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虹影,著名作家、编剧、诗人、美食家。中国女性主义文学的代表之一。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K――英国情人》《绿袖子》《上海王》,诗集《快跑,月食》《我也叫萨朗波》,散文集《小小姑娘》等,以及最近几年完成的“神奇少年桑桑系列”“米米朵拉”奇幻小说。六部长篇被译成30多种文字在欧美、以色列、澳大利亚、日本、韩国和越南等国出版。许多作品被改编成影视作品。曾获纽约《特尔菲卡》杂志“中国最优秀短篇小说奖”,《饥饿的女儿》获台湾地区1997年《联合报》读书人最佳书奖。《K-英国情人》被英国《独立报》评为2002年BooksoftheYear十大好书之一,2005年获意大利“罗马文学奖”。《好儿女花》)获《亚洲周刊》2009年全球中文十大小说奖;2009年被重庆市民选为重庆城市形象推广大使。
我爱写作,像爱一个人一样
——虹影访谈录
虹影周江林
写作是为了讲述真相
周江林:
还是从你新作《月光武士》说起。一个英雄救美的男孩,有一颗至善的心,在医院里认识护士秦佳惠,是重庆大美女,偷了她照片——这样的故事我是骨子里喜欢。
长江、嘉陵江边,家庭叙事,母子,贫穷的生活,自由想象中的飞翔等等,这些是你小说中的常态。我清楚,这小说将有另外的走向,这个男孩的故事,会在途中发生变奏,最后,我们会惊讶:怎么会这样?
这就是你小说的魔法。
该变的要变,这是时间的造影,人宽容起来;不变的是怎么也不会变,譬如母亲、爱、至善,譬如一瞬间的记忆,其中的忧伤,真情实感,还有小说的题记:“我的声音里有你的声音,我的遗忘里有你的遗忘。”
遇见、爱、母亲、梦想、至善,这是《月光武士》的亮色,也是你其他小说最打动人心的地方。
创作《月光武士》的初衷是什么?谈一谈家乡,长江边最触动你记忆的事儿,尽管这会触及你的伤口、你的痛。
虹影:
这本书在1976年以一个女孩被几个少年欺凌开始,《月光武士》里那个女孩可以说是我,上小学时,我在学校外墙下被他们打,按在地上,要我学动物叫。其实这样的事,经常发生,不仅我,别的女孩也遭遇同样的欺凌。那些年,个人的事、国家的事,统统沉淀在心里。我想写一写那个女孩,有一个男孩为她挺身而出,我需要一个保护者,像“月光武士”,那个种子在心里搁着。它一直在发芽、生长,待她撑成一棵大树时,这本书就来到了我的面前。
记忆最深的是小时候,我经常看到有人往江边奔跑而去,跳江自杀。然而,死的人都很奇怪,女的都是脸朝上仰着的,而男人脸都是朝下。当他们浮起来的时候,一旦他们的亲人或仇人来,他们的七窍都会出血的。我看见船翻了,很多的脑袋在江水中浮沉。每当看到这一幕,我就害怕母亲回不来了,我就对老天说,求求你,让我的妈妈安全回家。
周江林:
“女的都是脸朝上仰着的,而男人脸都是朝下”,你确实具有惊人的发现力。显然,不管什么时候,人与人、人与环境、人与事件,彼此纠缠的食物链就是我们生存的一个样本。《月光武士》写了这个。是“活着”,还谈不上“生活”,因此,他们没有恶人、好人之分,只是彼此纠缠的食物链的一个环节。《月光武士》上半部背景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国还是一如既往的贫穷。在小说我看到了“吃”,这是你精准切入生活状态的一种方式。
窦小明的母亲开了一家路边小面馆,他对秦佳惠的情窦初开也总在“面”的牵线下一点点展开。母亲、秦佳惠与丈夫的关系、邻居们的生活日常性都是在吃的背景下自然而然地展开。
面对物质的考验,大概能推测出人的诚恳与否。
虹影:
我从不按常规出牌,在33岁写了《饥饿的女儿》。所有女孩子出生后的恐惧和羞耻,难于启齿的伤痛,精神与物质双重的饥饿。那是一条长河浓缩在这本自传体的书中:一个少女的成长、重庆从抗战到上世纪80年代的历史、一个民族经过的苦难,尤其是50年代、60年代饥荒时期和“文革”时期,人们如何生存、人性的多面与复杂。
《月光武士》这本小说同样是写江边普通人的生活,1976年开始,时间跨度20年,到1996年,写到市井生活,以中心街的“老面小面馆”为中心,民以食为天,食以安为先,安以质为本,质以诚为根,改革开放前,重庆江边靠体力生存的人们非常艰难。但他们爱生活、爱小面,从小面几种佐料演变到十多种,到二十多种,从麻辣小面、炸酱面发展到红烧牛肉面、红烧排骨面、泡椒鸡杂面、肥肠、豌豆炸酱面,一碗面可以呈现老百姓生活的改变。
这部小说主写了五六个人物,侧写了几十个人物,从未写过如此庞大的队伍,我列的人物表,有一天“镇”住了自己,以此表现重庆的某个横断面,表现重庆普通百姓横跨大半个世纪在历史洪流中的命运,尤其是重庆成为直辖市后经济变革中人们的内心世界。
周江林:
秦佳惠,美女护士,混血儿,母亲被遣送回日本,她会唱幼儿园的《红鞋子》,在那个时代,几乎是个奇迹。凤凰落入鸡窝,她男人钢哥按当下说法,虽是一方混混头子,实际是个渣男,她却还要从其他女人手中夺回男人——这是她的家庭!尽管她隐秘的内心总想着离开:“人应该属于远方。”当更强的社会混混头子对付钢哥时,秦佳惠挺身而出,直至去日本,她的前期人生告一段落。秦佳惠再次与窦小明见面是20年后,她告诉窦小明一句话:“小傻瓜!除了我父母,你是我这一生最最重要的人!”请说说这个人物,是怎么来到你的笔下的?
虹影:
秦佳惠的形象来自我幼年一个美丽的姐姐蒋姑娘。母亲在白沙陀的造船厂搬运队工作,同事都是成分有问题的人。有一年春节母亲加班,我陪她,坐在造船厂的沙滩上,看母亲像一个男人一样,和另一个阿姨一起抬氧气瓶。下午五点半收工。我们没搭上顺路船,回南岸野猫溪家的路上,有一位日本混血的蒋姑娘,她对母亲很好,对我很好。我们走山路回家。我太小,她背我回家。蒋姑娘一共三姐妹,其中一位后来嫁给我的大姐夫,后来与大姐夫离婚。他后来与我大姐(也是初恋)结婚。听说她家三姐妹去了日本。
母亲经常讲起这家的悲情故事,石梯上走着日本母亲,下面追着的人是三个女孩和父亲。这幅画面,打我几岁时邻居家人都在说,现在蒋姑娘就在眼前,对一个孩子来说,神秘莫测,仿佛都是故事书里的人。母亲说,蒋姑娘的爸爸是个翻译官,手握手杖,身着西服,走在街上,真是一表人才,引来好多女人爱慕的眼光。母亲在1952年搬到南岸来就认识他,也认识他的夫人、蒋姑娘的母亲。母亲的话点点滴滴融入我的心,朝夕起伏,随风荡漾开来,她是这一带最美的女人。我小时走在街上,就在看谁是最美的女人。
也是那一次走山路回家,蒋姑娘说,六六,你妈妈是我认识的人里最美的,最美的人在用她的肩膀和力气养活你们一家。她当时眼睛就红了。小时我不懂,现在我写到这儿,你读到了,你会懂的。
周江林:
为什么要将小说命名为《月光武士》,类似于日本电影,或一款游戏的含义?这个“月光武士”看起来就是打破此纠缠的食物链状态的那一个。
在小说中,少年窦小明在秦佳惠的照片背后,用铅笔写:“佳惠姐姐,我要当你的月光武士。其实你是我的月光武士,让我感觉到了温暖。”少年还认为自己母亲也是“月光武士”,这个“月光武士”是双向的,是爱、保护的化身。
虹影:
我喜欢夜晚,清朗的月光下,幻想多于现实的这世界,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在月光中,一个人走入,他/她普通,他/她神秘,他/她是一个川剧里的变脸。
在《月光武士》里,来自一个我创造的日本民谣故事:“他呀,小小年纪,却侠义勇敢,黑夜里,月光之下,一身红衣,骑着枣红马,闯荡世界,见不平事,就拔剑相助。”她转身看着他,“有一次月光武士救了一个误入魔穴的小姑娘。可是小姑娘不想活下去,他带小姑娘去看月光下的江水、月光下开放的花朵,大自然美丽依旧,让小姑娘改变了心意。”这个故事由日本母亲讲给女儿惠子听,母亲不得不回到日本,女儿很小,这个故事由父亲继续讲,用纸讲。女儿长大了,她把这个故事讲给丈夫钢哥听,也讲给小朋友窦小明听。窦小明讲给自己的母亲听。钢哥是惠子的月光武士、窦小明要做惠子的月光武士,当然她也是他的,窦小明的母亲是他的月光武士、秦源是千惠子的月光武士,后来千惠子是惠子的月光武士。其实在窦小明少年时,秦佳惠也是他的月光武士。
周江林:
《月光武士》在新冠肺炎疫情时期写的吗?是在北京还是伦敦写的?
虹影:
这个故事写了一年多,在伦敦。我从去年二月飞到伦敦到现在,都因为疫情阻隔在此。相比国内,英国的疫情现在才得到控制。之前,窗外间隔一段时间便响起救护车的尖叫,深夜和清晨都没有停止。这场病毒对每个人都是考验,死神追击人类。单纯谈论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个人与集体的冲突与矛盾,无论你的立场是什么,如果不认清人类所犯的错误使大自然病入膏肓,这场病毒就是大自然直接的惩罚,我们人类永远无法前进。
当年,也是在伦敦,我写《饥饿的女儿》,沉入这个国家的生活,却是一派迷茫,我想必须思考我来自何处,我身处的世界的真面相是什么?记得快写完这本书时,回重庆与父母住了一段时间,那时父亲双眼已盲,母亲退休在家,一天她去江对岸的单位领退休金。她当晚一身疲惫回来。却说没有领到工资,因为单位已失信很多次。这些人辛苦一辈子,靠微薄的一点工资维持生计。没办法,她便加入其他退休工人在单位门前静坐的示威,我听了,无法平静。失信,与欺瞒是同样行为,却一再发生,尤其是对毫无话语权利的平民百姓,母亲他们只有用静坐来表示内心的怒火。
写作是为了什么?为了讲述真相,为了不迎合时宜,保持人的尊严,为了人内心那最宝贵的情感和一生中最珍贵的记忆
“这世界会好吗?”
周江林:
你小说的故事跨界如此之大,人物身份如此众多,是因为你人生经历复杂,走的路比一般作家要多得多有关,如《饥饿的女儿》六六、母亲、两个父亲、历史老师,《K-英国情人》裘利安·贝尔、闵等等,这意味着,你有你的能量池,犹如复仇后的感情重组的人间开始发光。
我以为是你基因的能力,更为关键的是你对世界、对人的认识越过了理性主义、陈词滥调的障碍。
谈谈你创作这些小说的历程以及感悟。
虹影:
写作是我生存的技能,早年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我必须写,而写让我意识到我存在的意义,不写,生命不能继续,形如僵尸。写什么才是我认真考虑的。因为女儿的来到,我有十年陪伴她、照料她,挤牙膏似的在深夜为她写书,写了“神奇少年桑桑系列”五本、“神奇少女米米朵拉”四本。现在女儿长大,我重新转为成人写作,写了《罗马》和这本《月光武士》,写电影剧本、一本诗集《像风一样活》《女性河流:虹影词典》和美食书《当世界变成辣椒》,也即将完成科幻小说《西区动物园》。也是对读者一个交代,多少年来,当我拿起笔,没有想到,我会拥有爱我作品的读者,也没有想到,在我陷入写作障碍时,是读者对我的作品的喜爱,他们在网上给我留言,给了我继续写作的万有引力!
周江林:
居住北京积水潭小铜厂一号的清朝官员梁巨川,酷爱读书,清亡后,曾写下“忠于清所以忠于世,惜吾道不敢惜吾身”自勉联。梁氏热衷于变法维新救民强国,当看到袁世凯误国时,决心以死醒民。1908年11月11日,梁氏在60生辰前三天,问儿子:“这世界会好吗?”梁漱溟答道:“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他点头说:“能好就好啊。”三天后,梁巨川留下《敬告世人书》,说自己是“殉清而死”,于生日当天投积水潭自尽。
100年很快过去了,21世纪很快到来,才过去21年,21世纪与20世纪迅速地剥离,很快将其遗忘,时间打开世间万象真的淋漓尽致。
“这世界会好吗?”虹影,你怎么回答?
虹影:
我喜欢梁漱溟所答:“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尽管他的结局是悲剧。我的出生是一个不幸,我的成长也是黑暗的过程,走向文学之路也是非常艰辛的。但这改不了我对世界的认识,我相信正能量,否则我们怎么活下去?
周江林:
这个百年灾难对一个作家的触动及承受应该多于普通人。谈谈你在伦敦忍受新冠肺炎疫情的历程,是否新冠肺炎疫情之后,每个人或多或少发生了变化?
虹影:
从2020年二月开始,疫情严重,我冒着危险,飞行于北京、重庆、香港和北京,为了得到签证。每个地方都没有与朋友相聚,甚至没告诉朋友,我到了他/她的城市。
在香港停留时,似乎这儿一切还是跟疫情前一样,餐馆、街上都是人,商场都开着,轮船都在行驶,海水蓝得不真实,我想到有一次乘飞机到这儿,机舱玻璃上全是雨水,看不到外面,全是雨水。我那时感觉安全,一点也不害怕。
以前在这儿最容易得到旅行签证,可是这次,不顺利。签证的人告诉我说,签证不是那么容易。他的口气委婉,我不好多问。没能延到签证,我只能回到伦敦。
这个岛国,曾在此度过十年时间。记得1991年第一次从北京飞到这儿,是在经历大变动之后,身心破碎,期望能在此远离一切,没料到,到伦敦后,一直笼罩在一种奇怪的圈圈之中,面对生存。老听人说,虹影你好幸运,你有人养。拜托,世界在每个人眼中不同,这才是世界,你只看你要看的世界,而我真实的世界,所有付出,只有自知。
我不爱伦敦,可能是那个时期,前途不知,写作是否继续,与男人的关系,如何相处而保持自己的尊严?在写作《月光武士》时也不经意地想到那段日子。人落到一种低处,要么放弃一切,要么拒绝一切。我是河流的女儿,我必须活,劫后而生,这就是支撑我往下走的精神,也是解释所有我的行为和作品的钥匙。
英国疫情今年三月份开始严重,进行隔离。除了去公园走路,我的工作就是读书和写作、采购食物和做饭、做家务。生活相对于北京,更为简单。我开始进入长篇的工作。
因为隔离,人的思想在一个绝对自我空间,我开始了写诗,没想到写了一本诗集。
伦敦是一个绞脑器,总会不期而遇不该相遇的人和事,一不小心就进入这机器里,看见从前见不到的镜像,坐双层巴士,会看到马路上的人脸,而那个人其实已离开人世;乘一个地铁会遇到对面的乘客,捧一本自己的小说在读,而车玻璃上是以前喜欢的一个诗人的诗,仿佛时光依旧;经过一条运河,会看见水中的倒影,那是多年前的我,还有桥上的人;那些被截断的记忆,完全不顾我的阻挡,进入我的思想。
这是一个伤心地,前几天我还对这儿的闺蜜说,火车直接快速地冲来,让人没机会做出选择。正好,我不绕道,我直接,我站着面对,听着它的呼啸声,我在这儿,我曾经站着,此刻更不能倒下。
伦敦很美,这儿有那么多公园,那么多博物馆,那么多神奇、充满故事的街道,那么多作家、艺术家,那么多不可多得的书店,我记得我当年独自一人走在其中的身影,每一座桥,每一个雕像,每一滴雨声,那狂风中的橡树,皆在我脑海中沉淀,它们一直在我脑子里!只是以前我拒绝欣赏,而现在,经历了二十年时光的流逝,我承认了它的存在。
伦敦并不是一年四季都那么阴霾,2020年绝大部分时间阳光灿烂,如意大利和西班牙,甚至希腊,一样的蓝,一样的温度。回到这座城市,面对心里的痛。正视痛,才能治愈。
周江林:
新冠肺炎疫情导致了密室境遇,我们的城市也是一个困境。人与人的关系必须重新梳理,相信以后会成为你一部新小说的主题。
那些伟大的小说家,如阿尔贝·加缪的《鼠疫》、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就写过类似的主题,不仅是写疫情、灾难、人性,还是一部社会学的书、一部寓言。我还想提一个作品,被标签化荒诞派戏剧家的尤金·尤奈斯库《犀牛》,一个城市,人们突然纷纷变为犀牛,在这个有形空间里,一切意义都被消解。尤奈斯库认为,“人类的悲剧是可笑的,所有的喜剧性都是可悲的。”
是的,一场突发灾难,在优质小说家那里将成为羚羊角,而不是常识的羊角。只有写作者会意识到,并给那些无辜者、底层人,被时代与政客流弹击伤的那些人写情书,是亲人之间、真正一起悲伤、寂寞、恐惧时刻的情书,家长里短以及关怀和温暖。
既然说到了加缪——这个被几代青年视为“兄长”的作家,以及马尔克斯,或者尤奈斯库,这几位是我们八十年代文学季最亲近的人物,那么,请你聊一聊与他们的血缘关系。
虹影:
你所说的这些作家,多年来,一直是我精神上的朋友,始终与他们交谈,不时重新读他们的文字,他们是我取暖之人,他们是我罗马记忆圣殿,也让我看到好小说是什么,我始终将他们的书放在我卧室。如果遇到写作障碍,我会重读他们的作品,凝视不说话。“没有对生活绝望,就不会爱生活。”他说爱情,没有爱情的世界如同死人的世界,总有一天人们会厌倦监狱、工作和勇气,去找回爱人的面庞和柔情似水的心曲。我们热爱文学,就在于此,让我们的生活有了意义。苏珊·桑塔格是把24小时以48小时来对待。我也一样,我希望能定在电脑前,敲击出把我们推向终点的时间的子弹来。
今生如果有伤口,
一世无法愈合
周江林:
一个小说家,如果她是女性,如果再是诗人,她几乎可以称为奇怪的生物体,虹影,你认可这样的说法吗?
虹影:
说得有道理,我可能便是这样的生物。看到长江发大水,我想搭一块长木头,可以走在上面到江对岸去。每夜听着堂屋里蝙蝠飞舞的声音,那是密语,我企图弄懂它们在说什么,我写在纸上。老天,六号院子,现在成了我的一个秘密宝库,它在幼小的女孩眼里,庞大,灰暗,雕花的木栏,叽嘎作响,那些穿来走去的人影,那些天井里永远晒不够的衣物,那些脏话生动妩媚,那些红红的辣椒、折耳根和藤藤菜,我母亲疲惫地走进院子来,看着我的神情,我想念那时。
周江林:
我概括一下对你若干小说的认识,套用美国女作家卡森·麦卡勒斯一本书名《心是孤独的猎手》,也许合适。
你的一部接一部小说,其实都是说给自己的心听的真话,苦难、悲伤,然后没有绝望,只有决绝,不仅是生活、行为,连爱也那么决绝——是被困在地下室的女人(她们是少女、青年、中年,共同带着长江边“水”的印记),氧气不够,营养不良,你依旧对着天空说话,接近戏剧性极强的独白叙事。
你的小说都在传达“存在之难”——《饥饿的女儿》:这个世界,其实没有出口;《走出印度:阿难》如果你足够年轻,应该逃离;《K-英国情人》:爱的结局,死亡;《好女儿花》更为锋利,还是跟自己妥协?
读者最喜欢听你心跳的声音。
虹影:
我与父亲,他是养父,经常我们不说话,坐在长江边的礁石上,我们凝视江水,凝视船。这幅画面只要想到父亲,就出现在面前。沉默是父亲教给我的,他的沉默是一本书,我从小读他,一个不会讲重庆方言的浙江人,患有眼疾,晚年完全是盲人,从不麻烦人,心明如镜,像雷蒙德·卡佛的《大教堂》里的盲人。父亲以前是船上驾驶,新中国成立前是轮船船长,但他自学会木匠,会做各种家具,会弹棉花、会做灶、会补墙,还识字,父亲在我们那一带,不断地帮助人。邻居们遇上东西烂了,会找他。即使那些欺负我们家的人,找父亲帮助,父亲不计较,照帮不误。父亲拥有一种大心。我经常想起他。
在1981年,我因为生存,不得不向高考投降,连考三次都差分,我到了嘉陵江边一个会计学校读中专,心里压抑,我应上大学中文系,现在我也羡慕那些中文系毕业的人!我晚到学校正巧遇上学校国庆演出。我写了一个独幕剧,当导演,最后几分钟也上台串戏了。我喜欢那种独自站在舞台,在暗淡的光线下,面对庞大的观众倾诉。那是独白,用戏剧的张力表现人性,让痛和伤敞开,也是另一种方式的沉默。
周江林:
我能理解,我们那个时代出生的人,最能体会你早期小说中的“悲凉”感,那不是一般的“悲凉”,是从后脊梁骨一直凉下去,久久不散的感觉,恰似宋代叶梦得之词“已知绝景是吾州”那种情绪。因此,一个敏感的、已经被唤醒的人(一个诗人就是那个被自我唤醒的人)最早的意识,就是要离开家乡。我们不都这样做到了嘛。
作为诗人,你意识到,后果是跑。奔跑的跑,逃离的跑,只有跑出重庆,才能割离环境以及那些彼此纠缠食物链上的人们。请给我们讲一讲你这段经历、肉体和心理之伤。
虹影:
我当年一心要跑出重庆,跑出中国,从未想到我会回来,会离开英国,回到北京,这一生最爱两个城市,一个是重庆,另一个是北京。北京的存在是相对重庆而言,是为了看重庆有一个远距离的点。
生命很卑微,我的生命连卑微两字都不能触及,是卑贱。我站在长江边,看到轮船翻了,江水里沉浮的生命,无能为力,那一艘艘往江下游驶去的大轮船,是那样强大,充满诱惑,我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在里面,远远离开这儿。
时间的流逝,丰富我,掠夺我,构造我。重庆这座山城,当你心静气定,环视四周,你会看到山外有山,群山连绵。
是的,重庆一直在那儿,当我朝它转过身来,它就在对我说话。这几十年,虽然我一直用别的城市代替重庆,我有意转移注视点,我书写武汉、北京、香港、布拉格、罗马、伦敦、纽约和瓦拉那西。写别的城市,我是在写,可重庆,我发现,我害怕,我心疼。
关于这座城市,我写了两本关于自己的书《饥饿的女儿》和它的续集《好儿女花》,为什么会跑,为什么会跑回,都在这两本书里。现在我又专门写了虚构小说《月光武士》,对这个城市的认识,带着我不停修正自己对它的感情,由恨、厌倦、背弃、思想反省,到情归一处,不得不承认,爱它,一直是如此。
周江林:
“离开与归来”一直是文学的母题,从荷马、柏拉图、维吉尔、贺拉斯作品中,古希腊神话中奥德修斯、古罗马神话中的尤利西斯,这个主题被一遍遍吟唱,大海拥有海面和海底,因而它成为人类灵魂的最佳隐喻。家乡这个原本中性的地域之词被具体化及上升到精神高度,“离开与归来”就像一支射向家乡躯体的飞箭。虹影,我以为,在中国小说家中,你是射中家乡最狠的人之一。
《好女儿花》中有这样写道:“她不在了,我要怀揣利刃面对这个世界”。
虹影:
我的二姐在去年用手机做了家里的相册。我看到很多旧重庆,很多从前的人,那些消失的身影,跟1976年相连,那些淡掉的形象渐渐呈现、渐渐清晰。瞧瞧,这是表姨的儿子,表姨不在我的世界了,可我想念她。再瞧瞧,我在一张集体照片里,看到张妈领养的儿子,可是张妈也走了,我也想念她。大厨房最后一个灶前的张妈,一样的瓜子脸,她不像院子其他邻居敌视我,而对我温柔关照。她被男人家暴,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小小的我看着,那是权力,那是不可置疑的威严,有时并非是强者,而是弱者,弱者对弱者的暴力。如果一个人的记忆从婴儿时就有了这种担忧,重叠着这种碎片,一次次组合,五六岁植入,就难拔掉身上这根刺了。男性对女性的暴力,就在那儿,不停地叫醒我沉睡的记忆。
回忆是一座座山,翻越它们,需要勇气,也需要契机,命运的安排,记忆才能在这样的巧遇中通过文字的记录存在下来。
重庆的呼吸,重庆的心跳,重庆的沉沦和新生,我不必写,这座城是长在我心里,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出生就看见了它,它一点点进入我的眼睛:这是江水,这是船,这是沙滩,这是礁石,这是山,这是石阶,这是担担面,这是辣椒,重庆人的命,阴暗灰扑扑的天,打雷如炮弹在轰炸,满天飞舞的鸽群。我跟着母亲过江,上朝天门码头,乘车到解放碑,到临江门走下长长的马路,走到一号桥,母亲在那儿说表姨,她说着表姨:“白素瑶在重庆时,跟我最要好了,她长得好好看,她在乡下也最喜欢你了,是不是呀?”我点点头。我们朝小舅的家走去,这好几站的路,那时对一个小女孩来说,差不多要走一个小时吧?母亲怎么走得那么有耐心,可惜我现在才感觉到。
周江林:
前面提过,年轻时,我们逃离家乡,远离家人,还有一个小小的虚荣心:在路上,能遇见那些新鲜、放肆而可爱的人儿,与他们为伍。如果遇上,那是人生的幸运。要是没遇上,你就创造类似“月光武士”的人,是不是?
虹影:
每写完一个小说,里面的人都不舍地离开。月光武士,是一个象征,是弱者对强者的一种敬意,我们需要这强者,他们善良正义,为我们遮挡风雨、开辟道路,除奸打恶,他们不笑泯恩仇,在我成长背景中,我希望我是他们,看到不平,就能拔刀相助,一种幻想世界的好梦,当我在现实中不能成为这样的勇士,我可以在小说中让曾经的梦成为真的,他们踏着江水骑马而来,我突然发现我是多么幸运的一个人,生长在长江边上,把我虚构的小说稳稳地安放在江边。
周江林:
每个真正的诗人、小说家、音乐人,从本质上说,都是一个个逃离者和流亡者,或夜犬。这点,被说出来的时候,大多数人并不承认。正是因为不承认,所以戳到痛处。
我列出我喜欢的在路上的那些人:达摩、鸠摩罗什、唐僧、松尾芭蕉、罗贝托·波拉尼奥、杰克·凯鲁亚克……我喜欢的寺山修司,他身上的标签数不清:幻想家、反叛文化旗手、攻击型前卫艺术家……日本人干脆称他为“日本战后风起云涌的十二面相怪人”。可他不屑地冷笑:“我只有一种职业,我的工作就是寺山修司。”
哦,打住!应该是虹影你说。
虹影:
我也喜欢这些人,尤其喜欢寺山修司,他的经历和意大利导演帕索里尼有些相同,除导戏外,还是一个优秀的诗人。70年代初期,日本的小剧场活跃,跟寺山修司实验剧相关,可惜他去世较早,希望下一次到日本,能到青森县的三泽市看他的纪念馆。走在路上,我有一本书稿,写好了,未准备拿出来出版,就是写了十年走在路上的经历。也许再隔一些时间吧,我才敢重新找出来看。
周江林:
“逃亡”与其说是一种现实,不如说是一种心理、一个隐喻:“不断流动,从无系泊”。爱德华·沃第尔·萨义德阐述得富有特色。因此,完全可以说,作为诗人、小说家的“逃亡”,从最初的冲动,渐渐转化为自觉“逃亡”。这“逃亡”所带来的孤独、哀婉被叙述出来就是小说、诗、音乐。请说说你的作品。
有时候,我们沉湎于小说中,兜兜转转,不是有后悔,也不是因为惧怕未来,而是因为没有现在,做什么怎么做都是模糊的。或许我们没有正视当下,当下也不会去迎合我们,所以我们才低沉与孤独,我们才才华横溢与桀骜不驯。
虹影:
不知何处为家,其更深含义就是四海皆家。我写诗歌以及后来开始写小说时,逃亡是我的主题,尤其是写短篇小说,《康乃馨俱乐部:女子有行》便是:那些真正见到了魔王面孔的孩子,没有回来,即使回来,也无语。在未来,一个中国女子,从山城逃离在上海、纽约、布拉格的奇特经历。“我”无辜卷入与自己无关的斗争漩涡,被当作领袖、佛母、政敌。其实“我”真正认真扮演的,也一直为之受罪的,是同一个角色:情人。未来对个人,对一切想保留感情余地的个人,给予最后的摧毁打击,不管她逃遁到世界哪个角落。
女性的命运总是和时代与国家的命运紧密联结。一句话,我其实是讲故事的山鲁佐德,山鲁佐德凭着一千零一个故事活了下来,我能活着,是因为我必须继续讲故事。
周江林:
那些从没离开过家,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的乖孩子、好学生是成不了好小说家的,他在书本里兜兜转转,在网络上经历风浪,最终感受到的只是二手的感受,更多的是他人的人生、他人的经验。他或许会写出一部半部小说,但绝对支撑不了走远走长。或许这个时代,他的同龄人需要这些类似的东西,但我以为,还是要走出绝对的自我。你认为呢?
虹影:
那有可能成为另一种类型的作家。世界对每一个人都有多种可能性,看这个人的取舍和最终力量的分配。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为国捐躯,或祸国殃民、苟且偷生、降志辱身。
周江林:
你的小说,确切地说,小说中大多数人物,有一股刻厉的劲儿,真实而干净,敢于将梦想的权利掌握自己手中。“愿你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这其实是一种愿望,是怀有激励动机的。
虹影:
《月光武士》写得青春亮眼,有无限的荷尔蒙。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不知天高地厚,一身侠义,一心一意要做保护被欺凌的弱者的月光武士,不知生活残酷的一面,他不顾一切地追随自己的心,成长期所有的苦闷和烦恼、冲动和决绝,一度让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书里前后写了好多那些年代的歌曲,那些激越奔放的时光,那些不顾一切的追求梦想,身怀理想的年纪。就像那首一直在我心底萦绕的歌曲《冰山上的雪莲》:“你的友情像白云一样深远,你的关怀像透明的冰山,我是戈壁滩上的流沙,啊,任凭风暴啊把我带到地角天边。”
一滴有威力的水足以创造
一个世界并驱散黑夜
周江林:
从表层上说,你出生于长江边,水就是你的印记,关于这个主题的研究论文不少。加斯东·巴什拉的精神世界实在是太迷人了。类似《水与梦》《火的精神分析》《梦想的诗学》《空间的诗学》《梦想的权利》等,当然也包括其他文学、艺术、哲学等方面,至少趣味跟你相近的那些人,他们的著作以及奇思妙想,是他(她)们滋养并帮助了我们,写作、梦想,并起飞——我们身体里也有一个按钮,相同频道在一道闪电的作用下共振了……你同意这种说法吗?
虹影:
水在我记忆里藏得最深,我所有的写作都跟水相关、跟长江有关,长江流域布满我创造的人物,他们走马灯地在面前,他跟我一样,与水相关。我一直不相信白天的江上可以看见星辰,结果我真的看见了,在白天,江水闪烁着星光。某种程度上的隐居在艺术里。重写。努力总会带来收获,无论是什么样的。那些无法成功的人,是懒惰的关系。这话是阿尔贝·加缪关于书写的看法,如果书写,进入水世界,某种程度上的隐居在其中,水不会淹没你,反而托起你。
周江林:
你迷恋水。从《饥饿的女儿》到《好女儿花》,直至今天的《月光武士》(多么古怪的名字,我实在不知道你怎样想的),你似乎一直在写母亲、重庆、长江边。这是梦,更是现实,骨髓中的记忆,本能的。
你是在写“水”,是接受了“水的邀请”,诗人、女儿的本能。
虹影:
我是长江的女儿,那本自传的抒写,我第一次正视长江船上、岸边人的命运。墨西哥导演吉尔莫·德尔·托罗的《水源物语》,人类想从怪物身上提炼出能够制造生物武器的物质,可是在艾丽莎眼中,它不过是一个和自己一样孤独的生命体。平等与自由何其珍贵?我们得不到,我们付出沉重的代价。我12岁时,与窦小明一样的年纪,亲眼看到一个街上邻居奔跑到江里,跳江而亡。那时的世界有什么值得你留恋?
周江林:
水手的命运就是离开。水手的女儿是你现实身份的烙印,是《饥饿的女儿》中六六的身份,也是《月光武士》的窦小明状态(换了性别),按照世界文学视觉,这种寻父的身份认证,归结于“爱情”。从《饥饿的女儿》就可以看到,《月光武士》也有。
虹影:
父亲情结,是我写作的一个情节,我的失父,与《月光武士》窦小明的失父一样,我在“历史老师”身上寻找,窦小明在秦源身上寻找,每年清明前一天,风雨无阻,他必在这个“精神父亲”坟前放一束鲜花,清扫杂草和灰尘。不忘记曾经有过的岁月。窦小明的成长,内心的善与这父亲相关,他的控制,甚至情感受伤二十多年,也跟这个父亲的控制压抑和牺牲相关。人物的性格流水一样,从这人到另一人。
周江林:
你写的真是你出生、成长的长江吗?
虹影:
那是我的人生地图,我站在上面长大成人。
周江林:
我翻看了你的诗集《我也叫萨朗波》。2007年,45岁的你生下一个女儿。母亲是水,女儿也是水。“最谦卑的视线中捕捉到的安静眼神”,诗人静观人世间的态度,已经跃过了对自我身份确认的焦虑,而充满了慈悲。
虹影:
这本诗集距我上一本诗集在国内出版整整十五年了。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最大伤心事,是我母亲走了,我写了长篇《好儿女花》纪念她;最大的喜事,是我女儿来了,我写了《小小姑娘》,讲给它听我的童年故事。看着女儿,想着母亲,我是一个夹在生与死之间的人,大多的空白跨过时间与悲伤袭击我,小说不能填充心里的空白,只有诗。
在《我也叫萨朗波》后,我又写了一本诗集《像水一样活》。三十岁之后到现在,我将控制转化为倾听和静默,思考人为何会失去:生命、物质和尊严。我重回出发之地,我的来处、出生之地、我的根,记录黑夜的血和动荡的白日、那些被扼杀被驱赶的弱者的声音、女性的声音,将时间和空间分割,重新组合,我是她们,她们是我,我们像水一样活。
周江林:
“水的邀请”另一侧面,是逃离,更深层次说,是欲望的使然,欲望造就的另一番世界的空间。那么,我们来聊一聊你小说中的欲望。
首先,这个“欲望”包含着好奇,青春的萌动与觉醒。如《月光武士》中的窦小明少年期就是。更旺盛的故事则在其他小说,如《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K-英国情人》,乃至上海系列。
《饥饿的女儿》中“饥饿”是一个意象,从身体到心灵,从皮肤到精神。因此,“饥饿”的对立面就是“欲望”。虹影,你的惊世骇俗也体现在于对“欲望”的表达上,并非是贫穷、贫乏,人的“欲望”少了,恰恰相反,被压抑之下,“欲望”的生命力更加旺盛和泛滥。
《K-英国情人》是一个标准的“欲望”题材,通过“通奸”故事来展开叙述,通过性描写来推动故事发展,其核心探讨东西方文化冲突是否可以圆融的问题。实则此文本属于知识分子写作范例。裘利安与闵有强烈接纳对方的“欲望”,可焦虑是知识分子的核心症结,他俩羞于启齿的是爱情,悲剧是注定的。闵这个人物奇特,她就是“水”做成的女人。相比之下,她的情人裘利安并不可爱,但他也是真诚的。正如小说开头,裘利安在战场临死前的场景,他留下的遗言:“我梦想参加革命,想有个漂亮情人。她都给了我,我现在才明白,我死而无憾……”
虹影:
每个女人也会愿意去死,不是为革命,而是为爱情。
裘利安·贝尔继承了家族的自由主义和放荡不羁,在爱情上靠前自由,不考虑一般意义上道德和婚姻关系的束缚。他对二战前欧洲的沉闷感到失望,决定到中国来参加革命,他写好遗书,带着氰化钾,拿着青岛大学的聘请来到了中国。结果他一头陷入爱情里。我没这方面的考虑,写这本书时生活在英国,日久生疑问,这个英国跟我从书本、从奥斯丁狄更斯等小说中读到的英国一样,但还有好多不同,跟英国人近距离相处,我发现他们想象的中国、中国女人、中国爱情大都错位。同样我理解的他们,也常常错位,弄出笑话来。通过《K:英国情人》这本书,我不只写中英、中西文化冲突,最重要的是我写了女性主义。我可能是中国第一个写到女性的性主义、女性中心主义,追求性爱的权利或自由的人。这本书挑战男性中心主义,包括男人的性幻想或男性的性中心主义。
女性在中国历来的小说里都是压抑的,甚至是受欺压的,是为男人服务的。从来不会意识到性快乐和性解放,也不会去追求。关于色情,我写得很美。我写性跟男作家写性是不一样的,我站在女人的立场上,宣扬的是女人优先、女人主动、女人第一、女人的性享受的那种反传统和世俗精神,在这点上绝对一反所有文学作品。
你有一个自己的能量池
周江林:
虹影,你是神秘的,通过写作,一再诉诸神秘主义,你是有用心的,记得你说过:“很小的时候我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我会写书。我相信妈妈是爱我的,这个被证实了。相信什么能量,就往哪边靠,成为那个能量的一部分。你相信好的,自然和好的能量结为一体。”
你内心也住着生命指导者,他是一个,或者还不只一个。如果这样,你认为你身体里那位高人是怎样一位古人?或者是国外那一个人物?如果有选择,你愿意与中国古代(或者国外)那一个朝代的人们为伴?
虹影:
我母亲告诉我,三岁时她把我领进庙,让我拜在文殊菩萨前。母亲说文殊菩萨是我的保护神。我在北京的写作空间里有一尊文殊菩萨的雕塑,我经常凝视她,想我母亲这样最普通的女性,她心里那么虔诚,把她最小的孩子交给这神看管,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无法看管我。母亲的信,让我现在想来,内心有种深深的感动。如同后来我喜欢《心经》一样,我喜欢里面的每个字,每个字都会跳出来,告诉我这个宇宙的奥秘。奇迹是,如果你信,奇迹就会发生,我母亲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女性,居然会有一个靠写书为生的女儿。
周江林:
读者,批评家也较少谈到,你小说“深处”的中国古典性。究其原因。读者是分层次的,这些读者不太了解像你那个年代出生的人,那个时代的“先锋”,我们内心究竟住着哪样一个人,或多个人。
虹影:
我以为家其实是一种形而上的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的家庭只是人们冥想中的,即便是丈夫也只是伴侣的代名词,并非组成家庭的实际意义。不固定自己的心、不去想象自己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实际的家。“居无定,心常在”,是我追求的家的状态。
周江林:
确实很禅宗。接下来再聊聊《K-英国情人》,这是一部明朗的小说,并不神秘。这本书由内而外探讨了性,爱情、婚姻的关系,是对家庭关系的探讨。中国古典韵味、道教文化传统、房中术等,在追求自由精神这个点上,都是依托,是墨遇到了水,淡淡散开的韵。
在书里,你表达得含蓄,安排了本命年、白虎、K等,但这些都不是悲剧爱情的真正原因,裘利安不相信本命年,闵不相信字母K,但命运还是一样,真正可悲的是两个人动了感情。闵这个角色无疑是迷人的,她有着东方女人的古典和雅致,她前卫新潮,勇于接受西方的先进文化,但偶尔又会被传统所左右,一如她那么痴迷于性事。她对于自己的感情毫不遮掩,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无论什么选择,她都是自由、勇敢和真诚的。
虹影:
为了爱情,闵付出的不只是时间、金钱、精力,更重要的是:“邀请他畅游她的内心世界,她长期被抑止的渴望,和一直埋在心底的爱情,当她把她的肉体展现给他看时,她同时也将她的世界——那个文化最深刻的底蕴,没有保留地提示给他看。”
周江林:
在爱中——谁付出更多,是想要得更多。闵这样的女人实在稀罕,因此更容易破碎。
《鹤止步》也有一些落在中国古典时哪个的奇女人。《鹤止步》,是由中国笔记体小说化出来的,可见你的中国古典文学的功底。我感兴趣诸如“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变化,这世界等着骗人吃人。贺家麟说得对,这一切很无耻。人对你不好是应该的,不要怨恨牢骚;对你好倒是例外,务必感激报答”,理解世间、人性。你比其他小说家更深入一步。
虹影:
曾有人问我为何近年对中国笔记体小说感兴趣。若读者读了这集子,就自然明白我的用心。我走了一圈,少女时爱读中国古典小说,开始写诗时,大量阅读西方的小说、诗歌,一头扎进里面;等到自己动手写小说,我发现中国古典小说的好处,便走到以前喜欢的那诗词和小说里,重读《老残游记》、重读《红楼梦》,尤其是重读笔记小说,像冯梦龙的《情史》,那么短短的一个个故事,讲得像一首首诗。
周江林:
我在你其他小说中读到过一种神秘性,譬如一瞬间“出神”。“出神”这个词我迷恋,但这种说法较为抽象。
虹影: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记忆库和知识库,但是往往这些片断都散落在你脑海的某个地方,只有受到一些直观文字资料的刺激,那些片断才能被串联起来。一个作家更加敏感,应该是这方面的“神人”。
周江林:
回到本质上,虹影,你实在喜欢讲故事,这是一种惊人的乐趣,对讲故事有着一种执着的爱好,十分擅长将故事讲得情节曲折、婉转动听。
虹影:
从小到18岁离开长江南岸六号院子,听了那儿的人摆龙门阵,故事积在心中,脑子看了几吨文学名著,我对故事的着迷如同对待美食。我永远想让我的人物多遇上点惊奇、多撞上点危险,读起来几乎像惊险小说,但是我醉心的是把玩人的命运,是让我的人物变成想象力的游戏的棋子。
周江林:
我能感觉到的,譬如《走出印度:阿难》。我早年写过,“虹影试图在地狱上造天堂。突然发现,穆时英说过类似的话。我还知道,虹影太迷恋于戏剧性了——用你的话说是喜欢编故事——所谓戏剧性就是意味能使故事人物产生情感的反应”。
《走出印度:阿难》,是一本惊险、言情、犯罪加哲理小说,难道是这样吗?其实,《走出印度:阿难》是一个寓言。杀手有杀手自己的信仰,一旦有了原则,终身不悔。
虹影:
小说中流浪的路线,正是2500年前释迦牟尼与他的弟子阿难等沿着恒河的流浪传教,以及1000多年前玄奘和尚在这一带的游历路线。与他们不同的是,如今的阿难流浪时已经没有信仰,在金钱诱惑下犯过罪,但是现在甚至没有逃跑的欲望,只是想回到无拘束的流浪。小说中的阿难,一生不觉得信仰必要,最后大祸临头,求之晚矣。无法在宗教中找到出路,无法为被金钱污染的灵魂找到出路。写这本小说,我用了所谓“不可靠叙述”(unreliablenarrative)的方式,即是叙述者“我”不说老实话。不过小说本身的结构,也使我不得不用这种方式。一般说,叙述者在以下几种情况中变得不可靠:
一是无知,例如华生医生不知道福尔摩斯各种行为的动机;
二是愚笨,例如《白鲸》中的青年水手伊斯麦尔对阿哈伯船长的所作所为不够理解;
三是有意不想或不能说出来,例如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书里叙述者是个侦探,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就是杀人犯”。
周江林:
还有《罗马》一书中的罗马人鹿易吉·塞拉菲尼,这个神奇的家伙,就是你早年“逃离”时期想要结识的那类新鲜、放肆而可爱的人儿吧?!我也喜欢这家伙,曾在10多年前《空中生活》杂志上图文撰写他及《塞拉菲尼抄本》天书。记得2019年秋,我拿着这本杂志去你家的,你、你先生亚当·威廉姆斯和我喝了点红酒,聊塞拉菲尼,聊起“一个形体向另一个形体转化”的段落中:人们可以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做爱的连续阶段,目睹他们如何慢慢地融合变成一条鳄鱼。你还跟他通了电话。
虹影:
这真是太巧了,世界这么小。塞拉菲尼是一个奇才。他眼里的历史和意大利,他理解的这个世界,想象的另一个世界,都被他用另一种语言和画放入了《塞拉菲尼抄本》天书。
把光线置于观看者的耳朵里
周江林:
你这几十本书,除了一部长篇未在国内出版,让我有“把光线置于观看者的耳朵里”感觉。因为,好诗人就有这个能力。
你小说中“视觉”和“听觉”丰富,这应该是“长江边”的家乡对你的馈赠。遗憾的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这种爱、这份馈赠,谁有所触动,谁就有了成为诗人、小说家的先决条件。
虹影:
我母亲的内心住着一位诗人,她说三月下雨天,男人走,女人牵。她说,过江过河,心如针硬。我想起与她度过的每一点时间,心就暖和起来。其实很少有时间与她在一起,我小时她出外做苦力养家糊口,她退休,我在北京上海,后来去了英国。可母亲给了我这诗人的内在气质。我有一首诗《母亲的钟》写到这个问题:
我只做一件事:记下蚂蚁伤心的赋格/不知你像个囚徒始终挂在空中摇摆。
周江林:
为什么要写诗?为什么要成为诗人?
第一层原因,因为贫穷与贫乏,因为梦想。写作在当时成本最低,只要一张纸一支笔即可。记得你在一个采访中说过,诗人就是一个穷人。我应该为诗人的“穷”而喝彩,还应该做一个失败的诗人!第二层原因,为了摆脱现实状况而反抗,被看到了,被选中了。
接下来,自我觉醒以及文学良知的推波助澜。
2001年5月9日,获得耶路撒冷社会中之个人自由奖的苏珊·桑塔格发表受奖演说,她开门见山:“我们为文字苦恼,我们这些作家,文字有所表,文字有所指,文字是箭,插在现实厚皮上的箭。文字愈有预示力、愈普遍,就愈像一个个房间或一条条隧道。它们可以扩张或塌陷。它们可以变得充满霉味。它们会时常提醒我们其他房间,我们更愿意住或以为我们已经在住的其他房间,它们可能是一些我们丧失居住的艺术或居住的智慧空间。最终,那些精神意图的容积,会由于我们再也不知道如何去居住,而被弃置,用木板钉死、封死。”因而我们要写作。
虹影:
在同样的地方,2009年村上春树获奖时说:“在高大坚硬的墙和鸡蛋之间,我永远站在鸡蛋那方。”我们是个人的声音,我们不会放弃自己独立的立场。诗、文学就是“人学”,写作对我而言一开始就是一种冒险,而这种冒险能让我忘记这个世间的不公平和冷漠。文学是自我的,它在每个人心灵深处种下根,所以一旦爱上文学,它就会像一棵大树那样在心中长大。
周江林:
诗人可以成为优质小说家吗?
虹影:
不必怀疑诗人不可以成为优质小说家。博尔赫斯就是最好的一个例子。朱文、韩东也是。后垮掉派诗人理查德·布劳提根的小说《在美国钓鳟鱼》,他用诗写小说,穿越时空,狂暴想象,又非常幽默,有时有些疯癫残酷的意味,让我想到你的文字,现在成为欧美大学的教科书一般。
我经常看这本书,上个圣诞节,我家人送了一本最新版的英译书给我,我自己购了一本老版,结果新版是一条鳟鱼,很漂亮的封面,被我女儿抢掉。我记得布劳提根说,这个世界还没完,就像这本书,才仅仅是一个开始。
周江林:
诗人是反科学的,小说家往往是个人文主义者,还具有点科学精神。这是一对矛盾,在你身上一齐拥有这样的“对立关系”。这是危险的一件事儿,而怎么来处理或协调好两者是较难的意识形态斗争,以及对技术的理解、把握和展示,没有方法,完全取决于这个创作者的秉性天赋,以及是否得到了“神助”。伟大作品或多或少会得到些“神助”,譬如酒神。
矛盾的世界观协调不顺,容易使我们陷入磨难,也有能在创作中给予我们更直接的体悟,爱恨、悲痛、喜悦、懊悔、激越、沉着、冲淡、洗练、幽默、绮丽、壮阔、缜密、疏野,重要的是,我们的创作与自然建立了联姻,旷达而流动。
是否可以说,悖论是丰富我们精神的容器,一旦启动了按钮,它成了野马,呼呼扑来。但,这是对少数者而言,少之又少。
虹影:
在诗与小说之间,有一通道,这通道就是想象力。
诗歌是文学上的最高境界,如果一个人是一个诗人,他写小说,肯定语言会很有张力,也可能会是很好的小说。如果一个小说家他不会写诗,他的小说,我在心里会打一个折扣。为什么呢?因为小说的结构和故事,虽与诗不一样,但不管如何营造,最后还是得用语言来达到,语言是关键。如果你是一个诗人的话,那么你的语言已达到最好的质地。
我经常会把诗的语言放在小说里面。对我来说,诗歌就像我的血肉,小说只是我的外在而已。诗人写小说会让语言充满韵律和节奏,不会像很多小说家那样显得很无聊。
周江林:
诗人一直站在风中,而且她的位置是恰当的。你作为一个诗人、小说家,如评论家许志强所言:“如果要使生活具有意义、方向和连贯性,就必须介入道德问题的探索。”在这个人们无法回避的伦理选择上,你没有回避,而是直接冲上去,譬如《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K-英国情人》《走出印度:阿难》等,好像从《好儿女花》之后,或者是有了女儿开始,你对这个世界好像悟到了什么,多了一层色彩。这样理解可以吗?
虹影:
我写了上海,写了重庆、长江及三峡,写了自己的情感,也写了印度之行,还有大量关于同性恋的,我写出我最想写的东西,我跟自己较劲。几年前我写的《米米朵拉》,是一个挑战,是关于一个女孩上天入地寻找亲人遇险的长篇,中间插入写《小小姑娘》纪实长散文,看起来很薄,花的时间很多,它很魔幻,读起来像一个个短篇。
周江林:
电影给我们灵感,那是指伟大的电影。通过你的小说,以及尚未写写出来的小说,我能感觉你对伟大的渴望与野心。
虹影:
为写《罗马》,我走在罗马的方块石上,脑海中是意大利电影大师费里尼,是《罗马假日》中格力高·派克扮演的记者和奥黛丽·赫本扮演的落跑公主,是艺术、历史、爱情、回忆、家乡等多种情绪的混合。
周江林:
根据你小说改编的电影有《兰心大剧院》《上海王》第一部、第二部,还有电视剧等,以及《米米朵拉》。希望能看到一个既是写小说的虹影,又做电影的虹影。
虹影:
电视剧上海王,让钟汉良、袁立等演员深入人心。我也喜欢,今年在做《兰心大戏院》电视剧。有的人没有未来可言,有的人未来充满可能,我希望自己属于后者。
周江林:
你谈到过创作离不开“四种认识”——认识一幢房子,认识一座城市,认识一个世界,认识未来。这是你最初创作的目标,也是创作过程中的践行之路。这是很诗人的说法,新鲜而实在。
虹影:
对于“一幢房子”,如《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奥当女孩》等,就是围绕一幢房子的创作;《K-英国情人》《孔雀的叫喊》中的文字则将更多关注放在对“一个世界”的认识上。
关于“一座城市”的创作,如“上海三部曲”,如“罗马”,对“一座城市”的创作还在继续。
未来三部曲,如《康乃馨俱乐部:女子有行》:一个中国女子,在未来时间里,在上海、纽约、布拉格的奇特经历。
访谈者简介
周江林,1963年生,浙江德清人,诗人、作家。曾任中国青年杂志《生活资讯》杂志社副总编辑,德国《GLOBALTRAVEL》杂志策划总监,现在影视业从事策划、监制工作。先后在国内外报刊发表诗歌及戏剧、电影、纪录片、艺术评论等文章100多万字,出版《对抗性游戏·百年世界前卫戏剧手册》《黑白道私奔去》《问题霉女说明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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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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