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葛水平
葛水平,女,1965年9月生,山西人,当代作家。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性是情爱写下的诗
葛水平
性,一个是sex,指的是科学意义,即生物学意义上的男人和女人。第三个词才是erotic,指的是色情化的肉欲横流。道德与性相左,前者视为洪水猛兽,要封要禁,后者视为抒发现代与后现代情怀的个体象征,恰比做革命与艺术的激情之源,反抗专制与压抑的先锋姿态。对于这份绵延古今、横穿人性的水火之争,没必要认真,也没必要不认真。阴雨几日后见了太阳,就这么个事儿。
评剧《花为媒》里张五可“报花名”前两句唱:“花开四季皆应景,具是天生地造成。”性,不需要去追想,埋伏在人的身体里,在一个时节里它会温暖而尖锐地往上拱。
过去出嫁女儿,压箱底有36个男女交欢的瓷人,各种姿态,是经惯了风月的娘放箱底的,有些话说是说不得的。入了洞房,喜床上谁还等那翻箱底的过程。《西厢记》,那可是宋朝理学大行其道之后的元朝,王实甫的能耐是把故事发生的地点放在了寺庙里,和尚庙应该禁欲,莫谈性事的么,为什么两颗寻爱的心竟然在没有性别的菩萨眼皮底下相遇?戏生也是情生的地方,普救寺内相遇,或许才是顺乎天道。
看看《西厢记》里的风月:张生臆想:“我到了夫人那里,夫人道:‘张生,你来了也,饮几杯酒,去卧房内和莺莺做亲去!’小生到得卧房内,和姐姐解带脱衣,颠鸾倒凤,同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那边厢由红娘一句话来看崔莺莺:“打扮的身子儿诈,准备着云雨会巫峡。”即便没有出嫁,也能看出莺莺是懂风月的人儿。
同时代元曲名家关汉卿的一首曲子《一枝花·不服老》:“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我还要向烟花路上走。”
性,这事儿,见怪不怪。
王国维说过一句话:“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文学家。”就这句话他就是国学大师!一部《红楼梦》,让几代在黑暗中摸索写作的人终于找准了方向。封建制度规约下的中国男人在《红楼梦》的性事上体现得极为不好——缺乏血性,以逃避、爱而不能淋漓尽致为终。我不是崇洋媚外,看看人家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赫克托尔,希腊神话故事中的赫拉克拉斯,命运悲剧之后还让那些贤媛佳丽折腰守望。
中国文学里,包括《三国演义》,包括《西游记》,真男人大都不近女色。即便吕布抱住貂蝉道:“我今生不能以汝为妻,非英雄也。”作者对这等言行也并无赞词,是作为“死于妇人之手”的反面例子来写的。《红楼梦》中,翻遍全书,真正涉及性爱描写的情节并不多,除了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读时有撩人想象,让人软糯一些外,其他都表现得迷离恍惚。与同时代的各类艳情、性爱小说相比,《红楼梦》的价值,并没有以文字宣淫,却有着远比那些“淫词小说”更加广泛的影响力和杀伤力,这是其了不得的伟大。可谓不涉“性”事,尽得风流。
警幻仙姑和宝玉说:“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宝玉真是被冤枉了。
《红楼梦》写得最好的性是“意淫”。包括那一回要了贾瑞的命,精于此道的贾瑞算不得大奸情种。真正的大奸情种是曹雪芹,他懂得什么叫色空的道理。四大名著里写得最好的人物是《西游记》里的猪八戒,有趣味,写出了人心深处明媚的底色和不良趣味。
读明清小说,总能在其中的两性关系中嗅出一股狎邪的气息,借小说之名,行意淫之实,其实也是会写小说的最大嚼头。
一女子和我讲她和她情人的事情,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脱了衣服是君子,穿上衣服是小人。皆因她的情人是小官僚,怕东窗事发丢了官位。没有命的人何谈性?性是一件很纯粹的事儿,“物所受为性,天所赋为命。”它的不纯粹是因为被各种欲望扭曲了,被扭曲了的性,你不能说它不好,也不能说它好。
尼采早就说过,婚姻是改良的卖淫。
我认为,性的高潮并不是爱,爱的高潮却是性。
我曾经喜欢一张清代雕花床,几往几回,最后终于出手买下它。要说它的舒适性真不如现代床。它的床板开裂了,翻个身都能听到木头说话,更不用说床事了。时间对于所有都是一样的,让你生存,让你决定,又让你无法决定。有时候想想,觉得人不能每天都是舒适的,太舒适身体吃不消。几次想换掉它的床板,几次都放弃了,就那份意境,实靠在四周都是雕花的人物上,无端的从花格伸进来一盏台灯,台灯蛋黄的光照在一册喜欢的书上,静夜的好时光下便觉得幸福莫过于此了。古人说:“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我试着就想找性的不重要性。
有一次去乡间,看到一户人家的门两边写着一副联子,上联:搬指头数天气等到今日,下联:从决定到结婚真不容易,横批:这就美了。一问果然是一个光棍的婚房。一副联子把一个人走向婚姻的不易全写出来了。人安居方能乐业。可往往居不易。守护土地的是一座村庄,守护家庭的是一场婚姻。婚姻最主要的用具是床。婚姻不和出现先兆的首要条件是分床。两口子一分床,肌肤之亲就要走远了。
“阿妹的肚子像牙床,是个冬暖夏凉的好地方。”近乎于承袭和稳定了性最初的放荡,白描见心的入骨,床的重要性就看出来了。词语对婚姻的解释是这样的:男人和女人结为夫妻;已结婚的状态。男人为女人而婚,女人为自己而嫁。婚姻这种社会组织方式走到现在,我认为基本是失败的,尼采说过:“许久以来婚姻就是问心有愧的”。
其实婚姻最主要的一件大事,是依赖床上性事合法化的生儿育女。
亲昵而不至于狎,是性的情趣;露骨而不至于脏,是性的境界。不可以命相搏,有疼爱,有精神促成对方的高潮,不可游戏,不可当做消费,不可嚣张,不可因性再塑英雄本色,一个用性器官征服社会的人叫:兽性
性爱最舒服的是炕,时间可能是太久远了,土炕,生儿育女的地方消失得几近没人知道。我一想到炕,心里那一团温暖的东西就膨胀开来了,心情也跟着沉淀下来,绽开慵懒的美好,即刻就想倒上去。
炕,让我想到几处记忆中的风景。有一年初夏我去乡下看风景,住在老乡家里,拉灭灯的刹那,发现乡村的黑叫锅底黑,能听到隔壁房间粗重的出气声,小孩子的梦话声。接着是大人一边拍打孩子一边做爱的混合声。对于拖家带口的乡下人来说,性是宵夜,没有半点花言巧语和肉麻的难堪,家常得不见庸俗,无伤大雅。
又一年夏天,我去一个工地找我表弟,晚上的建筑工地楼层地上睡满了民工,他们只穿裤衩,躺在凉席上,睡得很放肆,四仰八叉,有的人在旁边摔扑克叫喊声很大居然也没有吵醒。各种牌子的烟雾懒散地飘在建筑工地的上空,灰幕笼罩了一切,月光懒懒散散相拥,不亲近,也不拒绝,地上的鼾声此起彼伏,如同白天他们的体力活那样沉重。墙角一袭布帘子,一对农民夫妻睡在里面,帘子抖动着,一位甩扑克牌的人喊话:“动作小点!”
柳青说过:“人是一架耐磨的机器”。那样的生存方式,如同螺壳沉重地压在背上,叫人难过,可他们是人呐。
几年前,我和友人去一家寺院定林寺。寺院里住着一位中原流浪至此的无名僧侣,一个中年和尚。和尚在寺院的一角种植了木瓜、木梨树,在另一角种植了菊花。如此,我想和尚又一个秋天将更为繁华,也更为寂静。那是一个人在无声繁华中的寂静。时间在这里更具有相等疏离的意味,他用熟悉的动作操劳他的一生。我对和尚有疑问,因我有欲、有念、有牵挂、有爱,不能如佛家弟子,无执着、无心念、无不舍。不执着就是不起爱僧之情啊,当这样的往心断念时,它既无住所,也无非住所,随时随地确具无念。我们的存在就如同风一样对和尚是空无一物了。
那么和尚夜晚的时候会想到性么?
那一晚,我做了个阴阳怪调的梦,梦见我躺在和尚的玉米地里,胸腔里有性的感受力,四下里却没有人。我感觉女性的梦里,性的出现一般都有点神经质,没有具体过程却壮丽得像一道火焰。
在中国,多情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事。多情的人都很聪明,聪明的人总会给自己找一个排泄的出口,完成她们精神危机重组。“情”字常和“性”联系在一起“性情”。有“性”才有“情”有点放荡,有“情”才有“性”显得循规蹈矩,中国官员不具备犯罪的自信,一犯罪就弄成了“通奸”,美好的性爱生生叫糟蹋了。
汉字的伟大处就在于人能正反说。没有感情投入,只有肌肤相亲,到底有多大的乐趣呢?权威性的性心理书上说男人做爱是不需要感情的,在这方面女人不行,起码我不行,一定要吻合自己的性情,这是最基本的底线。民间说:“美人不淫是泥美人,英雄不邪乃死英雄”。性不可无情,情不可无性,再说,情性二字有点邪气才有趣味。岁月的浮光掠影仿佛刀子,只要涉及到“情”和“性”连母亲都会产生妒忌。想起了《小二黑结婚》中三仙姑的唱:
年似流水月如飞,
朝去暮来仅相催,
半世风流一场梦,
春残花谢心灰灰。
春天去夏天来,
从秋到冬,
三十年不觉的过了青春,
金丝发只落得遮不住头顶,
桃花面一条条满是皱纹。
小青她好比春光照桃李,
我好比秋风扫梧桐,
树上的仙桃人人爱,
谁还爱地上的老蔓菁,
满腹的话儿无处说,
对着神我唱几声。”
人到中年更信菩萨,菩萨把什么都看眼里了。所以,三仙姑要对神念叨她的情欲。
想到了泰戈尔。泰戈尔的诗中含有深刻的宗教和哲学的见解。对泰戈尔来说,他的诗是他奉献给神的礼物,而他本人是神的求婚者。神是没有寿命的,他接近于宗教的情感,在文学之上常常给他的苍老无性来定位。人到中年才懂性。中年是时间若干副飘渺面孔中最具象、最质感的一个季节,日升与日落的一次循环,所有的经历、感情、爱与苦在这个空间都获得了可视性决定,尤其是成长的成熟,因为,成熟才最有记忆和价值。
不记得是谁说过的话:写作是什么行为?写作是性行为。我能够想象说这话的人,一定是把握了至少是贴近了最真实最本质的东西,才得以这般会心一说。
恩格斯在回忆马克思时曾说,人类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经济,军事、科学、艺术。再高的学问,脱离了最基本的生活,都是于事无补的。生活本来就是低级趣味的,如果一定拿性说事儿,只能说这个时代比爱情更假。古往今来活着是一件很两难的事情,当人的性依靠拥有对方的身体反复无常品味时,性和爱在高潮时一定会出现道德真空。性是没有任何权力能够忽视的资源,权力会利用性的控制来控制人,可很多情况下我们总是利用爱把权力浪漫化和崇高化。
我住地的旁边因为是歌城,傍晚的时候,常见中年男人搂着脂粉香气很浓的女人,说一些荤腥的酒话,在她怀窝里的女人应答的声调都变了。中年男人都架不住这种声音,一定遇电击一般,那骨头怕也酥软了。我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不爽快的笑像礼花爆燃开放,似乎又是全身性的,走路一卧一卧叫路人看得难为情。
台湾已故导演杨德昌拍摄过一部电影《青梅竹马》,杨是台湾电影导演里有风骨的人,不知为什么他和蔡琴的婚姻却是十年无性。十年天色会交替,彩霞会变换。从本质上说,冬天是一个没有作为的季节,是一个等待的季节,也是一个孕育春天的季节。婚姻在寂寞中搁置着,没有萌动,真是叫人忐忑。他却能拍出真正三月桃花时期的爱情滋味,那份无法心安的寂寞人生,最后把蔡琴固定在一个无法走开的位置上。生命与世界的繁复就像一个链子,爱情有性才美丽而质朴。有人说杨德昌是一个具有佛性的追求完美的艺术家。他也说过:“佛对我来说是一个完美的人。”
西方有一则幽默故事说:“80岁的老翁满脸忧愁地问他的牧师,亲爱的牧师,请问,我什么时候可能摆脱对女人的渴望?牧师回答:亲爱的孩子,至少要在你举行葬礼后的第二天。”
性的欢愉,死亡,或许是一个止点?
水平的画
张进良
作家里能书能画的我知道的不少,光山西我认识的就有好几位,比如王祥夫,比如韩石山,比如续小强,还有一位不寻常的女子葛水平。那年她在太原开化寺办画展,我坐上火车就去了。画展的名字很有意思,叫“色鬼”,几十幅尺寸不大的画作,装点的也不算大的画廊活色生香。因了我也喜欢画戏曲画的缘故,我对水平画的戏画更感兴趣,不算老道的笔触,大胆的色彩,夸张的造型,呼之欲出的眼神,哇呀呀,直应了《沙家浜》里的一句唱词——这个女人不寻常。
葛水平是当代著名作家,曾获鲁迅文学奖的小说《喊山》,听说最近也拍成了电影。她十几岁就进了剧团,看来她画戏画也是有缘由的。您甭说,细细咂摸咂摸,她的画里,还真有上党梆子的味道。我在山西晋城呆过,对上当党梆子多少也知道一点,哭腔是上党梆子的精髓,瞬间就能将你的感情带到戏里边去,将哭腔嚎得美了,你想想是什么境界。
水平的画我见的还不是很多,除了那次画展上的,在她的博客上也见到一些,再就是买了几本她的文画合集的册子。寻思着什么时候到长治找她一趟,好好欣赏一下她的戏画。
水平的画,是真的有水平。
画鬼点睛
水平一早微信发来一组“山鬼”小品画,让我提提意见,我刚上公交车,手机信号时断时续。我回复道,这一组山鬼大好,尤其是绿眼珠,简直就是画鬼点睛,还有老虎的造型,很稚拙,见与儿童邻,如再加上长题或旁题会更好。感觉常用的印章不多,尤其是闲章,再就是用的国画色不太好,化学色不沉稳,最好用矿物的植物的,王祥夫老师用色非常讲究。顺便告诉她,我可能要到山西生活,刚添了个孙子。她回复说到时间我们交流。
记得我在一篇小文里说过,文化是“花样”,艺术是“吃饱了撑的”,既然是吃饱了撑的,那也就是自己的感觉,自己的感受,别人再怎么体味,再怎么揣测,也是隔靴搔痒。水平的画好就好在正是那“吃饱了撑的”感觉,她坐科学艺,功成写作,画画还真就是个玩儿。
真心为水平的“画鬼点睛”点个赞。
编后语
常与老友良公呼灯小酌,亦常听他夸赞奇女子葛水平,不但大才,而且多才。
葛水平是山西人,她以小说名世。
因了家父七十年代在山西修铁路,洒家幼年曾在山西长治,榆次,榆社,介休,神池,五寨生活,故对山西怀有第二故乡之念想。
而对作家葛水平,自是多了一份亲切感。
拜读过葛水平一些作品,洒家以为,在中国文坛,这样有真思想大识力的超拔女作家,可谓凤毛麟角。
又是凌晨了,想起昨天写的一首截句,结束本期编后语。
在故乡
有一种叫"红翅娘"的蚂蚱
长长的翅膀上
像抹了一层胭脂
它飞起来的时候
真是好看呐
你瞧,湛蓝的晴空下
她像娇美的娘子
轻舞长袖
飞向旧时光深处去了……
它怎么那样美呢?
美到我想起它时,心里就涌上淡淡的忧伤
烧人眼的胭脂啊
飞过童年的"红翅娘"……
——张小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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