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过即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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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出他,竟是在酒店的监控室。
中午,失眠的翎羽昏头涨脑,把钱包和房卡丢在了餐厅。服务生带她去酒店的监控室查看,东西没找到,却在监控室的一面屏幕上看到了他—诗人廖非。再一打听,居然是她楼下长包房的住客。遥想当年,先锋诗人廖非的名字少有文青们不知道的。他去中文系作讲座时,台下的翎羽还是大一的新生,特意买了本廖非的诗集《阅过即焚》挤在前排请他签名。诗人那一头愤怒的乱发,凌厉的眼神,破旧、颓废的朋克装、放浪的签名,无一不令翎羽向往。与先锋诗人的外形相匹配的,是他那些令常人匪夷所思的现代诗,包括讲座的题目《没钱可以没病可不行》。十年过去,翎羽依然记得他那天的讲座,大意是诗人都有精神病,病得越重,诗写得越好,那些形形色色的怪癖,正是保护诗人们另类与锋利的“刀鞘”。
这个另类的廖非,确非常人。翎羽再次见他,居然是在半年之后的晚报头版—特写照片中的先锋诗人廖非仍是那身破旧、颓废的朋克装,仍有凌厉的眼神,仍保持着那头愤怒的乱发,只是胸前多了一块巨大的牌子,上书四个同样巨大的黑体字“卖身救诗”。被采访的廖非特意申明,这绝不是一场行为艺术,由于职业写诗实在难以维持生计,他愿意为了诗歌的生存出卖肉身。这“卖身”的言论一出,骂声四起,集体讨伐他这种不知羞耻挑战公德的行为。翎羽也非常困惑,写诗很难养活自己,这不是常识么?也正因此,她一直只敢保留对诗的爱好,连廖非自己都在诗集《阅过即焚》的后记里强调“诗歌的写作要有献祭一生的准备”,他为什么跳出来自取其辱?
然而,更让翎羽和众人大跌眼镜的是,还真有人跳出来接廖非这一棒!接棒人苏眉不仅有钱,还是女人,长得也不算丑。这位长得不丑的女富商,表示愿意承担廖非的全部生活成本,原因只有一个—赞助诗歌。这场诗歌卖身闹剧,竟然如此喜剧的大团圆,只能咂舌“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此后,诗人廖非便如石牛入海,人和诗,均无任何动静。
监控屏幕上的诗人廖非,仍是那一头愤怒的乱发,破旧、颓废的朋克装,辨识度极高,翎羽一眼便认了出来。十年过去,时间似乎只是在他身上打了个盹。这巧合勾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很想去会会这位曾经的偶像。
睡不着……仍然,睡不着。
即使山水酒店的大床温暖舒适,即使身边没有丈夫宁炜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即使她睡前做了瑜伽,关闭了电灯,调匀了呼吸,耐心数了好几百只绵羊的腿,还是无法改变这三个字—“睡不着”。
简直奇了怪了,狡猾的睡眠像个守株待兔的黑客,熟稔所有试图非法闯入的路径,清醒时做的所有努力,一旦准备迈进睡眠的门,全部失效。就仿佛小偷触碰了由无数条红外线包围的陷阱,顷刻间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即使睡不着,翎羽仍然在床间辗转着,似乎只要延长躺在床上的时间,就能充抵一部分睡眠。眼皮虽然合着,瞳孔与眼皮之间,却始终长明着一盏白炽灯。那灯,就像楼梯拐角的感应器一样灵敏,眼皮一合严,它就倏地亮了。身处黑夜,浑身的感觉细胞似乎被凸透镜无限放大,在暗邃的空间等待着,自动捕捉每一丝游曳而来的响动—左侧房间交媾的喘息声刚消停,右边房间中又传来打电话的声音,新闻台的准点播报,楼道内芜杂的脚步,钥匙卡开门的“滴滴”声,窗外车辆转瞬即逝的啸鸣,夜市老板娘的吆喝,救护车循环往复的警笛,还有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婴儿夜啼……左右耳廓,如同相连在一起的磁力强大的黑洞,将所有的异响,尽数纳入耳膜中,一丝不得逃逸。
到了后半夜—两点多以后,外面的声响才基本消失,可房间内却开始出现干扰睡眠的声波—寂静。寂静也有能量。真的,那寂静的干扰就像蚕咀嚼桑叶般,一只没什么响动,很多只聚在一起,便有了响动。那响动很难形容具体,明明存在着,丝丝缕缕的,像森林女妖巨大的黑斗篷,与黑暗相向而行,穿游在她周围,却总是在最后一刻与她擦肩而过。那是一种只有失眠者才能感觉到的感觉,就像游泳者面对大海时自不量力的挑衅,有种扑面而来的瞬间窒息—如同被半空的落叶迎风拍住口鼻。
安眠药增至四片,依然毫无效果,带来持续的神思恍惚,却无法进入睡眠。翎羽不敢再增加药量了。她进医院不要紧,手头急待完成的剧本怎么办?剧组已经成立了,导演也找好了,演员正在签约,影视基地正在谈,很快就能租下来。这些,都是俞丹彤在每日两个电话里向她通报的内容,一个字也没有催,但句句都是加急的“鸡毛信”。如果不是火烧眉毛,俞丹彤根本犯不着花钱租酒店,让她千里迢迢飞来北京修改剧本。
对于俞丹彤来说,时间就是生命,就是金钱,就是一切。翎羽真不知道这个一米五高的小个子女人,身体里怎么蕴含着那么大的能量,总是精神抖擞有条不紊地处理着那么多的事务,几年时间,愣是从一个报社编辑变成了美女作家,再度华丽变身为影视工作室的女老板,书畅销,电视剧的收视率居然也不低。翎羽明白,自己不过是俞丹彤背后的若干影子写手之一,尽管俞丹彤做事向来不露马脚,但内行拿脚丫也能计算得出,她那天文数字般的出版量和拍摄量,单靠自己绝无可能,即使加上翎羽也是无法完成的任务。虽然那些成品的作者与编剧,全是俞丹彤一个人的署名。
不过,俞丹彤执意让她来北京改本子还是对的,陌生封闭的环境,自动过滤大半俗事杂念,写作加速不少。就这,俞丹彤还嫌不够快,前天特意让司机搬来一大箱快餐食品和两件纯牛奶,说是怕她饿着,其实也是变相地让她节约吃饭时间。中国的影视制作行业,编剧的行情可比不得韩国—钱拿得最多、说话最算数,永远是老大;别说她这种影子编剧了,就俞丹彤这级别的也跟婊子似的,谁有话语权都能任意指使,谁的拳头硬谁说了算,制片方说改需要改,导演有意见需要改,演员闹情绪需要改,但剧本这东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改了头就要修尾,改了腰就要换肾,真他妈不是人干的活!
想想已进入倒计时的剧本,想想宁炜下午催她回家的电话,翎羽是一丁点儿睡意也没了。此次进京,宁炜原本就不同意,是她硬拗着脖子来的。宁炜不让她来,倒不是因为如何思念她,而是近两年多来他俩始终在“封山育林”—山倒是一直封着,两人都戒烟戒酒规律生活健康饮食,苗却一根没培育出来。来北京这两个月,肯定荒废过去了。所以宁炜发点牢骚,她能理解。况且,身居高位的婆婆早就明里暗里敲打过她好几次了:“我们老宁家可就宁炜这一根独苗,不抱上孙子,我这张老脸闭上眼都没法子去祖宗那边交差。”
谁不心烦?只不过有的人气眼儿朝里,有的人气眼儿向外。翎羽这趟排除万难来北京,也是想脱逃出目前的生活状态,尤其—挣些可以任由自己支配的钱。这点极其重要!宁炜是公务员,且家境殷实,恋爱时就表示,希望娶个全职太太,在家相夫教子。被养着,吃穿住是不用操心,但并不代表可以任意支配钱财。要钱的手,任何时候都低于给钱的手。过门后,婆婆再三交代要把每月的家用逐项记账,美其名曰是培养年轻人的理财观念,目的还不是为了监控她,防止她乱花钱,防止她私下贴补乡下的娘家。在没生儿子之前,宁家显然一直把门不当户不对的她当个外人防着。
翎羽承认,宁炜还是爱她的,要不也不会顶着家里的压力与她结婚。可是,这两年他俩总纠结在怀孕这一件事情上,好比西西弗斯推那块大石头,周而复始,每月都要从头再来,两个人都快折腾出忧郁症了。翎羽一看见卧室那张大床,就条件反射地先想到受孕,闻到药味,甚至看见每月报到两次的号称“送子观音”的老中医那张脸。这种时刻备战备产的夫妻模式,能不焦虑吗?能不性冷感吗?幸而还有文学这根稻草,纵使尚不能饭,总算能呼吸点外界的新鲜空气。考上中文系,少有没做过“作家梦”的,何况翎羽很早就在报刊发过一些短文和诗歌。前段时间,翎羽整理旧书,还翻出了那本廖非签过名的诗集。其中一首诗的名字便是《阅过即焚》。
我想,做一只并不肮脏的土狗
在无人看管的阳光下,眯起眼睛
打个短诗一样的盹
即使阳光被牵走,也原谅他们
城市的天空早已被黄金分割
低下头,与土狗用相同的姿势,寻找
在身下的倒影里,寻找
那个与自己不一样的赝品,试图
使用带有音序的吠叫,将短诗挤出来
但愿它们条条缕缕,至少
要比一个屁重
翘起的器官在翘起的后腿下
表演出一个更合理的姿势,创造
它们,在炙热的水泥地,沉默
沉默着被传阅
阅过即焚
重读廖非那些特立独行的诗句,又回想起那个“卖身救诗”事件,翎羽一时百感交集。文学这碗饭确实不容易吃。正因此,翎羽那些中文系的同窗,不论男女,毕业后的工作大多与文学专业失之千里。只有一个好友在电视台做编导,遇上俞丹彤到处找修改剧本的枪手,就把翎羽的号码给了她。如此一来二去的,翎羽便成了俞丹彤身后的影子编剧。但她非常清楚,这仅仅是门挣钱的手艺,与文学无任何干系。
屏保模式的电脑,忽幽忽亮。即使不写,翎羽也让电脑一直开着,如煲老汤的文火般坚持着,似乎只要开着机,就等于开始写作的可能。
这两天失眠,主要原因还是遭遇结尾处的一个关键高潮,怎么推也推不到预设的效果。剧本的要求是十五分钟一个小高潮,一集一个大高潮,缺高潮的剧本根本走不动。在这个与外面世界隔绝的空间里,除了电脑里那个写了一多半的剧本与她有关系,一切都像是幻觉。脑海中曾经源源不断迸出的好情节好台词,竟统统消失在了电脑屏幕后面,似乎那儿长出一个巨大的黑洞,正不断吞噬她所有的灵感,吞噬她坚守下去的意志,尤其—吞噬她的睡眠。
翎羽感觉下唇左侧有一小块儿干皮,拿舌头舔舔它,就软了下去。隔上一会,水分干透了,便又硬得翘起来。反复几次,她有点烦了,干脆把它撕扯下来,没想到却拽连下一大块儿皮。好痛!她用舌头舔了一下,咸咸的,却没有想象中的腥味。赶紧开灯照镜子,下唇已被鲜血浸染,红得烫眼。
翎羽呆愣在镜中,突发奇念,很想瞧瞧楼下那位怪诗人廖非此刻在干什么—失眠?写作?读书?做爱?还是呼呼大睡?这念头如同脊背处挠不着的痒点,愈挠不着愈痒。
夜半三更,一个年轻女人贸然去敲男房客的门,显然不合时宜,何况还有楼上楼下无处不在的监视器。打内线电话吧,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夜谈文学,只能被理解成勾引。但她实在好奇那个怪人真正的生活场景,和真实的写作细节。翎羽再度想起在监控室见过的那一面监视墙。怪不得电影中的偷窥者要装隐秘的监视器呢,确实能带来不一样的快感。
偷窥的冲动,像一条从冬眠中探头探脑的小蛇,怎么努力也按不下去。翎羽干脆起身下床,寻找适合拿大顶的位置。干写作这一行,颈椎和腰椎都有职业病,每天坚持倒立几分钟,对缓解疲劳很有好处。倒立也是瑜伽术的最终姿势,无论在外面还是在家里,只要有合适的地方,翎羽就能随时随地倒翻起来,双手着地,双脚朝天,身体紧贴在墙上。也许是因为体姿导致的血液倒流,也许是视觉神经改变了角度,只要这般倒立上五分钟,她立马觉得耳清目明。
但这一次的倒立,根本没能起到灭火器的作用,眼前反而持续显现监视屏幕上看见的廖非。那一幕骤然启发了翎羽的想象力—宁炜刚送她的手机“iphone5”,是款功能齐备的智能手机,不仅可以上网照相,还有清晰稳定的摄像功能。如果悄悄将它悬吊在楼下的窗口处,不是可以录下房内的情形吗?
打开窗一看,她住的这四层楼,离地约十二三米,廖非的房间就在她楼下,只隔一层楼的距离,能有条3米多长的绳子就够用了。翻找半天,也没寻到适合的东西。正待放弃,行李箱角落的半卷透明胶带进入她的视线—倒可以用它试一试!
她提前在纸上画了好几种捆绑手机的方案,可实施起来仍不像设想的那般容易,要结实,稳定,便于提拉,又不能遮挡住摄像镜头。反复演练过十几遍,一种类似婴儿背带的造型最为适合,还方便操作。要是宁炜知晓自己送的礼物竟被用在这等地方,非气昏过去不可。
正欲实施,翎羽忽然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赶紧调出手机里的手电筒模式,探出身去,在酒店外墙仔细搜索。还好,没发现摄像头。酒店那些摄像头都是冲着有人的地方安设的,比如大门、电梯、走廊、停车场什么的,而这一面朝阳的墙,外面只有几株银杏树。
探身于窗外,翎羽忽然看到了非正常的生活界面,有点像生病的电脑不能正常进入Windows主程序窗口,被迫拐入另一个无法启动的原始界面。静默的黑色,被青蓝色的月光所覆盖,湖浪般首尾漫溯,不见尽头。她窗外的这半个身体也似乎被弥漫的黑暗渐渐湮没,一层层悬浮在半空。
这正在发生的一切,如同梦中梦一般,玄幻莫测。她有些犹豫,无从判断,更无从把握。呆愣片刻,还是决定把手机悬吊下去。那些道德判断,在黑暗中都消隐得暧昧而苍白。她更愿意随着自己的愿望撒点野!
几分钟后,拉起,收网,却一无所获。
楼下的窗帘关着,手机只录到一片含混不清的窗影。即便如此,翎羽仍然很高兴,像完成了一次探险,浑身轻松。最重要的是,瞌睡虫回来了!她来不及收拾现场,赶紧关灯上床。很快,便沉沉睡去。
敲门声响起时,已是第二日下午,睡眼惺忪的翎羽还窝在床上。起身一看,猫眼外站着俞丹彤。
茶是俞丹彤带来的。普洱,熟砖,掰开有种渥堆味,滚水冲泡后便泛出熟悉的陈香。俞丹彤走到窗边燃着一根烟,诧异地问:“你睡觉不关窗户吗?”
翎羽一瞅,那卷胶带纸和用废的胶条就在窗台上,有些慌乱。刚喝进口的烫茶像一个灼人的秘密,在舌间翻滚一圈,顷刻从喉间直落心口。俞丹彤用手势阻止了她起身收拾的企图:“这些杂事你别管,有服务生打扫,但睡觉时最好关上窗户,千万别感冒了,囫囵着来北京,我也得把你囫囵着送还老公不是?”
翎羽知道俞丹彤过来的意思,直截了当告诉她:“彤姐,剧本再有一个星期就能完工了。”
俞丹彤得到答案,表情迅速和悦起来,嘴上却说:“没关系,我只是顺路过来看看你,不是催本子的,你也别太累了,该休息时就休息。”随即话锋一转:“我刚才在楼下大厅遇见那个落魄诗人廖非了,简直是个神经病,一把年纪,还装扮得跟个街头愤青似的,真不知道苏眉怎么忍受得了。我看苏眉也是脑子进水了,还给廖非包了一间房专门写作,都那么久了,也没见他写出屁大一首诗来。去年有一回,我试图拉他一起合作剧本,没想到被他一顿臭骂,说我成天制造文字垃圾,他宁可白白浪费掉也绝不贱卖自己的才华。哼,才华?现在这世道,传播渠道比自来水管道还通畅,要真有才华早发光了,还用得着吃女人的软饭?要不是看苏眉的面子,我才不会正眼瞧他呢!”
翎羽没想到俞丹彤居然也认识廖非,而且,“苏眉”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儿见过,便问:“苏眉是谁?他太太吗?”
“北京一地产商,据说在河南老家投资金矿赚老鼻子钱了,前几年还投资过电视剧,她要不是超级土豪能养得起诗人?跟这个廖非结没结婚不清楚,我倒是知道苏眉离了不止一次婚。这年头,瞎结什么婚呀,好就在一起,不好就散,干脆利索。像我就觉得自个过挺好的,万一哪个男人凑上来说要和我结婚,我还怀疑他是策划抢钱呢!哈哈哈……”
幽默可是个技术活儿,不是谁都能用到位的。但翎羽还是配合地笑了一声,低头喝茶。
“据传,苏眉养的男人可不止廖非一个。这也正常,凭什么只允许男人后宫佳丽三千?对了,下一部戏我就准备写武则天新传,穿越、武侠、悬疑,都整进去,等你手边这本子交了,咱姐俩再好好聊。”
一阵香风刮过,俞丹彤穿越般消失在门口。但她的话却让翎羽怅然若失。原来,“苏眉”,就是当年资助廖非的女商人,他们到底搞在一起了,看来廖非是真“卖身”啊!翎羽心底闪过一丝鄙夷,再回想起那本《阅过即焚》的诗集,更多的是失落,和对诗歌的失望。
由于睡了个好觉,翎羽感觉此刻文思旺盛,简单冲了个澡,便开始写作。一鼓作气将那个高潮顺利拿下,才觉出肚子很饿了。天已黑透,翎羽看了一眼电脑下角的时间,竟八点多了。写作就是这样,写得顺就忘记了时间,不顺就总是看表。翎羽畅快地伸了个懒腰,准备烧水泡面,趁着状态好,晚上再写一集。
等水开的工夫,翎羽拿起手机随意翻看,发现昨夜的探险结果—那段窗户视频还在手机内,赶紧点了删除。再次想起廖非,便把他的名字输进百度搜索,跳出来的页面基本都是关于“卖身救诗”的新闻,而且基本都是骂声,没有一条提到他的诗歌。这反而让翎羽有点同情廖非,为什么会这样?廖非的行为没有影响任何人的生活,他愿意卖,有钱的苏眉愿意买,招谁惹谁了?
谁又没有卖过呢?
奔四的俞丹彤至今未婚,为了名利日日跑上跑下,连走路都是小跑,不是卖吗?老公宁炜的工作在政府部门,为了晋升整天向领导献媚,不是卖吗?自己来北京隐姓埋名充当影子写手,不是卖吗?连父母起的名字都卖了。面对这个没有标准答案的提问—不,应该说是已有标准答案的设问,翎羽感觉脸庞“腾”地烧起来,似乎被什么力量迎面打了一拳。这一拳,还使她想起耶稣讲过的一句话:
“你们当中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吃完泡面,翎羽丝毫没有继续写剧本的情绪了,趴在窗口向外张望,却听见不知何处传来激昂的朗诵声。仔细辨别着,发现声音源头正是楼下廖非的房间。翎羽的视线再次落到窗台边的那卷透明胶带上。犹豫了几秒钟,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她拿起手机,故技重施,将它悄悄悬吊至下层的窗外。
这一次,比昨夜技术熟练不少,捆绑得既快又结实,而且楼下有灯光映出,应该没关窗帘,只要方向对准,应该不会一无所获。约十多分钟后,翎羽缓缓提起手机。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一种犯罪般的紧张弥漫全身,使她心跳加速、面红耳赤。直到手机重回掌中,又悄悄把窗户关严,并拉紧窗帘,那紧张仍然没有消退。直至在沙发坐定,将杯中凉透的残茶一饮而尽,才略感放松。
手机就在掌中,仍保持着刚才调的摄像状态,翎羽慌张地关闭它。看来,她自己刚才的偷窥行为也被这第三只眼忠实地录下来了。待呼吸慢慢均匀,翎羽还是打开了视频,光线合适,效果稳定。
几秒钟摇晃的外墙镜头过去,真的现出了人影,正是廖非!面窗而立的他眼神不再凌厉,在孩童般地懵懵懂懂的神情下,那眼神显出一种病态的迷狂,叵测的笑意一闪即逝。
镜头中的廖非顶着那头愤怒的乱发,脸色涨得通红,时而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时而跃上床铺挥舞着双手,时而大声充满激情地朗诵着他过去的作品,时而如舞台上疯癫的李尔王般念着独白:“如何体面地杀死自己?这是个难题!我设计过十几种死亡的程序,将在未来的某一天集体实施。我厌恶现在的环境,厌倦这种无聊的生活,彻彻底底厌恶现在这样一个肮脏的自己。从前没钱的时候,觉得只要有了钱,只要不为生计奔波,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读书、思考、写作,就一定会写出伟大的诗歌。可现在衣食无忧了,又丧失了写诗的兴趣。善良的人们啊,你们知道吗?被供养,被收买,被市场捧杀,都将导致艺术家的死亡!”
视频的声音背景中,有一辆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的跑车马达声轰鸣而过,但没有打断廖非铿锵的独白:
“如果有一天,一位曾经的诗人在意外中死亡,你们一定不要悼念他,那将是他最后的艺术作品。他不伟大,但也不算卑鄙,他习惯说实话,不愿意总扯上一块绣着诗歌的遮羞布欺骗自己,欺骗别人。你们对多年前‘卖身救诗’的行为一直耿耿于怀,但除了他,真的没有诗人也这样想过吗?真的没有人在暗中做过吗?”
廖非的脸终止在这个问题的结尾,下面便是摇晃的墙壁和翎羽收手机的镜头。
翎羽张口结舌,不由自主地回答:“不……不,不知道。”
嗓音干涩无力,听上去倒像个谎言。她努力吞咽下稀少的唾液,按下了视频的删除键。
窗外的银杏叶,染了一圈幽幽的月光,在微风中喃喃独白。杯底的茶渍,正在空气中缓慢挥发,即将干涸成一个淡褐色的句号。
—END—
全文刊载于《芙蓉》杂志2015年第1期
作者介绍
女,生于上世纪70年代,籍贯江苏淮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从事过编辑、记者、期货经纪人等多种职业。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并发表作品,至今已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物发表长篇、中篇、短篇小说多部,并数次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精品集》等选载。已出版长篇小说《空心床》、中篇小说集等数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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