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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中篇小说 天亮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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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测控与雷达系统事业部石金彦

天亮之前

(该中篇小说获首届中国工业文学作品大赛三等奖)

温柔可人的店员,洋溢着微笑,安静地煮着咖啡。大厅里,灯光悄无声息地变幻,投射出华丽缤纷的光影。舒缓、暧昧,又有些哀怨的《

AStoryinMacau》,撩拨着年轻客人们内心深藏的故事。

周围三两个客人,或埋首看书,或聚首呢喃。

窗外,大街上人来人往,有的行色匆匆,似在孤独地赶路;有的三五成群,裹携着好友,正在探究要不要进路边那家口味不错的餐馆。远处的十字路口,交警机械地做着各种手势,疏导被拥挤的行人阻滞的车辆。

女友微微侧着头,她在认真倾听,她在仔细分辨这唯美的旋律,她一副享受其中的样子。

“就因为这

子,我才向你推荐的电影。那次回去后,我又独自温习了好几遍。

”她闪着长长的睫毛道。

“影片中

梁洛施

展现出了优异的表演功力。但电影本身过于王家卫化了。是不是?

”电影传递给他们的是,依依不舍、难以舍弃,可得却又不能得的感情。

“烧脑。”女友轻柔地用勺子搅拌着咖啡,干净的小手指,指尖干干净净,就像一段葱白。

“纠结,违背伦理,无解,谁又定义了伦理?现实中,我还是更喜欢轻松、明快、幽默而又不乏浪漫的故事。电影中的那种感觉,对我来说,还是有点太沉重了,简直太纠结了。”

她是报社编辑,感性中总存在边界清晰的理性。

“在本质上,你还是能接受很深刻的思想的。而且,我用一点夸张的话赞扬你,作为女孩子,好像你在试图……暗暗地……探索属于自己的一个思想体系。”

小王紧张的情绪在逐渐消失,开始使身体松弛下来。

他越来越感受到,除了性格上的互补因素之外,他和她的内在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可以就很多问题,互相探讨,加以研究,自然也经常发生思想的碰撞。想起能在工作日就把她顺利地约了出来,不禁有些小得意。

他距离成功已近在咫尺。

但傍晚就这么挤出来的时间,想想也可真够悬的。

下午临下班前的一个小时,端着一副紫黑包公脸的领导,严肃地找到了他和他所在的项目组,向他们通报质量管理部门针对他们研制的智能控制机构的测试验收结果。因自己在项目前期设计过程中不起眼的一个小失误,现在看来,那是人人都可能会犯的错误,潜在的惰性使然,使承担着机构大脑中枢功能的两块控制板之间产生了电磁干扰。这台技术和功能先进的设备,每当收到特定的对应指令时,动作就会发生癫痫似的紊乱。

领导引用客户在验收现场说出的话,却让他们苦笑不得:

“让你摸鼻子,你非得捏耳朵,让你捏耳朵吧,你又去捂眼睛去了。捂就捂吧,还把自己的脸给抓伤了。”

这是每个小孩子都玩过的过家家的游戏。

在众人尴尬的哄笑声中,领导又说:

“产品要赶快整改。明天一早,务必让用户拿到最正常的产品!”

好在设备只是一台功能性样机,没有那么严格复杂的现代质量控制程序。赶进度就是了。在领导凌厉的目光中,小王大汗淋漓地帮助工人师傅拆卸这台已经消耗了他们大半年时光和精力的设备,送走了需要改进的部件。

可是,这同时也意味着,他要在今天这个无尽的夜晚中,协调和配合单位内的加工生产部门,加班加点处理解决现存的问题。

“喂,对了,小王!”领导挠了一下脑袋,补充了一句:“晚上你顺带到我办公室一趟,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几点?”

“八九点吧,或者,随时来吧,今晚我可能也需要搞大半个通宵。最近事儿是有点杂,你来了再说吧。”

“工作要有,面包要有,老婆也要有!”同办公室内的胡姐,在领导安排好其他人的一些工作,走出办公室大门的那一瞬间,多事儿地伸了脑袋过来,“给你介绍的那对象进展怎样啦?你什么效率呀。小伙子,努力啊,追对象也得有干工作的那种执着和狠劲儿!”

约会,只是见缝插针地一个必做功课而已。

“你指的所谓思想……喂……走神啦?你指的所谓思想是什么?体系又是啥?”女友见小王走了神,伸手在他面前轻轻摇了摇,打断了他的思路,又促使他回到正常的轨道。

“呃,哲理?大概有关人生的……哲学,诸如此类吧。”

“也许吧。一种好奇心?”女友眼珠子转了转,故作思考。

“用老子的说法,哈,道。你这个‘道’,可能就是与文字有关的那种‘道’呗。”

小王做了个搞怪的表情,以吸引女友的注意。

“哈哈。长期以来整天面对大堆黑压压的文字,通常的感受,它们已不是文字,而是一堆你压根儿不愿意去细究的符号。如果类比的话,可能很像你们工程师直接面对的海量数据,如果用计算机去辨识,去处理,只需一段程序代码就能完成,拿到你想要的东西。可是,如果要用人的眼睛配合知识和经验去辨识,而且长期、每天都处在这样一个工作状态,你就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了。工作嘛,也仅仅是个工作而已,但我现在还需要它。”

涉及到工作的话题,看来都有些许无奈。

“你还没说到重点。”

“但是呢,也总能遇到一些文字,可以冲击或者触动到人的内心,或者说引起人的共鸣吧。就像这首曲子带给人的效果,只不过是感官不同罢了。”

“文字的力量。”

“对,文字的力量!”

她很自然地品着咖啡,时不时地抿上嘴唇,时而不经意地用手撩一下额前的碎发。齐耳短发,精干,秀美,阳光,自信。

“每到那时,就好像赤脚走在温暖怡人的沙滩,阳光在追着你跑,你突然看见不远处一块色泽鲜亮形状独特的贝壳,你忍不住跑过去捡起它,擦拭,靠近观察并爱不释手地把玩,直至夕阳西下,晚霞满天,雀鸟归巢;就好像疲惫的旅途中,你不经意地一瞥,一处你从未体味到它的美的风景突然就吸引了你的注意,使你流连忘返,物我两忘;就像酒逢知己千杯少……”

他摇头晃脑,好像真的挖掘到了宝贝儿,卖弄着那宝贝儿,要晒给女友看。

“哈,确有此意!”女儿忍不住笑出声来,充满魔性。表情那么丰富,像经夜的露珠丰润过的玫瑰,阳光出来啦,照射着它,晶莹的露珠又映射出无数个剔透的太阳。

“涉猎些经典文学、哲学著作呢?”

“是啊。当然是我的长期追求。”灿烂的花朵,似遭遇了雨水的侵袭,但依然那么坚挺。“我总认为,我们现代人的生活节奏来得太快了,真是太快了。人们本需要给自己留下安静独处的空间和时间,用于内心的思考和探索,但好像我们现代人很难享受、利用,或者甚至是找到这样的时间和空间。你信不,我现在最远大的理想是在周末饱饱地睡个懒觉,躺在满是阳光味道的草地上,手中捧一本书,那书至少应是经典一类,烧脑的那种,不容易看懂,但一旦看懂了些就禁不住想要释放发泄,让别人都知道你的开心和快乐的那种。躺下来,或看,或不看;或思考,或干脆什么都不想,只为晒太阳而晒太阳!”

小王又感受到他们之间思想共鸣的浪潮了。

迄今为止,他总认为他和工作之间是一种完全被动的关系。他被动地接受来自不同层面的工作指令,被动地努力熟悉和适应企业的管理和科研流程。他同时也被工程和科研的繁忙和加班锁牢了。他何时真正想过,自己要抽空去晒一下阳光,或认真想一想自己的人生呢?

当然,他现在仍具有充足的自信,去向女友阐述自己对社会的理解。

“令文字、图像、音乐,可在一瞬间传遍世界每一个角落。”他不知道从哪里看到过这句话,随口而出。

“你用这句话来客观地形容现代社会的快节奏?这倒是一个充满诗意的现实主义定义!”

“好像哪位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的说辞!”

“怪不得呢。那你现在给我来讲一讲,我们的生活节奏为什么那么快,怎样才能让我们的快节奏生活慢下来?”

她很无辜地撇撇嘴,再以挑衅的目光盯着他看。

“那,首先,也许你要先给我一个你自己认为的快节奏生活的定义才成吧。”小王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你或许是指……呃,现在的人们都很着急?我们在为人处世上都过于不耐烦?比如,乘地铁公交、去医院、旅游等一拥而上不排队的那种乱象;比如,现在家长们教育下一代的疯狂和着魔;再比如,社会上投机的商人和他们的商业模式,只为盈利而加快速度、粗制烂造,只为追求销路而丧失道德伦理,甚至罔顾大众生命?这样的普遍行为?诸如此类的各个行业和生态模式中的节奏性问题?这是第一点。第二,你的快节奏生活,有没有和现代科学的发展,建立起联系?”

“你可以这么理解,就是现代社会发展背景下的人们的着急。也许,我的关注点仅仅在于,如何在快速发展的社会生态下,怎么把握我们每一个个体的内心吧?”

“呃,我突然想到一个词……欲望社会。”

“欲望社会?”

“那是郑钧的歌。”小王深沉的样子蛮有男人味。

“嗯。理解。那你怎样评价我的那种只为晒太阳而晒太阳的生活理想?”女友抬起头,这是一个并不想真正寻求答案的表情。

挑衅,任性。

其目的大概是,在寻求一种亲密关系上的认同吧。

“我想,我们周边不仅仅只有你这么一位大小姐有这样的人生理想吧。人人都有一颗向阳光的心。但他们能否找到享受阳光的机会,是否主动愿意去寻找这样的机会,视个人的人生境遇,可都是不太确定的哦。比如,很被动的一例,雾霾铺天盖地,此时,你又能去哪儿寻找清新的阳光去?还有主动层面上的,各行各业都在忙乎于自己的生存,有多少人会主动想到,他很有必要减缓奔波的速度和频率,很有必要去探寻阳光的温暖?首先要生存,生存第一,毫无道理可讲,就是要生存。”

“理想与现实的差距。”

“不过……”

“不过怎样?”

“我当然要向你的生活梦想致敬啦!这说明你是一个追求生活品质,有独自精神生活能力的女孩子。周国平说,检验一个人有没有灵魂,其实很简单,就是看他能不能独处。但是……”

“嗯?”女友抬起头。

“但是,如果你的旁边再增加那么一个位置,俩人一起分享彼此的阳光,与之前一个人独自为晒太阳而晒太阳,会不会别有一番滋味?”

“哈哈。”女友的眼睛里,温情四射。

这光芒带给小王的热量,要超过他前面所论述的有关太阳放出热量的总和。

三年前,小王从国内颇为知名的一所电子科技大学研究生院毕业,顺利拿到了硕士学位,在就业的问题上曾经出现过短暂的烦恼。导师温暖期待的目光暗示了他留下从事领域内前沿基础理论研究的光辉前景,两年来协作软件公司的那位技术总监盛气凌人和一切尽在掌握的磅礴气势也夹带着对他的深情召唤。过于封闭的实验室和过于直面惨烈市场的潮起云涌的软件业,却都使他暗暗畏惧不前。他的未来理想在哪里?

不知为什么,潜意识中他总认为文学是自己的方向,但他自己也意识到,也许这只是因为,人们正常生活中所遇到的一种正常的被动状态。每个人都曾经有过的状态。在这样的状态刺激下,人们总会存在思想层面上的波动,想要抒发心中情感,

K歌、酗点不过分的酒、运动出汗,调整一下心情,甚至突发写作的灵感和欲望。不过他同时又认为,这种想从事文学创作的一时冲动,本身就是他的自我揶揄和自我调节。

百无聊赖之中,他想起早自己两年毕业的,亲切友善的师兄先行一步投身于这家从事国防科技领域的研究所,传递给他的那些隐约可知却不连续的先进事迹和英雄典范信息。他想起从业后的师兄常常挂在嘴边的

“光荣感”、“责任心”、“国家荣誉”和“伟大事业”。他便晕头蒙脑地,紧随师兄光荣而又鲜红的足迹,毫不犹豫地一头扎了进来。

处理人际关系过于理想化的他,在离开学校的最后一天的晚上,依旧依依不舍地站在宿舍卫生间洗手台前。那面墙上,挂着一面几年来唯一可以用来研究自己模样的

“照妖镜”。研究生院一成不变的生活,使他认为自己正在一天天机械地老化、丧失朝气。他盯着洗手台墙面上的镜子念念自语:

“往下,你要成为最顽强的15岁少年。”《海边的卡夫卡》中的句子。

“不对,你已经快23啦,兄弟!”那个胡子拉碴、略微憔悴的镜中年轻人道。

老王从朦胧中突然醒了过来。

他眯着惺忪的眼睛,靠着柔软的枕头,轻轻地活动了下四肢。发了几分钟的呆。用双手支撑着,缓缓地坐了起来。继而,用手轻轻地敲打着腰肢和腿部的各处关节,揉捏关节上下各处已经萎缩了的、无力的肌肉,摸索因岁月的侵蚀构造出的松弛的皮肤褶子。最后,他深深呼出了一口浊气。

他现在还没有搞清楚,自己半靠着的这处地方的方位。

就在刚刚,在那个飘渺又带着些许焦躁的梦中,他将上半身俯在放置着老式机械制图图板的一张陈旧电子设备调试台上,左边耳朵上夹着一支

2B制图铅笔,盯着一张已经完工了一半的机械制图,兴冲冲地构思着。四周本由白色石灰涂抹的墙面,经过了岁月的长期锈蚀,大片地斑驳、泛黄,有些地方已经成片地翘皮、剥落。但他没有闲暇的功夫注视这些。由橡皮擦拭后,图纸上堆积着的那一层薄薄的灰渣渣,零零散散地布满了图纸上的一角。他充满爱意地一口气将它们送到了灰色水泥地板上,他的气息之长简直可以吞并山河。铅笔勾画出的零件图线条遒劲有力,线段尺寸标注整洁有序。充实感和成就感正在胸中不断放大,且仍在持续膨胀着。突然,设计图纸上存在的一点线条上的瑕疵,清晰地映入了他的视野。他轻轻地弯腰,捏着橡皮仔细地擦掉了它,顺带再给它带来一股气流,使之在若干天后变成地面上不起眼的尘埃。他顺带摸了下左耳,取下了铅笔。他以虔诚的神态注视着自己精心制作设计的产品图样,稳稳地操持着铅笔和绘图丁字尺,重新开始勾画它本该有的投影关系。

不妙的是,不知怎的他就这么拿错了笔,他耳朵上夹着的,已不是那支

2B绘图铅笔啦,而是另外一支吸了蓝色墨水的,但依旧是他异常熟悉的钢笔——它是他几乎大半辈子的工作伙伴。这支钢笔追随他早已不少于二十年了。他熟悉钢笔上经岁月长期蚀刻出来的色彩和其中的任何一个老化的斑点。它曾经陪伴着他,手工完成了无数满页满页的、大本大本的,横成行竖成列,极为工整的仿宋汉字字体。以及由这些仿宋手工字体构成的,那个独特的时期所经历的国家重点工程、型号工程系统级的设计技术方案。

那些字的每一笔,每一划,也绝无牵连于一起的痕迹。仿宋字体,本身就是一种权利的、严肃的象征。他在这些设计技术方案中一笔一划写就出来的文字形体,毫无疑问,是他那个时代职业精神的缩影。

但这橡胶早已软化了的钢笔肚儿,此时却再也难以承受液体下垂带来的负压了。它毕竟也老了。笔尖上的深蓝色水滴,开始不断下垂成为另一个大大的水滴,终于笔尖无法承担那水滴的重量了。

“啪~”,就在他图纸中即将要完成改进的地方,炸裂,绽放,一朵蓝色的辐射状花朵。花朵向外蔓延,洇到了透明有机玻璃丁字尺的下面,随着尺子压出的绝对平面,迅速扩大占领的区域。

他紧张地甩开了尺子,欲要擦拭付出了他巨大心血构出的图形,在橡皮的作用力之下,没成想蓝色污迹却越扩越大。他的手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道深蓝云图。他额头冒出了冷汗,手上不禁又加快重复了相同的动作,并加大了擦拭的力量,但,图纸经不住那摩擦力。橡皮把图纸擦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土黄色陈旧图板上的几十年来不断经受无数图钉摁压,形成的针孔也暴露出来啦。图钉孔就这么,竟然一个个缓缓张开口子向他冲击,尤其是其中的一个,突然幻化成一个巨大的、旋转着的孔洞,携带巨大的动能和质量,咆哮着将他吞噬

啊,就这样,他突然睁开了眼睛,迷糊,犯困,发呆,意识模糊,转而渐渐清醒。终于,他彻底离开了这个不太受欢迎的梦。

他回到了现实中的卧室。

他的家。

嗨,年龄啊。这究竟是哪一年的事儿了啊。老王轻轻地搓了搓太阳穴,扳着手指计算,一五一十地在心里计算着,十五?,不对,十六?啊,嗬,离开工作岗位已经整整十六年了啊。作为企业内该专业领域中唯一的一位研究员级高级工程师,退休后直接接受返聘,又持续在岗位上工作了两年,接着,再次远离论证、科研和生产,真真正正地退休。至今为止,老头儿又晃荡出了另一个十六年。

“十六年后,嗨,又长成了一条好汉。”

嘿,现在,耳不聋,眼不花,吃饭也蛮规律。一顿一个馒头、两个菜,一荤、一素,再外加一碗汤。医生还问过,大便正常不,那是相当的顺畅啊,次数不多也不少,一天一次。

可要说这老胳膊老腿吧,其实也没有一处是完全听从自己使唤了的,毕竟运转得时间足够长了啊。就像一台不停运转了几十年的机器一样,该上的油也都上了,该换的零件也都换掉了,但依然阻止不了运转过程中发出的周期性噪声。

毕竟,他这台机器,也已经有了接近八十年的运转周期啦。

他再次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左胳膊,肩膀和小臂关节接连发出了熟悉的,轻微的

“喀崩”响声,还好,没有其他多余的什么。

37#自跟踪正常!

他头脑清醒地报幕。

他又换成了右臂,依然如此,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味道。

38#自跟踪正常!

他满意地嘟哝。

脑袋扬起,向左轻轻缓慢转动三圈,再反方向转动三圈,脑袋中接收到润滑油缺失,干燥摩擦的信号,但如同往常,一切感觉都在。

“308站工作正常!”老人家向首长汇报设备状态。

拖鞋的位置停放的稍远些,不知怎的,一只已跑到了两米开外的门口。老王轻轻转腰,将双腿甩上床的外侧,再次轻轻敲打腿部各处的肌肉。老人的眼睛将目光最终锁定了棉拖所在的方位,道了一声:

“欧巴!”

欧巴是他们老两口养的猫,那是只褐色圆圈纹路,带有黄斑的猫。

“我都告诉你多少次了,那不是你的窝。”老王念念自语,摇了摇头,这会儿猫也不知道跑到哪儿了。

老王打着赤脚,从床上下来。虽说不能再如当年年轻时,惦着脚尖,猴子般一窜越过冰冷的地面。但总之和常规生活中采用的行走方式有所不同。而且,这个动作,也代表着一个通常意义上八十岁老人所不具备的灵活能力。

老王熟练地将脚套进拖鞋,走进了卫生间。

心情已经完全好转了哇。

那一天爷爷领我去把京戏看

看见那舞台上面好多大花脸

红白黄绿蓝颜色油的脸

一边唱一边喊

呀呀呀呀

炸雷其实大家就像在耳边

蓝脸的多尔礅盗玉马

红脸的关公战长沙

黄脸的典韦

白脸的曹操

黑脸的张飞

叫喳喳

……喳

……哇

窗外的世界,想必是早就暗了下来的吧。

洗手,抹了一把脸,转身走出,披上外套,老王出了卧室。

没有必要去看时间,大把的时间有的是,只顾往前走就是了。除此之外,他所拥有的,别人羡慕的,眼红的,是他行动完全自主的自由。自由,可不是你想得就能得的。身体健康,衣食无缺,住房宽敞,老两口的退休金也从来够花,四个儿女也都有头有脸,有家有事业,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美,生活能过成这个样子,还会有什么缺憾。

……啊啊啊阿……啊啊啊。”

客厅静悄悄,但顶灯亮着。

餐厅内的餐桌上,馒头框里放着两个馒头,还透着热气,上面盖了蒙布。两个菜盘,因为怕凉,各反扣着一个空盘子。老伴儿煲的粥,大概闷在砂锅里,只需动动手,盛出来就好。一个西红柿炒蛋,一个芹菜炒肉丝,不多也不少,味道也刚刚好,老伴儿清楚他的口味。

欧巴见他开饭,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

“咪唔,咪唔”地围着他叫,顺势跳到了他的怀里。

老王撕了块馒头,沾了菜汤,放到手心,送到欧巴的嘴边,看它打着呼噜音,伸鼻子来嗅了嗅,摇头,再凑来又嗅了嗅,似乎还不太合它的口味。但它最终也意识到无法改变主人的意志,开始大口吞食了。

“老太婆哪儿去了,欧巴?”

“呼噜,呼噜。”

“下楼遛弯了?”

“咪唔。”猫似乎在回应他,是的吧。

饭毕,老王哼京剧,洗了碗,拎着欧巴,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摁了电视机遥控器开关。

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刚刚结束,两位主持人正在整理手稿。

夜深了。

在初秋的这个夜晚,凉意森森。近期连绵不绝的秋雨,把中原这片大地的气温整个拉下了十来个摄氏度。道路两旁绿化树丛中没完没了的知了的呱噪声,再也听不见了。耳朵里现在充斥着的,是各种秋虫阵阵的唧唧声。咖啡厅内那份西餐和大半杯清淡微涩而又圆润可口的法国红葡萄酒所产生的热能,正在被阴冷的空气一点点的吸收殆尽。

但小王的心却是火热的。

这是爱情的力量。

爱情,此时就是他的真理。

小王走在干净整洁的道路上,一边回味真理的余味,一边用力裹紧单薄的夹克外套。工作区道路两旁的灯杆上,因为政府节能减排的要求,换成了幽暗泛黄的暖色系节能灯泡,使他有种云里雾里、正在做梦的感受。

一直老猫优雅地穿梭在绿化丛的边缘,听到他的脚步声,扭头停滞了动作,轻轻地

“咪唔”了一声,似在提醒自己别踩着了人家。待到那双脚带有独特的节奏走了过去后,老猫耸了耸身子,回头望了一眼,再次优雅地抬起带有肉垫的脚掌,悉悉索索地钻进了丛中,不见了。

道路上,没有其他行人。

工作区远处的二十多层高的主办公楼的各处办公室,零零散散地亮着白炽灯的灯光,透过方正整齐的玻璃窗射了出来。从远处看,在这个庞大建筑的框架下,就像江苏卫视热播的《非诚勿扰》女嘉宾群体集体所站立的席位,为男嘉宾留下的那一盏盏方方正正的灯。稀稀落落,说明有的办公室中,部分嘉宾留下了在加班加点,他们对工作充满着不一样的激情

——和他目前对待的真理,很有相似之处。

有的主角熄灯了,大概今天的工作可以结束了,一切到此为止。

近处,承担着企业所有生产任务的加工生产部门的三层整体建筑,和不远处另一座蓝顶白墙的现代化型材建筑车间,时而不时传出机械撞击地面的哐当声,机床切削金属发出的嗡嗡声。

小王加快了脚步,突然又停了下来。

他想起,下午出了问题的部件已经转移到了生产车间,他是不是应该先到生产现场去一趟。临下班前,他以最快的速度,在计算机上勾画出零件的工程图纸,按照生产管理程序要求,提出了生产申请,并紧急打印出图,再跑底图管理组存档,晒蓝图,并把它们送到了车间。他也同时给生产车间留下了自己的联系电话。如果有事情协调,他们自然会主动给他电话。他转念又想,领导此时似乎还有个什么特别的任务要交待。这是更重要的。

于是,他不再犹豫,坚定地向主楼方向走去。

工作区很大,据说没有一千亩,也差不了多少。绕着工作区内外围的道路走上一圈,需要二十分钟,即使不到这个时长,也相左无几。总之,在天气好的时候,家属区的同事们晚饭过后,或清晨起床,穿过通往工作区的一个中门,会选择在工作区这条最外围的道路上健身。这里空气清新,清静,不用担心会受到什么干扰。

但此时看不见行人。

主办公楼的北侧,挖有一个不大不小的人工湖,湖中心是一个小岛。小岛周围,种植了一圈几十棵拥有好几十年树龄的垂柳,柳树树干遒劲,崎岖,长长的枝条就那么安静地垂在湖水水面上。

在小岛上,立了三座烈士纪念碑,那是为了纪念当初研究所中从事国家国防事业而壮烈牺牲的三位年轻同事而修建,并对后来的人们有着庄严的教育意义。小王曾在刚入职后的某一天,静悄悄地登上了小岛,表达了自己的哀思。但壮烈牺牲和高端的国防事业系统工作,于他而言,颇有距离,太难以想象其中的细节了。当时的惨烈是怎样发生的,几位烈士当时在做些什么,这些似乎都距离小王的工作实际,太过遥远了。

将国家层面的超大系统级工程研制行为,与他自己所做的丁点工程设计相比对,自己只能属于革命的小小螺丝钉。这是一栋上层建筑和一块砖的关系。修建上层建筑是怎样的感觉,那是系统总设计师、事业部部长、研究所所长等,这些职位上的人们该考虑的问题。向这样的职位努力奋斗,他倒想都没敢想。似乎搞上层建筑不是像在高校内搞学术一般的那种积累,而是需要其他的什么。至于其他的什么到底是什么,他还从没有过清晰的思想逻辑,是工作能力?是政治素质?是个人修养?还是担当精神?是怎样的工作能力、政治素质、道德修养、担当精神,通过什么途径拿到它们,通过怎样的渠道展示给别人看,并得到人们的认可?

他知道,他以后会把那些要素和逻辑想办法串起来。

在不久的将来,他要找到一个个的那什么。各种的那什么,一系列,一串串,未来的某一天,它们最终会在他脑海中形成系统,形成体系,并用以有效指导他个人的实践。

而眼前,就在他眼前溜掉的每一天,自己要怎样,好像也是个哲学性问题。

领导办公室的灯光果然亮着,大门也敞开着。从安静的楼道往里面看,领导蹙着眉头,对着计算机显示器思索着什么。他坐姿端正,蛮有威严。其实,领导年龄不大,三四十岁的样子;也不是什么大的领导,只是他们的科室主任;主管他们这个专业领域的业务和技术工作。之所以都称之为领导,大概也有调侃和亲切的成分。

总之,截至目前,大家都挺习惯。

在生活中的大多数时间里,小王内心其实是把他当兄长看。但领导通常总有自己的事情处理,除了工作场合的招呼或安排工作,两人能独自面对面交流的机会,却少之又少。因此,此时莫名奇妙的紧张,必定也是存在的。

小王敲门,

“领导。”

“来,来,来,来这儿坐。”领导抬头看见小王走了进来,笑着站了起来,一只手轻拍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拉了张椅子,做出让他坐下的手势。

下午的那张黑包公脸,看来只是个幻觉。

结合过去的工作生活中的体会,小王脑海里突然总结出这样一个逻辑:领导们呐,往往在人员聚集、公开场所需要尊严,包公脸其实不是给别人看的,是他用来维护自己尊严的自尊心;私下里交往,大家都是常人,常人生活中的交往需要真诚,真诚则必定附带着微笑。

微笑假与不假,则能体现出一个人的品质差异。

“下午的工作处理的怎样?还有什么遗留问题没有?”领导亲切地问。

“噢,图纸我已经送到车间。今天晚上车间肯定要深夜赶零件啦,我看情况吧,有可能得跟着车间人员一起处理,一会儿我就过去看看。”

“好,好。这件事儿就不说了,让他们先做着,你跟踪就成。我现在跟你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儿。”领导又不笑了,一脸严肃。

“什么事儿,您尽管说。”

领导不自觉地开始挠头,看来比较棘手。

“大兵。大兵的事儿。”

大兵就是小王的师兄。

大兵早两年进入这家研究所,从事工程设计研发工作,目前已经五年了。经过他自己长期刻苦的努力和追求,早已奋斗为科室的技术骨干,在技术上早已日臻完美,成为年轻人们的偶像。大兵所担负的科研任务,已陆续获得过好几次国家级科学技术进步奖。这两年,由于他一直忙于出差、系统联调,期间穿插随意抽了时间,就把结婚证给领了。师兄弟两个,除了小王他刚入职时的接风,和大兵结婚的婚宴,反而并没有能像过去求学时期一样,不断寻找机会坐在一起喝酒、聊天,畅谈未来。大兵为人随和,朴实,却理性,成熟,有号召力,好像很清楚自己的奋斗目标,能为自己所追求的理想奋不顾身,并能把这种激情带给身边其他的人。

虽然大兵极具偶像魅力,但同时却使小王感受到了恐慌。

倒不是本领恐慌,小王对自己的智商和工作能力很有信心。他恐慌的是,他在大兵身上找到了自身的差距。大兵的所作所为,似乎意味着他对于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可以很清楚地把握其背后的意义,直接潇洒一跃,骑上白马,冲锋陷阵,奋勇杀敌就行了。可小王他自个儿呢,非得想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骑马,为什么要冲锋,为什么要陷阵,为什么砍杀敌人。

“大兵怎么了?”小王愣怔了下,近期大兵不就是出了趟长差吗。

在目前他们科室承担的那项最为重要的海军科研项目中,大兵作为课题负责人,目前必定需要长期跟随军舰出海,参加军方的总体试验任务。

“大兵还能有什么事儿,不是他。”领导又挠了挠头。

“不是大兵?”小王有点儿蒙圈。你不刚刚说过就是大兵的事儿吗。

“不是他。”

“那是谁?”

“大兵他媳妇儿。”

“大兵她媳妇儿怎样?”

大兵他媳妇儿,小王自然认识,那是小王他嫂子。虽然自从大兵结婚后,老断断续续在出差,导致小王不太好意思去他们家里混饭。但当初在学校期间的酒席上,她可是自己极力维护的亲人之一啊。

“你说这事儿吧,我该怎么给你讲咧,哈哈。”领导又挠了挠头,“小王,你不是不知道,在咱们这种企业吧,我们这种角色,可不单单要负责市场、业务、经济指标这样的工作,也不单单要操心科研呀、生产呀这样的进度问题,还得不断操心七大姑、八大姨的事儿。不然,团队的军心不稳呐。”

小王默认。领导之所以为领导,总得承担些与众不同的责任吧。尤其是我们这种央企。和谐社会,不然和谐从哪里来呢。领导大概还得起类似于机器上的润滑剂的作用吧。既当爹又当妈,有些时候还得装孙子,这些必定是少不了的。

“是这样的。大兵不是出差了吗?在海上漂着呐。这会儿也不知道是在东海,还是已经开往了南海。大船上,接收不到任何的手机信号。即使能用卫星通讯工具联系上,让他知道家里有急事,他现在可也没法往回赶。大船回不来啊。即使大船回航了,到了港口靠了岸,从港口坐车赶回来,最快也得一两天时间吧。况且,这样的国家层面的军事任务,你也清楚其背景和意义,怎么可能为你个人开绿灯?把那么重要的事情不顾,调头往回开?”

小王心猛地一沉。嫂子出现了重大意外?印象中近期在院子中看见过她,挺着不大不小的肚子,阿弥陀佛。

领导会接着说下去的,耐心。

“今天下午,大兵媳妇儿打来了电话。她感觉身体状态不是特别好,勉强独自开车去了医院。结果医院说了,羊水破了,直接吊上了液体,吸上氧了。必须马上办理住院手续,准备剖腹产手术。这都怀孕九个月了,她竟然自己开车……哎,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所里知道了情况,立刻着手安排党群处、工会的两位女同志去了医院,手续也都抓紧给办了。现在那两位女同志还都在那儿照应着。根据医院的手术安排,估计今儿晚上无论如何,孩子就要生下来了。也许现在已经出了产房。但还没有电话打过来。我们这种大老爷们儿吧,在这种事儿上,也帮不了什么大忙。我想的是,你们师兄弟一场,你跟家属也熟悉,过去看看能不能跑跑腿儿,帮个小忙。那种地方,你一个大小伙子,留着些眼色吧。待孩子生下来,她们母子俩都安顿好并出院了,你再专心回来工作。你这几天,先顺带着在单位、医院两头都多跑跑吧。机会合适了,我再过去。”

说完,领导把在医院的同事的电话,还有医院的地址,给了小王。

出了领导的办公室,小王觉得心有点堵得慌。

命运难道总跟师兄开玩笑?

师兄的这个家庭,除了他们夫妻俩,目前还只剩下师兄的老母亲。母亲年龄不算大,六七十岁,可身体也不太好,这阵子儿子出差,她就过来伺候儿媳妇儿,平时住在老家。师兄的父亲走得早,据说师兄刚刚入职那一年,老人就因病去了。那时师兄也正在出差的旅途中。得到消息,没到达目的地,就在最近的车站下车,买了回程票,并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他趴在断了气的父亲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如果师兄现在能有条件接到这条突发的信息,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

手机铃声响了,女友的微信。

“已到家。”

二十点三十三分。

卧室里传来了手机来电铃声。

意识到时,已经唱到了

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之后一阵静寂。不过,来电者必定持着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决心,因为,老王缓缓走到卧室门口时,看见了他的手机五颜六色的彩光闪烁,同时,嗡嗡的震动载着它自个儿,很有规律的转着圈儿,新的一轮“咚呛……咚呛……苏三离了洪洞县”。

手机刚拿到手,对方却挂断了。

开灯,低头看

“2个未接来电”,老太婆打来的。老王坐在床头,反拨了过去,手机“嘟”了半天,对方终于接通。没等老王开口,老太婆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大的刺耳。

“老头子啊,你醒啦?”

我耳朵还没聋呢。吵得人心慌慌,稳不住神儿。废话。就是用脚去想,也能想明白,如果不醒怎么能接你的电话。

“唔。”老王赌气似的用鼻子哼了一声。

“老头子啊,饭呀,我做好了。馍馍和菜放在桌子上,粥在灶上,你自己吃啊。我刚看你睡着啦,没喊你。”

外面的声音嘈杂,能隐约听到音响滴滴答答的声音,有一群老太太们乱糟糟的咋呼声。

“饭,我已米西过。”

“我们,秧歌队,训练着呐。下周召开篮球运动会,离退休秧歌队要参加开幕式。所以,最近这段时间,晚饭后我就要到操场啦。”

运动会加入秧歌队表演,这事儿老王他知道。前阵子听到老太婆唠叨过。还不止一次。电话背景音中,老莫咋咋呼呼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跑进话筒里来。

“有老莫那个狗东西?”

老莫那老家伙,不能再熟悉了。这个一辈子的冤家。

五十多年前,由于中苏交恶,美国在东南沿海构筑工事,我国在中西部地区大面积开展以战备为指导思想的大规模

“三线”建设,其核心是工业向偏远山区转移。在此背景下,陕西秦岭深山腹地的山谷之中成立的研究所革命队伍里,就有现在的老莫、老王,还有老太婆。

那时,老莫不是老莫,老王不是老王,老太婆也不是老太婆。

当然,老莫在进驻秦岭之前,就已经是老王的手下败将了。他们俩追求的胜利目标都是老太婆。老太婆最终被老王弄到了手。

不是说老王他看不起老莫。你说现在老莫多大个人了,还在脸上抹着腮红,猴屁股也似的一堆。额头上扎条破毛巾,因三十多年前山洪爆发,造成了永久性伤残的,现在走路依旧向右侧拱凸的老腰上,拴一条破大红棉布带儿,扭着瘦得干瘪了的臀部,在一群老太太里出洋相。再说啦,几十个人的秧歌队,就这么一个男的。你说他出息吧。

“你这是在说啥啊,老头子。不搭理你这个老东西啦。我们开始忙喽。”电话挂断了,静音。

老王低头看了眼手机,发了一会儿呆。走回客厅,坐在了电视机前。转圈追逐着自己尾巴的欧巴,见老头坐下,停下来看了一眼,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跳上沙发,蜷缩在老王旁边。不一会儿,便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老王低下头,伸手抚摸,猫闭上了眼睛。

这期《焦点访谈》里,正在讲有关机器人行业的事情:

“2015年11月23日,‘协同融合共赢,引领智能社会’为主题的世界机器人大会WRC2015在北京国际会议中心拉开帷幕。央视记者跟踪报道……”

“知识改变命运……科学改变世界噢。”老王忍不住感叹。

回忆起自己到底什么时候第一次对

“机器人”产生直观印象,实在摸不着线索,仔细想,好像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进口电影里见过,也许在孙子经常看的动画片里看过。

噢,不对,现实中似乎也还见过。

只是在时间上说,不知道哪个在先,哪个在后了。那是老王还在单位担任中层干部的时候,作为技术部主任,研究所与国内的一所高校开展一项业务合作。在那位热情的副教授的引领下,老王见识过机器人的魅力。据说,那是国内最早期研制的其中的一个机器人。机器人有个现代电影里

“变形金刚”的样子,但没有“变形金刚”那么多细节。有胳膊,没腿,底部是几个能活动的轮子;胳膊是方的,从手形到肩膀,设计了三处旋转关节;体型庞大;胸口安装一个老式球面显示器;为了实现转身的功能,底座也设计有一处旋转机构。

“你可以和他对话!”副教授当时兴冲冲地对老王说。

我说什么呀。你可以跟他打招呼。怎么跟他打招呼。你可以说你好,你还可以问他问题。问什么问题呀。你可以问他名字,比如,你可以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谁。于是老王就说:

“你好!”

机器人闪烁着俩灯泡装成的眼睛,以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好似感冒堵了鼻子的声音,回道:

“你好!”

咦嗬,了不起啊,真会扮人说话呢,而且是扮的女声。

“你是谁?”

“我是黄河一号。”机器人回答。

老王一行当场哈哈大笑。嗬,这机器人的设计,在当时那可是轰动一时的壮举,是科学技术生产力的典型代表。了不起,了不起。老王没玩够,继续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黄河一号。”

哇哦,连同一问题的不同提问方式也能分辨清楚啊。

“那你背首诗吧!”

“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哇,厉害呀。

“你从哪里来?”

沉默,等待中,十几秒后,机器人双眼闪烁,

“……对不起,我无法对此问题做出回答。请您再说一遍。”

副教授连忙解释,机器人的汉语语言数据库及语音识别功能需要扩充,我们语音识别技术也只是稍有雏形,还不太过关,需要进一步扩展功能。可老王还没有玩够呢,又转向机器人的耳朵出大喊:

“你要到哪里去?”

“……对不起,我无法对此问题做出回答。请您再说一遍。”

老王突然想起最初见到

“黄河一号”的情景,禁不住再次开心地笑了。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场景细节,就这么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

老王突然又悲观地想到,这个国家历经三十多年的改革开放,科技迅猛发展,生活日新月异,但在这个世界上,像他这样年纪的一代人已经没剩下几个啦,该走的都走啦,该痴呆的,无法控制吃喝拉撒的,也都没能躲得过去。还有像老莫那样的,整天泡在一群老年妇女中间逗乐,早就把技术这一行当丢开了,丢自己的人还不够,他还会关注科学技术?

哼,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人生追求嘛。

即使有,有的也就是劣等的欲望啊。

近些年,工业自动化、智能制造、互联网、机器人、物联网,这些新鲜词汇,不断地冲击老王一辈子积累下来的那点儿专业能力和知识经验。当他想到,在他从事了一辈子的专业领域,自己也已是一个被淘汰了十六年之久的门外汉的时候,他不禁又有些伤感。

他现在的乐趣只能是看热闹了。看工业自动化的热闹,看物联网的热闹,还看互联网上的各种新闻、明星的热闹。

“历史,早晚要把我们这把老骨头吞没。”

老王拍了拍欧巴的脑袋,补充了一句。

“还有你。”

“咪唔~”

欧巴突然惊醒似地停止了呼噜,叫了一声。它把身子挺起来,张大嘴巴打个哈欠,露出尖利的牙齿,又使劲抖了抖屁股,再次

“咪唔”了一声,嘴巴“吧嗒……吧嗒”品了品口中的什么余味,软绵绵地又趴下了。

老王用那干柴似的手指,在猫的肚皮上蹭了几下,把视线再次转移到了电视上。

“……于教授在采访中谈到,随着中国目前用工成本的急剧增加,人口红利下降,工业机器人的推广使用是大势所趋。工业机器人的使用,不仅保证产品质量,提高了生产效率,降低生产成本,和资源消耗,同时避免了大量的工伤事故。在某公司的实践数据中,由机器人代替人工,使企业人工成本下降了三分之二。

“在工业机器人之前为什么不能普及的问题上,于教授补充道,一是之前人工普遍便宜,二是机器人普遍比较贵重,现在正好反了,人工贵了,机器人便宜了。所以这个市场空间也就有了。机器比人工效率高,质量好,提高了产品质量,带来的效益非常可观。

“随着工业机器人的大规模运用,客户在买台机器人的同时,还要聘请一位保姆来为这台机器人做服务。这就意味着,工业机器人让部分低端的工作岗位消失的同时,又创造出了新的工作岗位。而工业机器人行业要取得良性发展,人才培养就势必成为关键。

“纵观当今科技和产业发展态势及主要国家的战略走向,机器人技术及应用已成为塑造战略新优势的必争之地。机器人在中国的发展有市场,有投入,有资源,前景广阔,但人才的培养已成当务之急。做好机器人,首先还得靠人,有了创新人才,才能抢占机器人创新和竞争的制高点……”

《焦点访谈》结束的时候,老王准时关掉了电视。

他缓慢起身,走向餐厅,橱柜上放着他外出时经常携带的水杯。到饮水机处接满开水,放到了茶几上。他左右看了看,低头拍了拍胸脯,思考是否加件衣服。当他的触感和大脑终于接通,有了寒冷的意识后,便去卧室加了件羊毛衫,在门口换了鞋。

临出门前,他又摸了摸口袋,钥匙在里面,手机也在。那包

“散花”香烟不见了,好像是上午已经抽完。印象中,散花软包装上的仙女图案被他揉成了团,盯视了一两分钟后,被随手扔到楼下的垃圾桶。不过钱包、火机都在。便从茶几上拿起水杯,拎上他的折叠马扎,关上灯,带上门,下楼去了。

每天晚上八点,生活区西南角停车场的一角,是老王这一代职工退休后,向老朋友证明他们还生存在世的根据地。

十六年来,老王在这个圈子里摸爬滚打、艰苦奋斗,从小弟一直混成了带头大哥。除非刮风下雨,冰雪冰雹,他一律准时出席,绝无延迟。

六年前,研究所所址迁移,新的一千二百亩产业园区建成,其中生活区占地二百亩,也就是现在他们所住的方位。老王带领弟兄们开荒拔草、打桩架棚,生生建成了一栋别具生面的退休老职工打牌义务活动大棚。物业公司经理多次苦口婆心,竭力相劝,已然建成的带有智能空调的老年职工活动中心,就是无法打动哥几个的心。最后几次三番、三番几次,物业强行出面,开展敲掉违章建筑和钉子户的行动,生生地被一帮老家伙次次以死相逼,最后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眼不见心为净罢了。

弟兄们尊崇一声王大哥,不仅仅在于老王的职业态度,最主要的还是做人的人品。

在这个圈子里,在几十年前的工作岗位历史上,除了老王带有独特的中层领导干部的身份,其他人大多是工人或底层技术身份出身。老王和他们玩,用弟兄们的话说,就是,过去工作时老王就看得起他们,现在退休后他还能看得起他们。他们就特别愿意和老王亲近。

除了老王的人品,老王还有一项优势冠绝群雄,那就是他的牌技。老王出牌,通常能掐会算,神出鬼没,

谈笑间胡虏灰飞烟灭

。赌资不高,一局一根烟。老王一当真,一晚牌局尚未结束,面前散烟就堆成了山。弟兄们几个脸红脖子粗,往往有人正在为最后一根烟而烦恼,老王哈哈一笑,推到烟山,道一声:

“财聚则人散,财散则人聚呐,哇呀呀呀……请弟兄们抽烟,今晚,到此别过。”弟弟们开心呐。

天气的确有些凉意,通往根据地的道路上,并没有几位行人。

公交车站在研究所生活区的大门外侧。

到公交车站,需通过工作区和生活区之间那道门,之后穿越生活区,走路大概有十五到二十分钟的行程。经过加工制造车间时,小王忍不住隔着窗口向亮着光的厂房内扫了一眼。

宽敞的车间内,五六个身穿工作服的工人在灯光下,晃动着身影,专心做事。夜的寂静下,金属原材料磕击地面发出了清脆响声,之后是颤抖的回响,有种乐感入了耳中。每天白天,这里的钢铁、机床、电火花、转运车、航吊和工人们,都会奏出系统构成复杂又庞大的一曲交响乐。这是工业时代的一种特殊音符。

小王意识到,他经过了下午一时的紧张,已经完美地将矛盾焦点转移到了产品研制程序的最后一个环节:生产环节。

在社会商品市场的产业链条中,制造业处于商业产品产业链的末端,在研究所里,加工制造车间作为制造业的角色性质,与商品市场产业链条中的制造业,是一模一样的。原则上,接下来小王只需关注自己设计产品的加工进展就可以了。作为被动接受的那一方,加工生产部门的压力则顺其自然地到来。其压力来源,细分有三个方面。一是进度,明天早上上班前必须完工;二是协调和管理调度的工作巨大,三、四张的图纸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却涉及到了下料、钣金、铣工、钳工、表面处理和装配六个岗位工种,这是小王掐手指算出来的。这就意味着,要有好几位工人必须在深夜为此项目服务;三也是最重要的,产品质量,熬夜自不必说,委屈,劳累,被动,但因此熬出质量较差的产品,如果在用户那里过不去,却是加工制造部门无论如何也无法推脱和交待的。

小王继续向前走。

大兵和大海,嫂子和婴儿,两个地点、两种场景,在钢铁交响乐的伴奏下,不时在他脑海中转移、重叠,再分开。海、台风,劈波斩浪,危机四伏;飘着消毒水味道的医院、妇产科、沉重的铁门、手术室,没有恐慌感,只是觉得堵。

为什么要到坐公交去医院呢?小王挠了挠头。

领导说,

“过去看看能不能跑跑腿儿,帮个小忙。那种地方,你一个大小伙子,留着些眼色吧。”下午所内已经有两位同事到了现场,孩子似乎尚未出生,跑跑腿儿,帮个小忙,仅能如此了。孕产妇,初生儿,哎。小王不自觉地又挠了挠头。

工作以来,他并没有想过自己要买一辆车。并不是买不起。一是自己尚年轻,放在现在他们这一代年轻人的视野中,也许车辆是身份、财产的象征。但小王总认为自己没有那种需求,虚荣的心也总没那么强烈;二是没有必要的用途。他吃喝在生活区,在工作区工作,二者之间一千米左右的距离。更何况,作为两人共享一个标准单间的生活待遇,且同宿舍哥们儿早早结婚成家脱离宿舍。这些因素使他对车辆和住房这两大现代人的追求目标极为迟钝。

在经济条件上讲,父亲是地级市重点中学老师,母亲是一大型超市会计,都有稳定的收入。毕业后,小王的收入情况虽自认为还远远未达到自己的理想,但家里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儿子,除了刻意摆阔的因素,市场上的各种品牌的车辆,如果他想拥有什么,目前似乎并不存在任何困难。就在自己刚入职的那周的一个电话中,父亲就曾说过:

“只要你把媳妇儿给我领回家,房子和车子,不用你来管。”可对象哪里是你着急就能急出来的。

大兵。

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就好。

不出意外,平平安安。

工作区与生活区一墙之隔,靠中门建立起联系。生活区主干道上,灯光幽暗,安静。不远处停车场的一角,小王眼睛的余光扫到了那处简易骨架蒙盖了篷布的窝棚的区域。如果用现代工业发展的角度来看,这个窝棚尚不如随便一个建筑工地工人的居住环境。那骨架不知是木头还是钢材,总之有些扎眼。小王在向前走时,棚内的微弱亮光,通过封闭不太严实的几块篷布的缝隙,时而刺入小王的双眼。几个老头儿的身影,隐隐约约在那儿出没。

万物生长,皆有其道。

那小宝宝,也必定会有大自然为其预先设定好了的正确轨道。

宽心即可。

主干道五、六百米长,七八米宽,两边种植了不是本地传统的景观树木。路灯杆隐没在等间距分离的树木之间,使得此时的灯光被分割得斑驳淋漓。右拐,沿生活区北部环路走一两百米,到了生活区北大门。穿过大门,市政快速路一侧,即有一公交站牌。

生活区紧挨市政快速路的这一侧建筑,底部修建的门房大门统一向外开着。几年前,已经被不知哪里来的商户,在短短的小段时间内,一窝蜂似的占领,其市场领域范围包括饮食、建材、通讯、医疗、百货,以及服务业如理发、宾馆等,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但随着时间的进展,拥有了多种行业构成的临街店面,正在以符合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优胜劣汰”的方式默默进化着,多个玻璃橱窗上的手写体“转让”,时不时就会跃入人们的视野。有的店倒闭了,有的店重新开张。目前,社区街道几乎清一色地被饭店、超市、汽修店和理发店所替代。

公交车迟迟未来。

市政快速路上,那排门面房的外围,另有一排密集的小商贩们推着三轮推车,在道路边缘垫层塑料膜,摆上各种水果、食品或生活用品叫卖。生活区的人们拥挤在这些小摊贩前,挑选货物,讨价还价。而那些租住生活区门面房的商客们,站立于缤纷的霓虹灯带下,最大限度地采用各种措施,吸引着夹缝中的行人们的目光,以集中到门面店内的商品和饮食上。由此构成了两排商业奇观景象。但大多数行人都是这个生活区内生活的固定人群,他们都已经对这些店面进行过了各种猎奇,现在已经逐渐降低了对这些店面的兴趣。

商客们却不愿放弃各种努力,依然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小王清楚自己父亲的经济实力,也知道父亲的眼神儿蕴含的期望在哪儿,虽然从那次之后没再说过什么了。

人到了一定年纪,他必定焦急于他这个年纪该焦急的那些事情。比如儿子该娶个媳妇儿啦,自己需要抱个孙子啦。但小王对于父亲所渴望的那目标,不但没有显示出顺从之意,反而还有些抵触。

按小王一直以来的理解,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更多的应该是为自己的理想而生存,而不竭地奋斗,不然就没有意义。在一定程度上,父母隐隐约约所施加过来的什么,却有束缚自己自由的嫌疑。他们把儿子的未来仅仅向婚姻和孩子的方向上锁定。这显然太狭隘,于自己,也缺乏趣味性。小王认为,如果把婚姻和孩子当作人生旅途探索中的一个小片段,把它们看成旅途中的一处优美风景,这样的观点似乎才更正确的。

女友的出现,则突然使他有了欲要探索人生旅途的过程风景的好奇心。

这种好奇心随着两人不断的接触,正在不断地被放大。

小王当初到这家单位来工作,虽然也存在很大的人生际遇的成分,但他还是按照自己认为的逻辑,按照应有的轨迹努力奋斗着。繁琐的科研,无休止的加班。没关系,这是自己的工作责任。

“你要使你的工作能力配得上你的薪水!不仅如此,随着你的奋斗,你要使你的工作能力凌驾于表面的薪水之上,使你有谈判的主动。”当然,这样的层次还很低,高级点的层次是大兵的那种,与企业同呼吸共命运般地全身心投入。

“企业的使命就是我们每一个个体的使命。企业的命运,就是我们每一个个体的命运。”大兵说。

在父母面前,他的说辞永远是,工作已经使自己过得很充实,相当的充实。暂时没有结婚,也是难得的人生修炼的过程,你俩急也没用。他要找的婚姻对象,应该是一同经受灵魂洗礼的人生伴侣。现实中对父母申辩的这些观点,父母倒是统统接受,他们通情达理,对于他们自己的渴求也通常能做到闭口不谈。但小王敏锐的目光总能发现他们单纯背后的复杂。

如此而已。

公交车到站了。上车,刷卡,落座。车上零零散散几位乘客,隐没在黑暗和路边霓虹灯构造出的阴影里。

五年前,他和师兄大兵所在的那所大学食堂的某个包间内。大兵夫妻俩,还有小王,曾经毫无顾忌地聚在一起,恣意享受年轻生命所当有的那种豪情。当然,那时他们还不是夫妻,胜似夫妻,持着菜单选来选去,点了一份菠菜炒鸡蛋,一份麻婆豆腐,一份醋泡花生,一份鱼香茄子。嫂子,当然那时还不是嫂子,摸摸索索地从自带包裹里拎出一大塑料袋,塑料袋内装有一、二十只老酱油卤出的鸡腿。大兵嘿嘿直笑:

“自己卤的,便宜。”

小王随后忆起,当初哥俩每人手持一扁平绿色瓶装的老北京二锅头畅怀豪饮的图景。

公交车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小王看到了一个小插曲。

小王通过眼前的玻璃车窗,看见前面的两辆车完整的争斗过程。

一辆黑色本田

HR-V,一辆大众桑塔纳出租车。黑色本田在前,出租车在后。当左转绿灯亮起时,也许黑色本田司机走了神,车辆一动未动。其后的出租车突然震天响轰油门,陡然右转向,欲要越过实线,走直行从外侧超车。可惜距离过近,未能成行。一次未成,第二次轰鸣,第三次,出租车在前面黑色本田和尾部公交车的包夹下,暂时停止了这打算。终于,就在绿灯即将亮起的那一刹那,本田车辆向前移动了一小步空间中,出租车再次轰鸣,实线内非法外侧直行道超车,再左转,生生地别在了黑色本田的前面。此时左转红灯又亮了。一连串应急反应后,黑色本田开始疯狂,循着出租车刚才完成的超车轨迹,完成实线打右转直行道超车,闯过红灯后,停在了出租车正前的斑马线上。

左转灯再次变绿时,黑色本田故意走走,停停,出租车几次三番,又欲要外侧车道超车,皆被黑色本田成功拦截。小王清晰地看见,当时黑色本田车内,一只三五岁的小孩子的手,在车窗玻璃上似在认真地画着一副美术作品

——但受到车辆高频次刹车的影响,玻璃上小孩子的手指斜劈出的那些线条,想必没达到孩子的预期。

“我们现代人的生活节奏来得太快了。真是太快了。”女友说。

从外表上看,大兵热情、忠厚、温和,生活中毫无架子可言,没有和别人发生过矛盾,甚至是言语上的冲突。他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但在研究生院,他是典型的超能型选手,他表现得就像一个小宇宙。可以将光芒照耀到任何一处地方的太阳。大家对此观点无比的认同。小王不知道他每天熬夜都在研究些什么,总之,专业问题找他咨询,没有他解决不了的;生活中有何难处,家用电器有何障碍,也没有他帮不了或者修理不了的。在他身上,似乎总有耗费不尽的能量,人们感觉不到他会有疲劳的时候。

而嫂子,从外表上看,应该属于那种身材高大、温和敦厚的类型。她长着端正的五官,眉清目秀、寡言少语。她是大兵的高中同学,两个人早在中学时代就建立起了非同一般的友谊。这友谊,如同多年的窖藏老酒一般散发出迷人的醇香,直至把他们两个灌醉,早已双双坠入爱河。

他们夫妻两个就应该属于灵魂伴侣的范畴了。他们步调太一致了。他们的生活节奏呢?大兵和嫂子作为现代人,其生活节奏自然也够快的,但他们的快,似乎又不同于女友所定义的那种快。几年前的镜头,新鲜得就像在昨天才刚刚摄录过。在大兵夫妻俩身上,你看到的其实不是我们所定义的那种生活节奏的快,你看到了只是青春岁月的精华,所沉淀下来的一种影像,或者是一种气质吧。

“所以,他们倒是应该属于生活节奏较缓的一种体现。”小王向自己辩解道。

手机响了,崔健《红旗下的蛋》的副歌,公交车上的几位乘客,纷纷转头寻觅铃声的来源。

“看没看我的朋友圈?”女友问道。

“我,……得有时间才好啊,但目前在极为复杂的境况中加班。你的朋友圈?”小王突然就有了小家似的温暖。

“对呀。朋友圈。加班?”

“是啊。什么朋友圈?”小王心不在焉地问。

两人同时笑起来。

“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声音含糊,并不清晰,并行传来了啃吃瓜果的声音,清脆、急促,有滋有味。

“到家后,我切了黄瓜片……做面膜,还剩半截儿,就啃上啦,哈哈……我的问题你研究没……就是有关那个‘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

小王努力想象她现在的样子。

大概她边说话,看了一眼从纯棉睡衣中探出的脚丫子,看见裤筒上粘了个什么,便把手机夹在了下巴和脖子之间,以便解放双手,那是污渍或线头?起身拍了下,或者捏到了它,随手看见它掉在地板上。继而,灵巧地翻了个身子,找到了一个最惬意的姿势,躺了下来。左手从下巴接过滑下来的手机之后,将一条腿翘到了另一条腿上,悠闲地晃悠。

“那位中学女教师?”

“对呀。”

“我对那位女教师选择辞职走世界的看法?”

“对呀。”

“论述题,还是……简答题?”

“哈哈,随便!”

老王到窝棚之前,中途进了生活区中门口的小型百货商店,买了两包

“散花”牌香烟。

近三十年来,

“散花”一直是他最中意的香烟品牌。

软包装,带过滤嘴,口味温和。最为称奇的是它的价格,

3元一包,一条27元,几十年如一日。老王特别欣赏卷烟公司在价格这点上的坚韧执着。和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改革浪潮及物价的日新月异节节攀高相比,“散花”应是蕴含了一种精神内涵的——他时不时会想起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西江月》:“山下旌旗在望,山上鼓角相闻。敌军围困千万重,我自岿然不动。”

老王哼着小曲儿,不经意的抚摸了一下烟盒上的图案。撕掉烟盒最外层薄膜上的拆线条,顶部内层锡箔纸撕开小口,抽出一支烟。背着风,熟练地

“噗~”的一下,用打火机点燃。他那满是皱纹、因光线刺激半眯着眼睛的那张脸,在幽暗的夜晚中闪现了。

烟雾翻腾,淡化,最终被风吹散。

老王继续哼着小曲儿前进。

借着路灯的灯光,老头儿又停了下来,盯着手中那烟盒的包装看。这是一位翩翩飞舞的仙女,手拖花篮,衣带飘飘,将红艳艳的花朵撒向了人间。天女散花,这是一个流传了几千年的中国典故:天女用天花散在诸菩萨及弟子们身上,通过花的沾身或不沾身,来验证诸菩萨的向道之心。

一颗向道之心。

老王是五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他现在更加坚定的认为,接近一个世纪以来,中国共产党所走过的艰难坎坷的道儿,就是寻求真理、探索真理的最伟大实践,就是人世间最大的道,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道能比得过它的大了。

1937年,老王出生于中国的历史名城保定。

从出生之日起,老王就从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大老王。后来跟随残缺的家族一起逃往深山乡下的母亲,在老王能听懂她说的话的时候,告诉他说,大老王有门好手艺。也许母亲在他不能听懂这样的话语的时候,已经向他描述过无数遍大老王的故事了,不然不会对其父亲有如此清晰的印象。

大老王会打铁。

大老王呆在打铁铺中。屋子正中放一个大大的火炉,风箱在炉边,通风口紧对火炉底部的进风口。不远处,一个水槽。那风箱一拉呀,火炉里的火苗噌噌地往上蹿。大老王大冷天里赤裸着上半身,脖子一条毛巾,满身满脸的汗水啊,盯着那炉火中的已被烧红的铁器。他专注,右手举起,喊:

“快,快,再来点力量啊!”隆着肚子的母亲啊,“嗨啊,嗨啊”的加力了。火候一到,大老王快速用铁钳夹出铁器,放置在铸铁墩儿上,调整位置,左手持着铁钳,右手抡起大锤啊,“嗨啊、嗨啊”的锻打,你看他那一身腱子肉啊。锻打有技巧啊,不断翻动,目测方圆,打一打,翻一翻,看一看哎,火上再烧。那灶火上的火苗,随着母亲的用力,一起随着风箱的节拍跳跃啊。铁锤上下、钉铛声响、汗如雨下。末了,大老王操起铁钳,夹起铁器,向水槽中一放,“滋~”,成啦。想要圆有圆,想要方有方,想要长有长,这是门功夫劲儿啊。

后来,风声就来啦,从全国各处哪里来的口音都有啊,日本鬼子要占领保定啦。日本鬼子的飞机,动不动就飞到保定来,丢几颗炸弹就飞走啦,好多人都被炸死了。可是鬼子的飞机飞来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架次也增多啦。要打日本鬼子啊。大老王就被喊过去筑国防工事,后来,有人传话,捎过来一串银元说,因为大老王有门手艺,被征召随军队修理武器坦克去了。再往后啊,有一天西门北侧的一段城墙就被鬼子给轰开啦。

人们都逃走了。街坊邻居都走光啦。家族里的叔叔,扯着婶婶和哭得快要昏死过去的母亲,后面跟着几个光屁股孩子儿,仓皇失措地收拾着破铺衬儿、烂套儿,离开了保定城啦。

后来,母亲常常对他说,她相信大老王还在。大老王离不开她娘儿俩啊。就这么盼啊盼的,盼到了解放,也没见着大老王的影子啊。母亲的心劲儿终于不行了啊,那股精气神儿越来越不好了。最后,丢下十来岁的老王,就那么去啦。

老王也一直认为,大老王一定还在某个地方,就这么默默地关注着自己一点一滴的成长呢。即使是现在的老王,有时也会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他感觉到了父亲的存在,他感觉到了父亲的目光的存在,那是能让他心理找到着落、找到呵护的温暖目光。

青少年时期的老王,在深山边缘的那座山村里,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潜质。这小子爱琢磨。他盯着山村中的一台织布机研究个不停。阿婶手中那光溜溜的梭子啊,还有这庞大的织布机结构。阿婶手脚并用,使纯粹由木头架子构成的结构,竟能同时完成三个方向的运动。老王忍不住用手轻轻摩挲,觉得这大家伙真是无比的神奇。他还对构造独特的板凳、椅子、桌子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他研究这些结构为什么会替代一部分树墩,成为大户农家的生活必备品。他研究它们每一根横梁和纵梁的结构,他研究它们的成型制造工艺。他对在开水锅中煮榆树条,折弯成型再编织的工艺极其好奇,待折弯后的材料与做好的称啊、梁的拼接后并晾干,那把带有靠背的榆木椅子就是一个永不可拆分的整体啦。叔叔发现了老王这小子的聪明之处,那是一种难得的探索和创造精神,便把他送到私塾读了几年书,认识了不少字。

窝棚内,六、七位老伙伴零零散散盘踞在里面,正在互相讨论生活与经济的话题,共商国家大计。

“……”

“汽修的生意,要说现在能做还能做。”

“不行啊,不行了。做这行的现在太多了。”

“你家老二做的咋样?”

“算是个事儿吧。就这么回事儿,勉强顾得住,不好不坏。”

抽烟,沉默,思考。

“……”

“屠呦呦,知道不,获诺贝尔奖啦。”

“中国人现在真是越来越厉害啦。”

“那可是在一九七一年的时候她搞的研究。老李啊,你现在还有机会,你看看,获奖的都是些老头老太太。你也要抓紧啊。”

“你,这个老孙啊,你就花搅我吧。你不是在八十年代还有个牛哄哄的科研成果啊,咱能再报过去试试不,说不定还有机会。”

众人调笑一阵,转移话题。

“周,你家孩儿那可是真孝顺啊,又整了双鞋子给你,真中。这是又回家来看你了?”说者眼巴巴看着对方那双刺眼的耐克。

“让人捎回来的。太忙啦,哪有时间来看我们两口子啊。”

“你就知足吧。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女儿,哎哟,想想吧,哎……”看来这位对孩子不太满意。

“听孩儿说现在都是在网上卖货。火车站那个店面出的量有限,竞争也激烈啊。忙的替他心疼,压力大啊!”

看你说咧,恁家挣得钱哪能花得完呐。

“……”

老王进来时,抽出了几支散花,分发给老弟兄们。自己哼着曲儿,细致地将上一支烟屁股中的海绵抽掉,将这支前半截套了进去,再美滋滋地抽了一口。变魔术喽,两支变一支。不浪费一点儿原材料。老太婆、儿子、儿子媳妇儿们、女儿还有孙子、孙女们统统不让自己抽烟,可这哪能是说戒就戒掉啊。况且还真不想戒呐。

老王展开马扎,放在板砖铺就的地板上,一屁股坐了上去,烟雾迷住了他的眼睛,忍不住用手背揉了揉,并别过头躲避。

“开工?”

“开工!”弟兄们随声附和。老王一来,弟兄们就有了主心骨。

大部分时间,他们玩一种叫

“灭三家”的纸牌游戏。

那是弟兄们在三十年前学到的一种牌技。两副扑克,六个人,分成两家参与游戏,队友间隔而坐。目标是争取领先对方将牌出完,玩法类似

“争上游”。后来这种游戏在研究所生活区的角角落落中广为流传,每到晚饭过后,休闲的空当,众人便扁起袖子,一试身手,直至把对方一伙的斗争气焰彻底压下去,使他们一晚不得翻身为止。

这游戏刚开局,没看头,比的就是大压小。

“‘3’儿啊。”

“小‘4’儿啊。”

“给你送个‘7’呀。”

“老Q。”

就这么开始转圈。

“灭三家”,从斗志和决心上看,众人最为欣赏的牌风是个人英雄主义。其外在行为展现,通常用掩护身衰体弱的弟兄先撤退为根本出发点。当弟兄收到对方强火力敲打的时候,身强力壮者一定要顶出去,这有关江湖道义。归根结底,要把好钢用到刀刃上,讲究的是团队配合。但护送团队走向成功的这份喜悦,足以支撑他们在接下来的每一个晚上继续战斗下去。

牌局中,队友小周正在面对艰巨的挑战。

小周年龄倒也不小了,焊工出身,退休七年有余,今年

68岁。但在弟兄们中间,却是小兄弟一个。牌局中被众人敲打,自是司空见惯。

“Q”出完,后面基本就到了拼火力的时候。

小周一张

“K”刚露头,被后边那位的“A”给灭了。一时冲动,小周把“2”摔了下去,道一声“摔不死你!”前面那位对手又把“小鬼”砸了下来,一声比小周更大的霹雳“砸不死你!”瞬间用眼睛扫视局中几位对手,“大猫呢,大猫在哪儿,拍吧。不拍,我可要发牌了啊。”

“大鬼”在老王手里。老王等的就是这样的机会。

他缓缓抽出那张带有颜色

“大鬼”,使之面向对方,示与众人,随之以凌厉的目光扫视几位对手。一口烟雾升腾,老王的“大鬼”飘然落入故牌堆,轮到了老王的发牌。所以,从个人英雄主义的分类来看,大声呵斥算一种,沉着干练又算一种。大声呵斥、一声霹雳,通常会死于沉着冷静者。

“小‘3’儿”,老王嬉皮笑脸地道。

在灭三家的规则中,

“3”是最小的牌。他要护送小周尽快走掉自己的弱小一族。

众人嬉笑,接着往下出牌。

老王等待牌友出牌的时候,透过阵风掀起篷布闪出的缝隙,恰好看到远处工作区高达二十多层的主办公大楼,不少房间还都亮着灯光。现在,还能将他本人和这家研究所的命运建立联系的,最重要的一个就是这如同雷达站一般的窝棚喽。他可以不时地抬头扫视工作区;盯着那主办公楼看,看亮了多少比例的房间灯光,那意味着有多少人在加班。他不时注视着楼顶具有象征意义的企业霓虹标识。他能根据不同时期主办公楼亮着灯光的房间比例,工作区道路行人和车辆走动的频率,推断出近期研究所的繁忙程度和效益情况。

他的一辈子,可以说和这家研究所息息相关。

即使离开了工作区

16年,他的心却永远都在这里。每年所领导在大礼堂做年终工作总结报告,他必定是忠实的听众之一。

老王是

“文革”前毕业的一个“又红又专”的合格大学本科生,他在北京读的大学。当时国家管分配,分配到了这家当时位于石家庄的研究所。当初,读了几年私塾的老王,在日本鬼子被赶跑后,和家族中还坚韧地留在人世间艰难抗争的亲人,又历经了国共内战的战乱。再往后,保定就解放啦。孩子也终于可以去国家开办的中小学接受教育了。叔叔带着他,插班进了城中的小学,读了一两年小学,便随后进入中学读书。老王现在还能想起,到学校去经过的一段一两公里长的土路,周围黑漆漆的,学校就那么孤零零地竖在那儿。徒步上学时,他经常能看见露出地面的半截棺材,和被野狗拖出的不定是死人或什么动物的哪个部位的骨头等,这些景象又会使他毛骨悚然心惊肉跳。再然后,上了高中。

高中时代,其中有一两年基本是这样度过的。白天上课,晚上参加劳动。学校大门外的空地上,搭起了多座小高炉,这是用于炼钢的基础设施。老王也不知学校到底炼出钢没,反正炉子老塌陷。老王和同学们拉架子车,装满了原材料的车,需要有一个最有力气的同学驾辕,其他则有的在前面扶车把,有的在车屁股后面推。但是,当时的学生白天时在学校的学习,是有思想基础和精神基础的。总之,老王顺利地参加高考,报志愿,后来顺利地被北京的钢铁学院录取了。

窝棚内的牌局,已发展到最关键时刻。

老王已经顺利护送一位弟兄争到了上游,对手紧跟着逃出包围圈,也成功突围出一位选手。小周随后在老王新的活力掩护下,成功突围。对方的老二也跟着突围了。当然,护送兄弟突围是有代价的。老王自己损失惨重,

“大鬼

、两个

、两个

A,甚至连印着花人的“J”、“Q”、“K”,都已丧失殆尽,手中只剩下可怜的一张“6”、一张“7”、一张“8”和一张“10”。

如果把对方摁下来,自己突围,这一局老王这一方就算赢下了。留下的那位得交公粮。公粮就是一根烟。老王的发牌权。他搬出了一张

“7”,将正面呈给对方看。眼神犀利,皮笑肉不笑。心理威慑。

对方在犹豫。因为他手中,也仅剩下一对

“8”、一张“6”和一张“9”。舍不得啊,“8”对不舍得拆,“9”似乎太小。对方再下一手,牌可就彻底没法走了。他要等机会。但实际上机会已经错过去了。

“不出。”

老王再次嬉皮笑脸,搬出一张

“6”,将牌面呈给对方看。

“不出。”

当最后两张轮流呈现给对方的时候,对方已经在叫苦不迭啦。

丧失最好的机会,必定要付出代价的。

女友说的是,在这年的春天里,写下了那个被网友们最终评为

“史上最具情怀的辞职信,没有之一”的省实验中学女教师,有关她的毅然决然辞去教职出门旅游走天下、看世界的事件。

对外在的事件发表看法,发表者本人,看到的是也仅仅是自己本身,或者说,看到的仅仅是由发表者本人自己的见识和视野所决定的一种价值判断吧。

“你有没有接触过加缪的西绪福斯神话?”小王问。女友文科毕业,她应该有所涉猎。

“荒诞世界的英雄?”

“对。

西绪福斯

周而复始

地把巨石推上山

“你想说的是?”女友禁不住追问。

加缪认为

西绪福斯

是个荒诞的英雄

他以整个身心致力于一种看似没有效果的事业

。我们的工作,每天也在周而复始。从人生的角度来看,看似我们所从事的也是一种没有效果的事业。就好像,我们明知自己作为生命,迟早要走向终结。这就是人生的荒诞宿命。

“你的意思是,她的所作所为,只是试图在逃离荒诞,逃离人人都无法脱身的宿命?”

“我们人人都无法逃脱荒诞,这是加缪令人折服的悲观主义观点。”

“你认为她是在做无用功?”

“至少有这种可能性。”

“为什么?”

“我们实际上并不清楚她每天的工作细节,对这些工作细节的感觉也会因人而异。但至少从她这么多年的工作经历看,也许她只是厌恶了她的工作,厌恶了所生活的小环境。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环境中,她没有幸福感。她想摆脱的,也许只是这个环境。所以找了一个借口。如你所知,现实中的人们,包括你和我,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寻求幸福的自由。”

“所以,她要去大千世界里寻找幸福?”

“如果只是因为世界之大,真的想要到处看看,而且她的确这么做了。这件事本身至少可以证明一点。”

“哪一点?”

“她在现实生活中的羁绊并不多。”

“你所说的羁绊不多指的是什么?”

“单身,没有家庭层面的束缚,比如亲人的牵绊;经济小康,至少在一段时期内没有经济上的窘迫,当然也存在那样自由的流浪一族,潇洒走天下,她要做到的话,本身就说明她拥有我们常人不具备的生存能力。”

“嗯,她在选择一种她最想要的生活方式。”

“但是,这只是针对她的追求的确是……我的意思是,真的是想走遍全世界,由此往下推理出来的。我们并不真的就知道,她的本意是不是如此。我想的更多的是,却是另外一种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再回到刚才的西绪福斯神话,再看加缪的观点,这世界本身就是一个荒诞的世界。”

“荒诞又怎样?”

“她,包括我们,也许正受困于现实的荒诞而异常痛苦,却没有找到必胜的信心,生存的信心。于是,就想放弃,想逃离。放弃的是责任,逃离的是真实的生活。”

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分清楚自由和责任的关系。她甩开了目前需要承担的责任?

“对。她只是单纯的逃离。但事件本身还是无所谓对与错的。人们都会成长,也都会因成长付出代价。”

“如果事实真是你描述的那样,她的未来会怎样?”

“也许她会在下一站,再次走到……”

“再次不幸福的一站?”

“还是有这种可能性的。”

“但也许她在下一站真的就找到了幸福。”女友听的很认真,不时停顿一下思考一番。

“当然,我也不否定这样的答案。”

公交车突然一个急刹车,街边的阴影里,突然横向飞出一辆没有灯光的电动自行车。公交司机哼哼着骂了几句,好在没有发生事故。

“我怎么觉得,你的议论文并没有议论完整,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女友继续追问。

“哈哈,我还有推论。当然不完整。

西绪福斯

对生命的激情

和对神的蔑视

自己变得无比强大,从而

命运的摆布

。我们必须永远保持对生命的激情,使自己随着阅历的增加,心理变得越来越强大,强大到我们可以藐视那所谓的命运。我说的这个观点,也许应站在职业、生活与人生的对比关系这样一个角度来看。

“选择怎样的职业其实并不是最主要的,而是要学会在这样的职业平台上,探索实践自己的修心、处世哲学,以提高自己?”女友很认真地在思辨着。

“我们的推理也许是正确的。”小王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事例,一位在国内某个非常出名的通信科技公司中工作了八年的女硕士,曾经在天涯论坛里写的一篇离职声明,当初也曾引起过轰动。

“我在想,我们现在不妨学会用俯视的视角来看一种现象,就是,假如一个人和他所供职的企业、单位之间的确矛盾重重、简直不可调和,或者这个人就是要异常坚定地离开。这种现象背后的本质是什么?”女友问。她这么提问,肯定已有了她自己心中的答案了。

“你让我做填空题喽?”

“哈,你可以当它是个填空题。”

公交车到了

CBD,这个城市的中央商务区。它经历了当初具备的大规模雏形,却被外国媒体一致讽评为中国最大的鬼城,到如今的深夜灯火通明、街道喧嚣,形成集办公、科研、教育、文化、商业、居住等多种功能于一身的新型城区,只用了短短的不到十年时间。

“唔……价值观的不同吧。”

商务内环公交站到了,小王下了车,又徒步向前走。转乘的公交车站,在前方三百米处。

眼前那栋高达

280米的圆柱塔式建筑,因为在夜晚的布景灯采用了黄色的设计,看起来特别像一根颗粒饱满的大玉米棒子。

被压抑百年的中华民族,处处都能表现出对崛起的强烈愿望。

“我特别认同你的答案。”女友温柔地说。

周围一圈好几十座

160米高的高层住宅,把商务内环围成了一个别有洞天的世界。这些写字楼内,已经迁入了许多规模不等的公司,想到这里,小王又想到了个人与公司的关系,继而公司与CBD的对比关系,接着是CBD与国家的对比关系。他突然有种恐怖感,他感觉到了个体的渺小。

“呃,当个人的价值观与企业,或就职单位、公司,的价值观发生根本性冲突的时候,注定是个人要受到情感或心理上的考验。企业就是体制,是高墙,是石头,它是冰冷的,而个人则像鸡蛋。鸡蛋碰不过高墙。也许,某种程度上,离开是一种选择。”

“倒是让我又想起一个例子。”女友沉浸在这种讨论的氛围之中了。小王也有这样的感受,过去为什么从来没有系统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偏偏女友和他谈起,他突然就思路清晰、滔滔不绝了呢。一些苦恼的问题,好像正在消融,他正在无师自通。

“什么例子?”小王好奇地问。

“一个在通信科技公司工作了八年之久的女硕士,放着高薪不做离开公司的故事,她也曾写了一篇同样有情怀,很有文艺性的辞职临别感言,红遍网络。你当然也看过了,对不对?”

“令文字、图像、音乐,可在一瞬间传遍世界每一个角落。”

“哈。”傍晚的咖啡厅。网络的威力。

换乘公交车到了。上车,刷卡。即使快到了末班车时间,可车上的人还是比刚才那趟多了不少,小王前后扫视,竟然没有座位。好在仅有三五站路。便拉着靠近司机处的防护手环,不由地将嘴唇靠近声筒,压低了声音。

“我们的研究课题又来了。”

“什么研究课题,请出题……”女友在耳旁欢快地喊道。

“我想一想……呃……公司的使命,对,就是公司的价值追求呗。”

“为什么又想到这样的问题?”

“也许它能释解我的疑惑呢。”

“论述题……还是……填空题?哈……”

女友是不是因为讨论过于投入而坐直了身体,是不是又把手机夹在了下巴和脖子之间,双手互相为对方扁起了睡衣袖子?

“那从论述题开始吧。”

“好啊。首先我们先探究一下企业使命的定义。你稍等,哈……”女友这是要查资料的态势。纯电动公交车的发动机噪声不大,轮胎摩擦路面的胎噪声音也不大,不过此时因为女友的安静而又被放大了。

等待了有半分钟左右。

“唔……企业使命是企业生产经营的哲学定位,也就是经营观念。企业确定的使命为企业确立了一个经营的基本指导思想、原则、方法、经营哲学等,它不是企业具体的战略目标,或者是抽象的存在,不一定表述为文字,但影响经营者的决策和思维。这中间包括企业经营的哲学定位、价值观凸现和企业的形象定位:经营的指导思想是什么?如何认识的事业?如何看待和评价市场、顾客、员工、伙伴和对手。”女友一字一句地念。

“百度百科?”

“对。哈……便于你的思维发散和集中!”女友轻松地说。

“那好,也就是说,在社会经济发展中,企业需要定义清楚自身所应承担的角色和责任。而且企业内的每一位员工都认同这个企业定位。”

“是的。”

“那么说,企业一旦成立,它的远景也肯定确定了,其企业使命其实已经在高层群体的酝酿下确立了经营观念,或者叫经营哲学。这种经营观念一旦确立,势必会往下推动,把这种隐形的观念或精神贯彻到企业的每一层组织、每一位员工的行为行动中。所以说,在一个时期内,它一旦确立,其绝不会因其中任何一个个体的相左的思想而发生方向改变?”

“决不会!”

“所以,就像那位处于企业中底层的女硕士,她所想要的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客观上也就决定了这个公司肯定给不了她的?”

“给不了!”

“一个人,在现代经济社会中的一个发展成熟的、庞大的、高速运转着的企业,如果拿自动化生产线作为比喻,可能是,一个即使丢掉了,却随时有下一个顶上来的小小螺丝钉。生产线绝不会因为一颗螺丝钉而停止运转。”

“是。看似冰冷而绝情。”

“在这样的企业内部,尤其是在基层工作一辈子,我怎么觉得是无法想象的?这是不是就意味着,这些现在风光一时、忙碌充实的年轻工作者,有朝一日,远远到不了六十岁的退休年纪,其中的大多数就会主动或者被动地选择——悲情的离开,他们将会被更多的效率更高的年轻一代所替代?”

“我想……这一点的发展是必然的。”

“此时,我倒是对国企有了一个更为温情的理解和定义……”

“我也能明白其中的一点点味道。不过,你为什么不能把这些你所说的,发展成熟的、庞大的、高速运转着的企业当作一个人性十足的人来看呢,不考虑其中的个体,只做一个整体。把这样的一个人抛到社会上,考虑他的生存和未来,评估一下他的生存条件与哲学。甚至,你可以考虑其内部并没有那种个人情绪特别敏感,敏感得认为企业是冰冷而绝情的,没有这样一类的人,呃……我的意思是不要放大企业中的个人的情绪敏感性,这敏感性的放大,几乎会影响到我们对企业的正面的、客观的评价。如此这般,是不是又可以得到一个更为科学的结论?”

有道理,为什么不可以把企业整体当作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思量其生存之道呢,也许会有新的理解或认识。

可是,这时公交车已经到了那段路灯不太敞亮的街道,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遮挡了路灯的大部分光线,从公交车右侧车窗向外看,梧桐及远处的景观绿化带阴森森的,一片静寂的气息。小王想起,这是一段长达数十公里的滨河公园。过了眼前的这段路,通过前面那座桥头,医院就到了。

他们无穷无尽的讨论必须做一个简单的了结了。

“……这是你给我留的家庭作业?”

“嗯?……怎么,想下课了?”

“哈,不想。不过必须得下课了。因为,今天晚上也许将是我的不眠之夜,有很多杂事在折腾。”

“因为赶家庭作业,……还是?”

“还是什么?”

“……单位加班所致?”

“兼而有之吧!”

“那你辛苦!”

“感谢你!”

“我也感谢你!”

“再见!”

“再见!”

22:05分,老王走出了他的窝棚根据地。

今天整体运气不太好,或者说开头牌运不错,但后来随着牌局的进展,运气慢慢竟然就没了。两包

“散花”最后连抽带输,只剩下了皱巴巴的小半包。几乎和来时一样的动作,点燃,吐出浓浓的一口,他看着烟雾随风转淡,消散。他抬头,转向工作区主办公楼,盯着那个方位,心中默默地数着还亮着灯光的办公室数量,等待老伙伴们一一打了招呼,撤退。他又扭头望了眼工作区,近处的树木、花花草草的阴影,以及远处高空中那亮光。

随后,老王一手拎着马扎,一手端着水杯,哼着他退休后又已哼了多年的老京剧片段,拖着他这个年龄不可避免的略显沉重的脚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老王摸索着钥匙打开房门的时候,老伴儿已经坐在里面了。

老伴儿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丝毫不亚于老王,甚至比老王还要好些。老王毕竟抽了那么多年的烟,用她的话说,有内伤,肺都成了焦油炉了,迟早把进气、出口孔都给糊上。

熟悉老伴儿的人都说,她八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只有六七十岁,精气神足着呢。背不弓,眼不花,耳不聋,走路带风。一头灰白的短发,近两年竟然又变回来几缕乌黑发丝。老莫围着她转,并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老伴儿此时已经洗涑结束,她穿着棉睡衣,头上戴着浴帽,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老王的一件需要修补的外套儿,摆弄着,时而抬头看一眼电视。几天前的一个晚上,牌局正酣时,老王叼着的烟头掉在那件外套儿上面,烫出了一个洞。老太婆计划用针线把这个洞给织上。

电视上正播放五套的《体育人间》。

欧巴坐在她旁边,脑袋钻进了它自己的肚皮下,尾巴不时扫动一下,不时证明它还是个活物。

老太婆的表情看起来木木的,或者说没有表情。抬头看电视时的样子大概也是似看非看,想看就看。如果有人非要换台,或要求关掉电视机,她也没有什么意见。见老头子进来,老伴儿扫了一眼,又转而忙碌自个儿的了。

老王在门口换了拖鞋。

“老头子,回来啦?”老伴儿似搭理非搭理地开口道。

“我回来得早些。”老伴儿低头摆弄着衣服。

“衣服?好弄不?”

“成,就要织好喽。”

“噢。”

那双布满细微皱纹,已松弛了皮肤的双手还像过去一样灵巧。老王轻轻放下马扎,将杯子放回餐厅橱柜。走向阳台,拉开推拉门,浴巾在晾衣架上。取下,转身,老王又轻轻把门关上。

“老四媳妇儿刚刚电话过来了。”老太婆接着开口道。

老四是老王和老伴儿的第四个孩子,也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孩子。孩子们几乎每天都会有电话过来。

“哦?都说了些啥?”

“你拾掇完了再说。”

老王进了卫生间,开灯及浴霸开关,进浴室放水,转身脱掉层层衣服,随手扔在浴室旁的毛巾架上。等水热了,进浴室冲澡儿。

老四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老大已经五十好几的人了。老四,也已是四十多岁了吧,即使不到四十五吧,也差不了一两年了,老王反正记得不甚清楚。孩子们小的时候,他还扳着指头数一数,现在,指头都用来扳着数别的什么东西了,老王的心根本不在孩子们的年龄上。要说这兄妹姐弟几个,就数老四能耐最足,大学工科专业毕业后,在系统内的研究所里干了多年技术工作,却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狂躁和热情,受不了系统内的四平八稳一成不变,十几年前和朋友一起跑广州,合伙投资开了一家高新技术公司,目前公司已经发展到了一二百人的规模。据他自己说发展得还算不错。

老四媳妇儿本来在本地工作。在当初老四出去闯荡那会儿,媳妇儿领着小孩子跟着老两口过。后来公司稳定后,老四他们一家子就在广州定居了。每到逢年过节,即使儿子忙得来不及看老两口,媳妇儿也必定要么会带上老两口和孩子,尽量到周边转一转,前些年还跑过香港、新马泰、欧洲的几个国家等等,要么借机回去,和本地的大家族坐在一起,聊一聊天,维持亲族的感情。但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老两口出去走走的心气儿也不足了,毕竟本地还有老大、老二和老三这几个孩子呢。

而且,老两口本就哪儿都不想去,叶落归根嘛,现在,这片单位就是他们扎了一辈子根的土壤。守着工作了一辈子的单位最稳当呀,每天一起玩耍的,就是这些从过去的统一战线上走下来的老同事,那么熟悉,亲切,动作自然。

老王从浴室出来后,老伴儿关了电视机,熄了客厅的灯,拿着缝补的外套儿,跟在老王后面,进了卧室,将外套搭在卧室内的立式衣架上。

“老莫,跳得还是很欢畅,是吧?”

“你这个老东西啊,多大的人了,我们?秧歌队缺了这一号人物,哪儿还能玩得转呐。恰好这角色吧,也挺适合老莫这老家伙,多好的锻炼方式嘛。”

老伴儿站在老王旁边,弯腰,探身,伸手将老王下午睡乱了的被子轻轻展平。

“老四媳妇儿都说了些啥,家长里短,嘘寒问暖,今儿个晚上?”老王问。

“还能有啥?”

“就那些个平常的事儿?”

“嗯。孙子上学很妥贴啦,老四一家也都好,等等。”老太太收拾好被子,起立,绕过床尾走向平时她躺的那一侧,坐了下来。

“可,哎,儿媳妇儿挂了这电话吧,我这右眼皮……就开始跳了。这会儿跳的厉害,总觉得哪哪儿都不对,老头子。”

“老四这孩子,现在可是做大事业的最好时光啊。”老王对老四还是挺放心,这孩子打小,就做事稳当,不冲动,为人谨慎,不自大,但心大,格局大,能折腾大事儿。“能有啥不对的,胡思乱想了吧,老太婆,你这是?”

老太婆站了起来,走出卧室,到储藏室拿了把线头剪和一张薄膜纸进来。用线头剪剪了窄窄的一小纸条,在嘴唇上一抹,使之表面湿润,顺手贴在右眼眼皮上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嘛,你这个老东西,孩子又不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肉。”老伴儿把浴帽摘下来,摸了摸头发,还湿着呢。便出去把吹风机找来,从床尾电视机下的壁插取电,“嗡嗡嗡”地吹,手指上的感觉头发干得差不多了,便拔了插头,放回吹风机。回来半靠在床头,眯着眼睛,一副有心事儿的样子。

“媳妇儿到底说了些什么嘛,把你的魂儿都带走了一半儿?”老王有点不耐烦,顺势也躺了下去。

“刷牙没?老家伙!”老伴儿突然发飙道。

老王虽不情愿,却还是缓缓坐了起来,穿拖鞋进了卫生间。

这样的命令,也贯穿了他们五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中的每一天。事实上,近二十年来,即使每天都有老太婆的监督和督促,也有自身的整改,还是有四颗牙齿轮流地逐个摆脱了束缚,离开了老王。如今,就连已更换过好多次的几颗假牙,也涂上了厚厚的一层酱黑色烟垢或茶垢。剩下的大多数牙齿,在漫长的岁月洗礼中,视觉上早就没办法去追求美观了。但总的来说,它们就像自己的好伙伴,老王现在被动从事的,也是在努力让它们能多坚挺几年。

“我听媳妇儿这话,里头有的话吧,还能分析出点东西出来。就是,老四这孩子最近不单单是工作忙,压力好像也大了许多啊。”老太婆等他回来,见他在自己身边躺了下来,接着说道。

儿子从没有在老王面前过于详细地讲述公司的核心技术和运作模式,以及公司发展中的痛点。

老王是几十年前传统技术的代表,身份又是父亲,无论出于亲情还是专业角度,为避免父亲不必要的担心,老四不愿和老王就公司的事情沟通太多。关于这一点儿,老王其实也认同。他不应该用自己几十年前的一些思想左右儿子,影响儿子的奋斗方向和奋斗方式。儿子愿意说就说,不愿说他绝对不会勉强儿子一定要怎样。无论怎样,那是儿子的事业,不是老王的事业。所以,对于儿子的商业运作模式,他的了解只能更多地停留在臆测的层面。

但老王有自信,他通过自己一辈子的行业从业经验来归纳总结,能约摸分析出儿子公司的生存之道。

他们大概是,以过往行业内积累的人脉和业务关系为基本依托,以从事多年的工程工作经验和过去积累的部分技术为基础,短期内目标定位于站稳脚跟,同时不断试图拓宽生存领域,创新核心技术,迎接新的发展。这样经过了十几年的螺旋式发展,在技术创新及产品序列上,走出了一条还算稳健的发展道路。但显然,随着近两年全社会人力资源、原材料、市场运营等成本的不断提升,公司在资金链、技术创新、技术推广、市场转化速度与产品质量、生产效率等方面,也在面临越来越严峻的考验。更直接的问题就是,公司的产品整体出货量并非盈利主体,利润空间大多来自由过去的关系网构织的零散合同,那些近些年涉及到创新的核心技术,目前可能还不太成熟,也许还有很多难以预料的困难,同理也无法顺利完成成果转化,无法直接投入市场竞争。

现金流紧张,市场靠关系,利润空间有限,成果转化不足,产品质量一般,国内国际市场形势还在发生巨变,老四他们的公司是不是恰恰被这些问题所困扰。

“老太太啊,现在的年轻人们做事业,还有哪个不累噢?儿孙自有儿孙福嘛。这是他们的责任啦,我们老两口就不要瞎掺和了哦。”

“要是多问孩子一点问题吧,孩子们就还啥都不说了。净捡好听的来,哎,反过来啦,现在他们把我们当成孩子来哄喽。”

“孩子们孝顺呗。”

“你看电视里的新闻说的,现在许许多多的实体企业家们,不管是亿万的企业家,还是千万级别的企业家,他们现在都面临着一个共性的特点……就是特别没有安全感,特别的恐慌。老头子,你说老四他……”

“老四这孩子,心里有数!老太婆……我比你对他有把握。我倒是在想孙子喽!那小子不知敦实了点没,个子长高没?”老王把话题往孙子身上引。

“你这儿好几个孙子呢。”老太太道,还是在说老四的。

“操最小的那个娃的心呗,就像过去照顾老四一样。”

还是没能离开老四。

老王的大儿子,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省地级市的政府单位工作,平平淡淡,不温不火,如今,大半辈子时间就这么像永不停息的河流一般过去了,他们的生活到底质量品质有多好谈不上,但也差不到哪儿去,一个儿子,早早送到了国外读书,现在还没毕业,这是老王的大孙子。

其中二儿子和四儿子,完全继承了老王的聪明,妈妈的勤快。二儿子大学毕业后进入系统另外一家研究所工作,与大哥的生活状态相仿,高级工程师,平时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有一个女儿,现在国内某重点大学读大二。

老王老两口唯一的女儿,老三,嫁给了本地一位政法系统公务员,一个儿子在读中学。

从一个大家族来看,日子过得已经足够完美、幸福了。如今的几个儿女和孙子、孙女,也都已用不着老两口去操太多的心了,只有这个小孙子,在一起的时间,还能坐下来乖乖地听老两口说几句话,所以也经常被他们牵挂。

“媳妇儿说,孙子个儿可是又高啦。半年猛窜了六厘米。”

老王脑海中便想起那个能吃能睡的十三岁胖小子。

“又半年多没见到喽。”老王翻了身,嘟哝着说道。

“是的哦。”

“个子不小,可不管怎么看吧,还是个小孩子。”

“年龄在这儿摆着呢,不是么。”

“唔……”

“老头子啊,明天一早啊,我去菜摊上弄把韭菜,中午我们包饺子吃。”老太太盘算自己的计划。

“喊老大家里过来吃。”

“哎,……少个麻利劲儿。”

“能不多嘴不?”

“……我有点困啦,老头子。”

“是啊。关灯吧。”

“我关了噢。”

“关吧。”

老太太关了灯。

老王睁大眼睛,看透过窗帘射过来的微弱光亮,待卧室内的情景隐隐约约可以分辨之后,他默默闭上了双眼。

那梦中的情景,突然又映入自己的大脑,那图板上的图钉孔是如此清晰,那钢笔

……后来,钢笔被扔到哪里了呢?老王轻轻地左右晃了晃头,像如何处理陈旧的钢笔,用了二十年的图板后来被处理到哪儿,类似这种无价值的信息,无论如何是回忆不起来了哦。

老王侧了身子,意识渐渐模糊。

——未完待续——

轮值责编:吴宏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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