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长篇小说《良家妇女》(前奏) 张敏:长篇小说《良家妇女》(前奏)张敏:长篇小说《良家妇女》(前奏)

张敏:长篇小说《良家妇女》(前奏)

老城有一条半截胡同。胡同口的标牌上写着死巷,满城的人也叫它死巷,本市地图上也标名死巷。死巷,一个怪不吉利的名字。

早年间。说是早年间,也就是七十多年以前的事。那时候,巷子里住着户以掏大粪为生计的人家,他们挨家挨户掏了人家的排泄物,在巷子里的空地上摊开,晒成薄薄的粪饼,用袋子装了,然后到乡下去换庄户人家的粮食。

那时候,巷子里弥漫着熏人的腥臭,行人路过时,须用三块手帕捂鼻放快脚步才行。每当黎明时分,在人头顶上不足二尺高的地方,密密麻麻铺着厚厚一层苍蝇。那正是小生灵求偶的时刻,各自在原地奋力地振动翅膀,于是便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正因为如此,老城的人把这地方叫屎巷,很有些顺理成章。

再后来,掏大粪的人家绝户了,晒大粪的那片空地成了停尸场。那些从前方运回来只剩下半口气的伤兵们。就一堆一堆便集中在这里。挨不过几个时晨,一摸鼻子尖没气出了,便用小推车推到野外去。小推车吱纽纽的响声,有时候彻夜不断,让老城的人常常做不成个完整的梦。人们又自然把这条巷子叫作"死巷"了。"屎巷"到"死巷",一字之改,音同字不同,全是中国文字的造化。

现如今,死巷早已改了旧时模样,接了上下水,修了水泥路面,还装了路灯。住家户一家挨一家,和老城那成千上百条巷子并不差两样了。就留下一个名儿,时不时让巷子里的人们想起旧时日月,总觉得有口小气喘不上来。

巷子中间,住着户姓林的人家。主人林悟了,右派平反后,便不再上班了。每日在家给报纸杂志写些花边文章,混些稿费过日子,倒也自在。对于死巷这地名,他常有些愤愤然。一日,他突发奇想,寄稿时,在信封上不写死巷,写成诗巷,一字之改,大放光彩。只是稿子发表多日,不见稿费寄来,思量再三,莫非麻烦出在诗巷二字上?再用死巷的地址写信去问,人家回信说,稿费早寄上了,因地址不详,退了回来。去邮局打听,才知道改一个地名是国家民政部的权力,非凡夫俗子能所为。唏嘘半响,尴尬一笑,从此打消了改死巷为诗巷的打算。每每寄稿子时,老老实实地在信封上写上死巷二字,再也没发生过收不到稿费的事情。

林悟了笔名无聊文人。文思汹涌,才华美丽。桌前笔筒里装着十几支不值钱的圆珠笔,提起一支写小说,换一支便是散文。什么诗歌、杂文、报告文学,什么舞台剧、电影、电视剧,对于他,只是换支笔罢了。一时间长江南北,大河上下,翻开书报杂志常可见到他的文章。那是当今中国的一个特殊的职业:自由撰稿人。尽管中国是世界上稿费最低的国家之一,他也收入颇丰。不足二分地的小独院,朝南修了一个门楼。进得门来,正面是一明两暗的三间瓦房。屋前空地上种了些花草,惹得那蜜蜂蝴蝶常从墙头上飞进来嗡嗡乱叫。一架葡萄枝茂叶繁,阳光从那叶缝中洒下来时,都变成淡绿色全部流到地上去了。

林悟了原先有儿子。儿子长得眉清目秀,十指修长,弹钢琴在市上得过第二名。八三年参军上了老山,满满不到十个月,就埋在麻粟坡南边的山上了。林悟了落了个烈士家属,从此便把对儿子的一番心思移到女儿身上。女儿叫林丽,在一家专门给军队染布的工厂上班。女儿从小在他身边长大,他并没有意识到女儿有多大变化。前两年,市上公开选拔城市礼仪小姐,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许多人都来劝老林让林丽去报名,说只要林丽报名,保证在前三名内跑不出去。

林悟了知道这就是国外的选美活动,在中国变了一个说法罢了。林丽羞涩,不愿意去报名,老林也不愿意让女儿到大舞台上去叫人家评头论足。父女俩想到一处,倒也高兴。只是林母为此事思量了好几天,觉得这是丢了一次好机会。选上了城市的礼仪小姐,那就是城市的招牌,那是和大人物上桌面的事情,总不能再让她在车间里四班三倒了吧?林悟了说她,你不知道,你知道个屁,自古红颜多薄命。女孩儿长得漂亮,对局外人是好事,对自家,对自己,从古到今,从中到外,好事不多,麻烦不少。戏台上唱了几千年,一多半都是这种事,不信走着瞧。

林母原先在一家公社卫生院上班,早出晚归,挺辛苦的,后来见丈夫稿费来得勤了,自己一个月那点工资,也就是丈夫辛苦几个晚上的收入,便横下一条心,辞了那工作,专门在家伺候丈夫和女儿了。丈夫是文章满天飞的作家,自然见识要高人一等。她顺着丈夫的思路想想,也对。关起门一家三口过日子,没事少找事,少惹麻烦。

自打这事过后,老林再看女儿时,眼神里就多了些内容。女儿那身子,该凹的凹下去了,该凸的凸起来了。像是兰天上的一只风筝,像溪流里的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像有高人指点过似的,处处有迷人的韵味。

林丽已过了二十四岁的生日,正是未嫁女最狂的年岁。哥哥比她大七岁,哥哥在中越边境牺牲的那一年,她十三岁。那年八月,她下身见了红,与女人相伴大半生的老朋友初次和她见面了,正在她又羞又臊的时候,哥哥阵亡的通知书突然来了,那噩耗顿时砸在三口人的头上,最先吓回去的竟是林丽的月事。一直到六年之后,林丽都十九了,被吓走的老朋友才羞答答的露了面。这期间,老林两口子以为女儿毁了。

林丽停经之后,身子便不再发育,头发又稀又黄,身子骨又细又弱。梦里一声尖叫,赤着脚就从她房里跑出来,钻进母亲的被窝,身子发抖,出一身冷汗,像一只淋了雨的小羊羔,全不象十六七岁大姑娘的模样。在卫生院工作的林母,知道女儿病根。她和老头子商量:咱不能失去一个,再毁了一个。老林心中明镜似的,他知道儿子和女儿之间那种手足之情,哥哥在妹妹心中的分量,绝不比在父母心中的分量轻。

他们努力调整家中的气氛,努力抹去儿子在家中的阴影。为了女儿的例假,老林翻了不少医书,拜访了不少名医,比羊肉贵几百倍的藏红花,他就让林丽喝了好几斤。直到林丽十九岁那年春天,早晨林母去收拾女儿的房间,发现床单上有血丝,又在隐秘处找到女儿的血裤头,老两口心中才落下一块石头。老林那天破例喝醉了酒,先是说,让老伴把女儿那有血的裤头装在镜框里,后来又说要包起来留着,说将来可以进革命烈士博物馆,说那里面藏着一篇老百姓为国捐躯的好文章。这文章由他来写,肯定会催人泪下,肯定会惊世百代。

林丽自从变成真正的女人之后,连自来水里的营养都吸干净了,真是一天一个样,一时一个样。远远近近,提起死巷,必提林丽。有了林丽,那死巷的名字似乎也变得亮丽起来了。

林丽生在这样的人家,书自然没有少看。父亲那满满几书架书,哪本书没有林丽翻过的痕迹?人家是端起碗来找筷子,她是端起碗来先找书,没有书看,这顿饭便吃不香。按林悟了的话说,作家是什么?作家就是看了别人的书,想一想,再想一想,然后再写书给别人看。林悟了也曾动过念头,想把女儿也拉扯到文学创作这条路上来。无奈林丽读书,只是一种兴趣。俗话说,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林丽只看热闹,不看门道。试着写过几篇小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林悟了明白,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鸭子是赶不到鸡架上的,从此便放下了这段心事。

按说像林丽这样的年岁,这样的姿色,这样的气质,早该有男朋友了。可世上常常有这样奇怪的事情,要是一只美盛了的鸟儿,人们看得呆了,就没有人敢出手去逮。几年来,竟没有人敢打她的主意。一是她在总后一家军工厂上班,厂里女多男少,失去了频频接触异性的机会;二是曲高和寡,大家都觉得林丽的条件肯定很高,轻易不敢往她身上考虑;三是林丽不苟言笑,待人接物很有分寸,上班来,下班走。走出家门进厂门,出了厂门进家门,进了家门关大门,再也不到街巷里闲逛。抱起一本书来,上天入地,喜怒哀乐也全有了。死巷里住的尽是平头老百姓,口袋里有名片的,也就林悟了一人,他家门楼虽然很普通,可在人们眼中却显得十分高大。林悟了又喜清静,等闲之人绝不会无事来串串门。社会交际一少,林丽自然又失去了和外人接触的机会,这种种原因,林丽自己不知道,也不觉得,年龄便一天天大起来。林父林母失去儿子,便把女儿当儿子养活,生怕她哪天嫁走了,家里少一口人,多一份寂寞。也就不张罗着为女儿找朋友,问也不问一声。直到林丽过罢二十四岁的生日,老两口才有些省悟。自古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冤仇。夜里林悟了对老伴说:“问问丽丽,到底有没有男朋友。没有的话,这事还要认真一下呢。”

说林丽心里没人那是假的。看了那么多书,怎么爱,爱什么,她心里清楚得很,就是不清楚去爱谁。有天后半夜,她突然在一种奇怪的声音中睡醒了。那声音先是从门下边的缝隙中一点点流进来,接着就在地皮上铺了一层。声音在时断时续中一点点加强,情绪也高昂起来。这种声音林丽从来没有听见过,但是,她清楚那是人类的声音,绝不是草丛和墙角那些小动物发出来的。她掀开毛巾被,悄声溜到房门边,把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那声音立刻成立体声横着扑了进来。声音来自父母的卧室。两种不同的声音纽结在一起,就像管乐和弦乐在合奏时纽在一起一样。她迅速关住门,心口处激烈地跳动,象有什么东西要挣脱皮肉跳出来一样。她把两只手按在赤裸的胸膛上,从心脏里传出来的动力,使她的手指都像按在钢琴键上一样,扑扑跳个不停。她从纽结在一起的这组声音中,很快便分辩出哪几个音符是父亲的,哪几个音符是母亲的。父亲的声音粗而壮,直接从胸膛中冲出来,有一种大汗淋漓的痛快;母亲的声音尖而细,是在压挤之中品尝出来的一种甜美。粗而壮,细而尖,严丝合缝共同奏出的这种声音,在这一明两暗土木建筑的民舍里,上下流窜,左右翻飞。二十四岁的处女林丽,脸上发烧,耳朵发热。虽然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但她也立刻就明白了,那是亲爱的父母正在造爱。二十五年前,自己就是在这种造爱声中,才获得了生命的萌动!这种原本应该是世间最美妙的声音,最伟大的声音,但却由于这种声音的穿透力特别强,就像一切优秀的歌唱家,在舞台上唱到出神入化,唱到忘乎所以的时候,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这是一种人人都可以发出,但又不能正常发挥的声音,于是有人就把这种声音列入“四难听”之中。哪四难听,铲锅、拉锯、公驴母驴撒欢、夜半三更床叫唤。

被不幸列入“四难听”之后,这种声音在世间就成了人人要捂耳朵的一种声音。这一时让林丽偷听到了,心思竟如此混乱!如水的月光从窗帘最上边洒下来,本来就那么朦胧,这一时却让她害羞不止。她想把捂在胸口上的手移到耳朵上去,去捂住两只耳朵,拒绝这种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却又怕这轻微的动作会影响到亲爱的父亲和母亲。所幸那声音就像夏日里,田野上突然生成的一股旋风一样,纽结成一条黄龙冲上天空后,就嘎然而止了。

地面上有些湿气。湿气通过她赤裸的脚尖向上传导。行进到她膝盖的那个地方,好像就不动了。与此相反的是,她感到大腿非常热。热量来自两条大腿交汇的那个神秘的去处。在那里,似乎有一眼温泉就要喷射了。她似乎听见温泉在喷射前那咕嘟咕嘟的响声。她有些惊慌,把胸口上的手掌移到那地方时,竟像遭了雷击一般,眼前一串火星,浑身的肌肉都痉孪起来。一种令人无法压抑的感觉袭击着她,她无法说清楚这种感觉是欢愉还是痛苦,但肯定非常新鲜。这也许就是一个女人,在她一生中必然要跃上的一个台阶。林丽在背贴着门扇时想:这是不是就是爱情中的一道极致?是那么多女人都渴望得到的一种感情?

在这个黎明将君临的时刻,二十四岁的大姑娘林丽,才悟到了一点女人长大后的道理。虽然有点晚,但终于悟到了。

这之后,她便常常在睡梦中不惊而醒。虽然再也没有听到过对面房子里的声音,但她清醒后,心口就会剧烈地跳动。有几次实在睡不着,浑身莫名其妙的燥热,她便兀自脱光了衣服,站在穿衣镜前看自己。那乌黑的头发,那羊尾巴油一样雪白的身体,那凹凹凸凸的曲线,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是一种什么因素在暗中起着作用,竟让她身体各部位长得如此匀称,如此增减不得?这父母精血变成的,一口饭一口水养起来的一百来斤肉,不知道将来要让哪个有福的男人搂在怀里受用,他家的祖坟上肯定烧过碗口粗的香。想着想着她便想,这时候如果有个男人敢破门而入,丑点糙点都无所谓,她会扑进他怀里去的。于是她便想到了周长安。周长安是厂技术科的助理工程师,学化工的大学生,专管厂里染布的颜料配方。这家伙贼胆大,到车间看布样的时候,趁神鬼不知的时候,捏过她的手指头。

那是几十天前的事了。林丽在车间里看摆码。五十米长的轧染机尾巴上,草绿色的军布齐刷刷像瀑布一样往下流。林丽的工作就是把流下来的布压平摆好。周长安过去经常来,他要来对布样,以防颜色深了浅了。那天来对布样时,他和她面对面站着,摆动的布在她和他之间流着,她发觉周长安眼镜后边的眼睛看她时有点异样,水花花的。她心里一阵乱跳,自己先感到脸上有些烧了。果不然,那家伙趁她拉布的当儿,在布下边伸手捏住了她的一根手指头。人和人手的接触本来是件极普通的事儿,她也不是没有跟别人握过手。可这次不一样。当指头被他捏住之后,她差点晕倒。比那天晚上自己捂自己更强烈,一股像电一样的物质通过她的手指轰然上了头顶,她觉得肛门都收缩了。时间很短,他就那么捏了一下就松开了。然后就有人走过来和他说话,他就和人家一块走了。那天整整一个下午,她都觉得脸发烧。她想骂他,骂他是流氓,怎么敢随便就捏人家的指头。姑娘身上,就是一根头发,也不能让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去摸呀!他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走了,倒把一堆心事扔给了她。他是南方人,父母前几年调回南方去了,就留他一个人在这里,据说还留下了一套房子。没有结婚,也没有听说有女朋友。这些她都是无意间听别人讲的。按说条件不错,可林丽觉得他不配。他个子太低,一米六六左右吧,林丽一米七O呢,站在那儿比他高小半头。

林丽夜里睡在床上,想着这事儿,便把枕头搂在怀里,她想象周长安就是枕头,上下都差几公分,心里就不舒服。可是手指尖上的那种感觉却强烈地刺激着她,自己捏自己的手指头,捏扁了也寻不出那种像雷击一样的感觉。她是个除了父亲之外,还没有接触过异性的姑娘,这家伙怎么就这么胆大,没经过允许,就敢捏人家的手!再不骂他,他说不定还敢凑上来亲嘴呢。林丽下定决心要训他几句。可是,以后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竟不见他来了。一次也不来,这是过去从来没有的事情。是不是他自己知道错了,再也不敢来见她?等他等得心焦,便在心里原谅了他,她在心里说,来吧,我不训你,要拉我的手,随便拉好了。她渴望着那种让头脑发晕的刺激,那种让每一根汗毛都支撑起来的感觉,那种让肛门都收缩的紧张。可是他还是不来,在饭厅买饭也见不到他的身影。

世界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是有种子的。一颗从树枝上随风抖落的种子,落在什么地方,是它自己的造化。落在没有水也没有土又不见阳光的地方,就象男人的梦遗一样,自然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但凡落在一块有了种子发育条件的地方,萌动发芽以至于开花结果便是很自然的事了。

周长安也许是在无意间扔出去了一颗种子,这颗种子却在林丽的心尖上萌芽了。种子萌动的过程林丽并没有十分在意,可是一旦感觉到种子那细细的根须开始在她心里面抽取营养时,林丽明白,再拔掉它就有些心疼了。

就象抖落种子的大树一样,种子发芽了,大树却不去理会它。周长安竟无影无踪了。

世界上有多少男人和女人,就有多少种爱情诞生的契机,林丽和周长安所谓的爱情萌动,只是九牛身上的一根毛,长江黄河里的一滴水罢了。

这是让林丽心烦意乱的一段日子。这种心烦意乱,是真正的心烦意乱。不能向人诉说,也不可能向人诉说,因为自己对自己都无法诉说清楚。那感觉,如同心里塞满了一把猪毛,又如同心窝里长出了一蓬乱草。没头没脑地心慌烦乱,莫名其妙地想大声尖叫几声。上班的时候,机器那均匀的轰鸣声,过去充耳不闻,现在也变得刺耳起来。过去一个班,她几乎不上厕所。她看不惯那些结了婚的女人们,上厕所象走马灯一样,你出来她进去,也不嫌厕所里那臭味道,一个班要去七八回。这些日子,心烦的时候,也想上厕所。倒不是有那么多水要放,主要是在厕所里蹲上一会儿,那种心烦的感觉便能减轻一些,心里边能舒服一点。替补她的女工都奇怪了。悄悄问她是不是有什么病?林丽像被人家猜准心事一样,脸先红了。她摇头,那女工便在她耳边说,该结婚了。我像你这么大,儿子都快上学了。见林丽很专注的样儿,她便又说,是不是底下有股热气?象屁一样,老姑娘都得这种病!林丽一下低了头,再也不想理她。可是,用手调理军布的时候,又不能不想她刚才说过的话。这些话,好像哪本小说里也有,但说法不一样,她太粗俗。书里边的文学很文雅。于是她就不喝水,再也不让人家来替补了。回到家里,吃惯了母亲几十年做的饭菜,竟莫名其妙地挑剔起来,嫌盐多了,嫌醋少了。这天下午,林母做了她平时最爱吃的蒜醮面片,她竟嫌大蒜有股臭味,动了动筷子就放下了。林悟了实在看不下去,用筷子敲敲碗沿说:“你又不去和男人约会,你怕什么嘴臭?”

一句话出口,林悟了先自后悔。林丽愣怔了一下,她奇怪父亲怎么能说出这么难听的话来?接着便捂了脸,向自己的房间里跑去。前脚迈进房间,泪水便后脚跟着涌了出来。她伏在床上,放悲声哭了起来。这是她从记事以来绝无仅有的一次,无边的烦恼象天际边涌来的海浪涨潮一般,她哭得痛快淋漓,多日里积聚在头发丝里,骨头缝里的烦恼都随着眼泪和哭声迸发出来,一阵轻松先从背脊上,然后从大腿上渐次消退,就像大海退潮那样。后来她竟睡着了,母亲什么时候给她身上搭了一条毛巾被,她都不知道。

这天夜里,一家人都不高兴。每天必看的《新闻联播》,林悟了也没有看。老俩口躺到床上之后,林悟了望着屋顶,一支接一支抽烟。林母问他时,他吐出一口烟说:“你当医生你还不知道?这叫青春期性烦恼!粗话说叫发情,农村人叫跑圈。”

林母怎么会不知道。事情发生在自己女儿身上,不想承认罢了。就象军队里的长官,永远把这句话压在舌根下面,不愿意承认他的士兵有青春性烦恼一样。军队里的长官不肯承认这个事实,是怕扰乱了军心。而林母不肯正视这个问题,是怕有伤她的尊严。她就像《西厢记》中那个崔莺莺她妈:娘怕女儿春心乱,怕黄莺儿成对,怨粉蝶儿成双一样。这会儿,她睡在男人身旁,有点饱汉不知饿汉饥的味道。忘记了,当初她和林悟了,那段有天没日头的恋爱时光。世上一代人传一代人,其实代代人无甚大的区别。尤其是在这类事情上,几乎是一代人踩着一代人的脚印。而那脚印又是雪凹上的,站在三千米的高空上看,一溜,一点都没有错乱。容易忘记过去,又喜欢依老卖老的林母这会儿想:好端端的一个女儿家,怎么会想男人想到如此地步?她便冲着林悟了骂了一句:“都是你们这帮写书的人,看坏书把她看的!”这是她早就担心的事,看那么多书,能不乱七八糟地胡思乱想吗?林母的这想法也确实有道理。这是存在于她们家一个非常现实的事实。书架上那么多砖头一样厚的书里,藏着多少历历代代中外古今男欢女悦的故事,能不让林丽春心大乱吗?作为母亲,她从丈夫那里接受了一粒种子,她把这粒种子泡在血水里,藏在自己身体最安全的地方,用了整整十个月的时间,比最精细的农夫还要精细地培育着,供给种子所必需的一切营养,才生出林丽这么娇嫩的一个女孩。然后又用二十四年的漫长岁月雕琢她,自认为对她的每一根头发都非常稔熟,每一次微笑都是她精心设计而产生的效果,而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女儿要远她而去了。

就在她苦思这些怎么也化解不开的人生哲理的时候,在离这座老城不远的乡野村洼间,二十几岁的未嫁女们,也常常有肚子莫名其妙地就鼓胀起来的事实,那该不是读书太多的缘故吧?

老两口在午夜时分达成共识,得出一个英明的结论:林丽要赶快找男朋友了。他们几乎同时说出了中国最迟从唐朝就留下的那句话: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冤仇!

也就是在这个春天的夜晚,一列由大西北奔驰了几千里的火车,在老城车站作暂短的停留之后,从车厢里走下来一个精壮的男人。他没有军衔领章,但穿的是一身黄绿色军装。

他叫崔治宽。

夜风卷起月台上的灰尘吹拂着他粗糙的大脸,他觉得很惬意,比起大漠深处的风暴,这夜风显得很温柔。

草原上的风刮在脸上,像老婆婆的手;

都市里的风吹在脸上,就像姑娘的手。

崔治宽提起行装,直起腰出站的时候,突然在心里冒出这么酸溜溜的两句诗来,感受着那比情人的手还要温柔的夜风,他的嘴角便扯出一道笑纹。

(那一夜月色昏暗,但是藏在月亮里面一个叫月下佬的上界厅局级长官,还是一眼就看中了他。月下佬打开他的公文薄,用一支红圆珠笔在崔治宽和林丽的名字中间,很果断的划了一条红线。把崔林二人勾连到一起了。林丽不是嫌周长安矮么?这个崔治宽,一米八O的个头呢,两人站在一起,绝对般配。月下佬很为自己的政绩满意。他虽然贵为神仙,因为道行有限,没有能推算出几年以后,这两个人竟反目为仇,弄出一桩人命案来。那命案曲曲折折,讲出来时,群山沉寂;写出来时,洛阳纸贵。)

崔治宽拎着大包小包,背着背包,就像在电影上常见到的那种画面一样,一个退伍大兵,向我们走来。然后换一个机位,在静夜的城市街道上,崔治宽迈开他军人受过训练的步伐,向远处走去。那远处,便是贴近死巷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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