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我们的故事
孟大鸣
客人上车,说了一句到银河家园,再没开腔。今天的生意追着毛光辉跑,早晨出车起,没放一次空,看着钱只往包里钻。他醉了似的,想说话。他找着话题和客人聊,客人不接话。此时,毛光辉打开车载收音机。
打开收音机,毛光辉一楞。收音机里一女子说:畅畅,永别了!实在不知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下了决心,今晚就和大家永别了!生我养我的滨湖,永别了!毛光辉想,什么女人?什么事想不开?非要走绝路?他要劝劝这个女人。这时,主持人畅畅的声音在收音机里响了起来:文大姐,千万不要做傻事,世上没有过不了的坎,有困难,大家帮助你。千万千万不要做傻事。
紧急呼救!紧急呼救!的士里响满了畅畅焦虑的声音。
亲爱的听众朋友,现在您收听的是滨湖人民广播电台,频率是中波1151千赫,《我们的故事》情感类互动栏目。我是主持人畅畅。西区银河家园一位文女士,在节目中说,今晚要自杀,希望听众朋友,伸出人道之手,找到文女士,并阻止她自杀。
紧急呼救!紧急呼救!
亲爱的听众朋友,请大家伸出援助之手……
畅畅紧急呼救时,毛光辉的出租车离银河家园五百米左右。车上乘客终于说了第二句话:停车。乘客下车后,毛光辉的出租车箭一样,射到了银河家园。
畅畅此刻的心情,既紧张而又兴奋。紧张是担忧呼救能不能起作用,听众会不会参与营救,兴奋的是,不管听众参不参与营救,今夜对她来说,都是天赐良机,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上月,收听率调查,《我们的故事》收听率下降了二个百分点。全台中层干部会上,台长说,《我们的故事》是台里的品牌,畅畅也是我们台里的品牌,两个品牌相加,也就是1加1不能等于2啊。畅畅摸透了台长说话的风格。台长越是用一种风趣幽默的语气,说明对你的批评越重。话说得不难听,给她留了一点面子而已。畅畅是专题部副主任,又是这个栏目的主持人,有一种沉重的压力。
畅畅是处在旋涡中的女人。畅畅的词典里,没有失败这个词,从读书到工作,都被优秀二字宠着。为了成功,她能以命相拼。这种强烈的成功意识,畅畅把自己推到了塔尖上。有次她的采访本忘在办公室。第二天,她找到采访本,不知谁在扉页上留了八个字:“爬得越高,跌得越惨。”字是仿宋体,看不出半点个性。她暗中查访笔迹,最后不但没查清,反而觉得每个人的字迹都和那八个字差不多。还有一次,局里年度优稿评比,全台三个一等奖,她一人得了两个。领奖后回办公室,他把奖状放在桌上,临走时没收进抽屉,第二天进办公室时,奖状被五马分尸,撕成了十多张小纸片。这些小动作,更激发了畅畅要强的秉性。畅畅发誓,就要处处走在他们前面,嫉妒死他们。
畅畅明白,台里把《我们的故事》这个情感类互动栏目交给她,她感受到一种中国男蓝把球交到姚明手里,重望之下的压力。媒体竞争激烈,广告大战,也就是栏目大战,最终体现在经济效益上。必须把节目做好,把收听率提高。
畅畅,我期期听你的节目。请代我转告文女士,要她好好活下去,生活困难,大家捐助。世上有些事情可以重来,惟生命不能重来。
主持人,我也是单身女人,我的情况和文女士相似。我想和文女士说句话:好死不如赖活。
文大姐,我是畅畅,你能听到这些好心人的关怀吗?文大姐,从收音机里听到的,只是千千万万个好心人中的代表。我们的热线电话有限,他们一时打不进来,但他们的心意都到了我们的录播室。在这里,我也想对因电话塞车,无法进入我们录播室的朋友,表示感谢。文大姐,千万要想开,要想一想你的女儿,女儿没了爸爸,不能再没妈妈!文大姐你的收音机是开的吗?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主持人,我叫毛光辉,开出租车的,车号是0385。我们有十台出租车在银河家园寻找文女士,不知文女士住在哪栋哪个单元。
畅畅,我是三里桥派出所所长刘卫星,我们所里的干警都到了银河家园。请把文女士的情况再详细说一遍。
谢谢各位。我先代表文女士谢谢大家。很遗憾,我的资料也有限。只知姓文,“文”章的“文”。下岗女工,三十七八岁,独身,带一个女孩,住在西区银河家园,电话是8268566。
听众朋友,您现在收听的是滨湖人民广播电台,频率是中波1151千赫,《我们的故事》互动栏目。如果有人知道文女士的情况,请您驳打我们的热线电话8887777。同时,为了迅速找到文女士,希望您参加我们的大营救行动。
畅畅觉得自己是个杂技演员,走在钢丝上。打开播音设备,一切都靠自己在半空中临场发挥。畅畅以前主持节目,先准备文字稿,送领导层层签字,她在文字稿的引领下,把几十分钟消磨掉。《我们的故事》,没有文字稿。用她自己的话说,你永远不知道今天听众会讲一个什么故事。栏目初办时,一个多小时的节目,她唱二三十分钟独角戏。那种紧张和期待,已经刻在记忆深处,一辈子都不会忘。有次,畅畅用磁石般的声音,一边说呀说,一边等热线电话。这热线电话,你越急它越不进来,好像在边远小镇等一趟没有明确时间表的公车,左等右等都见不到车的影子。畅畅急得快哭了,只好给好友打电话,请好友救场。
畅畅坐在播音台上。按栏目策划要求,没热线电话时,由主持人根据上期节目听众讲述的故事,找一个话题,抛砖引玉,边谈边等热线电话。唱独角戏的时间,像一架老牛拉的破车,慢悠悠的,唱得唇干舌燥,抬头一看,还在原地悠动。畅畅的两只眼睛像电子眼,从上播音台起,就没有离开过热线电话显示灯。如果热线电话一进来,那灯就朝畅畅一闪一闪。畅畅高度期望一闪一闪,那一闪一闪就是不来。畅畅问自己,那灯是不是睡觉醒不来了?
谢天谢地,那灯终于闪了,灯一闪,铃怕落在灯后,声音突然响起来,仿佛要抢在灯前,报告这一喜讯:热线电话来了。
主持人好!畅畅好!一个懒洋洋、软软的女声。
这个女人一定有故事。畅畅在心中肯定。畅畅在播音台上练出猎狗般的本领,她从懒洋洋的声调里,嗅出了苍桑。那声音仿佛被生活掏空了,只剩下点点气息。懒洋洋的声调里,还带来了一个空虚和忧郁的气场。这种女人,都是在人生道路上,走得很累很累,可能还遍体粼伤。只要她身上有故事,畅畅自信能把她的故事掏出来。
您好!我是畅畅,请问您如何称呼?
姓闻。
啊!文章的“文”?
女人叫闻竹,她正后悔太诚实,只是个游戏,一不小心,怎么就把真实姓氏报了?一听畅畅反问文章的“文”时,她立即回答:是。仿佛多多少少挽回了一点损失,心里才安了一些。
文大姐好!
畅畅好?
文女士就这样走进了《我们的故事》。开始,文女士说,畅畅你这个节目主要是讲故事,我没有故事,也不会讲故事。畅畅说,不要紧,您能参与就是对我们节目的支持。畅畅对每一个刚参与节目的人,并不要他们一参与就讲故事,而是带着他们,在他们身上找故事。文女士是一个含量颇高的富矿,对这个富矿,她有耐心,不会急于求成。事实证明,畅畅的策略是对的。一连几天,文女士都准时收听《我们的故事》,给畅畅打热线电话。畅畅像矿工头上那盏明亮的灯,慢慢地引着文女士,一锹一锹地在自己身上挖故事。畅畅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筑一条通道,通向文女士的故事。
文女士果然有故事,说书一样,悬念,启承转折,场景描绘,感受,样样元素不缺。关键处,文女士就说,慢点,让我想一想现场的情景。这一慢,有时一分钟,有时二分钟。这期间,文女士突然消失了似的。畅畅利用这段空白,对文女士的故事,作点评之类的旁白。文女士就说,畅畅,你的领悟力一流。当时要是你这样想,可能现在又是另一个结局。
有了文女士的故事,《我们的故事》收听率往上窜了五个百分点,热线电话也比上月增加了百分之四十。台长见了她总是笑嘻嘻的。台长的笑脸,仿佛是发给她的奖状。台长说,畅畅,1加1等于五了,再加把劲,一定要1加1等于11。到那时,我给你向局里请功。
1加1等于11?畅畅像迎接高考的应届毕业生,冥思苦想,也找不到1加1等于11的解。畅畅真希望能有个全能的上帝,那样她就祈求全能的上帝给她一个解。就算不给她一个完整答案,给她一点灵感,给她一点启示也行。像《西游记》里的孙大圣,有个高人在她的脑后拍一拍,给她某种指点和暗示。
上帝睡觉了,不但没把1加1等于11的解赐给畅畅,就连某种暗示都没有。这时,畅畅梳头时,伤心地发现,浓密、柔韧、瀑布一样下垂的黑发里,有几根银白的发丝。银白的发丝,在黑发里虽是万分之几的概率,却像几支日光灯,通上电后,在头顶发亮,引人注目。梳妆镜指引畅畅,一根一根地把白发扯下来。每扯一根,,畅畅就痛一下,这痛一下下都在心里。台长要她创造1加1等于11的奇迹,奇迹还没创造,头上倒创造了白发的奇迹。畅畅对自身美的认识,始于这头秀发。那时,她读小学六年级。从此,她像呵护生命一样,呵护这一脑乌亮飘逸的黑发。现如今,从十多岁的小女孩,到五十岁的老妇人,满街的黄金发,仿佛祖宗传下来的黑发,仅二十年间全变了种。畅畅拒绝变种。这倒不是畅畅要捍卫国人的黑发,而是在满街的金发里,这头油亮的黑发,让畅畅找到了骄傲的感觉,反觉一头黑发的时髦。这头黑发,走到哪里,亮到哪里。在一个洗发液的品牌广告里,畅畅的黑发给人们留下了永恒记忆。这头黑发,让畅畅成了滨湖市最大的庞氏美发机构代言人,并作为庞氏美发机构的标志,挂在门前。畅畅一头黑发的大特写,让人感叹,原来还有这样美的黑发!
一共扯掉六根白发。有的从发头到发梢全白,有的只白了中间一段。畅畅拿起白发,走到窗口,将手臂抬到眼前,朝着从窗外射进的亮光,白发上有小小的亮点一闪一闪,发光似的。这是她黑发里的异类,像不听话的孩子,让她心痛又心焦。
放弃?“放弃”两个字,是从白发里生出来的虫子,慢慢爬上畅畅的心头。《我们的故事》,短期内收听率飚升五个百分点,这已算奇迹。要在奇迹上再创奇迹,畅畅觉得,她成了无米之炊的主妇。做到今天的成绩,她十分卖力了。在广播、电视、报纸、网络四大媒体中,广播做得更艰难,她能做出如此成绩,非常难得。
不,不能放弃。在她的人生经历中,从来没有放弃。要做出别人没有做出的成绩,就要付出别人没有付出过的代价。这是一个成功人士的成功理念,也是成功人士再三强调的人生感受。畅畅采访时,听到这句话,内心为之一颤。也是她的感受,只是她没有总结出来。那次,就是这句话,一下打开了畅畅的采访思维。全省广播电视系统年度优秀新闻评比,这期节目,评为一等奖。台长一句1加1等于11,让畅畅走上了一条再创奇迹的不归路。
刘卫星说,通知所有干警、协警,除值班的外,立即到银河家园警务室集合,一个也不能少。王警官说,我有事,要请假。刘卫星说不行,今晚谁都不能请假。有人问,刘所,局里搞行动?刘卫星说,所里的行动。银河家园有个女人要自杀,我们去营救。
夜,灰沉沉的。一栋栋房子,被一口大铁锅罩着,仿佛房顶和大锅只有一拳之隔。路灯隔三差五亮一个,还懒洋洋的,营养不良。蛾子猛烈扑向蛋黄一样的光线,密密麻麻。
三千多户,家家去敲门?刘卫星抬头,没灯的窗口,黑洞一样。他在心里说,今晚准备大海捞针了。“82”开头的电话不只银河家园,他们所里的辖区,全是“82”开头。这时,户籍警打电话说,她查了银河家园的户籍档案,银河家园没有独身的文女士。难道文女士没住银河家园?如果没住银河家园,住哪里?刘卫星一边想,一边驳打文女士的电话。“您驳打的电话忙,请稍后再驳。”刘卫星驳了五次,听到同一句话,他意识到,这电话用不上了,就驳通了畅畅的热线电话,畅畅说,文女士和我告别后,电话就不通了。畅畅还提出了几种假设,是不是你们的档案不全?是不是她丈夫去世后,没销户口?
今晚的任务,既是公,也是私。那位想自杀的妇女,在三里桥派出所的辖区,他刘卫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要说私,今晚的营救,是畅畅发起的,就算不在他的辖区,他也会带着兄弟们跨区执行任务。今晚的营救,对刘卫星来说,是一项愉快的任务。那个娇甜的声音,偎在他的耳朵里,一直到完成任务。这真是甜蜜的事业,甜蜜的任务。娇甜的声音,春日阳光似的,覆盖着他,暖融融的,每一个细胞,都是树枝上刚刚冒出的嫩芽,朝气勃勃。
刘卫星没见过畅畅,只在滨湖人民广播电台的一块大广告牌上,看到畅畅。广告牌立在火车站立交桥上。滨湖人民广播电台的美女们每天朝着来来往往的滨湖人民做永恒的微笑。刘卫星每次驾车到火车站立交桥,都把车速放慢到20码,畅畅的微笑,他百看不厌。广告牌刚挂时,他还多次步行上火车站立交桥,为的就是畅畅的微笑。他还是庞氏美发机构的长期顾客。庞氏美发机构,男性理发最低收费五十元,刘卫星望着畅畅一头美发,掏腰包时一点都不心痛。
有天,接到一个嫖娼的举报电话。这电话让他们兴奋得自己娶老婆一样,刘卫星说,弟兄们这真是雪中送碳。刘卫星正发愁,这月的罚款任务还没完成,意味着弟兄们五百元奖金要泡汤。奖金泡了汤,他这所长如何向弟兄们交代?
这对狗男女,送肉上砧板。
行动如闪电,快速而又顺利。四十分钟后,一对野鸳鸯,耷拉着头,一脸沮丧地坐在三里桥派出所。妓女低着头,偶尔看一眼刘卫星。看刘卫星时,好像是来派出所找熟人。嫖客的头一直没抬起来,一身抖得如筛糠。凭经验,这样的人,罚一万二万,都会毫不犹豫把钱送来。
突然一阵猫叫,刘卫星手机闹钟响了。闹钟每天晚上八点半准时提醒他,畅畅的节目开始了。录口供时,刘卫星把收音机调好,放在桌上,畅畅的声音包围着这几个男人。有了畅畅的声音,嫖客也没开始紧张。刘卫星脸上的线条柔软了些,嫖客偷偷眇了刘卫星一眼,觉得刘警官没那股杀气了。
姓名!
刘卫星没有意识到,他的音调像高空中抛下的一块海棉砖,仿佛抛的人用力往下砸,落到地上时,只轻轻地刮起一层灰。圈内人都说刘卫星是天生的警察料子。眼神像刀,声音如雷,再加上那身制服,被他逮着的人,不管有事没事,没有不发懵的。这时的刘卫星,让人看不懂了。这哪是录口供?倒有点像两个相见恨晚的人在交谈。
畅畅的声音像糖一样,在坚硬的空气中泓漫开来。
姓名?!
畅畅。
嫖客盯着收音机,畅畅的声音,从左右两旁进入耳朵。嫖客一对招风耳,两口锅一样安装在脸的两侧。这对招风耳,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接收装置。除了捕捉畅畅的声音,还能从畅畅的声音里,分离出畅畅的呼吸,畅畅的体味。嫖客有些醉了,不知身在何方,更不知今夕是何夕。刘卫星第一次问他姓名时,一对招风耳居然没收到信息。第二次再问时,他脑子里只有“畅畅”两字,没有选择似的,就说“畅畅”。
刘卫星也晕了,在姓名一栏写上“畅畅”。写下“畅畅”二字,刘卫星就清醒了。突然暧昧地朝嫖客一笑:嗨嗨……。声调平平地说,看不出啊!胆子不小哎。你运气好,碰上我高兴,要不你今天要脱身皮。
刘卫星这一笑,比吼还够威够力。嫖客吓出了一声冷汗。出了一身冷汗后,他才从梦中醒来,才明白此时的处境和身份。刘卫星暧昧一笑的眼神,像虫子一样在嫖客的脸上爬。他低下头,连连说,不敢,不敢。
亲爱的听众朋友,今天又要和大家说再见了。在此,对长期关心我,支持我的听众朋友,我从内心深处表示最诚挚的谢意!谢谢大家!畅畅的话音刚落,收音机就响起了一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荡起小船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刘卫星意犹未尽地关了收音机,一言不发看着嫖客。
嫖客额上的汗如眼泪一样,往下流,脸上挂满了水珠。嫖客今天一连创造了二个初次,初次做嫖客,初次被警察带进派出所做口供。他对今天的事有些后悔了,找小姐本来就有一种原罪感,被警察一折腾,后悔得痛不欲生。刚才被畅畅的声音迷住了,忘了身在何处。警官“嗨嗨”一声低笑,仿佛点醒了梦中人,恐惧就布满了全身。
你也喜欢畅畅的节目?刘卫星突然问。
喜欢。期期听,没拉下过一期。证明没讲假话似的,也从包里拿出一个收音机来。
畅畅像一座桥梁,把互为对岸的两人,拉到了一起。说起畅畅,嫖客的话多了,额上的汗慢慢地少了。嫖客对畅畅祖上三代,比自己祖上三代还熟悉。刘卫星说,看来你才算畅畅的铁杆粉丝,到了我这里,说起畅畅,还头头是道,难得哎。刘卫星把写了畅畅两字的笔录纸团成一团,把笔也收拾起来,说,看在畅畅的面子上,放你一马。以后不许再到那种地方去。记住啊,去了那种地方,就是对畅畅的不敬。
是,是,是。一定记住。谢谢警官,您贵姓?免贵,姓刘,刘卫星。啊,刘警官。下次我们再好好聊聊,当然不是在你这里,到我那里,好烟好酒聊个够。嫖客临走时,和刘卫星互相交换了手机号码。
银河家园分东、南、西、北四区。社区警务室在北区。刘卫星有一种进了中药铺的感觉,为自己会有这种感觉,觉得好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一栋栋楼房,真像中药铺的药柜,窗口如中药铺药柜上一格一格的小抽屉,灯光成了标签。有的标签雪白雪白的;有的黄黄的;有的昏暗不明只有光的影子;也有看不见标签的,黑古隆冬,深不见底的黑洞。活着多好?姓文的女人为什么自杀?要自杀还到电台去说,一个怎样的女人?刘卫星听过她的故事,不就是刚结婚,男人就死了吗?这故事可不可信还是一回事,难道她会用真实姓名,讲真实故事?
您驳打的电话忙,请稍后再驳。刘卫星掏出手机,一连打三次热线电话,都是礼貌而又令他扫兴的声音。不死心,不停地打,非要打通不可。
亲爱的听众朋友,为了今晚的大营救,滨湖人民广播电台台长亲临录播室,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今晚滨湖人民广播电台的其它节目,暂停播出,《我们的故事》,无限延长,直到找到文女士为止。
一个节目无限期延长播出,滨湖人民广播电台的历史上,第一次,绝对的第一次,史无前例。亲爱的听众朋友,尤其是在银河家园寻找文女士的听众朋友,我们是为了人间温暖,人间至爱而战斗在一起的战友。……
刘卫星随身带的收音机里,不断传来畅畅的声音。畅畅把营救文女士升华为人间温暖和至爱,成了战友,令刘卫星升起一种崇高感。他的血沸腾了。刘卫星怕再晚一点,银河家园的小卖店关门,又买了一对南孚电池,备晚上之需。
童年的美好记忆,把闻竹召回了滨湖。闻竹对滨湖的记忆只有快乐。其实,这种快乐是抽象的,影子式的。十多年来,她和滨湖只有记忆中的联系,她意念中的滨湖是纯净,如童年的眸子般清澈、透明。父母去世,哥哥、姐姐早已离开滨湖;有三五个要好的中学同学,也不在滨湖工作,滨湖只是出生地存在她的各种表格中,但滨湖对她来说一直念兹在心。回滨湖成了信念、理想,对未来的期盼。每当身心疲惫时,回滨湖的信念就鼓励她,鞭策她,再努力干几年,赚够后半辈子的花销,就回滨湖,做个真真实实的女人。认识王海滨后,到步入婚姻的红地毯,也没有改变这个信念。王海滨说,我也有同感,也想找一个滨湖一样纯净的地方躺下去好好休息,从此不问江湖事。
滨湖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滨湖。回滨湖后她才明白,滨湖只是她记忆中的一件珍藏品。她寻找一座桥,寻找一座从记忆的彼岸到现实彼岸的桥。她发现世间没有这座桥。要不她站在记忆的彼岸,要不就站在现实的彼岸,根本无法连接起来。
闻竹一直向往能安安静静地,双脚踏在大地上,做一个相夫教子的俗女人。丈夫王海滨遇难后,相夫的愿望破了,教子的愿望倒实现了。王海滨和前妻的女儿,自愿随她来到滨湖。女儿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一早晨去学校。王海滨的女儿,最初叫她闻阿姨,回滨湖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叫她妈妈。这真叫闻竹高兴。闻竹把女儿送到一所贵族中学读住宿,全市最好的一所中学。星期天成了闻竹的节日。早早起床,去菜市场卖菜,一个忙碌的家庭主妇。平时一个人,一日三餐,基本以超市熟食为主,包子、馒头、元霄,怎么方便、简单,就怎么来。只有星期天她才能感受到家的温馨。她把这种温馨总结为在一个叫家的有限空间里,忙忙碌碌的快乐。这种快乐的时间太短暂了,一星期只有一两天。
当年,闻竹做销售经理时,不觉寂寞,孤独,只有满身满脑的压力,身上仿佛有个小马达,不断地给她鼓劲,提供动力,同时也不断把快乐送往全身。当她双脚踏在滨湖这块土地,身上的马达意想不到地停电了。快乐也像一条奔腾的河流,突然断流了。她不缺钱,不要像下岗女工一样,一分钱掰成几分钱花。做销售经理时,年工资加提成不少于四十万。王海滨遇难后,王海滨的全部家产(包括公司)由她和王海滨的女儿继承。她给王海滨女儿开了一个帐户,把属于他女儿的财产如悉打到了帐户上。王海滨是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公司正以每年净利润增长百分之五十的加速度起飞,在深圳股票交易所上市的前期工作都以完成。这样一家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很多人做梦都在羡慕,如果突然落到谁的头上,会幸福得晕倒。闻竹把股份转让了,只留个开会举举手的小股东。闻竹在市场上打拼十多年,知道拥有这家公司绝对股权意味着什么,她也自信完全可以让公司再上一个台阶。但她问自己要这些干什么?能给她带来快乐吗?
回归一个女人,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唠唠叨叨的女人,成了她的信念、理想。这个信念和理想,支撑她旅途中疲倦的身心。她奔波在信念和理想的旅途,这个旅途最终通向的是生命中最快乐的景点。现在,闻竹不要起早贪黑,赶飞机,赶火车、赶汽车;也不要一天到晚和男人们在酒桌上赌酒发疯,疯子婆一样,迷失了女人娴静、温柔本性。回滨湖后,闻竹发现,她一直向往的日子,有些不真实。这种脚踏家乡土地,还原一个女人的生活,怎么与向往不一样?如误会,玩笑。她找不到快乐。快乐在哪里?
滨湖牌风颇盛。从闹市旺铺,到社区树荫下,屋角旁,到处都是打牌的战场。楼下有一片树荫,三个女人围在一张用水泥伪装的一截原始古木旁。明显的三缺一。听到下楼的脚步声,救星来了,三个女人抹的抹橙子,洗的洗牌,早摆出一幅三缺一的架式。闻竹径自从她们身旁过去,如陌生人。身后一女人说,这年月,连牌都不会打的人,不是白痴,就是怪物。闻竹从不打牌。邻居三缺一,登门邀闻竹救急,闻竹说不会打。邀了几次,闻竹都说不会打。一不上班,二不打牌?一个人关在家里,干什么?连牌都不打,真是一个寡淡的女人。四楼的邻居问她,不打牌,活着有什么味?
将打牌上升到人生的意义,闻竹不敢苟同。
回滨湖后,首先想到中学同学,她拜访了几个同学,她们也来看过她,事后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闻竹说起读书时的淘气事,那种天真、稚嫩,越说越有趣。同学一勺冷水泼过来,说,我一点印象也没了,另一个同学就说,那时好蠢的。闻竹的情绪突然遇上一股寒潮。
有个同学说,昨天气死我了,和老公吵了一架。一个月给我四百块钱,我自己也只有四百,儿子读大学,每月要给他五百生活费,这日子还过得下去?另一个说,你老公只是没钱,人还是你的,我那死老公,一没钱,还一肚子花花肠子。昨天一晚都在婊子那里,以为我不知道。我死的心都有。几个人诉了一阵老公的不是,闻竹不太习惯听她们诉苦,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这时有人说,不说了不说了。打牌。一听打牌,她们都雀跃。问闻竹打不,闻竹说不会打。有个同学说,这年月……。闻竹接过同学的话说,这年月,连牌都不会打,不是白痴,就是怪物。开初那同学有些尴尬。不知谁突然爆发一阵笑声,大家都笑了。闻竹自己也笑了。
闻竹在一旁看她们打牌。半小时后,越看越泛味,就提早告辞,单方面结束了这场因她而起的聚会。她走时,同学们没放下牌送她。她们早没把她放在心上了,一个个全神贯注守住自己的钱袋,同时挖空心思想从别人的袋子里多掏出几张票子。
播音台上的时针提示畅畅,《我们的故事》特别节目,随着一长一短的两根指针,绕了三圈。畅畅也不知道,今晚节目还要播多久?五小时?八小时?直到太阳从东方探出头来?不管几小时,畅畅已创奇迹。按《我们的故事》栏目计划,每期正常播出四十分钟。以前,节目一完,嗓子和嘴唇遇了干旱似的,要冒烟;伸伸胳膊,伸伸腿,筋骨和关节都酸酸的,仿佛刚挑了千斤重担,突然卸了后,只想找个地方好好歇一歇,躺一躺。今晚三小时过去,耳幔挂在畅畅的耳朵上,好像刚放上去;嘴不干,嗓子里仿佛有泉水在滋润着,好像刚刚坐在播音台前,一切刚开始。
文女士会不会自杀,能不能顺利营救?在没找到答案前,听众的心情是沉重的,主持人的语调无疑左右听众情绪。畅畅对情绪的把握就像一把尺子,一分一厘都恰如其分。畅畅的心情是复杂的,作为今晚《我们的故事》特别节目的主持人,她必须用沉重的语调面对听众,但她的心情却像一簇鲜花似的开放,嗓子也想放声歌唱。台长说,畅畅,祝贺你!今晚的节目绝对是1加1等于11。你将家喻户晓。畅畅从台长的赞赏里,看到了鲜花、听到了掌声。畅畅知道,今晚的喜悦只能收在心中,不能展示于人,更不能和别人分享。今晚她除了主持好节目外,还有一项新任务,就是好好看管这种喜悦,不能让它来干扰工作,要让滨湖的听众知道,此时畅畅的心情是沉重的。为一个可能消失的生命而沉重。喜悦像个讨厌的骚扰者,不经意间,就出来骚扰她一下。只要骚扰者冒出头来,她就温柔地把它按下去。
畅畅的父亲是滨湖纺织厂的司机,专为厂长开车。为厂长开小车,工作时间比厂长还长。公干自然少不了司机,就是厂长家的私事,也是司机的公事。半晚上,一家人刚开始做梦,一阵杀人般嚎叫的电话让父亲一楞,贯性似的弹了起来,一家人睁着眼睛,听父亲噔噔的脚步下楼。有天,一场大雪。仿佛上帝造亚当夏娃时,还造了一个大冰窑,谁要惹他不高兴,就把谁丢到冰窑里。那天,也许滨湖所有人都惹怒了上帝,滨湖人都被丢到冰窑里。寒风把畅畅的耳朵吹得和脖子上的红领巾一个颜色,像红宝石,冰冰的,硬硬的,亮亮的。畅畅回家时,父亲还没回。父亲每星期难和家人进一次晚餐,大家都习惯了,吃饭时也不等父亲。父亲回到家,畅畅的家庭作业全写完了。父亲进门第一句话,妈哎,冻死我了。母亲问父亲吃饭没有。父亲说没有,母亲准备做饭,父亲说,饭莫急,先把脚处理了再吃。母亲惊问?脚怎么了?伤了?父亲说,好像冻断了,不是我的了。
送厂长至全市一个最豪华的小区。厂长下车走了,没说要父亲走,也没说要父亲不走。父亲谨记司机身份,除非厂长明确要他走,他才能走;也不随便问。父亲等在小区门外。父亲不敢打开小车里的空调。他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匆忙出车,忘记加油了。开了空调,回去时,小车就没油喝;怕厂长随时出来,又不敢离开小区去加油。父亲坐在冷冰冰的小车里,四周的空气仿佛都成了冰。厂长上车后,冷得牙齿直打颤,问父亲为什么不开空调,父亲说,没油了。父亲坚守岗位,冻了十个小时,厂长没表扬他,反而批评他,工作马虎。
母亲配合父亲,如拨河竞赛,扯着父亲的鞋子朝身后使劲,父亲也朝身后用力。父亲说,痛。母亲的力就使小一点。父亲又说,用点劲,母亲就又用力,父亲又说痛,母亲的力又小一点,这样来来回回好多次,谁都不记得了,才把鞋袜脱下来。父亲一双脚,像两个冻坏了的萝卜。母亲先用一块毛巾包着父亲的脚,轻轻地在毛巾外面摩擦。擦了多久,畅畅不知道,畅畅看完了一集动画片,母亲还在帮父亲擦。父亲说,好痒。母亲说一双脚都起冻疮,痒就没问题了,要不一双脚会瘫。母亲又找出冻疮膏,给父亲涂上。
父亲那双冻萝卜样的脚,像在瓷器上烤出来的印记,二十多年过去了,还清晰地留在畅畅的记忆里。十岁的畅畅好恨厂长。她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出人头地,做比厂长还大的官,一定要让厂长给她开车。
亲爱的听众朋友,您现在收听的是滨湖人民广播电台,频率是中波1151千赫,《我们的故事》特别节目。我是畅畅。今晚的特别节目,由我来讲述大家的故事。今晚,我深深地感动了,我被参加银河家园营救文女士的听众朋友感动了。自从文女士不幸的消息发出后,不到三小时,自发到银河家园营救文女士的听众朋友,就有一百三十多人。这是一种什么精神?是爱,博大的爱。有一首歌,大家都很熟悉,畅畅唱了起来:“只要人人都献出一份爱,世界就会变成美好的人间……”。今晚,银河家园就是这首歌的真实写照。不仅我感动,我的同事也感动了。除了留下来和我一道编辑这期特别节目的同事外,其他同事在台长带领下,都到了银河家园。今晚故事的主人公就在大家身边。一个是出租车司机毛光辉,另一个是三里桥派出所所长刘卫星。其实参加银河家园营救文女士的听众,每个人都有可歌可泣的故事,可惜时间有限,我们的信息有限。我首先讲出租车司机毛光辉的故事。毛光辉师傅,今晚第一个到银河家园。
在研究讲谁的故事时,畅畅说,毛光辉的事迹有典型性。有同事问,哪个毛光辉?另一个同事抢着说,还有谁?经常在出租车上捡东西,又给蓝书记写信,自荐当人大代表的那个人。两年前,畅畅采访过毛光辉。这是一次奉命采访。
毛光辉给市委蓝书记写了一封信。蓝书记在信上签了一大段文字。宣传部把信复印后,每个媒体发了一份。
看完毛光辉给市委蓝书记的信,畅畅佩服毛光辉那种活出去了的勇气和直率。信中说,蓝书记如果提携他当人大代表,一定不辜负党的期望,不辜负蓝书记的期望,为滨湖精神文明建设作出更大贡献。这个高中毕业生,到部队服了三年役,复员回滨湖开了十年出租车,想当人大代表,野心蛮不小。畅畅很欣赏这种有野心的男人?毛光辉在信里说,十年里,每月都免费送残疾人,免费送病人到医院看病,每年都参加免费送高考学子活动;在车上拾到钱物不少于一百万,有的交了派出所,有的直接交失主。一个出租车司机,能做到这样不容易,凭这些数字就让人感动。
采访毛光辉前,畅畅在总编室的资料库找了一些毛光辉的资料。有一篇是助残日,免费送残疾人;有几篇是拾金不昧。畅畅有个习惯,采访前,通过各种方式对采访对象进行一番了解。畅畅把资料库里的录音带倒到毛光辉的同期声位置,这时一口标准的滨湖方言说,有个乘客丢了一个包在我的车上。我打开一看,全是钱,一百元的。我的手发抖,真的,我从来没看到这样多的钱。我有点怕了,现在想来,我也不知道怕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打鼓一样不安。我估计,是刚下车的乘客丢的,但乘客下车就走了,我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就想到了派出所。我只想赶快把钱交派出所,不放车上。送到派出所后,才知是三十万。畅畅记得,市文明办给他戴了大红花。
毛光辉是个标准的帅哥。一米七八的个子,手脚粗壮,虎腰,方脸,全身各部位搭配得挺和谐。一笑像小孩子一样天真,方脸上还有一对酒涡。她第一次见到,大男人脸上有一对圆圆酒涡。也许是那对酒涡的原因,使他面目和善,有亲民感。天庭饱满,地角方圆,是相书说的那种官相。
这天的采访,是畅畅到电台以来,最轻松的采访,也是收获最大的一次。毛光辉从部队说起,说到十年出租的点点滴滴。不要引导,也不要提问,仿佛此时身为记者的畅畅,只是他的一个倾诉对象。一个半小时采访,把笔记本都记满了。他的叙述,不但有理论的高度,还有细节。她读书时,老师在讲授新闻学时说,新闻要有鲜活的细节,这么多年来,她对“鲜活”二字,仅仅停留在纸上,她采访毛光辉后,这“鲜活”就像一条刚从水中捕上岸的鱼,在她的手心中弹跳。毛光辉问,看到我车盖上的手机号了吗?畅畅说,看到了。出租车前盖上,四个大字:“便民号码”。四个字旁,是130的手机号。毛光辉说,这个号码主要是给老弱病残准备的,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和残疾人,在市区内一律免费接送。这项服务,一年少赚一万。
采访快结束时,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这事让畅畅的新闻更生动。毛光辉的出租车里突然响起王力宏的歌声:“大家一起说一次,盖世英雄到来……”。毛光辉望着畅畅,以为畅畅的手机响了。手机的彩铃还在唱着王力宏的《盖世英雄》。“世界是舞台,我出门儿了载四个哥儿们儿,今晚我的目的明确……”。畅畅奇怪,毛光辉为什么不听电话,这不是他的便民电话吗?难道这便民电话,只是摆看?畅畅提醒毛光辉,毛师傅,你的手机响了。毛光辉说,不是我的,我以为是你的。王力宏的歌声突然停了,但立即又响了起来。毛光辉说,我知道了,一定是乘客把手机丢在车里了。毛光辉和畅畅循着王力宏的歌声寻找手机。手机找到了,王力宏还在唱“不用问,你得同意,做英雄,是不容易……”。毛光辉打开手机盖,刚把手机放到耳朵边,畅畅的采访录音机,也放到毛光辉的耳边。毛光辉很配合地对着手机和录音机说话,说完,又把手机靠近录音机,把对方的话送到录音机里。毛光辉对着手机说,我给你送来吧,几分钟就到了。说完,就调转了车头。
畅畅把玩着手机。这是一款新机,最近,每天在她们台里做广告,价格是三千五,带语音功能,MP3,还能看电视。
亲爱的听众朋友,毛光辉师傅的事迹还有很多很多,由于时间关系,今天就介绍到这里。现在,我们通过热线电话,,联系了毛光辉师傅,请毛师傅和听众朋友说句话。
听众朋友好,畅畅好,我是毛光辉。我所做的一切,是基于一个出租车司机的道德底线,是我应该做的。谢谢听众朋友对我的鼓励,谢谢畅畅对我的鼓励。今后,我会更加努力,为滨湖市的精神文明建设作出我最大的贡献。
毛师傅,找到文女士的线索了吗?
还没有。我们找了五百多户,没任何线索。畅畅放心,我们会一如继往的找下去。今晚不找到文女士决不收兵。
后来,闻竹试图寻找爱上王海滨的过程。她尽管卖力地寻找,但事实证明,她的卖力是徒劳的。仿佛她爱上王海滨压根儿就没有过程,或者跳过了过程,直接收获了果实。遇到王海滨以前,她没有为爱疯狂过。之前,也有两次恋爱史,有次,还同居了半年。那两次恋爱,她都沉浸在一种被男人呵护的甜蜜中,一个标准的没心没肺的小女孩。她曾把爱情和这种甜蜜等同起来。和王海滨相爱后,她把过去的爱情体验颠覆了,让她领教了爱的狂暴。爱情不仅是甜蜜的微笑,也有激流中的挣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挣扎。这种挣扎,好像兴奋剂,剌激那根爱的神经系统,调动全身每一根神经加入挣扎的行列。她惊奇地发现,被男人呵护的甜蜜,固然需要,但那只是饮食里的粗茶淡饭,那种甜蜜的感觉,只发生的皮肤上。经历了爱的激流后,才发现那种甜蜜只在皮肤上一划而过。在爱的激流中挣扎的感觉,怂恿她为心爱的男人做点什么,把心的五分之四,都挂到心爱的男人身上。一份流进骨髓的爱。
流进骨髓里的爱里,不仅有甜蜜,还有焦虑。甜蜜和焦虑,使闻竹产生一种迫不急待地把自己交出去的冲动。
王海滨如一个接收大员,用他那温热的、溢出分泌物的小尺子,一寸一寸地在她身上丈量,从头发到脚指。闻竹的每一寸肌肤,都发出被接收的快感,骨头在渐渐地融化,全身柔软如水,后又化成了一股气,轻飘飘的要升天了。不管过了多少年,那种感觉像稀世珍宝藏在她的记忆深处。尤其是王海滨遇难后,这种感觉愈来愈在她的记忆中凸现。只有真正懂得女人的男人,才算真正的男人。在她的意识里,世界上只有两个男人,一是贾宝玉,另一个就是王海滨。贾宝玉有一著名发现,女人是水做的。这是一个真懂女人的男人。女人只有在读懂了她的男人手下才是水做的。王海滨是贾宝玉的实践者,他成功地让闻竹变成了水,一股甜润的山泉,由山泉变成腾空而起的带有仙气的晨雾。
王海滨从包里拿出一份原材料采购合同,刷刷地签上“王海滨”三字,说,这份合同我签了,你签个字吧。
什么合同?闻竹还像气一样飘在天上。过了一阵,闻竹又说,我不签,你和别人签吧。
一千万啊。
王海滨,你把我当什么人?闻竹跌进了冰咕隆里,顿时一眼消极。我有那么贱吗?
竹子,我是出于诚心,想帮你,没坏意。我发誓,我是真心爱你。王海滨被闻竹的神情吓坏了。
从我走进这间房子起,我们不再是客户关系。你的单最大,价最高,也与我无关。我决不允许将我们的感情,将我们的爱,也变成一种生意。
竹子,我总觉得亏了你。我要偿还你,要不我心里不安。王海滨一脸真诚。
闻竹一下抱住王海滨,轻轻地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王海滨觉得,那口气,像一双淘气的小手,搔得他的耳朵痒痒的,尔后,又像接通了电一样,流淌在血管里的血抑制不住地沸腾了。闻竹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的人。
王海滨说,可是你要的是一个残缺的人。闻竹用手当刀,在王海滨的腰部比划着一个砍的动作,说,残缺不要紧,有了这下半节就可以了。王海滨说,下半节早就有主了,只能把上半节给你。闻竹笑笑说,谁要你的上半节?把上半节留着回家哄老婆吧。
为了一个大单,闻竹专程赴C市,请C市一家大型国有企业主管领导吃饭。闻竹坐了两小时飞机,双脚刚踏上C市的水泥路面,就打电话给C市最豪华的华皇酒店定了晚餐。席间,一声声美女美女地叫唤,又是递茶,又是敬酒,一个个殷勤得颠倒了主客关系。闻竹陶醉在殷勤中,酒中的陷阱,正对着闻竹微笑。
席散,公司主管领导把闻竹送进六楼客房。闻竹有一种从未经历的兴奋和燥动,全身发热,体内有火山要喷发;脸如映着红光的火盆;全身轻飘飘的,要飞起来了,仿佛有个怪物在作弄她。闻竹望着公司主管领导,眼神里就有了掩饰不了的急迫和期盼。闻竹的椅子上,一如布满了带剌的小球,屁股不得不扭来扭去。她咬着牙,控制体内那头充满欲望的野兽。这时公司主管领导在她眼里成了一个威猛的男人。男人朝她微笑,幸灾乐祸的微笑。真要命,男人还掏出一根烟,自己抽一根,递一根闻竹。闻竹此刻不需要烟,男人独自悠闲地抽,一个个圆圈从男人的嘴里吐出来,变成一朵朵花……
两人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男人鼾声大作。闻竹彻底清醒了。看着眼前熟睡的男人,伤心地想,这男人如果是她心爱的人,今晚她就是最幸福的女人;如果不是这男人做了手脚,而是她作为一个女人自由地绽放,今晚她也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可惜,一切都是假设。相反,今晚她是最没尊严的女人,成了一个最低贱的女人。
闻竹打开男式手包。她不是找钱,是找证据,找讨回尊严的武器。昨晚他吃了一粒伟哥,好像包里还有。果然还有一粒。除伟哥外,还有一种春药。外包装是一个妖艳的女人,全是英语。闻竹懂英语,一看就明白,这春药的名字叫“欲女狂潮”。一种女用催情药。一盒十小包,里面还剩四小包。说明书上说,可迅速溶于任何酒水及饮料中而不易发现。闻竹在心里说,我有铁证了。她把包藏了起来。
公司主管领导醒来后,想和闻竹开句玩笑,闻经理,你昨晚好骚啊。一见闻竹拉长一张脸,兴师问罪的架式,就把玩笑咽回去,心虚的把话题引到合同上。我把进货价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但你要保证质量,我才好说话。另外这单的回扣也免了。
你想用合同摆平我?没那么容易。这条件够优惠了,你还想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公司主管领导又卑鄙地说,其实最吃亏的是我,昨晚是一辈子最累的一次,连回家的力气都没了,没想到一睡还睡到了天大亮。闻竹大骂,放你妈的狗屁。你侵犯了我的人格、尊严,这是合同能摆平的吗?告诉你,我也要你付出人格和尊严。
公司主管领导想,搞都搞了,又没有强奸,你自己要搞的。我还把价格抬高了百分之二十,够有良心了。我付出人格和尊严?难道你还把我搞了?倒是巴不得。闻竹把条件开出来后,他才出了一身冷汗,才知道这女人不好惹,那付得意的脸变了,手也有些哆嗦。
闻竹又说,想赖是赖不了的,伟哥和欲女狂潮上有你留下的指纹。喝酒的杯子,我藏起来了,这些都是铁证。我也知道,你日子不好过,公司纪委早盯住你了。只要按我的做,不会太为难你。公司主管领导像一株三伏天里晒蔫了的草,头低到了根部。闻竹说,中午你请一桌客,昨晚来吃饭的,一个不能少,饭桌上当众跪在我脚下,赔礼道歉。从此一笔勾销,合同我也不要了,本小姐不是一纸合同买得到的。
那个男人跪下来的照片,闻竹收藏战利品一样,一直保留着。
畅畅上超市买了一瓶五星级剑南春,二百多元,回家要母亲多炒两个菜,她要陪父亲喝一杯。父亲退休前滴酒不粘,退休后,好像要补回前半生没喝的酒,每天中餐和晚餐都要喝二两。畅畅平时回家不陪父亲喝酒,只有过年吃年饭时,陪父亲喝一点。父亲问今天为什么喝酒。畅畅说,得了一个大奖,高兴,还有就是感谢父母,没有父母我就得不了这个奖。说到高兴时,她心里颤栗了一下,仿佛心在哭。畅畅想,其实,人不仅眼睛流泪,心也会流泪。眼睛流泪看得见,擦得掉,流了就好。心里流泪看不见,擦不掉,像病菌,慢慢繁殖,直把心都烂掉。有个喝酒的理由,父亲也就不再问了。
一瓶酒,她和父亲对半分,父亲说他喝不了那么多,畅畅喝了六两多,不到七两。她有些兴奋了,吃完晚饭就要走。母亲说,没醉吧,能走吗?畅畅说,没醉,还可以来半斤。畅畅下了楼,母亲还在嘱咐她,注意安全。仿佛是小时候上学,不管早上出门,还是下午出门,母亲总要交代一句:路上注意安全罗。
出了家门,畅畅给光华石油董事长兼总经理何亚纯打电话,说她在盛世芙蓉酒店门口等,要他开车来接。畅畅说,和几个姐妹在盛世芙蓉聚餐,喝醉了,找不到北了。
《我们的故事》刚开办一个月,没广告支持。广告是栏目的血液。栏目失了血,就像人失了血,生命危在旦夕。台长多次向畅畅发出了《我们的故事》的病危通知书。畅畅是栏目主持人,也是栏目组组长,栏目的主要策划者之一。她必须全力挽救《我们的故事》。光华石油何董同意支持一年广告。何董只说,拖着,雷声大,雨点小。畅畅三番五次登门,除了灌满一脑壳米汤(赞誉之词),广告还是画饼充饥,光华石油董事长,名副其实的油老虎,跺一下脚,滨湖得打喷嚏,这样显赫的人物,办事一点不爽,真让畅畅郁闷。畅畅有些烦了,想放弃算了。前天畅畅再次登门,还没坐五分钟,更没来得及说广告的事,何董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说,你今天来的又不是时候,我现在有个会。何董站了起来。这时秘书进来了,帮他拿着包,一种赶客的架式。后天吧,这几天都排满了。何董仿佛想了想,又说,后天白天也不行,有两个会,那就晚上。后天晚上,我们正式把合同签了。
从何董说话的眼神里,畅畅明白何董的意图。那种老男人,一旦发了情,眼睛发绿光,狼一样的。何董眼神里的事,畅畅一万个不愿意。何董年轻时,有一米六三的个子,还有两年就要退了,人也开始缩矮了;头上仿佛顶着一个围着篱笆的菜园子,篱笆中间,是干得发白的菜地,不但没菜,连草都长不出了;脖子到脸上浅黄的皮肤油光光的,布满了一个个浅黑色的斑点。
畅畅是带着深入虎穴的心情去和何董签约的。为了一年的广告,是死是活都得去。要何董来接她,是畅畅玩一种女人的小伎俩。如果何董来接她,晚上的事情是无法回避,躲也躲不了的;假如何董叫她自己打的去,她可能就误解了何董。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告诉何董,她是和姐妹们在一起开心才喝醉的。
后来,回想起和何董在一起的晚上,她真要感谢剑南春。没有剑南春,那个晚上她不知如何面对。
三十五岁的独身女人,是一堆干柴烈火。但畅畅这堆干柴烈火,常常烧得不完全,像在一个封闭的炉膛里,密封太好,供氧不足。她是一个事业婆,用事业把其它生活都密封起来了,幸福和快乐,就是“成功”二字。性只是身体上的一个器官。这器官给她带来过幸福和快乐,但远没有事业成功带来的幸福和快乐强烈,那样富有内涵。
尽管剑南春让畅畅处在兴奋和迷糊的状态,但老男人的丑陋,还是给她留下恐怖的印象。手臂、胸脯、肚皮到大腿上的肌肉都不堪重负似的垂了下来;油水充足的皮肤上,杂乱无章地长出了一些小红点;朝外凸出的小肚腩,像悬崖峭壁,悬崖下一簇黑丛丛的茅草,还算茂盛。从悬崖上往下看,茅草只能看到尖尖,似有似无了。也许是酒精的作用,畅畅渐渐打不起精神,脑子处在半睡半醒状。最后就留下何董唱独角戏,她连配角都是马虎应付。隐隐约约中,何董连门都没进。不知是水枪没水?还是地里太干燥。
滴、滴、滴,现在是北京时间23点正。
亲爱的听众朋友,我是主持人畅畅,您现在收听的是滨湖人民广播电台,频率是中波1151千赫,《我们的故事》特别节目。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今晚的大营救,已经引起了市委、市政府的高度重视。市委、市政府正在召开专门会议,研究和布暑营救工作。
市电信公司汇报了查找电话号码的情况。这电话是1992年装的,姓名是尤其,住址是滨湖市西区长龙街。长龙街的原址是银河家园前面的西环路,西环路是1993年修建的。长龙街十年前就在滨湖市的城市地图上消失了。三里桥派出所也查了户籍档案,银河家园只有一个户主姓文,是男性。有人提出找找文女士的女儿,但文士没说女儿在什么学校读书,没讲女儿叫什么名字,也无循查找。最后,市长拍板说,大营救刻不容缓,分两步走。第一步,立即组织一支二千人的队伍,半个小时,也就是零晨十二点前,赶赴营救现场,一户户排查。排查工作不能只局限在银河家园,凡是“82”开头的区域都是排查重点。卫生部门要做好抢救预案,制定救护措施。请市电信公司配合政府办,把凡是“82”开头的区域分到各部门,各负其责。第二步,请市电信公司配合市公安局查找尤其的下落和文姓下岗女工之间的关系,确定文姓下岗女工的具体位置。营救指挥中心,设在滨湖人民广播电台。指挥中心的指令,通过滨湖人民广播电台《我们的故事》特别节目发布到各营救点。
你的病,很容易治。容容在电话里说。容容和畅畅是高中同学,二十多年的死党了。高中毕业,容容考上医学院,畅畅考上广播电视学院,在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领域里,两人仿佛还是高中同班,来往不断。到了恋爱,忙结婚,忙生子的年龄段,好多同学都相互销声匿迹,她们这对闺中密友的友谊,奇迹般地留在爱情的缝隙里。
畅畅说,睡眠出了问题,非要到下半夜三四点才迷迷糊糊二三个小时,好像是为了做梦才迷糊两三小时。窗帘轻轻一飘,就醒了,再也莫想睡觉。容容说,要治这病,特简单。我劝你不要再吃安眠药了,吃多了有依赖性,那时就真难治了。要我说,你这病不需用药。畅畅说,你是练法轮功的?容容说,你失眠的根源工作太紧张了。我给你开个处方,三四千元钱就够了。畅畅说,只要病好,多少钱不管它。容容说,向台里请半个月假,找个旅行社,到大自然中去放松放松,把手机关掉,和谁都不联系,什么都不想,保你睡个好觉。觉得无聊,到网上招一男友。要死啊!和你说正经的,你来邪的。容容说,不是玩笑,你信我的没错。你是太累了,心累,累出来的毛病。不可能。栏目怎么办?这不当逃兵了?畅畅说,假如你们医院有一个疑难病人,要你当主治医生,拿出治疗方案,你又一时拿不出,你能向医院请假,去旅游半个月?容容说,哈哈,将军了?当然不会啊。不过,我再劝你一次,安眠药是一定不能吃了。畅畅说,其实,我也知道我的病,只要找到1加1等于11,失眠就好了。容容说,那我爱莫能助。畅畅说,给我出出主意。你广播学院的高材生,又是明星、偶像,你没辙,我能有辙?畅畅悲情地说,我有好多根白头发了。再想不出办法,跳楼的心都有了。容容说,你跳,你一跳,明天的收听率不就高了?你们搞新闻的,只要嗅到跳楼呀,自杀呀的腥气,不就叮上去了吗?舍身成就滨湖新闻事业。不陪你煲电话粥了,我明天还有一台手术。容容说完,不等畅畅反应过来,就挂断了电话。
从失眠起就没喝过咖啡。好想喝杯咖啡,不敢喝。她起初喝咖啡是为振奋精神。以前,她的睡眠好得没法形容。睡前坐在床上看书,常常连书都来不及翻开,就睡觉了。畅畅学生时代就有一个睡前看书的习惯,一直没改。印象中过了三十岁,就开始和瞌睡战斗了。为了和瞌睡战斗,她又增加了一个习惯:喝咖啡。睡前,喝一杯咖啡,可以增加半个小时的战斗力。她拿起咖啡又放下。现在,她不但不敢喝咖啡,连白开水都不敢多喝。喝多了白开水,怕被尿憋醒。一晚上本来就只能迷糊二三个小时,再一醒,连迷糊都无法继续了。
在床上烙了一阵饼,眼皮有些涩涩的发干。过了三点,畅畅才开始迷糊。
我不行了,我要死了。文女士在热线电话里对畅畅说。畅畅仿佛在录播室,又仿佛在家里。她能听到文女士说话,找不到话筒,好不容易找到话筒,一看太小,比网上视频用的还小。她想,管它小也好,大也好,只要能用就行。果然效果还不错。文大姐,你怎么了?你要挺住,我立即找人来救你。热线电话里还在不断传来文女士的呼救声:我要死了,救救我,救救我。她对视频用的小话筒说,谁是医生?谁是医生?文女士有生命危险,请救救文女士。热线电话爆了棚,台长用卡车拖了一车电话机,还喊来了十多个民工装电话机。她的录播室也被热线电话占领了,办公室也被占领了。有人在叫嚷:这是干么?桌子呢?椅子呢?桌椅都占了,我怎么写稿?赶快装,赶快装。速度太慢,太慢!台长人还没上楼,声音就在楼上回响。办公室装不下了,就装到走廊里。台长又高声说。
楼上打通霄麻将。一粒麻将子突然袭击了宁静的夜晚,“咣当”一声,尾音仿佛还在地上转了一圈。这响声,让她从梦的世界回到现实世界,她还以为是楼板断了,迷迷糊糊地望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出神。楼上又安静了。她打开灯,墙上的石英钟,北京时间五点。
每次做完梦,醒来后,只留下模模糊糊的影子,她努力回想这些影子,突然连影子都没了,只留了一个做一晚梦的印象。刚才的梦,在畅畅的印象里不只是影子,像变成了现实。文女士呼救,热线电话爆棚,全台每个角落里挤满了热线电话,每一个细节,十分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这个梦启发了畅畅。她心中一亮,灵感来了。她在心中说,我有办法了,只要文女士配合,一定能让1加1等于11。一高兴,她就拨容容的电话。刚拨三个数字,突然停了。容容可能还在梦里,这时打去,不合适。
晨雾渐渐地推到畅畅的窗前。窗前仿佛有个奇大的粽子,晨雾中,一层层地驳去了粽叶,露出了一片白嫩的颜色。这时,一股久违了的睡意袭击畅畅,眼睛和思维都有些要抛弃她似的,抢先去休息。
这是一个很香的回笼觉。待畅畅醒来,已是上午九点半。
银河家园西37栋栋长陪同刘卫星上了五楼。刘卫星随身带的收音机,一直开着,他走到那里,畅畅跟到那里。畅畅说,《我们的故事》特别节目,现在介绍的第二个人物,三里桥派出所所长刘卫星。有人称刘卫星是滨湖一颗政治明星,获奖专业户。这确实。从全国公安系统优秀干警,到省市公安系统年度先进个人;从公安部一等功,到居委会颁发“热心居民奖”,每次都少不了他。尤其是当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时,警官刘卫星毫不犹豫挺身而出。有次刘警官出差,路上遇到一伙歹徒抢劫人民群众的财产,畅畅加重语气,说,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呼地冲到了歹徒面前,大喝一声:“住手!我是警察!”
刘卫星仿佛是听说书艺人讲演义。
37栋栋长说,五楼住个富婆。刘卫星的耳朵关注的是畅畅说“刘卫星演义”,37栋栋长说什么,他没在意,过了一阵,才条件反射似地问,这一层住的什么人?504住户是我的同事,广东打工去了,房子空了两年。503是个富婆。单身女人带个孩子。单身女人?刘卫星警醒起来。37栋栋长笑了,刘所长莫紧张,这富婆,富得流油,刚衣柜就是一万多,好过得很,银河家园的人自杀光了,她也不会自杀。姓什么?姓什么不记得了,好像百家姓里没有。37栋栋长敲了敲503的门。里面没反应。37栋栋长自言自语地说,可能睡了。七点多钟,我见她下楼丢垃圾,笑得开开心心的。六楼有一个下岗女工,最近离婚了。刘卫星一听又来了精神,催促栋长说,上六楼看看去。六楼的下岗女工,虽是单身,但把母亲接来了,也不姓文。刘卫星没多问,就和栋长出来了。
从六楼下来时,刘卫星的心又回到了畅畅的演义上。畅畅的演义他越听越陌生,像小时听英雄故事。尤其是畅畅用铿锵的语气说,“住手!我是警察!”这句话不停地在刘卫星的大脑里出现,像个特写镜头。他觉得惭愧,无颜面对。
刘卫星徒手和两个歹徒搏斗是事实。刘卫星身上捅了八刀。一刀与肺相隔没有一毫米。如果捅进了肺里,他不单是英雄,还是烈士了。有个歹徒是公安部下令追捕的甲级逃犯。媒体把这一事件,当作他的英雄壮举,大肆炒作了一番。
想起那天发生的事,不堪回首,是一生中最窝囊的。要说英雄算不上,惊天动地倒不假。惊动了北京,惊动了公安部,震动了妻儿父母。他昏迷了三天。这三天,他徘徊在生命的边缘,差一点双脚就踏到生命的另一边了。这三天是如过来的,他的记忆至今是空白。这三天,最难熬的是妻儿父母。七十二个小时,他们以泪洗脸,寸步不离地守候他,用滴血的心呼唤他,用迎接新生命的姿态期盼、等待他。这是痛苦中期盼,恐惧中等待。没有什么比长达三天的恐惧更残酷。惭对妻儿父母。他是家中一把伞,为妻儿父母避风档雨。然而,他不但没避风档雨,还让他们在闪电雷瀑中煎熬了七十二小时。但愿下半生,不要再遇上当英雄的机会了,也不要让妻儿父母再跌进灾祸的煎熬中。
他压根儿就没想当英雄。
火车“咣当”一声,车轮就在刘卫星眼前转动起来。他傻傻地站在站台上,望着火车弃他而去。他去长沙参加本系统一个会议。从家到火车站,的士只要五分钟,他提前二十分钟出了家门。上的士时,发现穿一身制服,就掉头回家换便装。穿制服也有好处,就是路途没人敢主动侵犯他,只是容易惹麻烦。见到歹徒,就像畅畅说的,要挺身而出。制服上的国微给了权利和义务,否则,失职。他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家里,将制服换成便装,还是误了点。
他在火车站广场上了一辆开长沙的汽车。汽车刚进长沙县境内,两个可疑男人,盯上一个抱小孩的农村妇女。两个可疑男人,对抱小孩的妇女展开包围状。背大挎包的,站在走道上,严严实实遮挡住妇女半边身子,顿时,抱小孩的妇女,从车厢后面乘客的视线里消失了。妇女后座还有一个男人。后座男人前倾,伏在抱小孩妇女坐的椅背上,手里一块小刀片,在抱小孩的妇女的包上划了一个小口子,镊子在口子里捣腾,如外科医生划开病人的皮肤,小心翼翼地在病人体内作业,仔仔细细,专心专意。
管?还是不管?换便装的目的,就是不想惹麻烦。他有些后悔,不该返回家换便装,不返回家,不会误火车,也就遇不上这麻烦事。刘卫星鹰一样的眼球,把焦距对准那把忙碌的镊子。也许是小偷感受到了他眼神里的力量,要展开反扑,对他眼神的反扑,抑或是给自己壮胆。小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下,嚣张地说,看看,看你娘偷人!刘卫星的拳头握得咔嚓响,他差一点就站起来了,他控制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自己,少惹麻烦。一身便装,谁知道他是警察?小偷太猖狂,这口气不好忍。不好忍他也在忍。微微地眯着眼睛,打瞌睡似的。刘卫星没睡觉,一双眼睛,仍像鹰一样犀利,镊子每一细微的颤抖,都没逃出他的眼睛。
人民币在镊子的拨弄下,露出了粉红色的头。小偷仿佛不是从事罪恶的勾当,脸上挂着卑鄙的微笑。刘卫星忍无可忍了。他站起来,像钳子,卡住那只罪恶的手。并不是畅畅说的,大喝一声:“住手!我是警察!”当他站起来时,他真不敢说自己是警察。你是警察,为什么早不出来制止?他如何回答?分局年年开展擒拿格斗比赛,有一单项奖——比腕力。上任冠军退休后,他就一直蝉联这一项目冠军。他见小偷脸上有一种疼痛的扭曲感,估计小偷感受到了他手的力量。刘卫星想,只要小偷停止偷窃,向他告饶下车,就放他们一马。
他估计不足,小偷动了刀子。
门外乱嚷嚷的,玩笑开大了。闻竹无法想象,会出什么结果。恶意驳打“110”要受法律制裁,她在媒体上发布假消息,造成了重大影响,其性质比恶意驳打“110”还严重。她觉得当时真是鬼使神差。
闻竹开完要自杀的玩笑,放下电话,站在窗前,看着银河社区寒碜的门楼。门楼外,人来车往,街道繁华,门楼里一小广场,空旷寂静。平时出租车不能进门楼,更不能停在小广场上,这时,有十来辆出租车停在小广场上。收音机里传来了毛光辉的声音。毛光辉给畅畅报告说,他到了银河家园。后来又听到派出所所长刘卫星说,派出所的人全部来了。当时,闻竹没意识到事态的发展将超出她的想象,她只是觉得不能被找到,好难堪。于是,她把家里的灯关了,收音机插上耳机。电话也搁起来了。话筒搁好后,她用手机打座机,手机里出现嘟嘟的忙音,她又打一次,还是这样才放心。稍晚一点,她又从收音机里得知,营救人员增加到了一百多人,那时,只是想不要被找到就行,心里还不慌。直到惊动市委书记和市长,全市发动几千人营救,才慌了,怕了。
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估计是营救人员。后来她又听到了栋长的声音,她抓紧借窗外的光亮,穿上睡衣。如果栋长敲门,就让他多敲几下,她装睡觉了,被他们吵醒的样子。没想到栋长只轻轻敲了一下,嘈杂的脚步就上了六楼。
栋长一行人的脚步从六楼下来,路过闻竹居住的五楼,不再停留,后来就听不见了。此时,闻竹把挂在悬崖上的心收了回来,有种躲过一劫的幸运感。没想到栋长给了她一顶富婆帽子。她从没把富婆与自己联系过,开始觉得这帽子别扭,后来想想,也好,有层保护色,营救人员就不会把她和姓“文”的下岗女工挂钩了。她庆幸没用真实姓名和真实身份参与《我们的故事》。现在惟一隐患是电话,就算搁起来,暂时打不进,也是不安全的。把电话拆了,把电话机藏起来,她与姓“文”的下岗女工的惟一联系就断了。
她会自杀?自己都好笑。最困难,最艰难时,自杀的影子从没在她面前闪过一下。栋长说,银河家园的人都自杀了,她也不会自杀。栋长看人的眼光这样毒,她是没想到的。她一个晚上都没想明白,那“永别了”是怎么讲出来的。是灵机一动的玩笑,当时想最多几个慰问电话,没想到挨家挨户搜寻,更没想到,惊动了市委书记,市长亲自主持营救,成了全市性的大事件。
下弦月高高地挂在窗前。现在是北京时间,零晨四点。收音机的报时声,传到了闻竹的耳朵里。耳朵有胀痛感。耳机在耳朵里呆了八个小时。收音机在播放音乐,她把耳机取下来,轻轻揉了揉耳朵。她以为栋长一帮人走后,就不会有人上来了,没想到又响起了敲门声。
嘭嘭,嘭嘭……
门响得很不礼貌。闻竹想,像上次栋长一样,响一声,没人,就会走。谁知,响声和她比毅力似的,看谁坚持得久。嘭嘭……,寂静的夜晚,声音更嘹亮,如一个大功力的扩音器,把它扩大了似的。她无法再装睡,再装就露馅了。她干脆开了灯。她想她是富婆,坦坦荡荡回答,安全系数更大,人们更不会怀疑她是姓“文”的下岗女工。她用睡意朦胧的语气不耐烦地问:谁呀?门外说,我们是奉市委蓝书记的指示,营救一个姓“文”的下岗女工。闻竹说,神经病啊,三更半夜的,乱敲门。外面说,大姐,你开门,我们证实是不是,就走。闻竹故意说,不开,深更半夜,谁知你们是好人还是坏人?外面另一个声音说,大姐,叫你男人说句话也行。出差了。叫你孩子说句也行。也不在家。外面说,大姐你是不是姓文?闻竹说,神经病啊,再不走,我打110啊。外面另一个声音又说,毛师傅,这家不像下岗工人。防盗门上有视频,还带报警装置。这门大几千,下岗工人家谁装这贵的门?
夜,又归于宁静。月光无声地洒在闻竹身边。滨湖人民广播电台《我们的故事》特别节目还在继续。
女儿住学校,闻竹几乎不生火做饭。星期六、星期天女儿回家,她亲自给女儿做两个好菜,家里就有了烟火味,一种温馨的感受。回滨湖后,少了旅途奔波,脂肪开始澎胀,腰也有了中年人的威武、健壮。为了和日益澎胀的脂肪搏斗,晚饭几乎是水果、瓜菜代替。自从恋上畅畅主持的《我们的故事》,每晚一个多小时她都是和畅畅一起渡过的,是最能让她忘却寂寞的时光。茶几上一根黄瓜、一个苹果;再加一台收音机;手里则抱着电话筒,时光流得像水。好景不长,开始的新鲜感,渐渐发黄了。
离《我们的故事》开播还有十五分钟。闻竹肚里有些呱呱叫,就先将苹果咬了一口。咬第二口时,电话响起来了。电话是原住户留下的,除了打《我们的故事》热线,平时从没使用,她和外界沟通全是习惯性地使用手机。电话的所有权归她后,第一次听它开腔。
电话是畅畅打来的。
畅畅?闻竹讶异。闻竹不是畅畅的粉丝,但突然接到畅畅的电话,心里还是有几分高兴。畅畅毕竟是滨湖名人。畅畅关心地问候了几句,就把话题一转,说,你相信梦吗?闻竹说,不信。畅畅说,我相信。信梦不是信迷信。梦是现实的反映。像镜子,把人类自己看不到的一面,照给你看。看过弗洛伊德吗?《梦的解析》,很详细地分析了梦的象征意义,梦不是空穴来风,它象征或预示生活的某一方面。说完弗洛伊德,畅畅就把话题转到了她做的梦上。畅畅在叙述梦时,没说呼救的女人就是她闻竹,她怕闻竹听了不高兴。畅畅说,那场面好感人。现在回想起来,都还好激动的。
她觉得畅畅的电话莫明其妙,但畅畅在电话里讲的梦,又深深地印在她脑子里。她一直在想,那玩笑和畅畅的梦,有没有联系。有时觉得有,有时又觉得没有。为什么开那个玩笑?她一直在追问自己,好像不找出结果,就不放过自己。也许她想让那渐渐发黄的新鲜感,变得丰富一些,不让它发黄。一时想不出办法,就把畅畅梦里的现成故事用上了。有时她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一切都是突然而来,即兴的,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好玩。畅畅为什么给她打那莫明其妙的电话?外面寻找姓文的下岗女工的营救人员,还在吆喝喧天,她听到楼下的人伸出脑壳骂娘。说扰得他一晚都没睡上觉,还让不让他们活。后来闻竹也不想什么为什么,什么目的,总是这样想下去,真的就会要人来营救了。
一夜喧哗,把晨曦唤醒了。太阳爬到闻竹的窗台上,然后又轻手轻脚的伸到她的床前,静静地注视着甜睡中的闻竹。闻竹和衣躺在床上,一阵轻微的磨牙,仿佛老鼠啃木头。收音机在她身边发出兹兹的电流声。
此门可进旮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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