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盲世界(节选)
吕宜芳
主编点评:
《盲世界》是吕宜芳先生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吕宜芳是我市滕州人,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曾以中短篇小说《黑世界
白世界》、《这样的爹这样的娘》等作品引起反响,后来他转行写戏,写出了《墨子与鲁班》等一系列大戏。
《盲世界》是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人是社会的细胞,从一个人身上就能折射出社会的变迁。小说写出了一个瞎眼女人用她的卦象来和这个世界
的闪转腾挪,写出了她的精明与智慧。虽然她是一个没有眼睛的人,可她洞若观火,能看透有眼人的内心。其语言诙谐机智,充满地域韵味。
本刊特节选第二章《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以飨读者。
第二章:
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算命打卦,说破了,也就是个要饭的生意。据《说文解字》:
“卜”为象形字,“竖”为一根马杆,“点”为一瓢。正如算命盲人戳着竹竿,拿着讨饭瓢四乡游荡,藉此以糊口而已。
尤其是解放以后,算命打卦哪敢上得了台面?斗地主、分田地;反右倾、大跃进;破四旧、立四新;社会主义教育,文化大革命
……哪一个运动不把算命打卦当作封建迷信、牛鬼蛇神打击?轻则收缴器具,没收所得,重则绳之以法,游街示众。
这个算命的老太太,也给自己算过命。她属鸡的,说一辈子都要挠着吃,一天不挠一天得挨饿,到吃胖了,也该宰了煮汤了。也是,从小就穷跑,至今也算不清自己进过多少次工商所,胸前挂着算命家什游过多少次街,双手举着卦合子上过多少次批判台
……但她算自己没有算准,老了老了,没有杀了煮汤喝,却摊上了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发大财了。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算命生意能有如此享誉四方,门庭若市,自己发财不必说,还带动一方乡邻发家致富。
一个算命先生。
一个双目失明年愈八十的老太太。
能把算命这行当做到这一步,委实不易。
当然,这与市委书记的大驾光临不无关系;市委书记能来,又与县长牵线搭桥有着必然的联系;但县长怎么找到的老太太?细究起来,还是老太太的儿子。她的这个儿子,本来最反对老太太算命的,但一次无意插柳,倒成全了母亲的一桩大大的美事。
老太太一辈子生了六个闺女,到老了才有个老生儿子。
当生了第一个闺女的时候,她那时还不到20岁。那时候农村生孩子不叫生孩子,叫
“有喜”了,生男孩叫“大喜”,生女孩说“小喜”。
小喜也是喜呀,闺女的爹说:
“会生生个看孩的,不会生生个拾柴的,头生是个闺女,不孬。”
闺女的奶奶说:
“闺女领进门,小子一大群,看俺那儿媳妇,腚大腰圆的,水葫芦方瓜,一嘟噜俩仨,以后我那孙子,还不顺腚门子淌!”
于是小喜当成大喜办,举家高兴,亲朋庆贺,鸡蛋、糖茶分了半个庄子。
因而,头生闺女就取名
“稀罕”。
当生第二胎时,还是妮子,奶奶大失所望,就觉得一点儿也不
“稀罕”了,还是给赶紧换个男孩,于是二妮子取名叫“真换”。叫“真换”当然是主观愿望,一相情愿,至于换与不换,还要看儿媳妇生个什么,结果第三个还是妮子,就起名叫个“嫌”,第四个又是妮子,那就叫“烦”,第五个仍然是妮子,那只有叫“厌”喽。当怀第六胎时,活菩萨让儿媳妇生妮子生恼了,生伤心了,生害怕了,生失望了,感觉快要生绝户了!成天烧香磕头,算命打卦,怎么预测都说这次一定生个带把的。于是便高兴地东家借,西家磨,操掇钱买了许多鸡蛋、红糖、香油、挂面。但生下来后,一看又是妮子。这还了的!岂不拿老嬷嬷开刷!一气之下抱起刚生下来的小妮子就要闷到尿尿罐子里溺死。
那时,刚生过孩子的儿媳妇还处于半昏迷状态,别看她双目失明又刚刚生下孩子,却在冥冥之中感觉到失去了怀中的肉疙瘩,忽地从床上翻了下来,也许是从耳朵里听到了婴儿的抽泣,也许是鼻子嗅到了婴儿的气味,当时是几步远的距离,只见她滚到床下后,又一个鱼跃,两手一揽,就准确无误地将孩子抢到了自己的怀中。
然后便鸡餐小米般地连连磕头,下下带响,声声凄惨
“娘呀,娘呀,你是俺亲娘,饶了这个小妮子的命吧,大小也是个人命,小狗小猫还不舍得扔呢?以后我还给恁家生,给恁家多多的生,要是不生出儿子,你把我按尿盆里溺死!”
当时的几个妮子有的也十几岁了,本来就在旁边伺候着没敢走远,见状便也齐刷刷地跪在了床前,娘磕几个头,她们便磕几个头,也是磕一个头,喊一句:
“奶奶,俺的好奶奶,饶了妹妹吧,饶了妹妹这一回吧!叫俺娘再给生,一定能生出个大胖弟弟来!”
一家老小的大呼小叫,终于把当奶奶和当爹的心给哭软了,这才算救了小妮子的一条命。一气之下,当爹的把香油、鸡蛋全摔了,活菩萨也把红糖、挂面抱到了自己屋里。
老太太就给想溺死没有溺死的孙女取了个名字,叫
“恶映”。
“恶映”也是方言,有嫌弃,厌恶的意思。鲁南人常说:“我恶映地一鼻子两屎”。
女孩取个恶映的名字,的确不大好听,当娘的几次给婆婆提议:
“娘,你说小妮子家的,叫恶映,大了怎么叫出口去?连个婆婆家也不好说。”
老太太正在气头上,就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小妮子家的嫌孬?小小子家的好,你得有本事能生得出来?越是贱名越好养活,还碍不住以后能带来个小子来!”
后来几个闺女慢慢地大了,有爱美之心了,老大就把
“罕”,改为“寒”;老二把“真换”改为了“甄嬛”,有意无意的,合了现在流行的一个电视剧名;老三把“嫌”改成了“娴”,老四把“烦”,改为了“帆”,老五把“厌”改成了“艳”,惟独六妮年龄尚小,也没有人记得给她改名字,把那个“恶映”一直叫到长大成人,一直叫到出门子。
当老太太生六妮时,虽然信誓旦旦,说要生,多多地生,不生个儿子不罢休。但,自从生过六妮后,她的不争气的肚子就一直瘪得和空口袋似的,不管怎么努力,多少年都没有起色。
也难怪,生了六个闺女后,自己已到了四十五六岁的年龄,那年月生活条件差,寿命短,女人到了四十五六,就已到了生育的极限。
奶奶终究没等来给那老吕家传宗接代的大孙子,满怀遗憾的下世去了,据说,死的时候都没有合眼。
奶奶死后不久,老太太虽说已经四十八岁,却出人意料地感觉得自己的肚子里有动静了,生了那么多孩子,她是有经验的,知道自己确实又怀上了,但自己给自己占了一卦又一卦,卦卦都显示自己犯了九女星,再生还是那秃妮子。因此也就没抱什么希望,也没当什么大事。熊妮子疙瘩的,多个少个的,闲情!
终于到了临盆之时,小家伙一落地,哭得却相当响亮,老太太突然说道:
“我听着是个儿子,快看看腿旮旯有那茶壶嘴没有?”
接生婆婆伸手一摸,还真是个带把的:
“有,有,还不小呢!”
“啊?有儿子了?我们老吕家有传宗接代的了!啊啊啊——”年过花甲的瞎爹,喜极而泣。
老太太也先是极度的高兴,但马上又是极大的恐慌,因为高兴之余,她想到了自己给自己算的
“犯九女星”。犯九女星就是要生九个闺女,如果生了儿子,也是不活的,给种庄稼一般,他们家只收闺女。
怎么办,既然生了下来,拼了这个老命也要保住吕家这条根。本来就是算命的出身,也只好自己给自己
“破解破解”。在老太太的指挥下,把孩子们先撵了出去,关上大门、二门,堵上窗户,连屋檐上的窗户眼都用老草追上。一家老小,连同接生婆,都统一口径,严守秘密,就说老吕家又生了个妮子。然后,用铁锅把婴儿罩住,全家人烧香磕头,向天祷告,说吕家又生个妮子,第七个妮子,因是用锅盖的,所以娶名:“锅妮”。到了上学的年龄,大号也不能显示男子汉的阳刚,于是,先生也给起了个女里女气的名字,叫流芳。
原来破解,就是这样的:瞒天过海,混淆是非,欺上哄下,蒙混过关,给老天爷都弄虚作假。
自小也把这个锅妮当妮子一样打扮,花褂,花裤,绣得满帮的花鞋,留着过耳的长头发,扎着耳朵眼,戴着提溜八挂的耳坠子。加上六个姐姐成天精心地点缀,擦胭脂抹粉,画上通红的嘴唇,变着法子梳着各式各样的小辫子,模样儿如同小仙女一般。这事一直瞒到了五六岁,连对门的邻居都不知道这个花绣球一样的锅妮,腿旮旯里还长着一个茶壶嘴嘴。
但毕竟纸里包不住火,孩子的年龄也越来越大,老太太也不想埋没自己的成绩。每当领着锅妮出门,只要有人揪着锅妮狗尾巴一样的小辫子,夸:
“哟,好漂亮的小妮子!给画上的花木兰样!”
老太太登时就会喜形于色,翻动着骨头一样的白眼珠儿,脸一扬一扬地笑:
“嘻嘻,嘻嘻,妮子,俺是妮子?摸摸腿旮旯里有那物件么?”
人家也笑着,放心大胆地把手伸向了那个地方。此时锅妮就会两腿紧夹,两手紧捂,
“哎哟,哎哟!”杀猪一样叫唤。进进退退,几经反复,那物件终于落到了人家手里。“哈哈,和豆茬样,假妮!”
摸得长了,那锅妮也就被摸出了经验,当看到那手就要伸向裤裆之时,就一鼓肚子,一挺小鸡鸡,不早不晚,
“哧”得就是一股子尿,哧得人家一手挺湿。
“这个熊孩子,万蛋胡操不结蚕,尿了我一手!”
每到此时,老太太就显得非常高兴,非常自豪,用洋洋得意的口吻说道:
“哈,哈,不孬,不孬,童子尿,是好的,有种病还专接童子尿当药引子来,想
还找不到呢!要是个妮子,还能哧你一手?
丝毫没有惭愧自疚之意,反而觉得人家赚了她儿子的巧似的。
千亩地里一颗苗,锅妮就愈显得异常珍贵,宝贝蛋、夜明珠、天上掉下的稀罕物,捧在手里怕闪着,含在嘴里怕化了,自然而然的成了全家的重点保护对象。这个锅妮也自知自己的价值,每时每刻都想显示自己的地位,以示非一般的样子,那时经济条件不好,家中偶尔炒一锅好菜,都是分着吃的,每人半碗,五片猪肉。锅妮的碗里必须外加一勺,要八块猪肉。稍有差池,马上卧倒,四脚朝天,哇哇大哭。这还要从娘的碗里拨出一半,才能哄好。
如若和姐姐们发生争执,锅妮不光大哭,还要大骂,骂那种很难启齿的话,不论再难听的语言,锅妮都能上嘴唇和下嘴唇一碰,很轻易地骂了出来,姐姐们大多长成大姑娘了,被骂那样的话就会害羞,但谁也不敢动锅妮一指头。如果锅妮一不高兴,杀猪样的叫唤一声:
“娘啊,小烦妮子打我,把我的小肚子都打疼了!哎哟,哎哟,疼死我了——”
每当此时,老太太也不管儿子是真疼假疼,都会把烦妮抓到手里,用手拧,用牙咬,手指盖子挖。有句俗话是说:瞎狠秃楞症,盲人打人抓住一次不易,只要抓住,决不会轻饶。得罪了锅妮的姐姐们,往往会被打得,浑身青紫,衣服扯破,口鼻流血。
街上的孩子对锅妮也是畏而远之不敢招惹,谁要是惹了锅妮,那就算戳了老虎的腚门子,老太太会带上一家老小,去他们家中进行讨伐。
在吕家沃里,有人给锅妮家总结了四
“最”:一是最穷,两个盲人
,带着六七个光会张嘴吃饭,而不会干点活的孩子,一个工分不挣,光按人口摊点粮食,还要往队里补贴;二是最富,老太太能在外边溜乡算命,每次回家能带来一捎马子钱,一次买十斤肥猪肉,再加十斤粉条子煮上一大锅,大人小孩尽吃尽盛,吃得满嘴流油;三是最穰,穰就是撑不起来,最无力反抗的意思,说的也是,两个盲人,一群孩子,大点的还是女孩子,论打架连点对抗性都没有;四是最强,别看他们家没有打仨携俩的汉子,可在吕家沃里,没人敢惹,打不过你能赖得过你,谁也犯不着和两个瞎子一群孩子较劲。
遇到不识相的,老太太就会带上五六个孩子,睡到人家堂屋当门不走,又哭又骂,手中的竿子如秋风扫落叶般的悠去,反正自己看不见,看不见就不在乎悠到什么地方,盆盆罐罐应声落地,刚装上水的热水瓶随之爆炸
……几个人抱住老太太求情。
“三婶子,好婶子,好三婶子,亲婶子,以后可不敢了,我替孩子给你磕头求饶……”
老太太说:
“剜我的肉都行,谁敢欺负俺孩子,我拼了老命给谁没完!”
娇养无义子,棍头出孝郎。你想在这样的环境下,在这样的家庭里能教育出来好孩子?也摊着这熊孩子时运不济,建国初期那时候的生人,摊长个的时候吧,全国挨饿;摊上学了吧,学校停课;没学到东西,也没有文凭。熊孩子还好高骛远,心比天高,命如纸薄,自觉得自己
“满腹经纶”,时不时地写首打油诗之类,没想到弄巧了一回,他的诗歌还在报纸上发表了。那时候不像现在,各种刊物如河边的茅草样,发表个东西像从自己布兜里掏东西一般容易。全省就一张四版的《大众日报》,和一张小一半的农村版,能发作品的凤毛麟角,这个熊孩子还真因为发表了几篇豆腐块,解决了工作问题。从那更是疯了魔了一样,觉得以后定能成大诗人,大作家。后来也有过许多机会,如恢复高考,他的同学中许多考上了大学。他当时也起过这个心,但考大学要复习,复习要耽误写作,他自问自己:你说是上大学好,还是当作家好?那自然是当作家好。后来弄得没上了大学,也没当上作家。单位中领导让他写报告,他觉得写材料能是作家诗人干的?于是了草从事,龙飞凤舞。也摊着领导没有多少文化水平,在作报告时,把“双学”念成了“22学”。开了一上午会,全单位也没弄懂这个“22
”,到底是学什么?
等到领导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之后,觉得十分尴尬十分窝火十分没有面子,把一肚子的气都撒到了吕流芳的身上。给领导写报告,怎么能写这么连的字,又不是让你练书法?且狠狠地把熊孩子批评一顿,并且书面通知,主要领导的报告,再也不让吕流芳插手。并且集中各下属单位的秘书学习,引以为戒,严格杜绝此类事件的再次发生。
你说吕流芳何等委屈!让大家评评理:是怨我写的字连,还是怨你领导水平太差?这么简单的问题,这么平常的知识
光暗地里发牢骚尚不大紧,关键的是这个熊孩子狗肚子里盛不了四两香油,有事没事的就把这当成笑话啦,每次还都能把大家讲得哈哈大笑。吕流芳更是洋洋得意,觉得自己是胜利者一样。这个笑话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城里,很快也就传到了领导的耳朵眼里。后来连秘书组都不让他呆了,下放到一个下级公司当打字员。
那时,吕流芳相当失落,低沉,成天怨天尤人,就像李白流放他乡,不得地时的模样。
这事自然瞒不过老太太,这是她的老生儿子,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儿子郁郁寡欢闷闷不乐,当娘的心疼。
她把儿子叫到跟前:
“孩来,要不就家来吧,现在家来也不孬,饿不着了。”
儿子对娘的话很愕然,不知娘为什么会很轻易地说出让他家来吧。把那好多人都梦寐以求、自己也是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到的正式工一扔就家来?别看着我现在如此不景气,那是虎落平阳,龙困沙滩,那是没遇到好领导!凭自己的才气以后干个什么样,还不可限量来!这些话,他都没来得及说,老太太就拍拍自己的床沿,让他坐下。
“孩来,我知道你现在还不服气,觉得自己有两下子。其实恁娘看得最准了,你孩子就不是当官的料,恁姓吕的老林后头就没长当官的那棵蒿子。”
“我,我怎么就不是当官的料?你不知现在的这些领导,连字都认不全的有的是!”
老太太笑了:
“对!对!就从这一点,你注定就当不了官!你脑后有傲骨,凡有傲骨的人,都不能干公家的事。”
老太太见儿子还是执迷不悟,脑袋点点的,有七分不服的样子。就苦口婆心地说道:
“孩来,恁娘我不懂官场上的事,但恁娘学过徒,在江湖上也走了几十年了。我问你几条你能做到吗?你能每天上班把办公室或单位院子里打扫一遍吗?你能每天把办公室里的热水瓶都提满吗?领导的茶杯没水了,你能主动去添吗?和领导一个池子洗澡,你能给领导搓背吗?年了、节了,你能去领导家送点烟酒吗?……”
吕流芳说:
“你把你儿子当什么人了?我凭本事吃饭,量体裁衣,那些下三烂的事,恁儿干不上来!”
老太太冷笑一声:
“这不完了!别说跟领导,跟师傅这些事都要干!连师傅的尿尿罐子都得倒,都得刷,刷不干净,照腚就是一脚!”
吕流芳不屑一顾:
“你这是哪年的黄历了?”
老太太说:
“哪年都是一个理!使唤牲口那些尥蹶子还要多抽几鞭来,谁都喜欢顺毛驴!”
儿子又慷慨激昂地说出了一些:渴死不饮盗泉之水、饿死不食嗟来之食、冻死迎风站,饿死打饱嗝
……之类的豪言壮语。老太太说不了多少理论,只长长地作了一个“朽木不可雕也”叹息。最后,觉得实在没有办法,就说:“要不,我看你就跟我学算卦吧,我这一套没人接过去,总觉得有些亏。”
儿子对母亲一向还有些赞成的,但这句话觉得有些太不靠谱,就像一般没文化的人说出来的一样。当然,母亲也没文化,但母亲是老江湖,总不至于分不出这么浅显的眉眼高低吧?你想我又不是双目失明,你想我又不是没有文化,我又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总不至于干那种下九流的生意吧?就有些堵囔地说:
“噢——
我撂下我的正式工,不挣那几十块钱的工资,跟你溜乡算命去?
老太太说:
“你那几十块钱的工资还不赶我挖一个‘黄典’的!”
儿子更是有些听不顺,气乎乎地说:
“你坑诓拐骗了半辈子,总不至于让我和你一样,再去坑诓拐骗半辈子吧?”
老太太还是不急不恼:
“小熊羔子,恁姓吕的一家子都是靠我坑诓拐骗养活的!你也是用我坑诓拐骗的钱养大的!”
老太太见儿子没有反驳,就自言自语地念叨:
“我知道你不会干这个,但以后别后悔,凭恁娘的这个封建迷信,坑诓拐骗以后要有大发展!”
沉默了一下,老太太又长叹一口气:
“唉,白说了,不干拉倒……不过我也算就了,我这门子生意,以后得毁到你熊羔子手里!”
有人说:医生看不好自己的病,先生算不准自己的命,自称
“神机妙算”的老太太也有算不准的时候。她的生意没有毁在儿子的手里,而是发在了儿子的手里!
正在吕流芳大志未酬,报国无门,报怨浑身才气无从施展,成天昏天聊日之时,县发改委的陈主任捎了信来,说让他有空到发改委办公室里去一趟。
那一天,吕流芳记得非常清楚:公元
2003
号,星期二。这是改变他的命运、也是改变他母亲命运的关键日子,他永远不会忘记!
当时他的第六感官在隐隐地告诉我,一定是好事情!一定是他朝思暮想能改变工作的好事情!什么有空没空?接到消息后,上着班他就跑去了。
发改委的陈主任,也就是吕流芳后来的领导,但不是前面说的那个把
“双”读成“22”的原领导、没有文化的人。这个陈主任,是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后在一个中学教语文,文革后调到县委办公室当秘书,写得一手好材料,人称全县一支笔。后调宣传部当副部长,又调乡镇当了几年乡镇党委书记,最近才调发改委当了主任兼党组书记,两个“一把手”一肩挑。其实论他的才气和学历,早该提的比这更高,有人说他太有才了。当干部没有才不行,太有才也不行!所以他这段时间非常郁闷,想做出一点事情来,再不活动活动,就过了年龄段了。
吕流芳去的时候,陈主任正在办公室里。吕流芳小心翼翼唯唯诺诺,据说他是
血型,有着双重性格,熟人同事之间,狂傲不羁妙语连珠,而见了生人和领导,纵然有百般武艺,也施展不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吕流芳从心里告诫自己:放松,放松,可总是放松不开,手足无措,说话都有些结巴,陈主任说了几声,坐下吧。吕流芳竟不知往哪坐好。
再看陈主任,斜倚在办公桌后面的老板椅上,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手腕微微一动,折扇
“哗”地打开,象征性地摇了一下,又“哗”地合上,相当倜傥潇洒。据说折扇是他的道具,步入了新的世纪,办公室里早已有了空调,他仍随身不离那把扇子。他给上级领导汇报工作时,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连笔记本都不用打开,一说一两个小时,连数字都不带错的。上级领导无不惊叹他对工作的深入和记忆的超群,但也有人说秘密都在他那把折扇上,一些提纲和数据打开扇子皆一清二楚,就如过去官员上朝时手里的笏板。但人家那是明的,他这是暗的。
陈主任和吕流芳谈话时也是一忽儿把扇子打开,一忽儿又把扇子合上,但吕流芳仔细地观察了几次,那扇子一面是书法、一面是国画,是夹带不了作弊之物的,当然给吕流芳谈话也用不着那些,扇子的开合完全是习惯而已。
陈主任说:
“咱们见面不多,实际神交已久,你发表的东西我基本上每篇都看,不错,不错,才华横溢!不瞒你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文学爱好者,有几篇差一点儿发表。”
吕流芳忙地点头哈腰,很谦恭地说:
“我知道陈主任是大手笔,以后还望陈主任多多指导。”
陈主任说:
“以后就好说了。咱发改委新成立一个宣传科,就缺这么一个人,他们也给我推荐了不少,我都没有相中,你还真没人推荐,但我这个人就是爱惜人才……”
当时吕流芳胸口嗵嗵直跳,心想:主任你快说,快说,是把我调过来吧,该当不挨饿,老天掉馍馍,也该有我的出头之日了!可这个陈主任,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站起来往自己的杯子里倒茶。这时,吕流芳也想站起来给他倒茶,但起了几起没起动,怪不得他娘说他,吕家老林上没长当官的蒿子。
陈主任倒好茶,又慢慢地啧了几口,这才慢条斯理地说:
“还真有些不好办!”
吕流芳心里暗想:不好办,你叫我来做什么?
陈主任叹了口气:
“唉!他们几个人给我说,我不信!这也难免……”
吕流芳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抬起头惊讶地望着陈主任。
“不管有没有,有人说了,这就是个事!这就是说,外面有风声了。这不同于在你们单位,他们说,让他们说呗——
这可是机关,是县委、县府的所在地!你说我得顶多大压力?
吕流芳这才明白,这是说他有作风问题,就是在女人身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这还真没有赖屈了吕流芳,他这人别的缺点还真不多明显,就是看见女人有些拔不动腿!这与他小时候长在女人窝里,当女孩子养不无关系。那时候吕流芳四十左右的年纪,男人四十一朵花,他又长得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小脸长得煞白,一对虎牙两个喝酒窝,见人不笑不说话,一说话酒窝儿深深,小眼色眯眯的;何况还会写点诗歌散文小说之类,先给女孩们三分喜欢。女孩们喜欢他,他也喜欢女孩,常在河边走,还有不湿鞋?年轻人谁不踩二年垡子地?但这种事是:捉奸捉双,拿贼拿赃,倒还真没人捉过他现形!于是,吕流芳就想站起来辩解:
“陈,陈,陈主任……”
关键时候,又结巴了。
陈主任往下按了按手,意思是你先别说。
“过去的事,我也不追究了,我这个人还是比较爱才的;在你的事上,我是力排众议的。我意思是先把你借调过来,也算个考察期;但,这种事一定不能再有,连点风声也不能有!苍蝇不钻无缝的蛋,有点风吹草动,连我脸上也不好看!——
先是以工代干,半年后,一切手续我给你办。
“一定,一定!”吕流芳没想到调动的事这么顺利。多少天的憋屈促使他下定决心,自己告诫自己:什么事情都没有前途要紧!这个小缺点要彻底改掉,这又不是抽大烟,有瘾!抽大烟,也有彻底戒了的,家里又不是没有媳妇,别人的媳妇和自己的媳妇,大部分也都是一样的,咱不沾!当时,他把手伸到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地“哎哟”一声。他不让外人听见,在屋里大声呼喊:以后我吕流芳再不热女人!再俊的女人,眼皮都不翻!别说女人,就是看见带“女”字旁的,我也及早拐弯!
吕流芳到发改委上班了,并且上得非常好。
发改委就设在县委大院内,也算个大机关了。出入县委大院,他觉得很高兴。他觉得高兴的事,他想做好的事,都能做好。到了发改委后,连续完成了两个材料,陈主任很满意。接着写了篇体制改革的通讯,竟在县报上发了,还头版头条。记得陈主任拿到报纸时,那高兴的样子,反看了正看舍不得放下。
大概是母亲的提醒,吕流芳似乎明白了当官的真谛。早上一定提前半小时上班,先把科室的开水提了,然后打扫室内卫生,然后再打扫室外卫生,打扫完自家的卫生区,还要打扫别家的卫生区。开会的时候除装佯认真听讲,仔细纪录外,还提着水瓶给大家续水,尤其是给领导续水。认真记录是假的,两眼和锥子样偷偷向外瞄着,看谁的杯子喝下去一点马上去续。说老实话从上学到工作,吕流芳从没干过这样的事,不光自己不干,同学、同事干了他会嗤之以鼻,会讽刺打击,会说他们
“溜沟子打顺风旗”、“削尖脑袋往上钻”……老太太说吕流芳老林上没长当官的那棵蒿子,大概就是指他不会干这些事。哎,现在不是也干了吗?且干的得心应手!见了人,再也不会羞羞惭惭,尚有些心安理得、沾沾自喜的感觉。想想有什么?早来一会,多干一点,当成锻炼身体,力气是淌来之物,不干也是白不干了!
如果不是那天早上接了那么个电话,吕流芳大概会一直干下去,生活的轨迹大概也会随之发生改变,说不准,还真能混个一官半职的。
他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个星期三的上午,他刚干完了那些事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这时候电话铃响了。往办公室里打电话一般都是公事,他还没有、是有意没有把办公室的号码告诉其他人。他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他调到发改委来的,又是怎么得知办公室的这个号码的。吕流芳拿起了电话,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还学会了说:
“你好。”
“您好?”那边也说了个您好,并且是个女人的声音,不,是个女孩的声音,还是个漂亮女孩的声音。在电话里吕流芳敢这么断定,他对这方面的“业务”太熟悉了。也摊着电话那头的声音太动听,太美妙,到现在他还回味无穷。那是十分标准的普通话,甜甜蜜蜜粘粘糯糯,清脆中还带有一点撒娇的成分:“你是吕老师吗?”
开始吕流芳没大听清,说:
“我是发改委。”
她说:
“你是吕流芳老师吗?我找吕流芳老师。”
吕流芳忙说:
“我是,我是。你是那位?”
她没有回答她是哪位。她说:
“我姐姐是梦荷,我是梦荷的妹妹。你给我姐姐看过手相,看得可准了,你说的那几件事,这几年一件一件全灵验了……”
说实话当时吕流芳也没搞清她姐姐是哪位,梦荷还是孟荷,这个梦荷是真名还是笔名,脑子里怎么也搜索不出这个名字来,说是几年前给她看过手相,也许是文学创作会上,或者是什么学习班上,这样的场合时兴给女孩看手相,不光吕流芳,越是名作家越看,实际什么都不懂,也就是抓住女孩的手,生命线、事业线,爱情线的一通乱诌。吕流芳虽然也不懂,但毕竟是五六岁扯竿子领娘溜乡算命,门里出身,不会也通三分,胡诌也比他们诌的靠谱。因此在他们那地方的写作行里看手相也就有了点小名气,一到这样的场合,排着队让他看。看得多了,真记不清这个梦荷是谁,更记不清,是怎么看的手相。
这个梦荷的妹妹,一口一个吕老师的,在电话那边继续叙述着:
“我姐姐多天就想来重重的谢谢您,小孩子太缠手,离不开……”
当时吕流芳心中一凉,都下决心不沾女人了,心中还凉。内心说道:噢,都有小孩子了,哎,既然名花有主,那还来谢什么?吕流芳是脑子里想的,当然不能说出口。
“我姐姐让我替她来谢你……”
姐姐不能来,让妹妹来替,不孬。吕流芳心里又一热。
“吕老师,俺也想让你看看手相!吕老师,我还写了几首小诗,让你给修改呢!我早就知道你的大名,就是没敢去看你。”
“好,好,好!有空我一定拜读!”吕流芳觉得给女孩看手相,改诗歌,这活不孬,也是轻车熟路,有多少良家妇女都毁在了看手相、改诗歌当中。吕流芳此时早已把当初进发改委时,遇到带“女字旁”的就拐弯忘到了九霄云外,“哎,哎、哎”地满口答应下来。
这大概就是人的本性,人的命,是吕流芳注定要在女人身上栽跟头的命。
吕流芳因自小在农村长大,对城市出身的女人,往往自信心不足,对文学女青年,特别是对让他改改诗歌,看看手相的文学女青年,觉得十拿九稳,对找上门来的,当然更是肉包子打狗,狗窝里自然是不会剩下饼子的。
“吕老师,我今天就有空。同学都去参观了,我故意没去,是有空才给你打的电话的;过了今天,怕要考试了去不成了,要不,我马上就过去?”
“我、我、我……你等一下,我有事还要落实一下……要不你给我个电话号码,我待会给你打过去。”
“还是我给你打过去吧!”听得出来,是恋恋不舍地挂断了电话。
办事果断,色胆包天的吕流芳,面对这送上门来的女孩,一向是来者不拒,求之不得。但今天为什么临阵迟疑了呢?说起来也真是不巧,就在接电话前,陈主任通知他,说待会一起下去到乡镇搞调研,车大概马上就到。吕流芳马上就想起了陈主任警告,马上就想起了进发改委的誓言,马上就想起了自己的前途。他来回踱着步子,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着:前途要紧,前途要紧,不能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大丈夫顶天立地,爱江山不爱美人!但是电话里那粘粘糯糯的声音老在耳边响起,那声音忒好听了,尤其是那句
‘吕老师,俺也想让你看看手相’,娇了八叽地,真的勾人魂魄!他几次想算了,但那个声音老在脑海里回旋。不行!声音好,人长的也一定好看!不就是看一看吗?又不是真的就好上了!咱想给人家好,人家还只许不理咱呢!就这一回,也不见得外人就知道了。
于是吕流芳决定见一见,机会难得。
编瞎话请假,这对搞创作的人来说,小菜一碟。
决心下定以后,吕流芳就去找陈主任请假。
还是那一幅羞羞惭惭的样子,这不是装出来的,他就是乍见领导出不开身。来到陈主任办公室后,欲说又止,像是鼓了很大勇气才说了出来,给人一种可怜相:
“陈主任,真是不巧,老家打来电话,说要我回去一趟,说家里有人不好怎么,是谁,什么情况也没给我说明白。”吕流芳把话说的在两可之间,以备以后有个退厅。
陈主任知道吕流芳父母双目失明,这就要特别照顾,就说:
“噢,老家有事,那就回去看看吧,我们下去调研的情况,让他们回来再给你传达,也不见得形成什么材料。”
吕流芳想,真是谢天谢地,一回到他的办公室,关上门,就高兴地连窜加跳,蹦了几个高。也巧,这个梦荷的妹妹电话也打了过来,吕流芳说:
“那你就来吧,县委大院,最后一排,第三个门,门上有牌,发改委宣传科。”
电话那边还是那么好听的声音:
“吕老师,谢谢您。我知道那地方。”
噢,怎么知道,早已有所准备,事先来侦察过?吕流芳管不了这么多,关上门,掏出小镜子,捋了捋头发,整了整衣领,静等着美女的到来。在这期间,他听见车子开到了门前,吵吵嚷嚷地,伙计们都上了车,又突地开走了,这时整个发改委外面出奇的寂静,好大会儿没有一点声音。又过了好长时间,其实不长,那是等人的感觉罢了。终于有人敲门,轻轻的,那么美妙的节奏,吕流芳又整了整衣服,在座位上坐好,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说:
“谁呀?进来。”
随着门的打开,像涌进的一股新鲜的空气一样,一个女孩闪了进来。吕流芳的脑海里马上涌出了杜牧的那句《赠别》: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枝头二月初”。
这个梦荷的妹妹远没有吕流芳想像的那么成熟、那么亮丽、那么风姿多彩;但出乎意料的干净、稚气、单纯,像从深山的河床上刚捡到的一块璞玉,没遭到任何污染,没受到丝毫雕琢。后脑勺上扎了两束放在当时也已经过时的羊角辫,弯弯的,像赌气似的。神态儿天真、娇憨、顽皮,不知是刚到还是害羞的缘故,双颊晕红,水灵灵的大眼睛向吕流芳顽皮地眨巴着,鼻子略显有些上翘,显露出一副淘气相。小嘴边带着点俏皮的微笑。她就那么不动地站在门口,没有前行,也没有坐下,站姿很好,两腿崩的紧紧的,笑吟吟的看着吕流芳,吕流芳也呆呆地看着她,有了这么一会。
终于,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动了:
“你是吕老师吗?”声音和电话中一样,还是那么清脆,动听之极。
吕流芳马上站起:
“是,是,坐,坐。”
“我是刚才打电话的,梦荷的妹妹。”说罢还神秘地笑了笑,好像吕流芳和梦荷有过什么似的。再一想,也许几年前的一个会议上,大家又都是文学爱好者,会议之后,也可能晚饭喝了一些酒,在宾馆的一个男生、或女生的房间,大家谈文学,谈人生,我还攥着人家的手谈手相,有些过密的行为实属正常。时间久了,像我这样的男生根本就没当回事,而女生却耿耿于怀,会深埋心中很久,或永记终生的。
开始互相问了一些闲话,后来还是转到了主题上。女孩坐在沙发上把手一伸:
“吕老师,你也给我看看吧!”
当时发改委宣传科的办公室是平房,一间屋的格局。里面靠窗顺着摆了两张办公桌,那是预备两个人的办公地方,两边也是一边一把椅子。靠门的这半,一边是一张三人沙发,一边是两张单人沙发,单人沙发中间放一茶几。当时吕流芳坐在自己办公桌椅子上,姑娘坐在三人沙发上。很迫切很乞求地伸出了她的手。
吕流芳受母亲算命的熏陶,看女人特别注意看她的手。文曰:
“两手十指,为一生巧拙之关,百岁荣枯所系,相女者首重在此,何以略而去之?定手嫩者必聪;指尖者多慧;臂丰而腕厚者,必享珠围翠绕之荣。手以挥弦,使其指节累累,几类弯弓之决拾;手以品箫,如其臂形攘攘,几同伐竹之斧斫;包枕携衾,观之兴索,捧卮进酒,受者眉攒,亦大失开门见山初着矣。”
“开门见山之初着”,吕流芳有意无意间,总想把女人的手多看几眼。遇到美丽漂亮之手,竟能引得他春心萌动,不能自已。吕流芳把女人的手,等同于她们的性器官一般重要。
当女学生在沙发上坐下时,吕流芳就注意对她手的观察。她先是把手看似很随意的放在沙发的帮上,四个手指轮番地轻轻敲着。啊,纤纤素手,那么细,那么圆,那么光润,那么柔软,透明清澈,又透着点婴儿白,如雨后新出的笋芽尖儿,好像一下子就可以挤出水来。指甲儿更尖更长,还染了颜色,不是涂的指甲油,是用那夹竹桃的花和叶儿捣碎包上染的,粉红鲜亮,远比指甲油自然。吕流芳直直地看着她那被染过的指甲,脑子里想像出了又脆又小的贝壳和又薄又嫩的花瓣,很是撩拨人心。
吕流芳就再也顾不上什么矜持,迫不急待地走到长沙发前,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把女学生的手攥到自己的手心里。啊,那么的柔软无骨,那么的细腻油心,他慢慢揉搓着,细细品味着,像揉着一块温暖的冰,让她慢慢融化,直浸五脏六腑。
女学生似乎有了感觉,抖动了一下,然后,羞羞地提醒说:
“吕老师,你看看我的手纹……”
吕流芳也一下惊醒,心想不能操之过急,恢复了原先的矜持,拿出左手,指点女孩的掌纹,心不在焉地说:
“这是生命线……”
就在这时,门
“吱啦”一声推开了。吕流芳猛地抬头,是陈主任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站在那里,他十分惊奇地目睹着屋里的一切。那时候被这突如其来,吕流芳也完全惊呆了,两手抱住女孩的手,也不知放下。女孩大概也惊慌失措,也半转脸痴痴地看着陈主任,也不知把手抽出去。陈主任肯定也毫无思想准备,也不知退出,也不知进来,茫然无策。
毕竟还是陈主任见多识广,遇事能缓过劲来,他退了一步,说:
“恁忙,恁忙。”随即带过门去,走了。
“恁忙,恁忙。”是个典故,在鲁南地区几乎家喻户晓,人人听过。真实地发生在文革后期,西部公社的一个管区。吕流芳所在的县很大,曾自我号称全国第一大县。公社也大,一般管辖七八十个大队,八九万人,甚至十几万人,赶西部地区的一个小县了。因此公社下设管理区,管理区设党总支,也管七八个大队。有总支书记、片长等,后来又增加了青年干部和妇女干部,青年干部和妇女干部是半脱产,意思是上面发很少的工资,在大队里也给工分,领粮食。一般的管区都建在村外,数间平房一个院落。这个管区的党总支书记和片长是一人兼的,家里有急事回去了,管区里就剩下青年干部和妇女干部。这就出了问题,两人原是在办公室里值值班,说说话的,但孤男寡女,烈火干柴,说着说着就说到一起去了。事先他们一定没准备做那样的事情,大门也没锁,屋门也没插,只是想说两句话就回的。青年干部说了一个敏感的话题,妇女干部脸就红了,伸手打了他一下,青年干部也打了她一下,打着打着就扭在了一起,就缠绕到了一处,缠得和天津的麻花一般,就把持不住了。那时管区的条件很差,办公室里是没有床的,连沙发都没有,他们就用两把椅子一兑,在椅子上还做的非常投入,做得淋漓尽致,幸福地呻吟着,愉快地喊叫着,声音传了老远。
正好公社书记路过那里,既然路过自己的管区门口,那就理应进去看看。那时公社干部还是骑自行车的。有段子说:地委书记两头平(轿车);县委书记帆布棚(吉普);公社书记130;大队书记嘣嘣嘣(拖拉机)。那是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后,我说的事件发生时,还是一律的自行车。公社书记把车子插到院子里,就听到了办公室的喊叫,也没有细想,就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屋内的情景历历在目,他也像陈主任一样尴尬,也说了那一句:
“恁忙,恁忙。”就转身回了。青年干部这才知道拿开,妇女干部“呱叽”从椅子上面摔到地上。
党委书记回去就把青年干部和妇女干部开了,没说任何原因就开了。但这个故事不知从哪个渠道迅速传播开来,那时候尚无互联网亦无手机,但那消息比长了腿传播的都快。一些有说笑来往的,见面就是
“恁忙,恁忙。”这个“恁忙”成了做苟且之事的代名词。
陈主任临走时也说:
“恁忙,恁忙”。
党委书记说
“恁忙,恁忙”,回去后就把青年干部和妇女干部开了;陈主任说完“恁忙,恁忙”,到现在也没见回音。考虑到陈主任对这种事深恶痛绝,吕流芳考虑自己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可人家那青年干部和妇女干部是真“忙”,且还忙得轰轰烈烈,淋漓尽致,那开就开了,有个歇后语叫:“大卡车轧罗锅,死了也直了”!而自己只是干攥攥手而已,而且是刚刚攥上,直到把人家女孩送走,吕流芳还不知人家叫什么名字。唉,哪个庙上没有屈死的鬼,真比窦娥还冤啊!
吕流芳想想这些天来,早来晚走,倒茶续水,低三下四,笑脸应酬,什么活都干,谁支使都听,说是锻炼身体,那是阿Q精神!老辈的也没干过那种巴结人的差事,那是心灵的煎熬,对道德的拷问,对人格的亵渎!人说
“无欲则刚”,而你吕流芳有欲,禁不住那干部身份诱惑。而如今一切皆成为泡影,所有希望将数之东流。吕流芳不甘心,决定在陈主任尚未作出决定之前,把事情说清楚,走也走的明明白白。反正也不打算在这干了,一想到不在这干,腰杆也就硬了,那种猥琐、矮人一头的感觉荡然无存。
吕流芳思考再三,就理直气壮地敲响了陈主任的门。那天,科室成员都下去调研了,整个发改委大概就剩下吕流芳和陈主任两人。因为刚才吕流芳认为陈主任也去的,他说过他带队,不知怎么就没去。判断的失误导致行动的失败,要不,怎么着也不会让那个
“梦荷的妹妹”到办公室来。
第一次敲连个回音都没,吕流芳估计陈主任正在关在屋里生闷气,就再敲,并且加上力气和节奏:梆、梆、梆、梆
“进来。”是陈主任的声音。
进去就进去,并且挺直了腰板进去的,进去就坐在了陈主任对面的沙发上。
“按工作你最近有目共睹,能力还是有的……”没等吕流芳说,陈主任就单刀直入地切入了正题,不过他倒没大发雷霆,反而还夸吕流芳的工作干得不孬,有能力、有前途,还说当初如何力排众议,把其借调过来,怎么爱才,对吕流芳好,怎么喜欢吕流芳等等,还说吕流芳现在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吕流芳就是再笨,也能听出些眉目,还不如上来就没好歹地批评一顿好!越是这样越证明他已下定了决心,毫无挽回的余地,觉得再听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吕流芳站起来,果断地打断了陈主任的谈话。
吕流芳说:
“陈主任,不要再说下去了,你对我的好,我记着呢,是我对不起你,给你抹黑了。不过就是回去我也要给你把事情说清楚,死也死个明明白白不是。”
陈主任说:
“没那么厉害,别说了,还说什么?”
那个意思是说,铁证如山,我已捉奸捉双了,又不是别人回报的。
吕流芳说:
“耳听为虚,眼见为真,不假,但有时眼见的也不一定真实。”他见陈主任露出了明显的疑惑,就把刚才发生的原原本本,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最后说:“我不过是攥了攥女孩的手,而且是刚刚攥了一下手,并是为了看手相才攥的手,且攥手的时候我心无杂念,纯洁无暇。这是我看手相的职业道德。”最后那句话,不实,有些自我表白的嫌疑。
大概是吕流芳这个故事太蹊跷,太具喜剧性,说得陈主任的面色由阴转晴,最后笑了:
“噢,你还会看手相?”
吕流芳说:
“我实际不会看,就是玩的,哄她们小孩玩一玩。”
陈主任忽有所悟:
“对,你应该会看!——
你家大娘是咱鲁南坡里有名的先生,号称吕半仙;你从小耳濡目染,门里出身!
吕流芳说:
“我姐她们跟娘跟的多一些,我七八岁就上学,再说对算命也无兴趣,所知甚少。”
陈主任说:
“没兴趣,人家那姑娘还夸你看的好呢?”看样他完全兴奋起来,吕流芳当时也不知什么缘故,陈主任哗地打开了扇子,说:“流芳,有些谦虚喽,以后你也给我看看?”
当时吕流芳像黑夜中看到了阳光,深水中一下子抓住根稻草,心想:我正想巴结着给他看呢!忙不迭地说:
“那行,不过你别信!就当玩一样。”吕流芳的心完全放了下来。
陈主任说:
“试试你看的怎样。——
那姑娘走了吧,再让人家回来!
吕流芳说:
“我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也没有她的电话,刚才她也让你吓坏了,估计是不敢给我打电话了。”
陈主任哈哈大笑:
“回吧,明天早来一点,咱俩搞个调研,还得你写个材料。
吕流芳没想到这个事能解决的这么快,解决的超出自己的预料,真乃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他想一定给陈主任看好这个手相,没准以后他还是我的
“贵人”,能给我一定的扶持。回去后就千方百计的打听陈主任的资料。给熟悉的人看相,还不弄个“搬倒树摸老鸦”,十拿九稳的把握;另一方面,他连夜跑回家去,给老太太说了这事。他想征求老太太的意见,突击学习、熟悉一些看相的“口”,临阵磨枪,不快也发光。有了充分的准备,给陈主任看相,那就是锅台上捏窝窝,十拿九稳的事了。
本来很容易就可看看的手相,吕流芳却想方设法,装猫变狗,一拖再拖。这是听了他母亲的告诫,什么时候把你陈主任的家底全摸的清清楚楚了,再给他看。不要怕他是你的领导,掌握着你的生杀大权,上次没把你开了就开不了你!
这一下可苦了陈主任,一下等了好几天,人都是重难轻易,越是难得到的东西,越是想得到。吕流芳看着有领导是有些迫不及待了,这才走进陈主任的办公室。
那是个星期六的下午,同事们大多提前回去了,上边在这个时候也不会再有什么新任务。陈主任没有走,估计专门在等着看相。吕流芳进去后,抱歉地笑了笑,当然陈主任知道什么意思,说:
“咱们回家吧,这里人来人往的,很难有个清闲时候。”
陈主任的家吕流芳还是第一次去。他没想到有这么大的面积,这么好的装潢,进门后就觉得眼前一亮,怪不得有些人把这个县委宿舍说成是
“腐败小区”,据说分管建造这个小区的一个副县长差点受了处理。
换了鞋后,陈主任
吕流芳带到小客厅。看样子大客厅是接待一般客人的,来了尊贵的客人,或商量什么要事才在小客厅接待。里面很恰当地摆了一套红木家具,一副博古架把小客厅和大客厅隔开,博古架上,摆了些磁瓶、铜炉之类,吕流芳也认不出是真是假。茶几上已摆上了几个精致的小菜和甜点,也打开了一瓶不知是什么牌子的洋酒。吕流芳转脸往外面看,陈主任说:
“不要管他们,咱说咱的。”可吕流芳没看到一个人影,也没有听到一点声音,但房间里一定有人,要不谁给准备的眼前的这一切。
陈主任往他们面前的高脚杯里倒上了浅浅的洋酒,端了一下,示意吕流芳也喝下去。
吕流芳说:
“我喝不惯它。”
陈主任说:
“喝不惯是喝的不多,喝的多了,就惯了。过去我们喝啤酒,还喝不惯呢,说给驴尿一样。”
吕流芳一笑,觉得还是领导的话有理,就端起来杯子来舔了舔,觉得也如驴马尿一般。但听说洋酒这东西很贵,于是一扬脖,喝了下去。陈主任笑了,说:
“这东西是要品的。”于是又给吕流芳浅浅地斟上了半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才慢慢地切入正题。
吕流芳说:
“陈主任,过去我一直认为算命打卦,测字看相是封建迷信,是唯心主义,后来在大学里学习哲学,在教科书里才弄明白,这些是唯物主义。”
吕流芳看陈主任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就说:
“教科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是古代朴素的唯物主义,你想,所有这些皆不是凭空想像而来,比如面相、手相,是据相而来,是形式表现内容,是具相反映实质。一个人尖嘴猴腮,兔耳蛇腰,此人必不可交,这是刁滑之相。如咱们的林副主席,他的‘五七一’工程没有成功,就是成功了,他也无有帝王之相。”
吕流芳说的这些皆是他奉了母命,经心准备好的,看似滔滔不绝引经据典,为的是先在理论上征服陈主任。陈主任果真有些入套,一点也没了主任的架子,往前凑凑身子:
“你也能看面相?”
吕流芳说:
“面相看气色,咱们已有酒意,气色难辨,还是看看手相吧。”
陈主任马上把手伸了过来。
吕流芳说:
“主任,既然看相,我就依相而言,有好说好,有孬说孬,有什么不好,也据手相所断,你可不要生气呀。”
陈主任说:
“找你看相,就是信得过你,也就是说说玩玩,客套什么。”
吕流芳也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
“俗话说,十指连心。手指是人的心灵之窗,观其指,即可知其心性。十指之中,拇指为大。陈主任,你看你的拇指指尖,都已接近食指的第二关节了,在人群之中,属于长大者,大拇指长大,表示此人聪慧非常,理智过人,一辈子没有过体力劳动,属于劳心者。子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指相表明,陈主任有管理才能,能做鸡头,不当凤尾,从小学开始,就当领导,一直到现在,大小都得是个干部。”
陈主任笑了:
“还真让你说对了。我从上小学一年级,就当班长,小学、中学、大学,少先队大队长、团支部书记、学生会长,越当越大,就是刚分配到学校当老师时,没有头衔,噢,那也代理年级组的组长。”
上来一炮就打准了。其实吕流芳这并不是因为了解陈主任才下的断言,大凡体力劳动者,拇指必定又短又粗。陈主任拇指细长,手掌柔软,一个老蚕没有,就是不认识亦可断定为劳心者。
上来的一炮打响,给了吕流芳信心,他根据教科书上学的口,继续信口开河:
“你这拇指细而挺直,且能屈能伸,屈伸自如,说明你个性刚强,有所希冀,必见诸实行,且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脾性,且为人方正忠诚,容易获得长辈或上司的信任,容易得到群众的拥护与赞扬。”
见陈主任侧耳细听,喜形于色,吕流芳更加侃侃而谈:
“这无名指指端椭圆,第二指节特长,显示有一股刻苦精神,远大抱负,事业终可成功。而小指端亦呈椭圆,第二指节亦长,这是你的文学天才,如能专攻,必能引起重大反响。”
吕流芳知道,陈主任是文学爱好者,年轻时候还写过诗歌小说,不过都没发表。但这东西一旦爱上,就一辈子丢不了,写成写不成,总耿耿于怀。他的一大堆奉承话,早已把陈主任说得心花怒放,甘甜如蜜,但吕流芳知道这些东西毕竟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如不来点真实的,终得不到对方最后的认可,便话头一转,乘势说起掌纹来:
“陈主任,指形见禀性,掌纹看际遇。我再给你看看掌纹。”
陈主任又伸过手来。
“先说生命线。陈主任你的生命线绵长,金星丘宽大,表明你的心胸宽阔,不占别人的便宜,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和曹操不一样,你是能叫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
陈主任点着我的头说:
“伙计,你这几句,说到我的心里去了。”
“生命线上端又和事业线连在一起,说明你在事业之始,与开阔的心胸,优秀的品质,关系很大,很有帮助,也就是说你事业上的进步,不光得益于才干和学历,与你的为人处世有着很大关系。”
陈主任说:
“对,你给眼见的一样,当时从教育部门调到机关,组织部去考察,同事们有口皆碑,得益于咱的为人处世。”
吕流芳说:
“陈主任,你看,事业线后端直到掌末,预示你最近要有大的提升,那将是跳跃式,非常规。陈主任,你的前途无限呀!咱们这个小县城将不是你待的地方。”
说到这里,陈主任反而唉的一声叹气。
吕流芳知道他的调查靠谱,说:
“但事业线这里又有着分叉、中断,预示着小人打搅。还是与你的性格搅和在一起。善良是你的优点,太善良了,也可能成为别人所说的缺点;才华横溢是你的特长,太才华横溢或成为别人攻击你的软肋。高处不胜寒呀!”
陈主任一下抓住了吕流芳的手:
“让你说到点子上去了。最近还真有这方面的动向,……但是还没最后定下来,还不能往外说。”
“你看你这金星丘上,纹路纵横,形成许多小方格,这说明你不仅爱交朋友,还爱交异性朋友,对吗?”
“这真没看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咱单位的那几位女同志,背地里都叫我孔老夫子。人家孔老夫子还‘子见南子’来,我是见了女人就转脸。要不,也不会对你要求的这么严。”停了一下,又问:“你在下面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没有。”
这充分表现出了他的不自信,而吕流芳更自信了:
“我也不信你是那样的人,我也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但是这手相上,写着你是那样的人。”吕流芳看陈主任不再争辩,便得寸进尺,继续往下说:“是不是那样的人,都在手上显示着呢。你看你的感情线,感情线所生位置偏高,说明你结婚比较早,不是比较早,应该是很早,要早在十八岁之前。而这条线路,多生支岔,是说你热情,讨女人喜欢,但这些支岔不是杂乱无章,时断时续,而是纠缠一起,直到掌端,显示并非逢场作戏,而是双妻之命,或是是一妻一妾。”
陈主任说:
“有些开玩笑了。”
吕流芳说:
“我是照相直说,有些话还不得不说,你看这里,感情线中端有断裂之痕,预示着你感情际遇有一场大的风波,幸而这条感情线后半部分宽深而红润,风波之后仍会得到一个女子的体贴照顾。”
陈主任有些郑重其实事了:
“真的能看出来?”
吕流芳说:
“你是领导,我不敢有半点嘻戏。”
陈主任啧了一下嘴,说:
“唉,一言难尽。”看样子想把心中的事向吕流芳述说。其实吕流芳早已打听清楚,自己知道,还不想让陈主任知道自己知道,还能显得自己测算灵验。就忙用手制止了他。
吕流芳说:
“陈主任,手相显示,并非不可挽回。”
能看得出来,陈主任猛然一喜,说:
“还能有解?”
吕流芳说:
“凡事皆有解,有立就有破,有小人打搅,就有贵人扶持。”
陈主任说:
“哎哟,那还真得向你请教!”
吕流芳说:
“看你要江山,还是要美人?”
陈主任说:
“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江山美人都不想舍弃。”
吕流芳说:
“也好,看来你是重感情之人。事在人为,人定胜天。从长计议。”
吕流芳对陈主任调查还真收到了一些效果。陈主任老家在鲁西的一个贫困山区里,那里有个风俗,稍微有些富裕的家庭,喜欢给儿子早些抬亲,越早抬亲越显示这个家庭的殷实。因为当时儿子尚未成年,给儿子娶来的媳妇都要比儿子大上几岁,一来好照顾儿子,二是娶来个劳动力,好帮助家庭干活,三还能尽快实现传宗接代。但亦有不好的一面,儿子还是个蒙懂顽童,媳妇却已发育成熟,正是如火如荼如饥似渴的年龄,面对年轻的公公,也闹出了好多笑话,许多风言风语也见怪不怪。但这地方已经形成了习惯,一辈一辈传下来的,也就司空见惯。
“老猫屋上尿,点点入旧道”,细想想谁也没怎么吃亏,肥水没流外人田。
陈主任就出生在那个地区,而且还在上初中的时候家里就给娶了媳妇,据说那时候他还尿床,新婚之夜什么没干,却把媳妇的腚尿的挺湿,从那伤了自尊,再也不给新媳妇在一个床上睡觉。后来上了高中,又上了大学,高中是要住校的,大学更是离家几百里,一年之中,只有暑假寒假回家两次。
他们的第一次是在考上大学以后,家里硬逼他圆了房。实际他那时候年龄也不小了,早已不尿床了,也早已懂得那些事了,但有时躺在自己的床上做梦也不愿到媳妇屋里去睡。那天弄了一桌好吃的,还找来几个毛头小子,掺乎在他和媳妇之间胡说八道,净拣些儿女之事尽情渲染,意思是对他性启蒙,天黑后把他拥到屋里,媳妇插上了门。
自己成了笼中之鸟,焉有不就范之理。媳妇劝着哄着给他脱光了衣服。高中毕业的他已经完全是个大男人,男人的事情早已明白,且在这种情况下也压抑不住,但当时他突发奇想,想试验一下媳妇的贞操。且爬了上去,且放了进去,然后却一动不动,像这种时候岿然不动,一般人是很难忍住的,而他却忍住了,媳妇在下面躁了,先躁了还矜持一些,后来实在忍无可忍,就引导他说:
“你一抬一抬的。”
他的气忽地来了,马上拔出后说:
“裂熊,离婚!”
他的推理是:你如没有过,怎么知道一抬一抬的?知道一抬一抬的,就一定有过。
他把他的推理,理直气壮地说给了家人,没想到,他爹拿着粪扒子就打:
“小狗日的你,你也没有过,你怎么知道一抬一抬的?”
他后来也知道自己的推理错了,这是人之天性,是不要学也不要教的,如同孩子一生下来就会把头往母亲的怀里拱,会吃奶是一个道理。明白是明白了,但思想上总转不过这个弯来,加之媳妇长的又高又大,在村里有个绰号,叫
“大洋马”,当初是他爹按照能干活、能生孩子的标准挑来的。“大洋马”名不虚传,人家身个大,手脚大,嗓门大,屁股大,乳房大,据说她奶孩子时,能把孩子放在背上照样劳动,孩子哭时,把胸前的大奶子,拖起来往后一甩,孩子趴在背上,都能够得着吃。而陈主任却长的又很矮小精致,和媳妇在一起如同俄罗斯套装娃娃,有种媳妇能把陈主任装进去的感觉。加之从小媳妇就比自己大几岁,是摸拉着他的脑袋,把他哄大的,因此很难在媳妇面前直起腰来,猥猥琐琐,树不起来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
上了大学以后,家里寄信来,说是媳妇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文革前的大学,是允许大学生结婚生子的,他那时候如果想回家,也可以给他假期的,但他没回,后来放了暑假也没回,学校组织搞社会调研去了。他想不明白,当时他并没有
“一抬一抬”的,怎么也能生个儿子?这一直成为他心中的一个结。毕业后,是他主动要求到离家几百里的地方去教书的。后来当了领导后,干部家属是有一批农转非的,他也分了很好的宿舍楼,但始终没让媳妇到身边来,说是在家照顾父母。
虽然隐藏的很好,但他是有一个情人的,是他教学时教过的一个学生,长得也是小巧玲珑,给街头艺人捏的江米人似的,那么细腻,那么粉嫩,那么弱不禁风,捧在手里都不敢有大的动作,给人以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感觉,然而感觉是感觉,这位道貌岸然的老师还是没有忍住,偷吃了禁果。后来陈主任向我坦白说,就那一次,因为老师和学生都害怕,学生后来还转了学。
或是一种缘分,或是老天长眼,多少年以后,那个女孩工作后被分到了宣传部当了打字员,宣传部和发改委仅一墙之隔,二人见面后都有惊呆了的感觉,虽说多年没见,但那一次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魂牵梦绕的思念。陈主任把学生让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领导的办公室都是明暗两间的,外面办公,里面休息,当然床铺齐全。走进办公室后,陈主任就紧紧地抓住了学生的手,眼睛里都噙出了泪水:
“你,你,你这一些年做什么去了?”
学生也激动了:
“我也找不到你呀!”
“还记得上学的时候吗?”
“还说呢,那时候我还没长大呢。”
“没长大,你怎么也愿意了?”
“你是老师吗,我觉得你是老师。”
“现在终于不是老师了。”
说着,陈主任急不可耐地把学生紧紧地抱在怀里,学生也把老师紧紧地抱在怀里。紧接着是狂风暴雨,霹雳闪电。
说起来也奇怪,陈主任和自己的家属,基本上就没有什么作为,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功能丧失。而一和这女学生在一起,就激情澎湃,斗志昂扬,生机勃勃,淋漓尽致地显示出了大丈夫的英雄气概。但陈主任是个理志胜过感情的人,每每事情完了之后,他都会告诫他的学生,并订了几条守则。一是要秘密进行,小不忍则乱大谋;二是你要积极地找对象,我不会耽误你的婚姻;三是和媳妇虽无感情,但也不会离婚。
这时,女学生会像小猫一样倚偎在他的怀里:
“你放心吧,我不会破坏你的家庭。”
他们就这样走过了十几个年头。开始答应不破坏他的家庭的女学生,现在已不是学生的年龄了,开始也有人给她找对象,她都是不愿意人家,总想拿人家和陈主任比,二十七八以后,给她介绍的也相对少了,先是她的家庭,后来连她都认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慢慢对陈主任有了要求,逐渐的施加压力,最后也有些哭闹了。
陈主任最见不了女人的眼泪,回家几次,并向媳妇提出离婚。过去家里的那个大洋马,是知道陈主任有个女学生的,并且在陈主任的宿舍,也遇到过这个女学生。她并不是猜不出其中的蹊跷,但她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宽宏,搂住女学生亲热的叫妹妹,并说她不能在陈主任身边,感谢好妹妹替她照顾陈主任。
但当陈主任提出离婚的意向时,她的态度马上来了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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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的大转弯:这些年,我一个眼睁着,一个眼合着,一山能容二虎,是觉得可以和平共处。现在你既提出来了,我就不能容了,要危及我的地位,要篡夺我原本的政权,现在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了,就是拼上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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斤,我也要捍卫我的权利。既然不顾我了,我就谁也不顾,男人有钱就学坏,官大了也学坏,我叫你当不成,把你开除回家,我种地养活你!
“大洋马”要是尥蹶子,还真不好收拾,据说,前些天就来闹一回了,是发改委的同事把她架回去的。那时候吕流芳还没去发改委,陈主任觉得吕流芳不知道。这次提升没有提成,估计和这有关。陈主任说,县组织部的个别有人,想拿这个当事说。
吕流芳看手相实际是
“三脚猫”的水平,所谓门里出身,六七岁领竿子,那也是拉大旗,作虎皮,包装自己,忽悠别人。试想他母亲是盲人,盲人怎么看手相,母亲都不能看手相,他算什么门里出身?六七岁的时候就会领竿子了,但那时也正好上学了,都是姐姐们领竿子的,他实际对算命接触很少,老太太也有意想传授他一些,但他从心里不热,连几句系统的话都没听过,连一本系统的书也没看过,仅人云亦云知道个生命线、事业线、爱情线而已。梦荷及其妹妹之流能让他忽悠,是她们单纯好奇,涉世不深之故,而陈主任们,有地位、有文化,阅人无数,怎么也能让他轻而易举的得手、忽悠得心服口服呢?
吕流芳得意洋洋地想着:怪不得母亲想让我继承她的衣钵,并预示过去被冠以
“封建迷信、牛鬼蛇神”的算命生意将会有一个大发展。老太太说:盛世收藏,乱世求卜。愈是乱世,愈对前途关切;愈是灾乱,愈是祈求摆脱厄运。尤其是那些为富不仁的大款,贪污受贿的官僚,钱来的忒快忒多,官当的太肥太黑,心里就不踏实,就还想挣更多的钱,还想升更大的官,就寄希望于神灵,更相信预测,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升官发财的机会,更梦想在肮脏的政治或经济的战场上稳操胜券。
吕流芳说:现在不是乱世,改革开放,百废待兴,现在正值太平盛世。
当时,老太太没说话,但很阴险地笑了笑,用手指指了好几下。吕流芳理解她的意思,她指的是平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她是说儿子只看经济领域的繁荣,不知道意识形态的匮乏。的确,自文革中全国奉若神明顶礼膜拜的
“思想”破灭以后,中国一下子似乎没了信仰,出现了意识形态的空白,再不知道信什么为好。不知道信什么就会什么都信,气功、香功、法轮功,神婆、神汉、养生。有人说,吃绿豆能治百病,于是全国绿豆大涨价;有人在磁盆里变出几条蛇,于是众名人接踵而至,拥抱合影,一下子成了十数亿的大款;农村中有个字也不识的老太太打了个哈欠,说是成仙了,于是家中香火不断……
吕流芳相信母亲推测的有理,但也觉得母亲有些忘恩负义。旧社会逃荒要饭,文革前批斗游街,现在可公开算命,且生意兴隆,金钱滚滚来,尚还不知足。吕流芳就知足,知足者常乐。自从给陈主任看过手相,陈主任就倍加重用。本来是半年的考察期,看完手相后,就让人把手续给办了,且视为知己,一般的接待、考察,都把吕流芳带在身边,酒足饭饱之时,还往往吹嘘吹嘘他的下属如何会看相,门里出身。往往就会给人家看一看,此时,陈主任就会非常骄傲。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陈主任让司机接吕流芳去澜波湾湿地生态园吃饭。
吕流芳知道这个地方,城河流到这里旋了个湾子,旋出来百把亩地的一片湿地,由于一年有半年浸在水里,这里只长些芦苇和茅草,若大的块地方,从未被利用,取名洇子崖。学大寨的时候,也曾大战洇子崖,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集中全县的男女民兵,吃住在这里。泥里、水里、冰里战斗了一个冬天,第二年发大水还是被淹成了一片泽国,于是废弃,再也无人问津,成了倒垃圾和扔小死孩的地方,据说常有恶狗和毒蛇出没。改革开放以后,把这百多亩的洇子崖无代价的让了一个
“外商”,没想到人家不到一年,建成了一个集旅游、餐饮、休闲、会议、度假为一体的湿地生态园区,取名为“澜波湾”,这个澜波湾除有水波荡漾外,还是英文“第一”、“最好”的意思。
据说,也的确不孬,波光水影,楼台亭榭,奇花异草,靓男美女,想什么服务,有什么服务,但就是价格不菲。有人叫他红灯区,有人叫它贵族园,有人叫它腐败园
……一般人来此消费一次回去要炫耀三五天,什么:鸳鸯浴,裸体宴,两个一模一样的美女帮你洗桑拿,美女的裸体上面摆菜盘子……也不知是真是假,吕流芳反正从未敢染指此地。
串林荫,过小桥,司机把吕流芳引进到了湖水中间的一个人工堆起的土堆上,但土堆不叫土堆,门口有牌匾,叫桃花岛。倒是有几棵桃树,但早已过了花期,连桃子也没有,还要走过一个晃晃悠悠的吊桥,在这里吃饭,绝无打扰,真是世外桃园,人间仙境,休闲娱乐的好地方。
陈主任已在那里,但客人还没到。吕流芳说:
“这,这……”
陈主任见吕流芳面有难色,说:
“不花我的钱,也不花咱发改委的钱,有企业给咱结账。”
吕流芳这才局局促促地坐下,好像腚下有针毡似的。
果然不出其所料,这次来是有任务的,陈主任请的是他们县的县长,还是让吕流芳给县长看看手相或面相的。还特别交待:
“一定要好好的看看,我特意邀的王县长,认识认识,对你也是个机会。”
这个王县长吕流芳听过他的报告,很有魄力。是这个县的本地人,是一步一步从基层做起,乡镇书记、建委主任、组织部长,一直当到县长的。现在当了县长了,还分管着建设开发,干部人事,比较肥的工作从不旁丢。他上过几个月的中央学校,认识的同学好多在市里省里任职,据说很有背景,也很有实力。
但吕流芳知道的倒是另外一面,是说他和剧团的哪个女演员,电视台的哪个女主持,下面啦的有鼻子有眼,扯旗一样。
吕流芳向陈主任真诚地说:
“这次不行,我不能给县长看。”
陈主任的脸陡然变色:
“你,你……”
表情很是复杂,有些怀疑吕流芳奇货可居,勒勒性,想要更高的条件,其实对你很不错了!
吕流芳也是有苦说不出,他提出不给县长看,倒不是因为县长的名声如何,反正出摊就是卖的,给谁看不是看,给县长看还碍不住一炮走红,巴结上一个更大的权贵来。但当时他实在没有准备,过去给人看相算命的,一般较熟,且探听了一些消息,才可以胡说八扯,蒙混过关。现在突如其来,又这么大的场面,又说来一个这样的人物,像他这种
“三脚猫”的功夫,确实软了,你就是给他吃伟哥,也许还挺不起来呢!
陈主任说:
“怎么办呢,我都说了,你不能在下面给我抽梯子。”
吕流芳说:
“我倒是有个万全之策。到我母亲那里去呀。你是知道的,她老人家人称半仙,算了一辈子卦了,确实有真功夫。”
陈主任说:
“临渴掘井,现上轿现扎耳朵眼,这都到饭桌上了,现叫也来不及呀?”
吕流芳想了又想,说:
“咱反正有车,这点路还不给脚底下一样,也可去我家,也可把我母亲叫来。如果觉得时间紧,咱可以在饭桌上,我夸夸母亲,改天再去。”
陈主任说:
“还真是个法子的法子,死马当作活马医,咱就先按你说的办,走到哪里算哪里。”
就这样,陈主任先找吕流芳看相,又把吕流芳推荐给县长;吕流芳不敢撑绠,推荐了他的母亲;母亲不负所望,把王县长算的心悦诚服,作为筹码,王县长又把母亲推荐给了当时的市长,现在的书记。没想到几卦下来,书记竟把老太太当作神灵,当成了自己问政的军师,大事小事都要登门求教。
从此老太太名声大振,当然也财源滚滚。这么说吧,现在这个市的官员都以找没找老太太算命当作一种荣耀,当然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不信的人找老太太,是想在老太太那里,探听一些书记的消息,或走走书记的门子,他们接触不上书记,或许在老太太那里能找到一条捷径。
后来还听说,市里成立道教协会,竟有人推荐老太太去当会长副会长什么的,常务驻会,副科级待遇
……都被老太太笑着拒绝了。
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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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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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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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犊》文学杂志是山东省枣庄市唯一官方文学杂志。系枣庄市文联主管主办。1978年创刊。双月刊。主要刊登小说、散文、诗歌、儿童文学、报告文学、评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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