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熟了

(小说）

“我遥望着那蓝天飘过云朵，我想起我的妹子那红扑扑的笑脸。圪梁梁上的妹子，跟我走，哥哥带你走出咱这山沟沟······”唱起这首歌，不由得想起天晴时，伫立狗头山，遥望那蓝天白云，俯视那青翠古柏。一条条柏油村道连接着狗头山周围的几十个村子。狗头山的东边是黄河大峡谷，河东的吕梁山脉，巍峨雄壮，绵延起伏。狗头山下的人家，忍受着恶劣自然条件，吃尽千般苦，受尽万般累，祖祖辈辈就这样繁衍生息，演绎着一部部人生乐曲。村子里的人们已经很少有人种庄稼，好一点的平地大部分栽种苹果树，坡地栽种花椒树。

木曲村坐落在狗头山正南。这是一个小村子，只有几十户人家。政府的移民工程让村民大都住进新房，条件好一点的十几户村民买了车，一边在城里打工，一边作务村里的果树。春季苹果树开花的时候，田野上一片洁白，空气中弥漫着花香。路边住下外地养蜂人，蜜蜂到处欢唱。现在是苹果成熟季节，果园里一片丰收的景象。有的果农下袋，有的果农已经开始摘果，有的经销商已经在装车。各家果园旁边有小房子，果农吃、住基本上都在果园。小房子和村子里的一排排住房交相辉映，村子掩映在绿树中间，十分美丽。

村口的果园是村长富贵家的。富贵的婆姨叫月娥，两口子勤勤恳恳，果园已经享了几年利，今年更获大丰收。半月前苹果经销商来村里缴了定金，给富贵的苹果定的价钱是最高的。这两天经销商装苹果，富贵雇来几个人帮忙，终于把大部分苹果售出，只剩头类苹果，差不多一颗能卖五元左右。富贵舍不得卖，要再等等，估计价钱还会涨。一下子收入二十多万，月娥喜得合不拢嘴，吩咐富贵赶快送回家锁上，等明天去镇上存。

富贵路过村里广场，见很多人在大柳树下歇息。他看见大和妈在长椅上坐着，便过去坐在二老身边。给他大点上烟卷，站起身给树下抽烟的人都发了烟，只听三爷哈哈笑道：“富贵，今天收入二十几万吧？剩下的还能卖十多万吧？”

富贵回答说：“差不多，三爷。再过几天，价钱说不定还会涨。就是不涨，我放在镇上的果库，迟早会卖个好价钱。”

二婶说：“富贵，你和月娥太厉害了，你们是怎么疏的果，头等果那么多？我们家果子的价钱，还没有你的一半呢！”

高家寡妇说：“他二婶，疏果时你舍不得摘，恨不得把果子全留下。这时候知道后悔了吧？”

“是我们太贪心了！种苹果的技巧多着呢。富贵，以后你二叔给苹果剪枝，你可要给他指点指点。”

“好的！”富贵说。“要把苹果抚养好，要吃很多苦。开花了要疏花，结果了要疏果，成长时要套袋，要跟上季节，一点也马虎不得。我们家幸亏有我大我妈帮忙做饭，我和月娥才有精力照顾果园。”

李家三爷说：“富贵，你们全家这么多年辛勤劳动，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心血和汗水。大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聪明人都向你们学习，你这个村长起到了榜样的作用。”

白家二嫂说：“是啊，富贵，你看咱村那几家在城里打工的，都回来建苹果园，大部分的果树都挂果了。这几年，你们家在城里买了房子，买了车，儿子也在市上重点中学读书，这都需要钱哪！村子里有正式工作的那几位，一年的工资也就几万元，眼红了，也回村承包果园。”

大伙的话题离不开苹果，谈着今天自家的收入，畅想未来的美好生活。高家寡妇突然喊：“哎呦呦，咱村的头家来了！妖精来了！”

大伙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只见打扮时髦的白狗剩婆姨高美霞过来了。她径直走到富贵跟前，也不理富贵的大和妈，嗲声嗲气地说：“富贵哥，上次在县车站宾馆打麻将，你欠我的钱，现在该还我吧？你常常说没有钱，今天手里拿着钱，总不能不給我吧？”

富贵本来黝黑的脸变成酱紫色，语无伦次地说：“我什么时候去宾馆了？我什么时候和你打麻将了？你不要胡说，不然你要负法律责任的！”

富贵大站起身：“恶呸呸！臭不要脸！富贵，你不回家，杵在这里干什么？”

高美霞拉住富贵的胳膊，说：“富贵哥，乡政府来人检查工作，人家叫你去谈工作呢。咱俩一起去吧！”

富贵气的发抖，甩开高美霞的手。富贵妈说：“你是妇女主任，又是卫生员，要谈工作你去谈吧！我娃不当这个村长了！人要脸，树要皮！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咋不尿上一泡尿，照一照脏样。”说完，带着儿子匆匆离开。

高美霞喊道：“富贵哥，晚上来我家喝酒，我等你啊！”

看着高美霞走了，广场上的人半天也回不过神。

白家二嫂说：“老白家老陵里把气冒了，出来这么一个活妖孽！”

高家寡妇说：“富贵被盯上了，麻烦了！”

村里人习惯早睡早起，天刚露明，富贵大拿着撅头，打算去地里挖葱摘豆角。刚出院门，只见侄儿富群急匆匆跑过来问：“二大，富贵呢？”富贵大说：“他在果园照苹果哩，肯定还睡觉哩。”富群说：“二大，出事了！富贵哥把狗剩婆姨打死了！”

富贵大有心脏病，听了富群的话，一下子瘫在地上。“我不相信，苹果没有卖完，怕人偷，富贵在果园照苹果，让我上去找他······”

富群说：“二大，我已经上去找他了，不在果园，电话关机。出事了！富贵大概跑了！他把高美霞打死了，血流到公路边的水沟中，一滩一滩的，脑浆都溅出很多。人肯定是死下了，我憨哥在路边的墙上写了字，说就是他干的。”

“让我赶快把那些字擦掉······”富贵大嚎起来了：“憨娃娃呀，你把人打死，你不得给她顶命去，你咋这么瓷怂······”

富群把他二大拉回家，富贵妈和月娥听说了，哭成一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昨天把苹果卖了，红红的钞票在家里稳稳地放了一个晚上，天就塌了。富群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咱村的那些爱戳是弄非的人，早都把现场发到村群里，很快世上人都知道了。嫂子你快不要打电话，我哥的电话关机了。我去开车，你们商量一下，看看去派出所，还是去城里的家，反正村里是不能呆了！”月娥哭哭啼啼地说：“你把我大我妈拉走吧！我要找富贵！”她颤抖着把手机上的村群打开，只看见照片上脑浆迸裂的高美霞躺在路边，一滩一滩的血很是瘆人。还有富贵写在墙上的字：“人是我李富贵打死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和家人无关!”“她毁坏我的名誉，该死！”“想要我们的血汗钱，休想！”富群喊他们走，富贵妈还挣扎着要锁门。富群着急地说：“好我的憨二妈，你还锁门干啥？一会儿走不脱了！”

富贵一股风似的把这家人拉进城，月娥打算去银行存钱，没有想到前脚刚进门，后脚公安局的人就到了。公家人还从学校把富贵的儿子李社军接回来。该调查的调查，该谈话的谈话，该处理的处理，就是找不到富贵。很快，那厚厚的、亮亮的、红红的、满渗着富贵和月娥血汗的一袋子人民币就变成白狗剩的了。高美霞活的时候是贱货，死后变成了金疙瘩。狗剩开口要一百二十万，不然就不埋人。李家凑不够钱，公家人做思想工作，商议无论如何先埋人。狗剩带着十岁的儿子狗娃撒泼打滚，哭天喊地，谁也拿他没办法。富贵的车，被开到狗剩的院子了。果园里刚装好箱的头等苹果，理所当然地被搬到狗剩家了，富贵大和妈的棺材板、寿衣，被搬到狗剩家了，衣柜、衣服、被褥、家电、厨具、锄镰老撅等等，凡是能值一毛钱以上的东西，都被搬到狗剩家了。富贵家村里的房子和城里的房子，急忙也卖不出去，狗剩就把高美霞搬到富贵家的房子里。

把村里的家产刮完了，狗剩带着狗娃来到富贵城里的家。进门就让搬家公司的人搬东西。眼看着一份好光景没有了，满满的一房子家当被搬完，连一条线也没有留下。家里只剩承重墙了。月娥和婆婆相对哭泣，富贵大一个劲地给富贵打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几经折腾，富贵大心脏病犯了，进医院不过三天，再没有醒过来。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儿子才十二岁，家庭的重担压在月娥身上。月娥通过中介公司把房子卖了，把所有的果园都承包出去。因为是紧急出售，并没有得到房子和果园的真正价值。在公家人和富群的帮助下，把富贵大拉回村里，在广场上设了灵堂，一家人住在帐篷里，凑凑合合把老人埋了。雇人在村子周围搜了个遍，就是找不到富贵。可怜三代人辛苦建造的家园，永远回不去了。

把老人的事情料理好，月娥着手寻找富贵。大部分的钱给了狗剩，已经没有钱雇人找富贵了。月娥挨家挨户去磕头，求村里人找富贵。人家都有光景，谁有时间帮助你找一个杀人犯呢？公安局发了通缉令，找到他还不是个死？找他干嘛？村里人嫌晦气，城里有家的，都进城了。没有办法，月娥自己找。她做好干粮，一大早出去，翻山越岭地毯式寻找，天黑得看不见才回村。一天天过去了，月娥变了人形，瘦的不成样子。这天晚上，狗剩来到帐篷前，嘴里喊着月娥。月娥看见了狗剩，“扑通”一声给他跪下，连哭带说：“我家是真的没有钱了！你把我打死吧！反正我也没有办法活人了！”

狗剩说：“我又不傻，打死你，再给你顶命？活着多好！有钱多好！每天可以吃山珍海味，可以吃白面馍馍，可以吃苹果、梨、葡萄、核桃、栆、花生等等各种美味。你去城里的大超市和贸易市场看看，有那么多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还会有什么想不开的吗？月娥，你本来比美霞漂亮，应该享受更好的生活。富贵和美霞不清不楚，谁知道是什么时候勾搭在一起的？你看看网上是怎么说他们的！你和我都是受害者！他们去做鬼夫妻，你干脆跟了我，咱们把社军和狗娃养大成人，过咱们的幸福日子······”

“恶呸！”月娥爬起来给狗剩的脸上吐了一口恶痰，指头指到狗剩的脸上，骂到：“你说的还是人话吗？是哪个驴种下的你这么一个四条腿畜生？我和富贵辛辛苦苦挣的一份好光景，全让你这个畜生儿子搬到你们家了！钱都给你了，东西被你搬完了，现在你又惦记着我了？呸呸！尿一泡尿照照你的样子，也不称一称自己几斤几两！你逼死我大，让我娃没有钱念书，停了学，你想要我的命，休想！”月娥拉起一根棍子，照狗剩的头打过去。狗剩躲开，喊道：“你这个憨婆姨打我干什么？我说的是真话，你跟了我，我们俩都不用受罪，人一辈子能活多少年，何苦那么死心眼？”

“畜生都不如的东西！”高家寡妇听见月娥的哭声，跑过来劝架。“狗剩，你不长人心吗？富贵把你婆姨打死，是富贵的责任，你欺负月娥干啥？你已经把富贵大逼死了，娃也停了学，你还想逼死月娥吗？”

狗剩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要多管闲事！”

高家寡妇骂道：“啊呸！让我不要管闲事？年底我准备给我儿子结婚，结不成了。”

狗剩说：“你结你的，关我什么事？”

高家寡妇再给狗剩的脸上吐了一口痰，骂道：“今天早上，我亲家来我家，退亲了。人家嫌咱村村风不好，我把好话说尽了，人家无论如何都要退亲。木曲村的名誉让你们毁完了！我儿子今年三十岁，将来说不下婆姨，我把你的头拧下来！造这样的孽，完全是你的责任！你白叫了个男人，不管你那嫩妈妈，让她兴风作浪！这下好了吧？作死！你一天不下苦，就等着空中吃别人。富贵和月娥两口子勤快，每天早起晚睡，下的苦大家都能看到。他们给果树疏花疏果的时候，你们干什么了？他们给苹果套袋的时候，你们干什么了？富贵打农药被熏晕时，你站在旁边哈哈大笑！你只看到他们的收入高，你怎么不学他们好好下苦？你亏人子连一棵苹果树都没有！你不知道银钱是勾命鬼吗！你怎么不管你那贱货，让她天天瞅别人的男人，让她天天瞅别人的钱袋？那贱货一晚上不回家，你怎么不找她？你纯粹就是龟儿子、鳖孙子！”

狗剩气急败坏：“你不要损坏我的名誉！不要伤害我的自尊！”

“哈哈哈！”高家寡妇笑骂道：“你还要名誉？你还要自尊？派出所所长来的时候，你让贱货在家陪着谈工作；政府书记来的时候，你故意躲到地里干活去了；那一次包工头给咱村盖房子，盖了三个月，你出去打工打了三个月。你就是王八！人家说你是村里的首富，住着小洋楼，那是贱货被千人踏万人踩换来的！贱货死了，你还不放过她，还继续要钱！那一次贱货的大和妈来烧纸，在富贵家的门外，全是蛆虫！举头三尺有神灵，你不怕遭报应啊？”

月娥提来一桶水，劈头浇在狗剩的头上。狗剩落荒而逃：“好男不跟女斗，疯婆姨！”

事情过去几个月，终于找到富贵了。邻村的拦牛老汉去黄河边放牛，他的狗在一个悬崖下边发现了富贵。和高美霞一样，他也被蛆虫吃了，只剩下骨头架子。月娥把村子里的人召集在一起，带着儿子给大家磕头。眼泪哭干了，好话说尽了，村里人一家出一百元，总算把富贵埋了。迫于社会舆论，公家人劝说狗剩，让高美霞入土为安。狗剩眼看着诈不来钱，才打算埋葬高美霞。谁知道，他出多少钱，也没有人愿意给他帮忙。高美霞活着的时候，村里女人们咒骂，说她将来死了没人埋，没想到真的应了口宗。狗剩只得自己动手，拾了干骨，背到黄河滩的一个僻静的石崖下，用石头凑合的垒住。可惜富贵家的农家大院，三代人费尽心血建好的家园，让高美霞毁了。狗剩把窑洞、平房、院子和门楼拍成照片，发到中介公司的网站上，打算卖掉，天下会有谁要呢？

网络的作用是无穷大的。各大网络平台以及公众号，纷纷发布各种各样的文章，劝诫搞婚外恋的人们，以此为戒。在陕北，在狗头山，提起婚外恋，人们自然而然就想起木曲村那两个被蛆虫吃掉的人。木曲村的男孩，在当地说不到老婆，只能去外地。尽管苹果园给村民带来了富裕的生活，人们还是不愿意在村里居住。住在城里的木曲人，从来不说自己是木曲人。

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狗头山还是那么高，山上的柏树还是那么绿。蓝盈盈的天上飘着几疙瘩白云，云朵飘忽不定，变换着各式图形。黄河东面的吕梁山脉葱葱郁郁，不知道那边种不种苹果树，反正狗头山周围几十个村子都有苹果园。又一年的苹果熟了，空气中到处都是苹果的香味。村道上行走着苹果经销商的大卡车，果园里回响着欢乐的笑声。勤快的果农数着厚厚的一沓沓钱，计划着该去三亚旅游，还是去巴厘岛。懒惰的人去县政府告状，去市信访办上访，去赖在乡政府大院，要求把自己评成贫困户。

木曲村的果农也忙着卖苹果，果农们的脸上洋溢着收获的喜悦。村民们该装苹果的装苹果，该数钱的数钱，该聊天的聊天。村子里广场北边的宣传栏上，写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二十四个大字：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制、爱国、敬业、诚信、友善。这是富贵当村长的时候，做的宣传栏。村民们理解不了核心价值观的含义，只懂得按照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生活方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高家寡妇的儿子出门在外好几年，在包头贩卖苹果的时候，终于谈了一个对象，花了很多钱，结婚了。因为受了高美霞的害，提起娃的婚事，高家寡妇总要骂一通狗剩和贱货才罢休。“要不是四条腿的狗剩，贱货不可能那么贱。狗剩将来不得好死！”

白家二嫂说：“狗剩没有人性，报应到下一辈身上了。你说那狗娃，娇生惯养的，哪里受过一点罪？后来狗剩娶了这个婆姨，狗娃去老院土窑里和爷爷奶奶住，吃尽苦中苦，他妈给他挣的那个小洋楼，让这个女人霸占了！不仅念不成书，还送了小命！你说，人家娃娃怎么不去涝池游泳，偏偏他去？如果高美霞在，兴许狗娃死不了。如果高美霞知道，她挣的小洋楼让别的女人住了，她的儿子死了，不知道会怎么想？”

高家寡妇说：“人常说，空中来的钱不抚身。狗剩和贱货爱瞅别人的钱包，气死富贵大，把月娥逼上绝路，让我娃娶了个内蒙婆姨，结果怎么样？狗娃玩水淹死了，狗剩的二婆姨生的儿子没有屁眼，花钱做手术才勉强活了，还是一个憨憨。这就是现世报！”

白家二嫂问李家三爷：“三爷，你不是去城里了，你知道月娥过的怎么样？”

李家三爷说：“前嫁后娶的，能好么？社军早都不念书了，跟着那个人在砖厂干活哩！那个人有一个娃，月娥给他带着，上学放学都要接送。”

高家寡妇问：“那富贵妈在哪里住呢？”

李家三爷说：“谁知道！听富群说，好几次看见老婆婆在垃圾桶里捡东西吃。你想啊，儿死了，媳妇改嫁了，别人帮她一时，帮不了一世。”

高家寡妇说：“啧啧！”

白家二嫂说：“啧啧！”

2019年7月13号于杜甫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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