导致的。
他们或是像殷女士一样存在先天遗传因素,或是像小珞一样因为特殊的成长经历而发胖,也有人是因为使用药物治病,还有很大一比例的人群是因为家长错误的育儿观念,由营养过剩而最终导致肥胖。
谈起减肥,「管住嘴迈开腿」已经成了一种基本的共识。但问题是,对于这些因为重度肥胖而产生健康问题的人来说,这个逻辑很可能是不成立的——由于肥胖影响了人体的新陈代谢,他们很容易产生饥饿感,「管住嘴」极为困难;至于「迈开腿」,由于体重带来的负荷,他们的身体机能往往会在高强度运动面前败下阵来。
高考结束后,小珞的父母曾给她报过一个减肥夏令营。这类减肥营大多类似,都是通过封闭式管理,严格干预患者的饮食和作息,外加高强度的训练计划,达到短时间减重的目的。说白了,还是「管住嘴迈开腿」那一套。
小珞在营里只坚持了二十来天。运动员时期留下的旧伤,外加肥胖引起的关节问题导致她的身体实在难以支撑。离开训练营后,她好不容易「饿瘦」的20斤很快就反弹了回来。
殷女士的情况与之类似。十几年里,她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又一个减肥产品的宣传册上。「我吃减肥奶昔那两年,一个月得花一两万。一开始还真瘦了,半年瘦了60斤。但吃着吃着,就又胖回来了,最后反弹了100多斤。」
这种反反复复的挫败感比外部的歧视更令人受折磨。体重磅上增增减减的数字像是咒语一样,困在她的心头。
离婚后,她经历过多年的抑郁症。情绪不好的时候,她总忍不住会想,要是她减肥成功了,也许一开始就不会将就着嫁给那个不适合她的男人;要是她减肥成功了,也许怀孕的时候就不会患上妊娠期糖尿病,儿子出生后,身体也会更健康;要是她减肥成功了,也许她会早早开始创业,不必在产后重新从底层干起。
但这一切都只是假设。在真实的人生困境里,她没有太多的奢求。她只是想把体重减到寻常人的水平,穿上寻常码数的衣服,像个寻常的母亲一样,大大方方地送儿子去上学。
迎接她的,只有一次又一次「越减越肥」的噩梦。
切胃不是为了美,而是为了活下去
小珞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还不错,除了胖,没什么太大的烦恼。然而,三十岁一过,她的血脂、尿酸、胆固醇等各项指标都开始发出危险的讯号。
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脖子、腋窝、腹股沟和大腿根都开始发黑了。去医院一查,她才知道这个叫「黑棘皮症」,是一种肥胖引起的皮肤病。医生提醒她,这说明她身体的代谢功能已经出现了问题,继续发展下去,有可能发展为二型糖尿病。
小珞这才意识到,肥胖已经极大地威胁到了自己的健康,便开始寻求医学上的解决方案。
事实上,对肥胖症患者来说,他们之所以会选择那些看似有些极端的减重方法,并不是单纯为了变瘦、变美,而是为了更健康地活下去。
某种意义上,他们所面临的的是一种真实的「要么瘦,要么死」的危险处境。
与小珞不同,殷女士很早就了解到了这种切胃手术,并认真考虑过,但母亲拦住了她。在长辈的认知中,无论如何解释,直接切掉身体里的一个重要器官听起来还是太过决绝了。于是,殷女士暂时搁置了这个计划,继续去寻找下一种「据说有效」的减肥药。
直到去年的某一天,她听说一位熟悉的「胖友」在家中猝死了。
这个消息令她有些恍惚。他们挺熟的,算是老同学。死讯到来的一个多礼拜前,他们还一起约着喝过酒。酒桌上,那个胖乎乎的男人喜滋滋地说,自己准备跟老婆要一个孩子。
她去看望了那位胖友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景狠狠地刺激到了她。「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也像他一样一觉睡死了过去,我的父母该怎么办?我还有个不知人事的孩子,他该怎么办?难道我要把他托付给他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吗?还是要扔给我家那两位白发人?」
她就这样下了决心。为了家人,她要接受手术,健康地活下去。
殷女士住院期间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手术是今年一月做的。躺上手术台的那一天,殷女士的体重是139公斤。
她躺在手术台上,盯着手术灯上的蓝色商标,心里想着「听天由命」,吸了一口麻醉,很快便睡了过去。
一个缩小的胃
和一段重启的人生
张医生在手术前提醒过小珞,切胃手术术后存在并发症的可能性。常见并发症包括倾食症候群、手术部位泄漏、切口疝气,还有很小的几率会发生感染。
小珞的手术很成功。一年多过去了,她什么并发症也没碰上,瘦了50公斤。
小珞手术一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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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后的半年时间里,她一直严格按照医生的指导控制饮食,细嚼慢咽,小口饮水。除此之外,她还需要长期服用各种维生素片,以弥补因手术造成的必需营养素吸收不良。
大约瘦了10公斤左右之后,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腿已经不再疼了。瘦了20公斤后,她的衣柜便不得不从里到外大翻新。
瘦了50公斤后,她的减重速度开始放缓。按照张医生的说法,她的体重进入了一个「平台期」,不会再一直无休止地瘦下去了。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养成健康的生活习惯,去维持这个来之不易的结果。
殷女士的手术则是今年1月做的。出院后不久,新冠疫情爆发,她一直在家中安心修养,体重很快便掉了下来。
殷女士减重后的自拍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回想起那场手术,她依然觉得自己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梦境醒来,她带着被缩小的胃,开始了新的人生。
在这段新的人生里,她买了很多颜色鲜艳的新衣服,不在意它们是否「显瘦」。疫情平缓后,她还常带着儿子去逛公园,那些以往她连挤都挤不上去的游乐设施,如今都能陪着儿子一起玩了。
她隔三差五会给自己和儿子拍个小视频,坦坦荡荡地发到朋友圈里。她很享受那些四面八方而来的点赞,享受大家语气夸张地夸她「瘦了」。
但除了熟悉的胖友和家人,她没向别人提起过自己做了切胃手术。有人问起,她便说自己是疫情期间靠健身减掉的。
其实,很多做过切胃手术的人都不愿大肆宣扬这个经历。
说到底,这是另一种层面上的肥胖羞耻——出于误解或偏见,手术治疗被看成是一种「一劳永逸」的减肥方式,只有没毅力减肥的人才会出此下策。
在这样的偏见之下,选择切胃的人会被看做是一种「死要面子不要命」的人,既是好吃懒做、无力减肥的「死胖子」,同时也是为了虚荣心铤而走险的「疯子」。
殷女士不想去理会这样的声音,也不想争辩。
「我能告诉他们什么呢?告诉他们我做手术不是为了臭美,而是为了活命吗?有些人是不会明白的,如果明白,他们也不会歧视胖子了。」
(小珞、殷女士均为化名)
Ell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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