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掖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张掖市作家协会
金牛踏雪归,瑞虎伴春来。
在新春佳节即将来临之际,张掖市作家协会给全市人民拜年!恭祝大家虎年吉祥、万事如意!
2021年,张掖市作家协会在市委、市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在市委宣传部和市文联的精心指导下,以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为指导,认真贯彻落实党的十九大和十九届历次全会精神,深入贯彻落实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文代会、作代会上的讲话、两次视察甘肃重要讲话指示精神以及市第五次党代会精神,团结带领广大文学艺术工作者和爱好者以昂扬的精神状态、出色的艺术作品,紧紧围绕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这条主线,坚持文艺惠民,倾心打造品牌文艺活动,培养举荐文艺人才,文学艺术创作成果丰硕,市作家协会工作呈现新气象、取得新成效。
一元复始山河美,万象更新锦绣春。2022年是迎接党的二十大胜利召开,实施“十四五”经济社会发展规划的关键一年,也是加快建设幸福美好新张掖时代篇章的攻坚之年。新时代新征程,要求我们以文艺创造回应伟大时代的呼唤、以文艺的繁荣辉映中华民族的振兴。为展示张掖文艺工作者的精神风貌,弘扬文艺为民理念,张掖市文联和市作协组织了此次线上文学作品展,市作协各位会员积极参与、精心创作、踊跃投稿,奉献佳作,旨在为全市人民欢度虎年新春营造欢乐祥和的节日氛围!
#目录#
蔡竹筠:《红蜻蜓》(短篇小说)
苏柯静想:《红石窝》(中篇小说)
阳君:《九埋》(短篇小说)
红蜻蜓
(短篇小说)
蔡竹筠
李国跟马兰花是在去新疆的车上认识的。
这辆车是邻村的王万财包下的。王万财有个姐姐,六零年挨饿时节,跟村里十几个男的女的,结伴逃荒到新疆,后来嫁给了兵团哈蜜农场一个江苏人。这个江苏人,也就是王万财的姐夫,官没混大,临退休时,却包下了兵团农场的两千多亩地。王万财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带着老婆儿女去了新疆,帮他姐姐姐夫料理这两千多亩地。两千多亩地,种的都是棉花。平常日子里,王万财用工用的是就近打工的,但到了秋天摘棉花,人手紧缺,王万财每年要到村里来,找上三四十号人去摘棉花。
本来,李国早五六天就去了新疆昌吉,去昌吉也是摘棉花。他媳妇王小梅已经跟村里一伙人去昌吉摘了七八年棉花。最早一趟回来,能挣个三四千,后来挣到了六七千,这一二年,能揣回来小一万。每年去新疆,看到村里不少人家,都是夫妻结伴而行,王小梅就想让李国跟她一块儿去。李国听王小梅说过,就是去了的两口子,吃住虽在一个屋檐下,也睡不到一张床上。王小梅让李国去,也不是为了打工这两个多月能跟李国睡在一起,就是为了多挣几个钱。但李国总是很痛快地说:“我不去,我有我的事干。”
李国是个厨子,菜做的好,尤其红烧肉做的好。
李国的厨艺,是从他爹手里传下来的。
李国他爹原先在县看守所当厨子。看守所的厨子,饭菜不要求做得好。想做好,也没那个条件。一天三顿,顿顿是白菜、萝卜、洋芋蛋,主食是寡水面条。这饭做出来,犯人吃,李国他爹也吃。犯人顿顿吃寡水面条,不敢有意见,还得说这饭好吃。李国他爹嫌这饭不好吃,不想因陋就简,就想把寡水面条做得可口些。每次面条做出来,要切上两根葱,炼上半勺头滚油,把葱花炝一下,这一来,面条一下子好吃多了。
李国他爹的葱花面条,让看守所有了回头客。有几个犯了事的,刚放出去没几天,又进来了,成了惯犯。看守所的干警问他:“咋又进来了?”这人也不避讳:“想李师傅的葱花面条了。”为了不让惯犯惦着看守所的葱花面条,看守所把李国他爹辞退了。辞退后,李国他爹并没闲着,而是被乡政府又请去了,给乡上的干部做饭。给乡上的干部做饭,葱花面条这一招哪能使得开?李国他爹又拿出了新花样
——红烧肉。李国他爹的红烧肉,肉块子切得跟别的厨子不一样。别的厨子做红烧肉,肉块子是切成方形的。李国他爹切的是三尖,肉块子看起来像核桃大小的钻石的形状,每一块上有肥有瘦,还带点儿皮。调料也简单,大香、花椒、葱、姜、蒜,加上油、盐、酱油和冰糖,做出的红烧肉,肉味纯正,调料味不重。搛在筷子上,晃晃荡荡的;吃进嘴里,肥而不腻,那点儿皮却保留了一点韧劲儿,有个嚼头。功夫全在火候上。乡政府食堂的红烧肉出了名,县上的领导便常来这乡调研和检查工作。县上的领导成了回头客,这不是坏事,乡上还巴不得呢。李国他爹就在乡上的食堂一直干到退休。中间曾两次提出想早点退,乡上还不让退,给涨了工资,又留下了。李国他爹的厨艺,方圆几十里就有些名声。退休后,村里人家有了红白喜事,便请他爹去摆席。李国的手艺,就是这时候跟他爹学的。李国给他爹搭了十几年手,厨艺学到了,他爹去世了,李国就一个人单干。一开始,一年也能有个三四千进项,后来村里有了城里酒店的流动餐车,李国的生意就淡了。两三桌的小席面还有人请,十几桌的大席面就没人请了。不是李国的厨艺被城里的厨子比下去了,而是请李国摆大席面,又要垒灶起锅,又要借桌椅碗碟,办事的人家嫌麻烦。
看李国的手艺渐渐不吃香了,王小梅每次去新疆摘棉花,就想让李国跟她去。王小梅说:“你那个,一年能挣几个钱。”
李国说:“我这是一辈子的手艺。你打个工,长远不了。”
话虽这么说,但又几年下来,王小梅跟人去新疆打工,活儿不仅没断,挣的钱还一年比一年见涨。倒是李国的手艺,一年比一年挣的少。
这次,王小梅又要让李国跟她一块儿去新疆,李国就答应下来。
但到了临走的前一天,村里一户人家,儿子考上大学,请了三桌人,两天后想办个升学宴,请李国去摆席。李国又应承下来。做三桌席,挣不了几个钱。李国想的不是钱,想的是不能让祖传的手艺歇下。这一来,新疆就没去成。王小梅气呼流斗地跟同村一伙人去了新疆昌吉,临走时,没正眼看李国一下,跟两个孩子和李国他娘也没吭一声。
三桌席摆过,李国又闲下了,一闲下,又后悔没跟媳妇去新疆。正后悔着,王万财骑着摩托来找他。李国跟王万财邻村住着,自小相熟。王万财问他想不想去新疆哈蜜挣钱。李国以为王万财找他是去摘棉花,就说:“想去。”没想到王万财找他不是去摘棉花,而是让他给摘棉花的人做饭。王万财说:“一月三千五,咋样。”
李国一听,高兴坏了,当下应承下来,杀了个西瓜让王万财吃。
王万财告诉李国:“这几年,给摘棉花的人做饭的大师傅,是个河东人,饭做的不合咱们河西人的胃口。摘棉花的人意见大的很。今年想换个大师傅。有人提起你,我一想,正好。”
走的这天早上,王万财骑着摩托来接李国。李国一手挟着铺盖卷,一手拎着一只帆布袋,两人一溜风到了邻村。王万财家老房子门口,停着一辆从县运输公司租来的中巴。远远地,李国看到车顶上装满了行李。下了摩托车,李国把帆布袋放在一边,挟着行李要往车顶上爬。王万财说:“拿到车里,放到后面算了。”
李国上了车,看到最后一排座位上,层层码放着大包小包,就把行李拎过去,放在了座位前的过道上。旁边一个座,正好空着,李国就坐下来。一会儿,王万财也上了车,向车内扫了一眼,看车内坐的满满当当的,就给司机说:“走吧。”车就开动了。
半个钟头后,车快到城郊一个镇上的时候,王万财给人打电话:“兰花,兰花,车马上就到了,你出来在路边等着。”
车到了,路边站着一个小媳妇,三十多岁,中等个头,看起来很壮实,就是王万财电话中的兰花。到了哈蜜,李国才知道兰花名叫马兰花,是王万财的姨表妹。马兰花没带铺盖,只拎着一个花布大提兜。车门打开,马兰花上了车,看到李国旁边有一个空位,就跟李国坐在了一起。
车过了县城,就上了连霍高速。一开始,车上还说笑嬉闹,过了酒泉,已是午后,车上安静下来。李国看了一眼,前前后后都是丢盹打瞌睡的。李国初次去新疆,兴兴头头的,没有睡意,好奇地看着窗外。旁边的马兰花,不知何时,头靠着椅背早睡着了。走着走着,李国肩头一沉。马兰花头一歪,枕在李国肩头上。李国想把马兰花叫醒。一男一女,又不是夫妻,女的枕着男的肩头睡觉,让车上的人看见了,就成了笑话。但李国看到,除了司机,车上的人只顾自个儿睡自个儿的觉,没人在乎别人干啥,就让马兰花安安稳稳地去睡。倒是马兰花睡了好大一阵子,突然间醒过来,意识到自己靠在李国身上,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坐直身子。但不一会儿,又睡着了,头一歪,又靠在李国肩上。
车到安西县城,王万财招呼一车人,在一家路边饭店,每人吃了一盘炒拉条,一路上再没打尖。二天午时,就到了哈蜜郊区王万财他姐在兵团农场的家。
王万财他姐农场点上的房子,前后有三座院子。前院面南是正房,中间是客厅,左右两个耳房。李国看到,马兰花一下车,就拎着提兜住进了西边的耳房。东边是王万财住。前院东面是伙房。院子里有两架葡萄。葡萄架是空心钢管焊接的。葡萄一嘟噜一嘟噜的垂着,不小心能碰了头。中院有两栋房子,呈7字形,像车库,里面都是大通铺,是摘棉花的人住的。后院很宽敞,一半搭着彩钢棚,露天地里停放着拖拉机、铺膜机、旋耕机等七八台农机具。
李国他们忙着安置行李。王万财不知啥时候骑着前院里一辆电动三轮车出去了。回来时,车上装着半车斗子西瓜、哈蜜瓜,还有三大捆馕饼。王万财喊叫着让他们来吃。李国他们来到前院,葡萄架下一张小方桌上,王万财已经杀了一桌子瓜。马兰花把院子里一个电动小水泵打开。大家胡乱洗了洗手脸,就围着小方桌吃起来。馕饼就瓜,吃起来很爽口,也顶饱。
吃过,歇了一阵,王万财让马兰花带李国去买东西,给大家准备晚饭。
李国这时才知道,马兰花是给他打下手的,还负责这一伙人的伙食管理。
马兰花骑上电动三轮车,李国坐进车斗,两人出了院门。沿着街道走了百十米远,有一个十字。十字四周是些店铺。马兰花把三轮车停在一家门面大一些的店前,跟李国走了进去。这家店是一个河南女人开的,马兰花跟店主很熟,两人亲热地打了招呼。马兰花问李国要买些啥。李国以前没有做过大锅饭,一时不知买些啥好。马兰花就自做主买了两袋子面,一袋子米,五托子鸡蛋,又买了油盐酱醋,调料,葱姜蒜,西红柿,辣子,还有发面用的小苏打。
下午这一顿,李国给大家做的是他爹的拿手绝活——葱花面条。就饭菜是生切辣子。李国怕辣子切得大了,几筷子让人搛完了,就让马兰花把辣子切得碎碎的,放上盐和醋,拌了两半盆。大家唏唏溜溜吃得很过瘾,都说李国的饭做的就是好。
王万财一看李国用几根葱,几把辣子,就能让大家吃了说好,很高兴,加上都是乡里乡亲的,饭后,拿出两瓶伊犁特,要给大家赶赶乏。饭饱酒足,王万财让大家早点歇下,明天正式开工。
新疆的天亮得晚,但二天早上,李国和马兰花五点多就起来了。前一天发下的面已经起了,李国要蒸馒头。馒头上了笼,李国让马兰花洗了半脸盆西红柿,两把辣子,要做个西红柿鸡蛋汤。汤快好的时候,要用淀粉勾芡。前一天没买下淀粉,李国就打了半盆子面糊子。做出的汤照样黏口,不寡淡。
吃过早饭,天刚麻麻亮。王万财开上铁牛拖拉机,车上挨挨挤挤坐满了人,去地上摘棉花。
李国去伙房洗锅。马兰花见了,把李国推开,让他去休息。马兰花说:“你是大厨,洗锅抹灶不是你干的。”马兰花自己把锅洗了。
李国回到住处,想给老婆王小梅打个电话。但王小梅没有手机。王小梅是那种很会持家的女人,过日子不浪费一分钱。自家十多亩地上苦下的不说,一年打工都要挣回小一万。能花的该花了。但王小梅手攥得很紧,涓滴不漏。李国一直想给王小梅买个手机。王小梅说:“你有个就行了,一人拿上一个能干啥。”李国说:“你有个手机,出外打工时好联系。”王小梅说:“我出外打个工,有啥好联系的。就是联系上,又能干啥。”说得李国再没二话。李国知道,王小梅除了省俭,对摆弄电器有点怯。家里看电视,换个频道,都是让李国和孩子摁遥控,王小梅从不沾手。一次,李国的手机响了。李国去了后院,手机在王小梅身边。王小梅看手机上是她哥的名字,不知道怎样接听,大声喊叫李国。李国正在撒尿,听见了没回应。王小梅拿着手机跑到李国身边,手里像拿着一盘蛇。
王小梅没有手机,但同村一块儿的人大多有手机。李国的手机上就有好几个人的号码。李国就把赵广仁的手机拨通了。两人说了几句,李国问王小梅在不在他身边。赵广仁说:“远的很的哩。”李国让赵广仁给王小梅带个话,说他也来新疆打工了,让王小梅不管用谁的手机给他打个电话。但两天过去,王小梅没来电话,不知是赵广仁话没带到,还是话带到了,王小梅不给他来电话。李国只好选了一天晚上的时候,估摸着都收工了,又把电话打给赵广仁,说是找王小梅。王小梅把电话接了,劈头一句就是:“你不是不来吭,咋又屁颠颠地跑上来了。”李国说了来龙去脉,还想再说两句,王小梅说:“行了,别浪费电话费了。”电话里就成了赵广仁的声音。
李国刚把电话挂断,马兰花进来了,问李国:“中午饭做啥呢?”李国说:“我看有压面机哩,中午不行就做干面算了。”马兰花说:“昨天肉也没买,菜也不够,我去再置办上些。还早着哩,早上起得那么早,你睡睡去。”李国说:“哪有那么多瞌睡。”
马兰花骑着电三轮出去了。李国也闲不住,就去伙房开始料理着活面。两大盆面絮拌好,马兰花回来了。李国切肉,备菜。马兰花压面。因着手早,时间上不匆忙,两人一边干活,还能聊着。李国听马兰花说,这院房子,这些年她姨父王万财一家住着。王万财他姐一家老早就在市里生活。王万财的儿子丫头也在市里,他姐夫都给找下了事干。儿子结婚后,有了孩子,王万财老婆就去带孙子。农场这一块,就是王万财一个人打理。
李国是摆下大席面的人,三四十个人的饭,值不住他忙活。马兰花爱说,不过嘴上不停地说,不耽误手上干活,嘴上一份子,手上一份子。一个多钟头,两人把该准备的准备停当了。李国问马兰花:“上地的人啥时回来?”马兰花说:“中午不回来吃,我们得送到地上去。”又说:“两点钟送到就行了,三轮车骑上半个钟头就到了。”李国看看手机,有点早,不着急炒菜下面,就坐在葡萄架下看手机。马兰花剪了一嘟噜葡萄,用水冲冲,用个不绣钢盆盛着,放在李国脚下。两人一块儿吃葡萄。吃过葡萄,李国还在看手机。马兰花把三只大塑料桶找出来,打开水泵,拿着水管子里里外外把塑料桶冲洗干净。李国看出,那几只塑料桶是往地上送饭时盛饭菜用的。
马兰花洗过塑料桶,说:“我把火捅开,先把水烧上。”李国说:“时间差不多了,我去炒菜。”马兰花就把两个灶都捅开。灶下有鼓风机,一打开,封住的煤呼呼隆隆就着了起来。
三四十个人的菜,李国是分三次炒的,没有一锅炖。马兰花问起来,李国说:“分开炒入味。”菜是大肉炒芹菜洋葱。菜炒好,马兰花先下了一小把面,够她跟李国吃的。两人在葡萄架下的小方桌上吃过,马兰花才给摘棉花的人下面。面下出来,用凉水过了两遍,怕粘成团。装在桶子里,抬上电动车。马兰花从自己睡的房里拿了两个蛇皮袋放在车上,问李国拿不拿蛇皮袋。李国问:“拿上干啥?”马兰花说:“下半天回来做饭,还得好大一阵子,我们去了也摘摘棉花。”李国明白过来。但李国就是来做饭的,没想着摘棉花,也就没备下蛇皮袋。马兰花从王万财睡的房里,给李国找了两个蛇皮袋,跟自己的折在一起。临出门时,李国问马兰花:“去了让人搁啥吃呢?”马兰花说:“吃饭的家伙他们自己带着,地上干活的时候还要喝水。”李国“呃”了一声,就跟马兰花锁上院门,往地上送饭去了。
电三轮半个钟头,就到了地头。马兰花把三轮车停在树阴下。王万财看见,走过来就夸李国:“肚子正饿,你们就送来了。换上个大师傅就是好,饭做得好不说,时间上也把握得好。”王万财向远远近近摘棉花的人喊了一嗓子:“吃饭来。”男男女女的,就都过来了。
饭菜是自己盛,能吃多少吃多少。吃过后,几个男人坐在树阴下抽烟喝水。女人们又下地摘起了棉花。李国跟马兰花也拿上蛇皮袋,傍着几个女人,各占了一垄,摘了起来。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李国摘了一蛇皮袋。马兰花摘了一袋半。装在三轮车上,两人回去做晚饭。
晚饭准备做汤面叶。面压好,菜都备好,一直等到摘棉花的人收工回来,王万财把拖拉机开进后院,李国和马兰花才开始下面。饭里面有肉,有西红柿,有香菜,红红绿绿的,很是开胃。
吃过饭,王万财招呼大家去过秤。最多的有一天摘了两百多斤的,算下来,这一天就挣了四百多。李国和马兰花的也过了过。李国的二十多公斤,马兰花的三十多公斤。除过工资,这天李国算是又挣了四十几块钱。
每天的早半天,摘棉花的人上了地,李国和马兰花有一段时间的空闲。
这段时间,李国大多是翻手机,有时也躺在铺上迷个盹儿。马兰花说空闲,却并没闲着,除了洗锅抹灶,还要打扫前院,收拾她和王万财的睡房。
时间久了,李国发现,马兰花很会体贴人。李国摘棉花,既没蛇皮袋,又没手套。头天摘了小半天棉花,手上就被开裂的棉桃,划得到处都是血道子。大太阳下摘棉花,头上也没个遮阳的东西。二天马兰花去菜店买鸡精味精,就顺便给李国买了手套和一顶瓦楞帽。李国要给她钱,马兰花不要,说:“四五块钱,又不是花了多少。”李国笑笑,没再坚持。摘棉花时,晌午前后两个时辰,身上不住地淌汗。衬衫湿溻溻地贴在身上,干了后,硬巴巴的,硌得皮肤痛,很不舒服。马兰花每天摘棉花回来,要把身上的汗衫换下,二天闲下的时候洗一洗。她姨父王万财脱下的脏衣服,她也就洗了。看到李国两三天了没换洗过,她让李国脱下来要给洗洗。李国说:“我自己来。”马兰花说:“一件衬衣,几把就揉出来了,能费个啥劲。”李国笑笑,也就没再坚持。
李国还看出,马兰花人很大方。有时她自个儿去买菜,有时李国也去。车斗子里装上大包小包的菜,李国坐上去,没个下脚处。马兰花就让李国跟她并排坐在驾驶座上。虽是秋天,做饭的时候,伙房里两个灶火熊熊烧着,里面热得像蒸笼。李国喜欢光着膀子干活。李国身上不胖,但肉很结实,胳膊上有几块疙瘩肉,多年掂炒勺掂的。当了十多年厨子,鸡腰子,羊卵蛋,这些有力气的好肉都让他吃了,身上的肉硬梆梆的,隔着背心都能显出来,结实里面藏着劲道。马兰花一开始见了,没怎么着。一男一女,待在一个院里,很快熟过头了。往后,李国要是说上一句打趣话,马兰花就在李国的膀子或是背上,“啪”地给一巴掌。
马兰花是个闲不住的女人,要么手上忙着,要么嘴上忙着。嘴上忙着,除了爱说,还爱吃零嘴儿。李国坐在葡萄架下看手机,马兰花会洗上一吊葡萄,或是一根黄瓜,或是两个西红柿,跟李国坐着,边吃边聊。
马兰花的手机屏保,是她的一张翻拍照。一天,李国看见了,要看看。马兰花不让他看。李国硬夺过来看了看。屏保上的照片,是马兰花当姑娘时节照的,圆脸大眼,看起来丰满,却不显得胖。李国端详了半天,说:“还怪好看的。”马兰花说:“有啥好看的,现在都胖成猪一样了。”
李国从手机上抬起眼来,看看马兰花,像是把照片和人作了个对比,说:“也没有。”
有一天,他们聊起各自的家庭。李国说,他老婆人挺好,能吃苦,会过日子,就是脾气有点倔,再就是手里捏得很紧,从不轻易花钱。他们生了一女一男,女儿已上初中,儿子刚刚入小学。聊到这里,马兰花说:“你们生得好呀。头胎生上个女儿,女儿早早长大,既能体贴父母,又能照顾弟弟。”她的话中,没有恭维的意思,而是真心的羡慕。羡慕完了,她说起自己的家庭。马兰花的丈夫是个开大车的,长年在外跑运输,钱是挣下了,但顾不上家。他们只生了一个,是个男娃,也想要二胎,只是还未到间隔时间。二胎想要个女儿,又怕再生个儿子。这时马兰花说:“你们咋就生得这么好,有啥诀窍,能不能传授传授?”李国说:“这能有啥诀窍,还不都是黑灯瞎火弄下的。”马兰花笑着给了李国一巴掌。
马兰花最爱跟李国聊的,是同来的男男女女,谁跟谁好,谁跟谁合不来;谁吃得多,谁吃得少;谁挣得多,谁挣得少。
一次,马兰花问李国:“老王你认下么?”同来的有好几个姓王的。李国就问:“哪个老王?”马兰花说:“老王还能是谁呢,就是王前进。”李国问:“咋了?”马兰花说:“老王跟张莲花……不正常。”李国问:“咋样个不正常?”马兰花顿了顿,笑着说:“两人晚饭后,爱往包谷地里钻。”李国笑道:“真的吗?摘上一天棉花,还有那个劲头。”马兰花说:“真的,两个人好了好几年了。”李国开玩笑说:“你跟人钻过包谷地吗?”话音刚了,马兰花就给了李国一巴掌。
这以后,吃过晚饭,棉花过了秤,李国爱观察出去的人。果然,王前进好几次前半夜不见人,大家都要睡了,他才悠达悠达地回来。一天,王前进回来,刚躺倒在铺上,睡他旁边的老许说:“又糟踏谁的包谷地去了。”王前进说:“去沟里洗了个澡。”
李国还发现,丁建光和王雪琴吃饭喜欢往一块儿凑。棉花过秤时,丁建光过完自己的,总要把王雪琴的也扛过来。李国还以为他们是亲戚。马兰花说:“哪里是什么亲戚。前几年,王雪琴的老公也来摘过棉花。有一次,收工回来的时候,一车人挤着坐在棉花包上,王雪琴的老公说丁建光摸了王雪琴的勾子,两人还骂了一架。”丁建光三十多岁,比李国还小。王雪琴快五十了。李国说:“他俩年龄上也不配呀。”马兰花说:“你知道个啥,老桃子吃起来才有味呢。”
这种事,听马兰花说得多了,李国发现自己心里也有了鬼。以前看马兰花,目光直橛橛地就过去了。这以后,再看马兰花,目光半道里会打个弯儿。
不觉过了一个多月。
中秋节这天,王万财让早早收了工。吃过饭,又弄了些瓜果葡萄,要给大家过中秋节。大家都说,王老板不亏待打工的人。王万财一高兴,又拿出几瓶伊犁特,要跟大家喝几杯。月亮爬上来了,照得院外亮光光的。院子里葡萄架遮着,照不进多少光来,还开了灯。大家吃过瓜果,喝了几杯,有的就回去睡觉了。有的去街上溜达,有男男结伴的,有女女结伴的,也有男女前后出去的。几个好酒的,跟王万财还在喝。喝了一阵,也回去睡了。院子里只剩下王万财、李国和马兰花。李国和王万财,一边聊着,一边来上一杯。王万财问李国:“李师傅,干了一个多月了,感觉咋得个?”李国说:“好着哩。”王万财问:“三十几个人的饭,你们两个人能应付过来不?”李国说:“这有啥呢。”王万财说:“那就好。”又说:“你不要今年干给一年,明年又不来了。”李国说:“只要能挣上钱,咋能不来呢。”王万财说:“好,有你这句话,我以后就再不愁活找做饭的人了。”说到这里,李国转了话头:“我咋听的,现在棉花都用机器采开了,以后还要不要摘棉花的人了?”王万财说:“机器采棉采了多少年了,我们的棉花不照样让人摘。机器就把棉绒打断了,收购公司会压价。我们的棉花是专供江苏一家纺织厂的,人家就要求手摘。”
说话间,李国也喝大了,不想喝了。王万财说:“那就好了。”又问李国:“明天不耽误事吧?”李国说:“误不了。”
睡前,李国去解手,看到天上的月亮,又圆又大,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无非是问了问他妈和孩子们都好吗,中秋节吃了个啥。给家里打过,又想给老婆王小梅也打一个。打给赵广仁。赵广仁说,刚吃过饭,棉花正过秤,问他要不要找王小梅。李国说:“算了。”
人一忙起来,时间过得快,两个多月,李国觉得一眨眼似的。
刚来的那几天,勾着腰摘上小半天棉花,李国还觉得有些腰酸背疼;酷暑天里摘棉花,比在伙房里做饭还热。但几天过去就适应下来。摘的棉花也一天比一天多。摘得多就挣得多。李国倒不觉得摘棉花苦,也不觉得摘棉花累。有时摘起棉花来,还把做饭给忘了。倒要马兰花来提醒他。唯一的煎熬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夜里睡下了想女人。想女人没想别的女人,就是想自己的老婆。但老婆不在身边,想也是白想。自从马兰花给他讲了王前进和张莲花的事,夜里再想起女人来,李国也想过马兰花。从日常的言谈举止上看,李国觉得马兰花对他是有那么点意思的。但两个多月过去了,他俩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空间,两人之间却并没发生什么。李国又觉得自己把马兰花想错了。马兰花不是他想的那种人,她可能就是那样的性格,那样的做派。不管马兰花对他有意思还是没意思,只要跟马兰花待在一起,有说有笑,这样的日子李国已经觉得很有意思了,很享受了。李国跟王小梅结婚快二十年了,日子已经过得没滋没味。没想到出了一次远门,倒让他的日子有了意思,有了滋味起来。所以,这天摘完最后一趟棉花,王万财给大家算工钱的时候,李国心里不是着急回家,而是有些余兴未尽的失落。
这一趟,李国也挣了九千多。钱揣进兜里,想给老婆打个电话。一方面,是告诉王小梅他们这边结束了,他要回去了;另一方面,当初李国因不来新疆挣钱,王小梅是负气离开家的,现在,李国也挣了小一万,想让王小梅高兴高兴。电话仍就打给赵广仁。这次,王小梅离赵广仁不远,一喊就过来了。王小梅一听李国挣得不少,说话时口气好多了,说他们那边还得几天,让李国先回。
打过电话,李国才来收拾东西。看到别的人,有把钱往裤裆里缝的,有往上衣内口袋里缝的。李国笑了笑,留出路费,把一沓子钱分成两份,装在换下的一条裤子口袋里。又把裤子卷成一团,塞进帆布袋最中间。
行李收拾就绪,大家肩扛手提,去公路边候过路的班车。再坐班车去市里乘火车。每年都是这样,王万财不负责回程。
李国跟一伙人走出院门的时候,突然想起马兰花,回头向马兰花住的房子看了一眼。李国不知道马兰花走不走,他想去问一下马兰花。刚停下脚,马兰花从正房门口出来了,拎着花提兜,穿着一件浅黄色外衣。李国差点儿没认出她来。李国问她:“你也回吗?”马兰花说:“不回待在这儿有啥事干呢!”王万财这时也走了出来,既像是对李国,又像是对马兰花说:“跟上你们一块儿回去吧。路上了你给操个心。”李国给王万财点了下头,说了声:“我们走了。”就跟马兰花快步去追前面的人。
农场点离公路不远。等了十来分钟,来了一辆公交车。先上去了十来个。又等了一阵子,又来了一辆。余下的都上了车。半个钟头,车就进了哈蜜城。到了汽车站,又换乘市内公交去火车站。这时,人就走散了。
李国第一次来新疆,不摸门,走路得问马兰花。等了一阵,过来一辆公交,是去火车站的。两人上了车。坐了不知几站路,终于到了火车站。火车站上人山人海,都是摘过棉花急着回家的民工。买票的人从站里排到站外。李国把行李放在站前广场上,让马兰花守着,他拿上两人的身份证去排队买票。排了三个多钟头,总算到了售票口,一问,要坐的那趟车,当日票已售完。好在明天后天的票已开始预售,就买了明天下午三点的票。回来给马兰花说了。马兰花说:“也好,我们正好转转,给家里买点东西。”
李国带着铺盖,转起来不方便。马兰花说,行李可以寄存。又把行李寄存下。两人的包里都藏着挣来的钱,须臾不敢离身。于是就拎着,沿着火车站门口的大街去逛。逛了半天,马兰花买了些坚果、葡萄干。李国也买了坚果、葡萄干。李国看上一顶维族小花帽,想给儿子买。虽然有点贵,还是买下来。又想着该给女儿也买个啥。女儿已经上初中了,就给买了一条手织的围巾。又往前走,离火车站已经很远了,遇到一条小吃街。两人吃了一回油酥馍。转了转,又吃了一回羊肉闷饼。两人买东西和吃饭,都是李国抢着掏钱。
一遭转下来,腿也困了。太阳虽然还老高,但已经八点过了。放在家里,这时天都黑了。两人商量晚上的住处。李国想去火车站附近住,说明天坐车方便。马兰花担心火车站附近的旅馆都住满了人,去了要么没住处,要么房价高,说不如就在这附近住下,明天了早早赶过去。
两人就沿街找旅馆。街上到处都是酒店和旅馆,不是太贵,就是太简陋。转了两条街,终于找到一家合适的。门口立着一块红色牌子,上面明码标着房价,单人间160元,双人间120元,而且内设空调、电视和卫生间。马兰花觉得价格不贵,设施也全,就跟李国走了进去。吧台上却不见人。马兰花从花提兜里取出一个人造革皮包,从里面取出身份证,放在吧台上。李国也从裤口袋里掏出身份证,拿在手里。马兰花又从皮包里掏钱。李国见了,一把抓起她的身份证说:“我来吧。”话音刚了,一个中年女人从二楼下来,看见李国和马兰花,问:“住宿吗?”马兰花问:“有房间吗?”中年妇女转进吧台后,说:“正好,还有一个单人间。”李国本想着每人开一间,一听只有一间,怔住了。马兰花从他手中接过两人身份证,递给中年女人,又抽出两张百元钞票,放在吧台上。中年女人开着票,头也没抬地说:“押金两百。”马兰花又从皮包里掏钱。李国要抢着掏,手伸进裤口袋,马兰花把钱已递了过去。开好票,中年女人把押金票据和房卡推过来,说:“302。”马兰花往大提兜里塞包。李国拿起票据和房卡。两人上了楼。李国这时才感到心跳得不同寻常,咚咚咚像打鼓。
302在走廊尽头。李国掏出房卡开门的时候,马兰花紧依在他身边,胸脯几乎是贴着他的右臂。李国能感觉到,马兰花的心也敲鼓一样咚咚咚跳着。骤然间,李国的心比刚才跳得更快了。推门的当儿,李国的胳膊已被马兰花挽住。待进了门,锁上门,李国随手把帆布包丢在地板上,转身拉起马兰花另一手,抬眼看着马兰花。李国看到马兰花眼圈是红的,眼睛里像喷着火,两只饱鼓鼓的乳房,在黄衬衫下面一耸一耸地起伏着。李国觉得自己的身体在膨胀,呼吸都是灼热的。他张开两臂,猛地把马兰花拥在怀里,在她丰腴的脊背上潦草地抚摸了几下,就把马兰花压倒在了床上。
两个多月没干过这事,李国像饿汉子吃肉,几口就吃饱了。吃饱后,李国有些后怕。本是来新疆挣钱,没想到还当了嫖客。李国听说,当嫖客被派出所逮住,不仅要罚款,还要蹲几天班房子。想到这里,心里又开始打鼓。但这时的打鼓和刚才的打鼓不一样。刚才打鼓是因为激动,这时打鼓是因为害怕。鼓打了半天,心里不落实,给马兰花说:“要不我去这附近再开间房吧,别出个啥事。”马兰花说:“钱多的很么?能出啥事!要是抓住了,就说我们是两口子,他还到哪里去查吗。”李国这时知道,马兰花比他胆大,也比他主意正,不亏是县城周围的人。想想也是,心里就渐渐坦然下来。
这一晚,李国知道,女人跟女人是不一样的。自己的老婆,是个单薄的身子,夫妻两个温存时,李国把她搂在怀里,要慢慢抚摸,用心用情去体会,才能唤起欲望。跟老婆干这事,就像吃一盘肉炒菜,菜多肉少,不仔细去吃,吃不出肉来。而马兰花是一盘红烧肉,随便搛一筷子吃到嘴里,都能吃得满嘴流油。李国搂着她的时候,不管摸在哪个部位,指头缝里都是肉。
一个晚上,李国跟马兰花又亲热了三次。每次过后,两人还要搂着说说话。说上一阵,两人朦胧睡一阵。睡过一阵,只要一个往另一个身边挨过来,两人就不约而同地又搂在一起,热热火火地再亲热一次。直到下半夜,两人才踏实睡了过去。
二天早上,李国先醒来了,睁开眼开始后悔。不后悔觉得对不起老婆,一后悔又觉得对不起马兰花。于是就先后悔,然后也就不后悔了。
马兰花也醒来了,看李国早醒了,问他:“没睡着?”李国说:“睡着了。”马兰花又偎过来,在李国怀里温存了一会儿。
天光已经大亮,两人起床,洗漱,退房,离开了旅馆。旅馆门口有一家卖羊杂汤的。两人就着馕,吃了一大碗羊杂汤。没坐公交,步行往火车站上赶。走了两站路,路边有一家皮鞋店,专卖红蜻蜓。门口一张白纸招贴,上写着“七折”“甩卖”等字样。一个小姑娘,人行道上拦住过往行人拉客。马兰花看时间尚早,又被小姑娘拖住胳膊,就只好进去。进去也没想着买。但看了一圈,却看上一双靴子,拿在手里端详。李国也看了一眼,看到靴靿子上,外侧有一只金属做的蜻蜓。李国说:“天也冷了,要是想买了就买上。”马兰花问了问价格,折打下来都要四百多。嫌贵,又往鞋架上放。站在旁边导购的,是另一个小姑娘,说:“姐,你看你长得这么好,看起来也像有钱人。你老公都说要买,你还犹豫啥!”又说:“来吗,买不买的,你穿上试试吗,要是试着好了,咱们再说。”马兰花被那小姑娘捺坐下。小姑娘拿过靴子,蹲下身来,要给她往脚上穿。马兰花自己穿上,站起身,俯身看了看。又走过去,对着一块镜子看了看。镜子里的马兰花,腿一下子显得细了,好像个子也挺拔了。马兰花问:“有没有小一号的?”小姑娘又拿过一双来。试了试,有点小。小姑娘说:“刚才那双就合适。”马兰花还犹豫着要不要买。李国拉开帆布包,掏出一沓钱来,几步走到收银台前,把钱付了。马兰花还想再搞搞价,一看李国把钱付了,小姑娘已把靴子打包,没再说啥。
出了店,往前走了百十米。李国发现马兰花在偷笑。李国问:“笑啥呢?”马兰花笑着说:“你成了我老公。”李国想起刚才导购小姑娘的话。李国也笑着说:“老公好啊!”
到了火车站,马兰花买了两斤香梨,又买了两包泡面和两瓶水。到点,上了火车。火车走了一个晚上,二天早上到了县城火车站。又坐公交到了县城,两人分了手。这一路,李国发现,马兰花跟他话少了。
回家的班车下午才开。上车前,李国在县城一家手机店,给老婆买了个一千多块钱的手机。
李国回到家,女儿还在镇中学。他妈和儿子都很高兴。儿子尤其兴奋,戴着维族小花帽,吃着李国给买的东西,小脸上红朴朴的。
过了三天,老婆王小梅回来了。女儿也回来了。王小梅没给孩子们买礼物。跟往年一样,大包小包买了许多吃的。不同的是,这次回来,给李国他妈买了一顶绒线帽。老婆从提兜里把这些东西掏出来,最后,拿出一只小提袋,袋子里是一个鞋盒子,盒子里是一双靴子。靴子不是别的,也是一双红蜻蜓牌子的,跟马兰花的一模一样。李国拿过这双靴子看了看,上面也有一个金属做的红蜻蜓。李国当时没什么,只是觉得老婆是个从不舍得花钱的人,花一百块钱都像剜心割肉,这次咋这么大方,给自己买了一双四百多块钱的靴子,有些不解。待到吃过饭,他妈把两个孩子叫到自己屋里早早睡下,李国跟王小梅也睡下,李国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正品不出酸甜苦辣,老婆已经偎到怀里,李国只好先跟老婆亲热。亲热过后,老婆像是睡了。李国心头又不是滋味起来。李国这时脑子里摆着两双红蜻蜓靴子,一双是马兰花的,一双是老婆的。先想马兰花的。马兰花的靴子是自己给买的,为什么要买,李国把买靴子前后的经历过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想老婆王小梅的。王小梅跟他过了快二十年,节省了二十年,身上穿的,没有超过一百块钱的,每年挣那么多,连个手机都不舍得买,怎么啥得花四百多买一双靴子。李国想,这靴子一定有些来历,但李国又不好问王小梅,这么贵的靴子是谁给买的。这个疑窦不消除,李国从此心里就搁了一件事。这时,老婆发现李国没睡,问他:“睡不着吗?”李国嗯了一声。老婆又偎了过来。李国跟王小梅,一个被窝里睡了快二十年了,知道老婆还想那事,就把王小梅搂了过来。王小梅偎着偎着,又性起,拉李国上身。李国把王小梅压在身下,正要入港,突然问道:“那双靴子,真是你自己买的吗?”
*原刊于《飞天》
:蔡竹筠,男,本名蔡军,1968年1月出生于甘肃省高台县。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作品一百多篇(首)。现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张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高台县文联主席,高台县作协主席,《大湖湾》文学杂志主编。
红石窝(短篇小说)
苏柯静想
题记——因为红西路军历史上至关重要的“石窝会议”,这里后来被当地群众叫做“红石窝”。
苍茫的祁连山深处,峰恋叠嶂,坂坡起伏。
红石窝山顶上一座崭新的西路军石窝会议纪念碑,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下像一面高耸的红旗永远飘扬。旗面左上方金黄色党徽下从左至右镶嵌的“红西路军石窝会议纪念碑”十一个大字,金光闪闪,格外醒目。
银本草老人已经在这里伫立了很长时间了。虽然海拔达到了3400多米,但今日红石窝山顶上天高云淡,太阳当空,异常温暖。前些日子当地政府在这里新建了这座纪念碑,以此来缅怀红西路军将士浴血奋战,英勇顽强的革命业绩,铭记和见证那个重大的历史事件。
山顶突然有了一丝山风,舞动了银本草额头的白发,也让老人憔悴深陷的眼窝里有了泪水。放眼周围,近处山势巍峨嶙峋,远处群山环绕,树木郁郁葱葱。一条长长的雪线,似白色的哈达,将蓝天和群山分隔。虽然现在是祁连山最热的季节,但那条养育草原人民的“生命线”,就和红石窝“红色精神”一样永远不会消失……
一只苍鹰在蓝天上盘旋着,不时发出一声脆耳的叫声。看着苍鹰,银本草突然想起了任青,那个做事神秘,独来独往,神出鬼没的“草原侠士”;那个后来在黑河东岸传的神乎其神的“雪鹰”。银本草想到他的时候,她那布满沧桑和皱褶的脸上有了些许笑容。是的,她应该高兴,没有任青就没有银本草的今天,任青可是银本草的救命恩人啊!
远处依稀可见的大孤山顶,让银本草仿佛看到了湍流不息的黑河,看到了大依马龙草原,看到了班达沟,看到了熟悉的黑帐篷。那里是银本草的老家,生活着和她一样的藏族人民。
1936年的腊月感觉格外寒冷,印象中班达沟好像天天都有刀子般凛冽的西北风,阴坡里的雪从来就没有消融过——银本草的思绪渐渐回到了那个让她永远不能忘记的冬天……
大依马龙滩是一片肥沃的草原,和祁连山中很多高山不同,这里是一个宽阔的沟谷,一马平川。中国第二大内陆河——黑河,就从侧面的峡谷中一路向下,穿过张掖,到达内蒙古额济纳旗的苏泊淖尔。
这里传说是格萨尔王大战霍尔的古战场,而今却因为草原丰腴,水源富足,成为了“张掖王”——马家军三百旅韩起功旅长的军马场。
班达沟,大依马龙草原上一条极其普通的山沟,因为藏族班达部落居住此地而得名。这里向南直通青海,听老人说,班达部落最早就是从青海迁过来的。自从大依马龙滩成为了韩起功的专用军马场后,班达沟很多年轻牧民都被征去放马了,能留下牧羊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
一群羊从一个金黄色的草坡上慢慢走过。这是一个午后,银本草牵着枣红马,带着心爱的藏獒“赛拉”,跟在羊群的后面。这个天气真的糟透了,干冷干冷。虽然此时感觉不到一丝风,但脸皮好像是钻进去了什么东西一般刺痛刺痛。前几天这里刚刚落了一场雪,现在正是最冷的时候。今天早上,阿咪阿依(爷爷奶奶)就坚决反对银本草出牧,毕竟她才16岁。可倔强的银本草就是不听,像个大人似得,非说自己天天放羊,已经有了经验,再说,有赛拉跟着,还怕什么。其实,她是心疼老人岁数大,已经干不了这种苦差事了。
银本草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父母,记得刚懂事时,她就跟着阿咪阿依生活。有人说他的阿爸阿妈被马家军征去放马了,后来死到黑河里了。对于此事,阿咪曾经也默认过,但没有多说。
银本草穿着有些褪色的氆氇长袍,吃力地行进着。按照平日,这个时候日头正足,羊群会惬意地食草。可今天这天气,不要说人了,羊群都受不了,到处乱跑。银本草看看天空,只好提前收羊回家。这个时候,马是不能骑了,为了御寒,银本草只能艰难地步行……
坡下已经依稀能看到自己家的黑帐篷了——赛拉突然盯着前方,竖起了耳朵。顷刻间一溜烟冲下了坡,留下莫名的主人。银本草反应过来后,大声呼唤着赛拉,可传来的只是不间断的犬吠声……
“啪啪”两声枪响后,赛拉的声音瞬间消失,银本草彻底惊呆了。她赶忙跨上马背,向坡下的黑帐篷疾驰而去……
黑帐篷前一下子有了很多人和马,他们着装各异,有人拿着长刀,有人端着长枪。其中一个头戴国军黄色皮帽,身着黄色军大衣的年轻人,右手拿着一把驳壳枪,枪口直指地上的赛拉。
银本草看到了人群中的阿咪阿依,他们相互搀扶,脸色茫然。她几步上前,大喊着赛拉。可赛拉静静地躺着,身下流出的血将白雪点点染红。银本草跪坐在地上,将赛拉的头放到她腿上,不停地抚摸着。
“什么狗东西,还敢咬我!”年轻人边说边用左手捂着右胳膊的伤,指缝中已经渗出了血,一个手下急忙上前进行包扎。
年轻人继续说:“我杨三是代表张掖甘州府来征收军马税的,你们这狗也太不自量力了,敢咬官差,这能怪我吗?”
阿咪上前两步,说:“军马税是应该缴,可我们银本草的阿爸阿妈就是给你们放军马的,按理说,照你们的规定,被征去放军马的可以不缴税啊?”
杨三:“可他们现在人呢?”
阿咪:“他们为了给你们打鹿截茸命都丢了,这还不够吗?!”
“这个我不管,你们必须缴税。”杨三说着看了下哭泣的银本草。
“可现在你让我们到哪里弄钱去……”阿咪摊开了双手。
“如果有好点的鹿茸、雪豹皮,也可以顶税。”杨三俯身抓弄着银本草满头细细的小长辫。
阿咪:“我们老的老,少的少,怎么可能弄到那东西啊!”
“那这样吧,这小姑娘跟我们走,我做主,你的税都免了!”杨三说完,就开始拉银本草。
银本草边喊叫边推搡,情急之下的阿咪阿依也上前阻拦。杨三抽身向后挥了下手,手下几个人上前,几枪托就将两个老人打倒,阿依的头上流着血。
眼看着银本草被拉到了马前,阿依挣扎着站起来,踉跄着回头走进黑帐篷……
哭喊着的银本草已经被杨三的手下捆住了双手,抬上了马背。
“放开!”一声大吼,杨三等人都为之一怔。黑帐篷前,阿咪挺立,手中多了一把叉子枪,枪口指向了杨三……
当大伙还在发愣的时候,杨三以极快的速度将一个手下拉到了前面。一瞬间,阿咪的枪响了,那个挡箭牌手下慢慢倒了下去。阿咪的这个叉子枪是钢珠土炮,打一枪就得装一次钢珠,间隔时间很长。
杨三的枪响了,而且是连发,阿咪的身上血色飞舞。银本草在马背上哭喊着,阿依几步上前抱住了阿咪,可阿咪已经气绝身亡……
杨三跨上了马,挥了下手,手下人全部上马,拉着银本草,马蹄响彻,在尘土中慢慢消失,黑帐篷前只留下哭泣的阿依……
再过几天应该就是新年了,往年这个时候的祁连山到处是走家串户的人马,可今年这天气,加上前一段时间,有传闻说临近的永昌、山丹来了什么“红军”,马家军基本都调防到了那里,天天围剿,战事频频,死了很多人,所以牧民们都窝在家里,很少出来走动。而今天,这条沟谷里能大张旗鼓、大摇大摆走路的不会只有杨三的一队人马吧?
杨三骑着马,双手互捅在大衣袖筒里,回头望了下还在哭泣的银本草,说:“别哭了,你们草原人是不是牛羊肉吃的多了,脾气就是大。本来啥事都没有,谁知道老人家火气那么大,都一大把岁数了,还玩枪!说老实话,我也是被逼无奈啊,不得已才开枪的。”
银本草抽泣着,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泪眼瞪着杨三。
“多大的事?我父亲杨应昌那可是高台有名的富商,你跟我过去,随便指头动一下,就有你享不完的福,何必窝到这个山沟里。”
“吃人不吐骨头的狼,你迟早会被草原上的猎人消灭,等着吧!”银本草根本就无心搭理杨三,抬头望着两边的山崖。
“哈哈,反正你也跑不掉了,等到了高台,看你还敢嘴硬,我还收拾不了你个毛丫头!”杨三脸上充斥着阴笑。
“你休想,大不了我一死……”话还没说完,银本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那里出现了一面鲜艳的红旗,还有不多的几个人马……
红旗?莫非这就是他们说的红军!杨三迅速在心里确定了对方的信息,他一下子从马背上跳下,指挥手下拉着银本草躲在了山坡后。前方的人马也迅速消失了……
趴在山坡后的杨三突然笑了,对手下喊道:“弟兄们,机会来了,前面一定是红军,而且看情况也是残兵败将,等会大伙儿以我的枪声为号,冲出去给我狠狠打,不论活的死的,拿到甘州府领赏去!”
杨三说完将头探出去,朝前随意开了一枪。那些手下互相望了望,又看了看杨三手中晃动的枪口,一个个佝偻着身子冲了出去——瞬间,山谷里传来“噼里啪啦”的枪声……
坡后就剩下了银本草和杨三,还有保安队的全部坐骑。杨三点了一支烟,脸上布满了笑。他感觉这几个人经不住他们的打击,应该很快会手到擒来。甘州府现在到处都贴有告示,上言抓到“赤匪”不论死活,均有赏金。今天他真算是喜上加喜,不仅绑到了漂亮妹子,还让他碰上了这几个“倒霉鬼”……
突然,前面的枪声猛增,杨三刚感到疑惑时,一个手下慌慌张张跑了下来。
“不好了,他们……他们后面有埋伏,又上来了很多人,火力太猛,我们的人基本都完了……”手下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道。
杨三拉着银本草的手刚准备起身,几颗枪弹劈头盖脸就打过来了。他慌忙低下头示意手下看住银本草,自己去牵马。等手下再回头的时候,杨三已经飞身上马,策马而去。手下看此情形,也扔下银本草,快步向战马奔去,不料还没跑几步,就被飞弹打死了……
枪声戛然而止。银本草看到面前的坡上出现了几面红旗,前后左右突然冒出了很多人,手里全部都提着枪。他们衣衫褴褛,有的头戴八角红星帽,有的头戴皮帽,身上有穿单衣的,有穿羊皮的,也有将毛毡套个洞,直接绑在身上的,但基本离不开灰色。
银本草蜷缩在坡下,不知道是极度紧张,还是天冷的缘故,一直在哆嗦。一个手拿短枪、脸庞较大的红军走上前,解开了银本草手上的绑绳,还将自己的灰色大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小姑娘不要怕,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先遣特务连的,我是连长岳红清。”
“红军……红军……”银本草口中不断重复着,将快要冻僵的手放到嘴上不停地哈气,然后又插进袖筒。
“是的,红军!我们是人民群众的队伍,是解救劳苦大众的。”岳连长说着,感觉突然想起来什么,“咦,对了,刚才的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他们为什么要绑你。”
“他们说是保安队的,打着专门保护草原的旗号,到处收缴税费,不给就抓人,我阿咪刚才就被他们打死了……”银本草说着,眼眶中又开始闪动起泪花。
“一切强迫、压迫人民的做法都要被推翻,打倒!小姑娘不要哭,泪水是暂时的,我们一定会为你报仇的!”岳连长擦拭了一下银本草的眼泪,又说,“走,我带你去见我们的首长。”
很快,银本草被岳连长带到了前面的一个山坡后。啊呀——坡后的情形完全让银本草惊呆了,将近几百人的红军将士聚集在这里休整,放眼一片瓦灰,点点红旗格外鲜艳。在一面书写有“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字样的红旗前,电台声滴滴答答,一张地图被铺在了一个大石头上,旁边几个身披灰色大衣的红军凝神细观。
银本草在这里见到了一位比较瘦弱的首长,岳连长说是徐总指挥。徐总指挥很随和,说话就像自己的阿咪,不过岁数很年轻,看起来不到40岁。他就像拉家常一样,问了祁连山的大致情况,问了大依马龙草原的地方风俗,问了去临泽和高台的最佳路线。不要小看年少的银本草,也许自小就干大人的活,她其实很是聪慧,知道很多草原上的事情。有些是在阿咪那里听到的,有些是自己亲自掌握的,因为他弟弟就在黑河那边的石窝山下,在尧乎尔人(裕固族自称)部族的康隆寺当班弟,她去过好几次呢。尧乎尔人聚集在祁连山北麓的大片草原,他们也信奉藏传佛教,民风淳朴,人心善良。和银本草班达部落毗邻的是尧呼尔大头目家的草原,他们以黑河为界世代和睦相处。那里的石窝山就和大孤山一样,很高很高,犬牙差互。大头目家草原下去,进入平川就到了临泽,再过去就是高台。总指挥听得很认真,不时在地图上标记,还和其他人商讨着什么。
在这里,银本草感受到了红军不是坏人,听到了他们是从山丹沿山走过来的,也看到了他们的艰辛,他们缺少食物,他们有很多伤病员……
这几天,大依马龙草原格外热闹。大家都听说了小姑娘银本草带来了红军队伍,而且就住在她家的黑帐篷。班达部落的人们,起初还躲躲闪闪,毕竟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马,还都带着枪。他们都是抱着试探心理,从侧面打听这支队伍的底细和做法。很快,他们听到了红军不同于马家军的不少传言。说红军战士食宿全部在草棚、树下或寺院外,从来不随意进主人的房子;他们还帮牧民家或寺院砍柴、打水、扫院子。最让大家信服的是,红军首长还亲自拜访了正在转轮寺讲经祈福的青海支扎寺智华大活佛,他们谈得很投缘。临别时,智华大活佛还向红军赠送了两土布拉(袋子)炒面和三根长皮绳,说炒面可以路上吃,皮绳可以渡河用。大师曾将红军首长一行送出寺院门外,还对围观的僧俗百姓说,红军不害人,放心让他们住下,没有害怕的必要!
银本草的黑帐篷俨然成了作战指挥所,牛粪炉烧得通红,奶茶锅冒着热气。徐总指挥等总部人员就住在这里,天天爬在地图上研究路线。电台忙碌着,不时有人向总指挥递上电报,报告情况。
银本草跑进跑出,一会儿往炉子里添牛粪,一会儿给首长们倒茶。遇上红军,她已经完全淡忘了心中爷爷离去的苦痛了,红军答应给她报仇,她坚信这个日子不会太远!
两天后,又来了一支几千人的红军队伍,徐总指挥和这支队伍中一个姓程的,好像也是一个指挥,进行了一次激烈的争辩。他们说话夹杂着很多方言,银本草根本无法明白。没过多长时间,所有的人马陆续开始出发。银本草在疑惑中不知所措,赶忙跑进帐篷问情况。徐总指挥告诉她,部队得赶快转移,尽快打通临泽和高台。他还不忘给银本草许下的承诺,说她的仇一定会有人清算的。银本草说她愿意带路当向导,总指挥摇了摇头,说她家里还有奶奶,再说一个小女孩,路上的情况谁也说不准,凶险难料。
徐总指挥他们是最后走的。走前他将一匹衰竭不能行走的青马留给了银本草,说红军还会回来的。那天,附近的牧民都来欢送红军将士,班达沟里可谓济济一堂,观者如市……
银本草搀着阿依,伫立在帐篷前的高坡上,泪眼盯着前方如一条灰褐色的长龙,一路向西的红军队伍。一些牧民也呼喊着骑马跟着队伍相送——此刻,长风呼啸,马蹄声碎……
那天夜里,班达沟里一片寂静。一轮明月悄然出现在天际,远处黑色的大孤山如一道密不透风的幕布,貌似让冬季的草原在压抑中喘不过气来。
黑帐篷里牛粪炉已经没有白天那么欢实了,但现在还是努力奉献着自己的余温。年老加劳累的阿依正在发出淡淡的鼾声,银本草却怎么也无法入眠,她身体里还是充斥着一种莫名的冲动或兴奋。红军——人民——救星——这些陌生而又与我们息息相关的词语,都是银本草这两天才知道和理解的。人民需要红军,红军离不开人民,银本草想给这支可亲的队伍做点事,她决定要跟上这支队伍。想到这里,银本草的心里一下子变得释然,平静了许多。
突然,帐篷外传来异响,银本草一下子坐了起来,喊了声“谁”。
“老乡,不要害怕,我们是……红军,迷路了。”外面传来虚弱的女声。
“红军!”银本草赶忙点灯,几步跑出了帐篷。月光下,帐篷外站着9个人,有几个相互搀扶着……
帐篷里,银本草这才看清楚,这些都是女红军。看起来一个个身体极度虚弱,蓬头垢面,衣履寒碜,不说话根本看不出是女人。
银本草将炉火加旺,阿依端上了炒面糌粑。几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敢动手。银本草端过去一碗茶,刚示意吃,她们就迫不及待地抓起来就吃,不时听到有人呛得直咳……
这夜,她们就围坐在暖融融的牛粪炉旁,等待天明。在攀谈中,银本草万万没想到,这些红军女战士里居然还有和她年龄相仿的,有些已经参军几年了。银本草想跟着这支队伍走的心火再次被点燃……
天刚破晓,银本草突然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她急忙将红军女战士送进了帐篷后的那片灌木丛中,让她们顺沟一路向西追赶大部队。不一会儿,随着马蹄声的到来,杨三嘶吼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人呢?你把那些人都藏到哪里去了!”杨三问银本草,他的身旁围满了荷枪实弹的马家兵。
“马连长,前天红军就是被这小丫头带走的,她肯定知道他们的下落。”杨三侧身向一个军官模样的汇报。
“说,他们人呢?”马连长一口河州话问银本草。
“什么他们?我不知道。”银本草回答。
“红军!”
“我不知道什么红军,也没看到。”
马连长望了望四周,大喊道:“给我搜!眼睛睁大了仔细搜!”
一时间,四下里到处都是马家兵,其中几个径直走向了帐篷后的灌木丛,银本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眼睛直直盯着那里……
“报告,这里发现一匹军马,是红军的!”随着一声报告,惊醒了银本草,她看到了那匹青马,那个发现马的兵指着马屁股,给马连长说着什么。
“说,这匹马是怎么回事!”马连长用马鞭指着青马问。
“这就是我们家的……”
马连长怒道:“胡说,你们家的马怎么会烙有红军军马的印记!”
“这……这是我前天在沟里发现的,就拉来了。我不知道……”银本草万没想到,这匹马的屁股上还有专门印记。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想什么就来什么。马的事情还没解决,灌木丛又出问题了,随着几声清脆的枪声,马家兵全部跑向了灌木丛。顷刻间,那里枪声大作……
一辆越野车行驶在盛夏的马场滩,这里是石窝山下最美的一片草原,平坦开阔,远处可以看到皑皑雪峰。当年红西路军就是从这里走进了石窝山,召开了那次红西路军历史上至关重要的“石窝会议”。而如今,马场滩已经被当地政府打造成了旅游风景区,一方面是让人们休闲度假,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记住那段红色的历史。
银本草在红石窝乡党委常书记的陪同下,行进在开满金露梅银露梅的花海里。这种花生长在编麻丛中,当地人称作哈尔戛纳。九排松已经依稀可见,它整齐划一,静静地排列在草坡上,等待太阳的照耀,等待西北风的吹抚……
银本草突然双膝跪地,两手合十,默默注视着那九排祁连青松,口中嘀咕道:“我看到她们了,看到那9个女红军了……”
常书记急问:“女红军?她们后来……”
“全死了,全部被马家兵打死了……她们有些才十来岁啊!”银本草边挥舞着手,边擦着泪水说……
……银本草快步跑进了灌木丛中,那些熟悉的面孔已经枕着冬季的祁连山土地睡去。她们虽然着装褴褛,头发凌乱,但脸上依旧平静。那个脸上还充满稚气的小姑娘,双腿好像被打断了,血已经在薄裤上形成了冰渣。她不断哭泣,向前挪动着身体,为每个死去的战友整理乱发,擦拭脸上的血迹。马连长手中的短枪再次响起,打断了还略显稚嫩的哭泣声,小姑娘缓缓倒在了同伴还有一丝暖意的身体上,脸上挂着泪水……
黑河峡谷陡峭狭长,两侧灰褐色的断壁悬崖,恐怕连青羊看见都望而生畏。黑河水冰面如白色的飘带铺满峡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路向下。一条钢索将峡谷两侧相连,这是“雪鹰”仁青飞越黑河的“天桥”。此时,银本草和仁青就坐在钢索旁的大青石上,他们的身后是大孤山,而前方就是石窝山。银本草眼睛红肿,眼眶浸满泪水……
就在刚才,银本草的阿依被马连长绑在黑帐篷中间粗大的帐房杆子上,然后点燃帐篷,活活烧死了。银本草被杨三死死拉着,歇斯底里的哭吼响彻山谷。后来,随着几声刺耳的鹰唳声,周围的树林里好像快速移动着什么,是人是鬼谁也捉摸不透。“啪啪”几声枪响,几个马家兵眉心中弹,倒了下去。
“雪鹰……雪鹰,是雪鹰!”杨三面色苍白,极度恐慌。
“什么雪鹰?你倒是说清楚啊!”马连长站在人伙里,质问道。
“雪鹰……草原上的……魔鬼……神出鬼没……”杨三还没说完,一声枪响,他大睁着惊恐的眼睛缓缓倒地。
“撤!”马连长一看情势不对,根本无暇顾及银本草,立马带队跑得无影无踪……
空落落的草地上,银本草就像根孤独的拴马桩,丁立在那里,她呆呆地盯着林子,一切仿佛幻觉。印象中仁青好像是从林子里飘落下来的,似落叶,似雄鹰,又恍惚是影子。银本草眼神呆滞,始终没有眨眼,可他步履轻盈,只是一瞬间就出现在了面前……
仁青瘦小,但不失精干。他将那把“汉阳造”立在了大青石旁,站起来指了指眼前的钢索,说:“我就是从这儿练出来的,都是他们马家军逼的。你信不信,我现在单手抓锁链,可以飞速穿越黑河峡谷。”
“我信!”银本草丝毫没有犹豫就回答道,她一直盯着仁青的脸,瘦削,黝黑,虽年少,但饱经沧桑。
“你叫啥?”仁青有些不好意思了,赶忙转移话题。
“银本草。”
仁青急问:“银本草?你阿爸阿妈曾经给马家军放过马?”
银本草疑惑中点了点头。
仁青看起来很是亢奋,在原地转了几圈,仰望着天空,大声说道:“强巴高高(哥哥),拉姆嫂子,我找到银本草了,你们可以瞑目了!”
在这里,银本草才真正听到了她阿爸阿妈的确切消息……
大依马龙滩里放养着“张掖王”韩起功的大量军马。他们将马匹分群,每群固定2人看护。军方专门派一个班的士兵驻守这里,几乎天天都要巡查。强巴和拉姆被分到了索南湾,他们支着一顶白色小帐篷,强巴牧马,拉姆做饭,生活其乐融融。仁青是猎户,和强巴一家关系极好,劳动之余,隔三差五套上两个野兔,拿到强巴的帐篷里,拉姆嫂子手底下很麻利,很快会端上一盆兔肉炖土豆。几个人如同一家,有时哥俩还呡上几口水酒,听听拉姆的藏曲。
事情变化是从刘参谋的到来开始的。上面不知道为什么,派来了一个说话阴阳怪调的刘参谋,说是为了保护牧民和军马不受豹狼侵害,决定在这里成立狩猎队。凡是青壮年必须加入,轮流跨越黑河打猎。强巴和仁青理所当然被编了进去。
后来慢慢才知道,狩猎队名义上说是保护牧民,实际上主要是给韩起功筹集贡品。他需要大量的上等豹皮和鹿茸,来参拜马家军的首领,号称“西北王”的马步芳。仁青早就发现刘参谋不是个好货色,那双鼠目贼眼老是在拉姆嫂子的身上滚来滚去,心怀鬼胎。
夏季的黑河峡谷,来往仅凭钢索。猎手过河还要考虑监兵,每次都是由猎手双手抓握钢索,然后把腿挂上,再让监兵趴到猎手的肚子上,一点点移过去。为了狩猎,刘参谋可是动了脑子,他每次会派两个猎手,还要跟上两个监督的兵。猎手配备了崭新的“汉阳造”,但子弹是有限制的。他要求监兵到达打猎区域后,每次只给猎手一发子弹,当听到枪声后,再凭弹壳领一颗子弹,这是怕猎手打死监兵逃跑。
那天,仁青和强巴被分到了一组。他们在黑河峡里意外地看到了一头骄傲的雄鹿,在悠闲地领着几头雌鹿散步。这是一头长着18叉鹿角的雄鹿,那指向天际、硕大的茸叉在太阳下散发着诱人的光芒,同时,也压得雄鹿走路摇摇晃晃。仁青向监兵指了指看到的鹿,监兵很是兴奋,他破例多给了仁青4发子弹,为的是必须拿下这个宝贝。监兵心里十分清楚,刘参谋看到这东西,肯定会高兴,高兴就会有奖赏。作为祖辈靠猎谋生的猎手,仁青没有让监兵失望,他身轻如燕,消失在山白杨里,寻找着有利地形。不一会儿,一声枪声,打破了宁静的峡谷。河边的树林里“扑啦啦”飞出一群鸟,峡里那几头惬意的雌鹿没命地飞奔,根本无暇顾及枕着“宝贝”安详死去的“爷们”。这该死的“叉叉”,最终让雄鹿付出了血的代价。它应该早就想到,这个上天赐予的美丽的东西,虽然让自己有了“身份”,有了同类艳羡的资本,但注定是累赘,是枷锁,是陷阱,蕴藏杀机。面对四处垂涎的目光,它曾经想到了割舍,它曾多次努力在石缝里、林木间用近乎自残的方式,想把这种“美丽”抛开,但没有成功,好像这东西原本就是看护你生命的。结束了,现在一切结束了,它再也不会为每天背着这个沉重的“身份”而烦恼了。拿去吧,该拿的都拿去吧,还是让我静静地在这个大青石上睡一觉吧……
当他们4人兴高采烈地驮着“宝贝”就要回到索南湾时,眼尖的仁青看到不远处蹲坐着几个牵马抽烟的马家兵,强巴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狂躁,对着白帐篷猛喊了几声拉姆的名字。帐篷布帘被掀开,刘参谋边整理衣服边走了出来,表情尴尬,还故作镇定地梳理了一下头发。当看到马背上的东西,他眼神一下子直了,几步跑了过来,抓住“宝贝”不撒手。仁青和强巴听到了帐篷内的异响,急忙跑进帐篷,里面的情景让他们目瞪口呆……
“拉姆嫂子受辱自杀了。当我们跑出门时,那帮狗怂一个比一个跑的快,你阿爸眼睛通红,想追赶,我怕他追上去也是送死就拦下了。可谁知到了晚上,他还是悄悄跑了。我是第二天才找到他的,已经死了,身上中了好多枪。我把他们两个埋葬后,就一直寻机会报仇。我表面上假装服从他们,再说我给了他们那么大的宝贝,他们也特别需要我这样的人再给他们弄个大家伙。多亏上次他们因为高兴而遗忘的3颗子弹,我在再次狩猎的时候,打死了监兵,又马不停蹄赶过去击毙了刘参谋,也算是为你阿爸阿妈报了仇。然后我就进了山,四处流浪。”
黑河峡谷突然来了一丝风,是从东南吹来的风。这风只有家乡有,因为,银本草闻到了班达沟冬日凄凉的味道。她闻着这风的滋味,听着仁青的讲述,将头深埋在双膝间大哭。她的眼中已经流不出泪水了,她的心正在哭泣。
1937年3月10日入夜,临泽倪家营西北方20公里处的三道柳沟,已经遭受第二次重创后的红西路军,正伴着满天的星星,悄然行进着。这些生死突围的指战员们不知道前方是坦途还是崎岖,但他们都知道,等待他们的是白雪覆盖的祁连山。队伍在萧萧寒风中先向东过沙河堡、小河滩、沙井驿,又折向东南到达黑河西岸。此间,红三十军政治部主任李天焕指挥一部在沿河村伏击敌手枪团,遏制马家军尾追的速度。然后又转向西南方向,朝祁连山北麓进山必经之地梨园口疾驰。天刚麻亮时,总部及直属部队和红三十军已进入梨园堡。徐向前登上堡楼用望远境观察方圆10平方公里的地域,只见敌军骑兵已尾随进入梨园口,正沿梨园河两岸狂奔而来。他立即命令红三十军利用梨园河东岸河床坎坡构筑阵地阻击,使敌不能攻击梨园堡东面和哱啰口右侧。让红九军占领梨园堡西北面的南山梁,居高临下阻击东侧沿西岸上来的敌骑,同时防止从闪佛寺西侧山口进入的敌人。命令刚刚下达,带领军部一行人上山勘察地形的红九军24岁的政委陈海松就在半山腰与抢先爬上山脊的敌人打了起来。很快,红三十军也加入阻击战,几个山头全面开战。此时,西路军虽然保持两个军的番号,但实际上每团只剩下2、3百人了,很多同志都是带伤作战。红九军兵力已不足千人,军部还有一挺轻机枪和每人30发子弹,战斗部队大多每支枪只有几发子弹。尽管这样,红九军还是把大部敌人吸引了过来。没有子弹,指战员们高举大刀和敌骑肉搏。激战中陈海松率警卫排的10几名战士先后消灭了几批冲上来的敌人。机枪手牺牲了,他抱起机枪又猛烈扫射,引起了300米外几个山头上敌人的注意。一时间,敌人几处火力居高临下全部集中射向红九军的这挺轻机枪。一阵扫射后,身中数弹的陈海松倒在血泊之中。这天牺牲的还有二十五师师政委杨朝礼,军政治部宣传部长黄思彦,七十三团团长孙汉言及八十一团团长、政委等中高级指挥员和数百名战士。红九军失利后,总部立即调红三十军八十八师两个团返回接替九军阻击敌人。山下的骑兵师则在梨园河西岸与敌骑来回冲杀。妇女独立团和其他各部队的红军也投入阻击战。下午5时,凶猛的狂风裹胁着青土黄沙向梨园口扑来,不到一刻钟数米之内已难辨人马。敌人停止进攻,徐向前和陈昌浩当即决定乘此机会撤离梨园口进入祁连山。西路军4、5千名指战员除留下数十人在梨园堡内阻击掩护外,其余都向堡后集中。李先念政委指挥红三十军战士们排成两行守在哱啰口,保护总部首长和兄弟部队从中间道路上通过,不断有战士被流弹击中倒下。西路军大部队入山后沿梨园河西行至榆木庄,又折向南进入大肋巴沟,于3月12日上午到达马场滩。红三十军留下263团和264团阻击尾随的敌骑兵,掩护大部队进入柏树沟。午后,妇女独立团800多名战士接替红三十军防务继续阻击敌人,战至黄昏大部分壮烈牺牲。次日,红三十军一部和剩余的女战士又在康隆寺周围几个山头阻止敌军围追,总部和其他各部先后经头道沟、漫草沟、寺大隆河谷上了石窝山。此时部队连伤员在内只剩下3000多人……
颠簸的山路就像是颠簸的岁月,让银本草老人浮想联翩。她紧抓着外孙塔克的手,一会儿指着远方左右两座山,一会儿又指着面前的康隆寺,喋喋不休。
“知道吗!前面是东牛毛山,后面是西牛毛山,中间驮着石窝山,当年红西路军就是经过康隆寺去了石窝顶。当时马家军为蛊惑民心,烧毁了康隆寺,然后嫁祸于红军。”银本草长叹一口气,“唉,那么好的一个寺院就被他们毁了,那么多红军战士被他们杀害。还有你岳阿咪,也是在去石窝山的路上差点送了命的……”
康隆寺是祁连山尧乎尔地区最大的藏传佛教格鲁派寺院,始建于清康熙年间。这里夏季草木茂盛,山花争妍,林涧花香鸟语,幽雅清静,山脚下清撤的河水弯弯曲曲泻玉喷银,河对岸林壑崎岖,松柏苍葱,是一块清静极乐之地。寺院坐北向南,依山傍水,金壁辉煌,气势宏大。平日里整天香烟缭绕,鼓钹叮咚,海螺声声。
然而,随着这两天的一场雪,康隆寺的大门再也没有打开过,四周变得一片寂静。无数只麻雀在门前的雪地里努力拨拉着,想找寻一点从前的施舍。几只喜鹊在对面的大树上忙碌地跳上跳下,“喳喳”声此起彼伏,脆响山谷……
一个年少的小班第从门缝里向外张望着,他看到了那些饥肠辘辘的小麻雀,它们肯定在等待寺院的布施。他就是银本草的弟弟桑杰,是一个干杂活的小班弟。他每天会按照寺院管家的安排,按时在寺院门口抛撒五谷,让普天下的有缘众生感受佛的惠泽。可是,最近听说这里来了红军,管家要求紧闭寺门,任何人不得进出。这都几天了,四周没有任何动静,哪来的红军?
管家看到门旁的桑杰,摇了摇头,说:“桑杰,去吧,把门前的雪扫一下,然后布施吧,佛祖保佑!”
桑杰“哎”了一声,就像个脱缰的小马驹,端个小盆,连蹦带跳出了寺门。麻雀“呼”的一下飞上了树梢,窜上窜下,叽叽喳喳,眼睛始终盯着地面。桑杰先用扫帚扫出了一块空地,撒上五谷,然后开始扫其它地方的雪。麻雀争先恐后飞落下来,欢快悠然地啄食,不时回头望望忙碌的桑杰。
桑杰发现红军队伍是在打水的时候。当时,桑杰刚刚扫完门前的雪,脸色红扑,头冒热气。管家给了他一个煮鸡蛋,然后递给他一个牛皮桶。桑杰边剥着鸡蛋,边提着牛皮桶走向寺院旁边的河谷。这条沟叫塔尔沟,上游的大草滩河分分叉叉,到这条沟的时候只是一条小溪了,现在已经结上了厚厚的冰壳。
桑杰将最后一口鸡蛋塞到小嘴里,走到经常打水的冰窝,找了一块石头,开始吃力破冰。突然,前面有异响,桑杰看到冰面上走来两个身着灰色衣服的人,还背着枪,他刚忙往回跑。
“小孩子,莫怕,我们是红军。”红军挥手喊着,满面笑容。
桑杰停下来,回头望着。他看到那两个红军战士,拿起了石头,几下就砸开了冰,将牛皮桶盛好水,放到旁边,然后又挥了挥手,指了下水桶,就回头走向对岸崖下稀疏的灌木林里。桑杰依然心怀忐忑,缓缓走到牛皮桶前。此时他才发现,对岸的灌木林里有很多红军,还有马匹。他们有的依偎在一起烤火,有的干脆躺在地上休息,还有很多受伤的人,顺崖一长溜子。桑杰惊慌中提起水桶一路小跑进了寺院,还不等喘息,就将看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管家。管家急忙牵马出寺,他要将情况尽快报告给大头目……
暮色降临,天阴沉沉的,西方大块大块的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几乎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迎面的寒风,呼呼地吹着,掀起坡根的碎雪,扫打着银本草和仁青冻紫的脸面。他们鞍马劳顿,从黑河东边一路向西,终于走进了塔尔沟。走出前方的沟口,应该就是康隆寺了。银本草挥鞭敲了一下马鞍,她想快快赶过去,让冻麻的身体得到温暖,更重要的是,想见到弟弟桑杰。
“快看,火……”就要穿过沟口,仁青大喊了起来。银本草紧赶两步,前方一片通红,火光整个照亮了布满乌云的天空,那里正是康隆寺的方向。两匹马不约而同疾驰而去……
当银本草他们赶到寺院前面时,熯天炽地,热浪滚滚,大经堂三层高的歇山式金顶在火焰中若隐若现,慢慢融化;熊熊烈火肆无忌惮地扩张着它的爪牙,爬向周围81间不同风格、依山而建的居巴扎仓和措钦扎仓。此时塔尔沟弥漫着浓浓的烟雾,人声嘈杂,四周牧民们不断赶来,到处可以看到忙碌救火的人,包括银本草和任青。
几天来,银本草始终没有看到桑杰的身影。问那些灰头土脸、正在忙着从废墟里整理东西的僧侣们,都说没有看到;问管家,也说不知道,她开始担心起来。更让她难以相信的事随之而来,不知道怎么传过来的,草原上牧民都说火烧康隆寺是红军所为,很多牧民涌到残破的寺院前想知道事情始末。他们群情鼎沸,背着土枪,提着长刀,大喊着让大头目做主,惩办凶手。其间有一个尖头长脸之人已经捋袖揎拳,挥舞着叉子枪,说要即刻追杀“红汉人”。
大头目抬头望着大家,思忖了片刻,说:“凡是还是要谨小慎微,我不想让我们的草原遭受战火纷争,寺院没有了可以重建,家园没有了我们怎么生活。大家都散去吧……”
“可我们不能就这样放过红汉人啊!”管家说。
“对!他们烧了我们的寺院,我们不能就此罢手!”刚才挥拳的尖头长脸之人又大喊道,“走!大家跟我走,绝不能饶过那些红汉人……”
“等等!”随着洪大的声音,从侧面走上来几个红军,还带着面色憔悴、衣衫不整的桑杰。
“岳连长!”银本草不由叫了一声。她看到了上来的红军中领头的正是从杨三手里解救自己的红军先遣特务连连长岳红清,那个大脸虽然有点脏,但她再熟悉不过。
岳连长循声望了一眼人群中的银本草,走到大头目前,双手合什做欠身礼,大头目起身还礼。
岳连长转身面向人群,大声说:“大家不要被坏人的阴谋蒙蔽了双眼,你们谁又亲眼看到火是红军放的?红军是来保护贫苦人民的,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毁坏寺院呢!再说,红军有政策,尊重民众信仰,不干扰百姓正常生活。你们也听说了,他们经过这里时露宿林谷,就没有进驻过寺院。而且这里起火前他们早就已经离开了……”
“说的也是……”
“对啊,红军是已经走了……”人群里开始议论起来。
尖头长脸之人看了看四周,冲岳连长大声问道:“你说这火不是红军放的,那是谁放的!”
“对,对,谁放的!”人群里又大吼起来。
“这个还是让桑杰小班第告诉大家吧。”岳连长将桑杰拉到了前面。
可桑杰望一下人群里的尖头长脸之人,又望一下管家,唯唯诺诺,就是不敢说话。银本草看此情形,几步走上去,抚摸了一下弟弟的头,又拉着他的手,看着大头目说:“努义(弟弟),有大头目给你做主,你放心说!”
大头目微笑着点了点头。
“是……是……管家让我放的火,他……还让我放完就……跑,不要回来……”桑杰虽然声音很小,但这里的每个人都听到了,而且听得清清楚楚。
大头目望着管家,脸色铁青。
“是他……”管家惊慌失措,手指着刚才尖头长脸之人站的地方,可此人早已经不见踪迹。管家擦了一下汗,“是马家军派人逼我做的,说嫁祸红军,挑起事端,制造矛盾,让红军无处……”
“你!”大头目虽言无语,众人齐声惊呼。
“打死这条披着羊皮的狼!”下面的群众叫嚷着,一下涌上来。
大头目赶忙举起双手连连摆动,叫大家不要嚷。停了一会儿他才说道:“这样吧,咱们先想办法把寺院修复起来。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我们还惹不过马家军,以后一定会算这笔账!”
姐弟团圆有诉不完的话语。这一夜,他俩全无睡意,俩人依偎在寺院还有一丝暖意的残壁断垣下,互诉自己的经历和辛酸,或喜悦,或悲伤。当银本草说到阿咪阿依被马家军杀害时,桑杰本来就“高原红”的脸庞更加通红。他牙齿咬得“吱吱”作响,挥舞着小拳,几步跳到岳连长面前,非要参加红军。岳连长看到小孩子不依不饶,就随口说先跟上吧。他看到桑杰耳朵冻得像个红纸片,还将自己的棉帽扣在了桑杰头上。桑杰笑了,银本草笑了,连岳连长和战友们也笑了。他们面前站着身着僧袍,头戴灰色军帽的桑杰,这装束格外奇特,由不得不笑……
蓦地,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声,还伴着急促的马蹄声。任青疾步跑上来,说马家军的搜山队又上来了,还打死了几个走散的红军战士。岳连长带着大家匆忙向石窝山的方向转移……
1937年3月14日正午,祁连山有了久违的阳光。远处披着积雪的群山,貌似一个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巨人,身上白一块,青一块,紫一块,红一块。石窝山顶就在眼前,一侧光秃秃而又平缓,一侧是悬崖峭壁,崖下堆积着嶙峋乱石。
此时天空瓦蓝瓦蓝,没有一丝风,一轮淡淡的白色月亮高挂在天的尽头,格外清晰。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徐总指挥伫立前沿指挥所,望着明月,内心不由感慨伤楚。是啊,从梨园口退守祁连山石窝山顶,才仅仅几天,可西路军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验,说经历劫难一点都不为过。暂且可以忽略不计环境的极度艰苦,单单马家军一波跟一波、近乎疯狂的追杀就使本来就势单力薄的红军遭到重创。一路上,凶残的马家军已经杀红了眼,漫山遍野都是由青、白、红、杂色组成的4个骑兵营。狂啸的战马掀起的尘雾漫卷祁连山谷,明晃晃的战刀泛着森森冷光,疯狂的喊杀叫嚣声撕心裂肺。时下汇总的情报是,担任掩护任务的红30军265团全团覆没,267团也遭受很大损失。西路军供给部长郑义斋下落不明,88师政治部主任张卿云等10多名团以上干部牺牲。
“你们现在已处于特殊情况之下,已不是一般方法的解决问题,必须立即采取特种方法,达到保存一部分力量之目的。因此我们向你们提出下列事项和方法,请你们考虑决定一种:率现存之三团人员向外蒙冲去;率现存之三团人员打游击战争。”徐总指挥的脑海中中央军委致西路军电文内容挥之不去,该是做最后决断的时刻了!稍前已经得到通讯员的报告了,陈昌浩政委通知师团以上干部今晚在石窝山顶召开军政委员会议。这次会议将有可能决定西路军的命运,总指挥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郑义斋此时正率领10余名战士大步流星地行进在去往石窝山顶总指挥部的路上。早上,他已经接到参加军政委员会议的通知了,作为红西路军军政委员会委员、总供给部部长的他管理着西路军仅有的资产。临出发前,他已经估计到形势将会更加恶劣,路途凶险,便将总供给部分散保存的金子、银元集中起来,让妻子杨文局用针线缝牢,打算在参加会议时交给总部,作为将要回延安同志的路费。
然而,还没走多远,就被尾追的敌人包围起来。郑义斋沉着应战,边打边指挥战士们向山坡上撤。枪声引来了更多增援的敌人,进攻一次比一次凶猛,包围圈越缩越小,身边的战士一个个倒下。此时,他的腿已经被敌人的子弹打断,警卫员奋力将他拖到了山坡后……
郑义斋将经费交到警卫员手中,让他骑马突围,务必将东西送到总指挥部。可警卫员就是不走,正当两人推搡之时,旁边枪声大作。郑义斋抬头看到,岳连长带人边打边冲了过来。任青的枪法实在了得,枪枪毙敌,压得敌人被迫后退。岳连长带着银本草和桑杰赶到了郑义斋的身边。简单交流后,郑义斋还是提出让警卫员突围送经费,可警卫员早已经跑到任青旁,一起战斗。郑义斋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沮丧中使劲拍打着已经无法行走的双腿。银本草也是看在心里,茫无头绪干着急。她望了一眼不远处的任青,又环视了一遍远处随处可见,佝偻着身子不断涌来的马家军。突然,她在人群中发现了在康隆寺前捋袖揎拳、大呼小叫的尖头长脸之人。他身着黄军装,手挥盒子枪,指挥马家军前行。
仇恨一下子充斥着银本草的躯体,她几步跑到任青身边,指了指侧前方的“尖头长脸”。任青顿悟,掉转枪口,屏声息气——一声枪响,“尖头长脸”瞬间毙命……
此时,焦急万分的岳连长一把将银本草拉回来。
“你们骑马如何?”看着银本草姐弟俩,岳连长问道。
“我们生活在草原,就是马背上长大的。”银本草回答时有些惊诧。
“好,就你们俩了。”岳连长一把将经费袋塞到银本草的手中,“立即骑上马赶到石窝顶,将东西务必交给徐总指挥!”
银本草还想说什么,早已经被岳连长托上了马背。他顺手在马屁股上一巴掌,两匹马瞬间疾驰而去……
激战持续了近一个小时,时年36岁的郑义斋在石窝山上为保护党的财产,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正是依靠这些黄金,徐向前、陈昌浩、王树声等总部首长安全返回陕北,李先念、李卓然、李特、程世才等率领西路军余部西进新疆。
夕阳西下,万籁俱寂的石窝山顶,天空渐渐暗淡了下来。北极星慢慢凸显,似宝石般镶嵌天际,发出耀眼的光亮,仿佛是浩瀚的太空有人打开了通向光明的灯光。
徐总指挥望着参加会议的人员,内心不由伤感。按要求由师团以上干部参加的会议,如今只剩下二三十人,屈指可数。他看了陈昌浩政委一眼,陈政委也表情凝重。这些所剩无几的师以上干部,平时在战场上顽强得像钢铁一般的汉子,此时却一个望着一个,眼圈发红,眼眶浸满泪水……
会议正要开始,警卫员带着风风火火的银本草姐弟俩上来。捧着银本草递上来的经费袋,总指挥急忙问郑义斋的近况。银本草说腿部受伤严重,被马家军团团包围。总指挥低沉着头,挥手示意让警卫员把姐弟俩带下休息。他内心深知,西路军的总供给部长凶多吉少,可能已经阴阳相隔了。
在陈昌浩政委的主持下,石窝山顶上召开了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历史上决定命运的重要会议——石窝会议。会议传达了中央指示后认为,西路军团以上干部牺牲较多,战斗部队加上后勤人员共剩余3000多人,必须设法保存骨干。会议作出三项决定:一是徐向前和陈昌浩离开部队回陕北向党中央汇报;二是成立西路军工作委员会,由李卓然、李先念、李特、曾传六、王树声、程世才、黄超、熊国炳8人组成,李先念和李卓然分别负责军事指挥与政治领导;三是将现有人员编为3个支队,就地分散游击。随后,西路军工作委员会决定由骑兵师政委张荣率特务团一部、伤病员、妇女团余部及总部干部1000余人,带枪百余条为干部支队,就地坚持游击战;副总指挥王树声带九军余部和2个骑兵连约700余人为右支队,到右翼大山打游击;李先念率领红三十军剩余5个营约1500余人为左支队,到左翼大山打游击。西路军工作委员会随左支队行动。
此时,银本草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心里时刻惦念着任青他们的安危。不过还好,不一会儿,任青在几个战士搀扶下跌跌撞撞来到了银本草的面前。看到满身血迹的任青,银本草哭了,她以为任青身负重伤。可任青笑着告诉她,他没事,衣服上的血是岳连长留下的。郑义斋和所有留下的红军全部阵亡,岳连长身受重伤,任青拼死将他背了出来,现在已安全藏匿在大夹沟,就在上次和银本草躲避风雪的石洞了。
当晚,伴着满天繁星,3个支队的战士满含泪水,互相道别,三步一回头,从东南方的架鸡儿岭分路突围。任青作为向导,加入干部支队同行;银本草姐弟俩留了下来,他们要照料重伤的岳连长……
这是祁连山深处的一个小山城。这里四周群山环抱,蓝天、白云相辉映,远处雪山、松林清晰可见,清爽的空气沁人心脾。雪水融化后形成的三条河在此交汇,将山城分割为4个板块,形成一个较为宽阔的不规则“Ⅹ”形河谷小盆地。这里因过去有一座禅定法旺寺背依红色山壁建造,故称“红湾寺”。自治县成立之前,红湾寺和康隆寺不分上下,都是裕固族的大寺。如今,这里叫红湾寺镇,已经成为了裕固族自治县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
当年,红西路军在石窝顶召开了“石窝会议”后,那里便被当地群众称做“红石窝”,后来也就有了裕固族自治县的基层政权——红石窝村和红石窝乡。
八十年代后期,这个祁连山下的小县城,为了缅怀红西路军先烈,表达对红西路军的敬慕之情,在县城红湾寺镇旁边幽静的松树林里,建起了一座高大的红西路军纪念塔。在随后举行的隆重的落成典礼上,银本草见到了特意从成都请来的军队离休高级干部陈明义同志。
银本草向面前这位当年红西路军总部警卫参谋提起了岳红清,陈老居然记忆犹新,用四川话直问:岳大头?是不是那个岳大头啊……银本草流泪了,她将已经不能行走的岳红清用轮椅推到了陈老面前,两位老人激动不已,痛哭流涕。陈老颇感意外的是,岳红清和银本草居然成为了患难夫妻。随后,银本草向陈老细数当年“石窝会议”后发生的事情……
银本草姐弟俩和任青分手后,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大夹沟的石洞里,找到了身负重伤的岳连长。那时候,山上到处是马家军的巡山队,只要和红军有牵连的,都将被诛灭。他们不仅要躲避马家军,还要抽空采草药,到牧民家讨食物。几天后,银本草得到了噩耗,说任青在老虎沟战役中被保长杨应昌找来的神枪手于浩渊射杀。银本草拿到了任青留下的遗物,其中有一枚金质五星奖章。可惜的是,银本草后来怕马家军发现,将它藏在了大夹沟的一个石缝里。岳红清伤愈后,为了不引起马家军的怀疑,银本草和他在红石窝成了家。不久,在大头目的资助和倡议下,康隆寺新建落成,银本草的弟弟桑杰成为寺院新管家……
“那个五星奖章呢?”陈老急问,看起来他很关心这个奖章。
“解放后,我去找过,可再也没有找到。”银本草回答。
“唉,这个奖章是我突围时留下的。这还是徐总指挥和我分手时,留给我的。他还特意告诉我,这是当年红军一方面军和四方面军胜利会师后,在政治局会议上,徐总指挥向党中央汇报了红四方面军撤离鄂豫皖根据地和开辟川陕根据地的经过。党中央高度肯定了红四方面军的成就。也就在那次会议上,毛泽东代表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将这枚五星奖章授予徐向前,以表彰他在建军和创建红色根据地过程中作出的巨大贡献。徐总指挥非常珍惜这枚奖章,一直珍藏在身上。石窝会议结束后的生离死别时刻,首长却把它交给了我,让我留作纪念。可是,我辜负了首长的期望,没能保管好……”陈老脸色沮丧,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银本草看着陈老的泪水,内心感到万分愧疚。她说:“首长放心,我回去后马上组织大家寻找,保证给首长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谢谢你们!谢谢你们!”陈老颤抖着,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
……天亮了,石窝顶一下子变得空旷寂静,渺无人踪。马家军的青、白、红、杂4个骑兵营,密密麻麻围了上去。然而,到达山顶后,看到的是片片狼藉……到处是砸烂的重型武器,还有破烂被褥。山风舞动片片黑色纸灰,上下起伏。马家军惊愕地望着四周空落落的山谷——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红军,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冰雪覆盖下的隆畅河,似一条长长的白色哈达,静静地从红湾寺门前的杨树林里穿过。最近,时常有零星的马家军骚扰寺院,导致寺院里香火寥寥。今天,僧人们几乎都看到了,隆畅河对面的杨树林里突然出现了一队人马。他们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拉着骨瘦如柴的马匹,缓缓向南迤逦前行。他们不会想到,这就是马家军所要剿灭的红军,是从石窝山突围出来的红西路军左支队。任青带着他们翻山越岭,多次遭遇马家军的阻截,一路向南艰辛走来。这个时候的左支队已经兵困马乏,食物短缺,人员加上伤员不足500人……
任青用熟练的藏语向红湾寺管家讨要了一些事物。当他赶到老虎沟时,部队已经在这里休整。随干部支队同行的西路军工委委员熊国炳脸上布满疲惫和忧虑。他上前紧紧握了一下任青的双手,眼神充满感激。老虎沟距离红湾寺以南不足二十里路,不知道是河水,还是泉水,在前方形成了一个大面积的扇形冰面,后面是齐刷刷的石崖。熊国炳要求总后营吴营长在两边石台的制高点上各架起一挺机枪把守,居高临下,严密封锁。可以说,这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一块难得的战略地势。
仅仅过了不长时间,绰号“鞑老五”的马家军马忠义旅长亲自率领一个团的骑兵围攻老虎沟。但是,因为地势,加上光溜溜的冰滩,马家军进攻多次受阻,损失惨重,只好败退之红湾寺。
傍晚,马忠义走进了隆畅河下游的白庄子清真寺。这里居住着几户亲属相连的鲁姓回民,基本都是从口外的高台迁移过来的。不久前,高台城被红军占领后,富商杨应昌带着杀子之仇,专门赶来投奔白庄子清真寺鲁阿訇。鲁阿訇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给了他一个保长。今天,看到马忠义在老虎沟吃了大亏,杨应昌便自告奋勇,给马忠义示好,还将马忠义带到了鲁阿訇面前,商议对策。很快,杨应昌的计划得到了马忠义的赏识,他们找来了白庄子猎手于浩渊,还乘夜拉来了大量的羊粪和黑炭,偷偷撒在冰滩上;马蹄也全部包上了牛皮。骑兵每人一支马枪、一把马刀、一把盒子枪,戴着狐皮帽,穿着马靴和大皮袄,随时作好冲锋准备。
那夜,任青完全没有睡意。他望着天上的北斗星,脑海里浮现出银本草的身影。谁也不知道,往后的路是白是黑,还能不能相见。他从怀里拿出了一枚五星奖章,久久抚摸,在月色里发出闪闪亮光。旁边警卫班的战士看到后,问起奖章的来历。任青笑了笑,说是上次在白大坂遭遇马家军时,一位陈参谋托他保管的。还说,这是毛主席亲手奖给徐总指挥的奖章。战士们一听毛主席,纷纷围上来传看。最后,任青将它小心放回怀里,还一本正经地给战士们说,如果他死了,请活着出去的人务必将它交给石窝山下的银本草……
天麻麻亮,马家军再次发起进攻。两个石台上的机枪喷着火舌,压制着前面黑压压的骑兵。突然,机枪没了声音,冰滩上的马匹鼻孔里喷着热气,凭着蹄子上的牛皮,如履平地,飞驰而来。此时,猎手于浩渊早已悄然埋伏在山顶,他很清楚地看到了藏匿于石崖下,正在一枪一枪打马家骑兵的任青了。于浩渊刚才很轻松地射杀了两个红军机枪手,现在他的枪口又指向了完全没有防备的任青。“啪”一声清脆的枪响之后,任青瞬间倒下……
据史料记载:3月20日老虎沟战役中,有100多名红军指战员壮烈牺牲,60多名红军被俘。
3天后,鞑老五又在白泉门围剿战中俘获红军90多名,共150多名,派兵连夜送往张掖,被韩启功活埋。
杨应昌还大肆宣传说:“消灭了红军,地方才能平安无事,应当慰劳军队”,遂强迫少数民族分摊牛羊60头,献与鞑老五部队,以示“慰劳”。杨应昌因效忠鞑老五“有功”,奖给马1匹,骡子2头。
3月21日,从老虎沟突围出来的熊国炳带着6名警卫班战士沿着摆浪河向北行,准备找个庄户人家隐蔽起来,治疗脚伤,走不多远,又与20多名搜山的鞑老五骑兵相遇,他立即指挥6名战士抢占有利地形,消灭了三四个敌人。经过一阵激战,敌人发现他们人数不多,便象饿狼一般冲杀过来。为了掩护战友,熊国炳举着手榴弹,让其他战士向隐蔽处撤退,当敌人冲到离他不远时,他扔出两颗手榴弹,炸死了七八个敌人。5名战友安全转移了,他和警卫员小王被俘。熊国炳被俘虏后不久便化作伙夫脱离了险境,沿途乞讨到达酒泉,后一直隐姓埋名,建国后曾返回故乡,1960年在病饿交加中离世。
1959年12月24日,祁连山区突降了一场大雪,漫天鹅毛。老虎沟银装素裹,出奇静逸。银本草一家来到了当年发生老虎沟战役的山崖下,祭奠长眠在这里的任青。他们刚刚作为亲属代表旁听了肃南裕固族自治县人民法院的审判大会,亲眼目睹了枪杀任青的于浩渊被判处极刑。此前的6月10日,高台县人民法院已经召开了审判大会,让捕杀红军的杨应昌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银本草蹲在雪地上,从褡裢里拿出干柏枝,精心堆放在雪地上,然后跪下来缓缓点燃。伴着柏枝的噼啪声响,橘红色的火苗开始升腾。一把一把的酥油青稞拌面被抛向火焰,袅袅桑烟像是大地的魂魄,缭绕升腾,在大块的雪花夹缝里,聚散游弋。他们奋力向天空抛撒“龙达”,彩色纸片上下飞舞,似一个个逝去的亡灵,久久不愿落地。身后的窗棂式赤色崖壁,此时在层层白雪的衬托下,变得条条猩红。
“任青……任青……”银本草在桑烟里声声呼叫,
寒蝉凄切
,回荡山谷,让人
耳不忍闻
。顷刻间,崖壁上的落雪,大块大块坠下,砸向地面……
二十世纪末,我从部队转业回到了家乡。世纪之交,家乡已经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民生活丰足。县城红湾寺镇到处是林立的高楼,街道宽畅。远处常年不化的雪山,依旧皑皑清晰。不过雪线明显上升,面积大不如从前。
我被分配到了民政局,主要负责建立红西路军纪念馆。为了收集资料,我几乎跑遍了祁连山区,寻访流落红军和家属。银本草家我俨然成为了常客,时不时过去聊聊。
随着“西部大开发”战略的实施,祁连山被定位于水源涵养区,建立了祁连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开始着力休养生息。红石窝牧区作为祁连山的核心区域,正式实行草原休牧、轮牧和禁牧。那年,银本草从深山里走了出来,在县城住进了政府专门为搬迁户修建的安居房里,开始“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新生活。
银本草的丈夫岳红清已经去世好几年了。自从流落到石窝山后,他成为了当年红石窝生产队的管理员。因为对集体财产管理的极度严格和细心,所以被当地群众成为“红管家”。年老退职后,又钟情于植树,一有时间就挥锹种树,房前屋后的山坡上留下片片绿色。为此,晚年又得了个“植树迷”称呼。此事还受到省绿化委的表彰哩。
对于银本草老人,我还是心怀内疚的。她去世后的一段时间,我常常夜不能寐,不知道是自责还是属于襄助,难以明理。那年,红西路军纪念馆已经大功告成了,开馆仪式即将举行。玻璃柜里满满当当放着几经周折收集来的实物,墙上挂满了反映红西路军在祁连山里的图片。我又一次看到了银本草的照片,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和蔼慈祥。我忙着整理参加仪式的名单,其中就有银本草的名字。突然,有人告诉我说,外面有人在找我。我放下手头的工作,走了出去。
来人是银本草老人的外孙塔克。他面色憔悴,还挂着些许焦虑。他说,奶奶不行了,已经几天没有进食,看来熬不了多长时间。可她身体虽然很是虚弱,但一直惦念那个五星奖章。她的房间里,只要进去人,她就问奖章找到了没有。塔克说奶奶心已经走了,只是那个五星奖章在支撑着她的生命。她太可怜了,看得人心酸,问我有什么好的办法。
我想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我在部队得过一块铜质奖牌,也是五星的。就说可不可以用这个代替那个五星奖章,也算是目前唯一的权宜之计。塔克连忙附和,看起来很是兴奋,抓住我的手,很是感谢。
很快,我拿着我压箱底的铜质奖章,来到了的银本草老人的身边。看到我,老人湿润而又呆滞的眼睛一下子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光彩,精神似乎也随之振奋。
我将铜质奖章放到了她的手掌。这是一双历经磨难的手,干瘪,近乎枯干,布满褶皱和黑斑。这手不停地抚摸着奖章,看起来颤抖无力,完全失去了灵巧。
老人此时的想法,谁也猜不出。大家都没有说话,房子里静地出奇,唯一听到的是老人最后的喘气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然后,又越来越长,越来越小,直至结束……
银本草最后还是没有等到红西路军纪念馆的开馆。老人走了,就像祁连山上飘动的雪花,悄无声息。她要见那些熟悉的伙伴了——无拘无束的任青,相伴多年的岳红清,还有那些长眠祁连山、永远没有留下名字的红军战士……
银本草老人一路走好!红色精神永
*原刊于《民族文学》
作者简介:苏柯静想,又名静想,本名钟进翔,男,裕固族,出生于甘肃省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原明花区莲花乡绍尔塔拉,现就职于张掖市生态环境局肃南分局,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八十年代后期初涉文学领域,先后在《民族文学》、《飞天》等国家和省、市报刊发表民族题材小说、诗歌近百篇(首)。曾获得“金张掖”文艺奖、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和“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祖国颂’征文大奖赛”大奖。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白房子黑帐篷》。
(短篇小说)
献给父母
真实与梦幻之间,也就是翻了翻身子。翻过来掉过去,神经就像拧着的螺丝。透亮的细胞里似有蛾子在扑腾,夜里总是多梦,有时人还没睡着到六成,梦境就上了身,为了不失去平衡,把控自己的里外,不把自己留在梦里,在那样的境地大多都不会愿意?只能是翻了许多典籍也找不出对症下药的理论,只能自己悟出一点,原来人们在梦里都无法把持,在梦里毫无定性,互相乱窜,人手拿着一束
北方象征之草
,见面时互相碰碰草缨子,像是蚂蚁碰了碰触角,算是打了招呼又有了交流,这样的方式在梦里使得人们更能体会到何谓切实的东西,反之在梦醒后又有了虚假反应,就像是酒后控制不住能露点本性,酒醒后又像个正常人一样。或许父亲曾也有我的这种状况,这是属于他对于自己的父亲应有的追思。而我,父亲造育了我生命,还赐予了大量地不可言说的东西,我只能说
死的独孤永不及生的荣光。
在梦里埋了父亲的时候,时觉得像是在埋一座山丘,或是葬一团水雾。就在这诸如此类的梦里,把父亲埋了九次,到现在为止,有一种强迫感,需求把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要写出来,即便写后一烧百了。
在梦里数次埋父亲的同时,把母亲也牵扯了进来,把存世留有的母亲,在梦里也与父亲被一同埋了好几次。可叹的是与埋父母有关的人们也受到了波及。
今天是
2015
年的中秋。昨晚的梦境是这样
天地沉沉,地上的黄草,在高于头顶的空中扎成了草垛倒悬成冒尖状,凌晨蒸发的潮气在地表如一层青纱,没有风,外围延伸出的地带的征战气味正在朝这弥漫过来。没有司机,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却是昏天暗地开到这里,独独我和妻子在车槽里守护着依然鲜艳的棺材。没有赶月流星,没有幡子引魂,没有迹象的路。没有看到妻子的脸廓,感觉是白无常的模样。心生暗恨,难为自己把全世界的人们都得罪了,没有第三个人帮我把父亲埋了?正在疑虑着,梦境起了变化。父亲曾用秋收新麦换来了一头青骢色骡子,把大轱辘车套上,把棺材的平衡点置后一些,骡子听话也乖巧,可以调整并使唤着把车尾对准穴口,卸了辕,妻子用右肩帮我狠劲一抬,顺势一扬,棺材就滑落进墓坑里。天还黧黑,也不分中线是否偏直,尽然把铁锨也忘带了,我们俩就只能徒手开埋,赶着天微亮,平地上就隆起了一丘,我和妻子满手血泡,但不知道疼痛,只是感觉筋被抽了,浑身瘫软,倒爬下来。
让梦惊醒了,我怀疑梦中的人是否能够吸上阳世的空气?拧转头问妻子手疼不,她说没有感觉。醒了后依旧浑身困,硬是挣扎了起来,觉得不是自己了,喝了一口茶,才回了神,下床照了镜子,人还是原来的人,不过土色的脸上第一次冒出了眼袋,鬓角的白发扎眼。坐下来,把梦境过滤了一遍,给母亲把详细经过说了一番。母亲惜弱的回了一句
你爹又闹腾了,要小心,还是不饶人。
听到母亲这样说话,之后的几天心感觉变小了。世上的事情,往往是不愿意让其发生又偏偏想体验其中,人或许本来天生就是这样的贱种。一个晚上的雨夹雪,到午后天气放晴,站在阴台上看到了沿街的人们,突然变得臃肿,走路急切,男的低头,女的扬头。有意回避,但无意中把昨晚梦里的周详又想起了,拿过纸笔开始记录
是白天,太阳直射,在城郊不远一处空旷的沙漠里,枯树枝条搭起了一座临时停放棺材的凉棚,朱紫的棺材停当在中,远处看上去像玩偶们用油纸折叠成了一艘恐怖的帆船,在大地升腾的气浪中摇摆航行;附近有一座化工厂,如果不是烟囱里冒着黑烟,外围有迷雾环着,一层一层,真看去有酆都城的阴森,鲜活又死寂。再朝西北行有一处垃圾处理厂,尸蚊在密集,再前行一刻钟,有酒馆,在这酒馆里,我大醉后吟诵着。好多年后,我想要放弃朋友,爱情,诗歌,灿烂星空,换座无人在家的房子,再无人回来,酒想喝多少有多少,复醉后再喝,提起笔来一阵龙飞凤舞,写后就撕碎了扔在风里。如果朝东南行十里,也有一处酒馆,所有酒醉后怒气冲天的男女,有幸可以闻到前厅后院有瓜果飘香,吉祥缭绕,空气都是史前的。然而,当你掏出心思与这处景物对话,又感觉自己是一根棍子,直直硬硬。再远有一处绝妙的佛事胜景,这是历史陈迹。空荡的天,从西边飘来了一团黑云,突然就下起了白雨,前来埋葬的人们飘忽不定,一会是穿杂色不齐绸纸衣服的一群人,表情苦重,有几位在家谱上可以叫出名讳。还有一些人正在路上赶来,半道上下了路基后忽闪不见了,过会又是一群人披着毡袄,只看见双脚移动,不见身体,头部有五颜六色的扮相,领着一群狼狗,赶着一大批骆驼经过时,大肆谈论着。真的太不幸了,老汉因公负伤死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老伴听着了死讯,一头栽下炕来,也停脉了。大家急着赶时间,没来得及给老伴做棺材,就用皮卡车在后厢敞着拉了过来,一起合葬。当时在梦里我也是飘忽不定,感觉处于真空地带,我的心不知是否在自己身上。一会儿跪着守灵,一会儿急躁的升在半空,搭手远眺,能否看见母亲到了哪个位置?总觉得关山冷冷,路途遥远,但必须赶着日落的时候一定要入土为安,否则亡灵的气息和魂魄就一直留在这有毒的沙漠里接受永久的晒烤。戏苦了没人看。至于赶着天黑能否安葬,接着当空一声响雷,把我在梦里惊醒了过来。
枕巾已经湿透,满头虚汗,梦醒后已是夜半,我起身推窗,仲秋的凉意裹着当空的月亮,天宇比那臆想中更是澄清,撕去了梦里愁淡的薄纱。不知此刻正在醒来,还是依然梦里,我想立刻自然睡去
今夜如果在梦里,能够梦见青山翠绿
涤荡的河水从中庭流过,这该是生活中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曾听父亲说过,他在西藏当兵复员回来后几乎就没有做过一次舒服的美梦。但愿人活的长久一点,让苦痛尽快过去,再有足够的时间迎来平和与安康,用最后的时间得到平静与坦然死去。父亲又说好梦都不长,但能够拉住一大截有尊严的日子,但愿今晚父亲寄托给我一番好梦。梦中有富贵但不能独享,能够享有人世但不能空等死亡。
早晨醒来已经是九点半了,其实我断断续续睡着已经到凌晨四点了。在这五个半小时的睡眠里,果然没有梦着怎么去埋父亲和关于埋的过程,或许是不敢在梦深的时候闭眼。但是又梦见了其它景象
在白昼的雪峰上有云旗拉动,晚上星垂野阔,星子落了下来后,是谁给我纹在了肩胛骨和命门上,像个古代的司天监;在我十二岁时,家里的黄牛丢了,我和一位乡党跑了很遥远的路,口渴难耐,俯身喝下了雨后车辙里的积水;然后我骑着雌雄同体的白马,在西南得到了朋友,而在东南失去了知音,辗转于这片土地,双脚踏上了霜,气候变冷,冰雪即将到来;我尽然在途中,遇到了原始荒野,和一头母羊成婚;在书上我读到了黄河的源头有碗口那么大,我坚决不信,于是在一位圣人面前求教,他给我举了一例,假如你是一百五十斤的大汉,你在娘胎里不也是从一个细胞开始;在半明半暗中,我看见某人求跪于我,让我把他的丑事写出并公布于众,也有人乞求我说出他人的美德;我在释然中说出了今天又度过了一天,我有幸享有并再次把冲突和平解决;最后一景很突兀,梦境中我和一位仙女开辟了一处独特的无与伦比的世外休闲之处,人类还无涉猎,干净依然存在,没有大的压力和小的迷茫,事物的此消彼长都在虚化中行进,每当看到她透亮的绿萝裙下,肉体如一江水月,我总是感觉到背靠断崖,心也悬提,所谓
生死来去,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
醒来后尤其回味同仙女的梦境是那么凸显,正是五点钟阳气生发之时,我身体发烫,浑身是胆,可以从这个山头跳跃到那个山头,从这个星球跳跃到那个星球。醒来后总是回不过神来,过了中午也吃不下饭,坚持到下午,我把这些梦境一一记录在手机上,发给了一位易学界的朋友,然后起身出门。
在路边,人影拉长。有一种深处闹市而孤独倍增的感触。想起一句:
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静贞正以自虞。
兀自思量,走了一截,再转角,上楼,她已备好了酒肉,我们坐定,开始互相喂吃对方。我说不要剪短了你的长发,要像保存我们没有成熟的庄稼一样那么深情。她说我把你眼睛的神韵吸了,你就像一头失魂的豹子累了休息片刻。我说要用月光的刀子剜了你的某一块,挂在我清高而孤绝的头颅上。
你的心上是不是结疤了?
你的心上开花了吗?
她又说梦见我了,和我梦里埋我父亲一样在埋我,她陪着别人埋我。这样说,我就想起了那仲夏之夜的梦景
在某处的圆桌上,好像是一个虚拟平台,人的头脑里大概设置了本是活跃却是僵硬的待客程序。坐了有几十个人,在主位上的父亲一字没吐,或者又不是父亲在场。依次落座的人在这样的场合,心里各有计算,脸上笑着心里冷着,看似亲着其实恨着。而我在当时对这些人有些异样的触角,真的看上去有天份但没有天性,有质感而活的没有质量,都像是一群死了的人,或者是即将面临死去。如果死了,为何还要比阳间人虚伪又扭捏,装腔又作势;如果活着,比阴间人也少不了几分麻木和悔意。这样聚会中的老人,面如麻皮,端个架势,世故和经验表现的通通过头,中年人得拿出态势,扭扭捏捏,最可怜的是懵懂无知的孩子们,要必须接受这样无声的教场,就像是看见大人们总是在乌烟瘴气里抽大烟,自己也要跟着学抽。我当时有五脏俱焚的感觉,父亲已是死了好久了,怎么还没有入土?所谓入土为安,死者安分,生者无恙。父亲分明是从棺材里跑了出来,想来阳间走一遭,可又不完全是这样。灯发出的光亮阳世没有这样的颜色,墙体的装饰也是不可未知的样子,这不叫音乐,但是有声音扩散。在当时没有不想说话的人而尽是哑然,没有不想表达自己的观点而尽是昏聩。要想说话是有条件的,说深与说浅都有等级划分。其中有一位形销骨立的老者站了起来,作揖状
如是我闻。命和运就是一回事。比如一碗饭,无非是吃和不吃两个结局。吃了之后,经过消化被排泄在毛厕,这就是命。没吃的那碗,得以摆在厨房,这就是运。但摆久了,饭会馊、会长毛,最后扔进毛厕,这样说来说去还是命的事。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聪明人得福多,得禄多,得祸也不少,得短寿者亦不少。拙笨者循理安份,似无大福,但也不致有大祸。人生不论贵贱,一日有一日的事。饱食暖衣,风雨不着,便是好结果。
听着这番高谈,我似西藩的牦牛,只认得一顶帐篷。只关注父亲的一举一动。父亲一袭青色中装,看不出骨架和肉身是怎么把衣服撑起?脸面上有青筋,有泪迹,犹如蚯蚓在泥中穿行。父亲活着时脑门宽阔圆润,现在看上去因为戴着一顶黄军帽而压缩又短窄。我想提醒父亲打起精神,为我们说上几句话,但根本无视我的存在,我突然感觉自己是多余的。这般场合就没有我这个人,好像是我死了,大家在祭奠。我像个浮游物,在某一处窥探到了这番场景。我想融入进来,把父亲引走,死人不走,活人难安。我想找个最恰当的方法和父亲沟通,告诉我真切的想法。我必须要牵走父亲,离开这半开半合的隐晦之地,送他到他该去的地方。记得在一本书中,说地球上任意两人的基因组织有
99.9%
是完全相同的。所有的战争、所有的文化区别、我们所有的恶性竞争和所有的死亡差异
都是因为我们之间存在的这仅
0.1%
的差异,难道对这一点的认识不能帮助我们消弭分歧,并让我们为共有的那
99.9%
而共同合作,如果大家有
99.9%
是相同的
我们为什么不能和平相处呢?我是一个迷情者,若没长久孤独,就不会来自父母精血,生存如果没有制约,我们因何要接受教化?我们的死亡指数因何而来?难道父亲和我的这
0.1%
就实难无法沟通和逾越。
在寒露的这一天,我要走出去。
上衣里兜里掏出了自己写的每日一言,悻悻的念出
每走一步,我就感觉我的自身问题紧紧跟随。在这个没有自我信仰的故土上生存,对于我们的救赎也岌岌可危。没有一种物象来传达这个世界的法则,但是这法则却仍然牢牢地烙在我们身上。没有一个恰当通用的方法能够解密这种法则。它是那么特别,那么神秘,我们永远也无法将它的立体感拼出;但是我们明白,如果我们不遵守它,那么我们就会迷失,遭受虚知而带来的刑实。
一路走着,一路说着,我不知道和谁在对话。一个人走着,只是自己和自己对话,我也不担心有人笑话我的喃喃自语,就想要对着这空旷说出来。
沉默可以给了这个世界,但不要给了自己。
自己是如此恐惧沉默,又是如此珍爱沉默。
天空高远。一颗奋斗着的男人的心能够看到天空之城,那里有自己的理想之境,也有自己的雕塑。只是自己让别人一刀一刀雕刻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疼痛?其实没有城也没有雕塑,只是厚厚的积云在不断变换形状和场景。我漫无目的前行,在南山阴坡一凹处,我停下了脚步。这里有一座孤坟,坟头已矮小了,是因为岁月在蹉跎,风霜雨雪的无尽洗礼。她已经长眠在这里十五年之久了,她少女的心我始终没有忘记,一并长眠的有我的欢心和初恋,一如既往的童真梦想,那份青年之心犹如一颗鸡蛋,打碎了一同埋在这里。我揣了一瓶酒,打开,敬天敬地敬你。你的长辫子我坚信还是一前一后,上面束着的蝴蝶结依然新美,你一走蝴蝶的金色翅膀一闪眼,一走一闪眼,一走一闪眼。你那让人揪心的笑盈盈,那左边的酒窝要比右边的深一点。你是一块璞玉,原本就在土里,不应面世。你是一块透明的冰,我用双手和心脏的温度没有捂化一滴。我没见过天使降临,原来你就在这里。我尊奉菩萨,原来你常驻我心。我仰天灌了一通烈酒,把空酒瓶打碎,思念的愤怒总是让我想到过去,那是真的单纯,又是真的单薄。
在第六次的梦里,时令在初夏的一个傍晚。在打算埋去父亲之前我们父子俩做了大量的工作。父亲与我在他的坟地铺排了
鬼门十三针
,这是彻底为了解决姐姐长时间患有精神分裂症的问题,同时我也让这种
活死人
的生存状态折磨的心智脆弱,也愿意用尽办法。只见父亲口中念念有词
手提金鞭倒骑牛,喝得黄河水倒流。一口吸尽千江水,运到全身血脉流。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然后给了我一张表纸,上面有文字和图像,抄录如下
百邪所病者,针有十三穴也,凡针之体,先从鬼宫起,次针鬼信,便至鬼垒,又至鬼心,未到必须并针,止五六穴即可知矣。又曰:
男从左起针,女从右起针
......
术家秘要,缚鬼禁劾五岳四渎,山精鬼魅,并悉禁之。现归纳十三鬼穴依次是:第一针人中穴,名鬼宫。五音宫商角徵羽,宫,中也,居中央唱四方;第二针少商穴,名鬼信。信,诚也,从人从言。;第三针隐白穴,名鬼垒;第四针太渊穴,名鬼心;第五针申脉穴,名鬼路;第六针风府穴,名鬼枕;第七针颊车穴,名鬼床;第八针承浆穴,名鬼市;第九针劳宫穴,名鬼路(与申脉穴重名);第十针上星穴,名鬼堂;第十一针男为阴下缝(会阴穴),女为玉门头,名鬼藏;第十二针曲池穴,名鬼臣;第十三针海泉穴,名鬼封。我问父亲这东西是哪里来的?这是作用在人体穴位的方法,怎么能在墓地使用?
你懂啥?
父亲反问我。我看到父亲有了魔怔一样,也不敢多问,担心一言既出,遗祸无穷。就跟着他指定的十三处位置,一一埋了万年历和五帝钱,杂粮和桃木剑。当时静的瘆人,但又觉是在自己家里做随意之事。父亲不顾一切,行动敏捷,思路清楚,不像一个死去的人,到像个康健的江湖术士。等把所有程序坐实,父亲叮嘱我要死缄其口,不可与外人知晓。面对他,我和父亲的情绪在一起震动,而父亲和这个世界不是一个频率。父亲背过脸,面对远山走了几步,又说了很多话,但我一句都没听清。好像是猪油蒙心了,脚板冰凉,通体僵硬,定定看着父亲像一只灰褐色的蜥蜴闪入草中。
转眼到了昼短夜长,天光变暗,空中有烟雾,事物在不停消失的秋末。经过上次梦后,我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满嘴胡话,母亲大概听出端详来了,与我做梦有关,梦里是父亲作怪。说
这个老不死的,活着时迂人,死了还这样。
老而不死是为贼,死了不死也为贼。
母亲听我这样说,随后便请来了神婆给我医治,这个神婆据说可以通神。你看上去什么也看不出来,当她看你时,她的眼仁里布着绳索,她的眼圈像蓇葖盛放,眼神会游离在你的视线之外,当她心里盘算时,双眼又立刻直勾勾的。我心生乱念,头偏了过去闭起了眼。只听见她说:
时辰到了,才能入定,去地府审查我的生死簿。
就这样折腾了一个小时,画了符,又焚烧了,灰烬连同盛着的一碗清水,让我要喝下去,我起初不喝,她立刻念动咒语,在我身上不同位置拍了五下,喊着
紫微下沉,翻动清流。人神公愤,污浊消融
,我当时觉得她比我病的厉害,辛苦坏了,便乖乖喝了下去。喝完就吐,吐了很多,五颜六色,然后就昏睡过去了。第二天母亲说,神婆走时说了,我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以后会如何如何。我心里暗笑,无非是想多要点钱罢了,哄鬼的把戏。其实我心里知道咋回事,这次的病根还是在心上。我一度心魂迷茫,究竟是什么因果,让我一次次的在梦里埋葬父亲?生老病死,自然之路。我理解父亲有太多的遗憾和盼头,极不愿早早离开人世,但这有什么办法?不舍生死,心系儿女,生命尽头,悲愿未尽。可在生死面前,大道圣人和贩夫走卒是平等的,任谁也不能违背这个规律。
北方的人死后,开了三,入殓的时间是入土日凌晨子时以后。当时周围漆黑,灵堂前的烛光散着影晕,我的肌肉一紧一紧,气氛很不正常。当打开殡仪柜时,盖在父亲脸上的红布没有了,因为死人不能见光,被缎提前遮住了光亮,所以父亲脸色看上去有些模糊,我想靠近最后看一眼父亲,慢慢探下,父亲突然坐了起来,几乎和我脸脸相撞,我下意识退避,父亲直挺挺坐了起来。我有些僵直,不知道为何在场的亲朋突然消失了。我因为有了刚才的心有余悸,已经有了
防备,强忍着和父亲对话。
知道你不想死,既然死了你又活了过来,你想把我们活着的人都吓死?
父亲扬起了苍白的脸盯着我:
先人不让我死,难道这会再让我死上一次?
这是我意会到父亲这样说的。
当事情到了无法面对和收场的时候,梦境急转,刹那间到了白昼,按定下出殡的时辰把父亲已经埋葬了,帮忙的亲朋和左邻右舍都回来了,在一起吃肉喝酒呢。在这个梦里醒来后,正是深夜三点,我心神不宁,遂连夜写了一段祭奠之言,以文字的形式为父亲安魂。与父书
在这心魂游荡的深夜,看着你的遗像,只是一颗孤兮兮的头颅摆放在那里。我的心有些抖颤,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而言。你的眼睛像星河里的两处黑洞,难道你还要再毁灭再创造?颧骨高耸,毛发稀疏像是头刚从滚水锅里捞出,而你的嘴唇发青紧闭,牙齿像铁钉永远在等着腐朽。藏下的话和你的死亡过程一样苦毒。你死了已经快四年了,父亲何方?若是在天堂我就敬你三炷香,让云香给你添彩,若是在地狱我就敬你三杯酒,让酒精为你消炎,你究竟在几重?无论你身在何方,总之不能在阳世间行走了,即便和你的亲人碰面,你想要张口但我们听不到,如果你要碰到曾经让你心生怨气之人,你就问候一下。你也舍不得人间的烟火,打瓣的豆角和抢青的烧麦,你要想吃就闻闻那气味吧。阳间的热饭冷事,妻儿寡母,不知道现在阴间的你们长不长心。父亲安生,据说死人不安稳活人就要动荡,你哪里觉得不妥当?人世间如此焦心,究竟你觉得你又缺了什么,你就给我托梦,除了生死你觉得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你死了还有生的人,我们敬畏死人除过怀念,我们还期望死人保佑活人。有本事你就化成一股清风灵丹,让你即将瘫痪的老伴起来走几步,让你精神分裂症的丫头过上正常的生活,如果你没这个能力,阴阳之隔一张纸,我重重写上,父亲安生,再写上,安生父亲,我把此文写成后焚于你的面前,你若有灵,来格来享,不要再在深夜里出来吓我。
因为老家有事情得回去解决。完了后叔侄弟兄们聚在一起喝酒,又笑又哭,又惊又乍,这样的场合中就在不知不觉中大醉了。我对于此种场合有高度的敏感,类似一台在庭院中平时闲置的播种机,但在春播的时候必须与土地高度吻合。这种敏感不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和那种假惺惺又软绵绵的奴性步调却是在十字路口望背而行。这是一种异乎寻常又非常平常的天赋,一种属于在土地上我们可以大醉后手舞足蹈的穷欢乐的色彩。这样的场合本来是无可厚非的,使我对人们短暂的悲哀和片刻的欢愉暂时丧失兴趣的,却是那些吞噬我心灵的东西,是在我的幻梦中得到又失去后又跟踪而来的恶浊的灰尘。接着我大醉后的话题,趁着酒兴便出了门,当时认为自己无与伦比,脚踩黄土,手指苍天,左摆右荡,像个大侠一样。一路走过熟悉的巷道,一路走着,一路上遇着了几个熟人,我只是傻傻的笑着,只记得有人说:
这家伙又喝大了。
夜半时分醒来了,看到的是繁星灿烂,幽静连着空旷,自己原来睡在父亲的坟地。
七月十五中元节,那天的雨下的猛,真好像鬼门开了,大家的相思和冤屈想要一次性倾泻。打上雨伞把冥币烧了,就返回城里,天没黑我就睡了,打算两点醒来看书,避开深夜中的梦事,结果呢,就是没有按点醒来,梦里果然又把白天的线索接上了。天上地下,嘈杂一片,大家竞相赶来,就是为了在这一天彼此看看对方,互相问候一下。还有就是比试一下大家的光景。大家互相说笑着,一片祥和。当初祖太爷执掌一家的时候,五口人换着同穿一条裤子,现在一个人就有五百条裤子,大家笑着问:
五百条裤子这么多怎么穿?
每天穿两条。
五百条裤子的颜色要配搭五百件上衣,这咋办?
严格来说得配上一千件上衣。
大家又开心的笑着说:
那得几辈子人穿,先人和后人都就沾光了,就跟着穿下去了。
祭奠仪式最为隆重。花花盘盘,绫绫罗罗。后土上请了一柱高香,一束菊花栽在了名堂。献牲领牲,大宾启唱,香官就位,引灵上香,道士奏乐,鞠躬磕头,祭洒美酒,抛奠珍馐等,把祭祖仪式推向了高潮。我参与其中,只是不见父亲。父亲的三周年刚过,今天为何不能见到父亲?在梦里父亲总是要我埋他,今天这样的场合,天地相连,人鬼不分,埋父亲是人最多也是最厚重的一个日子,父亲今天因何让我失望?我还特意写成了长长的祭文,拜会诸神,祷告鬼魅,以来佑护阴间的父亲,让世人晓得因为我的孝心使得父亲在那边平稳踏实。可是父亲迟迟没有到来,一直到夕阳西沉。白日将尽,衰老的夏天用这种单调的动机使我们的日子裂开,和我们持续告别。我们瞧不起这样沉醉于不完美地活着。我们告诉自己:我们来自这片土地之上一个嘴巴之中。
金刚经中说
凡是有相,皆是虚妄。
而在梦里是否有相,不得而知。梦最终是一个不好不坏的东西,在不伦不类的处境里,因为它无法主宰,但可以左右;梦是一种活法。在梦里如皮毛轻飘,如白骨清绝,于翻阅过的那些中西方关于对梦的解析和释疑,我是觉得生命的玄机还在别处,是在未知的地方?但我认为人们还是错过了研究自己的最佳时机,当有一个思维这里产生的同时,那里定有一处与之逆反的行动。对于父亲死后的这四年,我所经历的梦境而言,我是痛苦的,是不得不去深思。一个平庸的人,经历了超过他能力的梦境,他的故事又如何?
当梦里再次出现一只公鸡的头让生生揪了下来,而鸡身在剧烈扑腾,好像在寻找自己的鸡头一样,最后快要挣扎在一起时,不动了。因为父亲一直在苦思梦想中度过,母亲不愿让他一个人去那边,也随之去了,又因为舍不下我们,母亲憋在胸腔里的那口气没有散发出来,我们的嚎啕大哭,加上父亲养了的黑狗在大叫不停,母亲诈尸了。在死后一个小时,母亲从先人间里跳了出来,见人咬人,见物砸物,就这样,七天之内,只要让母亲咬到的,就都死了,院子里摆了十几副棺材,大多是父母亲的直系亲戚。当我看着这番景象,我在梦里也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做梦。现实中,除非发生瘟疫、战争或者地震,生命就已不是生命,白骨垒垒,尸横遍野,这是无法解决有法之事。可我又分明觉得一把匕首插入在我的心脏,在不停搅豁,我的双眼愣愣看着刀子插进来拔出去,反复又反复。好像是一列人排队挨个插我,可是我还是没死,我只好捂着脸,离开了此地。而当初从外面回到故乡,就是为了照顾父母,把父母种在土里。如今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再也没有精气活在这个世上,便走了出去,寻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了结了自己。
我进了北山,穿过了铁丝围栏,过了河床。这些石头起初一定有棱有角,现在都成了鹅卵样,这是经历了该发生的,想着是如此惊险,又是如何锻造。起初我萌生了同这些石头要融合在一起,用这些石头垒砌出一圈石墙来,我要躺在墙根下,让这堵石墙,自己制造的石头之城到一定的时辰,倒下来,扑压下来,毫无保留的覆盖了我的身体。当坚硬的众石和柔软的血身高度结合,让人们分不清是谁解决了谁,谁融入了谁,是什么样的一副铁石心肠,这是最理想的一种死法。因为只有粉碎才能弥补整体。让金石碎裂般的颤音伴着离去。可是这种高蹈的作业已是无法完成,没有棱角的石头是无法朝上持续组合。我知道前面还有一棵三百年的老树等着我,就只能去碰碰运气,看看能否完美的把自己安置在那里。
树身直插苍天,泛萍浮梗,深根固柢。我生来对红色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在这棵树上却偏偏系了许多红被缎,看上去血红血红。人们为了祈福,已经把这棵老树神话了,当作保护神一样的供奉起来。我围着树身转了一圈又一圈,终究是想不出办法来。树身上有一个洞,像一只巨眼看着我,让我心里发毛。有碎碎的新芽在老树皮上长了出来,脆嫩的无法比喻。我的心里此刻像是扭曲着一盘蛇,想一头撞在上面,来个血溅当场,可是,我怎么能去亵渎神灵?!
老树旁边有一水窖。水源不远,向着山坡爬上去有几十米,离山顶也就几十米。大家很是奇怪,源头活水怎么在半山腰?按地质学说,山有多高,水就多高,这流淌着一指头粗的水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我拾级跳到了水窖顶端,揭开窖盖,想跳了进去。此时水面像瓷釉一样,映出了我头的轮廓,我尽然看不到自己的脸,看不到自己的五官,我自己把自己吓破了胆,一屁股坐下来,仰天长啸。这个水窖一个周夜仅能储存七立方水,要解决周围有五群近三千只羊的饮水问题,如果我跳进去,死臭了,生出病毒,把众多的羊害死,也等于把牧羊人害死了,我就永世不得超生了。这样想想,还是没有万全之法,此刻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极端怀疑,我是真到了如此境界,求生不成,求死不能。我在绝望中吟出了太白最消极的一首:
《拟古十二首之九》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
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
前後更叹息,浮荣安足珍?
这样以参透生死的语调,说活着的人都是世界上的过客,死去的人才算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天地之间只不过是旅舍,古往今来的人万古同悲。人人都羡慕做神仙,可是真的做了神仙又有什么意思呢?
君,其实我一直等着这一天,当你看破红尘之日,就是我们去天上做神仙之时。
神仙吃饭吗?能尝着酸甜苦辣,有喜怒哀乐吗?
君,你的苦痛,我在一直体验着,你的思想,我也一直在同步着,我只想让你活下来,让我们生活在一个地方,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享受属于我们的天伦之乐!
不能用生解决的问题,死了也无法解决,与其这样,你还不如活下去,看看结果如何?
或许你就是该死之人,你就是生命的骗子。
不知何时,她们高黛、周益、张慈、师春、李念,这五个女人同时来到了我的面前,神态各异,同时露出了对我的心怀万象,并在极力劝告。之后我不知道在当时是怎么想的,内心茫然,外露感激。只有在邢未央也到来了,我心里有些安定。其实我不认识她,是她从我的背面坐定后,山拥着山,背靠着背,斯文又谨慎的做着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属于未来的未来,说了很多,我只记得最后她说
活下来,给自己一个交代,给生活一个交代,给这个社会一个交代,给未知一个交代。
梦是一种毒瘾。当我拉着刑未央的手攀爬到了最高峰,这里相对海拔是
2800
米,正适宜苍鹰旋着这一片苍凉又古意的山峦,风从四方聚来又散开。我们俩人大字仰天,在梦里度过了一段奇妙时光。
曙光环着了山头,我才在梦里醒来。
醒来后我整天没有吃饭,努力调整自己。一直以来我没有加入一个宗教团体,是我不相信有神仙,但我坚信有神,也坚信感觉到某些事物是有仙气的。我对上帝很是模糊不清,但一本新旧约全书是我爱看的,上帝近似是集大权者大成者。诗人说
给佛祖戴上了草帽,佛祖就像一个农民,在灼热烈日下收割庄稼。
我一直在寻求怎么避开别人给我的预设道路,同时对于自己的烦恼和急于走出解脱之门的困境需求别人去理解,因此对于在梦幻中出现的重重,让我明白了生者和死者有无限遥远也有无限接近,一空万有。更是让我觉得父母的骨肉和灵魂可以组合建造一栋宗教的宫殿,里面刮起了信仰的微风,更是有生死较量,其中教义的最高境界,就是当死亡临近,不要害怕。
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事物发展都是有规律可循。死亡是规律中的其一,埋死也是在规律中。
自这些梦尽后,终日醉酒。我在大醉后叫嚣着
我要创立新人性
第八次梦里埋父亲的时候,过程激烈又简短。当天河水从庄上台阶似的田埂上抹下来,我家门前树园里只有两颗存活下来的白杨,一棵是祖父生下时曾祖父栽下的,另一棵是父亲生下时祖父栽下的。父亲在危急存亡时刻,抱着这两棵让洪水猛兽连根拔起的老白杨遁迹了,我当时是三十岁。其实后来真实的情况是这两棵老白杨让雷电击着了,后来就树心也空了,树皮剥落了,剩下白晃晃像骨头一样白的躯干。堂哥打来电话说明了情况,意思是让我回老家处理,我说既然天意如此,你就劈了当柴火烧了。
原刊于《当代作家》
作者简介:阳君,男,本名杨国锋,甘肃山丹县人。张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张掖市易经研究协会秘书长,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楼兰密语珠宝玉器有限公司文化顾问,《诗人地理周刊》主编,凤凰新闻社深圳分社合伙人。诗歌、小说、散文发表在《诗刊》《星星》《中国文艺家》《人民网》《光明网》《凤凰网》等刊物及媒体。获得金张掖文艺奖、孔繁森文学奖等。策划并主编“国家诗人地理丛集”,主修《杨氏家谱》。
END
主编|蒋立伟
副主编|程琦
执行主编丨梁积林
本期责编丨阳君
编辑|何进仁王升君
版权申明: 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或网友自行上传,如果有侵权行为请联系站长及时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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