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蛇
三世虐恋情深
01:
作者简介
,晋江文学城人气作者。
:《遇蛇》
02:
内容简介
第一世,他是病弱的沈家少爷,抛却一切,费尽心机要将那蛇留在身边,疯狂决绝······
第二世,他是阴险狡诈,工于心计的大将军,忘却与那蛇上一世的纠缠,却躲不过那蛇痴心跟随······
第三世,他是丧失一魂一魄的傻子,那蛇为他耗尽修为,打回原形,只为寻回真正的他······
人物:伊墨&沈清轩(季玖,柳延)
“你又要走?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知道的,不要明知故问。”
“你就不肯……在我身体里吗?”
“你要给我生小蛇么?”······
“你若为此丧命,会损我功德。我只问你,可真的想死?”
“你要怕了就走,我不留你。只是,你在我身边一日,我就缠你一日;在我身边一年,我就敢赌你一年;为了想要的东西,什么事我都做得出来,不论手段,不计代价。”抬起头,沈清轩温柔的吻上他的唇角:“否则……想得的东西得不到、想爱的人看不到、想守的人守不住,我留这千辛万苦才活下来的命……我留它作甚?!”
“别跟着了,听话。”
“下一世我再去找你,好不好?”
“那下辈子,你来早点。”
“伊墨,我喜欢你。”
“我不是沈清轩。”
“我也不是季玖。”
“我娶你,你嫁吗?”
“即使你的故乡是孤坟,还要娶我吗?我是妖。”
“我娶你,我要娶你,你嫁不嫁?”
03:
经典语录
1.风华内敛,当世无双。清古冶艳,秀润天成。
没有对与错,是与非,不过是理智斗不过情感,所以才会身陷囹圄,步步都是错,步步都是痴。
3.——我陪你白头。
他说到便做到,牵着他的手,在晨曦里微笑,在落日里相拥,走过五十个春秋与寒暑。直到他们的乌发转成花白。
秋意阑珊的季节里,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秋雨过后,遍地黄叶,仿佛铺满了一地金子,灿烂绚美。他们穿着整洁干净的衣袍,并肩躺在一起。
这时他听见身边人叫自己的名字,说:“下辈子,换我去找你。”
他便笑了起来,唇角轩起一道温暖祥和的弧度,脸颊也随之皱出纹路,他微笑着道:“好。”
“要等我。”
“好。”
他答应着,然后他紧了紧掌心里从未放开过的手,静静闭上眼。
4.这个世上,有辜负的人,就会有怜惜的人。
那笔尖迟疑了下,又是缓缓落下,这一回只有六个字,上书:待我好,便是善。
沈清轩望着那六个字,久久不能回神。
沉默良久,沈清轩执起笔,又写道:若是先时待我不好,欺我、害我;后又回转心意,怜我、爱我,又将如何?
伊墨很快在他字迹旁添道:欺她、害她,再怜她、爱她。
沈清轩定定的望着自己造就的碎页纷纷落地,脑中原本纷乱的念头仿佛也随着这落地的碎片沉了底。倏然安宁起来。
不急也不慌,不喜也不忧。
只缓缓抬起脸,注视着对方静寂的眸子,依稀觉得那里千年如此,仿佛远古时期就存在的一片无人造访的密地。
“伊墨。”
沈清轩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在这片静谧世界里,正一字一句,无比认真的问:“我与你殊途同归,可好?”
7.伊墨就这样睡着了,他怀中骨头是散的,在他睡着后的一个转侧间,又被扰乱,肋骨与臂骨跑到了一处,颅骨也歪了,从玉枕上滑落下来。伊墨醒过来,恰好扶住,便抱进了怀里。亦低声喃喃:“沈清轩,看你,睡觉都不安分。
8.他从许明世口中得知果然有能制住伊墨的法宝的时候,他就在想,如何毁了这东西才好。不为别的,只为伊墨对他好,别说伊墨是个好妖,就算是魔,杀人嗜血,他都要护着他。这天底下有那么多人,对他好的却只有这几个,愈是少,就愈要珍惜。哪怕违天逆德也在所不惜,否则人活一世,连想护的人都护不住,要这样的人生,有何用处?
9.若有事,就来找我。我身无所长,只有一副皮囊,若有需要,还可替你挡些刀剑。
10.他是个俗人,要的是切切实实的东西。能攥在手里的,能看得到的。
他要的,不过是有生之年,睁开眼时,能看到金色的阳光,和身边的妖。
不求偕老。只求一瞬。
11.
沈清轩推了自己椅子过去,牵了伊墨的手,什么话都不说,只静静牵着。
十指相扣,静寂无声。
仿佛这样牵着,要走到时光的尽头去。
屋外阳光遍地,照在未融化的雪上,一片耀目。
沈清轩说:“何其有幸。”
而后不再出声。
他不说完,伊墨也知。
那句话是——何其有幸,让我遇上你。
12.
——我想你了。季玖此时惊怒交加,根本无从体会这四个字背后,那寻觅百年的辗转挣扎,日复一日踏在寻找途中灵魂骨血的抵死纠结。明知不该来,还是来了,明知不该找,还是找了。明知会失望,还是抱有希望了。
他这一世是季玖,饮了孟婆
汤,踏了奈何桥,重归轮回,再无沈清轩。
04:
第1章遇袭
事情发生的过于突然了。
“砰——”的一声,绘着青花的小瓷碗摔落在地,打了两个滚,碎成了若干小片。于此同时那只被时光打磨的通体发亮的黄铜铃铛也从高空坠落下来,尤惊慌失措般叮当响了两声,最后歪在了碎片的身边。
“少爷……少爷少爷……来人啊!少爷被蛇咬了!……”
尖锐嗓音划破了这个刚刚开春,难得阳光明媚的午后。紧接着原本静谧平和的山中小院里纷沓响起了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踢踢踏踏,甚至能听出这些脚步慌乱无措中打翻东西的声响。
沈清轩瞪大眼望向前方,努力想看清咬他那畜生的模样,只是眼前一片模糊了,仿佛眼膜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仍他如何努力都看不真切,心中不由得惊骇这蛇毒的厉害,却又暗暗的想,人算不如天算,他想过自己无数种死法,怎能料到他最后会终结在蛇类的毒牙上。
思念到此,心中倒也不惊,只闭上了眼,隐约知晓赶来的仆从们将自己从椅上移开,慌张失措的叫大夫,又呼喊着取些解毒的丸药来。
而后的事,就一概不知了。
沈家大少爷在山庄被蛇咬了一口。
这消息像是被山林中的鸟儿扇着翅膀带出去的般,约莫盏茶的功夫,原本祥和静谧的山道上就传来了数道马蹄声。
车马和软纱小轿依次而来,步伐匆忙,最后停在山庄门口。马上骑手和轿中贵人匆匆下地,进了门,不待任何人招呼,闯进了沈清轩的房里。
青纱帐中躺着的男子双目紧闭,印堂处泛着不详的黑紫色,那浓重的黑紫甚至逐渐扩散到他整个面容,原本浅色唇瓣却在黑紫的脸上红艳的诡异,原本清隽的外表荡然无存,一打眼看去,竟三分像人,七分似鬼了。
“小轩!”双鬓略染风霜的长者见状低呼一声,声音哀戚,悲伤至极,“我儿!”犹有话说,却只剩哽噎。
“老爷。”袖手站在一旁的管家连忙出声打断了主子的伤怀,提醒道:“老爷此时切勿感伤,先想法子救少爷的性命才是正事。”
“是是。”怜子之情冲击之下,经提醒才醒悟过来的沈老爷连忙起身,一手掩目,犹带哽咽的问身边的仆从:“你们可给他解毒了?”
“山上常有蛇虫鼠蚁,是以常备的药物都有,专解蛇毒的丸药刚刚也给少爷喂服,只是……效果不甚明显。”
“那是什么蛇,可看清了?”管家急急问。
“当时太乱,小人看不真切,它盘在院中那藤架上又被枝干挡住,只匆匆扫了一眼,碗口粗大的一截……”那人一边说一边比划,只刚刚说完,脑门便狠狠挨了一巴掌,管家怒道:“刁嘴小厮,满口胡言!”也不理他哭诉,只对沈老爷解释:“老爷,路某幼时也长居山林,从未听说有蛇可长至如此粗大。除非蟒蛇,可蟒虽粗大,却不会轻易咬人,毒性更不可能如此猛烈。这小厮必是胡言乱语,他描述的可怖些,只想着能少受些责罚。”
沈老爷心烦意乱,当下也顾不上这些,只怒斥一声让这仆从滚蛋。
“咬在哪里的?”管家又问立在门栏处瑟瑟发抖的丫鬟,那是沈清轩的贴身侍女。
“手腕上,”侍女脸色煞白,急急道:“今日阳光好,少爷想晒太阳,我就推他到院中,像以往一样,少爷这个时侯要喝一壶花茶,我给少爷沏完茶正准备去端些茶点来,刚转身走了几步,就听见茶碗掉地的声音,回过身来,少爷就已经叫蛇咬了……”说到此处,侍女已了眼眶,泫然若泣。
“你瞧见那蛇了?”
“瞧见了。那人并未撒谎,那蛇真真是碗口粗大,盘踞在栏杆上,我瞧见时它正好收回身,我看见它乌黑乌黑的,唯独腹部有些金色,我在山上这些年伺候少爷,也见过些被打死的蛇,却从未见过那么大的蛇……”
“果真那么大?”管家犹半信半疑。
双膝一软,女孩跪倒在地,哭着起誓:“这么大的事,奴婢岂敢撒谎,若有一丝谎话,叫奴婢不得好死罢!”
这边管家对着证词,那边压下心痛观看儿子伤情的沈老爷拉出长子手腕,见那上面被蛇牙咬出的伤口已被刀刃划出十字形,心中略松了一下,晓得是有伶俐的仆从及时划开口子给吸了毒血。只是这蛇毒来势汹汹,短短功夫就让一个成年人神智尽失。只怕这毒,已进了肺腑,难清了!
沈老爷攥着那细瘦苍白的手腕,心中一片凄然。都说长子是家中梁柱,可他三十方才得子,却让沈清轩在八岁那年坠入冰窟,抢救回来高烧一场,从此哑掉不说,更是下肢被冻坏,从此只能瘫在榻上。原以为好好将养着,不求他去赚些功名利禄,凭他沈家巨资,只供养长子平安一生也就足够完满,却不料二十七岁,又叫蛇咬一口。
“孽畜啊!”低呼一声,沈老爷将那蛇抓来生啖其肉的心都有。
“老爷莫急。”为沈家操劳一生的老管家再次劝慰:“少爷身体一向虚弱,常年养在山庄,是以各方珍奇药材也还算齐备,说不定还有法子。”
“有什么法子?”
“老爷还记得前年中秋,与沈家商贸往来的南蛮之地有人贡来两颗自称可解天下奇毒的药丸那回事?”
“记得记得,那药我收了。……果然有用吗?”
“老身也不知晓,只是听说南蛮湿地,毒虫野兽甚多,这药丸或许真有奇效也说不定呢?”
“那还不取来?”沈老爷连忙起身。
“是。”
药物很快取来,化在温水里喂下,喂药时沈清轩牙关紧闭,脸颊肌肉僵硬,眼见着是气若游丝了。
满屋人心惶惶,空气凝重。
夜幕低垂,仆人们点亮了油灯。光影摇晃。
沈清轩的房门时而开启时而紧闭,人出出进进穿梭其中。
却未有一人发觉,在油灯晃动的阴影处,静静站立着一人。
黑发披散垂在腰间,其人也是一袭黑袍,负手而立,衣襟处金线绣出古朴花纹,神情冷冽,抿唇立在那里也不知多久。
无一人发觉,甚至自他旁擦身而过也不曾朝他看过一眼,若有人看过,都决计不会这个仿若煞神在世的男人视若无睹。
可确实,无一人知晓他的存在。
夜深了,沈老爷身心俱疲,心中想陪在儿子身边,年岁却残酷的桎梏了他的舐犊情深。时当二月末,虽是开春,却依旧晚寒夜凉,低低咳嗽几声,沈老爷感到自己脑中隐隐作痛。在管家的劝慰下,尽管不舍,还是去了炭火烧的暖暖的厢房躺在软榻上。
沈清轩房中只剩下管家和三名仆人依旧在守护着。
又过了两个时辰,气息一直微弱的沈明轩渐渐有了平稳有力的呼吸声。阴影处一动不动站立的男人微微抬眼,眼中稍露讶异,并不相信这世间果有灵药,能解他的毒。
果然,他凝神细看了一会床榻上瘦削虚弱的男子,明白过来,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那些解毒药剂,至多也就拖延几线光阴。解毒?纯粹妄想。
沈清轩努力动了动眼皮,沉重的眼帘像是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
守在一边的丫鬟却发觉了,惊喜的喊起来:“少爷,少爷!”
声音有着莽撞的喜悦,惊醒了刚刚入睡的小院和山林。
很快沈老爷披着斗篷鞋袜都来不及套上,趔趄着奔了过来,一路喊道:“轩儿,轩儿……轩儿你醒了么?爹可着急坏了……”
许是亲人的呼唤给了沈清轩力气,一直颤动不已的眼皮努力挣了挣,竟睁开了。眼神涣散着,半晌才逐渐凝聚,眼底有了些神采。
沈清轩微微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爹。
“嗳,爹在……”顿时老泪纵横,沈老爷也顾不得拿了多少年长辈的架势,哆嗦着抓着儿子的手,喃喃:“清轩啊,好些了吗?你好些爹就放心了……”
沈清轩用尽力气,方才勉强让僵硬的面部拉扯出一道笑容来。心中却莫名知晓,他这一回是躲不过了。全身都陷在一种麻痹感里,无法动弹,呼吸时口鼻腔里弥漫着一股腥甜的味道,眼前更是一阵乌黑和间隙的清明。
人将死的感觉,大约就是这样了吧。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对他这样一个废人来说,死亡其实不如活着可怕。
唯独舍不下父母,和年幼的弟弟。
亲人,是这些年,支撑着他努力搜寻人生快乐的唯一支柱。每每想到自己离世后高堂的悲戚惨状,都会于心不忍。
他想象自己的死亡,倒也不是因为自暴自弃,这么多年在轮椅上不能自理的生活其实业已习惯,埋葬儿时扬鞭纵马的理想也不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
而是自己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原先还能时常晒晒太阳,叫人推着,去山林间散步。
近两年,却越发不行了。稍稍吹风,就要病上一场,并且每次都比前一次严重,后来则发展至一两个月下不了一次床。
这个冬天他没有出过门,连窗户也甚少打开过。
难得病愈,要晒一晒太阳,却惊动了一条刚刚结束冬眠,同样出来晒太阳的蛇。
想到此沈清轩不禁莞尔,心道这个太阳晒的,看来无论是他自己还是那条蛇都不舒坦。
他心中清楚,那蛇原本盘踞在栏杆上晒太阳,他坐在椅上,一人一蛇井水不犯河水。
本可相安无事,晒完太阳各自回屋。
可偏偏明澈茶水里不知怎么落下一片蘸着泥土的碎叶,他生性喜洁,当下想也不想的将碗中热茶泼出去。
当时并未看见那蛇。待察觉不妥时,茶水已经泼洒而出,热气腾腾的淋了那黑亮鳞甲一身。
来不及收回的手,就叫乍惊之下的蛇掉头咬了一口。
其实还是他自己的错更大些。那么热的水,莫说是蛇,就是只兔子,也会吓的反击的。
那是一只很威武的蛇呢。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就叫剧痛引开了视线。可沈清轩还记得那蛇通体黑亮,盘踞着直立起头部时,颈腹金黄,在午后的阳光下格外耀眼。后来还想细看,却看不清了。也不知道那蛇被烫伤没有。
据说这种无足动物浑身布满细小鳞甲,想来不容易被一盏热茶伤到才是。
眼前又是一阵极眩而来的乌黑,甚至连耳畔父亲的说话声都渐行渐远,沈清轩还想努力听听父亲在说些什么,却只能感到耳蜗处的阵阵轰鸣。一切凌乱破碎的句子自轰鸣中传来,却依旧无法抵达神智中。沈清轩只知道父亲再说话,却无论如何耗尽力气也不能听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沈清轩心知大限已到,心中也说不清是难过多一点,还是释怀多一些。他一直知道自己是将死之人,只是这一场景的到来依然猝不及防。
心中的挂念让他还想最后看一眼这伴他二十多年的人世间。尽管连呼吸都无有力气,沈清轩还是努力的睁大眼,眼中散掉的神采也被他执拗的聚拢起来,望着自己的亲人。久久凝视。
保养得当此刻却尽显老态的父亲、终身为沈家奔波忙碌的老管家、早已哭软成一团的侍女、还有那些熟悉的,这些年尽心尽力照顾他的每一个人……视线缓缓的僵化着般从每一个人脸上掠过,沈清轩缓缓挽起唇角,露出一道浅浅的笑容。仿若告别。
他的笑容极浅,在他此刻三分人七分鬼的面庞上甚至狰狞无状。
却刻画着深深的,对生的眷念以及不舍。
那么绝望的眷念,却又带着对死亡的释然。
许是这道笑容过于触目惊心。阴影中将这场戏从头看到尾的冷凝男子挑起眼皮,幽黑如深渊之水的眸子有了水花惊溅的波纹。
第2章转圜
看完这世间最后一眼,沈清轩心神一弛,顿时两眼发黑,仿佛被人用黑布彻底蒙上,再无一丝光亮,于此同时,胸中一直苦苦压抑的热流也奔涌而出,顿时满口温热,血腥刺鼻。
明知是自己的血,沈清轩却嫌这味道腥臭难闻,只道自己身体竟污秽至此。却并未瞧见自己喷吐出的并非寻常鲜血,而是一团乌黑里裹着些红色。味道就是由那些蚀骨剧毒散发出来的,夹杂着浓厚血腥味,更是催人欲吐。
难闻的刺鼻气味弥漫在小小厢房里,守在他身边的沈老爷都感到胸中翻腾欲呕。
管家很快拉开门窗,一边催促仆人们打扫房间给少爷擦拭,一边却退出门外,悄无声息的招来山庄老仆,沉重的安排后事。
晕厥过去的沈清轩虽然还有些微弱呼吸,稍有经验的老人都明白,这道坎,自家少爷是迈不过去了。
趁着尚留最后一口气,身体还温热着,取来干净衣裳给他换上,打点干净,清清爽爽的送人上路吧。
寒风中静谧的山庄在经过一天一夜的喧嚣后,与这个雾气蒙蒙的凌晨,陷入了另一种静谧里。
白幡麻布,纸钱棺木。一切殡葬用具皆在这个蒙蒙亮的清晨,带着谨慎的小声响,自山庄后门运送到院里。
沈清轩时而陷入无边的黑暗,时而又分明清醒过来。
虽不能动弹,却将外面的窃窃私语与脚步声都听的仔细。
他也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在短暂的清醒里想着,或有传说中的牛头马面拎着引魂索来带自己上路也未可知。只是他的清醒也是极短,脑中转不了几个念头,又陷入黑暗中。
就这样糊里糊涂,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极为漫长,抑或极短的瞬间,沈清轩依稀察觉,床帘外的世界骤然静寂下去。
仿佛永夜之潭,再没有一丝人声。
甚至连风声都消弭无踪。
心中惊疑不定,却也没有力气睁眼去瞧。
沈清轩躺在那里,巴巴的带着些焦灼的努力凝聚心神,倾听动静。
依然无声,亦无息。
沈清轩虽不能睁眼去看,心中却清明。此时父亲绝不会留他一人躺在这处,屋中定会安排几名仆人看护,但他什么都听不见,也感觉不到一丝人气。
仿佛偌大一个世界,只剩他孤零零一人躺在这里,苟延残喘。
正在惊疑不定间,又是一口血溢出唇角,顺着脸颊滑入耳后,先是温热的丝丝缕缕,而后暴露在寒冷空气中逐渐冰凉,宛若一只细小的蛇,蜿蜒在颈项处攀爬。没有人替他擦拭,也无婢女的惊呼,仿佛整个世界失了声。
无从着落的感觉让人忐忑不安,沈清轩也不例外,屏住了原本就细微的呼吸,隐隐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恍若在梦中的感觉,沈清轩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若有若无的,似幻似真,一时叫人难以分辨是在梦中还是现实。甚至忍不住猜测,是否是等待已久的牛头马面终于现身,取出引魂索,牵着他步上黄泉路。
却并不知道,他尚能一口气拖延至此,只因角落处的男子施了术法的缘故。
就这样迷蒙间,沈清轩分明感到额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上面,那东西似软又硬,宽宽大大,冰冰凉凉,罩住了整个额头。
沈清轩只觉得那东西的形状极为熟悉,却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
正绞尽脑汁思索时,却听耳畔一道声音传来,道:“命格倒是极旺,终生富贵。”
沈清轩混沌间胡乱想着,这人有一把沉沉的好嗓音。却又猛地反应过来,搭在额头上的那冰凉物体是他的手掌。
怎能凉成这样?叫他险些认不出来。这个问题还未想清楚,沈清轩又想到,命格是说谁?
“说你。”那声音仿佛识透他脑中所想,应的极快。
沈清轩的思绪凝滞了一下,又胡乱想着,这人尽是胡说,他若命格旺盛,怎会落到这个地步。
“命格过于富贵,招小人罢了。”那人语气轻描淡写。
沈清轩听闻这话,似是触动心事,不再与他辩驳,静下来。
那人也顿住,目光在沈清轩脸上又审视一番,方才继续道:“沈清轩,今日我留你一条性命,可好?”
沈清轩虽命悬一线,脑中却始终留有清明之地,察觉到这人出现的离奇,又不像是在梦里,心中早已惴惴不安的猜测了数十条可能。却未曾料到他会道出这般说辞来。又是一愣。下意识的在心中想着,他这情形早已无力回天,除非神仙显灵才能救他一命。
莫非,他是神仙?
这猜测倒也不奇怪,只是让人觉得可笑罢了。
“我是妖。”男人一把沉沉的,沈清轩觉得好听的嗓音又一次响起。这回沈清轩方才听清楚,那人并不是在他耳旁说话,而是确确实实,让声音直接响在他的脑海里。
妖?什么妖?
生死已经置之度外的沈清轩虽难免受惊,却又不是过于惊骇,本能的追问了一句。
“今日咬你的蛇,便是我。”那人语气平淡之极,仿佛说出这样的话再自然不过,身为蛇,修炼成妖,咬人一口——他承认的不以为意,淡漠非常。
他这般爽快,到难住了沈清轩,一时也不晓得怎么回应才好。若他此刻能稍微动弹,想必早已拧紧了眉头。
顷刻,沈清轩才想起之前的话,明白这蛇是真的可以留他一命的。
只是又忍不住想,原来是蛇妖,怪不得手凉成那样。
第3章诺言
沈家少爷的蛇毒清退,恢复神志了;沈家少爷能自己进食,倚床看书了;沈家少爷又在院中晒着太阳了……
好消息一个一个接踵而来。虽然对沈清轩来说不过是意味着他又可多残喘几年,但这并不妨碍老管家一把火将殡仪用品烧成灰烬,更无碍沈老爷大喜之下派出商队前往极南蛮荒之地,让出高利以谢那年送来两颗“解毒圣药”的商家。
宴席铺开,亲朋满坐。
酒香缭绕在山林里,提心吊胆了几日的仆人们说话也敢大声了。
沈清轩坐在木轮椅上,身披狐裘大氅,膝上软丝小被将他双腿罩的严严实实,一手攥着本薄薄小册,歪着头静静阅读。半掩的窗户里溜进了些外厅的嘈杂,谈笑与鼓乐,还有杯盏交错的清脆碰撞声。
只是这些,仿佛都与他没有多大干系。
半晌过后,沈清轩感到有些渴,茶水却已经凉了。将凉透的瓷器攥在手里,沈清轩想起那日覆在自己额头的掌心来。虽是完全不同的触感,可那手与这瓷杯,却有着一模一样的温度。冰冰冷冷,毫无人气。
思绪转了转便回到手边来,沈清轩摇了摇黄铜铃铛,摇毕将那陪伴自己多年的物事攥在手中,习惯性的把玩。
听到铃铛召唤的婢女很快推门进来,不待他指使,乖巧的将凉茶泼掉,重新沏上热水,又将手炉里炭火拨了拨,重新放在沈清轩腿上。
事物处置安妥,婢女才立在一旁轻声道:“少爷今晚不吃酒,也早些歇了吧,身子才刚好点,又看书劳神,反倒不好。”
沈清轩微微颔首,喝了一盏茶,又重新拿起书册来继续翻阅。
婢女见状将屋里的油灯又多点了几盏,使光线更明亮些,这才掩门退出去。
片刻功夫,厢房木门又被推开了,沈清轩抬眼去看,门外云鬓高耸的少妇面带踌躇的朝内张望。
两人视线对上,沈清轩稍愣神,很快微微一笑,张口虽发不出声,口型却明明白白的喊了一声:二娘。
“小轩。”虽年轻,却雍容的少妇也放松了神情,迈过门槛走了进来,“好些了吧?”
沈清轩点了点头。
“自从你被毒蛇咬伤,家里人急坏了,”妇人倾身坐在一旁的椅上,神色温软,不是不心疼的摸了摸他的脸,“姐姐在佛堂里为你祈福,听说你好了,又去还愿。今日赶不及来看你,我就带着你弟弟来了。”
沈清轩只是微笑,取过手边笔墨,在纸上写道:劳烦二娘费心,弟弟既一同来了,且叫他来同我说说话,娘亲身体如何?
妇人看了看,细致的回道:“天色晚了,你弟弟性子又闹,我只让他明天再来陪你。姐姐身体很好,前儿还特意下厨做了素笋叫家里人尝。只是你被蛇咬的事不晓得哪个多嘴小厮传给了她,哭了两天。幸而你福大命大,姐姐知道你无恙,又去庙中还愿了。”
沈清轩听了,心里自是难受,发了好一会呆,才提笔又写了些话。与她清谈。
妇人道,“这山中猛兽毒虫叫人防不胜防,不如你同我一道回家。也省得家里人挂念,我和姐姐妇道人家,不好常常出门看望你。”
沈清轩写道:猛兽虽多,却也不轻易伤人,小厮们照顾妥善,这次只是意外。此处气候适宜,郎中也说我这身体须静养。回家虽好,到底不如山中安静。
妇人见了,微叹一声,又想起一事,忙道:“来前姐姐嘱咐我,叫我问问你,可有心仪的女儿家?”
沈清轩愣了一下,连忙提笔写道:娘亲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身体至此,纵有好女儿肯嫁我,只怕也担当不起,辜负了人家。香火传承的责任,还是教弟弟替我承担了吧。
妇人看着那些墨迹未干的字迹,又叹了一声:“你不说,家里人都明白。只是你这样大好儿郎,来世间走一遭,吃尽苦头不说,连子嗣也不曾留下……我纵不是你亲娘,却也……”她话未说完,眼眶已经红透,连忙低首,声带哽咽。
沈清轩亦沉默,目光直直的看着妇人微颤的头颅。不知想到什么,眼底深沉莫测,似是心思千回百转。
只顷刻,他却已恢复常态,再次提笔写道:二娘不必感伤,我命该如此,许前世作恶太多,今世偿还。只是身为长子,不能为国为家尽绵薄之力,甚是惭愧。
写到此,他笔锋一转,换了个话题,继续写道:弟弟刚刚成人,虽聪慧却缺少历练,近日闻他意欲入仕,宦海沉浮深不可测,还须二娘在旁多加点拨。
话题牵涉到亲子,妇人果然敛起泪珠,低声道:“我妇道人家又懂得什么,倒是你饱读诗书,若能帮帮你弟弟,那也好不过。”
“二娘不必自谦。弟弟聪颖过人,只是遇事欠少圆通,二娘在一旁提点,加之又有父亲打点,想来平步青云也非难事。”
“你尽给我宽心。”妇人放下纸,微露笑意。
沈清轩同笑,再次提笔写道:“只是弟弟年青,就要同兄长责任一并接过,为高堂尽孝,为国尽忠,很是难为他了。”
妇人摇了摇头,道:“你们是兄弟,这是份内之事,莫要说的生分。”
又谈了片刻,沈清轩面露倦意,妇人连忙嘱咐他保重身体,这才离去。
她离开后,沈清轩独自在椅中坐了良久,视线停留在桌上那些写满字句的白纸上,不知想到什么,幽幽露出一道充满讥讽意味的无奈笑容来。片刻才抬手将纸张整理好,摇铃唤来侍女,取过铁盆,一把火将泛着墨香的纸页化了灰。
夜至此已深,外厅的喧闹也静泛下来。沈清轩叫人打开窗,裹紧了狐裘倚在椅上看着窗外夜色。这晚星月俱是消瘦,偶有山风吹过,将他额前碎发扬起又落下,一遍复一遍。
又是良久功夫,沈清轩突然动了动,抽出暖筒里的手,将轮椅移到案前,重新铺开纸墨,写道:你来了。
将纸张推向桌案中央给人看,周围安静。
沈清轩但笑不语,静静等着。
惟他一人的屋子,在寂静了片刻后有了非同一般的景象。
只见桌上白纸,无风自动,搁置在砚台上的笔杆也立了起来,蘸着墨移到纸上略顿,而后浓墨与纸上逐渐勒出文字,字迹端正,似是答沈清轩的话,写着:你如何得知?
沈清轩仍是笑着,且眨了眨眼一副卖关子的神态对着虚空。
空气里如那日一样,缭绕着突如其来的草木清香,那味道如雨后森林,有一种冷冽的清新。
这气息,在体内呕出污秽鲜血昏昏沉沉的那日,出现在周身被腐臭环绕的他身旁,彷如黑暗中一道突兀降临的光亮,深刻的烙在了沈清轩心里。
终身都没有忘却。
沈清轩突然吸了吸鼻子,而后有些讶异的提笔写道:你去了山顶温泉?
那人依旧未现身,却自笔架上重新取笔来,在他那问话旁,回了个:是。
原先的疑惑却也叫沈清轩这么一问,自发解了,温泉特有的硫磺味道,是沈清轩发问所在,他也得知沈清轩自何处轻易知道了他的到来。
嗅觉倒像野兽。
却谁也没再将这个话题延伸下去,转而清谈其他。
沈清轩虽承他开恩,留得一命,心中却时时谨记他是蛇妖,非我族类。不是不提防的。
却不想这妖如人一般,有名有姓,享受温泉不说,还在这里,以纸笔伴他对话了一个时辰。
虽言简意赅字句淡漠,却有着非常人的耐性。
对他这神通广大的妖来说,更简洁的对话方式不是没有,沈清轩就曾领教过。这蛇却弃置不用。
自失语后,沈清轩也时常同人交流,却从未有人肯这般,耐着性子用纸笔一点点写给他听。一个时辰的光阴并不长,与人的一生不过是沙粒,却让他心中的提防瓦解不说,更是生出一种微妙的亲近来。
将布满字迹的纸张取过放置一旁,沈清轩面带微笑,蘸了墨汁在新铺开的白纸上继续与他交谈:我若助你顺利劫渡,可有回礼?
清隽字迹旁很快出现一行端正笔迹,简洁照旧:许你康复,一如常人。
沈清轩手腕一颤,饱饮墨汁的笔尖重重划在雪白纸上。
第4章善恶
沈清轩也在心中仔细较量过,这蛇既能将垂危的他拉回人世,想来让他能走能跳、大声说话宛如常人也非难事。
只是这话,难以启齿。
说的直白些,他沈清轩平白无故往人家身上泼了一盏热茶,虽在生死边缘走了一圈,到底还是活过来了。尽管活过来的代价是护着这蛇渡劫——谁让他命格旺盛,大富大贵。对方的说辞沈清轩并非不信,却也难以全信。
截至眼前,一人一蛇的交易,还算公平。
他泼它一盏热茶,它咬他一口,理所应当;它留他一命,他护它渡劫,更是买卖公正。
适才索要回礼,本是一句玩笑。却也不得不承认夹带了些贪婪心思,想从这蛇身上索要更多。
遇事为自己着想在先,原就是人的本性。到底沈清轩是读书人,字句写出来时,虽难抑期盼,也委实羞愧。
不料这妖如此直白,不待他说出口,径将他心中所想应允了。
沈清轩低下头,迟迟不动。
他面前白纸黑字,墨迹未干。
屋内流动的空气中只闻沈清轩一人的呼吸声,再无其他。
沈清轩无言以对,连案上白纸黑字似乎都不敢再多看一眼,只是垂着头,脸上忽青忽白又忽红。
他虽二十有七,因命运多舛,比常人多些心思与见识,却又怎能与修炼近千年的老妖蛇相提并论。
蛇妖伊墨从头至尾都隐去身形,此次见面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执着墨笔与他交谈,洞若观火。
沈清轩不过是颗刚出芽的小小种子,他却早已遮天蔽日。
茶水早已凉透。
沈清轩终于抬起头来,望着前方虚空处沉默良久,方才缓缓执笔,一字一字与那端正字迹旁写道:谢谢。
他此刻也只得写出这两个字来,再多的话都说不清他的心情,多一字便是累赘。
稍后那只被他人操纵的狼毫笔自发进了笔洗。沈清轩定定看着,知道这次的谈话结束,伊墨要走了。
果然眨眼工夫,屋中那些清冽气息,慢慢淡了。
沈清轩一人痴坐片刻,才伸手拾起桌上那些散乱纸张,一张一张照着他们谈话顺序排列整齐,又仔细梳理一遍才放在膝上,摇着木轮移动到床边,将那些纸页小心翼翼的收进了木箱里。
院中杏花开完又败。
桃花的骨朵儿一粒粒冒出来,只两天的功夫,艳阳一照,就急不可待的绽开了。
沈清轩重新坐回阳光中,叫人推着,在桃花树下面带笑容。
他身上厚重大氅已叫人收起,只披着件斗篷,棉袄也褪下,穿了件月牙色的长袍。
仆人们还是紧张的在园中巡视,犄角旮旯处都不放过,深怕哪里再冒出一条蛇来,叫他们心惊胆颤。
沈清轩对这些都不甚在意,只仰头看着枝桠上的艳丽桃花。偶有微风吹过,那些轻薄花瓣稀稀落下,洒在他脸上,他的笑容就更深些。
桃花开完,爬满篱栅的蔷薇又争先恐后的结出了骨朵儿,似是深怕辜负了这个春天,沈清轩依然叫人推着木轮椅,要坐在蔷薇身旁。
他的要求直把小厮唬的惊叫:“少爷,这使不得,使不得!”
那花爬着篱栅生长,叶子密密匝匝,仿佛密不透风的一堵绿墙,天晓得里面会藏些什么鬼东西。
可他不过是小厮,奈何不了主子,见劝阻无效,连忙取了些雄黄粉来洒在沈清轩周围,以驱虫蛇,沈清轩莫可奈何,由着他把花香同雄黄味搅在一起,弄的糟糕。
沈清轩的日子,就在这更迭的花期里缓缓消磨。
许是之前伊墨为他清理蛇毒时做了什么术法,他身体到比以前好些,不再轻易伤风流涕。
只是依旧虚弱,院中呆的时间久了,精神疲乏。
自小服侍他的仆人养成一双尖利的眼,只要沈清轩神色稍露倦怠,就推着他回屋,奉上参茶。
隔上一段时间,伊墨也会出现一回。
照旧是隐着身形,不发一言,执笔与他在纸张上对话清谈。
偶尔沈清轩会备上一桌酒菜,摆在屋中。每逢此时,他露出邀请的意味,伊墨也会如约而至。
虽不曾早早约定,却也从未出过差错。
只是沈清轩从未见过他的面,至今都不清楚,这个寡言淡漠的蛇妖,长的如何模样。
有时也会不含恶意的猜测,是否面容丑陋,所以不肯现形。
每每这个想法刚刚冒出就被他自己掐灭了,伊墨是蛇,且是妖。就算本身极丑,也可轻易化出一个好皮相来。
这晚沐浴过后,沈清轩摆开纸笔,坐在桌前等着。
时日久了,他也摸出些伊墨的规律来,他每隔半月去一次山顶温泉,从温泉下来,途径别院,伊墨都会顺路过来略坐片刻——虽然沈清轩一直也不知道,他是否坐着与他交换笔墨的。
一切都是他的猜想。
今夜又是蛇妖去温泉的日子,沈清轩在等。
等待的闲暇沈清轩取书来读,近日山庄上下都知道,自家少爷性情突变,喜好大改,弃了那些古书典籍,专找些邪门的书册看。什么山村夜谈、怪谈、乱谈等等,尽是些狐仙花鬼,蛇虫虎狼幻化成人的故事,更有那些市井流传的玄之又玄的传说,也一并找来,天天捧读。
叫人摸不着头脑。
沈清轩虽对那些书籍里的故事不以为然,但觉得市井笔墨粗俗却有趣,也就这么一路看下来了。
伊墨到时,沈清轩正捧着书掩面无声的笑。他笑的是那书中一首打油诗,写的粗鄙,又叫人忍俊不住。
闻的熟悉气息,沈清轩方才放下书册,提笔道:你来了。
三字旁很快落下一字:是。
沈清轩又写:近日杂乱看了些书。
伊墨写道:知道。
沈清轩想了一会写道:那书中所述之事,是真是假。
伊墨回答:半真半假。
沈清轩一愣,连忙写道:果然。
顷刻突然微微一笑,沈清轩揶揄着继续写:那书中精怪有善有恶,不知伊公子,是善是恶?
他写完又觉得自己唐突,虽两人逐渐熟悉,却也不过是皮毛,相识至今他甚至未曾与这蛇妖谋面,其余事迹更是由于生疏,从来不曾询问过。
两人相处,虽字迹往来颇为频繁,却也尽是些流于表面的交谈。
沈清轩心中忐忑,自知问的唐突且过分,若是伊墨翻脸就此走人,他也无话可说。
这蛇妖救他,许他承诺。他竟问人家,你是善是恶?
好不糊涂!
沈清轩想到他这就可能会消失,心中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这深夜孤山,亮堂小屋、纸张沙沙、墨香流连的气氛,杯盏无声交错、字迹浅浅相临的交谈,或因他一个荒诞的提问,从此烟消云散。
竟是不舍。
沈清轩僵在那处,目光看着并无人影的前方,毫无动弹。
看似漫长,实则极短的时间,但见那墨笔又悬空而起,在他那清隽小楷旁缓缓写道:善恶鉴别,以何为准。略顿,又点上一个小小问号。
沈清轩失了颜色的脸上,瞬间恢复了血色,欣喜他不恼自己。
只是看着那墨迹,很快眉尖蹙起。他叫这轻描淡写的八个字,问的哑口无言。
思索片刻,沈清轩写道:我不知晓,你又是如何分辨?
那笔尖迟疑了下,又是缓缓落下,这一回只有六个字,上书:待我好,便是善。
沈清轩望着那六个字,久久不能回神。
沉默良久,沈清轩执起笔,又写道:
若是先时待我不好,欺我、害我;后又回转心意,怜我、爱我,又将如何。
伊墨很快在他字迹旁添道:
欺她、害她,再怜她、爱她。
沈清轩咬了咬唇,又在那行字旁写上“睚眦必报”四字,挑起眉似笑非笑的瞅着身边那处空白地方。
这一回纸笔交谈的时间比以往要长,沈清轩精神不济,只是心中不舍,强撑直到夜半时分,才收了纸笔,头挨着枕便陷入梦里,第二天晌午方才苏醒。
喝了些参汤,精力恢复后,他重新做回阳光下消磨光阴的沈大少爷。目光静静望着不远处火红的石榴花,心中却并不平静的想象着来年这个时节,他可与这对他有恩的“善良”蛇妖,在这满树红艳的榴花下,把酒言欢。
只需再有一年。
离伊墨的天劫还有一年时光。
——与我好,便是善。
多么简单。
沈清轩挽起唇角,露出的笑容清清净净,暖如春风。
第5章君子
今年雨水颇丰,往年这个时节,山中雨水还不曾如此频繁。今年却是古怪了些,半月下来,只晴了两日。
沈清轩早已学会如何打发时光,困在屋中也不焦躁,极有耐心的日复一日倚在窗边听雨。
雨水砸落在树叶上的声音、落在屋檐上的声音、滴在院中瓦罐里的声音……用耳力一一捕捉来,鉴别其微小差异,倒也有趣。
更有院中鲜妍花朵,在他的视野里沾着雨水摇摇颤颤,端庄不再,却别有一番风情。看的兴致来时,沈清轩便展开画纸,将雨中景物渲染其上,自娱自乐一番。
到了晚间,用过饭食,泡在淡淡药香的温热水中,直到眼皮无力抬起,才摇铃唤来小厮,伺候着他上床就寝。
这一夜,又是瓢泼大雨。
沈清轩只道伊墨不会再来,早早上床歇了。却也未曾入睡,只倚在床头,身前一张方形小桌上摆好棋盘,自己拿着本古棋残局,照着书上摆放。
黑白两色棋子,先时分散错落,又倏然在他手下紧密相连,忽如千军万马,围剿厮杀;忽如猛虎出笼,直捣中军。
正凝神摆弄时,床上幔帐仿佛被风吹过,绰绰约约掀起一角。
沈清轩抬起头来,神情甚是惊讶地透过青纱看去。
房中无人。但沈清轩知道他来了,连忙掀开帐子对着那空无一人处招了招手。
感觉到一丝寒气逼近,沈清轩忙将桌上棋子收好,又从床边木柜中取出纸笔,写道:风大雨急,且上来坐坐。
稍后大床便微微摇晃了一下,压在棋桌下的薄被上也有了痕迹。
窗外雨水砸落的声音噼啪作响,沈清轩只道他不会来,身上只着一件雪白中衣,襟口歪斜,头顶发簪同样早已摘下,一头青丝颇为凌乱的散在身前身后,形容懒散。
直到伊墨在棋局对面坐定,方才察觉自己失仪,忙写道:我以为你不来。写完后望着对面空旷,岂料对面却无丝毫动静。
沈清轩颇为讶异,相识几月以来,伊墨虽淡漠非常,却从不失礼,有问必答。
今天又是怎么回事?
正心中揣度着,桌上纸张却叫人拿捏起来,手中所执之笔也自外力取走,移到对面那方。
而后纸面上字迹渐现,却是告别。
伊墨要离开山中,去往别处。
沈清轩闻悉竟是心中一跳,方寸顿失,只觉慌乱难挡,一把夺过对面悬空的笔,抓过纸来,字迹潦草的急急询问他去往何处,又何时回来。仪态尽失。
稍后那手中纸墨又叫人取去,不徐不疾的一字一字仍是周正。却是这千年老蛇妖寻了两百年的一件物事,近日才得到眉目,他自是要下山去取来。
沈清轩才安下心。
静了一会,又耐不住好奇,问他那是什么物事,如此珍贵,须得连伊墨都等不及去取。
那纸笔又顿了一会,方显现出两个字来:蛇蜕。
沈清轩瞠目结舌。
约是苦寻多年的东西终于有了眉目,伊墨心情颇为愉悦,重新铺开纸,与他娓娓道来——原是两百多年前,顺利渡劫的伊墨匿在山中蜕皮,未曾想蛇蜕却无端消失。
那薄薄蛇蜕虽他自己看不上眼,但他毕竟是千年老妖,所蜕之皮亦非凡物,但凡叫人取走,必生事端。是以多少年一直在寻觅。
直至今日,那东西才有了眉目。
沈清轩闻言又问的更详细些,伊墨也无隐瞒,一一作答了,言谈中难免带上些往事,露了根底。只是伊墨并不在意叫人知道,沈清轩却因上心而仔细记下。
一直以来沈清轩只知他是蛇妖,却不晓这蛇妖来历与过往,今日方知伊墨之所以成妖,却是叫人点化的,甚至伊墨的故乡,也远在万里之遥。
沈清轩提笔问他:因何离开故乡?
伊墨想了一会,回了一个字:吵。
故乡与人来说,是灵魂之根,与蛇来说,却也仅仅是出生之地而已。他原先只是一条懵懂小蛇,吃饱就睡,遇春则醒,遇冬则眠。居于山中洞穴,不知世事。
其时天下战乱,五州十国,烽火连绵大地。乱世中却百家争鸣,学者圣人、英雄勇士更迭而出,一时不知多少豪杰与神魔共存。又有修仙道人,炼丹术士,弥勒弟子,各方流派汇聚在这乱世之中,精彩纷呈。
他一条小蛇,不懂人间乱世,安于一隅。却不料战火终有倾轧而来的一天。
狼烟烽火燃到了这小小青山。
山下鼓声大作,喊杀震天,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儿郎们马革裹尸还。
却有更多儿郎身躯留在了那片土地上,皆是断肢残臂,尸首分离。
过多的血腥和壮志未酬的怨气终于铸就了魔物,一时小小青山终日阴风阵阵。
那时他仍是懵懂的一条小蛇。
魔物横生,自有圣人仙家临世。
一日山脚下来了两名道人,其中一名却是道童,同师父一起前来。
彼时惊蛰,小蛇伊墨也从洞里探出头来,游弋在草木中觅食。却因冬眠刚醒,身体僵硬笨重,就这么一头撞在道人鞋边。
那道童惊叫一声,抬脚欲踢,却叫师尊阻止了。
小蛇伊墨见这两人不打算为难他,自也懒得为难他们,即使腹中饥饿,也知道自己吃不下这两人。掉头欲离去。
却被年长些的道人唤住。
道人说:“那蛇。”
知道自己是蛇的伊墨便停下,调转头来,黑豆般的眼睛冷冷的看着他,似是等他继续说话。
“你这蛇到有趣,颇通灵性。”
伊墨那时还不叫伊墨,无名无姓的无足长虫一只。山中飞禽走兽不少,也有些修炼成精的,喜爱呱噪,伊墨即使不感兴趣,却也对这些仙妖魔精略知一二。他从未想过修炼成精或妖,只觉现状就很好。
作为蛇的安稳现状,却被这道人打破了。
那道人自腰间取出一壶酒来,笑眯眯道:“我看你刚刚睡醒,想必腹中饥寒,我请你喝酒如何?”说着径自打开酒壶。
那酒也不知何物所酿,清香扑鼻,伊墨虽知他不怀好意,却也着实饿了,犹豫片刻就饮了那葫芦中的酒水。
待他饮完酒,重新抬起头时,就发现眼前的世界不一样了。
只见原本看来苍翠的树林里,缭绕着一股墨黑之气,甚是浓重。又有些红绿气息夹在在内,一时间原本习惯了的世界,变了模样。
那道人仍是笑眯眯的神态,蹲下身与他讲解,哪些是魔气,哪些是妖气,哪些是怨气。又将妖魔之分讲解与他听,最后甚是开怀的收起空掉的酒葫芦,道:“饮了我这酒,你已成妖。不再是那叫人捉去剥皮剔骨炖成羹的长虫了。”
伊墨愣在当场,久久无言。
那道人又给他取了姓名,这才心满意足的起身,连正事都不办了,轻快的离去,也不管自己对一条蛇的一生造成多么大的影响。
后来,一日修炼都不曾有过的蛇妖伊墨只好汲取日月精华,开始学着修炼。
接受成妖的事实并不难,难处在于,自他成妖后才发现这山中魔物竟如此之多。原先他是普通小蛇,那些魔物不屑理会他,现今他得仙家点化,在魔物眼里自是非同一般,便常常缠着他。
伊墨本性喜静,就觉厌烦。
加上这山中原本伊墨熟悉的那些努力修炼的飞禽走兽,逐渐堕入魔道,叫爱恨贪嗔痴污染,失了常性,更是心头不悦。
最后常常停在他背部呱噪的那只黄鹂精,也一夜过后忽而不见。
魔物嚣张的呱噪与笑声终于逼得伊墨出手,灭了那由山下死去士兵怨气凝结而成的魔头,将那些日日夜夜与耳边吵闹不休的小魔清理干净,从此离开故土。
逐渐经历的事情多了,伊墨方知那点化他的道士,原就是知道这山中魔气过重,不好降伏,才点了这条清心寡欲的小蛇,又平白给他了功力,就是借它的手,弑掉魔首。
妖与魔对抗,势均力敌。
若是人,肉体凡胎,纵使功力相当,也要吃些闷亏。
伊墨自知叫人算计了一把,却不露喜怒,只平静的另觅灵山又修炼了百年,修得人形下山。辗转寻到了那道人的转世,将那前生作怪的道人与那一世戏弄的差些悬梁自尽才罢了手,回山继续修炼。
后来道人又历三世,位列仙班。这都是往事如烟了。
沈清轩凝神听他往事,听到最后,忍不住低头闷笑,心道这一道一蛇,也算有始有终。
心念到此,又提笔问道:你这一去,何时回来?
伊墨回道:快则两月,慢则半年。
沈清轩一看竟要半年那么久,心中不舍也不再藏,只是也不会与人亲密,笔下虽不生疏却也只问道:要这么久吗?
那蛇道:此山精怪不少,你若觉孤单,可焚香请来。
他说的客气,虽不乏关心,却依然淡漠,沈清轩心中不悦,只想我认识你这一只蛇妖就已足够,哪里还需要请些魑魅魍魉陪我。
遂侧过脸,一头长发也帮护着,挡住了脸上神态。
对坐的伊墨也半晌沉默,稍后重新拿起过纸墨,写道:告辞。
沈清轩虽一动不动,眼角却扫着那方动静,见那白纸上写出的字,不禁心中猛地跳了一跳,此时恰好床头灯花一声爆起,他的放在绸被上的手也倏地攥紧了,指尖都泛了白。
床幔终是又被掀起,虽不见其形,沈清轩知道他要从中离去,突而难受起来。
依赖是人的常性,沈清轩也不能例外。虽厌恶自己对这妖物的依赖,此时他却也无暇细想,孤单了近二十年的日子在这数月里有了令人心喜的改观,黑白的人生因为这不同寻常的际遇有了别样的光彩,对这异类的信赖似乎是不由自主形成的,连同依赖一起。
却叫他此时松开手,阔别半年之久。
原先设想的君子之交,似乎行进不下去了。
沈清轩猛地转过脸,执起笔墨,在那静候已久的白纸上写道:你与我有恩,又予我好。一别数月,我自牵挂。既是专来与我告别,何不让我看你一眼。便是午夜梦回,想起烛下清谈,也不是我一人独影。
搁下笔,沈清轩凝望着对面那处,静了半晌。
心中自是明白,他们君子淡如水的关系,许就因为这一要求,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伊墨从不现形,显不是拿腔作势,唯一的解释,这已经是数百年的习惯了。将他的习惯,改弦更张,他们之间的交情,何时熟到这个份上。
若伊墨拒绝……
沈清轩突然间满身冷汗,自尾椎到头皮皆毛发逆扬了起来——若伊墨拒绝……
他竟不敢再想下去。
即使相交淡如水,也比割据裂变要好。他已不是鲁莽少年,怎遇上他,次次失策。
沈清轩正自恼怒着,狐疑着,慌乱着,思索弥补之策着,那掀起一角的床幔却开始轻晃,显是叫人拿起又放下。
接着那原先空无一物的锦被上,显露出一道黑色衣角,沈清轩屏住呼吸,脑中一片混乱。
他想的东西,似乎突然就要出现在面前,不知是激动抑或其它,他此时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苍白的脸颊硬是憋红,甚至开始产生了一种晕眩。
伊墨解除隐身术法极快,落在沈清轩眼底却显得极慢,最后当那张如他字迹般端正冷漠的脸出现在视野里时,沈清轩眨了一下眼,竟浑身僵硬。
眼见着伊墨指尖出现一小簇青焰,弹向自己胸口,沈清轩才像被砾石击中般,猛地换过气来。
醒悟到自己竟忘了呼吸,差点活活憋死,沈清轩一时面红耳赤。
红着脸又看了那冷冽如刀裁斧凿的脸一会,沈清轩提笔写道:风华内敛,当世无双。
却见伊墨微微扬眉,以手作笔,在那八个字旁添上一行:清古冶艳,秀润天成。
沈清轩见字,下意识的带着狐疑的摸向自己脸颊,抬眼便看见对方幽暗眼眸里光亮一闪即逝,顿时领悟到自己被戏弄了。他是真心赞他,而伊墨,却十足调侃。可他偏偏上当。
沈清轩脸上一时红的要滴出血来,张口骂道:你这坏蛇。
虽是无声,口型却明明白白。
伊墨不喜不怒,只又在那纸上留了两字:彼此。
而后床幔掀起,消失不见。
第6章中秋
第二日,雨水骤停,天空放晴。
院中花朵经过数日风雨洗礼,不免凋残。却有更多苍翠绿叶冒出头来,那些绿叶中间,顶着一个小小的,尚未长大的花骨朵儿,看那光景,用不了三五天,又是满树繁花。
沈清轩坐在院子里,闻着空气里的泥土芳香遥望远处,数日不见,整座山林被雨水洗刷成一种幽幽的绿色,泛着宝石般的光润。
坐到晌午,日头毒辣起来,照的人浑身上下都冒出了汗,仿佛要将酝酿多日的温度一齐爆发出来似的,热的林中鸟儿都开始蔫头耷脑。
沈清轩眯着眼朝天上那轮金灿灿的太阳望去,只消刹那,眼前一片白茫茫。
连忙闭上眼让眼睛休息,沈清轩不免心中烦闷,只无奈的想,这老妖走了,太阳且敢出来了。
这念头一转,又自觉好笑,仰头靠在椅子上,轻叹一声。
他坐在那里,一直坐到下午。
阳光将他独坐轮椅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伊墨这一去,转眼便是月余,其间毫无音讯传来。
沈清轩只当自己不曾知晓他离去之事,不去想。只偶尔转侧间,脑中会闪现出来,思量着他那蛇蜕究竟寻着没有,离他回山还有多久。念头刚一出现,又强行抑制下去,不肯自寻烦恼。
如此,这一月也算过的安稳。
第二月,刚过初七,沈清轩翻了翻黄历,墨笔勾出的痕迹显在眼前,想到母亲的生辰将近。思量着不知该送些什么做寿礼,又暗自烦恼。
身边小厮见他神情郁郁,猜到他心中所想,也陪他烦闷几日,后出主意,说少爷不如将这山中野货备上些,再亲自下厨,做碗长寿面给老夫人送去,权当贺礼。
沈清轩想了想,欣然同意了。
沈老夫人信佛,不沾荤腥,世人皆知。山中各种菌类具是新鲜,更有雨后鲜笋,只稍低头寻寻,满眼皆是。
沈清轩差人采摘了一大篓,分别捡开储存,又进厨房揉面擀面。
忙活了几日,方才擀出一根长长的不曾断的面来。沈老夫人的生辰也就到了。
将煮开的鲜菌汤装好,又将鲜笋切丝淋上浇头,沈清轩装在食盒里打发人送下山,嘱咐长寿面须得入了府再煮,浇上菌汤即可。
小厮领命,担了食盒及一筐山野鲜货,下山去了。
沈清轩送他到门口,望着小厮背影,久久回不了神。
身旁婢女见他那样,心中颇为凄凉,站了一会,低声道:“少爷既想念老夫人,何不下山亲自送去?老夫人见了少爷,也欢喜些。”
沈清轩回了神,听了这话脸上也并无表情,微摇了摇头,做了手势叫她推着自己回房。
那小厮担了食盒等物快步下山,日头刚刚偏落就赶到了沈府。沈母闻讯前来,见那盒中汤食顿时流下泪,忙取出手帕拭泪,自言自语道:“我儿孝顺。”
小厮伶俐,弓着腰说了几句吉祥话,又道:“这面是少爷亲手擀的,遣小人送来,临行时嘱咐须进了家再煮,夫人可要现在进食?”
沈母颔首,进了厨房,看着厨娘烧沸了水,将那根长长的面条入了锅,待捞出来时放入碗里,浇上恰好温热的菌汤,烫热的面条经温汤一淋,恰好入口。不凉不烫。
食了面,沈老夫人唤来那小厮打了赏,交代道:“你且回去转告轩儿,娘亲知道他的心思。往年他返家一回,我哭一回,他心中本来就苦,见我如此,更添难过。如今他不下山,我自是不怪他。且让他在山上好好静养,做娘的不求他行商入仕,但求安安稳稳。”说到此合手道了声佛祖庇佑,洒泪离去了。
小厮得了不少赏银,揣进怀中,回到山上将沈母的话一字不漏转述给沈清轩。又得了赏,方才欢欢喜喜的退去。
山中日子过得极慢,且又是夏季。昼长夜短。
沈清轩也觉得日子过的慢极了,白天坐在树下,浑浑噩噩许久,再睁开眼,依旧是郎朗日头。
也不知这光阴是怎么蹉跎过去的,这一日他推开窗,鼻尖忽而嗅得桂花飘香,却又一惊。已经是八月了么?
八月中秋,正是菊黄、蟹肥、桂花香。
沈清轩来了兴致,叫人清水洗院,细沙铺地,待得夜间凉爽,招来众小厮婢女,厨娘老仆,摆开三四桌酒席,煮得几十只大肥蟹摆在中间,又烫了热酒,叫众人赏月吃喝。
这山院中仆人原就不是府中管束来的,性子颇野,得了主人允许又见主家兴致难得高昂,当下就吃谈起来。
沈清轩与几个贴身小厮坐在一席,听他们说的笑话也展露笑意。小厮们见主子开怀,也跟着高兴,当下笑话顽话一个跟着一个说出来,有些甚是粗野,沈清轩也笑的失态,笑完了赏他酒吃。
三杯黄汤下肚,小厮甚是得意,顽笑话也没了约束,一时天南海北的胡侃,越说越荒诞不经,后也不知怎的,扯出了神神鬼鬼来,说那刑天如何如何,伏羲又是如何如何,更有花鬼狐仙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的往外冒,就更不提他们最喜爱谈论的那落魄书生和有情有义的妖怪鬼仙,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了。此类故事,一小厮开了个头,其余人就往下叙,一个比一个悱恻,一个比一个缠绵。
院中一时热闹无比。
这夜闹至三更,院中诸人醉态尽显,沈清轩心中高兴,也多吃了几杯,有些昏沉。贴身伺候他的婢女还清醒,送他回屋歇息,沈清轩躺在床上,又遣她去院中与众人继续吃酒,自己一人休息。
婢女掩门离去,沈清轩才觉酒力上头,颇是难受,也恢复了些清明。闻得屋外的热闹声丝丝缕缕般从窗棂门缝处溜进来,似近又远,如真似幻,顿感些许凄凉。
不由得想起伊墨,自忖也不知他现在何处,忙些什么,是否已寻到蛇蜕,中秋时有没有喝上酒……可曾念起自己,烛下笔墨清谈的时光……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一道清脆女声,娇娇弱弱的在耳旁唤了一声:“公子。”
沈清轩猛地睁开眼,周围并无一人。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顿了一下,突然掀开床帷。
只见不远处,亭亭站着一红衣女子,云髻高耸,面色酡红,眉目如画,说不出的娇艳如花。
正含情脉脉的望着自己。
沈清轩愣愣看了她半晌工夫,只看的女子粉腮更红,风情绮丽。
以为自己在梦中,沈清轩忙伸手在身上拧了一把,却是极痛。
顿时醒悟过来,这女子非仙即妖。心中警惕。
那女子莲步轻移,走到他床边来,低头羞涩道:“如公子所思,奴家正是这山中花魅,多年承公子恩德,悉心浇灌,修得人形。适才院中公子饮醉,往奴家身上倾了杯酒,公子可还记得?”
沈清轩愣愣听着,愣愣回想,突而想起刚刚似有这回事,那却是一簇凤球花。
女子粉颈低垂,道:“那正是奴家。”
沈清轩至此才回过神,只是不解她来意,狐疑的看着她。
“奴家得公子恩泽,方有今日……”说着,脸上突然透红,更是美艳不可方物,声如蚊呐道:“今夜前来报答公子。”
她说的极轻,羞的眉眼都不敢抬起,沈清轩本是极聪慧的人,悟了她的意思,顿时也羞的不行,耳根红透,不知该如何作答。
两人一时俱是羞涩难当,烛影摇晃着,气氛旖旎起来。
那女子见状,仍是红着脸不敢抬头,却伸出手,轻解了大红罗衫,缓缓躺下,偎进他怀里。
温香软玉在怀,岂有不动心之理。
沈清轩自是情动,却也踌躇。男女之事非比寻常,他虽出生商贾之家,却也三岁启蒙,经名师指点,习的诗文礼数,至今不曾有轻薄言行。虽也想过男女之事,因身体之故,早已绝了这个念头。
今夜此女貌美如花,虽是异类,却清清白白。因此即使心中喜爱,沈清轩也不敢妄动。
这番思量下来,沈清轩逐渐冷静,女子却不依,被褥中柔软肢体纠缠上来。
沈清轩口不能言,只得推开,刚推开一些,她又怯怯缠上,再推,又缠。
反复几次,床上两人本就是风华正茂的一双男女,干柴烈火,终是轰的一声,燃了。
沈清轩神志已匮,只迷迷糊糊的行至紧要关头,突感怀中的温香软玉火热身子倏然变冷,更有一只冰凉手掌抚上自己额头,那些低吟软哼都不知何处去了,只听一道声音,低低沉沉的在耳边私语:“沈公子果是清古冶艳,秀润天成。”
沈清轩倏然大惊,腰身哆嗦了一下,猛地睁开眼来。
却见周围布景依旧,空无一人,那床榻却在离自己十来步远的地方,榻上被枕整整齐齐,并无任何翻动的痕迹。
沈清轩只觉额头滴下汗来,浑身却冰冷刺骨,仿佛依旧被梦里冰凉身子缠着。
低头一看,却见自己泡在浴桶里,水已凉透。
原来是沐浴却睡着,造了春梦一场。
松了口气,沈清轩好笑的摇头,抬臂准备摇铃唤人。
只这一瞬,他眼角瞟到水底,伸出去的手突然如僵化般凝滞在半空中,面如白纸的傻傻望着水底那丝丝白浊,浮到眼前。
竟……泄了精。
第7章又病
沈清轩病重。
躺在床上偶尔醒来,被灌入汤水、丸药、药汤的时候,沈清轩都尽量一一配合他们,由着郎中大夫们络绎不绝的来,又络绎不绝的去。
山庄外的蜿蜒小道上,又一次车马不断,小轿不绝。
沈老爷责问众小厮,为何突然又大病了?小厮们互相看看,谁也不敢站出来领了这夜晚吃酒至三更,又叫主子洗了冷水浴的责罚。个个摇头。
沈清轩费力的抬抬手,不让人继续追究。毕竟酒席是自己要开的。
这病一天又一天的延续下去,沈清轩心里明白,这回病情来的凶猛,寻常药物制不住的。
院里的药渣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土丘,他却毫无起色。
身上不时的忽冷忽热,烫热起来的时候,沈清轩真想叫人拿个蛋来,磕碎在自己身上,看看是否能煎熟;冷起来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回到童年,回到坠入冰窟的那一瞬间,凄惶无比。
身上难受到无法容忍的时分,沈清轩躺在床上连翻身都不能,心里不是不恨的。
恨那晚自己过于放纵,吃醉了酒;恨那奴仆不尽责,叫他酒后洗了冷水澡;又恨小厮们与中秋夜晚,将那些狐仙鬼怪的故事说的太缠绵,惹得他泡在冷水里,还造了春梦一场。
须知他身体本来孱弱,吃了热酒,却又浸了凉水,身体里那些热气叫冷水一激,岂有不病之理?加上水中又做了那事,精元俱损,更是雪上加霜。
又恨活到今天,连一个肯精心为自己着想的人都没有。
在心里咬牙切齿一番,渐渐又觉得疲累。恨的心都淡了,只想着早些死了也罢,省的活受罪。
等死的时候,沈清轩经常会想起伊墨来。
甚至会想起那晚冷水中的梦。却连梦中那个女子的容颜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温柔美艳。
记忆更深刻的,却是那突如其来的冰凉肌体环绕的感觉,明知道那只是因为自己浸在冷水中造成的梦境,却挥散不去。
以及那只听过一回,却从未忘记的嗓音,在自己耳边的细语——清古冶艳,秀润天成。
分明是伊墨的声音。
每每想到这里沈清轩都会不由自主的打个寒噤,不敢再细想下去。
他本能的感到危险。本能的规避危险。
又是一天的汤药灌入,将胃灌的满满的,沈清轩只觉得那药味极其恶心,却也配合着尽力咽下去,到了晚间,胃里开始翻江倒海,苦涩的药汁时不时的翻涌到喉头,沈清轩往下吞,那药汁却疯狂的往上涌,苦苦压抑多时,沈清轩终于受不住,张开口,大堆药汁如箭般喷溅而出,床榻、被褥、枕头,尽数湿透。
沈清轩大口大口的呕着,只把胃里药汁连来不及分解的丸药一起,呕的干干净净。
慌的婢女小厮端盆递水,忙成一串。
沈清轩再也服不下药去。
就是闻一闻,也要连胆汁一齐吐出来。
又熬了三天功夫,沈清轩躺在床上,面白如纸,气息微弱,偶尔睁开眼看着青花帐顶,频频想起伊墨来。
想起初时他咬自己的那一口。想起他隐着身形,写的那些周正的字。想起他下山,却是为了寻皮……想的心中发笑,笑完又突然难过,他答应护他劫渡,如今却怕是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伊墨,你怎么还不回来?
念及此,莫名的觉得委屈。眼眶都酸涩起来。等了会又忍不住狠狠的想,你这无角无足的大长虫真是没用,自己的皮还叫人偷了去,一千多年白白修炼了,怎么没叫人把你捉了扒皮剔骨炖成蛇羹才好?!
他一边想,一边骂,却又一边笑。
殊不知他自己这幅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却闭着眼忽而愤怒忽而微笑忽而又欲泣的模样,骇的周边守护他的人如何心惊肉跳。
这夜山庄里悄悄流动着一个传言,少爷恐怕是被什么迷魇住了,许是撞邪了。
那晚聚酒的小厮丫鬟们,悄悄地聚在一起,讨论片刻后各自取出些银钱,凑了不少,偷偷下山买了些纸钱香烛等物,询问过年龄大的厨娘,讨得规矩后躲起来祭拜,求那些鬼怪放过自家少爷一马。
伊墨赶回时,恰逢这幽暗深山,点点灯火,青烟和灰烬一起,如鬼魅般漂浮的场景。
沈清轩此时神智飘移,不知伊墨已经到了,脑中恍恍惚惚的想起之前梦里那女子,说是酒洒在她身上。沈清轩心道,我只泼了伊墨一盏茶而已,好好的,我拿酒泼你做什么?迟钝了一会,才想起来那只是个梦。又想,许是我泼了伊墨一盏茶,结识了他,再梦些鬼怪,也造这种泼来泼去结识的场景。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沈清轩分明感到一只手覆到自己额头上,随后一道冰冷气流自额头钻进脑髓,又流进肢体。沈清轩被冰的清醒过来。
一瞬间嗅到了那股冷冽又清新的气息。与环绕在周边终日不散的药味迥然不同。
沈清轩睁开眼,愣愣的望着眼前的人,张口无声的道:你可算回来了……我以为,等不到了。
却不料伊墨收回掌心,眼神在他身上自上而下扫了一番,而后淡淡道:“你现下……可真是难闻的很。”
沈清轩一口气刚刚缓过来,又叫他一句话,轻易给激的险些背过气去。
是夜,山庄诸人尽皆东倒西歪,昏睡在地。
一道黑色大风突如其来的自他们面前吹过,依稀可见那黑色风中裹着一个人影。
直向山顶温泉处掠去。
伊墨说了那句话,沈清轩回过神缓过气来自是不肯放过他,又不愿意叫人烧水来洗浴,实在是前些日子那桶凉水让他受了这么些苦,死也不愿意这个时侯进入桶中。只能拉着伊墨,叫他带自己去山顶的温泉中。
伊墨将人带到温泉,只手指微动,沈清轩身上衣物顿时散开,如风中落叶般坠下。
那些衣物的主人,已经满脸通红。
第8章温泉
远际的天空,蒙蒙的亮了。
温泉地处山顶,所以第一缕光线自天边出现时,就落到了温泉里。
沈清轩只觉得有一股力量托住了自己,让他浮在水面,不曾沉下去。
浸泡在天然温泉的滋味同方寸大的逼仄木桶不可同日而语,沈清轩浸在水中,舒适的只想叹气。
稍后伊墨也解了衣袍,步入水中。
水波荡漾着,沈清轩微微睁开眼,看着那披散长发的男人踏水而来,缓缓靠近,弥漫着硫磺味道的空气多了一股冷冽的气息,近在咫尺。
沈清轩张口欲言,突然想起自己不能发声,周围又无笔墨,竟是连交谈都不能了。好心情顿时败坏了一半。毕竟这么长时间未曾谋面,终于又可面对面了,却不能交谈,实在是扫兴的很,沈清轩神色阴郁起来。
伊墨泡在水中,看了他片刻,终于抬起手来,冰凉的五指闪烁着一道幽幽绿光,抚上了他的喉头。
沈清轩看着他的动作,只觉嗓子里仿佛被薄荷汁从里到外淋了一遍,说不上是火辣辣还是凉飕飕,那股过于鲜明的感觉逼的他眼泪都溢了出来。
待伊墨收回手,他只觉得眼前金光闪闪,仿佛窒息般难受的滋味让沈清轩摁着嗓子,拼命咳嗽。
先是无声无息的咳嗽,而后嗓子里发出嘶哑的怪异声音,逐渐变重,最后每一声咳嗽,都发出与常人无异的动静。
他——咳出了声。沈清轩意识到这点,说不上是惊是喜,只知道一道道湿润水流从眼角蜿蜒流淌而下,伴随着咳嗽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响彻在着孤寂山峰,雾气缭绕的温泉上空。
似乎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沈清轩咳的两眼通红,弓着腰好几次险险喝了温泉水,浑身力气尽失的伏在突出的石头上,大口大口直喘。
伊墨靠在他对面的岩石上,横着臂膀随意的搭在两侧,眼神淡漠的看了他一会,最后闭上眼休憩,任由沈清轩趴在对面,咳喘的死去活来。
一盏茶功夫,沈清轩终于停下咳嗽,缓了缓后,捂着嗓子回头去看,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雾气缭绕的温泉水里,伊墨倚在一方突出的岩石上,大字型般横着臂膀,闭目仰头,神色从容,仿佛身外一切事物都与他无关。
只有那披散的长发,浮在他身前的水面,偶尔随着水波微动。
除此之外,他仿佛只是个雕塑,冰冷、淡漠、无动于衷。
沈清轩看着看着,心里莫名难受起来。
因这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沈清轩知道自己恢复了声音能力,却始终没有开口,只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
两人距离不远,却也有几步之遥,温泉蒸发的雾气如薄薄轻纱,若隐若现的横隔在两人中间。轻纱后是伊墨的脸。
沈清轩依旧像第一次见到他面容般,转不开视线。自忖这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这般风华绝代。
正观望着,伊墨紧闭的眼睫颤了颤,随后睁开了眼。眼眸且幽且深,静如千尺寒潭,无一丝波澜。
伊墨淡淡问他:“怎么不高兴?”
沈清轩心道你怎知我不高兴,却没有出声,依旧看着他,好一会,才回道:“自然高兴。”
时隔近二十年,他首次出声,声音带着些哑涩,连他自己都陌生至极。须得侧耳细听,再仔细回忆幼时童声,才敢确定这声音着实是自己发出来的。
“我……”沈清轩又试探着开口,被自己嗓子里冒出的声音唬了一跳,片刻后告诫自己说的熟稔些,缓缓道,“我以为你还要两月才能回来。”
“事情办完了,自然回来。”伊墨说。
沈清轩“唔”了一声,低下头,思忖片刻再开口:“不知为何,我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已经能说话了……”
伊墨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他们若问我怎么恢复的,我又不怎么会扯谎。”沈清轩斟酌着字句,一边练习发音一边道,“所以先不打算说了。”
顿了顿,他又道:“你取回蛇蜕了吗?”
伊墨说:“嗯。”
“那就好。”沈清轩说。
说完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头沉默。
伊墨收回手臂浸在水中,也缄默半晌,才开口问:“这回怎么生病的?”
沈清轩没料到他问这个,迟疑了一下,才将过程细细说来,中间自然省去了绮梦那一节,只将事故推诿到饮酒上,饮醉了,沐浴时睡了一觉,水凉了也不知道。这就病了。
伊墨听完,抬起眼来凝视他片刻,不知做何感想,开口道:“闺阁中的小姐,也不过如此。”
他说的没头没尾,沈清轩却立刻领悟出他话语里的揶揄之气,神色又添羞愤,他竟拿他比作闺中娇滴滴的女儿家!
可恨他自己口舌功夫不如人家,兼之又是刚刚才能张口出声,与这活了千年的大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只有被欺负的份。
思索了半天,沈清轩也才愤愤回了一句:“自是比不过你鳞实甲厚。”
言外之意,他无他皮厚,百毒不侵。
两人打着语言官司,在水中泡着,也不觉乏味。夜色逐渐退隐,光线愈发明朗起来,一轮红日磅礴升起,照的水中两人眉眼分明。
沈清轩话语说的越发熟练流利,说的愉悦了,也借着水中浮力将自己挪移至伊墨处,想如往常那样,靠近着交谈。
益发靠的近了,才察觉日头朗朗,照的水色明澈,两人皆是身无寸缕,水下一切物事通通在这明澈水中,纤毫毕现。
沈清轩立时满脸通红,他自惭身体残疾,比起伊墨的精实身躯更像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细手细腿着实难看,连忙低下头,扶着岩石借着浮力又退开两分。这一番来来去去,手慌脚乱,指尖在那被泉水浸泡的光溜无比的岩石上打滑了一下,没有攥住,失衡的身体就猛地跌进水中,温热泉水瞬间灭了顶。
伊墨眼见他在水里来来回回挪腾,那些心思早就猜到几分,又见他失手沉下去,在水中扑腾,心觉好笑,促狭心起,也就没有立刻去救。反正溺不死人。
沈清轩溺在水里,只伸手乱抓,又急伊墨怎么还不搭手,混乱中竟在水里睁开了眼。
入目却是一双矫捷下肢,修长有力,小腿肌肉微微贲起,曲线分明。
视线沿着小腿一直往上,结实的大腿中间乌黑一丛毛发,如水草般与水流中微微漾动,毛发间却是静静蜷伏的性器,即使未曾发情,因水中光线迷离,那物事看起来也异常硕大。
隐约可见露出柔软皮外的形状饱满的蘑菇头,甚至中间细孔,也看的清清楚楚。
沈清轩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手撑住了石壁,“哗啦——”一声,自水中抬起身来。
脸上通红,心如擂鼓。
不知是呛的或是其他。
一手扶着石壁,一手抹开脸上的水,沈清轩对上的,便是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沈清轩心跳的几乎抑不住,加上呛了几口水,连忙低头又闷闷的咳嗽,借此平复心跳。
此时只听伊墨的冷清声音,颇带揶揄的在耳旁问:“沈公子,这温泉水的味道可比得过你那中秋佳酿?”
沈清轩现在已晓这蛇是喜欢捉弄自己的,他问的并无他意,真正的调侃罢了。脑中却不争气的瞬间想起那晚冷水浴中,纠缠着自己的冰凉肢体。以及刚刚眼前所看到的景物。
眼角下意识的瞟进水中,因这一场闹剧,两人已不知不觉靠的极尽。沈清轩这一眼,又一次将水中那硕大物什看的清清楚楚。
脑中陡地浮现出四个字来:蛇性本淫。
这四个字仿佛蛊虫,霎时钻进了他的心脏,牵引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念头,一时间欲念乍起,来势汹汹。
沈清轩分明感到正在平复的心跳又一次乱了节奏,如山中倾盆大雨砸在瓦砾上的混乱无序,声响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再也招架不住,只眼睁睁看着他多年的清心寡欲,都被涤荡了去。
沈清轩猛地回过身来,倒吸一口凉气,慌忙背过身伏在水面外的岩石上,将自己抬头的腿间藏进阴暗水光里。又推说身体不适,在此处趴上一会。说完埋头藏进自己臂弯间,细细的急喘,遏制奔腾的欲念。
伊墨一动未动,目光幽深的看着伏在岩上的细瘦身躯,那身躯苍白消瘦,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般,正在簌簌微颤。他周围漾动的水纹随着身体的颤动扩散着涟漪,若无形的细线,导引着伊墨将这水中些微动静、奔腾欲念、乍起的惊乱,全部揽入眼底。
如神祗俯视众生。
长久的静默过后,沈清轩终于缓缓自臂弯处抬起头来,也不敢看向伊墨,依然垂着眼睑,低声道:“你送我回去吧。”
伊墨久久不应。
沈清轩此时正是六神无主,突然肩上一凉。伊墨不知何时绕到了他的背后,伸出冰凉凉的手,制在他的肩头,将沈清轩掰过来,面对着面。又似不够,继续逼近。
转瞬,两人面颊已近在咫尺,呼吸喷发在对方脸上,沈清轩又是面红耳赤。
“沈公子。”伊墨的声音依旧冷清,并无任何情绪流露其外,似是在谈论别人的事一般,不徐不疾的道:“人妖自古殊途,你可要想好。”
沈清轩脸上乍红乍白。
可不待他做出更多反应,只觉眼前一花,耳畔风声呼啸起来。
眨眼之间,他已回到山庄中,躺在自己的床上。
像是被丢掷回来的一样,沈清轩脸上红潮顿时褪去,换成铁青。
第9章家人
连续三日,山庄又一次热闹非常,只因沈大公子又从鬼门关绕回一次。
喧嚣声中的沈清轩安之若素,一袭月牙白袍,坐在椅上微笑着,欣然接受各方传递来的关切之辞,颔首倾听,谦逊有礼,端的一派儒雅风流。
惹得惋惜声又是一片,都说这多好儿郎,偏偏命运这般捉弄。
沈清轩对这些怜悯话已练就一身铜皮铁骨,听在他耳里,自是不痛不痒。却触动一旁的沈母心思,几次落下泪来,又怕沈清轩看见更添难过,连忙避过头去拭泪。
她这番动作,又怎能躲过沈清轩的利眼,可母子连心,沈清轩知她心里所想,所以也装作不曾看到,将视线转到他人身上。
待酒宴开席时,沈清轩便让丫鬟推着离席而去。人人都知道沈清轩身子骨孱弱,不善饮酒,兼大病初愈,更不能陪客劳神,便一一嘱咐他好生歇息,待沈清轩离开后,才举杯畅饮起来。
沈清轩回到房中,透过窗棂听了会外面的嘈杂,暗自冷笑。这样的酒宴也不知开了多少回,也不知将来还要开多少回。誰知道呢?
就算伊墨援手,让他一年过后与常人无异,却也不知将来又会遭些什么磨难。
风水轮转,世事无常。
自冰窟里被人救醒后,沈清轩才领悟父亲经常念叨在口中这八个字的含义。
谁又料想的到,那温柔婉转,含羞带怯嫁入沈家三年的小家碧玉——往日里对他爱护有加的二娘会使人险些要了他的性命呢?
想都不曾想过。
甚至现在想起来、隔了这么多岁月再次想起来,依然有一种被至亲狠狠背叛的伤痛感。
正出神间,院中突然传来一阵急急忙忙的脚步声,那脚步极是轻快,又带着急切,以及官靴特有的重音。沈清轩暗沉的目光微微亮起,脸上始终挂着的微笑也露出几分真意。
“哥哥!”房门猛地被推开了,带动了些许尘埃,阳光自外照射进来,浮尘的起舞间露出一张眉目清朗的脸,因是亲人相见,那张英气勃勃的脸上带了些孩童才有的莽撞。
见兄长坐在椅上,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年轻人也窘了一下,忙收回手,恢复几分稳重,才施礼道:“哥哥。”
沈清轩招了招手,将人唤到自己身边,才攥着他的手将那高大的身子拉下来,手指惯性的在对方额头上弹了一下,开口无声的道:我以为你长进了些,怎么还这么横冲直撞。
兄长的唇语,沈桢自幼就看得懂,连忙一手揉着不痛不痒的额头,哼道:“我倒想含蓄些,就怕把你唬的不认我这个弟弟。”
沈清轩闻言笑了,在那束的整齐的发冠上抚了抚,问: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
“哥哥大病初愈,我不来看怎么可以?”沈桢蹲着身子,一手撑在兄长腿上,凑到他面前撒娇,如儿时那般,眉眼间满满的血浓于水的亲人间才有的信赖和依恋,沈清轩望着那张神似二娘的脸,只觉心中平静,对着这张从小腻歪在身旁的脸,实在起不了恨意。
即使明知道,自己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因为这个人。
那年刚刚满周岁的,沈家次子。
沈老爷曾一手搂着长子,一手托着尚在襁褓中吮着拇指安睡的次子,与两位夫人面前,充满得意的说:来日我这长子就光耀我沈家门楣,拜相封侯。将来我等老了,养老送终的事就靠这小家伙,如此,我沈家一家,算圆满了。
言中的期许之意,全部落在年仅七岁的沈清轩身上。
他只看到长子聪慧,盘算这沈家门楣,却不曾看到身前两位夫人的微笑,其中一张脸上的微笑里,藏了多少不甘与委屈。
凭什么,仅仅因为是次子,就落得个圈养在家,一生碌碌无名的前途?
妇人思路狭窄,其时并未想过,人各有命,若其子果然争气,沈老爷又怎么会不顾其前途。不过是兴高采烈时,信口开河罢了。她却当了真。生了歹心,害了沈清轩一生。
待她终于想的明白,大错却已铸成。
拍了拍膝上趴着的青年背部,沈清轩望着他道:入了仕,刀枪也就落下了吧?
沈桢连忙摇头:“哪有的事,哥哥不信我们去院里,我舞给你看。”
沈清轩笑着点头,沈桢连忙起身推着他,兄弟两人出了房门,停在院中空旷之地中。
沈桢取了一根长棍,耍了个花式,持棍道:“哥哥看好了,弟弟给你耍棍玩儿。”
沈清轩依旧笑,笑的开怀。
沈桢见状也咧嘴一笑,手中木棍便宛若灵蛇般游动起来,抡舞时扫出风声呼啸,激的尘埃四溅,光影迷离,砸向地面时发出沉闷声响,黄土地面上显出坑道,力若千钧。
沈清轩看的入神,直至一套棍法耍完,连忙拍掌,丝毫不掩赞许之意。
得了兄长夸赞,沈桢愈发得意起来,丢了棍,拿了一柄长枪,又耍了一套枪法予沈清轩看,比棍法略逊些,却也虎虎生威。
兄弟二人在院中,一人耍给一人看,直玩到红日夕下,沈清轩才示意停下,叫人送了湿巾和热茶来。
沈桢咕噜咕噜灌下一盏茶,拭了把脸上的汗,又朝沈清轩凑过去,道:“哥哥,可有指教的?”
沈清轩横他一眼:我指教你什么?
沈桢嘿嘿笑:“哥哥少来,爹说你小时候喜欢舞枪弄棒,还偷偷拿着武师的长戟捅鸟窝,惹的师父发了好大一通火,你敢不承认?”
沈清轩闻言回想,依稀忆起一些,却记不起更具体的经过。
这些陈年旧事,若沈桢不提,沈清轩是想不起来的。即使此刻沈桢提起,他依旧想不起来。
偶有片段自脑海里浮闪而过,却也不觉得那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那些往事,恍惚是前世或更久远之前,被泛黄的光阴洇成了一张脆薄的纸,一碰就碎。
残缺不全。
沈清轩脸色稍稍沉郁下去。
沈桢知道自己说错话,连忙转开话题,拉起沈清轩放在膝上的手,兴冲冲道:“哥哥,我难得上山一次,叫我累了这半日。你陪我下盘棋吧。”
沈清轩提起神来,道:输了怎么办?
沈桢揉了揉额角,低声凑到兄长耳边:“老样子?”
沈清轩也喜悦起来,点头答应,两人回到房里。
茶水点心俱让小厮送进房内,一一备齐后沈桢将门窗关紧,又检查一遍关的是否严实,像是深怕被人发现什么似的,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看的沈清轩闷笑不已。
榻上软席铺开,他们二人对面而坐。沈清轩又将棋盘擦拭一遍,取出黑白棋子,问:老样子?
沈桢连忙点头,怕他反悔似的,抢过黑子来先落了一子,又落了一子,再落一子。
棋局刚开,他先抢了黑子,先落三子。
沈清轩挑眉,望了他好一会,无声骂道:真没长进。
沈桢连忙驳道:“你是兄长,长我七岁,本该让我七子才是。如今才三子,长进已是不小了。”
沈清轩执着白子落下,不理会他。
沈桢也沉静下来,观着棋局,认真博弈起来。
沈桢先时占了便宜,一炷香的时间,将那棋局杀的诡谲难测,奇峰突出,围剿了沈清轩一片白子,颇为得意。
沈清轩却头也不抬,只管落子。一盘局行至两柱香的时间,将沈桢的尖峰棱角无一不漏的斩除殆尽,白子更如猛龙盘踞山峦,蓄势待发,只等一声令下,顷刻即可将这局中江山夺与手中。
“哥哥,”沈桢抹了把额上冷汗,忙道:“哥哥开阖有度,手段狠历,行局大气,若是哥哥入了仕,哪里还有弟弟的位置……”
沈清轩眉眼含笑,侧身取过摆在一旁的笔,饱蘸墨汁后才缓缓道:马屁莫拍,抬起脸来。
沈桢连忙闭了嘴,苦哈哈的将脸递过去。
片刻,那俊朗脸上,便多了一只爬行状的大乌龟。
沈桢跳下榻,拿起镜子照了照,唉声叹气:“我这马屁越拍,这乌龟越发活灵活现了。可见马屁还是要拍一拍的,尤其是哥哥的马屁。”
沈清轩不耐烦的拍了拍棋盘,道:再来。
沈桢只好又坐回去,一边还仔细查看窗户可有漏缝,免得叫外人看了去。那可丢死人了。
直至晚间饭时,两人依旧紧闭门窗,不肯出来。众奴仆在外候着,里面不许摆饭,终于惊动了沈老爷。
沈老爷闻得儿子们不肯进食,慌忙赶来,站在门外问:“出什么事了你们?”
片刻后屋内才传来沈桢的声音:“爹,我在陪兄长博弈。”
沈老爷先时一愣,而后脸上憋出一股怪异的神情,站了片刻,挥手赶走众奴仆,“你们先下去,将饭菜温着,一个时辰后再端来。”
将人赶走后,沈老爷倚着门,低声道:“轩儿,放爹进来瞅瞅吧。”
门内顿时一番大惊小怪的慌乱声,沈老爷老神在在的等着,果然小儿子拧不过大儿子,沈清轩推着轮椅开了门。
进门瞅了瞅,沈老爷走向屏风处,仍是慈祥的声音:“出来让爹看看。”
屏风后鸦雀无声。
“别跟个大姑娘似的,出来让爹看看。”沈老爷继续哄着。
沈桢死活不出来。
沈清轩重新关好门,过去一把推倒了屏风。沈桢没料到哥哥会来这一手,躲也躲不及,本能的扶着欲倒的屏风闪出来。
这一瞬间,沈老爷想看的画面已经看到了,“噗”的一声又连忙憋住,憋的胡须直颤。
沈清轩亦低着脸,双肩不停耸动,可见是憋的狠了。
沈桢站在那里,满脸或爬或立或打滚的乌龟,耳根上都没放过,两边耳垂各自一只微小乌龟,在伸脖蹬腿。
沈老爷捂着肚子,手指直哆嗦的指着沈清轩,语不成声:“你、你这……你这兄长,可真是不、不不……像话。”
沈清轩立时抬起头来,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家爹爹。
父子二人对视片刻,突然猛地各自撇开脸去,一人张口无声大笑,一人笑的几乎断气。
沈桢先时还气愤的嚷嚷不许两人再笑。后来见他们谁也停不下来,弓腰捂胸,笑的喘不上气,吓的也顾不上自己丢脸,连忙跑过去一手拍一个的后背帮着顺气,深怕把这两人笑出病来。
殊不知他兄长和父亲,一扭头看到那张挂满焦急之色的大花脸,就是想停也停不下来。
沈清轩更是数次险些笑出声音,只好咬着舌尖,将滚到喉口的声音又咽下去。
欢喜也欢喜的极辛苦。
近二十年,就没有不辛苦的时候。
第10章殊途
晚上沈清轩兄弟二人躺在床上,床头点着火烛,面对面的闲谈。
大多都是沈桢说的话,聊官场上的奇闻异事,以及新近结识了哪些朋友,都是些怎样的品性,说的眉飞色舞,拦都拦不住。
沈清轩听了片刻,微微摇了摇头,知道他步入官场时间还短,没来得及经历那些勾心斗角,所以兴致高昂,怀着满腔期许。以后如何,尚未可知。
毕竟是自己弟弟,沈清轩犹豫片刻还是给他这满腔热火上泼了一盆冷水,道:万事需谨慎,没分清对方阵营之前不要胡乱结识朋友,便是识得了,也疏远着些。待日后肯定能结交,再真心相待也不迟。
沈桢愣了一下,回过神虽未说什么,却不复之前的兴高采烈,只点头应承。
沈清轩知道自己说的过于直白了,这些事理,沈桢未必不知道,只是如此坦诚的说出来,感情上一时接受不了。
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弟弟的头,沈清轩又道:父亲财大势大,我知你并无后顾之忧。可要想想,沈家财势越大,越是官场中拉拢勾结的好对象。你刚入此场,资历尚浅,并无根须,若不小心行事,错站阵营,就很难再翻身起来。那时沈家家业未必帮的了你不说,或许还会——家破人亡!
最后一句,沈清轩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被子里沈桢的身躯震了一震。
“哥哥,我知道的。”沈桢静默半晌,缓缓道:“这次上山,我就是来同你告别。”
这回换做沈清轩一愣。沈桢看了看他,而后垂下眼帘低声道:“就是因为知道这些,所以我请调去南边宁远县县衙上任……文书已经下来了,月底我就启程。这一去山高水长,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沈清轩皱起眉头,思索宁远县在何处,想了很久,才记起那宁远县是南面极偏远的小县城,地处湿热,民风彪悍,山贼草寇横行,是以那处的人,都被唤作南蛮子。
沈清轩的眉头久久后才松开,道:去那里也好,你这性子留在京中,得罪了人也不知道。去那里磨砺一番,再回来时哥哥为你洗尘。
沈桢笑了笑,伸臂勾着兄长的脖子,将脑袋埋进去,低低道:“我知你会这么说。”顿了顿,又道:“那里虽然苦了点,却是个建功立业的好去处。哥哥不用挂念,个把草寇山贼还降不住我,且爹爹在那里有商点,衣食方面也不用担心……最多十年我便回来。”
沈清轩沉默着,点了点头。
首次别离,况且又是自小陪伴长大的兄弟二人。虽隔了些年岁,境况迥然不同,然血浓于水的情分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抹灭的。彼此俱是难过。
亦不知多久,沈桢才说了一句:“哥哥,我知你身体不好。可你得答应,至少要等我回来。”
沈清轩又是一愣,醒悟过后忍不住酸楚,连忙点头应道:我自是等你回来。你放心,我尚未看你成家立业,挑起沈家光耀门楣延续香火的担子,我怎么能撒手就走。
沈桢这才笑,“等我回来就娶妻生子。生两个娃儿,抱一个给你就是。”
沈清轩仍点头,心里却想自己未必不能娶妻生子。只是脑中出现这个念头的同时,伊墨的脸也好死不死的陡然冒出来,骇的他连忙将这些浮躁念头一起遏压下去。再不敢想。
兄弟俩又亲亲热热的说了好些话,沈清轩一度犹豫,要不要把自己能开口出声的事情告诉他,连着认识那条大蛇的事一起,省的弟弟挂心,出门在外悬着心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
转念一想又放弃了。
虽他现能够出声,也不知这一状况能保持多久,将来又会出什么意外。命里沉浮的事情他已经历过,在未确定最终结果之前,何必让自己亲人跟着一起忐忑。
何况,他与伊墨的将来,扑朔迷离的很。谁也不能够给谁承诺。
再者,承诺本身就空洞乏味。谁又信呢?
后半夜,沈桢已经睡熟,眉眼温顺的偎在他身旁,像儿时一样,在兄长面前乖巧又懂事。
沈清轩摸了摸他的眉,出神的看着,自小就有人说他们兄弟,最相似的就是这双眉眼。
最不像似的,也是这双眉眼。
在沈桢还朝气蓬勃满眼天真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一双阴郁怠倦的眼。
沈清轩无声的叹了口气,掖好两人的被子,也逐渐迷糊着睡去了。
接下来是连续几天的忙碌,因沈桢要赶路赴任,合家上下忙成一团,连沈清轩都推辞不掉,也下了山。
人手不够,沈清轩把自己的小厮也遣过去帮忙,他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便坐在角落阴影里安安静静的呆着。
沈桢忙于和朋友们告别,出入酒肆饭舍,回到家了也不能歇息,被沈老爷拉着,一一拜别长辈亲戚。
惹的沈桢抽空来找沈清轩诉苦,说没想到出一趟门竟这么累。沈清轩自是出言安慰一番,接着把他推到那些酒宴里去。
很快,一切打点妥当之后,沈桢就上了路。
沈清轩亦回到山中,过回自己静寂的日子。数着日出日落,听风吹树叶的声音。
伊墨自温泉一别后,也不再出现。
不知道忙什么去了,也或许,是根本就不想再见到他。沈清轩每每想到这点,就忍不住一声冷笑。不见想又怎样,最多躲至明年劫渡,你还不是要来见我?!
又想,伊墨是什么人,用得着躲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瘫子?定是懒得来了……
沈清轩一人坐在屋中,脑中念头飞快轮转,也得不出什么结论来,倒是脑中越乱,心中越觉得气闷。
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恨不得歇斯底里吼叫一番,砸碎打碎点什么东西才能缓解些。
或许是经过一番热闹,这孤寂守起来就不再气定神闲。
察觉自己情绪危险,沈清轩更是憋闷。实在是无处发泄,就拿起之前收集的一摞摞狐鬼异志的书来看,只是看一页忍不住就想要撕一页,恨不得把这些蛊惑人心的东西全部撕成碎末才好。
什么狐女报恩喜结良缘,什么花痴灌养花鬼得秦晋之好……全部都是胡说八道。
难道写书的人,不知道“人妖殊途”吗?!
——人妖殊途。
沈清轩眯了眼,将这四个字咬牙切齿的咀嚼着,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无声的念出来,又一遍一遍的咽下去。怒的不知所以,恨的更是缠缠绵绵。
脑中偶然想到“殊途同归”四个字,却又不敢再想下去。
他们一人一妖,且俱是男子,就是这同归,也“同”不出书上那些风流佳话来。
至多,就是授人以柄,给人们饭后多些谈资。
心中明白这一点,沈清轩更是无端的怒气冲天。
“那些书惹你了吗?”
沈清轩猛地抬起头,只见伊墨站在烛边,半张脸遮在散乱长发里,另半张脸在烛光摇曳的阴影下,只有那双淡如水的眸子,定定的望着自己,静寂非常。
沈清轩手中哆嗦了一下,那白色如雪花的碎片便纷纷扰扰的散落了,铺了一地。
沈清轩定定的望着自己造就的碎页纷纷落地,脑中原本纷乱的念头仿佛也随着这落地的碎片沉了底。倏然安宁起来。
不急也不慌,不喜也不忧。
只缓缓抬起脸,注视着对方静寂的眸子,依稀觉得那里千年如此,仿佛远古时期就存在的一片无人造访的密地。
“伊墨。”
沈清轩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在这片静谧世界里,正一字一句,无比认真的问:“我与你殊途同归,可好?”
可好?
第11章命数
这晚极是寂静,烛火都显少晃动。小小的室内,沈清轩的音量并不大,却清清楚楚,他的表情很认真,甚至凝重。
他就用这样的神情说:我与你殊途同归,可好?
伊墨有些讶异。
怎么会不讶异呢?
他本是蛇,只因性格冷清被人看中,才得点化,点化他的人现已是天上仙宿,他修炼千年,此番劫渡过后,再经一次结渡,亦可脱胎换骨位及仙班,不过是再有两三百年的事情。此时却有凡人沈清轩,言之凿凿的说:我与你殊途同归。
同归到哪里去?天上还是人间?
伊墨看得出沈清轩没有修道的根骨,这与命数有关。沈清轩命格旺盛,贵不可言,却只适应于红尘辗转,虽然命中富贵的沈清轩此时落魄不堪,却也只是一段厄运罢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伊墨就知道这是他和沈清轩的机缘。见面及是机缘,否则他一直隐在山中,怎么会在那一天心血来潮进了沈家别院,还现出蛇形缠在栏杆上晒太阳,让沈清轩一盏热茶淋了满身。
所以他帮他,不过是顺应天命。按照人间的说辞,他是沈清轩命中贵人,助他渡厄,他也可得功德。
渡过厄运的沈清轩自然会应着命数随波逐流,将来盛到极致封侯拜相也与他再无关系。人间利禄,伊墨不放在眼里,沈清轩的命数却是定了的,超脱不了。
且凡人一生不过百年,百年对他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来日沈清轩老死,尸骨都腐化净了,他照旧是这般模样,行立于世间。何来同归?
伊墨慢步走过去,立在沈清轩面前,低下头,定定的望了他好一会,才开口道:“我当真是小瞧了你。”
沈清轩知道自己先前的言辞很冒失,甚至冒犯,却也不晓得他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此刻伊墨是面上是惯常的一片冷淡,看不出端倪,沈清轩就拿这句话当做褒义了。不料伊墨顿了顿,又淡然开口道:“虽是瘦弱的见风即倒,淫心却大的很。”
沈清轩乍然叫他这么一评价,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依然抬着脸,愣怔的望着他。待反应过来,脸上轰的一下燃起艳云,顿时连话都说不顺溜,低声呵斥:“你、你胡说些什么!”
伊墨仍是负手而立,脸上无半点波澜,只斯条慢理道:“我救你一命,又许你康复如常,你以身相许报答我也是应当。只是我尚且未起淫心,你却这般着急,叫我意外的很。”
他这一番话,说的条理清楚,思维明晰。却将沈清轩脑中思绪顿时轰炸成渣,言语不能。
伊墨见他乱了章法,脸红的像是下一秒就要自燃,又舌头打结的慌乱模样。沉吟片刻便抬起手,手指微蜷着,指尖向那张热的不像话的脸上触了触。像是检验,又像极了轻薄。
热度自指尖传递过来,触感光滑。伊墨便又张开掌心,手腕侧转,让自己冰凉的手心完全而彻底的覆上那处热源。极暖。
稍后他的手心在那张脸上缓缓抚摸,自额角到颧骨,又摩挲至脸颊,最后停留在沈清轩尖瘦的下颌上。经他这冰凉手掌抚摸了片刻,沈清轩脸上的温度不仅没降下来,反而又更烫了。
也不管沈清轩瞪大眼怔怔的模样,伊墨自顾自的摸了片刻,才施施然收回手,道:“瘦了些,倒是还光滑。”
沈清轩“啊”的低喊一声,这才本能的往后缩了缩,醒神反应过来,连忙斥道:“你当这是商家买卖,还需验收的吗?”
伊墨抬起眼,直直的望向他,道:“你既要以身相许,还不允我验一验成色如何吗?”
沈清轩依然脸红,只是神智已恢复大半,见他说的这般坦白不知羞,又兼房中只有两人,正靠的极近,气息交换着更添暧昧,索性也拉下羞耻心,低声道:“依你的说辞,我竟是为报恩的了。你见过哪个男人会为了报恩以身相许的,那些书册里,可是没有这些记载。”
他正说着话,伊墨却又一次伸手,解了他腰间束带。
腰间一松,沈清轩抿紧了唇将要说的话咽回嗓子里,心中陡然明了,伊墨不是听不懂,而是故意将他这份心思,推诿到报恩这件事上来的。如此,解决起来也容易的多,没那么些纠纠葛葛。
沈清轩想明白这点,只觉心头被冰水浇过般,寒气四溢。只是他到底有些阅历,不露声色的顷刻就缓过来,想着自己哪里是这见多识广的老妖对手,一边却丝毫不动,由着伊墨给自己宽衣。
屋中骤然又恢复了静寂,只有衣带松开的细微悉索声。
沈清轩垂眸看着自己外袍襟口大敞,露出雪白中衣。又见那瘦硬有力的修长手指灵巧的动作着,将中衣腰侧细带松开,又去解下一根细带。伊墨冰凉的手指间或碰到身上肌肤,沈清轩便觉得冷,身上簌簌的冒出些细小疙瘩。
察觉到他的反应,伊墨停了手,静了片刻,问:“这样,还愿意以身相许吗?”
沈清轩也静了片刻,随后低笑一声,抬手解了自己发顶束冠。一头长发倾泻而下,丝丝缕缕的掩了他半边面容。
“既是报恩,自要真心实意。”沈清轩挽起唇角,将束冠放到一旁,回过脸来笑的从容:“莫说你是蛇,冻不死我。便是千年寒冰,我也许得。”
伊墨听完后不发一言,再次伸出手,穿过松开的衣摆,慢慢抚上他腰间最细瘦的那段曲线。
沈清轩在他手上哆嗦了一下,就放松了身体,像是不愿意去看此时情景般闭上了眼睛,一心一意的感知腰间抚触的那只手,或轻或重的游弋在那截曲线上,时而停顿缓慢揉搓,时而加重力气,将腰肢紧扣。
许是因为体温差异时刻提醒着此时抚弄他的人并非同类,却是同性。本不该如此敏锐的部位此刻却分外敏感起来,沈清轩只觉得那手搓弄的他腰上那片肌肤从里到外都燃了起来,一阵阵酥麻的感觉自腰肌传递到半边身子,连通着小腹里那根经脉,都在被揉捏拉扯,扯得他无长袍掩盖,只着里裤的部位都渐渐抬了头。
沈清轩呼吸不匀的睁开眼,恰好对上一双寒潭般冷寂的眸子,瞬时,原本就逐渐乱了节奏的心跳彻底溃不成军。
沈清轩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扯住伊墨衣襟,拉着他面贴着面,鼻尖相触,嘴唇相贴的道:“放我到床上去。”
听到自己略带虚软的声音响起在耳畔,沈清轩霎间红了脸,却又道:“腿脚不便,身体孱弱,你且多担待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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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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