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三角青年作家联展  青山上(李云)、暗影(刘鹏艳) 长三角青年作家联展  青山上(李云)、暗影(刘鹏艳)长三角青年作家联展 青山上(李云)、暗影(刘鹏艳)

长三角青年作家联展 青山上(李云)、暗影(刘鹏艳)

长三角青年作家联展

【编者按】

几千年来,“江南”便是一个诗意的词汇。江南在中国文化地理版图上占据着重要位置。江南物华天宝,江南人杰地灵。江南一直被书写,也将永远被书写。当下时代的江南书写,既是连接伟大传统的一种尝试——试图延续中国传统的人文传统,也是面对现实的深刻切入——试图建立一个伟大的时代的“镜像”。从这个意义上讲,江南即中国。

作为古典的江南,它呈现的是繁荣发达的文化教育和美丽富庶的水乡景象。从现实的地理概念上讲,江南区域大致为长江中下游以南地区,包括今天江苏省、上海市、浙江省、安徽省的大部分,即今天的长江三角洲地区。2018年,长三角文学发展联盟成立;2019年,党中央、国务院发布了关于推动长江三角洲区域一体化发展的决策部署。江南文学,打开了联动发展的窗口。

血脉相连的水系,繁育了气韵相通的文化和文学,《雨花》编辑部设立“长三角青年作家联展”栏目,就是为了让更多长三角地区的青年作家参与进来,以小说的形式呈现江南、寻找江南、重塑江南,塑造长三角文学的整体形象,推进长三角文学的繁荣发展。

本次推出的是江苏作家李云的作品《青山上》和安徽作家刘鹏艳的作品《暗影》。

李云,女,1976年生人,现居苏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于《人民文学》《钟山》《山花》《作品》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五十万字。小说《翁先生》入选《2018短篇小说年选》。曾获叶圣陶文学奖。

青山上

阿春又去连生家了。

是穿着一件蓝裙子去的。裙子被快递送到村部,大山出街回来正好撞见,便自作主张签字接收了。大山记得很清楚,阿春是当着自己的面拆的快递,她说这个蓝色好像海水的颜色,但她只在电视画面里看到过大海。她高兴地去房间将裙子穿上试了试,裙子应属棉布质地,轻盈、透气,出了汗也不会贴在身上,风一吹,裙摆飘起来,像在海边跳舞一样,硬是让阿春年轻了几许。而现在,她却穿着它朝连生家走去,连生一个臭老汉,值得搞这么好看去么?况且,最近去的次数也有些多,穿过红衬衫去,也穿过白汗衫去……总之,就是没有穿自己那天塞到她手上的黑底红花裙!

薅锄从肩膀上卸下来,横在地上,屁股直接坐上去,其实是坐在那丛茂盛的露水草上,屁股被草尖扎了一下。手摸着屁股,大山忽然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她不穿自己送的裙子,是不喜欢裙子,还是不喜欢送裙子的人呢?自己手头紧,可没有闲钱白送东西给女人,能够买一条漂亮的裙子,还是因为太喜欢她。不喜欢咋会扛着薅锄来帮她薅草呢——还不是心疼她一个女人要侍弄几亩田地辛苦么!

然而,你心疼她,她却又去了连生家,况且,每次去都会待上半天——有啥要紧事非去不可,还要耗那么多时间呢?蓝裙子一飘一飘的,像只蝴蝶,飞呀飞呀就飞去了。面前,攀附在香椿树上的凌霄花红色花朵一串串地挂着,像极了自己送她的那件黑底红花裙上的花朵,缠缠绕绕的。大山心想,阿春要是穿上这件裙子,会不会就像一只花蝴蝶,飞呀飞呀,就飞到自己怀抱里来了?

眼睛一眨不眨地跟着前面的蓝裙子走,蔚蓝海水肆意荡漾,使得前面的人就像摇摆在一种无法无天的蓝色里,大山恨不得直接冲下去将那片蓝拽住——这种感觉,去年帮她割稻时也发生过。金黄的稻田里,她弯着腰挥舞着镰刀割稻,当自己割到她前面,眼睛钻过裤裆,再钻进她胸口里,就看见了那两只跟随着手臂晃荡不停的双乳;而割在她后面,又会盯着她高高撅起的屁股蛋瞅,一前一后,任何一种凝望都是一次欲望的跋涉。嗨,这女人让人不“省心”啊!

连生家的房子坐北向南。大门口对着鸡公山,后门正对着阿春家的院坝。阿春去他家肯定是走后门。后门边有一个猪圈,听到脚步声,那只白肥猪就甩着短尾巴哼哼唧唧起来。阿春对着它吼一声“叫什么叫”,莫名地回了一下头,大山一惊,赶紧将身子朝下一猫,直接钻到黄瓜棚里去了。待再将头伸出来,眼睛里就没有了阿春——蓝裙子已经飘到连生家的后门里去了。

连生一个人住,只有到逢年过节,他的两个小女儿才会回来,家里才会炊烟袅袅,才会响起说话声。平日里,从外到里都是安静的,像手机常年开着静音,一丝儿生气也没有。一个人住,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对着墙壁上一张泛黄的地图抽旱烟——死亡的气息如轻烟缭绕,每一缕都是早衰的气息。

大山想想还是跟了过来,但没有直接敲门进去,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阿春弄得如此荡漾,他就断定她进去不是干什么好事。虽然,他完全可以明目张胆进去,装作点个火、找口水喝呀啥的,可是,当手举起来,小语水汪汪的眼睛却从古老的门缝里挤了出来,一见这眼睛,大山的手就柔软了,眼皮跟着耷拉下来,摸着脑袋顺着屋檐走到了屋背后。

屋后有一片竹园,大山将脚步放得很轻很轻,都有点偷偷摸摸的样子了,跟那天晚上站上木架子偷窥阿春洗澡那样。这样的行为自然让他不太好受,莫名地生起气来,她又不是自己的女人,干吗要用这番心思呢!

长久没有下雨了,竹叶干燥,脚步一踩上去就发出阵阵沙沙声,叫人心惊胆战,好在竹园里接着一只木缸,一条引着山泉水的塑料管子被丢在缸里,水汩汩地流进缸里又从缸口溢出,流过厚厚的竹叶,淌到藕田里,发出阵阵涓涓流淌的声音来——这个声音正好可以覆盖住脚下竹叶碎裂的声音。另一种声音也响彻而来,小语水汪汪的眼睛“咕咚”一声掉进水缸里,哇啦哇啦地朝自己又笑又叫着……

啊,不能多想了,背抵在柴堆上蹲下。柴堆背后正好开着一扇窗,阿春在里面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只是由于窗户紧闭,听不太清,加上还有这堆干柴禾隔着,一下子就拉远了和声音的距离。

大山拼命地竖着耳朵,像只机灵的兔子,眼睛也骨碌碌地转着,但依旧只听到一阵嗡嗡声。万般无奈下,眼睛只好继续盯着木缸看水慢慢地溢,长年累月溢着的水,用不完,流不干,洇湿了好大一片。一个激灵,小语清澈如水的眼睛又咕咚一声落在水缸里。对了,她那时候就常蹲在缸边洗衣服,细细的胳膊将水搓洗得到处都是,偶尔,她还会将手抬起来,看手心里的水一滴一滴从指间滴落下来,水珠被透进来的阳光打着,散发出了五彩的光,小语就对着这一滴光痴痴地笑……

咳咳咳,一连串咳嗽声响起,又是一声沉闷的吐痰声,阿春的声音消失了,像是故意停顿下来的。待咳嗽声消失,阿春的声音就又响起,叽叽咕咕的,哪有那么多话说呢,他们到底在说些啥呢?一阵长长的沉默后,拖椅子声响起,接着,“吱嘎”一声,后门被打开,蔚蓝的水倾倒而出,蓝裙子飘走了。

紧绷的神经松开来,这两个人看上去好像也没什么!大山正要抬脚跟上去,不料却踩在一截竹茬上,尖利的竹茬戳破胶鞋底,利器一般插进了脚掌。尖锐的疼痛传来,大山只得吸着嘴巴重新蹲下,嘴巴里“哎哟哎哟”地唤着。连生在屋里隔着窗户问:谁呀,怎么了?大山咬住牙齿扶着一根竹子站起来,右脚还是拎着的,回道:叔啊,是我,我走累了,来喝口冷水。冷水指的是木缸里的泉水,山里人干活渴了会直接跑到人家的水缸里舀水喝。连生在里面应道:听口音是大山啊,你从哪里来呀?咋这么渴?大山支支吾吾着:我啊,刚从地里回来。连生道:是给包谷薅二道草吧?大山答:对呀,草啊太凶了,薅也薅不完。连生道:你这个娃啊,进屋来喝杯茶吧,刚刚阿春给我烧了开水,还有半缸子酒也没动过。你来喝一口。眼见着阿春的蓝裙子飘过香椿树,大山急了:叔啊,下次吧,我得去薅草了,这天好像要变了。

待大山跛着脚慢吞吞地来到阿春家的院坝里,阿春却又不知去向,贴着哼哈二将的门页依旧紧闭,上面还挂着一把生冷的铁锁。这把铁锁让人看见了阿春的狠心肠,大山手扶椅背站着。椅凳上放着一本《新华字典》,字典可能是从哪个角落里翻出来的,灰扑扑的。打开的页面上正好圈着一个“湖”字,湖泊,湖水,湖北,这个女人又在干啥呢?她的男人难道去湖北打工了?呵呵,她倒是对他好的。想他了吧?

拿起字典丢到地上,大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右脚架在左腿上,想看看脚掌上的伤口。好在伤口并不深,可能是脚掌老茧厚的原因,他也就不打算当回事,咱农村人,破皮是常事。擦掉边上的血水,瞅着破了底的胶鞋倒是有些心疼,只觉这个像上弦月一般的口子正在嘲笑自己。抬眼,门墩上正好晒着一双干净的布鞋,就拿起来对着自己的脚掌比划,这明显是阿春男人的鞋子,洗干净后,放在柜子里怕霉掉,便会时不时拿出来晒晒,以此保证他年底回来时还能继续穿。这个女人倒是心细的。当这双布鞋穿在大山的脚上,大山的心舒坦了,顿时变得理直气壮,好似自己已是阿春的男人!侧头再看一把冰冷的锁,扛起薅锄瘸着腿走了。到香椿树下,又回头看了一眼窗框边的小洞口,只觉那穿着一根蓝色天线的小洞口是阿春欲说还休的眼睛,她正神秘地微笑着——身体一颤,偷看阿春洗澡的场景又浮现而来,阿春闪烁在电视蓝光里的身子走了来……好似得到某种安抚,大山又精神抖擞起来,只想赶紧去地里薅一通草。

阿春能做一手好饭,也能种好田地。男人过年回来,她钻进厨房没一会儿,就弄出了一桌子好菜,唤大家伙来陪男人吃酒。大山跟连生一样,女人都先一步走了,都一个人住着,弄不出什么好菜吃。一年到头,就期待着来吃这一顿。似乎只有这一顿才能让他们尝到菜的味道,寡淡的嘴巴从而有了滋味。

阿春的男人端坐在中间位置,喝得满面通红,每年都要规劝大山再找一个女人。他说连生么,年纪大了,倒也罢了,不过在外地啊,七老八十结婚的都有,可我们这里毕竟是山区,他不说了,你大山应该想个办法啊。家里没个女人打理哪叫日子啊!

大山讪讪地应着,手掌紧紧捏着酒杯。借着酒意去瞅阿春,见她正穿着男人从外面带回来的呢子大衣,笑靥埋在毛茸茸的领口里,又温柔又风骚,她也瞟了自己一眼,将头朝她男人的肩膀上歪了去。哈哈,好,找,再找一个。大山每次也这样嘻嘻哈哈应付着,实际上,他知道这是一件很没有意义的事。

大山没有像阿春的男人那样出门打工,主要是因为自己的儿子出门去了。女人因为身体多病,吃药打针花掉了不少钱,对世间已没有什么迷恋,恨不得早点离开这个世界,她一走,家里就剩下大山一人。但也不能怪她,当年娶她也是赌气,当连生将小语送走后,大山也就飞快地跟她结了婚。感情不感情自然没法谈,但是呢,也能做到像别的夫妻一样和谐生活,该睡觉就睡觉,最多会考虑到媳妇身体多病,禁不得折腾,觉睡得不尽兴,但大体上没有什么错。倒是最近几年,身体犯病了,成天想着阿春丰润的身子,那晃荡的双乳,那摇摆的肥臀,那温柔多情的笑……呵呵,只可惜自己不好将这些话跟阿春的男人说,但只要一想到这里,大山的心里就会乐颠颠的。

一路想着,大山就走到了连生家的大门口。从后门绕到前门,绕了半天不说,好像还绕出了一些情绪,脚步一落在院坝下面,眼睛就盯着坝边的苹果树看。自从小语不再坐在树下绣鞋垫,但凡路过这里,大山的头会勾着,避开苹果树。今天似乎有点不一样,思绪紊乱,眼睛一捉到苹果树就走不开了。鼻子里也闻到一股熟悉的清芬之气。而小语,也回来了,正坐在树下的椅子上绣鞋垫。搭在胸口的辫子上还插着一枝苹果花。双眼皮像花瓣一样微微地颤动着,茂密的睫毛覆盖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只要一想到这双眼睛,大山的心就会一动,恨不得一鼓作气爬上去,再次站在小语面前比划着跟她要一双鞋垫。姑娘送男子鞋垫,在长村,代表着嫁娶。很多年前,大山就爬上去,站在小语面前,看着一脸通红的小语,比划着要鞋垫。那时,他恨不得小语能够开口说话,如果这样,一定要说一句动情的话给她。得告诉她自己想娶她。一个月后,小语就站在苹果树下等大山来,并送了一双鞋垫给他。鞋垫被一方红丝巾包裹着,她的脸也跟红丝巾一样绯红绯红的,脖子根都是红的,眼皮看着地皮,头也不敢抬一下。大山捧着热乎乎的鞋垫暗自发誓:今后一定要好好待她!

这意思很是明了,在他眼里,小语即使不会说话也是动人的,她美丽又善良,还心灵手巧,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只要一看你,所有的话就都说明白了。哭了笑了,都让你心疼。所以,大山一点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哑巴,他觉得自己跟她的交流完全可以不通过说话,就像这番情意,相互自然会明白。可是,可是,连生却将她送走了,让那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小乙木匠带走了。小语对着连生哇啦了半天,也只能泪汪汪地跟着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谁也不知道她过得怎样。小乙木匠待她可好?偶尔想起来,大山也只能苦笑一下。

是大山吧……

连生老苍苍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大山这才发现,坐在苹果树下的人原来不是小语,而是一脸茫然、紧紧瘪着嘴巴的连生。他的身子僵在那里,像一块生铁。又听得他问了句:大山啊,你应个声啊。是大山没错吧?这个老头咋不认人了哩,一个一个疑问句弄得大山有点冒火,对呵,他几时认出过你呢?他的眼睛里就没有过你,要是有的话,小语就不会不给你了!

叔不认得我哩!大山气咻咻的,总算是把憋在心里二十几年的话说了出来,身体一松,正待大踏步走过,又听得连生道:大山啊,我眼睛不好使,看人一团模糊。但能听出你的脚步声,你走路啊,脚下得太重,你咋老跟人赌气啊?

赌气,赌啥气?你的眼睛到底咋了啊?

老喽,老眼昏花,不稀奇。

哦,人啊,都会老的。

是啊,都会老的。我啊,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小语回来那天,这孩子啊,走了就没有回来过,不知道过得咋样。

听连生这样说,大山沉默,不知道他为啥主动跟自己提起小语。莫非他心里也是放不下小语的,也在惦念她?如果能这样也就好了,算他还是个当爹的人!正略觉欣慰之时,大山又听得连生说: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有不疼的,不疼我就不会让她跟那木匠走了,我想啊,她不会说话,找个有手艺的总归能过的,日子差不到哪里去。这不,阿春刚给我念信说她要回来了,我啊,就坐这里等她回来。

大山喘着粗气道:你的意思是小语来信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呀,要回来了,小语回我信了,我们啊,通过两封信了……这个娃苦,她要不是哑巴,可远远超出后面两个妹子!连生也在感叹,双眼干巴巴地对着远方欣慰地点了点头,继续说:好在,命还不错,日子过得去,阿春说她还要回来看我哩……夕阳落进他张开的嘴巴里,像是突然吃进一团黄光,干瘪的脸被照得熠熠生辉。只是投出去的眼睛,是死气的、灰暗的、无光的。不知不觉,已近黄昏,这一天算是白晃荡了,啥也没干成。看着连生,心在一阵一阵地抽紧,仿佛深埋在心里的东西,直到此刻,终于落在脸上爆炸了。大山一步跳上去,将手掌落在连生的面前摇摆。确定他的眼睛死板板的,一动不动,不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尽管心里还恨他,恨他强势,眼睛里看不见自己这个人,也恨他狠心,将个水灵灵的哑巴女儿硬生生送走了。但大山还是担心他今后的生活,问道:那你咋弄呢?这啥也看不见的,那俩闺女知道吧?你应该去城里跟她们住啊!

使不得,使不得。连生连连摆手道:不能去,我得留在这里等小语回来。我等了二十五年了,该等到她回来了。这不,我们都通信了!

他又一次强调了通信,大山似乎意会到什么,问道:那小乙木匠,哦,应该是老木匠了吧,估计头发也白了。他会回吧?他们的娃也来吧?那娃都老大不小了吧?

连生一一回答着:阿春说,他们会一起回。小乙木匠现在在一家家具厂上班。早就不东南西北地跑了。他们啊,一共生了……阿春说,一共生了三个娃,大的是闺女,下面两个是儿子。这大的已经嫁人,大儿子也快娶媳妇了,小儿子聪明,书读得好,好像还想出国……哦,对了,你要是不信啊,你去问阿春,她都知道。信在她那里,我看不见,我让她帮我写回信再寄过去。回信的内容我都告诉她了,得让小语安心,说我好着呢,就等她回来……

连生端端地坐在椅子上,背很想挺直,可到底是直不起来,弯在那里,像括弧的一半,背上有驼峰,而胸口处又很空。仿佛是一个没有五脏六腑的人,整个人就剩一个骨架框在那里。骨架能够不倒塌,全靠杵在两腿之间的拐杖在支撑,一头花白的头发被暮色罩着,形成了一个银光闪闪的剪影。而那张眺望着远方的脸膛,也被愈来愈浓的暮色包围,形成一个石头雕塑定格在那里。细看,却又会发现那眺望的姿态里,有一个人正在行走,在千方百计地寻寻觅觅,万水千山总是情呵。

大山心软了,安慰道:叔福气好呢,看来这小语还真嫁对了。你眼光好,会选人。这要是跟我啊,说不定还得吃苦。当然,这后半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嘴巴打开,没有发出声音。手哆嗦着插到口袋里,摸出一棵纸烟含在嘴巴里转身走了。到这会儿,他知道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也不想去阿春的地里薅草了,他肚子饿了,嘴巴也渴了,身体在喊:我要一杯烈酒,一碗辣菜,一身大汗!

背后,又传来连生跟另一个过路人说话的声音:哎,老张啊,你干啥去啊?我知道是你,你听我说啊,我家小语要回来了……

小语,小语。大山默默念叨两声,尽管还有很多的话想再跟连生聊聊,但又觉得没意思,嘴巴一张,对着空旷的山坡唱道:妹妹呀,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

大山所喝的酒,都是在村头小店里打的散酒,十斤装的酒壶,打一壶回来放在房间的柜子里。想喝了就去倒个三两出来。酒壶的盖子一拧开,酒香扑鼻,大山会将鼻子耸起来深深地吸一口,不容许酒气跑掉一丝儿。顿时,他的胸腔里,就溢满了酒香——太美妙了,寡居这些年,这是他给自己找到的最为便捷的乐子。酒对他来说,成了一个生命伴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下地回来喝一口,润唇舌的同时又解乏;晚上临睡前喝一口,催着自己早点入睡,又能调整入睡前的情绪,嘴巴砸巴着辛辣味,一边喝一边自说自话,酒气升腾,屋子里也就热闹了。

但大山不会让自己喝多,三两喝完就结束。人倒在床上掏出手机看新闻。了解世界的窗口对于大山来说只能是新闻,儿子出门在外,像逃出去的野马,一年到头几乎不给他来一个电话。这孩子怎么了,给老子打一个电话这么困难吗?他跟小语可不一样,小语不会说话,而且那个年代信息闭塞,人一走自然就杳无音讯,世界对于谁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要么她掉进去了,要么咱长村掉进去了。说白了,即使小语想联系也无从联系。可是,儿子不一样,你个兔崽子手里握着好几千的苹果手机,他是真的不想联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不明白大山会想念他,对他不放心。刷手机看新闻也就成了大山关心儿子的另一种方式。只是这些新闻看得人心里七上八下,更加放不下,一会儿是悬赏通缉犯,一会儿是二十几岁的小伙爱上了六十几岁的大妈,一会儿又是总裁猥亵养女,还有那半夜里突然在河里发现的女尸(也有男尸),更恐怖的是一座桥突然倒塌了,以及刚发生的车祸……都非常的离奇和荒诞,看得汗毛管子都竖了起来。但他每一条又都会仔细去看,并将照片放大再放大,认真查看和对比有没有跟儿子很像的脸出现……哎呀,怎么老想这些不好的,得找点好看的、有点水准的东西看看,这样还能在阿春面前吹吹牛。

逃避现实的借口只能是阿春。一想到阿春,大山就坐了起来,想想,又起身站在窗口对着对面的山坡瞅。阿春家挂在屋檐下的灯还亮着,这盏灯瓦数要比房间里的灯泡大。像一个巨大的月亮挂着。挂这盏灯,主要是为了晚上去猪圈喂猪用,但是,这盏灯一到年底就会一亮一个晚上,直到她的男人回到家,看来是怕她男人赶晚上的火车回来找不到路。此刻,大山看着那盏灯,竟意会是阿春给自己的信号,灯上传递出来的光芒便是阿春热辣辣的眼神,她在呼唤自己,她在对自己眨眼睛……胸口一热,大山就出了门,他忽然很想走到那盏灯下面去看看。即使阿春不见自己,也得去。

阿春看来还真去地里薅草了,她刚回来,正弯腰在门口洗头发。洗发水和热腾腾的汗味交织在一起,让大山不禁心生愧疚,跟连生说了一会儿话,咋就忘了去帮她?阿春。大山轻轻地唤一声,阿春没有理会,也许是没有听到,继续撅着屁股将头搁在脸盆里洗头发。脸盆是放在椅子上的,身体呈九十度朝前弯着,跟割稻子一样,从叉开的大腿缝隙里,可以看见一对丰硕的乳房像葫芦一般朝下挂着,“大葫芦”还随着挠头发的姿势猛烈地晃荡着。高高撅着的屁股上,隐约可见淡绿色裤衩的轮廓。大山喘息道:半夜三更洗头干啥呢!刚想上前一步,阿春就拖着湿漉漉的头发端起盆子倒水。一股浓郁的洗发水味道和着一盆子温热的水一股脑全都泼在大山脚上,顺势,湿漉漉的头发扫过脸颊,阿春愤怒地瞪着眼睛吼道:你穿了他的鞋子!你赶紧给我脱下来。你怎么乱穿鞋子啊?原来,阿春认出了大山脚上穿的是自己晒在门墩上的鞋子,刚还在奇怪是谁拿去了呢!

大山明白过来了,却耍赖道:谁说是他的,我也有!

阿春道:你当我瞎子啊,我自己做的鞋子还不认识?你哪有布鞋,嫂子走了后,你哪里穿过布鞋?阿春说的是事实,布鞋都是女人给做的,她走了,谁还来心疼你啊!大山忽然有些忧伤,不再说话,垮着脸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坐碎了一大片洗发水的白沫沫,又一把脱掉鞋子扔过去:破鞋,还你……

你骂我破鞋?你凭啥这样说我?阿春气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被头发洇湿的胸口,丰硕的乳房若隐若现。大山大胆地看着,示威一般——看了又咋了?就要看,想霸占乳房的想法顿时变得丝毫不加掩饰。突然,他又笑了,因为他想到刚才晃荡着的乳房像葫芦,现在看呢,像个大西瓜,滚圆滚圆的,有捧起来吃食的欲望。手抬起,吞口唾沫说道:你都跟他了,还不是破鞋?

我跟了谁?你说清楚点!阿春气急败坏。

大山抿着嘴巴不响,眼睛却看着连生家的后门口。尽管此时只能看到一团漆黑,他也觉得心口畅快,总算将憋在胸口的闷气放了出来。但他的耳朵里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咯咯咯,不可抑止的样子。眼睛转过来,便看到阿春将手插在腰上笑得前俯后仰:我算是服了你,你这满脑子都想的啥啊?他是叔……

大山不语,忽然之间觉得羞愧。重新坐下拨弄着脚掌上的伤生闷气。阿春也看见了,笑容僵一僵,温和起来,走过来蹲在边上,捧起脚掌问:你这是咋了?

咋了?总不能告诉她是去连生家偷听被竹茬插的吧,我……大山到底还是老实人,撒谎的本领还不够,“我”了半天也没说出原因。好在阿春也不问了,撩起裙摆帮他擦拭着血迹,她的手肉肉的,每一寸皮肤里都涌动着真诚和关爱,令人感动。很少得到关爱的人,很是难以忍受。一股热血开始在大山的身体里欢快地涌动,他恨不得伸出手去握住那只肉肉的手。

阿春轻轻地将他的脚放下,肉肉的手又拽住他的胳膊说:走,到屋里去,我给你上点红药水。她湿漉漉的头发上的水,正好滴落在大山结实的胳膊上,像汗珠滚动着。

她还是心疼自己的,被阿春搀扶着进屋时,大山突然明白了这点,便也就感觉到了脚底的疼。一个人麻木惯了,大小伤口没人疼没人问,也就养成了知觉上的麻木。但是,一经阿春的关心,神经就复活了,痛感恢复了。哎哟,哎哟,你慢点!大山忽然将右手紧紧地抓在阿春的肩膀上,故意搞出走不稳路的样子来。

阿春直接将大山带到房间里坐着。这个过程,她犹豫过,经过堂屋看见椅子她愣了下,走了;经过火笼房,看见椅子,她愣了下,走了,最里间才是房间。待大山的屁股搁在床沿上之后,她这才翻身出去熄灯和关门,再回来,手里握着一个红药水瓶子。趁她出去的短暂时间里,大山已经将房间扫了一遍。他看到丢在床单上的一条白汗衫,估计是阿春睡觉时穿的。大山一把将它拎起来,放在鼻子上闻,狠狠地吸了一口阿春的味道吞进肚子。并回味出那味道有点香,有点骚,还有点汗臭味。

阿春将红药水的瓶子塞进大山手里,又转身去打了一盆热水放在床边,要亲自动手给大山清洗脚掌。她的手一拉上大山的大脚掌,他怕痒一样,就将脚掌缩了回去,不好意思地说道:这……这,还要洗脚呀?

不洗干净咋擦红药水啊?阿春又将他的脚掌拉过来,放在膝盖上,举着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并没有将脚掌全部放在水里洗,看来是怕水感染了伤口。之后,嘴巴撮起来,对着伤口轻轻地吹,生怕擦疼了。好像大山就是她的男人,她啊,正在全心全意地疼着他。大山不由得叹息道:你要是我媳妇就好了!你可真会疼人啊!

阿春笑道:大山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你呀,也不能不爱惜自己,你看,还在渗血呢,最好明天去配点云南白药止止血……

大山乐得呵呵直笑,一句话也不知道如何接。

阿春继续说: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一老总归会有个头疼脑热的,你看连生叔,眼睛都快看不到了,儿女再好,又能咋样,哪如有个伴在身边照顾好,我看你还是……

你说啥?他的眼睛咋看不见了?大山一惊,脚板就又做了一个朝回缩的动作,可没有缩动,阿春拉得太紧了。

哎,得了好久的白内障,视线全都罩在厚厚的雾气里。他是这样说的。阿春仍旧仔仔细细地擦着红药水。

你咋都知道?你又不是他闺女!对了,他的两个好闺女咋不接他去看啊?那么有本事的两个闺女呢!这后面一句话大山停顿了一下才说出来,因为这里面不能包含小语,小语是无能为力的,她刚满十八岁就被连生叔送走了。

嗨,你呀!阿春看来也听出了大山的心思,歪着脑袋嗔一句,说道:她女儿来接过他,可他不去,他要留在这里等大女儿回来,他说有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小语找不到家,她的身子被厚厚的雾气隔着,这令他很害怕。可是,他咋能轻易找到小语呢?小语当年走的时候你是知道的,啥也没留,只大致知道那个地方好像在湖北枣阳。说着小语的事情,阿春的手就重了,好似这个事情真是棘手,手指压到伤口,大山就又叫了两声。

哦,对不起,对不起。阿春又对着脚掌吹了吹。大山也意识到自己有点虚张声势,这点疼有啥好叫的呢?可一听到小语走投无路一般出现在连生的梦里,心就难受,谁知道出去了别人会不会对她好呀,她可啥也说不出!

大山回应着阿春说:他根本就不该将她嫁那么远,什么手艺,我们没有手艺就不吃饭啦?她是一个哑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她这是在跟她老子呼救!在责怪他!

当年大山跟小语要鞋垫的事,阿春是大致清楚的,小语躲在房间里给他绣鞋垫时她也看见过,看着小语微笑不语眼含春水的样子,她也替她高兴。如果大山真能娶她亦好,虽然自己有点不舍,但是,你怎么能跟小语争呢?于是,虽然对大山有点春心荡漾,阿春还是放弃了喜欢大山的心思。再者,自己的继父是一个贪财之人,他是不会同意一贫如洗的大山来提亲的。

如今,看着大山依旧放不下小语,阿春明白他是一个情深义重之人,心头一暖,站起来挨着大山一起坐在床沿上。两人肩并肩坐着,只要一侧头,就会四目相对。生活到这一步,都不易啊!不要老想着小语了,你也不易……阿春说道。她的手上还捏着给大山擦脚的毛巾。

大山感受到胳膊上的温柔,竟有些恍惚,身边的人是阿春还是小语呢?会是小语吗?她是不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她是不是想哭,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山不由得放飞了思绪,任由它驰骋,一抬胳膊,将阿春搂在胸膛上,依偎着,嘴巴干涩地打开,正待开口说点什么,只听得阿春柔柔地唤了一声“大山哥……”

大山又使出一把力,搂紧怀里的人说道:你真好。我就知道你好。这话不管是对小语说,还是对阿春说,都是肺腑之言,可他生怕怀里人感觉不到自己是发自肺腑的,就去拉她的手,将她整个人拉到了怀里站着。站在怀里的阿春高过大山的头顶,大山的脸正好贴在她的胸口处:不应该的,我不应该老想你呀,真的,我做梦都想来看你。

大山的脑袋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开始在阿春的胸口上乱拱,恨不得此时此刻就在这朝思暮想的松软的一望无际的胸怀里大哭一场。阿春温柔地将他拉在怀里抱着,并用长着老茧的手掌摩挲着他的后脑勺,然后一路下去仔细地摩挲着后背,在略显粗糙的手掌里,大山顿觉背在缩小,周身遍布着饱经风霜和人生苦难的颗粒。心中呼唤道:这要是自己的房间该多好啊,想怎么睡就怎么睡!同时,他也终于明白自己对于阿春的幻想,只不过是渴望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好像黑夜里的烛火,闪一闪,屋子就有了光。她就是自己转移对小语感情的一个美好的化身,让每一天都还有个盼头。

翻身搂抱着阿春,大山的心里除了无边无际的感动,还发觉自己真是太累了,叹息一声,蜷缩在阿春的身边昏昏欲睡。

到底是别人家的床,睡不安稳,浅浅地睡一下又醒了。阿春见他醒来,朝他一笑,挥舞着手里的纸张,说:我给你说件事吧。

这是一个多好的夜晚啊,风清月白,两人说说话也好。相信在往日的夜里,谁都将嘴巴紧紧地闭着,没办法呀,一个人在家,总不能对着一堵墙说吧。阿春说,我给你念封回信啊。你看我写得怎样?大山将胳膊枕在脑袋下,闭着双眼,作聆听状,嘴巴却问道:谁的信啊?阿春说:我帮连生叔写的回信啊,但我写不好,那几年的书算是白读了,好多字都还给老师了。还有哇,小语的话都要我来说,真是为难死我了!

怎么要你说?啥意思啊?

阿春说:你真以为连生叔写几封信出去就能找到小语啊,哪有那么简单?他的眼睛快看不见了,我骗他小语回信了,找到了,其实是我编的啊。他得去治病啊!

大山问道:意思是小语根本不会回来,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哪里?

那当然,信都是我编的。连生叔堂屋里有一张地图,是叫他两个小女儿给买的,我跟他就对着地图摸索着写信。一个地名一封信,你是知道的,肯定都是石沉大海,都没个准确地址,信寄给谁呢?起初的信都被退回来了,贴着“查无此人”的标签。我咋敢将这“查无此人”给他看啊,只好编了一封信说是小语来信了,你不知道,他那天有多高兴啊,捧着信哭了……

大山安安静静地聆听着,知道阿春去连生屋里原来是为了送信和读信,怪不得她要一直不停地说话。而穿着漂亮的蓝裙子去,纯属偶然,她或许是真的很喜欢那条裙子吧。也许是愧疚,也许是感动,大山又将手伸过去,想将阿春抱到怀里来。可是,阿春已经开始读信,这让他只能再次安静下来。阿春编造了一个美丽的谎言给连生,并代替小语一声一声“阿爸”叫得欢,好像小语都会自己说话了,她的哑巴治好了。听着听着,大山就感觉小语又坐在苹果树下绣鞋底,还是那么贤惠那么好看,水汪汪的一双眼睛看着自己,欲说还休……不,不能看,我太龌龊了,我太不是东西,我居然以为你阿爸跟阿春那个,我居然只想跟阿春睡觉……在小语水汪汪的眼睛里,大山原形毕露……暗叫一声“不好”,大山呼啦一下坐起来,麻利地穿上衣服准备走了。他急切地催促自己道:赶紧离开,赶紧,你不配躺在这里!脚步刚到房门口,他又站住,提醒阿春道:明天,你想个办法去将火笼房窗口边的小洞补下。他得提醒她不能再让别人知道这个小洞口。

几天后,当大山悄悄帮阿春薅完胡桃岩地里的草,经过院坝回家时,发现那个小洞口已经被奶黄的石灰粉封住了。阿春应该在家里做饭,饭香伴着新鲜的石灰粉气味一阵一阵地飘来。但他没有留恋,也没有被饭香迷住,径直走了。走到连生家门口,又见连生坐在苹果树下,故作姿态地挺着背,双手紧紧抱着怀里的拐杖支撑着一把老骨头。他的双眼空洞无神,是不是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呢?暮色投射在他身上,使他像块石头黑黝黝地杵在那里。雷打不动地等待着,一听到脚步声,他便喊道:大山啊,二道草薅完了?

大山答:完了。

一阵咳嗽,气息有点连不上,连生断断续续道:三道草一薅,包谷就……熟了。到那时候,秋天……就到了啊。

是呀,秋天来了,阿春说……小语等摘了棉花……就会回来,这样算的话,等她回来估计要下雪了哟。

是呀,该下雪了。下雪了回来好啊,好陪你烤火,多说说话。

当天晚上,大山刚躺下睡觉,手机破天荒急遽地叫了起来。由于还开了震动,手机像打摆子一样呜呜地在凳子上震——震得人心口莫名地紧缩起来。大山对着手机发愣,原来一直希望它叫,一旦它叫了,自己却无端地害怕。寂静的屋子忽然有了声音,伸出去的手疑疑惑惑,是谁打的电话?有什么事吗?莫名其妙地,他居然放慢了接电话的速度,电话是儿子打来的吗?他终于肯联系自己了,他不会出了什么事吧?甚至,他还猜测会不会是小语给自己打了电话。他恍恍惚惚的,手颤抖着,待看到是阿春的名字,一种不太吉利的感觉又油然而生。

阿春的声音果真是火急火燎的:大山,你快来,咋办呀——连生叔滚到路上去了,脑壳被石头砸到了,都是血……

虽然手里还握着手机,大山的身体早已弹跳出去,如箭镞射进茫茫黑夜里,朝连生家飞奔而去。耳边,阿春趴在床上慢慢念着回信的声音又响起:阿爸啊,我回来的时间得推一下,等到摘了棉花回来,今年的棉花长得好,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一件厚棉袄啊,棉花都是我自己种的,又白又柔软,跟山上的云朵一般……信呢,还是由我女儿代笔的,她也想念外公,她还没有看见过外公呢!

这是大山第一次听阿春说普通话,她在以她个人的想法和编造故事的能力安慰着连生,并让一个消失了二十多年的人又闪现出来,她带来的是什么呢?一轮月亮挂在天空,大山深一脚浅一脚飞奔着,黑乎乎的树影站成一排,像无数的黑影在夹道欢迎,相互涌动着,摇晃着,嘻嘻哈哈着,更像是在做一个看不懂的游戏,成心将一个个人生的暗影和故事神秘化,大山不由得一悸:连生叔摔得重不?就跟成天担忧儿子在外出事了没,担忧小语过得好不好一样——揪心啊!

刘鹏艳,女,1979年生于合肥。中国作协会员,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已出版小说集《天阉》、散文集《此生我什么也不是》、长篇童话《航航家的狗狗们》等。中篇小说《红星粮店》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13年度“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

从地下车库F区101车位上到5号公寓楼602室需要378步,如果改乘电梯则减少126步,其中包括108级台阶。双腿修长的卢克对此谙熟于心,至少在过去五年里,他每天都以自己略宽于常人的步幅精确地验证着这一结果。现在的人都懒,愿意爬楼梯的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倒给卢克这样的孤僻者提供了便利,除了那位五十来岁的保洁大妈,他很少需要跟人打招呼。在事务所,一上电梯就开始应酬,各位相熟的、不相熟的人,领导、同行、来拜访的客户,你需要频频点头微笑、握手或者拥抱,这让卢克误以为自己是个无微不至的暖男,别人也这样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就这样相互欺骗。

他们这样的人,进出高楼华厦,喜欢高谈阔论,由于办公室在高楼层,所以必须乘坐电梯;又因为坐电梯的时候嘴闲不住,所以电梯间成为每立方米话语最为密集的地方。卢克从小就不怯说话,按他妈的说法,这孩子打小就是话痨,自己躲房间里玩儿,嘴里的话也是一串儿一串儿往外冒,好像在说台词。所以日后他当律师,谁都认为顶合适不过,他和人抬杠从没输过。可是,卢克并不像人看到的那样,喜欢逮谁跟谁说话。他早就跟小时候不一样了,现在他说话是因为,只有不停地说话才能向人收费。

为此他搬到了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

这栋公寓楼,上下住着一百多户人家,当时同一户型有三个选择:6层、25层、47层,卢克毫不犹豫地选择了6层。

爬楼梯不是为锻炼,是为了少见人。

见了人能不寒暄吗?这是起码的礼貌。当然也可以不讲礼貌,像有些小年轻,上了电梯就自己刷手机,领导进来也不知道让一让。太放飞自我了,卢克十分羡慕,但搁在自个儿身上又万万不能。即便在楼梯间遇见保洁大妈,卢克也还是很热情地打招呼。大妈说你又锻炼身体啊,卢克说是,缺乏锻炼,缺乏锻炼。

走进屋,才能看清楚卢克是个什么样的人。

装修房子的时候,那个胡姓设计师征求卢克的意见,卢克就把自己的意见一五一十地说了。设计师听后点点头,明白了,性冷淡风。设计师年纪不大,顶多二十八九岁,还是个女的,却坚持让人喊她“老胡”。卢克笑笑说,你挺特别的。老胡在耳朵后头夹了杆笔,拿一把钢卷尺在屋里比划着,谁不是呢,都装呗。哎,这墙要推倒吗,做成敞开式的?卢克愣了一下,好,就敞开式的。

别人家装修,顶多做个敞开式的厨房,和餐厅连起来,看起来敞亮,进出也方便。缺点是油烟大,时间一长,餐厅和厨房都熏成一个色儿,捎带着客厅也烟火气十足。卢克一个单身汉,做饭的时候不多,敞开不敞开无所谓,就同意了老胡的设计。

关键是老胡还给设计了一个敞开式厕所,真是叫人大跌眼镜。

这样的厕所,你做过几家?卢克好奇地问。

老胡倒很坦白,龇牙一乐,就你一个。

这么好的设计,他们为什么不要?卢克觉得老胡的设计还是很成熟的,味儿大这个缺点几乎可以完全避免。

观念呗,我觉得就是个观念问题。老胡把夹在耳朵后的笔杆取下来,若有所思地架在指间,从食指转到小指,又从小指绕个圈转回来,转得卢克眼花缭乱。

练了多久?卢克盯着她的手指和笔杆。

老胡咂咂嘴:有年头了,上中学那会儿吧。也不是特意练的,转着转着就上手了。

卢克点点头:就是一习惯,我也有这样的习惯。后半截没说,他的习惯多少有点儿羞于见人。

两个月后,老胡交给卢克一套以黑白灰为主基调的装修房。没有色彩就是它全部的色彩。

卢克相当满意,尤其是那个敞开式厕所。

后来再没见过老胡,卢克觉得还挺遗憾的。本来嘛,人生就是这样仓促,来了去了,不留痕迹,夫妻还能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呢,更多的人,甚至根本没有交集的机会。

卢克踏入房间,玄关处黑白的巨幅装饰照片十分有冲击力地把他掀了个跟头。总是这样,五年了,都没适应,老胡这个设计真是太他妈牛了,五年还能保持新鲜感。卢克歪着头想,结婚五年的夫妻都很少再拉手。

沙发是灰色的,和卢克的心情一样也无风雨也无晴。每天都是这样,下班回家,往沙发里一窝,刷刷手机。电视挂在墙上,没怎么开过,像失宠多年的妃子,还落寞地保持着最初的矜持。耐不过矜持表面都是灰尘。卢克想当初真不该做这么一面电视背景墙。还是不能免俗呀,和所有人一样,认为客厅里就该有这么一面墙。窝在沙发里,他开始嘲笑自己表面的正经和正常。有那么一瞬,忘记了腹中的饥饿。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开始找泡面。

在厨房那排黑白相间的积木似的整体橱柜里,有一层是专门放泡面的。

单身汉就是这样,卢克不指望吃得更有品质。如果想吃点好的,就不会这么早下班回家。饭局总是有的,像他们这样的人,哪怕有家有室,也有充分的理由彻夜不归。

说起泡面,那么多口味,他还是喜欢经典的牛肉面。这也可能是因为他是个因循的人,还有点懒。选择是需要付出成本的,没得选,反倒简单实用。但他并不守旧,相反还乐意听取新鲜的声音。就一个在行业领域里有点权威的人来说,他说话是可以掷地有声,甚至说一不二的,不过所里那些受惯了前辈颐指气使的实习生和他说话的时候却可以有商有量,这让姑娘小伙儿们都不无惊喜地喊他“萌叔”。

萌叔卢克头发花白。其实年轻的时候他就顶着这么一头不显年轻的头发,少白头,没办法;年纪大了,反倒显得紧跟潮流,好多人都以为他特地染了发。卢克的徒弟邝一男就说,您这是最流行的奶奶灰。奶奶灰?卢克懵懂地翻翻眼白,那样子更萌了,把邝一男笑成一团。

卢克觉得邝一男笑点太低了,不管他说什么,她总是能把自己笑成一团。他就循循善诱地教导她,注意点职业形象,一个姑娘爱笑倒没什么,一个律师爱笑总是有点儿欠揍。何况他们是专打离婚官司的。这句话又让邝一男笑抽了。

在工作上,卢克是严谨的,邝一男老是笑让他很伤脑筋。不过这姑娘不笨,很快就能独当一面,让卢克解放不少。案子总是接不完的,因为总有人离婚,有个得力帮手就松快多了。调解的时候邝一男的甜美形象也能起到润滑剂的作用。大体上卢克对邝一男还是比较满意的,私下里两人关系也不错,邝一男甚至会跟他交流个人的感情问题,男朋友是找有钱的还是有权的?是找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还是父母双全的?卢克说这要看你喜欢钱还是喜欢权,指望过日子清净还是指望有人帮你带孩子。邝一男说,跟了师父这么久,我都不敢结婚了。卢克摸着下巴说,想清楚也好,省得日后麻烦。邝一男就问,您是因为怕麻烦才不结婚吗?卢克说那是一方面。那另一方面呢?邝一男眨巴着大眼睛。卢克张着嘴,想了想才说,另一方面,还是怕麻烦。

怕麻烦的卢克此刻百无聊赖地戳着泡面,这种拧成麻花状的面条之所以让他钟情,一是确实方便,二是他喜欢这种拧巴的意象。都拧成麻花了,还能这么方便,不简单。人这辈子,有时候就像一杯泡面,拧巴得不行,可是不能不给自己行方便,就只好忍着,让滚开水这么简单粗暴地一冲,一泡,还拧巴不?拧巴也给你吃了。那张吃面不吐疙瘩结的大嘴,那管百无禁忌的消化道,都是给你预备的,迟早让其变成一坨粪土。总的来说,生活就是低眉顺眼,将拧巴消化到底,否则,只能闹笑话。

挑起一根面,吸溜进嘴里,邝一男的电话来了,她问,师父你吗呢?

邝一男说话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她觉得“干”这个字太粗鲁,所以问人的时候,不问你“干吗呢”,只说“吗呢”。“吗呢”还有个好处,当然这个好处也是她自己定义的:一是问人做什么,二是问人在什么地方。这样一句话可以包含更多的信息,以免啰嗦,或是引起对方反感,觉得你啰嗦。这种独特的句式,卢克也是好长时间才适应。不过适应之后也觉得挺方便。

家里,吃泡面。卢克回答。

那就是闲着呗,跟您讨论下明天上庭的策略?

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

出现点新情况。

什么情况?

女方带着孩子今天上陶总单位又闹了一场,您可能在高速上,没接着电话。

哦……卢克搅着泡面,眼睛却盯着汤面上的脱水蔬菜。脱了水的菜,再泡涨也没了新鲜多汁的味道,就跟那个被抛弃的干巴女人似的。女人有可怜的地方,同她的可恨之处一样扎人眼睛,不过打官司就是打官司,卢克只能维护当事人的利益。任女人骂他为虎作伥或是姓陶的混蛋的狗腿子,都不能改变一个律师的职业立场。陶混蛋的确给了他一大笔钱,这是他应得的,他不觉得为此欠了女人什么。不过,他还尽量在法理之内替她考虑——当然,再怎么考虑,法理也是冷冰冰的,没有人情那么贴心贴肺。

照原计划。卢克收回目光,把对脱水蔬菜的关注重新放在泡面上。闹什么幺蛾子也不影响大局,只是可怜了五岁的孩子。

既然孩子的亲生父母都不在乎,又关卢克什么事呢?

卢克觉得“父母”这个词儿搭配起来挺生疏的,小时候背《蓼莪》,他妈只强调母亲是伟大的,为了孩子可以牺牲一切。父亲是什么东西?他妈鼻子里哼哼:无情的畜牲。过分了啊,卢克愤怒地说,您这样说,我以后很难做一个父亲。妈就反过来劝他,那啥呀,也没那么绝对,我就说你爸呢,他那样的,你说你值当给他背《蓼莪》么?卢克找不出反驳的证据,他爸确实除了在他的生命过程中提供了一枚质量还不错的精子之外再无其他贡献。有时候他都怀疑到底有没有父亲这个人,尽管父母一直维持着形同虚设的婚姻关系。

读法律是个意外。

可是帮人打离婚官司,他觉得不大像是意外。

他把装泡面的纸杯扔进垃圾桶,趿拉着拖鞋踱步,从厨房到餐厅,从餐厅到客厅,从客厅到阳台。爱玩转笔的老胡把这一路都设计得畅通无阻,总长度相当于一个短跑的跑道。卢克喜欢在家里散步,甚至跑步。这一路能让他想到很多东西,包括怎么赢官司,怎么说服法官,怎么把对方律师打得张不开嘴。

这一路上遇到的案子五光十色、花样百出,卢克就纳闷,男女关系怎么能复杂到这个地步。他是很少打刑庭的,可是有个女的专门找到他,请他打她丈夫的贪污案。卢克好心说,我给你推荐个擅长这方面的律师吧。女人说不,就你,我知道你擅长打离婚案,接下来我还找你呢。什么情况?卢克一脸蒙。是这样的,女人大大方方地说,我丈夫犯了事,好歹得请个律师。我这是看在他是我两个孩子的父亲的面儿上。可是呢,他这一犯事,我才知道,他还背着我在外面养了七个情妇。真是感谢政府,不然我们娘儿仨且冤着呢。所以他那边一结案,您就帮我把婚离了吧。

这婚离得漂亮,因为借着打贪污的机会,卢克把她丈夫瞒着她在外面投资的基金、股票、房产都摸清楚了,除了罚没款,还落下好多想都没想到的好东西。先前在看守所里,丈夫还痛哭流涕,感激夫人不杀之恩,不仅给请了律师,还捎了好多暖心的话儿。表示自己愿意从此洗心革面,做牛做马。没想到妻子的套路太深,他出来就剩光屁股蛋儿了。

夫妻之间,到底有没有感情,有多深的感情,得打个问号,这是社会学、心理学甚至哲学问题。作为一个离婚专家,卢克不觉得感情有什么值得探讨的,一旦上升到法律层面,就只讲事实,不讲感情。人们不愿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离婚跟分赃差不多,谈感情太奢侈了,酒池肉林、千金买笑都不如它这么浪费。

卢克是个聪明人,所以他不可能在这方面犯傻。他妈先前还催他结婚,后来也就放弃了,因为自己是个前车之鉴,身边也没什么幸福家庭的样板,大多是为了孩子而凑合。卢克走到这一步,她的教育居功至伟,再啰嗦就没劲了。还有就是,卢克他爸从老家一路找过来,让儿子帮他还赌债,因为卢克他妈自从儿子上大学之后就把他扫地出门,不再理他了。儿子,老头狠吸一口烟屁股,眯虚着眼说,你帮爸把这笔账还上,我就不再找你妈了。

卢克妈知道这事儿后捶胸顿足,说儿子呀,妈对不起你,妈早就该把婚离掉。不,妈,您是不该结这个婚。卢克平静地说,这是个大概率事件,既然结了,就不该心存侥幸。我爸是个极端的案例,可平常人闹离婚也鸡飞狗跳。您要是还坚持让我结婚,我可不保证您后半辈子有舒心日子过。卢克妈半信半疑地说,不会吧,世上还是好人多,哪儿都像我那么眼瞎呢?平常夫妻,不指望有说有笑,能搭帮着过日子,就不错。卢克打个哈哈说,错了,两个好人不一定能把日子过好,两个坏蛋倒有可能过得不坏。闹上法庭的,也不都是坏人,就像您说的,平平常常的夫妻,也不知怎么就把日子过得淌坏水儿。

行吧,卢克妈最后缴了械,我也想开了,你们这辈儿,不打算结婚的人越来越多,说不定是好事。老太太说这话像是气话,又不是气话。反正她报了夕阳红旅行团,世界那么大,临到老了,怎么也得去看看。路上遇到可心的老头,也可以谈一段黄昏恋,但是已经和婚姻无关了。

在路上,谈谈恋爱,但是与婚姻无关。卢克也是这样想的。他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床,也不是完全空置的,像他这样的男子,找个姑娘滚床单并不太难,难的是,滚完床单还得有理有据有节地让姑娘滚蛋。

难免有姑娘骂他混蛋,他只好虚心地接受。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抱有绝对的理智。

就没有一次,哪怕是那么一丁点儿,想过结婚吗?

邝一男支着下巴问他。这个好奇的姑娘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拿自己父母琴瑟和鸣的美好人生来开导他:我爸和我妈就挺好的,一辈子没红过脸。

也就是说,他们红脸的时候没让你看见。卢克签完文件,让邝一男拿去复印。

什么呀,邝一男拧着脖子,小嘴儿一噘,你是没救了。俗话说佛眼看佛,鬼眼看鬼,你眼里就没有好的婚姻。

这应该呀。卢克耸耸肩,都那么好,还要我们干吗?

对于邝一男的示好,卢克的策略是忽略性接受。一方面他们的关系不适合谈恋爱,另一方面,邝一男只是示好,并不是示爱。也许是因为姑娘脸皮薄,也许是喜欢的程度还不够,这样挺好,让枯燥的生活滋润而不潮湿,暧昧就足够了。这也是不结婚的好处,像卢克这样的正人君子,如果身在婚姻里,难免有罪恶感,当邝一男青春的胴体有意无意紧挨左右的时候,身体和精神上都会感到不适。

邝一男拿着文件一扭一扭地走远了,卢克还在感叹:这小尤物!

如果感情不能收放自如,就不能拿来开玩笑。

此刻卢克把自己泡在浴缸里,温热的潮水一波一波涌来,感觉自己像一块逐渐发起来的泡面,四肢百骸都由干燥时期的僵硬状态变为塌陷般的柔软。水波荡漾,浮动着肉体以及肉体之上的东西。与自己赤裸相对,有助于明心见性。哈满热气的浴镜被一条胳膊划出一道清晰的弧线,接着那种热气腾腾的清晰与明亮不断扩张,两条胳膊都扑上来,头部,胸部,腹部,最后是整个赤条条的身子。冰凉,由皮入骨。贴着光滑而有硬度的镜面和泡在热水里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说是天上地下也不为过。人间缺乏感动,有时候连感觉也不免迟钝,卢克就用这种方式重新找到它,它们。上天堂或是下地狱,都比在人间浑浑噩噩、麻木不仁地混日子要强。在人间的日子真是数着过,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自从身体停止生长,日子也就过得挺没意思,抬眼望望,都是一模一样的成年人,上班,下班,挣钱,花钱,西装革履下面裹着一颗萎缩的心脏。

不能责备他们,谁有资格责备谁呢?

譬如卢克,妥妥的社会精英,除了自力更生之外,也为社会贡献着自己的智力和体能,有时伏案研究案情,有时四处奔波取证,这都是极其正经且正常的工作。

是的,既正经又正常,不能更精确地定义卢克们白天的生活了。到夜晚才有一丝喘息。那些有家有室的,可以回归所谓的家庭。但就是那么讽刺,偏偏有家有室的更不愿意回家,说是在外面透口气。这时候就算干点儿不正经的事,也好像很正常。倒是卢克这样的单身汉,不管正经与否,都显得不正常。

有时候卢克就特意找些不正经的事做。

在英国进修那会儿,卢克和朋友亨利去过妓院。那时候卢克还叫卢克礼,一个繁琐而端肃的名字,外国友人叫起来拗口得不行。他们相识于杜伦法学院,一个特别正经的地方。然后律师亨利说,我带你去个地儿。说这话的时候亨利一本正经,卢克也就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将去一个正经地儿。

卢,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亨利翻着妓院手册说,我们都充满了性焦虑。

卢克不太明白自己的处境,也很难理解同样道貌岸然的亨利在说什么。那本花花绿绿的画册印刷十分精美。亨利随手指着一幅图给他看,如果你觉得这很性感,亨利耸耸肩,也许,我不知道,你可以试试。卢克看了一眼,一个身穿紧身皮衣的女人正在鞭打一个赤裸的男人。亨利漫不经心地介绍说,这里的女人都会优雅地使用鞭子,她们还提供手铐、锁链、绳索及各种专门服装。

回国后卢克再也找不到这样不正经的正经地儿,于是他把在英国学到的,使自己遭到羞辱和鞭笞的场景搬到了浴室。

首先要有一面足够大的镜子。这一点老胡做得不错,她设计的浴镜大而无当,换作正常人可能会觉得太浪费了。但是卢克欣然接受,还加了码儿,本来是一面墙的镜子,现在变成了两面墙。这下赤身裸体的卢克被夹在90度的两面墙镜中间,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完美地欣赏到如此坦白的自己。

接下来需要一根残忍而优雅的鞭子。为此卢克煞费苦心。他先后试过藤条、皮鞭、冬青枝条以及扎成束的绳鞭,最后还是选定了藤条。他把这个满足愿望的重要道具浸泡在水中,使其保持绿色和柔韧性,夏天时还在水瓶里放满新鲜的荨麻。

每当这样静谧的夜晚来临,在巨大的浴缸里为自己洗礼,卢克便摇身变为鱼缸里的一尾鱼,在无法切割成固定形状的水流中感应着某种神秘仪式的召唤。固化的卢克和鱼,以及流体形态的时间和水流,穿过黑夜去触摸看不见的实在,以图完成一件伟大的作品。

然后,从时间和水流中破茧而出的卢克和鱼,跃至祭坛的表面。在那里,将有一位高贵的女祭司手执藤鞭,严苛地审视他和它的体验。他或者它,是割裂的,只有在激烈的鞭笞中才有可能达到融为一体的高潮……

人对自己的弱点往往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与他们掩饰缺点的伪善不同,卢克故意暴露了自己。必须有想象中的目击者在场,一个人扮演两种角色,甚至更多。对他而言,快感的来源倒并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彻彻底底的羞辱。对,在精神上自我羞辱,以对抗白日里道貌岸然地获得的尊敬和名誉。

卢克将现实夸张地表现了出来,这种非凡的艺术性无异于一部戏剧,无论想象力还是创造力都相当精致。不过,卢克觉得遗憾的是,它还远不够丰富。为了营造气氛和新鲜的仪式感,需要像著名的伯克利夫人那样不断地更新道具和设备,功能有限的寓所显然力有不逮,他总不能把卧室当成刑讯室。卢克一面望着镜子里触目惊心的鞭痕,一面自嘲地想,这已经很不错了,老胡当初设计的开放式厕所,让他的想象开阔了不少。闭上眼睛,他看到了秘而不宣的女祭司和整个苍穹。

想象是需要幽默感的,这种黑色的快乐让他暂时忘掉了刻板的工作。要知道,卢克在白天为当事人争取利益,除此之外并无信条。这会儿他才为自己争取利益,更像个艺术家。可惜,很快天就亮了。

天亮之后卢克挑了一套深灰色西装,白衬衫一尘不染,上了浆的领口有一种人造金属的质感。铠甲上身,就必须挽弓搭箭,卢克步履从容地奔赴法庭。378步,108级台阶,F区101车位,发动银灰色奔驰座驾,以盘旋的姿态在地下车库绕行一圈后驶出5号公寓楼。

法院门口,与台阶上的邝一男会合,卢克点点头,接过姑娘递过来的一杯热咖啡。

老唐来了?卢克一边走一边问。

提着公文包的邝一男跟在后面回答:在东门停车场见过了。陶总非要先打个照面。

卢克从鼻子里哼了个幅度不大的笑。

开庭意义不大,卢克知会过女方的律师。对方同意卢克关于二审基本维持原判的意见,但当事人坚持打下去。不是有没有意义的问题,是不吃馒头争(蒸)口气。女方带着孩子,不依不饶,尽管官司稳赢不输,但那个姓陶的混蛋还是心虚。卢克和法官老唐很熟,很多事心照不宣。老唐说,开庭前我是不会见当事人的。卢克说,必须的。陶混蛋只好找邝一男,去停车场“偶遇”老唐。

庭上没有过多的唇枪舌剑,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双方律师不仅交过手,而且私下还达成了默契,说废话只能浪费大家的时间。但当事人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女方直接跳出来把男方挠成个花脸,两个法警没拦住,她还趁机挠了卢克一把,整个法庭只听见她歇斯底里的哭喊:你这生儿子没屁眼的无良律师,你帮着混蛋倒打老娘一耙,老娘挠死你!

没办法,老唐决定暂缓宣判。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他担心歇斯底里的“老娘”连他一起挠。

回到车上,邝一男歪着脑袋看着卢克的腮帮子,抽了口冷气:疼吗?

还好吧。卢克发动大奔,云淡风轻。

你……就这样回所里?

先送你。不还有一堆事儿吗?卢克说的是邝一男回所里还有成堆的材料要看。

那我自己打车就行了。邝一男以为卢克不回所里是因为还有别的事要办。

上都上来了,坐稳。

卢克没给邝一男感动的机会。

伤口不深,就是难看。卢克望着后视镜里的那张脸,越瞧越模糊。成年人的脸,大抵都是这样模糊的,不可能被人瞧清楚,那太危险了。比如邝一男问他,这结果对那娘儿俩是不是太残忍了?他就只好模棱两可地回答:残忍不是结果,是原因。邝一男崇拜地望着他,他目不斜视,一边开车,一边把路上的风景碾入轮下。

把邝一男送回所里,他忽然觉得没了方向。

本来他的日程安排得满满的,上午九点开庭,十点半回所里处理文件,十二点约了客户在律师楼下的餐厅见面,下午两点开会,四点半见另一个客户,六点有个饭局……现在,带着这么一个无比清晰的伤口,没法儿见人了。于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度过这漫长的一天。

不能见人。

卢克思索着这个祈使句。

路边的商铺、银行、超市、行道树和花花草草向后退去,滚动的车轮像是剪开一匹布。这些都是布景。那么人物呢?故事是不能缺少人物的。可是,不能见人。

不能见人。卢克撕开脸上的伤口想,人的心口是不是也有一道伤?比起脸上的伤,心口的伤是更重要,还是不重要呢?为什么心口有伤的时候,还要忍着见人,脸上的一道伤却让他觉得没法儿见人?这很奇怪,不是吗?他把“脸”和“心”的复杂关系想了一遍,没怎么想通。既然关系这么复杂,他没办法用一个白天把它想明白。但“关系”一词对他倒是有所提示,不能见人,其实是不能见那些有关系的人,或者将要与他发生关系的人。如果这世界上的人都不认识他,他又何必羞于见人?原来让人面目模糊的根本原因,是躲避关系。这个发现让卢克大吃一惊。

方向盘就是在这个时候转向街角的一只红气球的。

那只气球太鲜艳了,不知是从哪个孩子手里腾空而起的,现在轻飘飘地挂在一棵开满粉色花蕾的合欢树上,红得发亮、发烫,让卢克想起了昨夜,女祭司粉颊之上、眉心深处的那颗血色的朱砂痣。它向他发出了神秘的召唤,嘀嘀咕咕,嘟嘟囔囔;也可能是斜对面突然冲过来的三轮车让他慌了神,他手一抖,方向盘就向着街角的红气球打过去。“砰”的一声,大奔撞上行道树,气囊开了,整张脸都陷在不期而至的惊恐里……

幸好不是交通的高峰时段,警察赶来的时候,路面没堵上,连爱瞧热闹的围观群众都不多。警察勘查了现场,没撞着人,没碰擦其他车辆,除了那棵倒霉的合欢树,也没损害到其他公物。调了监控来看,确实是一辆无照三轮车违规行驶,以致银灰色大奔躲避不及,一头栽在树上。警察看了卢克的证件,不无讥诮地说,卢律师,你打算怎么办?

卢克不打算追究,太麻烦了,让保险公司派人直接把车拉去修车厂去就完了。

接下来,这原本显得漫长的一天骤然变得短暂了。卢克在医院待了大半天,其间电话不断,他坦然述说自己出了车祸。有人要来看他,他拒绝了,说是不严重,并不打算住院。到天黑,该检查的都检查完了,确实并无大碍,卢克便神清气爽地走出医院。

脸上添了新伤,有效遮盖了被“老娘”挠出来的那道口子。在暗下来的天色里,那张脸变得越来越模糊,终于,没人能看清楚它了,它又恢复了原先那种冷漠的自信。

以上文章刊于《雨花》2020年第9期

本刊欢迎来稿,投稿方式如下:

纸质稿件投寄地址:210019,江苏省南京市建邺区梦都大街50号《雨花》编辑部。稿件勿寄私人,以免延误。

Word版电子稿件(以附件形式)请按片区投寄:

华东片区收稿邮箱:yuhuazg@sina.com

东北、华中片区收稿邮箱:yuhuawxqk@163.com

华北、西北片区收稿邮箱:yuhualb@163.com

华南、西南片区收稿邮箱:yuhuapyu@163.com

长按二维码关注

版权申明: 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或网友自行上传,如果有侵权行为请联系站长及时删除。

赞 ( 1) 打赏

评论

9+4=

此站点使用Akismet来减少垃圾评论。 了解我们如何处理您的评论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