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派名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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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派君

晋派名师刘补明是山西省特级教师。山西省学科带头人，太原市名教师，太原市导师团导师，山西省首批正高级教师，太原市高中语文名师工作室主持人，承担中青年教师培训等任务。《山西晚报》、文源讲坛、太原教育电视台的特约撰稿人和主讲人。60多篇教育教学论文发表在各级报刊，著有《快乐读写》等。

滩上的雅称是魏家滩，处在岚漪河流经的河谷沟岔处。我们村在距离滩上十里地的山峁上，到滩上自然要走一段下坡加沟川路。

滩上可是大地方，好地方。岚漪河对这里情有独钟，它一拐弯，便造化出诺大一片可以灌溉耕作的水平地。平地里种上玉蜀黍，那齐刷刷的长势分外惹山里人眼馋。尤其到那收获的季节，招摇显摆的大棒子骄傲地挺立在道路两旁，不断地向路人讲述自己的硕大与丰满。

滩上的看点好齐全：光鲜亮丽的多彩石子铺出来的街路，奇形怪状石头砌出来的墙头，醒目招牌的商铺，摩肩接踵的市场，驰名整个西川的中学学堂，飘出缕缕香味的饭庄……

滩上的集日是密集的，逢旧历的三六九日便是赶集的日子。不止整个西川的集民如约而至，就连跳过岚漪河对面的保德、岢岚甚或陕西内蒙的集民也会不远千里，隔三差五地融入到赶集的大军里来。

集民们衣着体面的服装，头顶着三道蓝或羊肚子饰巾，从不同的山头出发，汇拢到相同的西川上来。他们或牵扯着需要尽快出手的牛羊，或肩背着塞满各种家什的笼投，或承担着山药地瓜的挑子，或斜挎着饱和充实的褡裢，不断地和陌生的或熟识的邻村集民打着招呼，彼此拉呱着土地的墒情，叨闲着庄稼的长势，探问着土产的行情。粗糙的脸庞时而紧缩，时而绽放，伤感处乌云密布，爽朗时烈日高阳。

小时候，好想拽紧亲爹娘的大襟子下滩上赶集去。“爹，我不乱跑，可以吗？”“娘，我不要钱花，会帮娘照看行李，带我去吧!”

赶集好开眼，能见识太多没见过的人和事。

一踏上石峁上的小石子路，你便步入心灵深处的殿堂，明晃晃，亮闪闪，那豁然开朗的感觉，那稠密涌动的人流，让你尽情见识天下的广大。

笼投、扁担、褡裢以及牛羊猪娃迅速汇聚成一曲交响乐，回荡在岚漪河畔，络绎不绝，前呼后应。只剩下三道蓝或羊肚子饰巾十分动感地游荡在巨大人流的最顶层。时而有顺序，时而无规则。

我的父亲是带着山货上集的，有柳条编的簸箕，荆条绑的筛篓，黍穗扎的笤帚。最少也会带上刚出土的山药蛋抑或新碾压出的黄米……过于累赘的附带几乎全部遮盖了他那还算高大的身躯，艰难地行走在山路上。

父亲们早就被“牙子”等候了。没等人站稳，牙郎或牙嫂早已叉腰挡住了前行的路，边笑脸相迎，边拽过山货，用超大的钩子称一抬，闪电般便报出斤两，迅速扯过父亲粗糙的手，往大襟子里一捏，笑脸一堆，买卖便有了成数。父亲起初会因没卖上自己筹谋的好价钱而不甘心放手，但终究敌不过牙子们金条成稻草般的游说，只好半推半就，放弃了自己的算盘，被眼下行情征服得温温顺顺。成交时，牙郎或牙嫂顺理成章地盛出一升黄米挑出两捧土豆作为酬劳，然后迅速融入到新的目标之中。我，除了好奇、懵懂与吃惊，搭不上半句茬。

随后，父亲会进供销社上栏柜的，将山货所得，换成诸如火柴、煤油、咸盐、火碱以及蒸布和瓷碗之类的“洋货”。倘略有剩余，就会慷慨地出手五分钱再加二两粮票，赢得一个滚着热泡的烧饼或是一根扭得出挑的麻花，回应给我的坚持与期待。偶尔，也会另有两颗糖果、三个柿饼、四块饼干之类的收获。

我一边受用这些美食，一边还不忘围观堆满琉璃锛或糖葫芦的地摊，仰羡和舔舌够了，才肯依依不舍地撤开，而后继续央告父亲去瞅杂耍卖艺之类的热闹。穿着考究的猴子，跳磨盘，钻圈套，抛眉眼，实在饱人眼福。在其他小伙伴面前，足够我一个月的炫资。

正在你最陶醉的时候，人浪突然闪开一个巨大的豁口，等待着角儿的驾到。

“二货来了！”人群里不断有人发出惊呼声。只见那二货镶着两颗大金牙，扭着八字步，带着凶神恶煞的模状，嬉皮笑脸地出现了。小孩赶紧搂紧大人的脖子，女人立马躲进了拥堵的茅房。我不敢睁开眼与那二货对视，生怕他在我无人守候的晚上再一次挤进我的梦来。我那时全然不懂得人竟会变成“疯子”，变成疯子的人还算“人”吗？他的妈妈呢？他还有家吗？谁陪着他吃饭睡觉呢？这些碎片，始终敲击着我的后脑勺。

据知情人说，“二货”是在十几岁时被日本人抓去做劳工的，受了大惊，逃出来后便失了记忆，成了集会上的展品。但他还会挑水，且不惜力气，能够养活了自己。

还有……

沟底村二妞姑娘的麻花辫最多可以拖到长腿后弯处，但店上头三楞媳妇的麻花辫能一直拖到脚后跟，辫梢上的两枚蝴蝶结随着臀胯摆动而有节奏地戏弄着那双绣花鞋。山汉们的双眼忙不过来。

相亲的事情多半发生在集散后，经过撮合而对上眼的主，会在媒人的导引下，扯上花花绿绿的被面，去见对方的父母和长辈。一时难以如愿的，会再四央媒人到饭坊间，切一斤压头肉，烫一壶老烧酒，尔后再添二斤红黄均匀相间的枣糕和两大碗被青红丝蔓延的冒汤，结结实实地请告一番，期待着下集上有个好的回应。

赶集的日子，是你最明媚的一天，你会遇到好久没有谋面的亲朋好友或乡邻同族，大家会相互邀请牵扯着暂时闪出闹市，拭干汗水，尔后到河滩的柳树林里或临街的石窑洞前聚合，把那些久远的家长里短翻腾出来，彼此讲述遭际或变迁，报告那些近日发生的吉利，倾诉那些郁结在胸口多日的烦闷，托付那些需要帮衬的急事。圈窑洞，娶媳妇，过满月，还有由此衍生出来的种种谈资。

这个时候，也是集民们拉开褡裢享吃干粮的好空子。蒸玉米，烤红薯，烧山药，糜子面窝窝，黄米面摊黄，茭子面烧饼，彼此交换着，品尝着，评论着，点赞着，由此还会兜露出更多的趣料：

义泰成的栏柜，蓝眼睛的烟袋；

桃儿的铺盖，侯人的穿戴……

七奶是村上逢集必赶的婆姨人。

“集集游，会会赶”，是要被公认为游手好闲或不务正业的。你想，一个庄户家的内人，哪有那么多闲暇赶集逛会啊！七奶是一个“另类”。

据村上长老讲，七奶是当年赶集来的蒙人落在滩上的，也有的干脆说是弃在集上的，因为她娘家惹了祸端，无力抚养丫头。后来不知道又经历了什么周折，七奶无奈做了七爷的婆姨。

七奶生得人高马大，比健壮的七爷还要健壮，不缺的是力气，又没被裹脚，再加上一脸福相，一出溜就生了双男双女，为七爷一家顶门立户建立了汗马功劳。七奶的嗜好是下滩上赶集去，据她婆婆说，她幻想着娘家人有朝一日或许会寻过亲来，她好及时如愿。外省人来滩上赶集，多半聚集在骡马或古董市场，因而，七奶的目的地也就聚焦在这里。女人在这些市场里厮混，更是另类。但因为七奶掌握了太多的有关骡马的市场信息与规则，也就完全被这个行当俘获了。不管是骡子还是马，七奶轻松一跃便上了背，两腿一夹，缰绳一勒，那些庞然大物无不服服帖帖。遛一圈下来，谁棒谁菜，心里便像明镜一般清澈。渐渐地，她成为出色的“牙嫂”，相马看骡，一点一个准。说的全是行话，大襟子一撩，单手指一捏，价码就让她框死了，成算早被她锁定了，那些买主卖主很少敢和她争长论短。

收获了太多的生意买卖，七奶满载而归。一路上夸耀着战绩，评论着曲折，憧憬着未来。那一盘笑脸，胜似绽放在七月里河滩上的向日葵。

村里的女人们早对七奶刮目相看，其实，男人们也暗暗心生折服。生产队里倘要添置母马或出售牛崽之类的大事，准会到她那里讨个主意，七奶乐此不疲。

有买卖人曾尝试用一篓黄油的代价，收买七奶大襟子底下的大拇指头，都被七奶脆生生地回绝了。她说，做生意买卖，靠得是良心，昧良心的事，万万使不得。

七奶上集时，穿得是冰蓝色的灯心绒条裤。其实，这裤子，原本是给当家人七爷定制的，那布料是用卖了大肥猪换来的布号扯来的。七奶太不矜持，赶集上会总是先入为主。至于男女款式之别，她似乎并不介意。好在七爷性子好，从不与她计较。

七奶用她的“牙”收入，攒够了寻访意念中老家的盘缠，全心全意地去了结困扰多年的心愿。正准备带着七爷启程，却不料公爹染上了重病，命归黄泉。于是乎，盘缠代购棺木，寻亲终成悬案。

安葬了公爹的第三天，七奶又踏上了赶集的漫漫长路……

有时候，“集”上也会套“会”的。比如，二月初十是过“会”，一“会”便是三天。二月初九的“集”就被“会”套去了，那就要唱大戏和演电影了，这是“会主”的决定。

戏台是超大的，早就搭好了。在没有电灯的年代里，夜里演出照明全靠马灯、汽灯，那排灯一亮，便迅速点燃了全滩人的激情与自豪。老人和孩子是会提前多半天去占领位子的，他们把板凳用绳子牵扯起来，表明这是别人不可冒犯的领地。唱得是咿咿呀呀的梆子古装戏，什么《二进宫》《三击掌》《四月里》，都不大能看懂，但脸谱、水袖、矮子步、翎子功，已经足够我们这样的小观众开眼了。

散场了，本以为繁华已经落尽，殊不料，河滩里还有打铁花的盛举。远近出名的炉炉匠们铆足了劲汇集在一起，打铁造痕，各显神通。在那高悬了的架子板上，滚烫彤红的铁水，极有规则和次第地被敲击释放，然后迸射四散，顺便点燃各式各样的烟花爆竹，场景蔚为大观。铁花飞溅，流星如瀑，响震寰宇，创造出惊险激烈、绚丽多姿、喜庆热闹的场景。前呼后应，此起彼伏，把整个滩上闹腾得流光溢彩，彻夜不眠。我们也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山里来客”，意犹未尽之余，冒着黎明前的黑暗，返回到朝阳映照下的山庄。

我是在赶集后爱上认字读书的。

卖艺场子里有个说书的盲人，一集不落地准时开场。那师傅怀里抱着三弦，腿上绑着刷板，虎口上挽一个“莲花落”，《薛仁贵征西》，《五女兴唐传》，倒背如流，摇头晃脑，指点江山，表情夸张，高潮处哄堂大笑；悲苦时，如泣如诉。

距离书场不远，还有一位始终站着的老塾师在挥毫泼墨，书写对联。远远地，纸香墨浓，扑鼻钻心；走近瞧，一招一式，叹为观止。尽管我不能完全明白塾师对联里传达出怎样的意思。至今还能记得一副是这样写的：

上联：若不撇开终是苦

下联：各自捺住即成名

横批：撇捺人生

我惊讶感慨于先贤们的才华，好想探秘他们肚子里到底还有多少深藏不露的学问和鲜为人知的故事。

好想下滩上赶集去，盖缘于滩上有别样的人，有异样的事，还有许多难于言表的见闻，刻骨铭心的记忆。

有时候，这些人和事会悄然闯进梦来，扣击心扉，朦胧思绪，催生念头。再后来的某一天，突然迸发出一个怪异的主意，下滩上求学去……

2020.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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