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墨华

（文类：小说）

老赵被当地一个文娱公司请去做一个选秀活动的评委。经过休息室时，老赵见到了沈梅。

沈梅穿着一件普通的青色外褂，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双款式很老土的黑皮鞋——与休息室里准备登台的那些浓妆艳抹、穿着大红大绿演出服的参赛者形成鲜明对比。

老赵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勾着身从饮水机箱里取出一摞纸杯，分别给每个参赛者接水。

老赵以为沈梅在这里做保洁。以前她就做这个，想不到十几年过去了，她还做这个。

看着沈梅那张被岁月侵蚀的面庞和略显寒酸的衣着，老赵有点心酸。但同时，也有点……庆幸。

果然他跟她是不同的人生。他们的能力、眼界、见识、高度，都不在同一水平上。以前她就低他一头，如今这差距更是悬殊。也不怪他当年狠心撇下她去谋求更好的发展，否则怎会有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

如今，他是高高在上的评委。而她，只能给人擦桌扫地，端茶倒水。

老赵的心酸正要进一步蔓延到五脏，里面的人聊起出场顺序。有人问，那个跳民族舞的小姑娘呢？沈梅接茬，在化妆室呢！小姑娘埋怨她妈给她抽了个二号。她胆儿小，不想排在前头，正跟她妈闹情绪呢！

正说着，那对母女从化妆室出来，进了休息室。女孩子的妈妈问沈梅，你抽的几号？我抽了二号，给我闺女骂死了。沈梅说，我抽的十八号，早着呢！

老赵恍然，难道沈梅也是给她的——老赵快速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他跟沈梅差不多十五六年没见了，沈梅要是有孩子，怎么说也有十三四岁了，符合大赛最低年龄要求。兴许她是陪孩子来参赛的，而非这里的保洁员。

原本还打算找机会跟她私下聊会儿的老赵，瞬间就改变了主意。

他头也不回地移步评委室——这招呼，打不得！如果她只是在这干活儿，他确实想私下探探她的处境，给她点补偿，以慰他多年来的良心不安。可她是陪孩子来参赛的，这性质就不一样了。

他们曾经有过那层关系，现在他是大赛的评委。万一她攀旧情，让他给她孩子投票，他是答应呢，还是拒绝？他虽然不是主要评委，那也是大赛亲自邀请来的，在评委席上也占据着重要位置。况且每个评委都有一张晋级票，可以选一个自己喜欢的选手助他一票进入决赛。

万一沈梅让他把这票给她孩子，怎么办？

如果拒绝，她会旧事重提，说他以前怎样负了她，现在她需要他帮忙，而且只是举手之劳，他怎么有脸拒绝？

如果答应，这也是万万不成的。他这一路走来，多不容易！难得有了今天的名声和地位，岂能不爱惜自己的羽毛？节目组请他来，也是信任他，他怎么能随随便便把票投给沈梅的孩子？万一有人知道他们以前好过，盯上了他，刨他的底……他混迹于这个圈子这么多年，要崭露头角，就得挤掉别人，明里暗里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就算没仇没怨，那些无聊的、眼红的、爱扒人历史的人，多了去了。万一有眼尖的认识他跟沈梅，把他俩的旧事扒拉出来……

所以他绝不能给沈梅的孩子投票！哪怕表现再好，也不能投。这叫避嫌。

这么想着，老赵的脚底跟抹了油似的，溜得飞快。

因为不是主要评委，不需要点评，老赵的位置安排得有点靠边儿。原本他还觉得主办方怠慢他，很是不爽。但现在他觉得这个位置正好，不那么显眼，坐在观众席的沈梅很难注意到他。

参赛者一个接着一个，终于迎来了十八号。

老赵全程都在观众席找沈梅，没找到，结果却在本该出现沈梅孩子的舞台上，看到了沈梅自己！

她还是穿着两个小时前在休息室穿的那身略显寒酸的衣服，一点妆都没化。她给台下观众深鞠一躬，然后自报家门，说她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来自哪里，想给大家唱什么歌。

老赵懵了。

老赵到这一刻才猛然想起，年轻时的沈梅，有一副好嗓子。那时她正值青春，娇羞动人，常常一个人边干活儿边哼歌。什么类型的都能唱，民歌、山歌、红歌、流行歌曲，甚至欧美风。流行歌曲里唱得最多的是邓丽君。一曲港台腔的《漫步人生路》，婉转动人又别具风情，把人的心都给唱醉了。

但沈梅皮薄，不爱表现，每次都是偷偷唱。老赵一出现她立马噤声，脸也红了一片。老赵说，唱就唱呗，你羞什么？我又不是别人！沈梅还不承认，说她没唱。老赵说不是我瞎吹，你要是去参加比赛，准能拿大奖。

可现在，为什么老赵完全没想到会是她自己来参赛呢？因为她没这胆儿！她年轻的时候都不敢在他跟前放开嗓子唱，现在老了，脸上写满了风霜，难道敢站在这偌大的舞台上对着成百上千的观众唱？

他记忆中的沈梅，柔弱、胆小、没文化、没眼界，说话都不敢大声，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村姑！

老赵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真他妈疼！

石破天惊！

沈梅一开口台下就爆了。

她自我介绍的时候还有些紧张，声音有些抖，老赵还有点担心接下来会是车祸现场。然而她一开口就惊艳全场。她气息平稳，音色出众，相比年轻时的清亮婉转，更多了一份岁月沉淀的柔和。她的歌声，时而高亢如惊涛骇浪，时而轻柔婉转如潺潺流水……

那一刻，老赵有点失神。台上那个容光焕发，镇定自若，歌声宛如天籁的女人，真的是他记忆中那个透着土气，看上去一辈子只能做个普通小市民的沈梅吗？不说跟十几年前比，就是和两个小时以前在休息室给人接水的她比起来，也是判若两人啊！

沈梅以高票晋级。

不仅如此，有两个评委同时表示愿意把宝贵的一票给她，让她直接进入决赛。老赵的票，对沈梅晋不晋级，丝毫没有影响。

比赛结束，观众中呼声最高的就是沈梅。虽然只是个地方比赛，不像全国性赛事那样有影响力，但在这小地方还是掀起了一股热潮。有人说沈梅肯定能拿到总冠军。拿到总冠军可以得到十万元奖金。

老赵之前各种担忧、顾虑，怕沈梅找他走后门。他防着、忌着。可现在沈梅居然一鸣惊人，成为有望角逐总冠军的实力唱将。老赵的想法变了。

他觉得他之前的那些顾虑是多余的。沈梅唱得怎么样，有目共睹。就算他光明正大给沈梅投票，别人又能说什么？就算有人扒出他跟沈梅的旧情，那也是脸上增光的事。

沈梅在老赵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他心不在焉，魂不守舍。

晚上回了家，老婆问他赛事如何，有没有表现出色的选手，老赵一言不发。他不想搭理她，他心里空荡荡的，像是少了什么，又像被沈梅勾走了什么。他眼前总是浮现出沈梅在台上忘情投入、挥洒自如的样子，耳畔总是响起沈梅那婉转动人的歌声。

再然后，他的思绪飞回到十几年前那些平静而美好的日子：阳光透过窗台，斑驳地洒在沈梅那红扑扑的脸上。她一边洗碗一边轻声吟唱，看到突然闯入的他，一脸娇羞……

老赵的心没由来的一阵痉挛，像激动，又像痛楚。那情、那景、那歌声、那笑容，忽然让他有种遗失了一颗绝世大珍珠的惆怅。

老赵想见沈梅。非常想。他后悔没在休息室外看到她时就主动跟她打招呼，告诉她自己也是评委之一，一定挺她到底。

沈梅虽然直接进了决赛，半决赛免了，但主办方为了增加人气，邀请沈梅以选手嘉宾的身份登台演唱，给半决赛的选手助阵。他们给沈梅提供了服装，还给她化了妆。所以沈梅第二次登台，老赵直接傻了眼了。

如果说上一次沈梅是用她的歌声俘获了老赵，那么这一次则是在感官上带给了老赵巨大的冲击。老赵没想到，化了妆以后的沈梅，竟然这么端庄妩媚，这么美，比他老婆……

沈梅下台后，老赵想也没想追去了后台。顾不上现场还有工作人员，直接喊道：沈梅！

沈梅猛然转身：你是……

老赵心中闪过一丝失落，瞅了瞅镜子中的自己。是啊，沈梅不年轻了，他自己不也老了么？头发稀了，肚子大了，脸也垮了。虽然这些年生活富足，但是趋名逐利，少不得劳心伤神。人一操劳，各种权衡算计，可不就老了么？

沈梅认出老赵来，哎呀一声，但却不复当年那般娇羞了，不过是微微惊讶之后礼貌地笑笑：“老赵，你怎么在这里？”

“哦，我是这次大赛的评委，没想到，你也来参赛了。”

“哦，闹着玩儿。没想到头一遭就碰到了你。你可别见笑啊！”

“看你说的，我笑你什么？沈梅，说真的，你这把好嗓子，不唱歌真浪费了。以前我不就常说嘛，你参加比赛一定能拿奖。你那会儿脸皮太薄了，都不敢在我面前唱。”

老赵刻意提起过去，沈梅愣了一下。老赵又说：“那个，沈梅，你把你电话给我一下，回头比赛有什么情况，我通知你。你放心，其他评委那儿，我会打招呼，我相信你一定能……”

“老赵，别。”沈梅的声音柔得像水：“我只想凭自己的本事比赛。你是评委，为我去跟人打招呼，叫别人怎么看你？该怎样就怎样吧！”

“哦哦！”老赵连连点头：“那，你把电话给我一下。”

老赵再也无法淡定。

他有了沈梅的电话，就好比握住了通往沈梅世界的一根绳索。她不再是以前那个被他扔掉的平凡女人，而是一个崭新的、令他刮目相看的、未来充满了无数可能的有趣的女人。

他为她痴迷，这么突然，这么毫无征兆，这么没有道理。

老赵试探地给沈梅发消息，沈梅每次都很及时地回了，这让老赵欣喜若狂。他原以为沈梅怨他恨他不会理他，毕竟他当初为了前途狠心抛弃了她。没想到她竟如此豁达。老赵的心就像注入了新的血液一样，生机勃勃，扑通扑通狂跳不止。

老赵又试探地问起沈梅的男人，得知她男人几年前就病逝了，老赵激动得辗转反侧，一宿未眠。老婆半夜起来上厕所，瞧他睁着两只圆咕隆咚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吓一跳，问他怎么还不睡。他听了老婆的声音，粗如砂砾，顿时无比烦躁。

老赵跟沈梅的联系一天天密切起来。老赵借着比赛接近沈梅，给她讲参赛要领，帮她选决赛要唱的歌。他觉得沈梅对他不热情也不疏远，但好在，也没拒绝。他约她见面，谈比赛的事，她也来了。

私下里她还是那个朴实无华的沈梅，但因为有唱功加持，老赵看沈梅的眼光变了，不再那么肤浅。他觉得沈梅的朴素也是一种美，一种难得的罕见的美。

老赵一方面将自己多情的触须伸向沈梅，希望她能感受到他的热情并给予相应的回应，给他枯燥的生活制造点波澜。另一方面，老赵打心眼儿里希望沈梅能拿到冠军。她曾是他的人，她成功了，对他的虚荣心将是一种极大的满足。

离总决赛还剩半个月，沈梅出了状况。她要退赛。有个进入了总决赛的选手私下找了她，说只要她肯退赛，就给她十万。

老赵问那个选手是谁，沈梅不说。人家来找她，没有威逼的意思。你情我愿的事，行就行，不行拉倒，何必揭露人家？

老赵愤愤道，那你，你答应啦？你拿了冠军，不一样有十万奖金吗？

沈梅起初一言不发，老赵急得直跺脚，你倒是说啊！

沈梅忽然红了眼眶，哽咽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来参加比赛？是想出名吗？我才没这想法！我是听人说，拿了冠军有十万块钱奖金，我才来的……”

沈梅的女儿病了，要动手术，手术费要十几万。之前她丈夫生病已经把家里给掏空了，轮到女儿，实在掏不出钱了。她是实在没办法，才来参加的这个比赛。本来也是试试，一开始还怕唱得不好，会给人轰下台呢！哪知道一下子就火了。

看着沈梅掉泪，老赵心里一阵疼痛。他没想到沈梅竟然这么难。怪不得她这么羞怯的人会来参赛。她为了女儿，把自己逼到这个份儿上，真不容易啊！老赵对沈梅既心疼又佩服。

老赵说，你拿了冠军，不就能拿到十万奖金了吗？干嘛要他的十万？

冠军是有十万奖金，可万一我没拿到冠军呢？比赛这个事说不准的，万一到时候发挥失常，前三都没有呢？那就什么也没了。现在人家只要我退赛就给我十万，我拿了钱，马上就能给我女儿手术，我一天也不想耽搁了。

不就十万块吗？我给你！

老赵愿意给她这笔钱。十万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再说本来就是他欠了沈梅的，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补偿她。现在机会来了，他岂能错过？而且沈梅现在单身，他这时候给了她温暖和帮助，不正好能挽回她的心吗？他固然不能离婚娶她，但却能跟她在婚外延续一段曾经未完成的浪漫啊……以前的沈梅不能与他匹配，但现在的沈梅，可以了。

她光芒万丈，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沈梅本想拒绝，可想到女儿的手术，一咬牙，说那我给你打个借条吧！

老赵生气得很：我们什么关系？你还给我打借条？你好好准备决赛，别的不要多想。

沈梅从老赵这儿拿了钱，就赶紧给女儿手术去了。

因为要照顾女儿，没时间搭理老赵，老赵急得跟什么似的。他现在跟着了魔一样，一天不跟沈梅说上几句就难受，干什么都没精打采，蔫巴巴的。有时候实在憋急了，就给沈梅打电话，沈梅却连多说一句话的时间也没有，不是忙这个，就是忙那个。

老赵越是沮丧，回家听老婆讲话就越是烦躁。老婆气得大骂，你是不是提前进入更年期了？自从你去当这什么破评委，就跟变了鬼似的，我看你下次还是别去了！

她越是扯着嗓子骂老赵，老赵越是想念沈梅的温柔。老赵甚至怀疑当初脑子是不是给门挤了，干嘛放下那么个柔情似水的女人，而娶了这个粗声粗气的老婆？

眼见决赛的时间一天比一天近，沈梅却始终没个信儿，老赵急了，去医院找沈梅。其实他早想去了，只是医院这地方人多眼杂，还有不少熟人在里头，怕给人看见了影响不好。现在沈梅信息不回，电话不接，决赛也没两天了，老赵再也坐不住了，亲自去医院找沈梅。然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老赵没办法，就去找一个医生朋友帮他查，结果查出来了。人家早就出院了。

沈梅到底没有来参赛。

一个女选手夺得了冠军，也是唱歌。据说这人家里做生意的，有钱。参赛不是为了奖金，而是为了出名。老赵想的却是，该不会就是她找的沈梅，让沈梅退赛吧！有那么一瞬间，老赵冲动得想上台质问，可还是忍住了。

他什么证据都没有，就这么空口无凭地诬赖选手，以后还要不要混了？再说他现在连沈梅的影子都见不着，还追究这个干嘛？

台下阵阵喝彩，老赵的心中却异常地冷寂。他痴痴地坐在评委席的角落，精神涣散，有气无力，好像大病了一场。

而沈梅，正在自己家里掰着指头计算手术后还剩多少钱。女选手给了她十万，老赵也给了十万，手术林林总总花费了十二万，剩下的钱够她开一个面馆了。

沈梅还是当初那个沈梅。没眼界，没野心，没追求。她去唱歌，真的只是为了女儿的手术费。

现在手术费拿到了，并且还是双份的，她自然也该退场了。回头用这钱开个面馆，凭着她的手艺，不愁日子过不下去。

这一次，她恐怕又要让他失望了吧！可有什么办法呢，她就是这样一个胸无大志的女人。生来就是。既是如此，还是别跟老赵那样的成功人士打交道的好。人家年轻的时候就能那么狠，如今又在这勾心斗角的圈子里滚了一遭，那心思岂是她能猜得透的？她可不想一个坑里掉两次。

他愿意给她钱，她就收着吧！原先搭理他，给他点笑脸，是觉得傍着他，对她夺冠有帮助。她保不了他能给她投票，但至少对他和颜悦色一点，他才不会背后使坏捅她刀子。或许他并没有这么坏，可她却不能不防。人心隔肚皮，何况他曾经又是那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谁说得准呢？

只是她不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撬动了这个老男人的心了。她以为她只是拿了他十万，却不知，他的心也给她一并带走了。以前是他抛弃了她，现在也算是她扳回了一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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