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  亚洲铜—青杏 十日谈  亚洲铜—青杏十日谈 亚洲铜—青杏

十日谈 亚洲铜—青杏

亚洲铜

文/青杏

我第一次见到巴棋的时候,他仍然是一个扭捏的少年。即使稚嫩,一些

顽固且时效久远的性质在他的身上却如平原那样铺展开了。例如我不用事先了解他的家庭,也能从那受惊似的眼神和身上的新麦气息里,猜到他继承了他父亲身上的每一个特质。它们使他早早地拥有了一些突兀的野蛮的好奇,它们像一群野兽,把他的生活从此踏进了一座村庄的土地里。他也或许慢网捕鱼似地传承了一些母亲的柔情,怯弱,但那不足以使他拥有什么本质上的改变。多年后他应该会坐在家门口的椅子上等着四点钟的一桌麻将,他的老婆会成天背着小孩,自始至终因为一些说不出来的烦恼皱着眉头。

他茫然地转着脑袋,眼睛像被风吹着的烛火一样不停闪烁,飘到我这里来。“站直!”巴掌甩在了他的肩膀上,老易啐了一口。我往后更深地陷在扶手椅里,看着一脸横肉的老易和鸡雏似的少年,打心眼觉得是一场闹剧。

“用这么高的价钱,驯服这么个小毛头。”我懒得替换成英文,小毛头立刻转过头来,脸上的神情依然让人分辨不出是惊吓还是愤怒。老易没开口,把手上的绳子来回地交换了几次,用我再熟悉不过的老猫受伤似的眼神盯着我:做生意的,不要挑拣。

老易走了,顺便按灭了走廊的灯。黄昏呈现燃烧到寂灭的铜色,渐渐变得寒气氤氲,像一道没有尽头却愈发轻慢的吐息。屋里只点了一盏黄色的台灯,小毛头依旧站着动也不动,那动不动就飘过来的眼神像鱼类潮湿的尾巴,扫在脸上留下了不好的触感。我有点恼怒。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本事。总之送到我这里来,不会少你罪受。”我觉得自己有点被侮辱,把钢笔重重地插进面前的笔筒里。“在你之前,有一个非洲的青年家仆,在种完一天的棉花后还能和发情的公牛打架,最后公牛被掀翻的时候弄伤了几个围观的少爷,”停顿了一下,那小毛头脸上还是一副惊吓和愤怒的表情,我总算看出来他什么都没有想,有点挫败地接下去说:“我用一周的时间把他变成了一个除了点头和摘棉花以外什么都不做的木头人。我做的交易承诺就是一个勤劳听话的奴仆,我当然不会吝啬自己的手段。当然,这只是案例之一。我接管的奴仆驯化有拉丁美洲,欧洲,北美那里也有接过几户,只要鞭子足够狠,抽对了地方,没有不吃硬的疯马。”亚洲的实在过于简单,一批一批赤裸半身的人丁从海上运来旧金山,黄皮肤因为海上烈日和船内瘟疫的原因,成了没有光泽的古铜色。一天几毛钱的工资照样拿得点头哈腰,见人就下跪,腰腿软得像没有骨头。但还没等到我说完,巴棋整个人开始上下颤动起来,“怎么了?”“我饿。”巴棋嗫嚅着,补充道:“还困,从船上到现在就没有睡。”我火冒三丈地挥手,让人把他带了出去。站在窗台前,烟草缭绕的雾让我略微冷静下来。楼下的守卫正在换岗,急促的哨声在寒夜里扑腾了几下,转瞬消逝了。要让这小子好看,我心里暗想。

第二天早上起来,因为渐逢采矿淡季,生意减少,我一觉睡到很迟,慢条斯理地喝完早茶才坐到了办公桌前。直到手下送来了巴棋的资料,我才回想起这件事来。

“真是无缝可钻的背景。”我嘲讽道。巴棋家族几代都生长在那个村落的小山包上,守着几亩田生老病死。但就像一些简单的公式一样,越平实越简练,也就越找不出漏洞。从巴棋的祖父开始,和村里的年轻姑娘结婚,生下父亲,祖父死去,父亲生下巴棋,祖坟在田地的旁边,正对着生育的房屋门口,生是那张矮炕,炕尾放着晒干的番薯和萝卜,走出来是水缸,洗菜的槽坑,田地,水渠,然后就是墓地,就是世世同堂的死。

找不到切入点——我坐直起来。

那就挖掉整个山包,毁了这片土地。手下面露难色,询问我实行的方法。权衡利弊后,我选择了修建铁路。在彻底铲除掉这片土地的同时,还能从中汲取利益。我想起来第一次见巴棋时那种被钉死在命运铁板上的气息,缠在每一寸皮肤里的麦草,土地碾成粉末流淌在血液里。如果这个黏在土地上的肉体无法被摇撼,那就松动他命运的钉子。手下点点头后出去了。

实验投放后需要一段等待期,我拿起外套,到街上喝酒。修建铁路的传闻是佐酒的小菜,在街上的酒吧和妓院里影影绰绰地游动。橘皮白兰地停止了供售,不得已我选择了电气白兰地。那刺烈的酒精缠在舌尖上,像吞咽了一把石头。这个点街上已经没有温和的好酒,往后都是入夜的时光,青口和虾壳已经在地上层层叠叠地铺满,踩上去软踏踏的。旧金山的夜晚满是欢乐而芜杂的歌声,一个络腮胡的工人脱光了上衣冲上高台,将弹乐器的琴手吐了一身。周围响起了一片起哄和口哨声。喝了足够多酒的人们脸上浮现奇异的金色,使得一样什么事物混着酒精无限膨胀,几乎快冲破天花板。

我在喝到第三家酒馆时,从别人口中听到了巴棋的消息,更准确地说是那一村人。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机器,跑动的火车,一帮面朝黄土背朝天、孤陋寡闻的中国农民,惊慌失措地以为这个几万吨的机器是由万千中国人的鬼魂合力抬起来,从而才能向前飞跑。组织了几次抗议队到修建地去,被当地的知县不紧不慢地驳了回来。

这家酒馆稍微安静了些,酒保正在把角落的凳子搬到桌上倒置着。一对满脸无聊的男女面对面坐着,女人不断地咬着面前的吸管。

再续一杯,我招呼道。

零零碎碎的话语继续从耳边传来。第三次组织去抗议的时候,美洲的工头不耐烦地打了为首的乡绅,在他还没来得及吐出嘴里的血水和碎牙时一颗子弹已经射穿了他的脑袋。工头将枪往皮袋里狠狠一掼,向乡绅的尸体吐了一口浓痰。经过这一次,大概就不会再有不识好歹的中国农民来抗议了。他猜的不错,确实再也不会有中国农民来抗议了。因为在他们第二天醒来,吵吵闹闹地来到施工场地时,还未完工的地基压在田亩对面拆了一半的墓碑上,整整齐齐地排放着全村人的尸体,面色青紫,身形肿胀,是砒霜中毒。搭建了一半的木桩悬在半空中,沿着尸体的方向往远处横越了半英里。

不知道是由于酒精的缘故,还是夜晚那种穿堂风般的长驱直入,一股涌到尽头却荒芜至极的气息,使人像飘忽在无定的命运当中。恍然间巴棋好像站在远处的吧台上,我再定睛一看,酒保与酒馆暗红色的背景已被黄土和黑瓦替代。所有人都是与生俱来的一副受惊的神情,为首的乡长将一碗一碗混着砒霜的酒递给所有人,他们沉默不语,瓢碗叮咚,一饮而尽,再用最后一丝力气将碗摔在身旁的铁轨上。从头到尾都没有人说话,一场青壮年时期的集体饮毒,头上是青天百日,身旁是隆隆颤抖的铁轨,身下是土地,是先祖的骸骨。巴棋临死前睁大了眼睛,那眼神像一道蛮横的强光。我惊叫一声,此时黄土和铁轨上的人们才尽数消失,酒精味和暗红色重新笼罩了我。

一帮疯子。身边谈论的两个人碰了酒杯,然后一饮而尽,又聊起别的事情来。我举起杯子来,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不停地颤抖。

计划作废,开始下一个。我在办公桌前来回踱步,对手下说。被清除计划经历记忆的巴棋依旧站在第一次来时的角落,瞪着一双受惊的眼睛。我开始意识到了这个少年身后的一些事物。

我在初入行那几年的时候,同样接手过一桩东亚洲人的活。那是一家妓院的委托,对象是一个雌妓,一个未谙世事的闺女,即将嫁人,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被人牙子骗上了来旧金山的船。从海岸的这头到那头,她不闹绝食,不寻短见,乖巧地像个木头。人牙子都不禁掰扯她的脑袋,打她也没有反应,是不是头脑有问题。

我这里可不是精神治疗所,如果硬要说只能是精神毁灭所。我打断了老鸨的讲述,不耐烦地打趣。

老鸨一笑,露出满口黄牙,腐朽的气息混着浓烈呛鼻的香水味扑来。旁边的女孩缩在宽大的衣袍里,低着头一言不发。老鸨接着开口:到了这头,在海上已经过了半个月,她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白白胖胖,我出了大价钱把她买进来接客。结果这个祖宗谁都让摸,但一脱她衣服就要拼命,只能摸屁股摸奶子亲嘴,就是不能——

这是为什么。我好奇道。

旁边低着头的女孩把头压得更低了。老鸨像说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放大了音量,她说,自己还没结婚,第一夜要留给丈夫。如果不留给丈夫就要被丈夫打,被丈夫嫌弃。我说你不接客给我赚钱我也会打你,她就什么都不说,只知道不停地摇头。

我知道了,我和她说。

事情只用了三天便解决了。但之后从业的几十年,我一直强迫着自己不再想起这桩生意,这个女孩。她叫桑鹤,两条粗粗的麻花辫,肩膀圆润如珠玉,全身上下白软香的肉像没有骨头,在床榻上流淌四溅,让压在她身上的我第一次尝到临渊的恐惧。我抬起头来看向她的脸,桑鹤因为被下药而满脸潮红,一层汗珠薄雾一般笼罩着她,我放开了她的手,去触摸她的肩背,胸前的一弯梨型弧,潮湿,柔软,身体里仿佛有什么在尖叫着向下俯冲,一直俯冲到没有尽头的汪洋里去。

“现在,怕是死了都愿意。”这个想法从一顶峰的片空白中冒出来,我猛然清醒,几乎是惊慌失措地跳下了床,迅速穿好衣服,将头抵在门边挂着的镜子上,努力让镜子的冰凉嵌进头脑里。桑鹤还是赤身裸体,那一具胴体像波浪般轻微地起伏了一瞬,又湮灭在被子里,露在外处的一点白浑发着清光。我夺门而出。

虽然又是一桩成功的生意,在我光辉的履历上又添一笔。但之后的岁月里,当我看见河流或者是月亮,那具身体和桑鹤的脸总能梦魇般地缠在思绪里。我竭力躲闪那股莫名其妙的怅然,在压抑与遗忘中,我终于很少想起桑鹤,于是一晃十年过去了。

我决定使用女人的滋味。面对一个贫瘠,干渴,不谙他物的少年,没有什么剧毒能比潮湿而缠绵的红唇,紧致的腰肢与蜜桃状的屁股管用。收服了他的情欲,心神也就是拖在之后无力的尾巴。也出于一种隐秘的我自己尚未察觉的报复心理,我联系妓院,点名了桑鹤接待巴棋。在那次驯服之后,桑鹤不再抗拒接客,但因为身上总有一股欲拒还休的气息,配上床这股气息便是诱引,是徒添情趣的佐料,竟也小有名气,成了这家妓院经久未衰的招牌。

准备妥当后我吩咐手下将巴棋送进房中。房后的墙开了一个窗口,我坐在那里,收验着自己的成果。

窗口正对那张红艳的床,一旁点着蜡烛,使床上的红鸳鸯像在波光里流动。桑鹤背对着窗口坐在床上,在床上主宰了十年,她浑体散发出一种融洽的妩媚,将手一抬取下发簪,黑发倾泻而下。身上披着的聊胜于无的长袍随着里面裹着的肉体轻轻颤动。动的地方是挑逗,是情欲,静止的地方是弦外之音,是万种风情。我站起身,不禁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但此时屋内只是两个人的世界,“过来呀。”桑鹤开口,我第一次听见她说中文而不是蹩脚的英语,那声音像一道光洁的绸缎,凭空浮现在屋中,烛火炸出了一个并蒂,又继续绵长悠然地燃烧着。

巴棋站在门口,有些局促。扭捏了好一会,仍然没有踏上前来。于是桑鹤起身,上前将他拉到床边来。

我好久没有和人说过中国话了。

她一边娴熟地解开巴棋上衣的纽扣,一边开口道。

我也是。

巴棋干涩地开口,声音像一只小羊。

桑鹤猛然抬头,颤抖着声音:“

你再说,你再说话。

什么?

巴棋茫然地开口。

迎着烛光,两行清泪涌出了桑鹤的眼睛。她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大段话,巴棋脸上同样露出了惊诧的神情,他迟疑地开口回应了她。两个人忽然都停下了动作。面对面垂着头。

怎么回事?

我问手下。

手下摇摇头:“

我听不懂他们讲的话,好像都是一种中国方言。

见鬼。

我笑出声,

一男一女两个东亚鬼,居然还是老乡。

但很快我笑不出来了。短暂的沉默后桑鹤重新抬头,她脸上此时的神情让我无比惊讶,那是一种含苞的娇羞,闪烁着在我身下那次初夜都没有的,仿佛是新娘的光亮。她把手放在巴棋方才解了一半的上衣上,继续着动作。但此时对巴棋的举动已全然不像招待着千篇一律的客人,而像独有的一份,全天下只属于他的一份,替他开辟出来的一个天地,温柔地像初进洞房的新妇,笨拙而诚恳地服侍自己的丈夫。

外套掉在了地上,巴棋站起身来。

少年清瘦的身体不如桑鹤白皙,是与脸庞相同的古铜色。黄沙和黑瓦顺着赤裸的古铜色的腰背降临,铁轨隆隆与沉默的低吼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俯身压了过去,她低着头向后退,长袍在巴棋的手指下应声落地,那具与月光同色的胴体浮现在房内,一连带着烛火与朱红的床榻都平添几分动荡的清辉。

巴棋有些笨拙而莽撞,两人在被子里紧拥翻滚。此时桑鹤化身为承接的波浪,一点一点指引着他往那密林中探寻。巴棋手无寸铁,在其中追捕他水光闪烁的猎物,但那猎物行迹飘忽,偶尔的回头顶撞,使那颗捕猎的心更加急躁,但猎物终将落入囊中的定局却又让他重新平稳下来,转而扎进缠绵的波涛中。那床上的半边帐子抖落了下来,桑鹤的一只眼睛扭在了床头,像望着身上的巴棋,也像什么都没望,巨大的柔情涌过,此刻全世界好像只剩他们两人。狡猾的猎物终于降服,被猎人攥在了手里,巴棋古铜色的背脊在桑鹤白皙的胴体上耸动,被那白波承载,又重新压制着它。反反复复,一来一回。最后竟无法分出彼此,缠着被单上鸳鸯的那一点红,像一支箭矢,穿过渺茫的烟云,冲到了遥远又高耸的山巅上去。

我再也站不住脚,浑身发软地跌在靠背椅里。仿佛亲眼目睹了一只巨兽般,被它滚烫的吐息抵住了后脑勺。一股巨大的压迫感笼罩了我。他们两个之间迸发的那股力量远远在驯服之上,一个古老又奇异的答案浮现在我的心中,却让我跌入更加无尽的深渊里去。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混乱的,四处充满蒸汽和新工业的旧金山,在我手中这条驯化过无数奴仆的鞭子下,这些折断葬送过许多精神的手段,暧昧而红浊的妓院里,此时的计划所营造的这间房中,一个童子鸡和一个熟妓,当中一切的一切,落脚点居然是那个因为过于泛滥而反倒不值一提,最古老的答案——在这荒芜之地,两个浮根般的人之间,居然生发了爱。

我又笑出了声,不知道是在笑巴棋还是自己。

我在屋外等了良久,巴棋才慢悠悠地开门走了出来。

他穿好了衣服,望见我时没有惊讶,只是安静地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垂下了头。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回头望着远处升起的月亮。

那月亮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淋漓着水光。楼下传来妓院报时的铜锣声,一辆蒸汽车载着几个高声嚷嚷的青年驶过去,留下一串哑然的铃声。远处工厂烟囱里冒出巨大的浓厚的白雾,在暗夜里依旧十分显眼,再远是旧金山的夜晚,灯火四散的房屋,时刻亮起,时刻熄灭。

我明白我此刻已经站在了这桩事业的尽头。

一个驯服奴仆者,如今却反被沉默的奴仆所驯服。我无法再继续这项工作,因为只要我面对着眼前的奴仆,一闭眼,巴棋古铜色的皮肤与桑鹤波浪般的肉体会像漩涡一般将我绞到不知名的海底去。

夜色伏在我脸上,在夹着睡意的昏然间,我想起一个古老的东亚故事,一个叫屈原的诗人,还是官吏,在断崖之上,抱着石头纵身一跃坠进了奔流的江河中。

我记不清那是为了什么而殉葬自己,总之那必定是一些闪亮的精神,无法被驳倒质疑的、坚定不移的信仰,与父辈之死,与荒芜之爱齐名。那人将自己投入江水时,眼前是满目的水光,头顶是高悬的明月,胸腔里是极尽温柔的慈悲。掩盖过所有世间可名状的悲愤,只看见了江水中自己的影子,溅起此刻无人问津的波浪。

我挥挥手,示意巴棋离开。他点了点头,没有抬头望我,转身穿过了长长的走廊,那一点古铜色的光和湿漉漉的眼神在尽头停了一瞬,即刻消失在了转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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