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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永远地阖上了眼,岑黛都没能想明白,究竟是何人想要置她于死地。
岑裾第一个踏进荣华堂,沉着脸色行了礼后,转身就寻了下首自己的位置坐下。
岑老太君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斥责她不懂礼数,下一刻却见豫安领着岑黛走了进来,当即就是脸色一僵。
有多久没见豫安过来请安过了?
不,应该问这是豫安第几次过来荣华堂请安。那过来请安的次数,可比不来的时候更容易清算。
岑老太君眯着眼,看着那背着阳光走进来的华衣女子,手下抓着的楠木金丝椅扶手几乎快要被她捏碎。
好一个乖张高傲的杨慈溪!
时至今日,竟还不曾将她这个老太君放在眼里!
下首许氏不动声色地望向来人,勉力维持着笑容,目光却是越来越不忿。在这个璟帝嫡妹面前,她这个荣国公夫人始终无法抬起头来。
豫安只微微福了福身便起身作罢。身为当朝长公主,整个大越能够让她行大礼的人,并不包括眼前的岑老太君。
直到她在许氏对面坐下,堂中的几人才回过神来,暗暗压下心头的怒气,连带着也就不曾多关注之后岑袖的到堂了。
堂中气氛滞涩,许氏勉强忍下豫安逼人的气势和被自己稳压一头的难堪,掩唇轻笑,先开了口:“除却过节的时候,我竟是许久不曾见到过弟妹到这荣华堂里来呢。”
豫安坐得端正,唇角微弯:“原先是因着身子不适在府中调养,昨儿个却见府中休养的多躺了一个宓阳,着实是将我吓得不轻,今日这才过来瞧瞧了。”
一话既出,岑老太君的脸色更沉了一分。
这杨慈溪话里话外无非在说自己是迫不得已才入了这荣华堂,明晃晃的,分明是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强忍着阴阳怪气的冲动,表情僵硬,冷声道:“昨儿个那事也闹清白了,的的确确是三丫头做得不对,她昨夜可抄了十遍家规。”
岑黛顿了顿,难怪今日看见岑裾眼下青黑,原来是因为半夜被勒令抄了家规。
豫安心中也有数,浅笑着继续道:“家中姐妹争执,三丫头还差宓阳一句歉。”
岑老太君深吸一口气,虽是不痛快,却也清楚豫安的性子。豫安并不常动火气,平日能退也不愿意将事情说太开。可若是真的生了怨气,必定要不依不饶地紧抓着事情不放。
思及此,她只得看向岑裾:“三丫头。”
早先就得了示意的岑裾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朝着岑黛微微福了一身,声色微僵:“昨日是我鲁莽了,不该一路冲撞,还伤了妹妹,是我的不对。”
岑黛笑得乖巧:“妹妹不怪姐姐。”
听罢,岑老太君忍不住多看了岑黛一眼。这是她那五孙女?如今豫安坐在这儿,她还以为岑黛不会轻易松口的。
豫安也偏头看向岑黛,对上了小姑娘笑吟吟的目光,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总归她昨日对驸马说出的要求只有两样,如今目的已经达到,的确没必要继续为难小辈。
对面缩在椅子里的岑袖紧了紧手指,怯怯地笑:“真好呀,大家依旧还是好姐妹呢。三姐姐今日能够心平气和地将事情想清楚,当真是再好不过的。”
看似是在为姐妹相处和谐而庆幸,可话里却是有几分其他的意味。
这荣华堂里大多数人都知晓,三小姐岑裾是个暴脾气的,不惹她顶多是受一番冷眼就过去了,如若惹了她,保不齐要被她当做出气筒一顿嘲讽。
因此还被岑老太君亲赐了一个绰号:“炮仗”。心平气和一词,从来都不会出现在岑裾身上。
一番话说出来,上首的岑老太君立刻就低低地哼了一声。她方才还觉得岑裾这是开始明事理了,此刻听了四丫头一番话,这才想起来岑裾的性子。
岑裾明事理个什么?今日这一大帮子事可全是她惹出来的!若不是她,自己现在何苦要忍着气面对豫安?
岑裾同样也听出来了些许不妥当,可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没有听出来这个四妹妹的话外音,也就没多在意。
坐在她对面的岑黛左右看了看,轻轻弯起唇角,长睫微垂:“说的也是,也不知昨日三姐姐怎的动了那样大的火气?平常都不常见过三姐姐发过那样大的火。”
声音软软糯糯的,带了这个年纪该有的乖巧和娇憨,似乎甚是无害。
可岑袖的脸色却是渐渐地白了。
是啊,岑裾是“炮仗”,可炮仗炮仗,若是想要爆炸开来,总得有人点火不是?
有了岑黛这么一说,岑裾立刻就回过神来,转头恶狠狠地盯着岑袖:“是你!说来说去,昨日那事儿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她昨日在私塾里和岑袖生了口角,平日里总是装巧卖乖的岑袖昨日不知是怎么了,明晃晃地笑话她是个榆木脑袋。
她一时气不过,但终究是顾及着是在私塾里、有夫子在头上盯着,只打算憋着回去内院泄气,谁晓得后来撞上落水一事,当时就骇得把这争执给忘了。
现在想来,只怕是岑袖看见了岑黛上午的浑噩,想了法子在拿她当枪使!
岑袖的脸色越来越白,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裙角,勉强笑道:“三姐姐,袖儿什么都不知道呀……”
岑裾冷哼,干脆站起身来,直直盯着她:“知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清楚!整日搁在这儿装无辜,你还真当是自己能耐了?”
岑袖红着眼角,眼睛里湿润润一片:“三姐姐,你误会我了……”
旁边岑老太君和许氏也看出了什么,立时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
“吵吵嚷嚷个什么!能不能消停点!”
岑老太君红着脖子斥呵,拿着拐杖指着岑裾就是一通狠话:“你啊你,昨日撞了你五妹妹,今日又跟你四妹妹吵起来!你这丫头,难道非要把这府里闹得天翻地覆才肯消停吗!”
岑裾又瞪了岑袖一眼,不甘心地坐下来,嘴里嘟囔着:“明明这件事同她脱不了干系。”
岑老太君皱着眉看向泫然欲泣的岑袖,音色软了下来:“四丫头,你说说,你昨日做什么了?”
岑袖抹了抹眼泪,哽咽着道:“前一阵子夫子考教了我们,昨日出了成果,三姐姐在课里是垫底。袖儿当时并不曾做什么,只说了让三姐姐有不懂的可以来问妹妹……”
“嘁!”还未说完就被岑裾截了话头打断:“岑袖你敢不敢把昨日那番话给说全了?随意抽一句话出来敷衍谁呢?”
她冷笑一声:“再者说了,我用得着你教我?我可记得私塾里功课最好的是岑黛不是你!怎么,你如今倒是可以出师教人了?”
“三姐姐,你……”岑袖暗暗咬牙,面上却是哭得更狠了。
“你还哭!假惺惺……”
老太君听着屋里哭哭啼啼和明嘲暗讽的声音,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砰砰砰的,简直快要跳出来了!
家里姑娘家多了就是不省心!一个个都是过来讨债的,存心气她!
老太君气得捏紧了手里的拐杖,一边揉着眉心,一边隐晦垂眸,去看坐在下首的豫安。
盛装华服的妇人依旧是挺直了脊背抬高了下巴,冷眼看着对面的闹腾。
老太君见状,当即就闭眼想要哀嚎一声。该天杀的,竟还让这个她最不喜欢的儿媳妇给看了笑话!
豫安抿唇坐在下首,心下其实并不曾觉得多好笑。
她瞧着对面尚还在争执的姐妹二人,眼角余光却是在往自己身边的岑黛身上瞥。
到底都还只是一群孩子,被心性和经验所限制,听不出话外音也就罢了。可她出身于那最是肮脏莫测的高深宫苑,此时一眼就能看见此事背后的最冷静的那个人。
岑黛。
那岑裾和岑袖此刻的争吵,有岑黛在背后推动。
可岑黛不是一向不愿意同这两人相处的么?今日为何突然要踏进这趟浑水?
岑黛也注意到了豫安的目光,笑眯眯地牵住豫安放在小桌上的手,满眼都是乖顺和狡黠。
豫安无奈舒了口气,笑睨了她一眼:“你呀……”
岑黛乖巧低下头,眼中暗芒闪烁。
眼看那三房的母女二人坐在一旁无事一身轻,上首的岑老太君揉着脑袋也不愿再理会几个小辈,许氏的脸色越来越黑,终于忍不住出了声:
“够了!”
两个小丫头立时就闭上了嘴。
许氏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温声道:“便是真有什么口角,拿到荣华堂来说做什么?并不是什么大事情,你们姐妹二人私下解决就是了。”
岑裾抿了抿唇,小心打量了一眼上首的岑老太君,终究还是轻哼一声闭了嘴。岑袖擦干净眼泪,也不敢出声了。
许氏这才松了口气,只脸色依旧不好看。
若非岑裾那个病逝的生母是荣国公第一个通房侍婢,她凭借一个庶长女的身份可没办法欺负嫡女岑袖。
许氏恨恨想道,一时只觉得憋屈无比。这样一个暴脾气的庶出姑娘,偏生荣国公就是心疼她!
直到荣华堂内重归平静,豫安做了半天的壁上观,终于准备提起此行的正事:“此次宓阳落水实在惊险,媳妇打算将宓阳从私塾中带出来,去寻女先生私下教导。”
先帝被毒害崩殂之后,太子继位、朝野肃清,连同那毒杀先帝的奸佞荀钰也终于被斩首示众。眼看着诸事即将平定,燕京百姓不由得松了口气,心说这场因荀钰弑君而起的混乱总算是可以结束了。
可众人还未来得及完全松懈下来,紧接着却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正为先帝守灵的豫安长公主与宓阳郡主母女二人,竟在最安全不过的皇宫中殒命了!
太极殿内,岑黛七窍流血地瘫倒在母亲冰冷的怀里,瞪着空洞渗血的双眼,挣扎着望向停在大殿中央的先帝棺椁。
“有那么一股力量,能够在这幽深宫墙之内轻松夺去当朝长公主的性命,且不被任何人发觉……”
岑黛心下忽地生出了一种预感,大越国即将迎来的,或许并不会是一场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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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越安平四年,冬月廿五,天骤寒。
燕京城内起了大风,刷刷地刮在人脸上,萧飒生冷。
眼看着年关将近,京中百姓都开始准备着过节了,城中年味儿愈发浓厚。偏就是在这样一个喜庆的时候,岑家却闹出了一件不快。
荣国公府的庶长女岑裾素来暴躁易怒,这日不知怎的又生了火气,下了学后便在私塾外的水榭上一路横冲直撞,一时不慎竟将豫安长公主的独女岑黛给撞下了湖。
小姑娘在大冬天掉进了冷水里头,当即就脸色一白晕了过去。
午后,大越长公主府。
岑黛闭着眼沉在熟悉的闺房暖香里,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浮光掠影般闪过的无数画面,是她整整十六年的人生。
时间流逝得飞快,画面终于变换到了最后,岑黛来到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太极殿。她如同旁观者一般木着脸踏入大殿,双手攥紧,沉默地看着那一身缟素的小姑娘不甘地断了气。
她死了,这个梦也该结束了。岑黛心想。
然而转眼间所有画面倏然碎裂,袅袅薄雾升腾,岑黛愕然回首,看见了一位身穿白衣的青年。
那人满头长发披散,背对着她站得笔直,如同静庭幽竹,一身气势高绝。
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青年稍稍偏过头,飞扬起来的墨发遮住脸庞,叫人无从窥探面容。
可岑黛却莫名有一种直觉:他正在看她。
是谁?
迎着她的目光,那青年轻声道:“君子行方正……我,问心无愧。”
音色清冽,却又陌生至极,岑黛没有丝毫关于此人的印象。可若是不曾相识过,这人缘何会出现在她的梦中?
思及此,岑黛蹙了蹙眉:“你是何人?”
那青年似是顿了顿,而后缓缓转过身,动作之间白衣翩跹:“我是……”
下一霎却是鲜血喷涌,身首异地!
岑黛骤然坐起了身!
后背衣衫被汗渍浸透,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迷茫的双眼逐渐清明。
明亮阳光透过轻纱窗幔,轻轻投洒在她的脸颊上。浅淡的暖香于鼻翼间流转,抚平了心底的急躁与不安。
她没死?
岑黛眨了眨眼,有些不可置信。
攸地脑中一阵抽痛,落水前的一幕幕场景如潮涌般席卷而上……
良久之后,岑黛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她低下头,呆呆愣愣地望向自己紧紧揪着素衣长袖的小手:指甲圆润整齐,微微透着淡粉,显然还未曾涂过丹蔻。
她又急急转过脸,看着紫檀拔步床前后的浮雕镂雕:上头琢刻了许多小葫芦,意喻“福禄”,精致可爱,将将上了新漆。
她这是……从死而生,得到了一次重活的机会?
岑黛瞪大了眼。
这福禄拔步床是她十三岁那年豫安长公主命人打造的,到了十六岁时,那床柜上的新漆颜色已经沉淀得很深了……
她竟然回到了三年前!
正恍惚间,却听屋外传来了两人交谈的声响,吵吵嚷嚷的,愈来愈近。
岑黛转过头,呆呆愣愣地望向紧闭的房门。
“慈溪,你到底还要胡闹多久?”
岑黛一顿。
杨慈溪是她母亲豫安长公主的本名,此时说这话的是她的父亲,驸马岑远道。
正这般想着,屋外豫安长公主已经开了口,音色冷淡情绪不显:“胡闹?今日宓阳落水,本宫不过只是求一个说法一个公道,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胡闹?”
直到此刻,尚还有些头晕脑胀的岑黛才将前因后果给完全理顺。
许是受了重生的影响,她今日上午时浑浑噩噩的,一时不慎被岑裾撞下水榭。
上辈子并不曾经历过的落水,如今却在重生回来的第一天发生了。此时豫安和驸马的争吵,约莫就是因为这事。
隔着一道门,岑远道的语气愈发不耐:“什么公道不公道?同是一家人,你总该多收敛些的。眼看年关就要到了,你再继续闹下去,只会让两房都没得脸面!”
他深呼一口气,终究还是低了音调,喟叹:“总归太医也说宓阳好好的,并未出什么问题,你何苦紧抓着事情不放……”
“岑远道!”
豫安被他气笑了,音色已经完全冷了下来:“在这大冷天掉进水池子里的可是你的亲闺女!总归没出什么事?亏你也说得出口!如若宓阳真有个什么万一,你以为本宫现在还会忍着气陪你虚与委蛇么?!”
话毕她已经推开木门,一眼就对上了坐在床沿上的小姑娘的视线。
“宓阳?”
思及岑黛可能将方才的那些话都听了去,豫安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而后快步走上前来帮她捂紧了被子,柔声问她:“宓阳可还觉得有哪里难受?”
熟悉的香风袭来,岑黛抬眼怔怔地望着豫安关切的神情,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还记得殿中母亲死时的惨状,身躯渐冷、面色青黑嘴唇乌紫,眼角嘴角鼻下全是红黑的污血!
而如今……如今母亲的怀里是温热的,她面上柔和一片,音色里全是暖融融的关切和亲昵……太极殿中的一切,都好像只是一场久远的噩梦。
“娘,娘亲……”岑黛颤了颤眼睫,扑进豫安怀里,不停地蹭眼泪。
她想将未来三年发生的一切都告知豫安,可话至嘴边,却无从说起。关于死后重生的经历太过荒诞,更别说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死于何人之手……
感觉到怀里小姑娘轻微的颤意,豫安心里一阵心疼,忙抱紧了她,轻拍着她的背,不住宽慰:“娘在这里,宓阳莫怕。”
她只以为岑黛是被上午的那一出给吓着了。
从小娇养着长大的小丫头,几乎半点苦都没吃过,今日掉进冰窟窿一样的冷水里,差点连命都给丢了,岂会不怕?
如是想着,豫安心里忍不住泛起了几分心寒。堂堂大越宓阳郡主,一朝被推入水,亲生父亲却还在帮着行凶人开脱。
“宓阳不哭,娘在这里。”豫安长长舒了口气,提了锦被将小姑娘裹得更加严实,笑道:“好姑娘,小心着凉了。”音色和缓,再无半点方才质问驸马时的高傲和气势。
岑黛含着眼泪缩重新回被褥里,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出来,弯弯唇角点了点头。
“宓阳醒了?”
这边母女二人正温存着,那厢岑远道已经进了屋。
他面上的僵硬和怒气在进门时就已经散去,只音色还有些不自然。
岑黛眸子里还有些湿润的,垂下眼,轻声唤了一句:“父亲。”
望着脸色还有些苍白的小姑娘,岑远道的目光有些复杂,稍稍软了声线:“宓阳无事便好。”
豫安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取了金丝软枕垫在岑黛身后,给她掖了掖被角,皱眉问:“今个儿上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思及上午的那一场落水,岑黛微微蹙眉,轻声道:“宓阳上午时头晕得紧,便靠站在水榭的廊柱边歇息了一阵子。那时候耳鸣目眩的,并未注意三姐姐过来了。”
倒是与冬葵几人所言相合。
豫安顿时沉下了眼,转头望向岑远道:“驸马可听清楚了?宓阳可并不曾招惹你那位三侄女!水榭长廊宽广,若非是你那三侄女行事莽撞,又怎会出了今日这档子事?”
她可还记得,早前自己奔赴荣国公府时,岑老太君在她跟前阴阳怪气地说着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暗讽必定是岑黛早先招惹了岑裾。
岑远道也知道这事,表情立刻就僵硬了一瞬,却只是抿紧了嘴唇,不辩驳,也不回话。
瞧着他的表情变换,豫安心下愈发失望,音色更冷:“如今宓阳无事,本宫也不欲和小辈多计较。只两点,一则三丫头必须同宓阳好生道歉,二则该罚的家法一样都不许落下,否则此事本宫绝不轻易罢休!”
岑远道立即眉心一皱:“动用什么家法?只是小儿平时的玩闹之举,最后也都好好的没出事,何必闹得这样大?若是传到外人耳中,平白污了岑家家风。”
豫安冷脸站直了身,全身气势拔高,眯眼朗声喝道:“纵是小儿玩闹也依旧是违了家规,你岑家的家法总不会只是个摆设罢?如若不罚,只怕那才叫污了你岑家家风!”
"你……"
岑远道挑了挑眉尾,沉眼同气极的豫安对视了片刻,到底是忌惮豫安背后的越璟帝,没再多说什么,抿唇拂袖离开。
直到那身影出了门再也看不见了,豫安才收了气势,轻叹一声半阖眼眸,重新坐回了床沿,揽着岑黛温言安抚:“可是为娘吓着宓阳了?”
岑黛紧紧地回抱住她,抿着唇没有出声。
她从未见过这样大发脾气的豫安,也从未见过爹娘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候。
两世为人,在她眼中,豫安长公主为人温婉平和,与驸马岑远道之间的关系虽不是多么亲近,但也是极其相敬如宾的。
直至经过了今日这事,她才恍然惊觉了一些前世没能看清的东西。
原来豫安和岑远道之间竟是如此不交心的么?
一朝落水,竟让夫妻二人争论至此,想来豫安和岑远道之间的隔阂,应当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了。
豫安搂紧了她,轻声解释:“你父亲太过看重岑家颜面,有些事情,得娘亲出面才能保住我们娘俩该有的利益。”
怀里的小姑娘点了点头。
豫安舒了口气,笑着松开怀抱,又捏了捏岑黛的脸颊,柔声试探道:“乖宓阳,以后不去岑家私塾念书了,可好?娘给你寻一位女先生,就在自家府上教你。”
岑黛愣了愣,抬头却对上了豫安盛满了担忧和关切的眼,眉眼弯弯:“宓阳都听娘亲的。”
豫安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她知道荣国公府的那群姑娘不欢喜岑黛,平素岑黛忍着气不说她也就没想将事情闹大,可经过如今这事,她到底还是放不下心。
岑家私塾在荣国公府内,两房虽然不曾分家,但国公府与长公主府到底还是两座单独的府邸,岑黛若是在国公府出了什么事,她在长公主府内并不能及时得知。
"既如此,明日宓阳便不必去私塾了。明早娘亲陪你去一趟国公府,待请过安便直接回家。”
豫安要跟着去请安?
岑黛迟疑点头,忍不住问:“离开私塾一事,祖母那边……应当不会答应的罢?”
岑老太君?
豫安不以为意地笑笑,重新将岑黛搂进了怀里:“有母亲在,宓阳无需担心。”
一句话看似轻巧,可岑黛却是心下一沉。
她扑在豫安怀里,吸了吸鼻子,闻着母亲身上好闻的暖香,忽然道:“娘亲,我前几日看了几本书,曾瞧见了一句话。”豫安轻拍着她的背,笑着问她:“什么话?”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岑黛明显地感觉到搂着自己的怀抱僵硬了一瞬。
她缓缓直起身,迎着豫安微怔的目光,继续道:“又忽而联想起以前在私塾中,夫子曾说的一句:刚则易折。”
闺房内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直到某一刻豫安低叹一声:“为娘的宓阳长大了。”
她一心一意想让岑黛安心成长,殊不知自己其实已经钻了牛角。
既想要驸马陪着她装作夫妻情深,又想岑家对她处处让步,可这世上哪里有这等两全其美的事?
豫安松了口气,抱着岑黛重新躺平在床榻上:“娘记下了。宓阳今日着了凉,还是好生歇息罢,稍后娘叫冬葵给你端碗姜汤过来。”
岑黛乖顺点头,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最后问了一句:“娘可知道,是谁将女儿从湖里救起来的?”
豫安站起身,笑道:“是你大哥哥,岑骆舟。”
岑黛一顿,她知道岑骆舟。
这位大哥哥虽是府上嫡长子,但在岑家似乎始终不受老太君待见。而她自己身在长公主府,更不曾有心思去多关注这个青年。
目送豫安离开房间,岑黛脸上的笑意这才淡了下去。
在前世,她并不曾遭遇过这么一次落水,也就不曾因为这世的落水而离开岑家私塾,直到快要及笄才安心守在豫安身边。
除却最后的那场毒杀,似乎她的十六年光阴都过得无比顺遂。如今她重生回来,竟在第一天就打乱了前世的平和。
眼眸半眯,岑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打乱了也好,前世那通往死局的轨迹,她不愿再走上一遍。思及那疑点重重的前生结局,岑黛忍不住皱紧了眉。
太极殿中她与母亲的死……究竟与何人有关?
奸佞荀钰?
这个猜想将将冒出,岑黛立时就摇了摇头。不,不可能是他。
那时荀钰早已经伏诛,身边的爪牙也被拔除干净,他连自救的能耐都没有,根本不可能将手伸进太极殿里来,更别说能够一声不响地毒杀了当朝大长公主。
可,如若动手的不是荀钰一党……
岑黛抿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难道是有人将新帝和荀钰都给坑了一通么?
门外突然传来响动,身着素衣的婢子提了漆盒进了外间,试探着小声道:"郡主可睡下了?"
岑黛从榻上坐起身,笑着唤了一声:“冬葵。”
听到声音,身着粉衣的小婢子忙快步绕过屏风走进来,待看清了床榻上坐着的小姑娘,眼圈立刻泛了红,面上却盛满了笑意:"婢子在。"
她搁下漆盒,又取出姜汤端上,递了小勺:“长公主殿下方才吩咐过婢子,说郡主如今着了凉,可得趁热喝些姜汤暖胃呢。”
岑黛接过瓷碗,乖巧地一口口饮下。微烫的汤水下肚,四肢百骸立刻就升腾起了一股暖意。
“母亲这会儿在做什么?”
冬葵撑着脑袋看她喝着姜汤,笑嘻嘻道:“长公主殿下亲自挑选了几样东西,已经着人给大公子送了过去,说是要好生感谢大公子救下了郡主呢。”
岑黛顿了顿,眼里顿时多了几分笑意:“大哥哥救我一命,我也应该好好同他道谢才是。”她搁下瓷碗,取了帕子擦了嘴,眉眼弯弯:“去年皇帝舅舅送了我一套文房四宝,我一直小心存在隔间多宝格上的小木箱子里的,稍后冬葵取出来,以谢礼的名义给大哥哥送过去罢。”
想了想,又多添了一句:“就说五妹妹尚在府中休养,改日定会亲自道谢。”冬葵接过空碗,点头应声:“是。”
岑黛眼中暗光流转。
前世与她无甚交集的大哥哥,今生转眼却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倒是有意思。内室的门被冬葵再度阖上,岑黛重新缩进锦被里,思绪逐渐飞远。
岑骆舟啊……
岑家本有三房,值得一提的是,这三房都是嫡系。
当年的岑家主母并不是如今的岑老太君,只是后来因主母逝世,前荣国公遂将最宠爱的平妻抬做了继室,也便成就了现如今的岑老太君。
大房的岑远岸是那位前任主母所出,成家没多久就在剿匪途中不幸受了重伤,其妻忧心过度,之后双双撒手人寰,唯独只留下一个儿子,岑骆舟。
除了岑远岸,岑老太君膝下还有两个亲子。二房岑远章顶替早死的岑远岸袭了荣国公的位置,三房岑远道尚了豫安长公主。
只是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两房里一个公子哥儿都没有。三房后院只有豫安一个女眷,豫安自己不愿再生也便罢了。二房荣国公妻妾成群,却依旧只看得见女儿看不到儿子。
早年荣国公未曾坐上国公之位的时候,荣国公夫人尚有过一个嫡子,只是后来那孩子不慎夭折,此后国公府便只生得出女儿了。
因始终无子,荣国公一直将岑骆舟养在自己膝下。可饶是如此,岑骆舟依旧不受岑老太君与荣国公夫人的待见。
就是在这样惨淡的情况下,岑黛还能够记住岑骆舟这个名字,也并非是无意。
她依稀记得,她那在夹缝中默默求生的大哥哥不久后会凭借自身才干一鸣惊人,继而得到伯父荣国公的重用。只是后来豫安带着她同岑家人愈行愈远,她并不曾与岑骆舟有过交集。
后来,岑骆舟始终跟在荣国公身侧办事,在官场上步步高升,声名愈大。想来若非是因为有一个荀家大公子荀钰珠玉在前,他才应当是众人口中的那一个“燕京第一公子”。
思及此,岑黛缓缓垂下眼睑。
她那位前世于官场上大放异彩且并无污点的大哥哥,想来应当是十分清楚朝中动向的罢?
若是能够同他走近,未来必定能开阔视野……
等到了那个时候,前世那个下毒的幕后黑手,是否能够被她窥见几分身影踪迹?
她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被何人所害,她想要活下去。
一步步慢慢筹谋,她还有三年的时间,一切都还来得及。
下午时分,荣国公府的一座宅院内。
岑骆舟皱着眉接过了冬葵递过来的小木箱子,紧接着耳边就是连番的感激和道谢声。
他似是耐心地全部听完了,而后随意点了点头,转头冷声吩咐小厮送客。
一连串近乎不近人情的举措惊得冬葵一时没回过神来,再抬头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被人请出了院子。
冬葵傻眼。
岑骆舟端着小木匣子进了院子,抿唇将里头的东西一一摆出来,顿时就挑了挑眉。
“洮砚?”
从隔间里绕出来一个穿了青黑大麾的青年,一手负于身后,头戴金玉发冠,鬓发分毫不乱,眉目冷淡清隽。
青年径直行至岑骆舟身侧,打量着桌案上的几个物件儿,音色平稳:“洮砚是皇室珍品,在燕京中并不常见到……方才来的是长公主府的人?”
虽是问句,可话里却分明带了肯定的意味。
大越国能够拿出这等东西给小辈做礼物的,无非只有皇宫和长公主府。
“上午救了家中一个落水的妹妹,这是她送的谢礼。”岑骆舟随意说道。他磨挲着手里那方洮砚,脑中忽而想起了那日怀中湿漉漉的幼小女孩儿。
苍白的脸,冻得发红的鼻头,还有紧紧攥着他手指的小手……脆弱得宛如一只瓷娃娃。
“原来是那只小金丝雀。”
岑骆舟回过神,皱了皱眉,转头不解地看向他。
什么金丝雀?
青年却是不肯细说了,他转过身,伸手轻轻推开窗子,明亮的辉光洒在他眉宇间,疏冷又缥缈:“我原以为,你是巴不得这荣国公府多死些人的。”
岑骆舟扯了扯嘴角,眸色晦暗:“长公主府并非是荣国公府。”
真要细说起来,那得不到岑老太君青眼的豫安长公主母女二人,其实同他也算是境遇相似,他自然没道理去对一个岑家潜在的敌人见死不救。
裹了青黑大麾的青年人顿了顿:“如此说来倒也不错。且你今日帮了豫安长公主,算是让她落了你一份人情。那一份人情,往后兴许能够帮到你良多。”
他理了理袖袍,转目看向窗前桌案上的一卷书册,轻轻舒了口气:“言归正传,今日这东西我已经给你送到,想来明日这国公府内的形势就要开始变化……多番人事,切记小心为上。”
闻言,岑骆舟皱起的眉头缓缓松下,眼中多了几分明朗的笑意:“荀兄放心,为了今日,我已经苦等了许多年,必不会在半路出任何岔子。”
“既如此,我等着你冲破僵局的那一天。”
青年瞥他一眼,眸色微暖,转身抬步往门外走:“时候不早了,我今日只是打着送东西的名号过来,待得太久怕是会引起他人猜疑,不好多留。”
门刚刚打开,身后岑骆舟突然唤了一句:“荀钰!”
荀钰转头看他。
岑骆舟躬下身,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多谢。”
不过两字,却是沉重得惊人。
知道岑骆舟这是在谢什么,荀钰随意地挥了挥手:“谢倒不必,我并不曾帮到你太多,事成与否,终究还是要看你自己。”
他忽地顿了顿,意有所指:“从今日起,你往后的路只会愈发难走。人心难测,人人都可能栽下跟头,我也不例外。未免以后牵涉颇多,你我以后的见面,只怕不能再放到明面上来了。”
岑骆舟一怔。
直到那道青黑的高瘦身影走远,他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转头深深地看向身侧桌案上的那方洮砚。
他知道,方才荀钰的那番话无非是想让他谨记保持警醒、切忌掉以轻心。
只是那一句“我也不例外”……
荀钰会在将来的某一处栽跟头么?
岑骆舟想都不敢想。
那个情绪内敛到极致的青年始终行走在权势的高耸道路上,稍不留神就是惊险万分,更何况是栽了个跟头?
若是真的栽了……
会死的吧?
长公主府。
直到黄昏,岑远道才从荣国公府归家。回来时只道已经在国公府用过晚饭,同豫安说了句岑裾已经受过了家法。
彼时豫安表情未变,只随意应了一声。
次日清晨,岑黛起了大早。外头的大风已经歇了,燕京难得地迎来了一个晴朗的冬日。
冬葵一边给岑黛扣好了短袄的盘扣,一边嘀嘀咕咕地讲着话:“说来这冬月也已经过半了,换做往年也是时候该下雪了。今年倒真是奇怪,竟还能有这样晴朗的天。”
岑黛捂着汤婆子笑:“晴天难道还不好么?燕京的冬天太冷,暖和一些反倒惬意。”
冬葵笑嘻嘻地应下,见已经穿戴齐整也就不再多说,跟在岑黛身后出了院子。
因大越驸马不得为重臣,岑远道在京中只得了个不大的官职,每日需得早早出门,因此今日并不与豫安和岑黛一同前往荣国公府。
岑黛踏进大厅的时候,豫安长公主正坐在大厅里喝茶,见小姑娘从不远处走近,脸上顿时多了几分暖笑:“宓阳。”
她今日穿了一件莲青色的对襟长袄,重重暗色绣花精细且繁复。下身是一件深色织金马面,毫不吝啬地用了许多金线。发间簪了许多点翠发饰和珠钗,脸上画了盛妆。
岑黛瞧见这副打扮的时候,立时眼角就跳了跳,心肝儿颤颤。
豫安这哪里是去给岑老太君请安的?
分明是去摆脸色给下马威的啊!
偏生豫安丝毫不觉得不妥当,甚至脸上的明媚笑意更浓,白皙皮肤迎着冬日里难以得见的阳光,愈发显得气势逼人。
岑黛心底更慌了,战战兢兢地跟在豫安身后,同她一道前往荣国公府。
两座府邸只相隔了一条街,无需备车马,从长公主府的后门出去,紧接着就能看到荣国公府的后门。
荣国公府是燕京内名号最响亮的一座公府,听闻老国公是曾和先帝一起打过天下的。
不过因着本是出身草莽,纵然如今风光无限,岑家在京中不过只算得上是新贵,声名比不得京中的那些世家大族。
自天下太平之后,荣国公府就不曾少过什么荣宠。后来又有璟帝亲妹豫安长公主下嫁,更是叫岑家愈发光鲜起来。
国公府的孩子不少,但大多都没什么地位。府中姨娘各个都想生出哥儿,可每每都是不遂人意。
闺女太多,自然也就受不到珍视。唯独只有嫡出和母家强悍些的,兴许还能“子凭母贵”地被家中长辈记在心里。
按着长幼顺序,如今岑府里能被叫得出名字的后辈,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大哥是岑家大房的遗孤岑骆舟,二公子是国公府早年夭折的长子,三小姐是国公府早逝姨娘所生下的庶长女岑裾,而后再是荣国公夫人的嫡女岑袖。
岑黛是三房独女,于府中行五。
国公府内院,荣华堂内。
岑老太君一早就听闻三房的母女要过来,此时正垮着脸坐在厅堂上首,半分好脸色也无。
“三房媳妇不是一直打着身子不适的名头,不肯过来请安的么?”岑老太君垮下脸,面色不虞,讥笑道:“莫不是经过了昨个儿那事,她今儿个竟是突然来精神了么?嗤。”
下首荣国公夫人许氏见状,也跟着掩嘴笑了笑,不动声色道:“毕竟三房只有五丫头一个孩子,那丫头向来懂事可爱,这回遭了罪,无怪三媳妇如此忧心。”
“若真是懂事,那丫头早就该听她父亲的,将这事儿给翻篇了!她分明是同她娘一样,是来找老身讨债的!母女二人仗着身后站着的那一位,眼皮子都要飞上天去!”
岑老太君翻了一个大白眼。
她辛辛苦苦拉扯大了两个孩子,最后好不容易被扶正、坐上了岑老太君的位置,本以为能够从此舒坦起来了,可还没有享多少福呢,就被自己的长公主儿媳压了一头。
说什么尚公主就是光耀门楣?她可不稀罕!
人家招进来的都是孝顺小心的媳妇,偏生她招进来的就是一个活祖宗!不仅如此,大祖宗还生了一个小祖宗,两人比她还要享受还要金贵,叫她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许氏坐在下首,小心打量了一番岑老太君隐含怒气的脸色,心下暗暗松了口气。
国公府内院,领路的婆子垂首行在最前,身后豫安牵着岑黛走得不疾不徐,抬高了头颅目不斜视。
待穿过回廊石道,国公府内宅的荣华堂就在眼前了。还未踏进院门,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轻轻柔柔的呼喝:“见过三婶婶。”
一行人步伐停下,豫安表情依旧疏离,轻点臻首:“四丫头。”
着了一身桃粉裙装的小姑娘站在屋檐底下,单薄却婀娜,巴掌大的小脸上是稍显怯意的笑,娇柔瘦弱。
见岑黛停了步子转过身,那小姑娘便将笑脸对向她:“五妹妹。”
岑黛面色不变,笑得娇软:“四姐姐。”
这人便是荣国公府嫡女,岑袖。
在岑黛的记忆里,岑袖在府中的形象一直便是柔弱的,更加之性子极好、待姐妹和善,在京城世家中颇受赞誉。
若不是岑黛知晓她之后使计入主东宫、成为太子侧妃的行迹,想来也会将这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毒蛇当做是善良无邪的白兔。
岑黛不可见地勾起唇角。
想要打开眼界并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份力量,并不容易。有些人和事,她总要硬着头皮去面对。
就例如这混乱的岑府后院,她万不能再如前世一样抱着眼不见心为静的态度去对待。
娇怯的小白兔走到近前来,挨在岑黛身边,轻声同她说着话:“五妹妹身子可还好?昨日在私塾里的时候,我可真的是吓坏了。”
岑黛眉眼弯弯,像是丝毫也不在意昨日的事:“多谢四姐姐关怀,昨日宓阳落水不久就被救起,如今只是着了凉,并不多碍事。”
岑袖表情微僵,面上却是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脸上笑意更浓,抿着嘴笑:“五妹妹无事就好。”
话音刚落,拐角处就响起一道女声:“嘁,假仁假义惺惺作态。”
穿了湖蓝衣裳的小姑娘走到近前来,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并不敢直视气势逼人的豫安,只朝着岑袖翻了个白眼,扬声嘲讽:“整日装模作样,私底下挑拨离间,虚伪!”
岑袖立刻就红了眼角,脸色煞白:“三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不过是关心五妹妹而已,何时竟得罪你了么?三姐姐为何如此污蔑我?”
她咬了咬下唇,转头去看豫安,眼含期冀:“三婶婶……”
豫安理都没理她,只望着二人的目光复杂难明。
岑裾冷哼一声,依旧没敢去看豫安和岑黛,提了裙摆快步往荣华堂的方向小跑过去。
岑黛握紧豫安的手,脸上笑容依旧,似乎也打算走了:“四姐姐,时候不早了,可莫要让祖母等我们太久了。”并不打算宽慰看似委屈至极的岑袖。
岑袖拢在大袖里的两手攥成了拳。
她缓缓地收了欲哭不哭的表情,目送豫安母女抬步走远。沉寂的脸色配上那张苍白得过分娇弱的面容,莫名显现出一股子阴鸷来。
岑裾第一个踏进荣华堂,沉着脸色行了礼后,转身就寻了下首自己的位置坐下。
岑老太君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斥责她不懂礼数,下一刻却见豫安领着岑黛走了进来,当即就是脸色一僵。
有多久没见豫安过来请安过了?
不,应该问这是豫安第几次过来荣华堂请安。那过来请安的次数,可比不来的时候更容易清算。
岑老太君眯着眼,看着那背着阳光走进来的华衣女子,手下抓着的楠木金丝椅扶手几乎快要被她捏碎。
好一个乖张高傲的杨慈溪!
时至今日,竟还不曾将她这个老太君放在眼里!
下首许氏不动声色地望向来人,勉力维持着笑容,目光却是越来越不忿。在这个璟帝嫡妹面前,她这个荣国公夫人始终无法抬起头来。
豫安只微微福了福身便起身作罢。身为当朝长公主,整个大越能够让她行大礼的人,并不包括眼前的岑老太君。
直到她在许氏对面坐下,堂中的几人才回过神来,暗暗压下心头的怒气,连带着也就不曾多关注之后岑袖的到堂了。
堂中气氛滞涩,许氏勉强忍下豫安逼人的气势和被自己稳压一头的难堪,掩唇轻笑,先开了口:“除却过节的时候,我竟是许久不曾见到过弟妹到这荣华堂里来呢。”
豫安坐得端正,唇角微弯:“原先是因着身子不适在府中调养,昨儿个却见府中休养的多躺了一个宓阳,着实是将我吓得不轻,今日这才过来瞧瞧了。”
一话既出,岑老太君的脸色更沉了一分。
这杨慈溪话里话外无非在说自己是迫不得已才入了这荣华堂,明晃晃的,分明是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强忍着阴阳怪气的冲动,表情僵硬,冷声道:“昨儿个那事也闹清白了,的的确确是三丫头做得不对,她昨夜可抄了十遍家规。”
岑黛顿了顿,难怪今日看见岑裾眼下青黑,原来是因为半夜被勒令抄了家规。
豫安心中也有数,浅笑着继续道:“家中姐妹争执,三丫头还差宓阳一句歉。”
岑老太君深吸一口气,虽是不痛快,却也清楚豫安的性子。豫安并不常动火气,平日能退也不愿意将事情说太开。可若是真的生了怨气,必定要不依不饶地紧抓着事情不放。
思及此,她只得看向岑裾:“三丫头。”
早先就得了示意的岑裾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朝着岑黛微微福了一身,声色微僵:“昨日是我鲁莽了,不该一路冲撞,还伤了妹妹,是我的不对。”
岑黛笑得乖巧:“妹妹不怪姐姐。”
听罢,岑老太君忍不住多看了岑黛一眼。这是她那五孙女?如今豫安坐在这儿,她还以为岑黛不会轻易松口的。
豫安也偏头看向岑黛,对上了小姑娘笑吟吟的目光,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总归她昨日对驸马说出的要求只有两样,如今目的已经达到,的确没必要继续为难小辈。
对面缩在椅子里的岑袖紧了紧手指,怯怯地笑:“真好呀,大家依旧还是好姐妹呢。三姐姐今日能够心平气和地将事情想清楚,当真是再好不过的。”
看似是在为姐妹相处和谐而庆幸,可话里却是有几分其他的意味。
这荣华堂里大多数人都知晓,三小姐岑裾是个暴脾气的,不惹她顶多是受一番冷眼就过去了,如若惹了她,保不齐要被她当做出气筒一顿嘲讽。
因此还被岑老太君亲赐了一个绰号:“炮仗”。心平气和一词,从来都不会出现在岑裾身上。
一番话说出来,上首的岑老太君立刻就低低地哼了一声。她方才还觉得岑裾这是开始明事理了,此刻听了四丫头一番话,这才想起来岑裾的性子。
岑裾明事理个什么?今日这一大帮子事可全是她惹出来的!若不是她,自己现在何苦要忍着气面对豫安?
岑裾同样也听出来了些许不妥当,可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没有听出来这个四妹妹的话外音,也就没多在意。
坐在她对面的岑黛左右看了看,轻轻弯起唇角,长睫微垂:“说的也是,也不知昨日三姐姐怎的动了那样大的火气?平常都不常见过三姐姐发过那样大的火。”
声音软软糯糯的,带了这个年纪该有的乖巧和娇憨,似乎甚是无害。
可岑袖的脸色却是渐渐地白了。
是啊,岑裾是“炮仗”,可炮仗炮仗,若是想要爆炸开来,总得有人点火不是?
有了岑黛这么一说,岑裾立刻就回过神来,转头恶狠狠地盯着岑袖:“是你!说来说去,昨日那事儿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她昨日在私塾里和岑袖生了口角,平日里总是装巧卖乖的岑袖昨日不知是怎么了,明晃晃地笑话她是个榆木脑袋。
她一时气不过,但终究是顾及着是在私塾里、有夫子在头上盯着,只打算憋着回去内院泄气,谁晓得后来撞上落水一事,当时就骇得把这争执给忘了。
现在想来,只怕是岑袖看见了岑黛上午的浑噩,想了法子在拿她当枪使!
岑袖的脸色越来越白,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裙角,勉强笑道:“三姐姐,袖儿什么都不知道呀……”
岑裾冷哼,干脆站起身来,直直盯着她:“知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清楚!整日搁在这儿装无辜,你还真当是自己能耐了?”
岑袖红着眼角,眼睛里湿润润一片:“三姐姐,你误会我了……”
旁边岑老太君和许氏也看出了什么,立时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
“吵吵嚷嚷个什么!能不能消停点!”
岑老太君红着脖子斥呵,拿着拐杖指着岑裾就是一通狠话:“你啊你,昨日撞了你五妹妹,今日又跟你四妹妹吵起来!你这丫头,难道非要把这府里闹得天翻地覆才肯消停吗!”
岑裾又瞪了岑袖一眼,不甘心地坐下来,嘴里嘟囔着:“明明这件事同她脱不了干系。”
岑老太君皱着眉看向泫然欲泣的岑袖,音色软了下来:“四丫头,你说说,你昨日做什么了?”
岑袖抹了抹眼泪,哽咽着道:“前一阵子夫子考教了我们,昨日出了成果,三姐姐在课里是垫底。袖儿当时并不曾做什么,只说了让三姐姐有不懂的可以来问妹妹……”
“嘁!”还未说完就被岑裾截了话头打断:“岑袖你敢不敢把昨日那番话给说全了?随意抽一句话出来敷衍谁呢?”
她冷笑一声:“再者说了,我用得着你教我?我可记得私塾里功课最好的是岑黛不是你!怎么,你如今倒是可以出师教人了?”
“三姐姐,你……”岑袖暗暗咬牙,面上却是哭得更狠了。
“你还哭!假惺惺……”
老太君听着屋里哭哭啼啼和明嘲暗讽的声音,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砰砰砰的,简直快要跳出来了!
家里姑娘家多了就是不省心!一个个都是过来讨债的,存心气她!
老太君气得捏紧了手里的拐杖,一边揉着眉心,一边隐晦垂眸,去看坐在下首的豫安。
盛装华服的妇人依旧是挺直了脊背抬高了下巴,冷眼看着对面的闹腾。
老太君见状,当即就闭眼想要哀嚎一声。该天杀的,竟还让这个她最不喜欢的儿媳妇给看了笑话!
豫安抿唇坐在下首,心下其实并不曾觉得多好笑。
她瞧着对面尚还在争执的姐妹二人,眼角余光却是在往自己身边的岑黛身上瞥。
到底都还只是一群孩子,被心性和经验所限制,听不出话外音也就罢了。可她出身于那最是肮脏莫测的高深宫苑,此时一眼就能看见此事背后的最冷静的那个人。
岑黛。
那岑裾和岑袖此刻的争吵,有岑黛在背后推动。
可岑黛不是一向不愿意同这两人相处的么?今日为何突然要踏进这趟浑水?
岑黛也注意到了豫安的目光,笑眯眯地牵住豫安放在小桌上的手,满眼都是乖顺和狡黠。
豫安无奈舒了口气,笑睨了她一眼:“你呀……”
岑黛乖巧低下头,眼中暗芒闪烁。
眼看那三房的母女二人坐在一旁无事一身轻,上首的岑老太君揉着脑袋也不愿再理会几个小辈,许氏的脸色越来越黑,终于忍不住出了声:
“够了!”
两个小丫头立时就闭上了嘴。
许氏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温声道:“便是真有什么口角,拿到荣华堂来说做什么?并不是什么大事情,你们姐妹二人私下解决就是了。”
岑裾抿了抿唇,小心打量了一眼上首的岑老太君,终究还是轻哼一声闭了嘴。岑袖擦干净眼泪,也不敢出声了。
许氏这才松了口气,只脸色依旧不好看。
若非岑裾那个病逝的生母是荣国公第一个通房侍婢,她凭借一个庶长女的身份可没办法欺负嫡女岑袖。
许氏恨恨想道,一时只觉得憋屈无比。这样一个暴脾气的庶出姑娘,偏生荣国公就是心疼她!
直到荣华堂内重归平静,豫安做了半天的壁上观,终于准备提起此行的正事:“此次宓阳落水实在惊险,媳妇打算将宓阳从私塾中带出来,去寻女先生私下教导。”
岑老太君回过神来,顿时就坐不住了:“不行,可不行了!我岑家的孩子哪有不在自家私塾里上学的道理?怎么,老三媳妇是瞧不起我岑家不成?”
豫安轻轻握着岑黛的小手,并不急着回话。
底下许氏打量着几人的脸色,也跟着摆出了不赞同的表情,苦口婆心劝道:“弟妹这是什么意思?这燕京里稍大些的氏族贵门,哪个不是将幼子放到自家塾里教养的?五丫头如今才十三岁,不去私塾还能去哪里?这消息若是放出去了,指不定外头要怎么说咱们岑家呢!”
听她提及了面子问题,岑老太君更黑了一分脸色:“可不是?如今不过只是因着落了一次水,五丫头便要离了私塾单独出去读书,让外人听见了该如何想我们岑家?这事不行,老身不同意!”
直到这婆媳两个一唱一和地都说完了,豫安才笑着开了口:“媳妇也是无奈之举,两房的府邸隔得这样远,若是哪一日宓阳再在国公府里出了什么事,媳妇可放不下心。”
她望向岑老太君,眸中笑意更深:“宓阳的舅舅向来宠爱她,昨日午后听见消息还特地打发了宫人过来问候。幸而这次宓阳还算安好,只怕若是还有下次,想来她舅舅可不会轻易放下心罢?”
荣华堂里攸地安静了下来。
岑黛的舅舅,越璟帝?
岑老太君的眼皮子跳了跳。
纵然她再怎么不喜豫安母女,但是对于这两人身后站着的那一位,她可是一直是心存忌惮的。
这岑府后院的事儿,没人比她更清楚。几个小姑娘都长大了,相处时难免会生出些许不痛快。
老太君没那心力,更没那想法去特特护住一个五孙女,如今听出了豫安话中隐晦的威胁,只得忍下气。
她表情僵硬,一时觉得脑仁生疼,只得不耐烦挥挥手,气急败坏道:“行了行了,便叫五丫头离了私塾罢!”
自家这三个孙女儿,真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让她省心,各个都过来气自己!当真了欠了她们的!
下首许氏捏紧了手中茶盏,勉强笑了几声:“成,媳妇晚些时候就命人去同私塾夫子交代。”
话音刚落,荣华堂外忽然传来婆子小厮的惊喜呼喝声。
心里憋着气的老太君皱紧了眉头,表情更难看了几分:“这外头闹腾个什么呢,啊?大清早吵吵嚷嚷的。”
几个婆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喜不自胜:“老太君!夫人!国公爷带着公子回来了!”
偌大的岑家只有一个公子,岑骆舟。
老太君眉头皱得更深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她都快要忘了那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了。虽说是唯一的岑府嫡子,可是到底不是她亲生的血脉后辈,也就一直不曾上过心。
底下那小厮忙不迭回答,乐呵呵地直笑:“是公子!公子得了左都御史赏识,如今左都御史大人的消息传过来,说是要将公子带到身边教导,国公爷都叫大家伙去前厅庆贺哩!”
霎时间岑老太君和许氏就变了脸色,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大房的那个小子,竟走了这么大的运?
婆媳二人对了对眼色,当下就将方才几个小姑娘的糟心事给抛到脑后。岑老太君借了身旁婆子的搀扶起身,铁青着脸拄着拐杖出了荣华堂,眸色复杂:“去前堂!”
豫安抿了抿唇,也跟着站起身来。岑骆舟?那个昨日救了宓阳的孩子?
身边岑黛却是微微垂着脑袋,长睫遮住了眸底暗色。依照前世的轨迹,岑骆舟在岑家的地位变化,似乎的确就是在这一阵子。
一群人心思各异,浩浩荡荡地赶往前厅,还未入门就听见荣国公爽朗的大笑。
岑黛轻轻抬眼,依稀瞥见大厅里站了两道瘦高身影。
一人高大富态,着深红官服,是她的二伯父,荣国公。另一人穿着靛蓝色锦衣,身姿挺拔,正安安静静地听荣国公说着什么。
岑老太君领着许氏先一步踏进大厅,眸光复杂地打量了那冷面青年一眼,笑道:“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这样喜庆?”
荣国公给老太君拱手行了一礼,笑意明显:“是骆舟,他前儿个写了篇《谏监察书》,给了私塾夫子看,这不,一下子在学子圈里出了名,左都御史看了直说好!”
面色红润音色洪亮,看上去真的是高兴满意到了极致。
那劳什子的学子圈老太君并不熟悉,一时心里不舒坦,只能酸溜溜的笑:“哎哟,是从咱家私塾里出去的?老身在这后宅里呆了许久,怎的不见姐儿们提起过?”
荣国公这就不认同了,收了笑认真同老太君解释:“姐儿是姐儿,哥儿是哥儿,平日里都是分开学习的。这学的东西都不尽相同,姐儿们怎会知道骆舟这件事?”
他又提到:“昨日下午荀家大公子曾来过府上,就是被左都御史托着来送回信的。母亲可还记得?”
岑老太君恍惚忆起昨日下人的来报,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呀,这可真真是好啊,大哥儿出息了哩。”
岑黛一边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的对话,一边轻轻抬眼,不动声色地打量荣国公身边的挺拔青年。
那青年低着头,仿佛此时荣国公和岑老太君讨论的人并不是他一般。嘴唇抿起,眉头微皱,看上去性子有些冷硬,似乎不是个好相处的。
她正胡思乱想想着,对面的岑骆舟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抬起头,明晃晃地对上了她的目光。
一瞬间的惊诧之后,岑黛眨了眨眼,立刻回过神来。先是眉眼弯弯,朝着他摆出一个善意的笑容来,而后就老老实实地低头,去看自己裙摆下的脚尖儿了。
岑骆舟抿了抿唇,拢在长袖里的手指微动。
他认得岑黛。昨日他从湖里把这丫头救上来的时候,曾好好地打量过那张脸。比起当时湿透的苍白,此刻的岑黛无疑是健康许多的。
老太君强撑着笑脸坐在上首,偏生她身边的荣国公却像是什么也不曾注意到似的,面上仍旧是爽朗笑意不减:
“咱家现在可有了底气了!往常外头说起世家的公子才子,都只提那荀家大公子,这下可要多添一个岑家大公子的名号,着实是痛快!”
他笑眯眯地转过头,却发觉岑骆舟正在盯着那一群姑娘家看,于是也跟着瞥过去,愣了愣:“五丫头?”
岑黛站出来,乖巧行礼:“伯父好。”
荣国公笑笑:“五丫头也好。”
他转过头,看向站在许氏身边的豫安,又是明显一愣。继而想起昨日私塾里的事,笑意散了些,关切问道:“倒是难得看见弟妹过来,可是五丫头哪里不妥当?”
思来想去,除却一个岑黛,他实在想不出这位三弟妹还能抱着什么目的过来请安。
豫安听出了他话里的谨慎和些许担忧,当即面色稍霁:“多谢伯兄关怀,宓阳只是着了凉,并无大碍。弟妹今日过来,只是想将宓阳从私塾里带出去。”
荣国公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笑着轻咳了声:“弟妹自己心里有打算就好。”
岑老太君僵着脸坐在一旁,左看看这个,右看看那个,愈发觉得今日自己是撞了大凶。
家里三个孙女儿不听话也就算了,好歹都是自己的血脉,忍忍也就罢了。反倒是大房家的那岑骆舟,一时不察竟让他飞上了枝头,当真是膈应得很。
许氏侍立在她身边,眼角余光看清了岑老太君脸上愈来愈难看的颜色,心领神会地扯开嘴角:“老太太可是乏了?不若妾身扶您去休息片刻?”
荣国公看了眼岑老太君阴沉沉的脸色,想起平日里她并不多待见岑骆舟,当即也就明白了什么,起身拱手:“正好儿子身上还有些公务还未处理,就不叨扰母亲歇息了。”
老太君强笑着点点头。
荣国公理了理衣袍,径直往厅外走去,在经过岑骆舟时停了停:“骆舟记得稍后整理些东西,午后我带你去探望探望那位左都御史。”
岑骆舟垂头:“是。”
豫安目送荣国公抬步远去,下一刻牵着岑黛也出了前堂,岑骆舟跟着一道离开。剩下两个姑娘看出了老太君正在窝火,同样不敢多留。
直到大厅里只剩下婆媳两人之后,岑老太君这才把快要笑僵了的脸垮下来。身旁许氏的表情也阴沉得很。
“你瞧瞧,”老太君手中拐杖用力戳了戳地,闭了眼沉声道:“如今大房那个孩子可出息咯!估摸着从今日开始,老二就要把他带到身边,到外头见世面去了。”
她眯开眼,斜睨着许氏的肚子:“纵然那孩子再怎么好,说到底依旧不是二房的亲儿子,你们房……”
岑老太君始终不满意岑骆舟。那孩子的亲生祖母是前荣国公的正经原配,根本不是她的亲生孙子,是以怎么看都不顺眼。
岑骆舟越好越出息,她就跟着越恼怒越不痛快。
许氏轻抚腹部,情绪低迷:“儿媳这肚子……应当是生不出来了。那些妾室虽是还能生,可出来的都是闺女。”
“老太太,”她哭丧了脸,无措道:“难不成真是咱家里中邪了?不然怎么会一个儿子都没有呢?”
“胡说八道!”岑老太君忽然截了话头,冷着脸厉声呵斥:“什么中邪不中邪的,神神鬼鬼玄乎其玄,尽是在瞎说!”
老太君满眼都是怒气,恨恨地看着自己手里已经攥得皱巴巴的衣摆,咬牙切齿:“如今四海皆平天下安定,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哪里有什么邪祟鬼怪?”
不知是对许氏说的,还是在劝服自己。
眼见老太君气红了脸,许氏立刻就不敢说话了,忙给她倒了一杯茶:“老太君快快润润喉咙!是儿媳说错话了,儿媳知错!”
瞧着许氏畏缩的模样,岑老太君舒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收了脸上的怒容:“以后再在这府里提劳什子的中邪,老身绝不轻饶你!”
许氏一叠声应下。
前厅花园里,岑袖和岑裾的表情还有些不自然。
不是没见过老太君发火,可像今日这样难看的脸色,她们却是极少见到。
岑袖暗暗捏紧了袖子,一双眼睛忍不住放在了前方不远处岑骆舟的身上。
她一直都晓得的,祖母和母亲始终不喜欢这个大哥哥。只怕如今二人的坏脸色,也有大哥岑骆舟的一份“功劳”。
豫安牵着岑黛远离了前堂,却也没急着走,慢下脚步等着身后的岑骆舟。
身着靛蓝锦衣的青年表情依旧冷硬,径直行至豫安身前,拱手行了一礼:“骆舟见过长公主殿下。”
豫安扬了扬眉。
是长公主殿下而非是三婶婶,她这位大侄子倒是有些意思。
众多思绪一闪而过,豫安笑得和煦:“昨日幸而有侄儿救了宓阳,婶婶和你五妹妹都还没同你好好说声谢呢。”
她垂下头,笑着看向岑黛:“宓阳该同哥哥说什么?”
岑黛本是半躲在她身后,闻言站直了身,眨了眨乌溜溜的大眼睛,乖巧行了一礼:“宓阳谢过大哥哥。”
小女孩儿娇娇俏俏的,灵动又乖巧。
岑骆舟顿了顿,第一次感受到了做哥哥的滋味儿,忍不住作势微咳一声:“五妹妹客气。”
看着他强装老成的模样,豫安忍不住掩着嘴笑,待笑过之后便正了脸色,温声道:“昨日若不是侄儿出手相救,只怕宓阳最后可不只是着了凉这么简单。”
她缓了缓脸上的表情:“婶婶欠你一份人情,以后侄儿若是有什么难处,可要记得来寻婶婶。”
岑骆舟忍不住抬眼望她。
豫安笑笑:“你三婶婶怎么说也还挂了当朝长公主的名头,手段尚在,可以帮着侄儿避过许多难关。”
她牵住岑黛的手,似乎是准备走了:“侄儿若是有事,只管来长公主府。甚至有些你二伯父做不到的或是不能知晓的事……也大可来寻婶婶解决。”
岑骆舟瞳孔微缩,下一刻却是释然。
想来在他喊出来那一句“长公主殿下”的时候,他这位三婶婶就已经猜测到什么了吧?
他抿唇抬头,目送豫安母女缓步走远。
就在这时,乖顺地跟在母亲身后的岑黛忽地转过头来,迎着他的目光浅浅地笑了笑。
明明是再娇软不过的笑,可配上那对亮晶晶的眼睛,却是忽地叫岑骆舟生出了几分不确定。
他皱了皱眉。
自己这个五妹妹,似乎是也察觉出了些什么?
豫安长公主并未在意身后的动静,待出了荣国公府后门,才挑眉看向身侧娇娇俏俏的小姑娘:“今日在荣华堂,宓阳为何要说那些话?”
是在说岑袖岑裾争执一事了。
岑黛弯弯唇角,状似天真道:“宓阳只是实话实说,昨日虽说是三姐姐撞我下去的,可究其根本,四姐姐分明也参与到了这件事里来。”
豫安提醒她:“你四姐姐可不如表面那样好相处,你今日这么做,就不怕你四姐姐记恨了你?”
岑黛抬头看她,眨了眨眼睛:“四姐姐欺负我做什么?宓阳又不住在荣国公府,什么也不与她争、什么也不碍着她,她与三姐姐处在一起,为何还要记恨我?”
豫安立刻就懂了其中关窍。
荣国公府的后院并没有公子哥儿,平素只有几个姐妹相争。真正与岑袖相争、碍着岑袖的,始终只有一个颇得荣国公宠爱的岑裾而已。
只要有岑裾在一日,想来岑袖对于岑黛都是刻意拉拢,而非记恨的。
岑黛抿着嘴笑:“想来这次女儿落水,也是四姐姐想让宓阳厌恶三姐姐,好同她交好罢?”
豫安瞥了言笑晏晏的小姑娘一眼,眸光复杂:“你倒是将这背后的因果都给摸清楚了。”
母女二人进了长公主府后门,豫安继续道:“你们三个虽是姐妹,可到底还是存了些许差距。荣国公府固然势大,可依旧敌不过皇族,你是御封的郡主,不必自降身份地同那两个姑娘争来斗去。”
岑黛眉眼弯弯,牵着母亲的手不说话了。
上辈子她便是同豫安一样,对荣家人如何丝毫不在意。
只是如今她想要同岑骆舟交好、以期窥探前世死亡真相,必定是要蹚荣国公府的浑水的。岑家后宅的你来我往,她避无可避。
豫安也不打算就着此事多说,待走过一段路后,吩咐冬葵领着岑黛回去自己的院子,自己则同张妈妈一道儿往京华园的方向去了。
她揉了揉眉心,偏头问道:“近来京中可有什么出名的女先生么?”
张妈妈垂下头,认真地想了想:“倒是有几位,只是如今年关将近,女先生们应当都回了老家准备过节,此时倒是不好叨扰着上门。”
豫安皱了皱眉:“看来只能等到年后,再去着人为宓阳寻女先生了……”
张妈妈掩着嘴笑:“公主年轻的时候可是才名不小哩,总归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公主亲自教导小殿下也是可行的。”
豫安浅笑:“这倒是个主意。”
一行人刚一踏进京华园,顿时就有机敏的婆子迎上来,躬身小声道:“殿下,早前宫中传了消息过来。”
豫安挑眉:“皇兄?”忙快步走入厢房。
越璟帝悄悄指人送了一封信过来,信里小心翼翼地问她岑家后院的事儿,又问她要不要兄长为她撑腰。
一副深以为忧的语气直将豫安逗乐了,同张妈妈打趣道:“皇兄这番动作,莫不是以为本宫还压不住几个后宅妇人不成?”
张妈妈也憋着笑:“陛下也只是担忧公主,毕竟这么多年过来了,小殿下还是第一次出事。”
豫安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抬手将信纸叠好,温声道:“说的也是,只是皇兄未免太过看轻了他的嫡亲妹妹……待下午有空,我回信一封,省得皇兄担心。”
张妈妈笑眯眯地应了:“嗳。”
午时。
正在誊写古籍的岑黛停了手里的笔,长长呼出一口气,笑吟吟地带着冬葵出了院子,准备前往京华园与豫安一同用膳。
“娘亲!”她娇娇俏俏地进了屋,抬头却见豫安沉着脸坐在上首。
岑黛一愣。
一旁的张妈妈苦笑着同她摇了摇头,低下头不肯说话了。
岑黛抿了抿唇,径直走上前,钻进豫安温暖的怀里:“娘亲怎么了?”
豫安笑笑:“没什么事,只是你祖母上午精神不大好,不久前还传了消息过来,说是病倒了。”
岑黛默了默,心想岑老太君今日应当真的是气坏了。
最上心的两个孙女儿当着她的面姐妹不和;最不欢喜的三媳妇难得过来请安,却是为了给她摆脸色;最厌恶的大房后辈竟然一声不吭地出席了。
岑黛寻思着,若是自己是岑老太君,着实是要气的不轻。
豫安叹了口气,牵着她往外间走:“你爹爹也得了消息,方才被你祖母的人带着去了国公府,说是要为老太君侍疾。”
岑黛咋舌:“伯母不是在国公府么?怎么父亲还要……”
国公府上下有荣国公夫人许氏操持,再不济还有一个荣国公,这侍疾的事怎么说也不该落到岑远道头上来才是。
“谁知道呢。”
豫安沉了沉眼,领着岑黛在餐桌前坐下:“用饭罢,你爹爹这时候不会回来的。”
可豫安没想到的是,岑远道可不止是午间没有回来。
岑黛下午留在京华园里练字读书,边读着边瞥向坐在她身边的豫安。
起初她还能见着母亲愈发沉下来的脸色,后来却见豫安闭了闭眼,再抬起头时面色已经变得与以往无异了。
骇得岑黛吞了吞口水。
待到黄昏时,张妈妈才低着头进了屋来:“公主,岑家的老太君病得严重,驸马爷留在那边侍疾,怕是今日……都不回来了。”
不远处垂着脑袋听壁脚的岑黛一愣。自她懂事起,似乎岑远道就不曾同今日这般随性过。旁人只道是长公主过于严厉,约束驸马良多。
约束不约束岑黛并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家爹爹的确是极其顺着豫安的性子来。不知是本意如此,还是忌惮豫安背后的越璟帝。
而如今,自家爹爹竟要玩一出彻夜不归了?
“如此。”豫安音色淡淡,手上执了一张明黄的信封,正是上午越璟帝私下派人送来的东西。
她捏着信封并一张自己早先写好的回信,径直扔进一旁的铜鉴银错宝珠熏炉里,眼看着火光将信封吞没,转头朝着岑黛轻笑:“宓阳晚间想吃什么?”
岑黛愣了愣,回答:“想喝粥。”忍不住抬头又打量了母亲几眼。
豫安面色如常,上前仔细看了岑黛今日做的功课读的书,笑着揉了揉岑黛的小脑袋:“宓阳辛苦了,晚些时候娘吩咐人给你端虾仁粥过去,先回自己的院子罢。”
岑黛抿了抿唇,抱着豫安撒了好一会儿的娇,直把豫安逗笑了才罢休,整了衣袖裙摆同豫安认真道了告辞,这才带着冬葵出了厢房。
目送两个小姑娘踩着夜色走远,豫安的眸光顿时沉了下来:“张嬷嬷。”
张妈妈本是宫中嬷嬷,打小跟在她身边侍候的,后来与她一同出宫住进了长公主府,她也就改口叫了张妈妈。
灰色布衣的妇人恭谨地垂下头:“奴婢在。”
豫安抬眼望着灰暗的天空:“收拾收拾行装,明日准备入宫。”
上午越璟帝小心翼翼地过来问她是否需要兄长撑腰,午后她没有送去回信,想来璟帝应当懂了她的意思。
张妈妈点头应声:“奴婢明白。”
她忍不住抬头,忧心地看向面色冷静一片的豫安:“公主……驸马爷此番异动,想来应当是那岑家的老太君故意为之,刻意留下人不让走……”
豫安扯了扯嘴角,冷笑道:“本宫如何不知?驸马在京中,可是出了名的大孝!”
她缓步踏进厢房内间,将华丽的外袍脱下,由着张妈妈侍候着换上了一件软和些的宽松长袄,坐在梳妆镜前卸下满头点翠。
“那岑家老太太想来是早晨见了我和大房长孙,心里头不爽利却又不敢当着本宫的面发作得太厉害,只能使法子将驸马召过去,想要拉着本宫一起不痛快。”
豫安自顾自地解了发髻,墨发垂下,削减了几分平日里的凌厉,更多添了些许妇人的婉转:“她想得倒是容易,只是这气既然已经撒到了本宫头上,本宫又怎能真的让她如愿得意?”
张妈妈轻叹一口气,帮着收拾好了那些点翠和金钗,犹豫着道:“只是公主与那岑老太君这般动作,让驸马爷怎么想?”
她忍不住劝慰:“毕竟驸马爷孝顺岑老太君是真,公主莫要与驸马太过生疏了。”
一句话惹得豫安笑出了声:“生疏?他何曾与我不生疏了?”
她直视镜中的自己,声音逐渐低了下来,轻叹:“岑远道,远道……"
"他啊,人如其名,想要走上仕途,想要在官场上愈行愈远。只可惜,尚了公主成了驸马,无法入朝为重臣,生生地将那条‘远道’给埋葬了。”
张妈妈张唇还想再劝几句,可想了想却发觉找不到话辩驳,终究还是再叹一声,闭了嘴不说话了。
直到次日,岑远道才同岑老太君道了告辞,准备回长公主府看看妻女。
他前脚刚踏出荣国公府的后门,下一刻抬头,便见自家宅邸的后门前停了一辆装潢华贵的马车。几名宫人低眉顺眼地候在府门前,见到来人,忙尖声行礼:“见过驸马。”
驸马二字将将喊出,岑远道就忍不住皱了皱眉。
“来接豫安进宫?”岑远道冷声。
立在最前的宫人依旧笑得客气:“是,依旧是照着以往的规矩,官家命奴才来接长公主入宫过小年。”
豫安已经嫁人,除夕年节依礼都是在岑家度过,但每逢小年都会入宫小住一段时日,参加宫中家宴。
岑远道暗讽:“倒是一年比一年来得早了。”
宫人垂头笑道:“驸马爷说笑啦,官家这回只说是太过忧心小郡主了呢。”
岑远道扯了扯嘴角,径直进了宅院。
京华园内,豫安一袭深色宫装,正坐在厅堂上首,身边站了张妈妈、冬葵等人。
岑远道跨进门就停了步子。
他望着那坐在上首、仪态端庄的妇人,恍惚想到了很久之前。
前荣国公带着他入宫面圣,曾在宫中偶遇当时尚还是个小姑娘的豫安,精致华贵,引人注目。
后来天家内斗,豫安公主的成亲难免要和利益相勾结,他听从父兄建议参加了那场本意在于甄选驸马的宫宴。
记忆中永远尊贵无比的小姑娘娉娉婷婷行过众家儿郎,而后攸地停在了他面前,清丽如芙蓉一般的面容上半分笑意也无:“我嫁给……你。”
思绪回笼,坐在上首的豫安已经为岑黛系好了银狐裘披风,柔声道:“行装为娘已经叫人收拾好了,可莫要叫你舅舅等的太久了。”
思及璟帝,岑黛立马娇娇俏俏地点头:“宓阳也想舅舅!”
想念那个,前世被奸佞毒杀、英年早逝的皇帝舅舅。
豫安点了点她的鼻头,而后笑意淡了些许,抬头看向仍旧站在大厅中央的中年人:“驸马呢,可要与我们一同入宫?”
岑远道表情不变:“府中需得有人看着。”
依旧同往年一样的回答。豫安毫不在意,红唇弯弯:“那便麻烦驸马在家看顾了。”
她慢悠悠地起身,牵着岑黛行过来,依旧是万千风华不减。
而后擦肩而过。
藏在袖中的双手瞬间紧握成拳,岑远道长长叹出一口气,又缓缓松开了手。
后门外的华贵马车是长公主仪制的车驾,车厢空间宽大,容纳母女二人绰绰有余。
岑黛上了马车后就趴在豫安膝上假寐,心里盘算着岑家众人。
本是最规矩不过的父亲昨日彻夜不归,背后定然有岑老太君的一份意思。如今豫安提前进宫,无非是对岑老太君的回击。
总归她背后有一个强势的娘家,驸马不归家,她干脆也不愿在长公主府多呆了,收拾收拾回娘家过节便是。
岑黛蹙了蹙眉,突然忍不住可怜起自家爹爹起来。前有亲娘后有妻女,夹在中间真真是难受。
她叹了口气,又往豫安怀里钻了钻。
于她来说更值得注意的是,前世的轨迹又乱了一分。上辈子她并不是这时候入宫的,而是等到年节已近朝中休沐,才跟着豫安进了宫。
岑黛蹙眉,合眼不再多想。
一路上马车始终行驶得平稳,车轮咕噜噜滚动,最终在神武门前缓缓停下。
宫城萧瑟巍峨,肃穆磅礴,低矮的厚重乌云更加突出皇城的几分庄严。
岑黛掀了帘子,被下方的张妈妈抱了下来。刚一落地,那从神武门呼啸而来的大风吹得她差点没站稳。
冬葵忙帮她把身上的银狐裘拢紧,背着风道:“这关口的风实在是太大了……”
岑黛抿紧了嘴。方才她试着张开嘴,那一大股子风就立马冲进她嘴里,连闭上嘴都算费力。
豫安被她的模样逗笑了,忍不住打趣:“小宓阳轻飘飘的,仔细被风吹跑了哩。”
岑黛弯了弯眉眼,背过身避开风,这才敢张口:“娘亲不会舍得宓阳被风吹跑的!”
豫安脸上笑意更浓。
代步的软轿备在神武门后,一行人递了官牒准备入门换乘。
一脚踏进宫门,方才的大风立刻就削减了一些。觉着风小了,岑黛也就放松了些。她从白狐狸毛儿里扬起小脑袋,抬眼便看见迎面走来了三人。
岑黛眨了眨眼睛。
这三人皆是身穿赤罗官服,为首的一人庞眉白发,昂首挺胸嘴唇抿紧,瞧着倒是很有精气神。身后的青年人落后了他半步,冠袍分毫不乱,面容冷硬,丝毫不惧面前寒风。
同这风华外露的一老一少比起来,剩下的一人似乎就显得有些平庸了,腆着一个大肚子,面上带着奉承谦恭的笑。
岑黛遥遥看着这三人身上穿着的单薄官服,立时就又颤了两颤,冷得她又拢了拢身上的狐裘。
两拨人马遇上,那三人拱手行礼:“参见长公主殿下,宓阳郡主。”其中当属最年老的那一位的声音最大,中气十足。
豫安眼中多了些钦佩,微微福身:“荀阁老。”
岑黛抿了抿唇,也跟着行了宫中的礼仪。
低下头的那一刹那,她忽地闻到了一股特殊的竹香。脑中记忆霎时翻涌,她突然想起了重生之时做的那个梦。
在梦境最后,她看见了一个白衣青年,脊背挺直如同静庭幽竹。
他在这三人之中?
岑黛整个人陡然一僵。
三人中的老先生瞥了她一眼,又默默转过头道了告辞,领着另外两人避开让道。
几人推诿一番之后就不再多说什么,抬步各自离开。
待走远些了,方才腆着肚子的官员这才小声开了口:“那位小贵人,似乎颇得陛下欢心。”
他顿了顿,眼中光芒细碎,小心地望了走在最前的老人家一眼,而后转过头看向青年,意有所指:“若是能够通过那位小贵人往上头搭线,想来这以后的路都要好走许多。”
为首的老人掀了掀眼皮,略显苍老浑浊的眼睛也跟着瞥向青年。
顶着二人或明或暗的打量,青年人脸上的表情始终不曾变过。
身后关口狂风大作,扬起众人衣袍猎猎作响。青年迎着寒风抬高了头颅,遥望眼前愈发明亮雄伟的京都满城,似乎想起了方才那个拥有纯澈眼瞳的乖巧小姑娘,眸色不喜不怒:
“用不上。”
他荀钰想要的权力,他自己会想办法得到,根本无需去向那样的一个“金丝雀”借势。
另一边,张妈妈扶稳了豫安,缓缓舒了口气,诧异道:“方才的那位老先生,当真是好大的气势。”
那双浑浊的眼睛,在垂眸看向岑黛的时候却露出了如同鹰隼一样锐利的眸光。
豫安笑了笑,钦佩之意尤在:“那是荀阁老。”
岑黛埋在狐狸毛里的耳朵儿动了动,眼里带了几分好奇:“荀阁老?”
豫安笑着看她:“宓阳可知道荀家?方才那位荀阁老,便是簪缨世族荀家如今的家主。荀家香火鼎盛百年,荀阁老从你皇爷爷那一辈起就入了内阁,乃是两朝重臣。”
岑黛懵懂地点了点头。
“那倒是一位大人物!”张妈妈喟叹,又问:“说起燕京荀家,方才还有一个气势高绝的年轻人,他落后荀阁老半步,似乎和荀阁老亲近得很。莫不是最近声名不小的荀家大公子罢?叫……叫荀什么来着?”
一行人穿过城门,关口狂风陡然变大。
豫安抿着嘴笑:“应当就是那一位。荀家嫡长孙,荀钰。”
最后的两个字呼啦啦地裹进了冷风里,随着刺骨寒风一同呼啸着,吹得岑黛攸地停住了前行的动作。
岑黛却恍若未觉,她苍白着小脸,转头低低颤声:“荀,荀……钰?他就是荀钰?!”
白衣公卿,少年宰相。
纵使岑黛上辈子并不曾见过这位声名赫赫的荀家大公子,可也听闻身边众人议论过许多次。
荀钰惊才绝艳名冠燕京,深受璟帝赏识。未至而立就已入内阁,是大越古往今来最年轻的内阁学士,后来也成了最年轻的内阁首辅,在朝中同太子杨承君一党分庭抗礼,手握重权。
可就是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青年,最后却毒杀了璟帝,被斩首于闹市之中。连带着还拖累了世代簪缨的世族荀家,使其没落在了历史的长河里。
岑黛怔怔愣愣地回首,只能看见荀钰愈发走远的背影。
那背影高瘦挺拔,一如梦中所见。
荀钰就是那个入了她梦的人。
天色陡然阴沉了几分,乌黑的云幕开始飘起了雪。白花花的雪点飘洒而下,随着狂风乱舞。
燕京,终于下雪了。
“宓阳?”瞧着岑黛面色更难看了一分,豫安紧了紧包裹在掌心里的小手:“怎么了?”方才关口大风呼啸,她不曾听清岑黛低声说出的那一句。
岑黛抿唇,迎着豫安关切的目光笑了笑:“娘亲放心,宓阳无事。”
只缩在狐裘里的另一只手却是攥紧了。
豫安瞥了眼岑黛的面色,见无异样这才放下心:“这雪愈发大了,走罢。”
岑黛乖乖巧巧地应了,思绪却忍不住飞远。
想不到命运的轨迹一朝变化,她竟然遇见了这位前世从不曾见过的荀家大公子。
更想不到那平白进了她梦中的青年,竟会是荀钰。
那可是荀钰啊,未来会毒杀越璟帝的大奸臣……
岑黛咬了咬下唇,眸中神色几番变化,最后舒了口气,重新将小脸塞进银色狐狸毛里,同豫安一道上了软轿。
一行人分作两波,冬葵领了抱着行李的宫人前往落脚的宫殿,张妈妈跟在软轿一侧。
如今的大越皇室血脉单薄,大多是因为当年的那场夺嫡之争。彼时东宫之位空悬,朝中混乱不堪、官员结党营私,皇家无论男女无论老少都或多或少地参与到其中,为了那身黄袍明争暗斗。
最后荒唐一场,叫始终隐忍、谋定而后发的越璟帝给全坑了下去,踏着无数鲜血登上了帝位。参与了争锋的其他皇族,大部分在夺嫡时就被暗杀,剩下不安分的被璟帝除尽,安分的以及没能耐的则被驱赶出京。
唯独只剩下璟帝唯一的一个一母同胞的妹妹——豫安尚还留在燕京。因荣国公府在夺嫡之战时站对了队伍,有从龙之功,豫安最后主动下嫁给了岑家嫡出第三子,岑远道。
璟帝自幼就同豫安亲近,连带着也颇为宠爱岑黛,早早敕封了她宓阳的名号,是大越独一位拥有封地爵位的郡主,荣宠不断。
约莫两刻之后,软轿便在御书房前停稳了。候在门前的老太监开了门扉,笑得恭敬:“长公主殿下。”
这位是在璟帝跟前伺候的大太监。
豫安也弯了弯唇角:“高盛公公。”
母女二人进了门,顿时就有一股夹裹了龙涎香的暖风扑面袭来,同外头的冷风冲在一团,一时冷暖,叫岑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璟帝抬起头的时候,正好看见那缩在狐狸毛里的小姑娘打了个激灵,不由好笑,朝她招了招手:“宓阳过来。”
岑黛立刻哒哒哒地小跑上前,在璟帝面前笑吟吟站定,糯糯地唤了一声:“舅舅!”
璟帝笑睨她一眼,搁下手里的狼毫:“怎么还是这么点儿高?你承君哥哥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比你高了快半个头的。”
岑黛瘪了瘪嘴,立刻不笑了:“舅舅上次还说宓阳这样的身高正好的。”
“那时候的确是刚好,可放到现在就是矮了。”璟帝拍了拍她的头,装模作样地纠正。
岑黛眨了眨眼,忙躲开那只手:“哎呀!舅舅说了,越拍头越长不高,舅舅故意的!”
看着她瞪圆了的眸子,璟帝终于歇下了逗弄的心思,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心下感慨为何自己没有这样一个好看乖巧的小闺女。
瞧着上首的动静,豫安抿嘴笑了笑,福身:“皇兄。”
璟帝挑眉:“又无外人,行什么礼?指定是心里在生着气,脸色也不大好看……”
他面上的笑容淡了些:“怎么,真在那边受委屈了?”
豫安缓缓收了笑,将岑黛招到身边来,帮她解开了身上的银狐裘,寻了一边的软榻坐下,音色沉闷了些:“若不是如此,我何故带着宓阳进宫?单凭皇兄的名头,想来就能解决不少麻烦。”
她垂眼:“是我不想同他们虚与委蛇了,平白多了那么些不痛快。”
璟帝瞥了她身边的岑黛一眼,不可见地叹了口气:“不提那些了,难得你在冬日里进宫来,就安安生生地在宫里过个小年罢,不着急回去。其他的事,有为兄在。”
意思是打算帮着她撑腰了。
豫安抿唇,眼里多了几分暖色:“谢过皇兄。”
岑黛在一边听着这两人讲话,脑子忍不住开始昏昏沉沉起来。今日为了进宫,她可是起了一个大早,而后又顶着冷风踏入御书房内,如今沉在暖香里,愈发觉得倦怠。
“说什么谢?”璟帝不以为意地道,手里继续翻阅着奏折:“说起来,这回宓阳是在岑家私塾出的事,以后还是别去那边了。”
豫安笑了笑,将岑黛的两只小手包在掌心里,揽着她靠进自己怀里休息:“我昨个儿去了一趟国公府,已经将宓阳从岑家私塾里摘了出来,准备为她寻一位女先生,就在长公主府里教她。”
璟帝抬眼,好奇:“岑家老太君能同意?”
豫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脸上多了几分笑意:“为何会不同意,不是还有皇兄的名头在么?”
璟帝一怔,伸手捏了捏眉心,苦笑:“朕这威风,竟是全给你拿去倒腾后院了。”语气里却没有分毫不乐意。
他面色温缓下来,执了桌案上的一卷布帛打量:“说起这事……对了,庄老先生游历回来了,前几日才入的京。”
庄老先生?豫安一愣,忙道:“可是那位簪缨世族庄家的……?”
那一位当年是燕京人人皆知的大学子,在夺嫡之争时不少皇子有意与之结交,只是他无意官场,而立之后就飘飘然出门游历去了,为此还得罪了庄家老家主,多年来一直未曾归京。
“正是那位。”璟帝掂量了布帛:“如今庄老先生人至暮年重回燕京,却蓦然发觉自己早已被庄家除了名……”
庄老先生当年拒绝了所有皇子的示好,无疑是给庄家招惹了灾祸。
而后庄家在夺嫡之争中被联合打压,到了如今,虽是还保留着与荀家相同的簪缨世族的名号,但地位已经式微,无法再和荀家相提并论了。
地位衰落,庄家人对于庄老先生岂能不恨?
对着豫安紧皱着的眉头,璟帝笑笑:“于是朕许了他安度晚年的要求,只求他坐上太子太傅之位,好生提点承君。”
豫安依旧是皱眉:“所以……皇兄突然向豫安提及此人做什么?”
璟帝伸了伸下巴,示意豫安去看身旁的岑黛:“朕寻思着,让宓阳同承君一道读书罢。”
一起读书?!
豫安的眼角当即就是一跳,低头看向正靠在自己怀里打瞌睡的岑黛。她那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可见是困极了。
那头璟帝点了点头,继续道:“总归承君在宫里没什么亲近的玩伴,宓阳同他是表兄妹,有她跟着承君读书总是好的。且朕听闻宓阳的功课不错,跟着庄老先生学习正好。”
豫安斟酌了片刻,舒了口气:“既如此,劳烦皇兄安排了。”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高盛公公尖细的声音:“禀陛下,太子殿下到了。”
璟帝应了声,稍稍收敛了脸上的笑,肃声道:“进来罢。”
房门被推开,顿时就有一股寒风从门外呼啸着吹进来,呼啦啦地和暖香撞在一起,直把岑黛给冻醒了。
她立刻坐直了身,还带着些许迷蒙的眼睛一瞥,瞧见了不远处的那一双金丝蟒纹靴,暗纹锦袍的衣角垂在脚边,沾上了几点还未化开的雪点。
豫安忍着笑:“呆呆愣愣的做什么?你表兄来了。”
岑黛忙应声站起来,垂头规规矩矩行了宫礼:“承君表哥。”
站在门边的青年忍不住笑出了声,一双眸子流光溢彩的:“宓阳怎的突然与表哥生分了?”
音色和煦明朗,并不似记忆中那般沉稳。岑黛这时候才惊醒过来!
她重生了,眼前的人是三年前的杨承君。三年前杨承君还未成家,东宫还没有太子妃,她不必因着避嫌的心思而与杨承君逐渐疏远。
豫安抿着嘴笑,揉了揉岑黛的小脑袋:“怕是睡懵了。”
一句话顿时活络了气氛,杨承君笑着摇了摇头,径直走到璟帝身边,微微躬身:“父皇。”
在无外人时,璟帝并不兴行礼这一套。正如此刻御书房内都是自家人时,他通常都是直接免了礼。
璟帝应了声,将方才捏在手里的布帛递了过去:“明日起,宓阳跟着你一块读书,你记得护好妹妹。”
杨承君并不多意外,收了布帛进袖袋里,温声:“儿臣明白。”
璟帝又抽出几本奏折,并不避讳豫安母女,随意道:“这是荀阁老和荀学士整理出来的东西,你前些日子要看的。”
杨承君一一收好。
坐在下首的豫安倒是扬了扬眉:“荀阁老?方才皇妹进宫时,正好碰巧遇上了荀家祖孙二人。”
当年在众皇子夺嫡时,荀家独善其身始终不曾有过异动,还是等到璟帝继位之后,荀阁老才领着家中嫡系表了忠心。
她顿了顿,有些惊疑:“至于皇兄方才说的那位荀学士……?”
璟帝抬眸,眼里带了几分暖色:“是荀阁老家的嫡长孙。”
豫安有些诧异:“果真是他。我在京中后宅里呆得久了,竟只知晓荀家大公子的才名,不曾听闻过他已经入朝为官的消息。”
越璟帝睨她一眼,隐喻深意:“自你嫁人之后,眼界的确受了局限。”
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心高气傲机敏聪慧的小公主了。这后半句,璟帝顿了顿,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
豫安垂下眼,捏了捏怀里岑黛的脸颊,心下会意:“皇兄说的是。”
璟帝将东西全部递给杨承君,继续道:“荀家人向来是个低调隐忍的性子,加之荀钰如今不过只是个内阁学士,手上并无多大的权力,荀家人自然不会到处宣扬。”
不过只是个内阁学士?
岑黛缩在豫安怀里,早已没了半分睡意。
是啊,如今的荀钰只是个小小的内阁学士,可在未来短短的三年时间里,他就会一路高升,晋升成为大越内阁首辅,位极人臣。
身侧豫安又问:“瞧着皇兄的样子,似乎对那位荀学士满意得很?”
璟帝点点头,沉吟:“荀家长孙十八岁入内阁,到如今也有四年光景了。这人手段果决,目光长远通透,着实是不负在京中的盛名。”
他突然偏过头,看向桌案旁正在整理折子的太子:“朕有意将他培养起来,充当以后承君的左膀右臂。”
杨承君一顿,笑着同璟帝道了谢。
岑黛撑着脑袋看着这对父子的互动,心下愈发狐疑。
这瞧上去,似乎皇帝舅舅十分欣赏荀钰其人。联合前世荀钰在官途上顺风顺水的高升,不难猜出璟帝对他的期望之大。
可受到璟帝如此看重的荀钰,究竟为何要弑君呢?
岑黛顿了顿,突然发现自己竟从不曾听旁人议论过荀钰弑君的动机。
动机。
是了,从荀钰被捕到斩首,所有人说的都是荀钰在朝中是如何当面为难太子,以及最后又是如何使手段下毒暗害的璟帝。
岑黛脸色一白,全身忽然有些发冷。她似乎……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璟帝看人的目光向来狠厉,不可能在不清楚荀钰的为人之下重用他。那么……
“宓阳?”身侧豫安突然唤了声。
身躯骤然回暖,岑黛惊得立刻回过神来,脑洞众多思绪突然间全部变成了空白,她茫然地应了一声。
璟帝笑她:“小丫头莫不是真的睡懵了,还没清醒过来?”
豫安眉眼弯弯,拿手探了探岑黛的额头:“许是那日落水着了凉,这几日精神不济罢。”
听罢,璟帝面上的笑容微微淡下,叹了口气:“既然是累了,那便别在这儿听咱们几个说话了,宓阳还小,怕是会觉得难熬。”
他将剩下的几副奏折挑出来摆好,转头朝着杨承君吩咐:“前几日承君不是还说给妹妹准备了些许礼物?朕与你姑姑还有些话要说,正好你先将宓阳带出去转转,醒醒神罢。”
他舒了口气,捏了捏眉心:“回头朕再让高盛将这些折子往东宫送过去。”
杨承君瞥了眼那窝在软榻上的小团子,眼里多了几分笑意:“儿臣明白。”
豫安理了理岑黛的裙摆,将银狐裘递到已经走到近前来的杨承君手里,温声道:“麻烦承君照顾妹妹了。”
“姑母客气。”杨承君微微低下头,牵着小姑娘往外间走。
岑黛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回头:“娘亲再见。”
豫安笑着点点头,目送二人出了暖阁,阖上了房门。
冷风再度被隔绝,上首的璟帝就颇为不满地啧声:“没良心的小丫头,只顾着和娘亲道别,竟是丝毫不顾舅舅的。”
他边收拾着方才杨承君留下的奏折,边继续发着牢骚:“也亏得是朕是她舅舅,换做别人,怕是一早就获罪了。”
豫安掩着嘴笑,打趣:“皇兄起先还说让她免礼的。”
璟帝撇撇嘴。
等到将桌案上的东西都整理完了,璟帝才微沉了脸色:“说到宓阳前几日落水的事……”
豫安收了笑,垂着头没有接话。
璟帝愈发皱紧眉头,长叹一声:“你呀你,总是喜欢憋着事。你若是真的不想过了,离了……”
“皇兄。”豫安打断了他,偏过头看着不远处紧闭着的暖阁门扉:“总得顾着宓阳的,她还未曾及笄,若是爹娘这边出了什么事,指不定外人要怎么议论她。”
她轻声道:“人言可畏,并不是轻易能够压得下来的。”
璟帝沉默了许久,闭了闭眼,沉声:“都是为兄的错。当年若不是为兄暗地里想要拉拢荣国公府,你也不必嫁进岑府。”
豫安抬起头,轻笑:“皇兄说的这是什么话?若不是皇兄,你我兄妹二人现在恐怕连活着都是妄想。况且,当年我也并非太过抵触……”
一句话未说完就住了声,她转回头看向璟帝,音色温和:“多说无益,总归啊,都是逃不过命的。”
暖阁的房门在身后阖上,岑黛立刻就被外头的冷意冻了一个哆嗦。
杨承君忍着笑,忙帮小姑娘系上了狐裘,伸手捏了捏小姑娘软软的脸蛋:“怎么还是这么点儿高?”
岑黛当即就垮了脸。
果真是亲父子!说出来的话都是一模一样的!
杨承君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站起身牵着她往外走:“好了好了,表兄不逗宓阳了就是。”
屋外高盛候在门边,朝着二人躬下身,恭谨道:“太子殿下,小郡主。”
杨承君笑着点了点头,领着已经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团子出了御书房。
屋外的雪下得更大了些,扯絮一般纷纷扬扬,从阴沉低垂的云霭中飘落。
岑黛眨了眨眼,快步跟上走在最前的杨承君,扯了扯他的衣袖,糯糯问:“去哪里?”
杨承君满眼满脸都是暖笑:“前些日子得了一个有趣的小玩意,后来听闻宓阳落水吃了苦头,便打算转手送给宓阳。”
岑黛乌溜溜的眼睛顿时就晶晶亮了起来:“什么玩意儿?”
杨承君唇角弯弯,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颊,和煦道:“暂且不告诉宓阳。”
岑黛瘪了瘪嘴,心下却忍不住好奇。
上辈子她不曾落水,也就根本没有表哥送礼这一茬。总不会是表哥的那些新年礼物吧?
思及记忆中那一大摞等待誊抄的书册古籍,岑黛只觉得一阵手酸。
燕京的冬日,冷的向来不是雪,而是雪天里一阵阵的大风。无孔不入,吹得直哆嗦。
幸而杨承君来时是乘坐轿辇的,遮挡风雪,二人这一路上倒是轻松得很。
岑黛小小的一团缩在轿辇的角落里,身上盖了一条轻薄的毛毯,正瞪着眼睛好奇地望向一旁正在看书的杨承君。
“看的是列国游记。”似乎是注意到了岑黛的目光,杨承君并未抬头,嘴里却是在向岑黛解释。
岑黛点了点头,而后自顾自地打量角落里堆着的其他书册去了。
偏过头的瞬间,岑黛眼睫垂下,目光晦暗。
杨承君一如既往的是那个关爱表妹的明朗兄长,同时也对姑母豫安尊敬无比,一切都不像是作伪。
岑黛伸出手,幼嫩的手指磨挲着书页略有些粗糙的边缘。
前世对她和豫安下手的,没道理是这个继承帝位大统的太子表哥。
一来她和豫安并不曾与表兄有过节,二来那时先帝已逝,晋升为大长公主的豫安是再明确不过的拥护党派。杨承君没有任何理由去对她们下手。
岑黛抿了抿唇。
再无翻身之望而早早被斩首示众的奸臣荀钰,至亲身亡仓促上位的新帝杨承君。若不是这大权在握的二人动的手,那么她与豫安的死因……
——在众人身后,真的有一只“黄雀”!
想通这一遭,岑黛瞳孔一缩,下一刻只觉得彻骨生寒!
明明轿辇之内封闭暖和,可她却能直观地感觉到一股冷意,从脚底扩散,逐渐弥漫到全身。
从始至终就有一双眼睛躲藏在暗处,近乎嘲笑地看着荀钰弑君,看着两党争执不休……直到手握大权的奸佞荀钰被处死,他才从暗处走出,带着某种图谋,第一个将手伸向杨承君的护佑者豫安!
至于此人向豫安下杀手的目的,或许只有在窥见他身份的时候,才能知晓了。
岑黛长长舒了口气。
是她猜测的这样吗?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方才在御书房内,她在暖阁内被母亲忽然唤回神的时候……她在想什么?
岑黛皱了皱眉,那时被突然打断,现在竟是不大记得当时的想法了。
东宫距离御书房并不算太远,轿辇摇摇晃晃行了不久便到了。
杨承君搁下手里的书册,先行掀了帘布下地,而后又反身将轿厢里的小姑娘抱了下来。
“宓阳以前似乎不曾来过东宫?”跨过东宫的朱红殿门,身侧杨承君忽然问道。
岑黛点点头,好奇地左右顾盼:“是,这次是第一次来。”
东宫乃是大越太子居住的宫殿,里外皆是装饰精致,金碧辉煌。再加上先皇后膝下只有杨承君一个孩子,璟帝自然会对杨承君多些宠爱。
岑黛只随意地打量了两眼后就不再多看,乖巧地跟在杨承君身后往里走。
绕过几道院墙,二人径直入了东宫书房。推开门扉,顿时就有一股暖香扑面而来,浅淡的香气夹杂着淡淡的龙涎香,分外好闻。
岑黛跟在杨承君身后,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周遭摆设。
房间两侧各摆了一面大架子,一侧是盛放了各式珍宝的八宝阁,另一侧则是一面置满了书册的柜架,紧临着桌案。
“宓阳随表兄来。”杨承君弯了弯唇角,牵着好奇的小姑娘在书桌前站定,指着桌案旁侧蒙着锦布的一物道:“掀开看看?”
对上杨承君盛满了暖笑的目光,岑黛抿了抿唇,顺从地掀开了那灰布。
乌黑的豆眼从金玉鸟笼缝隙里探出来,眼珠儿滚了滚,又换了另一边脸瞅着她。
最后目光下垂,灰扑扑的鸟儿看见了她手里的锦布,忙扑棱着翅膀上蹿下跳,尖声大叫:“吔屎啦你!吔屎啦!”
“会说话的小八哥?”岑黛眼眸顿时一亮,惊喜呼喝!
杨承君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道:“是前一阵子外人从宫外送进来的,说是当可用来解闷。”
他松开手,径直将那只金玉鸟笼取了下来,搁在岑黛的小手里让她拎着:“长公主府只有宓阳一个孩童,有这会学语的小八哥在,正好多些乐趣。”
岑黛抱着那一只金玉鸟笼,对上了笼内八哥乌溜溜的大眼睛,忍不住笑出了声,抬头朝着杨承君惊喜地笑:“谢过承君表哥,宓阳很喜欢!”
瞧着那一对月牙儿似的明澈双眸,杨承君心下暖融融一片:“宓阳喜欢便好。”
他径直走到置书的柜架前,顺手将排排书册卷宗整理了一遍,不时地注意照看着岑黛这边的动静。
小八哥除却方才的一顿闹腾之后便安静了下来,缓缓收了炸开的羽毛,仍旧是瞪着眼睛盯着岑黛直瞧。
岑黛逗弄了小八哥片刻,见它挪着脚转过身、奄奄耷拉着脑袋的模样,忍不住伸了手指进去:“小东西怎么了?”
话音刚落,笼内的小八哥瞬间重新炸开羽毛,尖声朝着岑黛的手指啄了过去!
岑黛眉间一蹙,快速抽出手后退一步,慌忙之中不慎碰落了放置在书架隔间内的一卷画轴。
“宓阳!”
那厢杨承君立刻瞪大了眼,忙从她手里将鸟笼子夺了过来,皱眉抓过她的手不住左右打量:“可有哪里伤到了?”
岑黛唇角弯弯,狡黠地伸展开五指,由着他瞧:“表哥放心,宓阳小心着呢,并不曾受伤。”
杨承君细细看了,见果真没有伤口,这才松了口气。
他抽回手,皱眉道:“这八哥虽是经人驯养过,但极其认生,宓阳同它还不熟悉,切莫离它太近!”
表情严肃音色冷凝,可见是真的着急了。
岑黛忙抿着唇点头,后怕道:“宓阳记下了。”
瞧着小姑娘的神情动作,杨承君逐渐松开紧皱的眉头,音色恢复和缓,叹声道:“这回侥幸无事,以后却是不能再冒险了。”
边说着边伸手将金玉鸟笼重新挂回了竖架上。
身后岑黛乖顺地应下,舒了口气,垂下头却瞥见了方才被她从书架隔间碰落的精致画轴。
紧挨着这些珍稀书册放着的画轴?
岑黛眨了眨眼,低身将东西捡起来,见已经回过头来的杨承君未曾做出什么表示,遂好奇地缓缓展开。
是一副燕京冬雪图。
随着画卷展开,宽阔的街道和鳞次栉比的屋舍豁然出现在眼前,远处巍峨皇宫耸立,朔雪从低沉天空飘然而下,为燕京拢上了一层银装,萧瑟开阔,大气磅礴。
过于精细的画法不仅不失生动,反而让人身临其境。有那么一刹那,岑黛差点以为自己正站在燕京城门的高台上,放眼远眺着正飘着鹅毛大雪的偌大燕京城。
心绪震撼之时,岑黛注意到在纸张角落的高楼瓦片下,似乎被人写了什么东西。
她挪了挪捧着画卷的手指,看见了一列密密麻麻却工整至极的小字:“燕京冬雪,甲辰荀钰笔”。
燕京冬雪是画卷的名字,甲辰是时间,荀钰是作画人……
面上温软的笑意顿时散去,岑黛立刻僵住了小脸。
因着只能看见岑黛的发顶,杨承君并未发觉她的异样,音色始终平常,甚至还颇有些好整以暇地问她:“宓阳觉得这幅画作如何?”
话中欣赏和喜悦之意明显。
岑黛很是顿了顿。
在未来杨承君和荀钰在朝堂上针锋相对的时候,只怕谁也不会想到,杨承君早年竟然还收藏过荀钰的画作。
她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笑着赞叹:“这人画得真好。”
杨承君伸手指了指画卷角落里的“荀钰”二字,眼中笑意更浓:“是荀家大公子的画作,这一幅还是他在今年年初时作下的。”
岑黛不动声色地抬眸,瞧着杨承君眼里掩饰不住的欣赏,一时有些心情复杂:“年初所作?距离今日也隔了快一年了。表哥是如何得到这幅画的?”
“荀家大公子极少留存自己的画作,大多数时候都是作完后直接丢在坊间。这幅燕京冬雪图因故流落,被本宫用千金收了回来。”
千两黄金!
岑黛表情一顿,第一个想的竟然不是杨承君如何财大气粗,而是荀钰这厮的作画功夫之深。
能让当朝太子甘愿用千金去交换一副画作,可见荀钰其人是如何的惊才绝艳。
杨承君笑了笑,叹道:“本宫曾见过荀家大公子几面,除却表情太过冷硬、看上去并不好结交之外,周身气势高绝,的确衬得上外界对他的推崇。”
岑黛听得眉眼狠狠一跳,表情也忍不住变得古怪起来。心说表哥你现在这么夸荀钰,是坚信将来真的不会自打自脸么?!
可当心中的那一阵惊骇过去之后,岑黛又忍不住想起了那幅精致绝伦的燕京冬雪图,还有早前匆匆擦肩而过的荀钰的模样……
的确是气势高绝。
岑黛缓缓垂下眼睫。
前世她被豫安娇养在深闺中,对于这位名冠燕京惊才绝艳的荀家大公子知之不多,一切印象都是源于他人口中的表彰和描述。
那是一种仰望似的夸赞,似乎无人不对那白衣青年心生艳羡。
便是在她十三岁的现在,京中关于荀钰的赞颂就已经快要满溢出来了。不仅如此,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荀钰的声名只会愈发显赫——源于官职的不断晋升。
只可惜,最后竟敢毒杀天子,死得凄惨。
或许是想起了总是对她温和宠溺的越璟帝,岑黛眼里的光亮淡了些,沉默地卷好了那画轴,重新搁回了书架的隔间里。
杨承君也注意到了岑黛表情的不自然,顿了顿,决定不再多提此事,转头吩咐下人端了甜点进来。
他回身面向书架,抬手抽了几本书册出来,转头递给岑黛,笑道:“是早先为宓阳准备的。”
岑黛扬了扬眉,看向最面上的一本:山海奇闻志。
竟然不是那些拿来誊抄的古籍书册?
杨承君看出了小姑娘面上的惊诧,和煦道:“这些奇闻怪志都是前一阵子送进来的,本宫寻思着表妹或许会喜欢,便着人留了下来。”
他顿了顿,十分上道地补充了一句:“若是姑母问起来,就说是本宫送予表妹的。”
岑黛顿时笑弯了眼,颊边两只小酒窝明显:“多谢表兄!”
可算是将方才的沉闷给抛下了。杨承君暗下松了口气,忍不住又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顶。
直到午时,杨承君这才着人备了软轿,将岑黛送回了豫安落脚的宫殿。
轿辇停在了长宁殿正门前,岑黛拎着金玉鸟笼下了轿。
甫一掀开轿帘,寒风霎时就翻涌着灌进鸟笼里,直把方才还在轿厢里精神抖擞的虎皮鹦鹉给冻成了一个球儿,叽叽喳喳的嘴也立刻闭上了,生怕多吃了几口冷气下肚。
岑黛笑眯眯地抖开大袖覆在笼外,帮着挡去了些寒风。
“小殿下回来了。”
张妈妈站在长宁殿门前,见到一行人忙迎上前,笑着撑开伞侍立在岑黛身侧:“公主将将还问及小殿下何时归来呢。”
她瞥了那金玉鸟笼一眼,眸中并没有多少惊讶。
“在东宫多喝了一盅茶,也就耽搁了不少时间。”岑黛笑得娇软,偏头看向身后拎着书箱的宫人:“表哥还赠了宓阳几本书册……”
张妈妈了然,垂头笑得恭谨:“奴婢这就让人送去小殿下的卧房里。”
说罢便使了使眼色,吩咐身后的宫婢上前接过东西,一并递了只钱袋进了领头宫人的袖里,而后才牵着岑黛往宫苑内走。
长宁殿本是豫安幼时居住的宫殿,直到嫁人后才迁居宫外的长公主府。
越璟帝宫内的妃嫔极少,宫殿大多空悬,加之豫安长公主时常入宫,璟帝干脆保留了她的宫殿,用于入宫落脚时暂住。
宫殿正殿内,豫安已经换上了一身宽松的宫装,正立在大殿中央,端了玉盘往熏炉里投着香粉。
岑黛忙提着金玉鸟笼哒哒哒地小跑上前,还没来得及唤出声,那被关在鸟笼里的小八哥立刻在一阵摇晃中大叫了出来:
“嘎!慢点!”
骇得岑黛立刻停住了步子。
那厢将将转过头来的豫安表情立时一顿,迟疑地看向正在笼中扑棱的灰鸟:“这是八哥?”
岑黛点点头,将东西搁在高架上悬好,面上全是欣喜:“是表哥送予宓阳解闷的。”
豫安将手里盛着香粉的玉盘搁在八仙桌上,蹙了蹙眉:“既是从东宫出来的,怎的如此粗鄙?”
话毕,踩在细长金杆上的小八哥像是听懂了一般,立刻炸开了浑身灰羽。可它偏头瞅了瞅贵气逼人的豫安,顿了顿,挪着脚背过身,却是突然闭了嘴。
几番变换看得岑黛眼角一抽,这小八哥竟还是个欺软怕硬的?!
豫安只瞥了一眼便没了多少兴致,执了铜鉴盖子放回熏炉上,牵着岑黛绕过屏风去了已经摆了饭菜的隔间。
母女二人落了座,身侧上前了两名婢子,躬身端上铜盆热水。
豫安仔细洗净双手,转身帮着岑黛擦干手上水珠:“外头这雪一时半会应当是停不了了,宓阳还有功课未完成,午后便不出去了,可好?”
岑黛乖巧应声:“好。”
豫安舒了口气,执起镶金漆箸为小姑娘布菜,温声嘱咐:“后宫并无主事的女主人,你太子表兄自有东宫内的一应事宜要处理,宓阳可得记着莫要给舅舅表兄添麻烦。”
大越如今并无皇后。
先皇后去得早,而后璟帝再未立后,只一心专注培养皇后之子杨承君。前朝起初还有大臣上表提及后位空悬,结果被璟帝一拖再拖,之后也就没人再议论了。
后宫女眷虽是单薄了些,但胜在无人与太子相争,必定不会重蹈上一辈夺嫡之争的覆辙。璟帝心里盘算的也正是这个打算。
岑黛笑弯了眼,撒着娇:“娘亲每年都不忘说这个,宓阳早就记在心里了。”
豫安笑瞥了她一眼:“偏你嘴贫,快用饭罢。”
午后豫安离了长宁殿,准备帮着清算一遍宫内过年所准备的物什。
岑黛留在偏殿练字,身侧冬葵正在清点今日一并带进来的行李。
笔下小楷工整,一横一撇自有一番气韵。岑黛抿唇认真写完了一帖之后才松了口气,提起纸张吹了吹,眼里漾出了一抹笑意。
她自幼就受着豫安的磋磨,去学习什么琴棋书画,“琴棋画”学得都很是普通,最拿得出手的只有这一手字。
幸而这唯一的优势也着实是出彩得很,相仿年纪的女孩儿没人能够越过她。豫安心下满意,也就不再勒令她学好其他三样技巧了。
那厢冬葵已经收拾完了东西,端过来一碗热腾腾的牛乳茶,好奇地往桌案上瞥:“今年的练字功课郡主不是早就写完了,怎么今日还要练字?”
岑黛收拾了几张帖子,而后接过茶盏,弯了弯唇角:“明日就要去拜访那位庄老先生了,既是去拜师,总得备些东西才是。”
冬葵恍然:“郡主有心了。”
岑黛垂下眼睛,自然是有心的。
既然已经知道表兄杨承君不可能是前世的下毒凶手,她自然是想要与这位未来的帝皇走得更近些。
岑黛小小抿了一口乳茶,香甜的热气蒸腾,遮住了她眸底的一抹暗色。
她在盘算。
既然已经猜测到在所有人的身后藏匿了一只手段不小目的不明的“黄雀”,为了逃脱三年后的死局,她只能尽量给自己增加能够使用的筹码。
表兄杨承君到底是大越太子,身在东宫,一言一行皆有璟帝盯着,她背着“深闺乖顺郡主”的名头,不大可能从他这处得到朝堂上的消息,所以只能借着大哥岑骆舟去窥探那人的蛛丝马迹。
而杨承君……若是未来命运的大致走向依旧会顺应前世,那么杨承君必定会在三年后继位登基。
岑黛闭了闭眼,松松吐出一口浊气。
即便能够找出"黄雀",她也依旧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深闺郡主,可能依然无法扭转必死的命运。在这种情况下,此时的杨承君于她来说无疑是一个不小的助力和难以得见的庇护所。
只是她同杨承君虽是表兄妹,但平日里的接触并不算太多,后来更是因为太子娶妃而因为避嫌逐渐疏远。若是这次能够与表兄拜入同一师门,似乎却可以另当别论了。
——想不到,一次重生之后的意外落水,竟叫她看见了许多个打乱前世轨迹的机会。
杯中乳茶已经见了底,岑黛搁下茶盏,软软靠在椅背上,闭眼轻轻嗅着暖香。
尚且只有十三岁的闺阁少女,手中连半分压人的力气也无,实在是……太弱小了。
弱小得只能任人宰割。
忽而耳边传来金铁交鸣声,岑黛睁开眼,看见不远处的金玉鸟笼摇摇晃晃。
小八哥上跳下窜,见她偏过头来,径直对上了她的眼睛:“咋滴,瞅啥呢?”
身侧冬葵忍不住掩嘴轻笑一声:“这八哥说的哪里的话呢?当真是有意思。”
岑黛撑着脑袋看着那笼中黑影,心下的凝重逐渐松缓下来,突然道:“这八哥似乎还没有名字。”
冬葵忙惊喜地转过身来:“郡主可是要给它取名儿?”
那头金玉鸟笼摇晃的动静小了些,灰羽鸟儿蹦跳着转过身,睁圆了的小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见状,岑黛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不敢在母亲面前闹腾,只敢在我这儿娇气……吃软不吃硬,既如此,就叫墙头草罢。”
说罢也不管那边愈发摇晃的鸟笼子了,径直转过身继续写着帖子。
冬葵端起空茶盏,立刻懂了岑黛话里的意思,咯咯直笑:“墙头草,惯是会见风使舵,这名字真好!”
岑黛眼里笑意更深。
晚间璟帝留了豫安和岑黛一同用饭,饭间虽然无人讲话,却让岑黛觉得比在长公主府时还要来得轻松自在。
次日早晨,岑黛心下惦念着拜师一事,遂起了个大早。
她今日没再穿宫装,老老实实着了一件私塾女儿常穿的保暖便衣,收整好了昨日写好的帖子,匆匆忙忙去正殿寻豫安。
“起这么早做什么?”豫安捏了捏小姑娘的脸颊,身后张妈妈正在为她挽高髻。
岑黛将手里的匣子捧上,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想去见老师!”
豫安轻笑:“这时候还没有下朝呢,庄老先生同你表兄都不在后宫,你去哪里见老师?”
她将小姑娘搂进怀里:“先吃早饭,待吃过饭了,娘亲再带宓阳去见庄老先生。”
岑黛娇娇俏俏地应了。
饭后母女二人又说了些体己话,豫安估摸着下朝的时间应当快到了,这才牵着岑黛出了长乐殿。
屋外大雪依旧不曾停歇。
东宫,长廊宫檐之下,杨承君一身明黄蟒袍,竟是在与一位红衣朝服的老者同排前行。
岑黛远远地望过去的时候,立时就猜测出了这老者的身份。
众人口中的庄老先生,庄寅,当今太子太傅。
能够让太子自愿后退半步与之并行的老者,只能是杨承君的老师了。
这般想着,眼见两拨人马即将遇上,岑黛忙低下头,规矩了眼神。
“姑母。”杨承君笑着先开了口。
豫安笑了笑,轻轻颔首,转而看向他身旁的老者,稍稍福身:“庄老先生。”
算是大礼了。
可一礼还未行完,庄寅却是脚下一阵踉跄,借着杨承君的虚扶闪过身,生生避开了礼。
岑黛面上笑容未变,仍旧乖顺地立在豫安身侧。
庄寅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回头恭谨地朝着豫安拱了拱手:“长公主殿下折煞老臣了!”
豫安弯了弯唇角,眼里带了几分暖意:“多年过去了,先生依旧如同以往一般谦逊。”
庄寅摇头苦笑:“多年过去了,长公主殿下依旧还是惦记着折煞老臣。”
竟是旧识么?岑黛眨了眨眼。
杨承君掩唇轻咳一声:“此处风大,姑母与老师若是要说话,不如入了殿内再叙。”
一行人这才抬了步子,继续往东宫内行去。
“昨日陛下便同老臣递了消息,想来长公主殿下身边的这一位就是令嫒罢?”暖阁之内,庄寅笑眯眯地看向岑黛。
豫安笑着颔首:“正是家女宓阳。”
岑黛顿了顿,眉眼弯弯,朝着庄寅行了一个晚辈礼。
庄寅扬了扬眉,躬下身同岑黛平视:“收徒一事可不算小,敢问宓阳郡主,此番究竟是想要同老臣求学,还是想要拜老臣为师?”
岑黛一怔。这两者有什么不同么?
求学一事是越璟帝早先递了消息的,无需她说什么,庄寅不会不收她。而她……而她本来的目的和期望,也不过只是能够同杨承君一同学习而已。
可现在迎着庄寅炯炯的目光,岑黛却觉得喉咙里干涩一片,有些说不出话来。
老者略显浑浊的眸子里闪烁着暗光,莫名让她产生了一种近乎信任的直觉:拜师是不一样的。
岑黛对上庄寅的双眼,忍不住攥紧了双拳,藏在宽松裙摆下的两腿微颤。
她应该争取一下的。
岑黛倏然不抖了,她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再抬脸时已然笑得娇憨:“宓阳,想拜先生为师。”
庄寅面色不变,缓缓站直起身来:“老臣收徒自有一套规矩,既然郡主如今有心拜师,且先回答了老臣两句话。”
岑黛抬眸,捏紧了袖角:“先生请说。”
庄寅两手拢进朱红广袖里,看似苍老的双眸直直盯着她:“其一,老臣不教平庸之辈,不授碌碌无为之徒。”
岑黛愣了愣,下一刻唇角弯弯,眸底细碎光芒闪烁:“‘提及少年一词,应与平庸相斥。’宓阳虽不甚出彩,但自信还是担得上少年一词……先生大可放下心来。”
庄寅挑了挑眉,眼里多了几分笑意:“郡主聪慧。”顿了顿,又道:“其二,老臣并非智者,教不出什么举世奇才,若是郡主想要登上最高处,恐怕只能另寻高明。”
岑黛笑道,微微垂下头,以示恭谨:“先生多虑,正好宓阳也并不欲去做什么巾帼不让须眉之辈,若能跟在先生身后学习,已经是再满足不过。”
庄寅依旧是注视着岑黛,打量着她面上表情。
一人一句两个来回之后,小姑娘的面色似乎并不曾有过变化。看似娇憨不谙世事,实则心下通透一片……
短暂的沉默后,庄寅长长叹出一口气,面上笑容更真挚了几分:“郡主虽然年幼,却是聪慧无比,值得一教。”
岑黛抬头眨了眨眼,下一刻立刻反应过来,忙俯身跪地行了一个完整的大拜:“学生岑黛,见过老师!”
庄寅笑了笑,虚扶她起来:“岑黛,好名字。”
直到这个时候,豫安才回了神。
她目光复杂地看看小姑娘,又转头看看老者,心下一时难名。本是只打算让岑黛跟着庄老先生学完剩下的功课的,如今却是成了有名有份的师徒了?
身侧杨承君嘴角带笑,轻声问她:“姑母难道不高兴?”
豫安很是想了想,而后眉眼松缓下:“怎么会不满意呢?”
怜子心苦,她只有岑黛一个女儿,能够看见她变得越来越好,自然是再欣喜不过。
这边两人交谈间,那厢岑黛已经重新站起身,将早先备下的小匣子递向庄寅:“学生初见老师,还请老师收下这一份心意。”
庄寅笑着睨她一眼,将小匣子收进了袖中:“为师收下。”
转而看向杨承君:“前一阵子为师搁在东宫的手札随笔,应当正适合给宓阳一看。”
杨承君拱手:“是,稍后我便着人往宓阳那送一部分过去。”
眼看着两人交代完,岑黛好奇:“手札随笔?”
庄寅收回目光,同她解释:“只是一些见闻和随想,如今你只在闺中读过书,眼界过于局限,待看完了那些书册之后,为师再教你。”
岑黛恭声应下。
而后杨承君领着岑黛绕去了偏房,准备整理出一些适合岑黛近日翻看的书册。
目送两个小辈离去,豫安轻轻松了口气,微偏过头,温声道:“不知庄老先生可有闲暇一叙?”
庄寅打开了起先岑黛递过来的小匣子,眯眼打量了片刻,而后阖上匣盖,眼角笑出了皱褶:“老臣刚刚归京不久,又恰逢年关将至,并不急着教导太子殿下,自然也有不少空闲时间。”
他重新将小匣子塞进广袖里:“今个儿不大舒坦,本就是不打算在宫内多留的。长公主殿下若是不介意,不若同老臣往外边走边说罢。”
豫安自是应了。
大雪难得地停了,宫苑大道上正有几个小黄门在忙着扫雪。
豫安借着张妈妈的搀扶,同庄寅行在同一排:“庄老先生以为……宓阳这孩子如何?”
庄寅步伐稳当,似是想起了方才那小匣子里盛着的誊抄小帖:“是个难得一见的聪慧姑娘,答话时并不慌乱,能够不动声色地尽快适应变换的局势。”
他嘴角勾笑:“还写得一手好字。虽然是独属于女儿家的簪花小楷,但撇捺有锋,可见性子是个稳妥隐忍的。”
豫安这才真正放下了心:“如此,以后宓阳就得麻烦庄老先生多多费心照看了。”
庄寅笑笑:“既然是自己门下的小徒弟,哪里有不照看的道理?”
他拢紧了袖子,轻叹一声:“当年陛下意欲拜老臣为师,被老臣推拒。想不到如今终究还是收了皇家的两个孩子进门。”
豫安掩唇轻笑:“那时候本宫尚且年幼,看不出朝中几位皇兄以命相争的决心。那日听闻皇兄被先生拒绝,还亲自领人去拜求过先生呢。”
“所以说,”庄寅瞥了她一眼,苦笑:“长公主殿下依旧是惦记着折煞老臣。”
豫安笑得眉眼弯弯。
一行人出了东宫前门,又往前走了良久,庄寅才出声告辞:“长公主殿下送到此处便够了,再往前走,只怕外人见了也要多说几句。”
豫安颔首,笑叹道:“今日宓阳拜师一事,多谢先生了。”
“长公主殿下客气……”
话还未说完,不远处忽而有人唤了一句:“参见长公主殿下。”
这边二人齐齐转过头。
庞眉白发的老者一身朱红官服,眉宇间风骨依旧,苍老不显。
老者径直行到二人跟前,朝着豫安躬身行了礼,转而看向庄寅,沉声道:“庄大人。”
庄寅表情未变,语气却是松了几分:“原是荀阁老。”
豫安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两人一眼,笑道:“二位大人既是有话说,本宫便不多打扰了,先走一步。”
话毕便微微颔首,同张妈妈等宫婢一道往东宫的方向行去。
眼看那边的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去,荀阁老稍稍眯眼:“先是成了太子太傅,而后又同豫安长公主有了交情……一朝回京,你倒是突然变得抢手了起来。”
庄寅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似是在自嘲:“荀阁老说笑了,若是真的抢手,又怎么会被庄家赶出来?”
荀阁老冷哼一声,转眸看向他:“庄家的内里早就败下去了,如今不过只是还剩下一副好看的空壳尚在,亏得还能让你如此挂怀。”
庄寅扯了扯嘴角:“庄家本不至于沦落成如今这副模样……许是我当年真的做错了罢。”
抿了抿唇,他不欲在这事上多说,重新换上了一副笑脸:“且先不说我,荀阁老刻意留下,是想同老夫说些什么?”
他停顿了片刻,转了转眸子,瞥向正站在不远处大道上一身朱罗官服的青年:“让老夫想想,莫不是与你这长孙有关?”
被人毫不在意地将来意揭破,荀阁老强忍下抽搐的嘴角,冷目横了庄寅一眼,话音却是稍稍软了下来:“我那长孙什么都好,只是年纪尚小,为人处世的经验不足。你搁外头行走了多年,有些东西看得比老夫我还清楚。且……”
“且今日瞧着你与豫安长公主同排而行,估计是已经收了那位宓阳郡主入了门下。”偏过头轻咳一声,荀阁老僵硬地继续道:“两个都收了,想来再收第三个也没有什么大碍。”
庄寅表情一凝,心下暗骂了一句老狐狸猜得倒挺准。面上却是笑眯眯地迎上荀阁老闪躲的目光,怪异道:“把你孙子给我带着……荀青山,你这张老脸,不要了?”
话音刚落,荀阁老立刻转回头,老脸微红,却是强撑着恶狠狠道:“当年夺嫡之争,是谁帮着你避过庄家和皇族的耳目,一路安稳地离京的?庄寅,你如今这是要过河拆桥?”
庄寅笑容顿时一收,垮着脸:“别说了别说了!我应下还不成么?”
荀阁老深呼吸一口气,下一刻已经恢复了一副无情铁面,干巴巴道:“多谢。”
话毕,拂袖便去寻自家长孙。
庄寅撇撇嘴,理了理袖子,沿着玉白石道往宫门的方向走:“臭老东西,可见过谁有求于人还摆着一副黑脸的?啧啧,什么德行?”
嘴里嘀嘀咕咕着走远了。
豫安再回到东宫的时候,岑黛早已经将书册整理完毕,托了宫人送回长宁殿,此时正捧着书册窝在暖阁的软榻上。
“怎么不见你承君表兄?”豫安捏了捏小姑娘的脸颊。
岑黛笑得娇憨:“表兄在书房里。年节将近,朝中也快休沐了,留下来一大摊子的事务要加急处理,表兄忙得不行。”
豫安点点头,心下有数。这段时日想来正是杨承君最忙的时候,不然也不会连同庄老先生学习的时间也挤不出来。
“既如此,宓阳便随娘亲先回去罢。”豫安牵着小姑娘从软榻上站起来:“省得留在这打搅了你表兄。”
岑黛理顺了裙摆,乖巧应下。
母女二人同杨承君道了告辞,转道去了御书房请安,而后才回了长宁殿。
室内暖香蒸腾,岑黛撑着脑袋翻阅着庄老先生早年的读书注释。手札并不算多难懂,是杨承君挑出来让岑黛读的第一本,算是入门。
身侧豫安揉着眉心,桌案上摊着几卷账册,正是宫中最近梳理出来的账册。越璟帝忙于朝政和年末的诸事收尾,没空兼顾其他,豫安便将宫内的一应事宜揽到了自己身上。
四下安静时,张妈妈推门小步进了厢房内,并不避讳一旁的岑黛:“公主,驸马递了消息过来。”
岑黛手下摩挲纸张的动作一顿。
豫安素手捏了捏眉心,表情淡淡:“这才进宫没多久罢,腊月未至,驸马竟是开始急了?”
心下思索着,怕是因为璟帝因为岑黛在荣国公府落水而心里不快,于是真的想了法子替她“撑腰”。
至于这撑腰的法子,她思来想去,无非也只有一个给荣国公岑远章施压了。
眼见自家兄长承了这份压力,岑远道心里怕是早已经生了不快,再加上身后岑老太君的添油加醋……
豫安根本不需要多费心思,就能猜出岑远道要说什么。
她扯了扯嘴角,重新低下头,音色不变:“本宫这会儿子正忙着呢,哪里有闲工夫理会那些糟心事?”
张妈妈知晓豫安心里有了数,顿了顿,叹声将驸马托人带进来的话给咽了回去。
果真如此。豫安轻嗤一声:“皇兄做事一向稳妥,眼看着快要到年关了,又怎会真的去刁难荣国公?驸马莫不是急糊涂了?”
她半垂了眼睑,音色微冷:“稍后张嬷嬷便指人回去同驸马回话吧,就说宓阳如今刚刚拜了老师,本宫得从旁周旋,没空也没心思回去折腾。顺便叫他,自个儿好好过个小年罢。”
张妈妈垂首应下:“是。”
岑黛伏在桌案上看着书,将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的听了去,心里思忖着父亲在听到豫安这些话时的反应。
表面装作和气实则不曾交过心的夫妻二人,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彼此的呢?
身在深宫,一切不得而知。
次日岑黛估摸着挑了下朝的时段,乘了软轿前往文华殿。
庄寅本是在东宫单独教授太子,只是如今多了个岑黛,璟帝干脆大手一挥,择了文华殿出来,交予庄寅平日授课所用。
岑黛裹着狐裘踏进文华殿内室的时候,杨承君正在请教庄寅朝中政事。眼看小姑娘缓步过来了,杨承君还顿了顿,一时不知到底还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身侧庄寅拍了拍他的肩,倒是并没有多少想要隐瞒的样子,朝着岑黛笑着点了点头:“岑小姑娘来得早。”
岑黛弯了弯眉眼,解了狐裘递予身旁的冬葵,上前行了礼:“见过老师。”
庄寅应声,指了殿中某处让她先行坐下:“待殿下此处事了,为师再来同你说话。”
岑黛乖顺应下,从座旁的大书架子上取了书册,无意去听上首的二人交谈。
不多时,庄寅交代完了一应事宜,屏退了杨承君,负手走近:“宓阳昨日看了什么书?”
岑黛阖上书页,起身恭谨道:“是老师早年时候的古籍书注,讲的是‘纵横之策’。”
庄寅颇感意外地挑了挑眉:“可看懂了什么?”
岑黛拧眉想了想,继续道:“宓阳看不大明白这纵横下的深意,凭借老师留下的批注才能够勉强理解,只知道纵横之术谋略极深,捭之阖之,合纵连横……”
“捭之阖之,合纵连横……”庄寅忽地笑出声来了:“能理解这些并且记下,已经实属不易,可见是真的用心读过的。”
他顿了顿,对上身前小姑娘的乌黑双瞳,似是无意提及:“宓阳如今只有十三岁?”
岑黛顿了顿,眼底多了几分笑意:“是,今年夏初满的十三。”
她其实已经十六岁了,上辈子早已从岑家私塾中结课离学,所见所闻自然比十三岁时充盈许多。
只是这重生之事,无人会相信,她只能小心瞒在心底最深处。岑黛弯了弯唇角,面色如常。
“如此。”庄寅已经压下了最初的几分惊诧,领着她走向上首桌案边:“你虽是女子,可莫要将这谋略不当回事。这纵横捭阖,若是学好了,未来兴许能够帮上大忙。”
岑黛点头:“宓阳记下了。”
庄寅眼底笑意真挚了几分,转身让将桌案上的书册清理至一旁:“昨日你盛在匣子里的字帖为师已经看过了。”
见岑黛偏过头眼含期冀地看着自己,庄寅不由笑咧开嘴:“写得很好。”
他径自取了一张空白笺纸,又亲自递了一支兼毫:“今日当场再写几个字与为师看看。”
岑黛唇角勾起:“是。”
那厢杨承君已经将方才的疑惑解了,此时听闻这边的动静也行了过来,温声笑道:“本宫倒是不曾见过表妹写字,今日得了机会可要好好观赏。”
转而取了一旁的砚台和墨条研磨:“本宫今日暂且充当一回磨墨的书童,算是为表妹增长气势。”
岑黛眨了眨眼,抿唇笑了笑:“让当朝太子在旁磨墨,恐怕宓阳是除了皇帝舅舅之外的大越第一人罢?”
话毕也不欲多玩笑,右手执了兼毫蘸了新墨,另一手轻轻提起袖摆:“便写……纵横捭阖。”
因着只有十三岁,岑黛此时的身量不高,只能站立着书写。
身侧一左一右各自站了人,专注地看着那被纤细素手执着的浓墨兼毫在笺纸上游走……
笔法有力,兼具有女儿娇柔,铁画银钩。
最后一笔落成时,身旁的杨承君忍不住低低夸赞了一声:“好字!”
岑黛舒了口气,抬眸望向庄寅,似是在等待老师的夸奖。
庄寅眼中满意之色明显,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顶:“宓阳写得很好。有些好字,在提起毫笔时就能预料得到。”
他慨叹一声,兀自将那笺纸拿起晾在一旁:“宓阳这字,是同何人学来的?”
岑黛恭声:“幼时,母亲为宓阳寻了一位女先生启蒙,这笔法就是那时候学的。到如今已经有许多年了。”
庄寅笑了笑:“豫安长公主择的启蒙女先生……应当只有一个她了罢。难怪这字分外眼熟……”
岑黛眨了眨眼,直到这时候才明白庄寅让她当场写字的深意。
不待多想,那头庄寅已经转过身来,苍老的脸上显出了些许疲惫:“今日就到这儿吧,殿下的疑惑已解,快快将今日的政务检验完罢。”
杨承君颔首。
庄寅又转头看向岑黛:“宓阳这段时日依旧是好生读书,不求读快,只求读通。而后再来寻为师考教。”
岑黛乖巧地应了。
庄寅轻轻叹了口气,负手径直往殿外走。
岑黛蹙了蹙眉,扯了扯杨承君的明黄大袖:“老师这是怎么了?瞧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杨承君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笑得和暖:“约莫是想起了年轻的时候吧。离京十数年,从当年闻名满京都的大学子,到如今的稍显落魄的老人家,一切所见皆是物是人非,怎会不伤心呢……”
他似是轻叹的说完这么一段,而后回过神来,捏了捏岑黛的脸颊:“宓阳还小,不懂的。”
话毕便理了理袖袍,温声问道:“东宫还有不少事宜堆着,宓阳可能够自己回去长宁殿?”
岑黛娇娇点头:“表兄放心就是。”
杨承君笑笑:“表哥吩咐小德子送你。”
小德子是他身边的贴身小宫人,是璟帝为了这个儿子特地培养出来的亲信。
岑黛应下,目送杨承君离去,又在文华殿中停留了片刻,将各个桌案上的书册整理了一遍,这才随着小德子离开。
时间仓促而过,转眼已经是大半月过去。
此时腊月过了大半,小年将至,朝中诸多繁杂已几近解决完毕,休沐日快要到了。
此间岑黛始终是在长宁殿内读书,有豫安从旁解释,庄寅的注释也容易懂了些。
只是腊月气温骤降,燕京也接连飘了好几日的大雪。寒风朔朔,庄老先生身子骨不便,这几日倒是提前放了休沐,只留了些许课业给岑黛和杨承君。
这日璟帝难得地得了空闲,兴致冲冲地准备着过小年一事,一大早指了一批宫中绣娘过来,说是让给岑黛裁作来年的新衣。
豫安一边低声念叨着璟帝“不务正业”,一边欢心非常地拉着岑黛挑花样。
说是拉着她挑,其实挑选锦布花缎的人始终只有豫安一个,偶有几名绣娘同她商量着绣样。岑黛则充作背景板,在一旁枯坐了整整半日。
最后豫安选定藕粉和鹅黄的暗纹花缎各一匹,又挑了准备裁作下裙的天青和湖蓝色的锦缎后,这才作罢。
岑黛松了口气,陪着豫安用过了午饭,同她窝在暖房里烤火:“这几日宫中上下都换了一副模样,大红灯笼也摆上了,想来小年夜宫宴的时候也已经开始准备了罢?”
璟帝很是看重自己这个亲妹妹,因着豫安每年都要入宫过小年,遂每次都大肆操办小年宫宴,规格竟比大年夜还要宏大。
豫安坐在熏炉附近,手里拈着一枚绣花针,正在绣棚上绣着花样,轻声道:“就在廿五的夜里,距离今日还有五日时候。”
这段时日宫内的大小事宜都是过了豫安的手的,璟帝放心,旁人也不敢说什么。
岑黛应了一声,缩在她身边,也跟着一点一点地学刺绣。
豫安并不要求岑黛学好这门手艺,左右盛京大族家中都是请的绣娘裁衣,京中贵女们并不被勒令在刺绣这一门精通。
只是小年将至,豫安准备让岑黛作一副绣品出来交予璟帝,表表后辈心意。于是岑黛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学,手上接连扎了许多口子。
直到绣品完成,岑黛这才松了口气。
小年夜,朝中早已放了休沐,宫内摆上了大宴。
冬日里天黑得早,四野暮色沉沉,宫中各处点了明灯。
一路夜色与暖黄火光交替,豫安牵着岑黛径直入了灯火通明的大殿。因只是家宴,殿上都是杨家人,璟帝也就免了许多虚礼,不讲究什么三呼万岁的阵仗。
母女二人进殿的时候,璟帝早就在上首坐了,右侧下首最前是杨承君,台下下首两侧坐了几个正低着头小声说话的皇子公主。
豫安领着岑黛走向左侧下首最前,甫一坐下,那厢璟帝已经撑着脑袋开了口,好奇问道:“咦,宓阳这身红花衣裳好看,喜庆。是前些日子你在宫里挑的?”
豫安扬眉:“哪能是那时候挑的?宫中绣娘虽是手巧,可也没道理这几日就能做好一件衣裳的。宓阳这身是我入冬就寻了料子,吩咐长公主府的绣娘做的。”
璟帝直点头:“好看,好看,皇妹的眼光一直都是最好的。”
直把亲妹妹夸高兴了才罢休。
豫安拍了拍岑黛的小手,笑道:“宓阳这时候该同你舅舅说什么?”
岑黛眨了眨眼,乖巧起身行至璟帝跟前,捏着一只小荷包递上去:“舅舅过年好!”
璟帝挑了挑眉,两手接过那小荷包,正反打量了片刻,抬眼问她:“宓阳自个儿绣的花?”
岑黛眼里亮晶晶的,老实点头:“是!”
于是璟帝颇为嫌弃地接话:“难怪,就说宫里哪里有手艺这么差的绣娘呢。”
他也不管已经懵了脸的岑黛,转而去唤旁边的杨承君:“承君瞧瞧,你表妹这是绣的什么玩意儿?”
杨承君忍着笑,真的偏头打量了一眼,表情立刻就古怪了起来,迟疑道:“是……兰花?”
岑黛垮了脸,皱眉辩驳:“是荷花。”
心说水生和土生的差别不是很大么?她还特地绣了蓝色的水纹!
璟帝大笑出声,奇道:“你这奇形怪状的是荷花?这皱巴巴的是荷叶?”
“怎么就不是了?”岑黛嘟囔着:“为了绣好这荷包,宓阳一双手不知挨了多少回针扎,偏生舅舅还要笑话我绣的不好。”
璟帝闻言一顿,拉过她的小手细看,果真瞧见了好几处红点,当即就收了笑,叹声:“舅舅哪里说你绣的不好了?小宓阳绣的都是好的,难看也是好的!”
嘴里这么念叨着,一并好生地将荷包收好了,大手揉了一把岑黛的脑袋,再强调了一遍:“绣的特好!”
岑黛苦着脸扯了扯嘴角,一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僵硬的表情惹得一旁的豫安和杨承君不住地笑。
等玩闹够了,璟帝也就放她回去豫安身边,吩咐高盛公公晚些时候将新年礼送往长宁殿。
而后宫宴大开,歌舞升平。殿内众人举杯庆贺,热闹得很。
直到深夜时分,心下舒坦惬意的璟帝喝得醉醺醺的,高盛搀着他先回了寝宫,豫安留在大殿里,将起先准备好的新年礼一一送予台下的皇子公主们。
一群人说着“谢谢姑母”,又道了几句吉祥话。
杨承君眼角余光瞥着困得不停揉眼睛的岑黛,抿了抿唇,牵着她行至豫安身侧:“姑母。”
豫安正同一众皇族说着话,闻言走出众人的围拢,低声问:“怎么了?”
杨承君揉了揉岑黛的小脑袋:“我看宓阳似是困得紧了,姑母忙着陪几位皇弟皇妹,怕是抽不开身,不若承君先将表妹送回长宁殿?”
豫安低身抚着岑黛的脸颊,认真想了想:“也好,就劳烦承君好好照顾妹妹了。”
杨承君弯弯唇角:“姑母放心。”
目送一高一低两个孩子离了大殿,豫安这才回了方才的圈子里,同几个外甥外甥女说着体己话。
璟帝忧心夺嫡之争再次出现,是以对自己膝下的几个孩子都严厉得很,唯独只善待嫡子杨承君。
思及此,豫安看着眼前一群低眉顺眼的孩子,心里叹了口气。璟帝为杨承君考虑良多,却是忽略了自己其他的儿女。这些亏欠,璟帝无法弥补,也就只能她这个做姑母的帮着分担一些。
正这般想着的时候,豫安忽而听见身边几位公主在低声嚼耳朵。
“大皇兄对宓阳表妹真好呀……”
“可不是?还特特送表妹回去呢。”
豫安一顿。
她稍稍偏过头,抬眸望向殿外幽深的夜色,眼底神色有些复杂。
燕京晚间下了一场雪,薄薄地在宫道上铺了一层,绣鞋踩上去咯吱咯吱的。
岑黛一手牵着杨承君,另一手揣着方才冬葵递过来的汤婆子。本来昏昏沉沉的脑袋经冷风一吹,倒是渐渐地清醒了过来。
“娘亲什么时候回来?”
杨承君偏头看着她,温声道:“约莫也要等到晚些时候才能走得开,稍后宓阳回殿后记得早些歇息。”
岑黛低低地应下声。
她将将垂下头,身侧杨承君却忽地抽回手,抖了袖子递过来一件东西。
是一枚羊脂玉坠子,在深夜的微弱灯光里闪着光。
岑黛眨了眨眼,一手接过,好奇问他:“表哥给我这个做什么?”
杨承君唇角弯弯:“是给宓阳的新年礼。”
新年礼?岑黛扬了扬眉:“表哥早前不是送了宓阳一只小八哥么?怎么还有新年礼?”
“小八哥是之前送的,哪能当作是新年礼敷衍过去?”杨承君捏了捏她的脸颊:“这玉坠才是你的新年礼。”
岑黛抿着嘴笑,乌黑的眼瞳在灯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儿,狡黠娇俏:“过个小年竟得了两份礼物,那宓阳岂不是很赚?”
惹得杨承君忍不住笑出声来:“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将这赚不赚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小心老师听见了说你市侩。”
岑黛掩唇笑了几声:“宓阳以后不说了就是。”
两座宫殿隔得并不远,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长宁殿正门前。岑黛同杨承君行礼道了告别,这才转身进了宫苑。
知晓豫安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冬葵也不犹豫,侍候岑黛洗漱完毕早早睡下。
晚间岑黛缩在锦被里酣睡,半梦半醒间忽地感觉有人在轻轻抚着她的脸颊,温热的身躯坐在她的床沿上,周身香气熟悉无比。
她立刻睁开眼,正好对上豫安投过来的视线,惊愕:“娘?”
豫安只着了一件单薄的寝衣,正坐在床边。窗外的月色透进来洒在她身上,显得缥缈又端庄。
“娘吵醒宓阳了?”
豫安眉眼间松缓一片,没让岑黛坐起身来,反倒低身钻进了岑黛的被窝里,躺在她身边:“娘亲今晚同宓阳一起睡。”
岑黛往里挪了挪,抱着豫安的手臂:“娘亲有话要同宓阳说?”
自六岁起,豫安就不曾同她共枕过,每每都将皇家仪容挂在嘴边,想让她做一个骄矜知礼的贵女。
如今母亲一反常态,想来是心里有事。
豫安侧过身来,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是有些话说……宓阳觉着,你承君表哥如何?”
话及杨承君,岑黛更加清醒了几分。
杨承君怎么了?
她钻进豫安温热的怀里,音色娇软:“表哥?表哥很好啊,待宓阳很温和。”
豫安轻轻应了一声,顿了顿,又问:“宓阳不小了,可知道‘太子妃’的意思?”
她手上停了动作,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怀里的小姑娘身上:“宓阳喜欢你表兄吗?”
两句问话一出来,岑黛顿时就懂了豫安的话外音。她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糯糯道:“表兄待宓阳如亲妹妹,宓阳自然喜欢。不过至于那太子妃的名号……若是表兄有太子妃了,宓阳会很高兴。”
豫安一愣,下一刻却是释然。
果真是她想多了。这对表兄妹的关系一直不错,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二人有什么亲密,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想通这一遭,豫安终于松了口气,轻声道:“这后宫不是什么好地儿,娘亲就是从这儿出去的,最是清楚。宓阳啊,不论是承君那孩子,还是你杨家的其他表哥,都不是你的良人。”
岑黛打了个哈欠:“娘亲,宓阳省得的。”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说这些太早了。豫安勾起嘴角,拍着她的背:“早些睡吧。”
岑黛低低地应下,缩在豫安怀里,却是睁着眼睛半分睡意也无。
豫安晚间之所以特特来寻她,原来是生了这么一场误会?
前世似乎豫安也曾在她及笄时忧心过,直到后来太子妃花落他家才完全放下心来。
思及豫安话中掩盖不住的关怀,岑黛眸子里多了几分暖笑,缓缓闭上眼睛。
她知道,她同杨承君,只会是表兄妹。
因着有璟帝管束,上辈子杨承君刚刚继位时,后宫里干净得很,只有两个女眷,都是从东宫里带出来的。
一个是他自己挑的太子妃,二人一见倾心,情深意切。另一个则是她的四姐姐,成为了太子侧妃的荣国公府嫡女,岑袖。
杨承君自有他的心仪之人,同她不过只是关系亲近些的表兄妹,二人之间并无情意,也从不曾逾矩半分。在这一点上,豫安大可完全放下心。
因着昨个儿夜里睡得晚,岑黛白日里自然也就没能按时起来,只依稀觉察到豫安穿衣起身。
待到日头渐高,冬葵才扶了娇娇软软的小姑娘起身。岑黛脸上带了几分懒睡的红云,还是温热的,直到净过面之后才稍稍低了温度。
“母亲可说了何时回去长公主府?”
岑黛端着小玉碗,小口小口地喝着银耳汤果腹。按着原来的规矩,每年过完小年夜宫宴之后,豫安也该准备动身离宫了。
冬葵笑嘻嘻地端了小碟子围着笼中八哥:“公主倒是不曾提过收拾行装一事,约莫是并不曾打算今日回去罢?”
岑黛扬眉,心下忽然有些泛突。
正逢休沐,朝中堆积的政事也已经处理完,宫中上下轻松一片。
午后璟帝约了豫安于暖阁下棋,岑黛跟着一同去了,与杨承君一同完成庄老先生留下来的课业。
她一边临摹着大字,一边竖着耳朵偷听璟帝与豫安之间的对话。
兄妹二人有说有笑地下棋,璟帝提及朝中变化以及宫中趣事,豫安说着京中笑谈和养闺女的舒心……
从头听到尾,岑黛的表情却是越来越僵。
这过了小年没几天以后就是除夕和春节了,怎的豫安还不忙着回去准备过年的一应事宜?还有滋有味儿地下棋打发时间?
杨承君跪坐得端正,眼角余光瞥见岑黛逐渐停下的兼毫,低声问她:“写累了?”
岑黛扯了扯嘴角:“的确有些想休息。”
杨承君笑了笑,转头不动声色望了那厢正在说笑的璟帝的二人,愈发低了声音:“休息片刻也好,总归老师留的课业并不多,宓阳在宫中的这几天便可以做完。”
一言既出,岑黛立刻跳了跳眼角。
留在宫中的这几天?
杨承君已经重新提起笔:“今早上无意间听父皇提到的,说姑母应当会在宫中多待几日。”
岑黛抿了抿唇,蹙眉问:“可这都快过年了呀?”
腊月廿三是为小年,今日便是腊月廿四了。这时候还不回去,豫安是要闹什么?
杨承君眉眼含笑,笃定道:“宓阳若是不信,只等后面几日好生看看就好了。”
于是岑黛只能提着心等。
等到课业完成,等到上一阵子裁作的新衣已经送到了,豫安仍旧是未曾提过归家一事。
与此同时,除了一个惴惴不安的岑黛,荣国公府的一干人等也坐不住了。
除夕这日,张妈妈递了宫外的口信进来,抹了抹额上的薄汗:“驸马方才托了人带了口信,想问公主何日归家?”
彼时豫安正在为岑黛比着之前裁作好的衣服,笑吟吟随意道:“哦?他这是催我回去?”
张妈妈凑近了些,忧心道:“公主,您如今可是岑家的儿媳妇,这逢年过节不回岑家,京中怕是会传闲话?”
豫安仔细地比对了两手上各一件的长衫,兀自道:“这藕粉色的最好看,应当再寻人做一件褙子,给宓阳搭着穿。”
张妈妈又道:“公主……”
豫安这才转过头来,眼里笑意浅淡,音色微冷:“本宫何时说不回去过年了么?”
她搁下两件衣裳,缓缓站起身:“本宫若是有意待在宫里,何必前几日陪皇兄过小年?过春节不就够了?”
张妈妈懂了她意思:“那……”
豫安扯了扯嘴角:“行装不多,稍稍收拾片刻,下午离宫。”
张妈妈这才松了口气:“奴婢明白。”转身进去内殿整理行装了。
岑黛抿了抿唇,自己扣好了外衫:“娘亲为何如此打算?”
豫安躬下身,不慌不忙地帮她理好鬓边碎发:“你祖母心下不是不稀罕你我么?本宫只是想叫那群人好生看看,究竟是谁不稀罕谁。”
她嘴角笑意凉薄:“这大越还姓杨,为娘若是还忍着气任那一家人搓圆捏扁,你祖母怕不是还以为本宫有多捧着她们岑家呢。”
“她既瞧不上本宫,本宫又何须给她面子?”豫安捏了捏岑黛的脸颊:
“宓阳啊,有些人蹬鼻子上脸,是忍不得的。不然迟早有一日,那群人心不足蛇吞象的东西,得把这天都给掀了。”
岑黛一顿。
前世璟帝被毒杀,朝中大乱,可不就是掀了天么?
豫安从身侧的漆盘中取出那日杨承君送的羊脂玉坠子,小心地系在岑黛腰间:“好了。宓阳去偏殿瞧瞧可还有什么落下的,晚些时候咱们就回家。”
岑黛点点头,提了裙摆一路小跑出了暖阁。
剩下豫安孤身立在暖香中,低声喃喃,音色微冷:“刚则易折……到底谁会有那个能耐去折断本宫呢?”
午后车架已经备好,豫安领着岑黛同璟帝道了别,乘坐来时的马车回了长公主府。
一路安定,二人在府门前下了车厢。甫一踏进宅院,领头接迎的婆子便垂头上前,低声禀告:“驸马正等在前院大厅。”
豫安面色不变,轻轻颔首。转而看向正提着金玉鸟笼的岑黛,柔声问她:“今个儿是除夕,乖宓阳可要去同父亲道声好?”
岑黛娇娇俏俏应声:“去!”
豫安捏了捏她的小手。
前院大厅内只坐了岑远道一人,周遭一个仆从也无。
岑黛一脚刚刚踏进厅内,还未行礼问好,便听上首岑远道沉着声音:“若非是我先前托人递了信,想来你今日还不愿回来罢?”
豫安浅笑吟吟地坐在了上首另一侧,浑不在意:“所以驸马今个儿不是递信了么?”
岑远道捏紧了手中茶盏,偏头看她:“也不知那深宫究竟是哪里吸引了公主,这回竟叫公主停留了一月有余。”
豫安并不看他:“驸马似乎逾矩了。”
岑远道闭了闭眼,转眸去看她怀里的岑黛,皱了皱眉,稍稍和缓了声音:“谁送的鸟儿?”
岑黛眨了眨乌溜溜的眼,高兴地举高了金玉鸟笼:“是表兄送给宓阳的小八哥!”
有豫安在身边,墙头草缩头缩尾,老老实实的叫了一声:“您好嘞,给您拜年了。”
岑远道嘴角抽了抽,有些诧异:“太子殿下?”
话音刚落,张妈妈忽地从门外进来,福身行至豫安身边,笑道:“公主殿下,太子太傅大人方才托人送了新年礼过来,说是指定要给小殿下的。”
岑黛立刻抬头,好奇道:“老师?”
张妈妈笑得慈祥:“正是,听说庄老先生送了一车的书过来哩!老奴已经吩咐人送进栖梧园了。”
岑黛笑脸顿时一僵:“一车的……书?”
豫安掩唇直笑:“旁人只道‘学富五车’,这才只一车呢,乖宓阳摆出这副表情做什么?还不快去同庄老先生指来的人道谢?”
思及和煦的庄老先生,岑黛忙从豫安怀里钻了出来,恍然道:“宓阳这就去!”
说罢便将墙头草随意留在一旁的桌案上,跟在张妈妈身后快步出了大厅。
“太子太傅?”岑远道看向豫安:“之前你提到宓阳拜师,就是这一位?”
豫安缓缓收了笑:“这在燕京里可不算是什么秘密,稍稍打听想来就能听到点儿风声。怎么,这都一个月了,驸马都没想过要打听打听你女儿师从何人?”
岑远道表情一僵,转开头:“我从不曾相信过甚么坊间消息。”
豫安冷笑一声:“自个儿亲女儿的事儿,亏得你也能不放在心上,驸马果真是位好父亲。”
听得这样冷嘲热讽,岑远道立刻攥紧了拳头,忍不住将几日积攒来的怨气发泄出来:“难道你杨慈溪就是一位好妻子了吗?年节将近,你在宫中迟迟不归,莫不是忘了这长公主府才是你的家了?莫不是忘了你已经是岑家的儿媳了?”
豫安转过头,冷声道:“家?想让我将自己当做岑家儿媳,不若先问问你那好母亲可有将我当做岑家的人!”
她冷眼盯着惊诧的岑远道:“你不如问问那位摆足了架子的岑老太君,问问她到底是将本宫看做了什么?当年将将嫁给你时,本宫处处收敛,可你那好母亲好二嫂是如何待本宫的?”
“这长公主府乃是宓阳出生后建起的,岑老太君见宓阳是个女孩儿时的表情……这一切,你岑远道难不成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豫安冷笑道:
“我不是一位好妻子?原来竟都是我的错了?”
对上豫安的目光,岑远道翕动着嘴唇,却是答不上话来。
他的确是快要忘了豫安刚嫁进来时的模样了。端庄守礼,进退有度,对待他也不似今日这般疏离。那时的他满意且庆幸,曾以为她同样心许于他。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岑远道有些记不得了。他只记得岑老太君同他说过的一句话:“趾高气昂才是豫安真实的性格,低嫁的女子谁心里是乐意的?”
后来就有了与荣国公府对街而立的长公主府,是璟帝亲自命人选的址。
“其他的本宫懒得同岑家人计较,”豫安站起身,提起那金玉鸟笼往外走:“只若是岑家人再敢欺辱宓阳,休怪本宫不客气!”
“娘家也是家,那座深宫可比你荣国公府亲切得多。”
岑远道缓缓松开拳头,合眼叹了口气。
时值除夕夜,燕京城中处处喧闹,唯独只有长公主府内冷清一片。
偌大的府邸里只有三个主子,本就空旷寂寥,加之豫安这回无意庆贺,府内更加不会有人想着去热闹过节。
夜色浓重,岑黛笑眯眯地站在悬挂在窗檐下的金玉鸟笼前,手里端了一碟鸟食,正小心翼翼地送进笼里:“还说了什么?”
墙头草在笼中细杆上跳了跳,歪着头瞥她一眼,啄了一口玉米粒儿:“嘎!娘家也是家,那座深宫可比你荣国公府亲切得多。没啦!”
音色尖细,但却是将豫安那骄矜的语气模仿了七分。
岑黛眼里的笑意更浓了些,将金碟内剩下的鸟食全部倒入:“表哥说得没错,墙头草真真是只会学语的好鸟儿。”
她转眸看向垂头侍立在不远处的冬葵,娇声问她:“冬葵觉着呢?”
冬葵僵着表情,干巴巴道:“墙头草很厉害。”
她吞了吞口水,忍不住皱眉:“郡主早前……难道是故意将墙头草留在大厅里的?”
岑黛眨眨眼睛,将手里的小碟子搁下,似是无害道:“不过只是为了瞧瞧墙头草学语的本领罢了。”
顺便还将豫安与和岑远道之间的疏冷深切体会了一通。
这般想着,岑黛笑弯了眼:“如今瞧着,墙头草虽惯是会见风使舵,可到底还是机灵,知道认主和‘受贿’嘛。”
冬葵稍稍松了口气,心下默默地将方才那一阵惊骇给翻了篇:“到底是从东宫出来的鸟儿,若不是真有本事,恐怕也不会被太子殿下留在身边。”
岑黛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得也是。”话毕又问:“明个儿要穿的衣服可准备好了?”
冬葵笑回:“已经准备好了,就搁在床尾的柜头上。”
岑黛打了个哈欠,转身往睡榻的方向走,懒散嘀咕:“除夕夜过不了,这大年总还是得要过的。”
冬葵抿唇轻笑,一一检查了房中门窗和熏炉,又吹灭了几盏烛火,这才轻手轻脚地去了外间歇息了。
次日天晴,京中风雪稍霁。
天色尚还未亮起来的时候,燕京城内各处就已经响起了远远近近的爆竹鞭声,热热闹闹。
无需冬葵进来提醒,岑黛自己早早地就已经清醒,慢悠悠地穿好衣服洗漱完毕,便要去京华园寻豫安。
“娘亲新年好!”
豫安才刚刚听到声儿,下一刻软软的小姑娘就已经半扑到她怀里来了。
“宓阳也新年好。”豫安接稳了她,捏了捏小姑娘的鼻尖儿:“瞧着昨夜睡得应当挺好,这一大早上便风风火火的,精神头十足哩。”
岑黛笑眯眯抬起头,蹭了蹭豫安的肩膀窝儿:“精神头好可不只是因为睡得好,宓阳可还惦记着娘亲的红包呢。”
她今个儿穿了一件胭脂红毛领短袄,下身是米白色百褶裙,裙面儿上绣了点点红梅,看上去活像个小福娃,乖巧得紧。
豫安看在眼里,心都快化了,嗔道:“你呀。”
挥了挥手,命一旁满眼都是笑的张妈妈取了荷包过来:“这是给宓阳的红包。”
岑黛顿时睁大了眼,乐呵呵地接过红包,捏了捏里头的硬物,忍不住又在豫安怀里滚了几遭:“谢谢娘亲!”
豫安笑着摇了摇头,让她站直了,又从身旁妆台上的妆奁盒子里取出来一朵绯色的小绒花,认真地给岑黛别好了:“可别再闹了,一会儿这衣服乱了又得好一番折腾。宓阳如今也快及笄了,要时时记着闺秀的礼仪,仔细外人笑话你。”
岑黛眨了眨眼,依言收敛了些:“娘亲可错怪宓阳了,我只在娘亲面前胡闹,难道这也不许了么?”
豫安掩唇轻笑:“你又贫嘴。”
话毕便牵着岑黛出了厢房。
岑远道正坐在外间喝茶,闻声转过头来:“准备妥当了?”
豫安轻轻颔首,并未接话。岑黛缩在她身边,乖巧福了一礼:“父亲新年好。”
岑远道脸上表情稍稍和缓了些,从袖里摸出一只红封塞进了岑黛怀里:“宓阳也新年好。”
岑黛笑吟吟地收好了那厚厚的红封,由衷地感觉到了作为人生赢家的惬意。
一家人稍稍吃了些点心果腹,而后便命人带上了早先准备好的年礼,一道动身前往荣国公府。
不同于冷清的长公主府,国公府内张灯结彩,四处欢笑。其中当属荣华堂最是热闹,往常岑黛并不常见的几个二房庶出姊妹,今儿个全到了荣华堂,准备来向岑老太君请安。
小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却不敢太大声,生怕扰了里头岑老太君的。眼见岑黛一家过来了,也都只福身唤着:“三叔叔三婶婶。”
岑远道一一给了红封。
一行人进了堂内,里头只坐了岑老太君,并荣国公夫妇与岑裾岑袖。唯一与往年有些不同的,便是荣国公身边还稳稳坐了一个挺拔沉默的青年,岑骆舟。
岑黛收回隐晦的目光,先同岑老太君行了礼,又一一见过了荣国公和许氏,收获了两只鼓鼓囊囊的荷包。往后是岑裾岑袖的见礼,岑远道也都笑着应了,给了红封。
“新年新气象,妾身方才突然想起前几年大家伙聚在这堂里的模样,心里真真是感叹!咱家这几个娇娇女儿如今可不再是黄毛丫头了,马上就是大姑娘了哩!”许氏眼珠子往周遭一瞥,笑着先开了口。
听她这么一说,岑老太君沉着的脸顿时松缓了些许,笑道:“这话说得不错。便是最小的五丫头,今年也该十四了,最大的三丫头,入春以后就要及笄。这一不注意啊,丫头们都长大了。”
她垂下目光,一一将三个孙女儿打量了一遍。到底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女孩儿,同外头的几个姑娘不同,这三个多多少少都是上过心的。
岑裾虽是性子不大好,但胜在身材高挑样貌明艳。岑袖娇弱,弱柳扶风最是惹人怜爱,还是个心思活络的。岑黛的身价最高,更有些才名,五官虽还未长开,但已经可以初窥见几分精致。
——倒是都不曾辜负她的那一份上心。这几个姑娘都优秀得很,放出去了,应当都能给岑家带来相当不错的利益。
岑老太君一溜儿琢磨过去,眼里顿时多了几点精光。
下首豫安注意到了她打量岑黛的目光,哪里还能不懂岑老太君心下的打算?当即就嗤了一声。
那声音并不算小,叫岑老太君立刻从方才的打算里回过神来,顿时脸色就难看了几分。
岑远道表情僵了僵,连忙扯开了话题:“方才儿子还见院里站了几位侄女儿,这大过年的,可莫要叫那些丫头在外头等太久了。”
荣国公也帮着自己三弟打着圆场:“远道说的是,是时候出去瞧瞧了。”
堂中的滞涩一瞬消失,一大家人都站起身,笑着往堂外走。
岑老太君由着许氏搀扶着,慢悠悠走在最后,到了屋外檐下便住了脚,微眯着眼看着院子里的一干人等。
许氏侍立在她身侧,抬眸隐晦地打量了她一眼:“弟妹这脾气,竟是越来也大了。”
岑老太君冷哼一声,沉着脸抓紧了手里的拐杖:“她那脾气不都一直这样?不过是受了那么点儿的委屈,她都要板着脸拉着五丫头离开私塾,甚至还要跑回娘家住上月余……真不知羞。”
许氏轻叹一声,安抚道:“大过年的,母亲莫要气着了。”
眼见一群人从荣华堂里出来,院子里的一群女孩儿起初还有些拘束,而后却是放开了,围拢过来说说笑笑。
荣国公同岑远道站在一处,笑道:“方才堂里说得确实不错,这一眨眼,家里的孩子都长大了。”
岑远道眼里盛满了笑意,转眼看向岑骆舟:“正是,府里的大哥儿似乎今年也要及冠了,加之学业有成,以后跟在左都御史大人的身边,必定会有一番作为!”
荣国公笑笑:“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作为不作为的,还得看骆舟的能耐哪。”
他顿了顿,低了声音:“说起这学业有成,我可听闻了你家五丫头的些许事迹。昨个儿又听说太子太傅庄大人曾托人送礼进了长公主府,莫非真的……?”
“的确不是谣传。”岑远道瞥向不远处的豫安母女,点了点头:“宓阳先前不是从私塾里出来了?似乎年前便拜师在庄大人门下。”
“五丫头这倒是出息!”荣国公咋舌,抿唇又问:“跟在庄大人门下,岂不是说以后五丫头要同太子殿下一道上学?”
岑远道蹙了蹙眉:“豫安并未细说此事,不过想来应当是这般安排罢。”
“如此……”荣国公缓缓转过头,一双稍显锐利的眼睛直直盯着不远处的小女孩儿,眸底暗光微闪。
因着身边站了一个豫安,院子里的一群小姑娘并不敢接近岑黛,唯独只有岑袖笑眯眯地上前。豫安见状,摆了摆手让岑黛同一群小姑娘一同玩去了。
待走远些了,岑袖才笑着开了口,叹声道:“五妹妹如今离了私塾,以后我便只能在过节的时候,才能同妹妹好生说上几句话了呢。”
岑黛由着她挽着自己,扬眉道:“不是还有每半月一次的请安么?四姐姐依旧能够每日看见宓阳。”
岑袖一愣,扯了扯嘴角:“姐姐忘了这一遭了。”
她抿唇箍紧了岑黛的手臂,小声道:“以前日日都能同五妹妹同窗读书,妹妹不在,我都觉得私塾无趣极了。”她眼角微红:“都是一起读书多年的姐妹,突然分开,当真是不适应。若是那日三姐姐没有犯浑,想来……”
见她扯着扯着终于说到了正题,岑黛眨了眨眼睛:“那日不是都已经过去了?四姐姐那日还在荣华堂里说着大家还是好姐妹呢,怎么今日又说到三姐姐了?”
岑袖暗暗咬了咬下唇,心道这岑黛怎么完全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岑黛笑弯了眼,从她怀里抽出自己的手臂:“好姐姐,今个儿可是大过年的,莫要再提那日的事了,免得败坏心情。”
岑袖只得强笑着点头:“妹妹说的是。”
岑黛眼里笑意更深。
说到底她还是不愿意掺和这荣国公府里头的姐妹相争,若是她真的帮着岑袖将岑裾挤兑了下去,说不定下一个被岑袖暗里捅刀子的就是她自己。
倒不如站在一边看戏,总归这姐妹之间的火焰一时烧不到她身上来,她乐得清净。
眼看着两个小姑娘过来了,站在花园中的一群小姐妹顿时安静下来,挪步离远了些。她们都是荣国公府里的姑娘,深知这府里的现状,并不敢同这几个被岑老太君记挂的女孩儿亲近。
岑裾站在人群一边,眼看这两人有说有笑地过来了,偏头冷哼了一声。
岑袖心里的那点儿鬼点子她看得出来几分,不就是想要拉拢所有姐妹然后故意冷落她么?她可不稀罕和家中姐妹和睦相处!
岑袖与岑黛并行,正想要领着她往岑裾跟前凑过去,却听身后有人忽然唤了一声:“五妹妹。”
岑黛转过头。
岑骆舟抿唇板着脸,穿着一身半新的长袄:“五妹妹,我有话要同你说。”
印象中,这似乎是岑骆舟第一次唤她五妹妹。不,应当说这是岑骆舟第一次唤岑家的女孩儿,以往他都是立在角落里,并不曾多在众人面前露面。
短暂诧异过后,岑黛立刻笑着应下了:“好。”同身边岑袖点了点头,立刻提了裙摆小跑进了岑骆舟站着的角落里。
“哟,”岑裾主动走近,抬高了下巴俯视岑袖:“看来五妹妹同你并不亲近呢,你那无辜可是白装了。”
她比岑袖足足高了半个头,此时搁在岑袖面前一站,顿时就显露出了几分压迫。
岑袖抬眸,音色低沉:“那又如何?你在这府里依旧是孤身一人,没娘养的东西。”
“你!”岑裾瞪大了眼,咬牙切齿:“岑袖!你现在倒是不装了?你厉害呀,将所有人当做傻子哄?也不看看有谁肯买你的账!有了落水那一回,你以为岑黛看不出背后是你在捣鬼?”
岑袖轻扯嘴角:“在你这个傻子面前,我自然不需要需要继续示弱……”
“至于有谁肯买我的账?”岑袖娇怯地笑了,低低道:“总归祖母和母亲都是站在我这边的呢,纵然父亲更偏袒你,可也没见忽视了我去。”
她眯着眼,抬眼迎着岑裾的目光,眼里狠厉一片,轻声:“岑裾,我才是这国公府唯一的嫡女!敢抢我的东西,凭你也配?”
“岑袖!”岑裾攥紧了两手,往前再进一步,几乎是要撸袖子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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