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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台 鲁敏:味甘微苦(节选)

内文摘录|

现在她知道了,这是报应。她发誓——只要能从胡大那边讨回13万本金,就立即向徐雷坦白,并把脑子里那张狗屁清单撕个粉碎,然后把13万都用在别人身上,家里、徐雷、小雷、姨娘,失学儿童、网上求助、赈灾。一分半厘也不会跟自己有关。不仅这13万,这辈子、下辈子,再不做任何关于自己的大头梦了——咒越狠,找回的可能便能大些吧。

味甘微苦

-1-

薄薄的渔网抛撒到半空,好似巨大的花瓣,张开,渐慢又渐快,悬浮,呈饱满的大圆,瞬时罩住水域。

闪闪发亮的铅坠,咕噜噜潜入。

略显浑浊的微澜中,小鱼儿们吐出它们最终的几口泡泡。

多美啊。徐雷看了足有几百条这样的短视频,完全入了迷。尤其一个自称小西湖的,撒得特别圆满。徐雷第一次线下约人,就是跟的小西湖,兴头头地初试撒网,姿势便十分之漂亮——只是把腰扭过了头,一下勾动原有的腰椎间盘突出症,其痛若穿,当即石化。送到医院,得动一个椎板切除手术。躺在病床上,成了死鱼。

金文拖着的脚步老远就能听出。她烧了乌鱼汤过来,没用保温盒,已半凉,徐雷勉力喝了半碗,一边掀起眼皮留意金文。她还是满身的魂不守舍,替他摇床时忽高忽低,倒碗汤泼洒得满地,去水房拿个拖把,回来竟然走错到隔壁病房。徐雷悄声长叹,她的心,真是在外头了。还以为这病房,多少会唤她想起些往昔。

十三年前,他们就是在病房认识的。一个大房间六床病友,他们算挨着,中间只隔一个胃切除的老头,镇日昏睡。徐雷和金文都是急性阑尾炎,同病,又同龄,自然就近了。病房本就没有男女,护士什么不看到,医生哪里不摸到,查房也不像现在讲究,还拉起帘子隔开,就是开放的,腰腿全露。金文初时还有羞意,到术后第二天,就跟徐雷互相掀开衣服,比较伤口形状与刀口软硬,聊医生刀法,追念阑尾的功能。徐雷突然说道,他是第一次看到女孩子肚皮,没想到她的肚脐眼那样秀气,女孩儿都这样吗?金文一下结巴了,答非所问,说她可没乱看他的肚脐眼,随即也脱口而出,说,真没想到,男人到处都是毛啊,连肚皮下面也有。此话一出,两人都愣住,又争抢着讲起别的。就此,更近了。包括一周后拆线,也是约了同去,彼此帮忙数针脚。到针脚长到皮肉里,模糊不清了,他们还在见面,并共同探索起身体上别的部位。直至结婚,直至生下小雷,直至像许多夫妇那样,没有了浓烈的感情,当然,他们还没有阑尾。

也许她想见识一下有阑尾的男人?徐雷让自己这样想,尽量轻松。这世上,变心之事,最是司空见惯不是吗?就像撒网,一万个祷祝着,全心全意地抛下去,拉上来,十之五六都不如意。能想得通的。

“你下午,不用特为做汤,也不用过来了。我让隔壁床家属替我打个饭就行了。”他主动这样讲,重音放在了隔壁床,想再试探一下。

金文是机房值夜班的活儿,白天其实时间很空,但这半年多,她总没头没脑的往外面跑,一跑大半天。啥事呢?高中同学聚会。部门政治学习。帮助残疾人的义工活动。免费瑜伽课。郊区奥莱中心大打折。徐雷随意验证过几次,都是明晃晃的说谎。真是叫人心灰,都不能好好掩饰下吗?等到徐雷差不多适应、默认之后,金文都不再费心编什么理由了,随时一抬脚,就走了。

金文默然点头,并无愧色,一边从徐雷手里接过碗,就着他的碗筷,把余下的鱼汤倒出来,就着早上徐雷没吃完的馒头,木木地吃喝起来。不小心卡到一根刺,拉着舌头干咳了几声,“有点淡了,也忘了放姜。你不觉得腥吗?”

“还好,我吃着还好。”心里有点感念,她还愿意吃他的残菜剩羹哪,那,就还是亲的。

他们一起动阑尾手术的那天,姨娘巴巴地给他送来鸽子汤,说是大补,鸽子可贵哪,姨娘一边催他喝一边讲。这样的时候,徐雷难免还是会想,到底是过继儿子,要是妈妈还活着,要是送鸽子汤来的是亲妈,怎么可能强调鸽子有多贵呢。举起勺子往嘴里送,觉得毫无滋味。那金文隔着一张床,倒眼巴巴地嘀咕起来,说长这么大还从没喝过鸽子汤呢。徐雷有点发窘,叫她拿碗来,金文大咧咧地,捂着小腹下床就过来了,用你的勺子尝几口好了。徐雷犹豫地,只好替她托着碗。看她噘起两片俊俏的唇,粉红舌头伸出来一带,轻啜进去几口乳白。一时心烦意乱,浮念滚动,像被魇住了,想要凑上去与她同饮,更有种长久的渴望,渴望与她同锅同灶、同席同枕,成为亲亲热热的人。而后确乎成真,成真久矣,却是两样情形了。

“小雷在姨娘那边,都挺好。你放心。”金文洗好碗筷便有点坐卧不宁,嘴里没话找话,笼统地说起小雷,像说邻居的孩子。也是看金文恍惚,不放心,才请姨娘帮上两个月的忙。小雷,真能“挺好”吗?那小子整天想一出是一出。前不久,突然嫌弃起自己的名字,死活要改。其实当初徐雷是费了心思的,想了有半张纸的,都觉不够特别,上户口的时间又到了,烦恼与毛糙中,只得急就章了。徐雷给小雷讲道理。许多大艺术家都是这样取的,你不是喜欢孙悟空吗,六小龄童,就是这样的。他爸爸叫六龄童,他哥哥叫小六龄童,小六龄童还被周恩来周总理给抱在手里上新闻的呢。可,你又不是六龄童,你啥也不是啊。儿子尖利地指出问题。徐雷一时失语,随即自豪地把这段对话挂在嘴上,转述给别人,也转述给金文。别看是小孩子家,反应多快。金文也笑了,安慰他,一样啊,谁都“啥也不是”。可她脸上显出一种渺茫,那是她最常有的表情。

金文对小雷,还是上心的,原先都是她接送上学,嘘寒问暖,买帽买裤。但这半年,儿女心上,她也一样的疏淡了。一出去就没了点,根本接不了小雷。早上,又困睡不醒,起来就急忙忙拖起小雷,跑到学校才发现,不是落了水壶,就是没戴红领巾,没带手工作业。算了,还是统统由徐雷管吧。金文这样子,让徐雷觉得分外亏欠儿子。他自己打小由姨娘带大,有所短少,心里总念着,在小雷身上,三口之家,能尽可能的“完整”,不能因为金文这样,就一下破散了。

不过小雷很难缠,因改名不成,他翻了脸,莫名其妙地,只肯穿迷彩服、外套、衬衣、鞋袜、帽子,配齐了各种迷彩色。然后动不动就躲到路边上,尝试用灌木丛掩护起自己,怎么喊都假装听不见。这让徐雷想到他自个儿这么大时,那时妈妈才走了一年,刚跟姨娘一起过活,他也是整天想着,要能把自己藏起来就好了,叫姨娘再找不到才好。这一想,便纵由着小雷,如此折腾月余方罢。可最近,又闹起新花样了——风筝。

完全中了蛊,一放学就趴到网上,各处搜“风筝”二字,工艺说明、古鸢图集、日式绘本、童话传说、玩具摆件。每到周末,必纠缠着徐雷,带他跑公园跑郊区,跑大桥跑山坡,一路跟着风筝高手跑。还想跟卖风筝的老头儿学手艺摆摊子。徐雷只得见招拆招,勉力地奔命作陪。

这还不算完,小雷提出,要去风筝博物馆看一看,不远,日本就有。当然,这被徐雷一口回绝。小家伙这才将就似的,提出潍坊,那里也有博物馆,还有风筝节呢。他把一本年历拍到徐雷面前,翻到下个月,上面早已用红笔标出一串红圈圈。也不用全程,去三两天,也可以。他那口气,像是退让了好几大步。打那之后,上学放学路上,就天天儿地聒噪潍坊之行。徐雷面上未置可否,但一想到前因后果,就心疼——小雷什么时候开始瞎折腾的?就是打金文“外头有人了”那前后哇。小孩子才不傻,肯定的,知道妈妈心里没他,冷落他了。这样一想,心里是早就松口了,正准备着张罗起来时,他撒个网躺倒了。又不可能指望金文,她这心不在焉的,搞不好连大人带小孩,能一起搞丢了。

“没什么事,我就走啦。”捧着手机硬坐了五分钟,金文还是起身了。她穿了件样式陈旧的外套,蓝色发了灰,腰身难看地勒紧,可能是生小雷前买的。徐雷忍不住提醒道,“过年前我给你买的那两身,也算有牌子的,怎么不穿?越是贵的衣服,越要穿,才拉低成本。”

金文扭回半边脸,眼角似有水亮一闪,“甭管了,我就想穿这。”她那样子,似也在忍辱负重一般。这又何苦,她也不开心嘛。

想起差点儿看到的那个男人。对,他尾随过一次金文,也没有怎样的谋划,金文实在粗枝大叶,戴着口罩和头盔,一身旧衣旧衫,好像这便是改头换面,不可能被认出似的。她急于赶时间,破电动车开到有四十码,偶尔还闯红灯,抄近路逆行。徐雷远远跟着,不停地踩他摩托的油门,一边替金文的安全担心,心里愈加成了黑洞,黑洞里还有可恶的好奇。那家伙,除了阑尾,还有什么呢,能让金文这样的分秒必争。

金文最终进了一处老小区,铁丝网在空中缠扭,露天楼道斑驳发黑。她熟门熟路停好电动车,又歪着身子拎下充电电池。是靠路边的第二个单元,就在一楼,没有敲门,她一靠近,铁栅防盗门就从里面自动开了。隔得远,暗乎乎中,能看到一个男人的侧影,身量不高,似也是久等的样子。伸出手来,拎过电池,把金文让进去。

他们那动作很简单,不像是有什么,反倒带些哀戚的家常之意。徐雷使劲扭过头,破烂的院子尽头,一株歪脖子老树,叶子都落光了。

-2-

老展每次都早早地在门后候着。一关门,就上下打量一通她。嗯,不仅外套是旧的,裤子、鞋、包,也是过时的难看的要坏的。挺好。老展点头表示满意,然后才张罗着给她的电池接上电源。

金文也溜一眼老展,还是那猥琐矮小的模样,就算在家里,仍然半提着裤子,像刚从马桶上起来,或马上就要坐到马桶上去。

老展有屎频之症,尤其在吃饭前后,临要出门,上车前后,稍微一点时间上的压迫,或空间上的移动,他就会发生强烈的便意,马上就要去蹲马桶。据他说,是痔疮手术做坏了,反落下这毛病,但凡出门,一大半的时间都在找厕所。他第一次跟金文搭话,就是打听哪里有厕所。当时,他们正聚在那个据说是胡大住处之一的欧亚别墅区外头,看人多势众能不能“冲进去”。那是“胡大卷款失踪”讨债群的一次失败行动。第二次、第三次的搭话,依然是讨债苦主的大集合,他一开口,也都是为了问厕所。

你怎么回事,吃错东西了?闹肚子?金文没好气地问。周围所有人都是情绪恶劣,大家交换被胡大骗掉的数目。30万。60万。83万。听到比自己多的,好像心里多少就好一些。金文问过别人,也反过来被问。她前后两次,投给胡大的,总共是13万。怕讲出来叫人家糟心,便胡乱翻了三倍报出。

从厕所回来,老展仍是那种时刻提着裤子的模样。为表谢意,他对金文小声吭哧道,我刚才跟你讲40万,其实不是,我20万。本想着,投到胡大这里,起码能翻个小跟头的。你想,我快退休的人了,还能赚几个呢。你不理财、财不理你。

金文一听到“你不理财……”胸口就直犯恶心。就这八个字,被胡大那几个助手,整天挂在嘴边。金文听啊听的,听顺了,便动了贪念,掉到这大坑里来了。我13万,她恨声地,也跟老展小声更正了自己的数目。

老展眼色一闪,意思是两人都要替对方保密,然后嘴里接着诉苦,其实我不方便出来的。也不顾忌金文是女的,也不顾忌讨债队伍左右的吵闹,他指指自己下身,详详细细讲起他的屎频,诸多的痛苦与不便。可群里一招呼,我还是来啊,多个人多份力嘛,能叫上面多重视一些。

其实上面又能怎么重视呢。他们每回出来,都是按讨债群主的指令,到政府东门、到公安机关大楼、到金融监管局,类似这样的地方。并闹不成什么,好不容易聚拢齐了,分分钟就被劝退解散。最好的情况,是有次出来个处长级别的干部,拿着扩音筒跟他们说了几句。胡大跟你们讲20、30的利,就信了?前面每个月给分红,你们不也美不滋滋地拿了。哪能尽想好事儿呢。别说胡大这几千万了,外头卷了几个亿十几个亿的,照样跑路。真要是天灾,政府会替你们兜,可这是你们自己惹的人祸,得愿赌服输……这话说得,他们也有些哑然了,尤其是群主,给戳得跑气了,再不肯出来牵头,不久还心灰意冷退了群。也有人四处串讲,说群主的那150万,通过第三方说合,私下里给解决掉了。所以……

群里余者一片号啕,骂上面骂下面骂胡大的娘,也有互相劝慰的,用外头更苦的命来自解——做生意还赔本呢,一赔能赔掉几套房子。想想地震台风洪水,但凡碰上一个试试?还有股市,一夜睡过来,几百万没了。就我楼上邻居,得个癌,治得倾家荡产啊。要是养个不成器的小孩,或赌或吸毒,那是多少的血汗钱养老钱也架不住啊。没看新闻吗,好好走在路边上,还能被跳楼的给砸死呢——人就是这样,人比人气死人,有时也能救活人。大家比赛似的,找来各种道听途说的坏消息,弄得外面全像悲惨世界一样,可这么一来,心里真就好一些了。算了,咱们也不能算最惨的。

金文实在不能够算了。13万,确实不算顶多,还没老展多。可这是她的私房,绝对的私房。从能赚钱以来,那时还没谈恋爱呢,所有明面儿上的进出用度之外,但凡有些小零碎,蒙住别人也蒙住自己的眼睛,只管悄咪咪往一个账户里投。对这笔私房,她有一个小清单,并随着时日变迁,在不断涂涂改改的增删之中:全功能按摩椅。外教一对一学英语。鹅牌羽绒衣。歌诗达豪华邮轮。紧肤抗衰热玛吉。美国黄石公园。最贵的和牛霜降牛肉。女表一只,牌子还没想好。无非吃喝玩乐用,挺自私的,全是给她自己一个人打算的。可这,不就是私房钱嘛。

现在她知道了,这是报应。她发誓——只要能从胡大那边讨回13万本金,就立即向徐雷坦白,并把脑子里那张狗屁清单撕个粉碎,然后把13万都用在别人身上,家里、徐雷、小雷、姨娘,失学儿童、网上求助、赈灾。一分半厘也不会跟自己有关。不仅这13万,这辈子、下辈子,再不做任何关于自己的大头梦了——咒越狠,找回的可能便能大些吧。

老展,看来也跟她一样的难以释怀,发现整个讨债群再无动静之后,他约金文私下里见了一面,就在他家,方便跑厕所嘛。金文没多想,一听就来了。她太苦闷了,得有个人一起说说,起码在老展面前不用瞒不用装的。老展那矮矬样儿,也安全得很。

老展倒了一杯白水,开口便向金文分析。大部分人都是起码投了50万以上的,像他们两个,这十几二十万的,实在是小虾米。但小虾米也有小虾米的一丝优势和希望。你想,连群主的150万都能解决掉,他们两个加一块儿,33万,绝不算多。耐心地等一阵,等大家的潮水退了,他们再悄悄地独自行动,不放弃,一直走到底,走——苦情戏。

讲到这里,他提起裤子跑了一趟厕所,然后才搓搓手,郑重地打开一间紧闭的卧室门。那房朝南,窗户下坐着个人,背对着他们,阳光太强,金文一时都没看清。老展等她眯着的眼睛渐渐适应,才稍带点夸张地,像献宝,也像揭秘,把那人转过来。是个轮椅,吱溜溜推近到金文跟前。

叫双全,是老展女儿,生下来就是小脑偏瘫。她妈妈呢,早就跑南方去了。

金文忙站起身,脚步滞住,不敢近前。双全样子挺怪,手腕和手指都向内倒卷,脖子短且缩,头和嘴巴向左歪。最触目的还是胖,把个轮椅挤得满满登登。双全压着眉毛,却又往上翻抬眼睛,瞧了两眼金文,然后伸过来她那肥肥的内卷的右手,摸摸金文的衣襟,算是打了个招呼。继而又扭动脖子,嘴里含混滚了几个音节,冲老展把脸上的肉挤皱起,又松开。那算是笑吧,金文认为。

不是哎,丫头,别替老爹操心了。老展摇摇头,又冲金文解释,家里从没外人过来,她挺喜欢你。我家双全其实啥都明白。可瞧她这,也28了呀,能有人要她吗?我既是生了她,就得管她活着,管她到死。所以才把钱投到胡大那儿呀,想着,能多一点是一点。现在好了,全玩儿完。他摸摸双全脑袋,不避不让地讲着,语调里并听不出痛苦,反倒有几分兴奋似的。多好的牌啊多好的牌。他面露一丝微笑,手里把轮椅又吱溜溜转了回去,仍然让双全坐到窗户下的太阳里去,好像她是一株什么植物,就得晒着。

多好的牌啊。他关上门,更加大声地感叹,有点陶醉于自己的机智。

双全会乐意的,这也算取之于她,用之于她。你想想,要把她推出去闹事,会多么引人注目啊,效果是要翻好几倍的。老展给金文续白开水。可这么好的牌,他打不出手,不是有该死的屎频吗,还没出巷子呢,恐怕就先得跑回家两趟了。所以,我请你过来——老展随后详详细细提出了他要与金文合作的动议,强强联手,不,弱弱联手,由金文推着双全和轮椅出去跑,而且吧,金文是妇女,有优势,随便怎么撒泼,工作人员也不至于太动粗。

工作人员?金文当然已经猜到了。其实从双全的轮椅一转过来,她的心就被捏成了一团。老展太惨了,比她可惨一百倍。想想她那张浮华的小资产阶级清单,简直不要脸。愣是谁,看到这样的双全,能不羞愧吗?要是能叫胡大看到、叫外面所有人都看到这样的双全就好了。老展真是宏图大略啊,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心里又从疼痛转为喜悦,像一下子被拯救了,从快要触底的深渊里又往上提了起来。事情还不是完全的绝路。

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同盟。老展脸上显出老男人的谋算模样。这不刚转过年嘛,一年之计在于春,市里大活动可多呢,每有好事,必然都有市长、书记、区长、局长什么的出来,剪彩啊讲话啊握手啊采访啊,都是大场面,都会组织群众现场鼓掌什么的,不仅会有记者,现在还时兴搞直播。这些,我自会去打听,我在上头呢,有个老乡朋友。你呢,只要按我指定的时间,到我给你指定的地点,推着双全,去哭、去跪、去打滚、去喊冤、去求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我想上面肯定有他们的办法,最起码能给胡大或什么中间人捎到话。你想想,哪怕就给咱的33万打个九折八折呢,也值当了。成败关键,就在于苦戏。你呢,要受点累,我家双全,是有点重的。

金文使劲儿点头,把桌上的白开水一饮而尽,像喝了一杯烈酒,心里轰地烧起来。她往闭着的房门那边瞅了一眼,别说推个轮椅,别说双全胖,别说扑地哭闹,什么累活丑活,她都干,越是没皮没脸,越好。

今天在徐雷那儿耽搁了,来得迟,老展都没来得及给她倒白水,“两点半就得到,你们现在最好就出门。”径直地就去推双全出来,“是二把手副市长,姓杨。区里的书记,姓季。两个都胖胖的,都戴眼镜子。你注意听身边人的称呼。一定要带着姓,带着官职,大声叫唤出来。”老展一边相送,一边絮叨着进行老一套的战略性指导。

是啊,下午她确实也没办法替徐雷做饭送饭,得去城西的桃园市民广场。那里原先有一截子最脏最臭的护城河,现在给整成了治污排污的民心工程,有音乐喷泉,有格桑花丛,有荷花池,有健步跑道,漂亮得不得了。今天搞正式的开放仪式,领导们要去“与民同乐”。徐雷在医院里流露出来的种种心思,她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越是这样,她越是无法忍受,越是急于出来“行动”。继续憋着气深潜吧,直等她要回13万来,再从头交代,给他一份惊,也给他一份喜,那才是赎罪补过的时候。市里二把手市长、区里书记,够大的了,没准是特别好的一个机会,她热切地想着。

老展提着裤子送她们出门,突然想起什么,又回身取了一小包东西塞到金文包里,她用手一捏,明白了,双全来月事了。她量特别大,就算是成人尿裤,也撑不了两小时。今天这一仗不好打,双全每到这几天,脾气坏不说,还会加倍的沉,要抬她上公交车,得求两个大男人帮忙的。可也有好处,真要被驱赶了,双全会冲他们吐唾沫,吐得又远又准,真是不容易近她的身。

-3-

帮着照管两三个月小雷,对姨娘来说,实在不算个事儿。徐雷过继来时,差不多就这么大。徐雷的生母,是姨娘的表妹,出车祸走的,表妹夫后来另娶。姨娘本也是老姑娘,这等于现成有了儿子,又有了儿媳、孙子。挺好。

把小雷送上学校,姨娘照旧出她的门。看过这一周的天气,今儿最合适了。保温水壶,折叠小马扎,消毒纸巾,吃食干粮,双肩包塞得满满,管够她大半天的。徐雷成家后,她等于又成了单门独户,最恨日长呆坐无事,总千方百计出门转悠,身上还有一股子风风火火的老姑娘劲儿。

去哪儿呢?不是瞎来,姨娘可都有分数,隔段时间来个主题。寺庙道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文保遗址,博物馆,图书馆,市民绿地广场,名人故居或纪念馆,新开楼盘。不拘,以不花钱、有看头为主要原则。有了这些类型和范畴上的大致计划,跑起来就有趣多了。

比如寺庙道观,不走不知道,城里的且不论,光是五郊六县,跑一圈,就得费时大半年。小山包上,老街顶里头,桥头水边,老远打听过去,慢慢近到眼前,就看到个老庙或小观,不惊不乍地蹲着,里头供着尊土像,香火也还续着呢。她跑一家拜一下,心里勾掉一家。到晚上双腿酸胀,挨枕头便着,这一天便过去了,十分充实。

楼盘也好的,且常跑常新,四面八方都在扩张嘛,过跨江大桥过江底隧道过绕城公路,姨娘喜欢这样的不断加码,越甩越偏。有时她也发笑,她这巡游路线大概跟规划局长或城建局长什么的也差不多吧,只是没公务车,得靠公交地铁一路转换过去。因路途迢遥颇费周章,去了就特别认真。容积率,楼间距,样板房,二期三期规划,物业情况,周边菜场超市,学校配套。嘿,能瞧上大半天呢,有时还管盒饭。她心里也算小账,还有三年就满70岁了,到时有敬老卡了,公交地铁全免,也差不多等于坐公务车了。

最近这些时日,姨娘看的是墓园,听起来有点瘆人吧。其实无妨,平心静气想想,跟楼盘的道理是差不多的。

其实她从没想到要转这样的地方。只因年前有个老同事去世,原先都在同一个车间,感情深厚,于是四五个老姐妹约起,找个好天气,一起去墓上小祭。也不是太伤心,老了哪有不死的呢,因而她们有些像郊游。那墓园不大,但清爽紧凑,边角旮旯都利用起来做成墓地,见缝就插地栽着绿油油的小柏树,挺拔地在墓侧站岗守护。把个姨娘,瞧得直咂嘴。她挺喜欢。

切,这算什么呀。别几个七嘴八舌聊起来。四车间的老段长,埋在西北郊那公墓,我去过,拾掇得更好。另一位不同意,要我说,最好的要数殡仪馆边上的西天寺,我替我家老头子、也是替我,就选在那儿。听口气,她们都很熟悉,早有打算的。姨娘听着,有点着急和好胜起来,心里生出迫切的想法。怎么早没想到这个呢,大可以好好地转一转,关键还实用——她不也老大年纪了嘛,能指望谁呢?她这辈子的所有事情,都是亲力亲为的呀。跟老姐妹们打听了一圈,心中便排下了这个系列的计划。

墓园一般都在城郊外廓,且爱傍山而建,像今天去的这处,便在岱山脚下,跟她以前去过的一家老庙,是一个方向,转三趟公交,摇摇晃晃两个小时,也就到了。

确实比上次那家宽绰多了,有个大草坪,一圈子果树,有各种雕像,仙鹤、天使、观音。还堆了个镂空假山,着实讲究。指示牌上扁扁地写着,仁字区、润字区、天字区。一一指示分明。姨娘避让开几家前来祭奠或下葬的小型队伍,选了人少的润字区,往深处走。

一路瞧着墓碑上的字文,名字其实很耐看,她会轻声念一下,像是打个招呼。还是三个字的多,大部分取得很端庄、上进。也有的名字,读起来拗口。同穴夫妇是最多的,她喜欢算他们的年纪,看彼此相差几岁。又比较各自走的时间,看留下来的那个,独自撑了多久。有的还贴着烤瓷的照片,丈夫是年轻时的戎装,妻子却是老来白头。也有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倒死了,不免要替那人算算,是错过了多少年的人间。就这样一路走着瞧着,姨娘都出汗了,这墓地像梯田那样,越往里越是高出几分,一直高到绿树葱郁的岱山,岱山再往上,仰起脖子瞧,便是蓝莹莹的高天。好哇,上有照,后有靠,姨娘半通不通地在心里念叨一句,满意极了。相比上周和上上周看的两处,她最喜欢这家。

时近晌午,正好饿了,她就在那蓝天之下,岱山近边,把随身带的面包给吃了。切片面包配涪陵榨菜,两只茶叶蛋,热烫的红茶水,都是原食滋味,姨娘吃得很舒服。一边吃,一边闲闲地想着小雷。

这小雷,吃喝上不挑,接送学校也简便,公交车直达。可就是没精神头儿,小脸闷得黑瘦。问他怎的,闷声不讲。

前天夜里,听他在梦里呜咽,姨娘披衣服去瞧。见他书桌上摊着本年历,翻开的那一面上打着一行红圈圈,看看日子,倒是近了。姨娘大感好奇,主要也是不放心,想了想,轻轻摇动小雷,还在梦里抽咽的小雷都没等她动问,就开腔讲起风筝、风筝节、风筝博物馆,说了满心要去的潍坊,说了好不容易讲动爸爸答应请假……小雷撇开嘴大哭。

何至于呢。你爸腰坏了,叫妈妈带着去呀。姨娘觉得这根本不是个事。不提妈妈则已,一提,小雷哭得更凶了,绝顶伤心,像触动最大的一个烦恼机关。

我去——不了——潍坊——看——风筝——抽抽噎噎,真要背过气去了,那种梦里的背气。姨娘轻轻拍肩膀,让他重新躺下,复又盖好被子。小可怜儿的。这金文,也真是,那机房夜班,有当无的,叫人代个班嘛。不过,她突然想起来,徐雷动手术那天,在医院看到金文,讲话前言不接后语,是不得劲,也难怪,谁能在医院笑哈哈的呢。除非像十来年前,他们两个割阑尾,那倒是眉来眼去的。姨娘有一搭没一搭地想。

一边抬头看看天,蓝得比刚才空了一些,这样的天上,要是飞几只风筝,肯定再好看不过。别说小孩子,就她这把年纪,也想看的。一边收拾背包,东西都吃光啦。双肩包上身,分外松快。挺圆满,可以打道转回了,直接去学校等着小雷放学也行。

岱山到学校,绕点路,转三趟;不绕路呢,得转四趟,都可以。这么些年奔走下来,姨娘对公交线路最是熟稔,尽管这样,每到一个公交站点,一边等车,总还要顺便校验一番,看有无线路或站点的变动。到第二个转站点时,哟,突然发现,301路站牌上,新改了一个桃园广场站,白底上五个簇簇新的绿字。姨娘记得清楚,这一站原先是叫精工电子管厂。

啊,是了,早就听新闻说过,那里在搞个大的市民广场,但凡这样的去处,可正是姨娘的巡视范围啊,看到这新冒出来的桃园,很想即刻就去补上这一篇,眼下也正好顺路。不不,少安毋躁,不必要这么急忙忙的。得专门去一趟,好好的待上大半天,正经坐在树阴下的长椅上,不急不忙地吃东西,看景儿。不就是要打发时间的嘛。

301路开到桃园广场时,公交车堵上了,姨娘也就伸长脖颈瞧了瞧。广场那边果然正热闹呢,乌泱乌泱的全是人,大气球、彩旗、横幅,黄黄绿绿的演出服,四处挤着过马路的人与车,真是堵得一团糟。亏好今天没有上赶着去。姨娘靠在座位上,挺闲适地隔窗看景。

忽见一团人球,从广场大红横幅下头,向十字路口这边滚动过来,像有一只屎壳郎在后面没头没脸推动着。公交车是密封空调,听不清外头声音,却也有种尘烟滚滚声浪喧嚣之感。只见那人球,一路滚,差不多都要滚到慢车道这边,两个戴白手套的交警扎进去,又见白手套伸出来四处挥挥,人团才慢慢稀了,小蚂蚁似的,各自往不同的方向爬散。

公交车上的人此刻都拥到朝向路口的这一侧窗户,看那显露出来的人团的核心。确实,有好看的。

一个被拉扯得歪扭的轮椅,陷坐着一个极胖大的女人。看年纪倒是轻,歪头儿,手指蜷缩,头发披散,衣衫上全是灰,还有水渍。脏裤子被撕扯出个大口子,里头的白秋裤时隐时现。呀,作孽,姨娘一眼就看到,那秋裤的大腿处,细长的血印子正慢慢洇成大红花。歪头女人也不自知,正鼓着腮帮积攒口水,然后撮着嘴巴往四处吐。力气不够了,吐不到任何人,全落在她自己脚面上、轮椅上。看得大家都发笑起来,纷纷猜测,这女人多大了,是个瘫子还是个痴子还是装疯卖傻。总之注意力全在轮椅上。

有人在推那轮椅,因轮子歪了,推得很吃力,姨娘稍微搭看了一眼。立即认出来,又觉得认不出。是金文?

姨娘跟金文确实也不亲,尤其不欣赏徐雷跟她的姻缘背景,哪能在医院里头一见钟情呢。但那是拦不住的,也不好拦,到底不是亲儿子。金文嫁过来,也不是亲儿媳,更是客气避让。最主要的,是这金文,同样是一般人家出身,身上却有种莫名的矜骄气,好像她只是暂时将就着,过过凡人的生活,她实质上是不一样的。就那个意思吧。

可这会儿的金文,简直比轮椅上的歪头女人还不如。虽则好手好脚,却更加的上下邋遢、没法落眼。可能是跌在哪处水洼里了,衣角湿了一大块,没湿的地方,沾着各样的纸屑儿树叶子塑料彩条,还有痰与口水,灰堆里爬出来一般。更没法瞧的,是她那泼皮死狗一样的疯癫,撅着屁股,难看地矮着身子,一手使劲推那歪歪的轮椅,另一只手巴掌腾出来,冲人群挥舞,嘴里在不歇地龇牙咧嘴,冲人群喊个不停,叫喊什么呢?姨娘听不清,只见她歪开的领口里两根筋暴胀。

幸亏好听不清,也不忍听,姨娘实在看不懂这一出。金文怎么成这个样子了?想起跟小雷提到他妈妈时,梦里的孩子哭得那样的憋屈。啧,就说徐雷最近犯怪,还冷不丁跑出去看人撒什么网。原来家里有事。

屁股下一晃,301车慢慢挪动起来,要向路口左拐了。姨娘最后看一眼金文,她低下头,好像才注意到轮椅女人秋裤上的大红花,跺跺脚,艰难地改变轮椅方向,一边四处张望,看来是要找个地方收拾下。哼,这么大个十字路口,一走岔,能多出两里路。姨娘蹦起来,摇摇晃晃跑到前门司机那儿,“师傅帮个忙。我内急。可别弄脏您车子。看我年纪份上,开个门,赶紧的。”

-4-

金文突然觉得手上一轻,姨娘的老脸现在边上,绷着脸,眼皮挂塌,牙缝里短促道,“向左,过斑马线,上那小台阶,进到穆家巷,里头有个公厕。”

金文忽然感到浑身上下跟熟虾子似的,火烧火燎地红了,恨不能弯起来,藏头抱尾。头一次啊,被人瞅到,还是姨娘。这下可有好的了。

姨娘仍旧不看她,“那边有个穆状元故居。边上就是厕所,示范级的,装了小电视,有残疾人专用,还有母婴房和淋浴间。可好使了,全都免费。”

金文硬着头皮,张嘴介绍,“嗯,这是双全,老展家女儿,身体不大方便。双全,这是我姨婆。”姨娘冲双全咧咧嘴,双全把嘟到嘴边的唾沫咽下了。脚下正好到台阶了,她们合力抬起轮椅。姨娘像干农活似的,六级台阶,她“吭唷”了六声号子。别说,有效果,连双全都跟着哼哼。她一上劲,秋裤上的红花更大了。

台阶后又是一截子石板巷,轮椅歪了不说,又有姨娘在侧叫她烧心,金文直走得满身大汗,抵达终点却是个大安慰。端的好一个厕所!四处锃光透亮,绿植错落有致,一排镀铬椅子虚席以待,并有隐隐熏香扑鼻,简直天上人间。整条巷子,连同边上的穆状元故居,都寂无人声。这么个绝顶气派的厕所,就是她们三个的天下了。

金文也顾不上双全了,先自钻到淋浴间去,哗啦啦收拾,这才看到自己身上头上的不堪,一阵子干呕,恨不得连嗓子眼也翻出来洗上一番。

然后搞双全。果然,纸尿裤在闹哄里给撕裂开,都成开裆裤了。金文气得抱怨,“这老展,什么都挑最便宜的。”亏得有姨娘,两个人手脚并用好一阵折腾,才替双全把下半身给冲洗擦干替换上了,外裤的长裂口,姑且用双全的一根皮筋给扎拢。

“老展,谁啊?”姨娘这才慢悠悠地问。可能是金文多心,她觉得姨娘的口气是伺机而发的,也是瞧不下去了。

这才意识到,自己已好几次脱口提到老展。确实也是这样,每次一浸入到讨债闹事的情境里,就觉得她跟老展、双全、轮椅,是完全一体化的,是整个儿的捆绑,那种彻底的交付,倒让她放松。反而是回到家里,在徐雷、小雷身边,三心二意的,人裂成几瓣,很不舒服。有可能……她真是把老展当自家人了。可,老展,他算谁啊。金文咳了一声。

双全身上清爽了,脸上几块肉凑紧,算是露出笑,又晃晃她的歪脑袋,意思是要搞头。也好,手上能有事最好。没带梳子,金文就用手指替双全慢慢地梳,尽量地顺拢。脑子里盘算着,一边跟姨娘交代。

对,就好好介绍下老展吧。金文十分详尽地铺陈开来。屎频、轮椅、老婆跑了、胡大、20万、卷款、讨债群散了、四处扑找大人物。确实没一句谎话,只没提她那13万。涉到自己的参与时,她含糊带过,像只是出于同情,一种见人有难的出手相救。

姨娘听得直咬腮帮子,嘴角纹加深了好几道。几次张嘴,又几次合上,“哦,老展。那不容易。20万血汗钱哪。”她小声重复着,看一眼双全,把眼睛挪开,往上看,似乎让自己用力跳过什么东西,并往更高的方向爬升,“你别看我这一辈子,从来没个男人……可我能懂。”姨娘居然脸红起来,带点热情地,她轻轻地点头,飞快看一眼金文,“你帮帮他,也对。我不会小家子气的。”

金文愕然。姨娘显然误会了,可这误会似又不容去辩驳、推翻,那会是对老人家的理解力,乃至整个情感能力的某种否定。

她本来是想着,反正不是亲婆婆,平常走动也少,就拿老展这么抵挡一番,大概支吾过去,就得了。她不愿提她的13万。那不只是秘密,还是自私与愚蠢,以及说不清的耻辱,能瞒下,还是瞒下吧。可现在路数不对了,姨娘怎会从她这支吾里想到私情呢,老展那都什么样儿呀,姨娘这还叫“懂”?还这样大义凛然的,表示她没有替徐雷争面子。这太荒唐了,哪儿跟哪儿啊。瞥一眼姨娘脸上还未褪却的晕涩,她不得不祭出她的秘密了。姨娘越是自认为她“懂”,越是要给出足够的证据。

双全头发很厚,握在手上重重的,厕所门厅的玻璃擦得像没有一样,阳光透来,直接照在双全的头发上,多亮啊。金文梳拢起它们,又放下,磨蹭着,像一直退到墙角,这才清清嗓子,更为详尽地道出她这一半的原委。

……你看,这么多年,攒下这13万,没人知道,突然一天,这私房没了,也没人知道。现在姨娘你,全都知道了。金文难看地笑了笑,这就能解释啦,她为何要跟老展混一块儿了。想想也蛮久的了,金文对姨娘轮流竖起两三根指头。从胡大事发,前面连着两个多月的大群行动不算,光是跟老展的这个秘密联盟,也有三个多月了。垂死中扑棱,拖着死沉的双全,满大街的丢人现眼。她可实在,是有些疲沓了。

尤其今天。没想到桃园广场这样的大,前面的节目表演那样的长,也没想到,杨副市长还是区里头的季书记,根本就没坐到前排看节目,也没剪彩或讲话,说现在不搞形式主义了。等节目差不多快完,不知从哪里站出四五位蓝黑夹克,看上去也没什么大派头,就随便四处走走看看、笑笑说说,跟人亲切握手。金文蹲在双全边上,一直守在大红横幅附近盯着舞台方向,等她觉悟过来,被簇拥着的那几位已走到后面几排,一时凑不近前了。金文这个急啊,忙放开手段,扯起嗓门叫起冤来。既想说清事情首尾,又想着得言简意赅。她语不成句地舌头打架,一边慌急地低头端轮椅下台阶,就这霎时的工夫,再抬头,那一群蓝黑夹克早一阵风地全都不见了。

万事皆是迟了。领导走了,秘书们走了,摄像机也走了。金文这声嘶力竭的一番吁号,该听的没听到,反招来一大帮子闲客,正好演出结束,现在统统都掉转眼睛来看双全了。前面的凑近了问长短,后面的要往前面推。挤挤搡搡中,把金文都给绊倒下来。这一倒,众人哄叫,更往前挤了一浪,把她们两个活活地给挤逼到小花圃里去,两排新栽的、根还没扎牢的月季花丛哪里经得住,被侧翻的轮椅和双全的胖身子给碾倒一地。这还了得,刚开放第一天的市民绿地广场!有人叫来了管理人员,后者先是痛心地检点损失,说要罚款,看她们两个,头发、面皮、衣衫上各种的勾勾戳戳,实在也是狼狈,挥挥手。你们赶紧的,走吧!

这回,算得上是一次特别的重创吗?也谈不上。一直都是屡战屡败吧。老远就被拦下,被保安拖走,被看热闹的人群围挡住,时间没掐准,地点搞岔了,领导有事临时取消——到最后,差不多都是这样收尾,被人们的好奇和怜悯捆绑住,驱动着,艰难地滚离现场。

金文一口气地讲,讲得太急了,还急里偷闲笑了好几次。她和双全一起跌跤,像大小两个肉球一样滚动。双全的独门武器:吐唾沫,害得看热闹的人想近也近不得。公家人凶狠地气喘吁吁赶来,一见她们两个,反会张口结舌、束手无策。不都挺可笑的吗。她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她的语速像泥石流一样,带着灾难的气势,而泥石流中的笑,可真有点儿硌耳朵。

姨娘一直闷头听着,脸上一会儿太阳一会儿阴天的变幻不定。能看出来,起码有三四成的,她并不太接受金文新讲的这一段儿,的确也是,她算是好不容易从情感上说服了自己,大义灭亲了,怎么搞,又来了这么一大秃噜子。

“可你,搞私房钱干吗呀?”姨娘最后这样问,语调痛心,更主要是迷惑。好像她能想得通私情,但想不通私房。

都已经讲到这一步了,金文觉得整个人都完全散架子了,再也收拾不起来了。她在心里冲自己嘲笑了一声,索性的,把她那自私的清单也给供出来了。在厕所里,对着老姨娘讲这些个东西,真有点别扭。这都是她最美好的寄托,并且好像只有保留在内心,才更有那种慎重的美好意味。这一讲出来,就等于是永久的道别吧……可姨娘真不省事啊,她特别认真的,如同参加什么推广咨询会,不时地打岔。

这样贵的?鹅牌是个什么,就凭狼毛领子?非得穿它才能去南极?你一定要去南极吗?

按摩椅我坐过的,健康讲座时,我们排队坐过。你这也是带红外降压的吗?更高级?那能到什么程度?哟,哟。说得我都想试试了。

整容医院你也敢去的?还线雕,以为你是个石膏像吗?还热玛啥吉,皱纹能像个熨斗似的,给烫平吗?

豪华邮轮。外教一对一。黄石公园。和牛雪花肉。世界前十腕表。

姨娘越听越来劲,像是突然被启蒙、被开化了似的,满脸的嗷嗷待哺,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知其所以不然,把个金文常常给问住,好在百度也方便,不行就现查呗,好家伙,越查越多,有的连她也不知道。

再说还有双全在边上呢。双全平常看电视多,啥都懂,歪脸儿上撑出最大的笑,粉红牙龈全都出来了,两只手东捏西摸,老想发表意见,但她注意地克制着,只在听到歌诗达邮轮时,没忍住,含着舌头,两手爪子直抽,嘟嘟囔囔一串,迫切表达了她的意见。

姨娘听不懂,直着急。金文不得不岔开来,讲解下那部美国大片,解释了冰山,并转述双全的劝阻。她着急的是,金文又不是露丝,万一出事,哪里会有一个杰克来给她生命机会呢。这个险不能冒。姨娘听得身子直往后仰,赞赏地直冲双全点头。

而等金文终于开始讲到她本人特别向往、因此都不需要用任何百度的黄石国家公园时,姨娘却又拉回去了,要重新讨论,表示异议。泰坦什么号,那不是一百年前的老邮轮嘛,现在不可能出那种事了。再说,她那被皱纹层层包裹的眼睛,像大屏幕上的老年露丝一样,闪烁着平静的深思熟虑。要是我,能死在豪华邮轮,死在大西洋还是太平洋里,我觉得挺好。总之,她用慎重的口气让金文重新考虑,清单上,还是保留邮轮吧。

金文苦笑着点头,接着讲回黄石公园的超级火山。姨娘又连声咂嘴,“活火山我知道啊,我看过地质博物馆。你,连活火山都要去看啊。”带着几分佩服,恍然大悟地直拍巴掌,“怪不得,就说你身上总是傲滋滋的,原来整天憋着这些个。有意思呐,你真有意思。”

姨娘的拍手有点突兀,在空荡的厕所前厅回荡,疲劳中一惊,金文突然有种午夜梦回之感。干吗呀,是在哪里?这个白发老太婆,轮椅上肥胖的歪头女人,她们是谁?在聊什么呢,她们脸上为什么带着那样兴奋的笑意?金文惊讶地瞪视,一边在心里用力地唤喊自己。得了,醒来吧。她的13万,她的私房清单,统统不存在了。金文听到自己语速慢下来,耳边的笑声也压了下来,那些刚刚被热烈讨论的邮轮、黄石公园、霜降牛肉,重新又成为漂浮着的名词了。她的兴致与力气,也一并统统退潮了。就看姨娘吧,她反正,是完全地交代了。

姨娘在拍完巴掌之后,手里倒突然找到活儿了,正非常仔细地,替双全把粗呢外套上的碎树叶片和断头发,一点点摘掉,神情严峻而专注。摘完了还反复检查了一遍,然后才把抿着的嘴松开,吁一串气,开了口。

可她说的是什么呀,简直没头没脑,好像根本没有先前的这一大段,好像她刚打公交车下来,才碰到金文,“我主要,就是来给你指一下厕所的。这么大个十字路口,可不好找。不早了,我得接着坐301车,去接小雷。”

也是,外面的天色,不知啥时已暗了下来,巷口里开始有了回家的车声人声。金文嘴里发涩,浑身骨头酸痛,她听出姨娘的意思了,老人家在一番不知是怎么样的斗争之后,决定要替她保密了。

可这并不让她感到高兴,她在心里复盘姨娘今天的所有反应,感觉心里有了个疙瘩,也可能这疙瘩一直就有,可被姨娘这么一点出来,就涨大了,堵在心头,堵成个大石头了。她真是没办法领姨娘的情。姨娘这样,让她觉得自己不仅蠢,还有点脏,脏得像片大乌云,揣着即将裂开的暴风雨,而徐雷,将要毫无防备地被浇个透。

她跟老展,真没什么吗?

其实老展并不是每天都给她任务的,可没任务她也常去,准确地说,是天天去。是实在没法跟徐雷踏实待着,尤其徐雷那种忍让的、装糊涂的样子,还有他烧好饭菜,带着小雷愣是不动碗筷,等她回家才开饭的样子。看不了,还不如去老展那儿。

老展也就是一杯白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叨咕。没什么话题,主要就谈钱上的事儿。当然了,钱,就能扯到所有的事。比方说,会扯到双全。这双全,打小到大,从瘦子到胖子,从女宝宝到大姑娘,父女俩,可真是闹出太多的尴尬与狼狈。老展呢,讲话有点啰唆,老爱打没用的手势,听起来很吃力。可他模仿起双全来,倒是有一套。冷不丁皱巴起脸,把手里毛巾往头上一搭,缩起脖子翻起手足,嘴里口舌打架唾沫子涌出来。可实在太像了。三个人会没心没肺地笑上好一会儿。尤其双全,因为吸了太多空气,笑得都打起嗝来。

双全笑完了,就会从眉毛下抬起眼睛来,极其期待地睃着金文。金文能谈啥呢。除了那倒霉的13万,她跟老展可实在没啥共同语言。老展把毛巾从头上取下,给她续上白水,提示性地问:你,到底怎么攒的呀,不就是机房值班的嘛,能搞出13万?欲扬先抑的赞赏口气。

所以才小零小碎的呀。金文倒有点不好意思。讲实话,她没任何的本事,同时也不愿太明火执仗的吃苦力。所谓的零碎,其实也是她自己的一个算法。比如替同事代班。白天嘛,她并不喜欢在家里拉上窗帘死睡。那太浪费了。只要有同事一喊,她就跑去替人代个半天班。这钱,她是留下的。

再比如买东西的差价。这算她特有的巧劲儿,再怎么地明码标价谢绝还价,她也能设法跟营业员谈出总店优惠、员工折扣或样品打折之类的好处。有次家里换热水器,是跟徐雷一块儿去买的,都已约好周末上门安装了,想想不服气,转天就去退了,换了家商场,同牌同款,她跟厂家驻店代表攀出一段老乡关系,生生抠下350块。

有年夏天,工会组织到“农家乐”,看到有家蓝莓农场急招采摘工,那挺好玩啊,田园色彩嘛。金文暗中记下号码,问明条件,次日就悄悄晃荡过去,防晒帽加墨镜口罩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十天不到,落下小小一笔外财,顺带还吃个肚儿圆。

有时也是个赌气。要过年了,人人做头,店长总监亲自出来,烫个花定个型配个色,优惠价,只要你500块。洗头小伙计在耳边说出花来,什么一年忙到头啦、对自己好一点啦。她冷着脸只管一抬手,你们显示屏上滚着呢,洗剪吹,40一位。完了,她把那460,也自欺欺人地,给昧进她的小肥猪账户里头了。哼,什么叫对自己好啊,她打算集中起来,大大地好一番呢。

这些个,实在也是提不上筷子的,可双全特别爱听,因为她并没什么机会花钱,更没什么能力赚钱,随便听个什么,都是好玩得不得了。金文明白她的乐趣所在,就更加仔细地,把每笔钱的前因后果、细枝末节都给讲上一遍,直把双全给说得满意了,老展再推她回南屋窗户下晒太阳去。“13万。不容易哪。”老展回来,把白水往她跟前推了推,一张老脸显得更黑了。金文喝一口白水,舌上似有滋味,觉得她刚才,是把那些钱,又重新赚了一遍。

有次聊得差不多了,她在老展家里兜兜,四处瞧,想找出张双全妈妈的照片。老展一直跟着她,走到末了,冒出一句:原来有的,她走了,就一张没留。钱之外的闲话,也就谈过这一两句吧。反正她这里,可打死也不想说起徐雷或小雷,只要一出口,她的13万就更加可耻了。

当然每一趟闹事完毕,她送双全回转来,也会在老展家逗留一阵子,把满身的脏污收拾好,一边跟老展倾倒她们的惨败,或是抱怨策略上的失误。这通常跟几个小时前的作战动员有所呼应,像是高开低走的后戏和收尾。相濡以沫的低沉情绪中,她会接受到老展简陋的慰问,还是一杯白水。他从来没拿出比白水更好点的招待。可这刚刚好。你想,她怎么还配喝别的呢,只有老展明白她的疾苦,以及处置这种疾苦的方式。

慢慢消化完当天的糟糕之后,老展又会以他那种自以为是的谋算,有鼻子有眼地讲起下一次的战斗计划。老展会做出点领头人的气派,一边一只手,搭在她和双全的肩上,替他们这个联盟打气:苦肉计嘛,持久战嘛,就得这样,得吃99个苦头,直吃到最后一回,才能苦尽甘来,得到一块小糖。金文也会尽量振作地拉起双全那变形的肥肥手,满嘴附和:是啊是啊,就凭着我跟双全这样的辛苦,这样的没皮没脸,最终肯定能摇动到那不知在哪里享福的狗胡大,从他那干巴了的良心上掉下一点屑屑子来,33万最好,33万打九折,也行。

其实这个时候,金文是最绝望的。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白费,99场苦头一定会有,但最后那一块糖绝对没有。这样的绝望使她产生了某种敏感,一阵古怪的激情,感到肩膀上老展的手很重很热乎,她于是也更加用劲地攥紧双全的手,脑里闪过自甘堕落的画面,一头蠢猪抱着另一头蠢猪,它们在泥水里打滚,永远翻不了身。她甚至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她跟徐雷的最开始,不就因为两人都刚刚割掉了阑尾吗。她和老展,所被割掉的,可远远不止是那截子无用的小肉肠。人们哪,都会因为失去而共同沉陷吧。

双全在耳边哼哼,很不高兴姨娘的提前撤退,又叫她回家,离开这么漂亮的示范厕所,她更不乐意了。金文劝了好一通,慢慢推转轮椅又参观了一圈,脑子里也各个角落里搜罗检查——其他没了,她跟老展,也就这些,并没啥。可老展于她,确实又是个什么,算是个洞口吧,小小的,但能透气,或者,是另一只破罐子,烂兮兮的,一样的有疼有痛,反倒可以彻底交付。金文越是想,越是感到脑袋沉重起来,浑身酸痛之外,还加上了头疼,脚下走一步,太阳穴就疼得一跳。

赶紧的,把双全给送回去,今天绝不在老展那边逗留了。提了电池就回家,蒙上头,狠狠睡一觉。明天,等明天她能够再聚起力气了,再好好想这个问题。她甚至巴望着,也许一夜过去,姨娘改变主意了,一大早就跑去,统统告诉徐雷了。能那样最最好了。省得她想,也省得她讲了。

(节选)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2年第1期)

END

选自《北京文学》2021年第11期

原刊责编|张颐雯

本刊责编|朱勇慧

《长江文艺·好小说》2022年第1期

鲁敏,1998年开始小说写作。已出版《奔月》《六人晚餐》《梦境收割者》《虚构家族》《荷尔蒙夜谈》《墙上的父亲》等三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冯牧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原创奖、“2007年度青年作家奖”等奖项。作品入选“《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台湾联合文学华文小说界「20under40」等。有作品译为德、法、瑞典、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土耳其文等。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居南京。

往期精选

许春樵:回头

阿袁:米白

钟求是:送话

曹军庆:纸上的父亲

方方:推测几种

须一瓜:老闺蜜

残雪:远游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22年第1期目录

好看台

多瑙河峡谷

冯骥才

选自《当代》2021年第6期

味甘微苦

选自《北京文学》2021年第11期

分心木

朱朝敏

选自《花城》2021年第5期

姹紫嫣红

选自《野草》2021年第6期

斯继东

选自《人民文学》2021年第10期

选自《作家》2021年第12期

老蔫别传

马金莲

选自《长城》2021年第6期

曾经的音乐

选自《收获》2021年第6期

锐青年

有意思的事多了

马小淘

选自《芙蓉》2021年第6期

推手推

叶安娜去向不明

田十七

选自《江南》2021年第6期

谈艺录

王安忆

选自《收获》2021年第5期

再回首

荆楚画派2022迎新艺术作品展

翠柳街

现代性语境中的文化自觉

喻向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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