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1.秋日行吟
郭枫
到旷野来,我是来探访秋天的。
秋,在旷野里,一天有一天的消息。凝望着天空吧,那一片蓝啊!多么澄清,多么幽邃。
秋已深了。
秋天,在这南国的海岛上,虽然像一只穿花飞舞的蝴蝶,令人扑朔迷离;而我是一个耽美于秋天的人,从小草的微语里,早已寻得了秋讯。
知道秋天来了,便老是想着秋。我爱在默默中想望,每当心灵十分充实或者极度空虚的时候,我更不爱言语。于是,就朝向旷野,跑来,倚着高挺的椰子树,凝望这一片天空。心灵常常收获到:几声风哨,一朵彩云,许多暖暖的日光。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占领了整个空间,那些飘浮在椰子梢头,伸手可撷的云朵,哪里去了呢?只有蓝、纯净而明亮的蓝,闪耀在天空。天空,一下子升得好高好远。
收敛了热烘烘的金芒,太阳的光辉也变成银白色,几乎像月华似的有些寒意哪!收割后的田野,裸露着一地苍黄;干裂了的泥土,没有汩汩的流水来湿润了。灌木丛在田埂上肃立着;矢车菊的香味,在空气中凝定;空气,在冷冷的日光里,清澈而透明。
天空高阔,大地空旷,这一片肃穆的天地正是我所寻觅的。啊!秋是沉静,秋是沉熟;秋,是浸透了智慧的季节。
我爱秋,爱秋日深沉的肃穆。我爱秋,因为我心中常住着秋的形象。
怎能忘记故乡的那片来色呢?怎能忘记那一声惊寒的秋雁呢?
是一个深秋的傍晚,我独自行于古黄河的沙滩上。那一泻千里的长河,已变成涓涓细流。对岸的青山,也失去夏日的苍翠,被一层紫气笼罩着,崇高而又庄严。山腰上,枫林醉红了脸,灿烂得去霞似的照亮了半个天!九月的风,吹着浪荡的哨子,打从旷野袭来,而后徘徊在寂寞的河干。黄河荡里,那一大片芦花全都绽开了!风过处,竟波涛般地汹涌着一片银白。
——在众芳摇落的季节,芦花,为什么白得如此冷艳?枫叶,为什么红得如此美丽?
我浸在遐思里。
当我发现自己的影子,渐渐变长的时候,蓦然抬头,秋阳,已将落山了,正斜斜地投来黯淡的黄晕,把大地罩在迷茫的光影中。一霎时,秋,好像更浓了。
“嘎——”
一声鸿雁的长鸣,划过静谧的蓝空,像一支长箭,穿透岑寂的圆心,呼啸而去。我的心灵,突然感到一种震撼,目送那一队整齐的雁阵,渐去渐远,渐渐地不见。我仿佛领悟了些什么,却又有点懵懵。可是,一种苍凉的古意,竟永远留在我的心头。
自从离开了故乡,每个秋季,我都要跑向旷野。我想寻觅,寻觅一分秋色,来疗我思念的饥渴!
风起了,林间有萧萧的声音。“是秋声哪!”我告诉自己。便走进了林子,静静地谛听着。
真的,再没有什么音乐比秋声更让人怡悦了。秋,把世间的喧嚣沉淀下来,留下一片宁静。飒飒的风,以冷冷的琴弦,弄着幽幽的小曲,让人陶醉而不会沉迷,启人灵智而不至错聩,多么爽心的秋声啊!
为什么会沉迷?又怎能再错聩?离开那声哺育我的大平原,20年了!20年远离故乡,谁还能像惨绿的少年一样,装抢出悲秋的姿态呢?
独步在林子里,我细聆着秋声。占据在心头的,不再是淡淡的哀愁。我要的是仰天长啸,像鸿雁一样振翅于云宵,在这一长串的日子里,我已懂得生的真实和死的静美!
秋是沉静,秋天不是伤感的季节。
秋色让人神清,秋声让人气爽。度过了错暗的长夏,我们该准备金色的秋收了。
秋是成熟,秋天不是凋落的季节。
生命怎样会凋落呢?花谢了,是为了果实的生长;叶落了,仍化作护根的泥土。死灭即是长存,刹那就是永恒。生命,永远不会凋落。
枯叶在风中舞着。
秋已深了。
在北方,在那寂寞的河滩上,冷艳的芦花,应该抖擞着精神又绽开了吧!而那满山红叶,在冷厉的秋风中,也该有激昂的高呼啊!
252.山海胜境北戴河
周沙尘
北戴河是中国著名的海滨风景区,最直避暑消夏。东汉建安十二年(207年)曹操北征乌桓途中在此留下了一首脸炙人口的诗篇:“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吟诵之余,闭目遐思,那种潮涨潮落,雪浪翻腾的图景,是何等的壮观。沧海呀!她是不平静的,然而确实美,是一种特别的美,充满了诗情画意的美!她好像特有一种魁力,深深地吸引着人们,只要你在那山林间穿行,或在海滨漫步,就可以领略到她那姿态万千、风貌各异的美。这儿的山,并不比别处的山有什么出奇之处,但却使你感到她特别美,特别耐看。海,也是如此,她仿佛特别的蓝,特别的壮阔绚丽。实在的,这儿,一天之内,一夜之间,都各有不同的风韵,各有不同的美。
北戴河的一天开始了。
在她那著名的二十四景中,最美妙最壮丽的景致,要算在东山鹰角亭上看到日出了。四点钟,宾馆的服务员就会把游人喊醒,指点你沿着海滨大道向着东山走去。天还蒙蒙黑,可也不必担心走错路,沿途游人是很多的。等你抵达鹰角亭时,若是晴天,残云已经散尽,晨星在天空中闪烁着渐渐淡下去的光辉,东方的天际,还是一片黛色,稍待片刻,泛起了粉红色的霞光,立即染遍大海,一种柔和明快的美,使你陶醉人神。未几,霞光中渐渐裂开一线金黄的缝隙。这缝隙越来越宽,越来越长,横亘在地平线上,放射出万道金光。天空和大海,像着了火似的,通红一片。一刹那,在那水天融为一体的苍茫的远方;在那波光好像燃烧着火焰的大海的远方,一轮巨大的、紫红的太阳,冉冉地升腾起来,若沉若浮。到后来,仿佛积聚了万钧之力,一跃而起,顶出了海面,扶摇直上。霎时间,由紫红而玫瑰,由玫瑰丽火红,把大半边天上的云霞映得红彤彤的,辽阔无垠的天空和大海,一下子就布满了耀眼的金光。这金光不知有什么神奇的法子,很快就铺了一条又宽又亮又红的海上大道,一直伸展到了鹰角亭下的海边。看着这又长又直的路,仿佛令人觉得:沿着这条红彤彤的征途,就可以一直走进太阳的门槛去。
这就是北戴河的早晨的一瞬间。
北戴河从黎明到黄昏,从傍晚到深夜,都有妙不可言的美,令人陶醉的美。
中午,你跳进海中游泳,海浪会把你撞来拉去,为你平添无限嬉耍的情趣!当一轮清辉四射的明月降临大地时,大海全身闪烁着一片耀眼的银光。这当儿,山林、小溪、楼房、寺院,都洒上了柔和的月光,是一种使你享受到梦幻似的美。夜间人静,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卧室中看不到什么景色;然而,你会觉得,诗一般的美依旧存在。那就是节奏清晰的哗——哗——哗的涛声。它在静静的夜里温柔地响着,多优美的旋律,似是催你人睡,似是向你低吟。要是贝多芬当年能把这山海胜境的绝佳景色写进他的《田园交响乐》中,后世的音乐爱好者真不知会怎样赞美叫绝呢?总之,涛声好听极了,你可以从它的柔和悦耳的细声中入睡;清晨,又可从它那回荡低哦中醒来。
如此昼夜过去,美的感受是深的,也充实极了!日复一日也并不感到虚度。然而,北戴河的美不止于此,还有更多的去处,可以探寻古迹,可以游览名胜。那么你就先游这儿的著名的四大名胜吧。
鹰角岩,在北戴河的东山一隅,是一处岩石裸露的岬角,巨石尖角突出从陆地伸人海中,恰似雄鹰独立,险峻之极,因而得名。鹰角亭就建在鹰角岩之顶,它不只是看日出的最好处所,也是欣赏山海景色不可多得的地方。有人在欣赏了独立崖头的鹰角亭后,认为若把欧阳修《醉翁亭记》一文中的一句,稍易几字,用以描绘鹰角亭:“有亭翼然临于海上者,鹰角亭也”,却也十分得体。沿着亭子东南的一处山坡下行,有石级直通海边。到达海滨,回首仰望,挺拔的鹰角岩,错落龟裂的危石,好像立刻就会掉下来,使你走在下面有点儿提心吊胆。这处山岩在海浪长年的冲蚀下,为何能独自孤立抵抗海浪的冲击呢?又毫不畏惧自然界各种力量的破坏,不也是一种神秘的美吗?从鹰角岩远眺秦皇岛外的渔船,你会顿觉心胸开阔,一种莫名其状的美,会使你迷们。只有身临其境,才能体会到:“秦皇岛外打鱼船……知向谁边?”它的意境多么深远!
鸽子窝,与鹰角亭相距十数米。在亭的右前方,一块巨大礁石突起海中,延伸到近岸边缘,色泽徽黄,姿态雄劲,景色壮丽。潮涨时,远处的男男女女,正处在被海涛抛上抛下的碧波雪浪中,而鸽子窝的石脚,同样在经受着雪浪捶击,发出轰鸣巨响,浪花四溅,真是“一折平添百丈飞,浩浩长空舞晴雪”。这与号称“壮观天下无”的浙江钱塘江潮,又有几分逊色呢?就因这海中礁石年久风化,石缝很多,栖息着不少鸽子,朝出夕归,异常热闹,故而得名鸽子窝。
老虎石,在海岸线的中部。海滨沙滩上,伏卧一排巨礁,潮落后,礁石外露,远远看去,像一群“老虎”正在海中沐浴,真是妙趣天成。
莲莲山,又名联峰山,有东西两峰。山上青石怪洞,松柏葱郁,步步有景,举目成趣。西联峰上有一“说话石”,又名“狻沉石”,这巨石有点像桃子,侧看却像卧狮。近旁有王子坟,相传有个高丽王子与鞑靼人在这山上打仗,战死后葬身于此。山巅海拔400米,登上联峰,视野广阔,大海如万顷碧波,浩渺无际。山上有一“莲花石公园”,万松丛集,山石亭亭,若出水芙蓉,故称莲花石。每逢骤雨之后,山泉发响,松涛间作,海浪拍岸,此唱彼和,弦歌阵阵,令人陶醉。
此外,还有传说可听海涛声的老虎洞;自然岩石形成的南天门;夜宿采药仙女的仙人洞,以及桃源洞和通天洞,也各具奇趣。群山环抱的“燕塞湖”,最直划船,游艇过处,宛如置身桂林山水之间。
一天累了,人夜,观音寺那回荡山谷的钟声,把你引进香甜的梦乡。
新的一天开始了,你可出访闻名世界的万里长城之首——老龙头。古人形容长城像一条奔腾于崇山峻岭之间的蚊龙,而长城东端的起点,恰如龙头,因而得名。它北连长城,延接燕山,南入渤海,气势磅礴,雄伟壮观。站在龙头上,观海,水天相连,雪浪如峰;赏山,重峦叠翠,郁郁葱葱,自有一番独特的风光。
距老龙头4公里便是山海关。这个长城最东面的关口,已有600多年的历史了,历来号称“天下第一关”。它北依燕山山脉,南临渤海之滨。在这仅5—6公里之间,雄关巍然,山海关果真名副其实。
离山海关不远有一“孟姜女庙”。孟姜女寻夫,哭倒长城的民间传说,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一睹孟庙,将引起无限遐想。
据说,北戴河这处避暑宝地,是清朝末年,英人金达(Kinder)发现的。其实,否!远在二千多年前的汉代,就有舟揖聚泊。相传汉武帝刘彻曾到这里观海,筑有望海台一座。东汉末曹操不就是在这里欣赏了这一带“水河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的绝佳景致吗。明代,海运积储,人烟济济,越加兴旺热闹了。作为避暑区,是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清政府正式颁定的。五十多年中,北戴河发展缓慢,除了外国人在这里建筑的什么“英国府”、“美国府”等别墅外,就是官僚、军阀修造的什么“吴(佩孚)家楼”和“段(棋瑞)家墙”等等。1948年11月,北戴河获得了解放,这处避暑宝地归人民所有了。人民政府在这儿修建了市区公路、环海马路,安装了沿海路灯,修复和扩建了五个公园。多年来,北戴河修造的宾馆、别墅、休养所、疗养院等三千多座,形式多样,玲珑精致,富有民族特点,为诱人的海滨美景增添了许多旖旎风光。
北戴河的海岸线东起鹰角岩,西至戴河口,长达10公里。海水自东南向西北流动。海滨沙软滩平,海滩上围起了二十二个海水浴场。
从北京乘火车可以直达位于河北省东北部的渤海之滨的北戴河,这里地理条件优越,气候宜人。年平均气温在10℃上下。伏天气温也只有26℃上下。夏季,是北戴河一年之中的黄金季节。海风自东南海面不断向海岸吹拂,虽值酷暑盛夏之际,却清凉爽人。康有为曾游此赋诗:“万里波涛拍岸边,五六楼阁峙山巅。天开图画成乐土,人住蓬莱似列仙。暮卷涛声坐海浴,朝飞霞翠挹山妍。东山月出西山雨,仕女嬉游化乐天。”
短短五十六字,把北戴河的山山水水写尽写绝。然而,这儿的云烟、松涛、日出日落、潮涨潮退、风雨阴晴等自然景观,又是变幻万千,难以捉摸。
摘自:《老人天地》1984年第6期
253.历史的后院
翦伯赞
假如呼伦贝尔草原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闹市,那么大兴安岭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幽静的后院。重重叠叠的山岭和覆蔽着这些山岭的万古常青的丛密的原始森林,构成了天然的障壁,把这里的呼伦贝尔草原分开,使居住在这里的人民与世隔绝,在悠久的历史时期中,保持他们传统的古老的生活方式。一直到解放以前,居住在这个森林里的鄂伦春人和鄂温克人还停留在原始社会末期的历史阶段。但是解放以后,这里的情况已经大大改变了。现在,一条铁路已经沿着大兴安岭的溪谷远远地伸入了这个原始森林的深处,过去遮断文明的障壁在铁道面前被粉碎了。社会主义的光辉,已经照亮了整个大兴安岭。
我们这次就是沿着这条铁道进入大兴安岭的。火车首先把我们带到牙克石。牙克石是喜桂图旗的首府,也是进入大兴安岭木地带的大门。喜桂图,蒙古语,意思是有森林的地方。这个蒙古语的地名,纪录了这里的历史情况,其实在牙克石附近现在已经没有森林了。
在牙克石前往甘河的路上,我们目光便从广阔的草原转向淹没在原始森林中的无数山峰。在铁道两旁,几乎看不到一个没有森林覆蔽的山坡,到处都丛生着各种各样的树木,其中最多的是落叶松和白桦,也有樟松、青杨和其他不知名的树木。
我们在甘河换了小火车,继续向森林地带前进。经过了几小时的行程,火车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叫作第二十四的地方。应该说明一下,在这个森林中,有很多地方过去没有名字,如第一站、第二站之类。但有些地方原来是有鄂伦春语的地名,又往往能透露一些历史的消息。例如锡尼奇是一个鄂伦春语的地名,意思是有柳树的地方;又如乍格达奇,也是一个鄂伦春语的地名,意思是有樟松的地方。这样的地名比起数目字的地各来,当然要好得多,因此我以为最好能找到这些地方的鄂伦春语的名字。
我们在第二下四地点下了火车,走进原始森林。依照我们的想法,在原始森林里,一定可以看到万年不死的古树;实际上并没有这样长寿的树木,落叶松的寿命最多也不过一百多年。所谓原森林,是说这个森林从太古以来,世世代代,自我更新,一直到现在,依然保持他们原始的状态。当然在我们脚下践踏的,整整有一尺多厚的象海绵一样的泥土,其中必然有一万年甚至几万年前的腐朽的树木和树叶。
我们在这里第一次看到了太阳都射不进去的丛密的森林,也第一次看到了遍山遍岭的杜鹃花和一种驯鹿爱吃的特殊的苔藓。秋天的太阳无私地普照着连绵不断的山岗,畅茂的森林在阳光中显出象翡翠一样的深绿。在山下,河流蜿蜒地流过狭窄的河谷,河谷两岸是一片翠绿的草地和丛生的柳树。世界上哪里能找到这样美丽的花园呢?
我们的旅程,并没有停止在甘河。就在当天夜晚,火车把我们带到了这条森林铁路的终点阿里河。阿里河是鄂伦春自治旗的首府。鄂伦春,满洲语,意思是驱使驯鹿的部落。但是现在的鄂伦春族人民已经不是一个驱使驯鹿的部落,他们在阿里河边建筑了新式的住房,在这里定居下来,逐渐从狩猎生活转向驯养鹿群和农业的生活。现在在大兴安岭内驱使驯鹿的唯一的民族,也是以狩猎为生的唯一民族是鄂温克族。
从狩猎转向畜牧生活并不是一种轻而易举的事,这要求一个民族从森林地带走到草原,因为游牧的民族必须依靠草原。森林是一个比草原更为古老的人类的摇篮。恩格斯曾经说过,一直到野蛮低级阶段上的人们还是生活在森林里;但是当人们习惯于游牧生活以后,人们就再也不会想到从河谷的草原自愿的回到他们祖先所住过的森林区域里面去了(《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恩格斯的话说明了人类在走出森林以后再回到森林是不容易的;在我看来,人类从森林走到草原也同样是不容易的。因为这需要改变全部的生活方式。要改变一种陈旧的生活方式,那就要触犯许多传统的风俗习惯,而这种传统的风俗习惯对于一个古老的民族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仅改变全部生活方式会要遇到困难,据一位鄂伦春的老猎人说,甚至把狩猎用的弓矢换为猎枪这样简单的事情,也曾经引起反对。反对的理由是火器有响声,打到一只野兽,惊走了一群,而弓箭没有这种副作用。但是新的总要战胜旧的,现在不仅鄂伦春族的猎人、甚至鄂温克族的猎人也用新式的猎枪装备自己。
札兰屯是我们最后访问的一个内蒙城市。
到了札兰屯,原始森林的气氛就消失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座美丽的山城。这座山城建筑在大兴安岭的南麓,在它的北边是一些绿色的丘陵。有一条小河从这个城市中流过,河水清浅,可以清楚地看见生长在河里的水草。郊外风景幽美,在前往秀水亭的路上,可以看到一些长满了柞树的山丘,也可以看到从峡谷中流出来的一条溪河,丛生的柳树散布在河谷的底部。到处都是果树、菜园和种植庄稼的田野,这一切告诉了我们这里已经是呼伦贝尔的农业区了。我们就在这里结束了内蒙的访问。
揭穿了一个历史的秘密
这次访问对于我来说,是上了一课很好的蒙古史,也可以说揭穿了一个历史的秘密,即为什么大多数的游牧民族都是由东而西走上历史舞台。现在问题很明白了。那就是国为内蒙东部有一个呼伦贝尔的草原。假如整个内蒙是游牧民族的历史舞台,那么这个草原就是这个历史舞台的后台。很多的游牧民族都是在呼伦贝尔草原打扮好了。或者说在这个草原里装备好了,然后才走出马门。当他们走出马门的时候,他们已经不仅是一群牧人,而是有组织的全副武装了的骑手、战士。这些牧人、骑手或战士总想把万里长城打破一个缺口,走进黄河流域。他们或者以辽河流域的平原为据点,来敲打长城的大门,因而阴山一带往往出现民族矛盾的高潮。两汉与匈奴,北魏与柔然,隋唐与突厥,明与鞑靼,都在这一带展开了剧烈的斗争。一直到清初,这里还是和准噶尔进行战争的一个重要的军事据点。如果这些游牧民族,在阴山也站不住脚。他们就只胡继续往西走,谋略从居延打开一条通路进入洮河流域或青海草原;如果这种企图又失败了,他们就只有跑到准噶尔高原,从天山东麓打进新疆南部;如果在这里也遇到抵抗,那就只有远走中亚,把希望寄托在女为水流域了。所有这些民族矛盾斗争在今天看来,都是一系列的民族不幸事件,因为不论谁胜谁负,对于双方的人民来说都是一种灾难,一种悲剧。
马克思说:“世界历史形式的最后一个阶段,就是它的喜剧。”现在悲剧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出现在内蒙地区的是历史喜剧。但是悲剧时代总是一个历史时代,一个不可避免的历史时代,一个紧紧和喜剧时代衔接的时代。为了让我们更民政局地和过去的悲剧时代诀别以及更好地创造我们的幸福的未来,回顾一下这个过去的时代,不是没有益处的。
作者简介:翦伯赞(1898——1968)著名历史学家。湖南省桃源县人,维吾尔族。第一、二、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1926年,参加北伐军政治工作。大革命失败后,开始研究中国社会和中国历史。193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从1940年到解放战争期间,按照周恩来的部署,他先后在重庆、南京、上海和香港从事统一战线和理论宣传工作。新中国成立后,历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学部委员,北京大学教授、副校长等职。曾与郭沫若、范文澜等筹建成立了中国史学会。史学著作有《历史哲学教程》、《中国史纲》(一、二卷)、《历史问题论丛》等。
摘自:《人民日报》1961年12月13日
254.从“桨声灯影”说起
余斌
1923年8月某天的晚上,朱自清与俞平伯同游秦淮河。其时俞平伯在浙江做视学,朱自清在温州教书;更为我们所熟知的,则是二人都已在新文学的舞台上扬名立万,是用白话做“美文”的名家了。此次同来南京,似乎是参加教育方面的什么会议。既到南京,荡漾了六朝金粉的秦淮河似乎不可不游(尤其俞平伯还从未去过);既游秦淮,身为文人似不能无作。二人遂相约各做一文,以志其事。于是便有了新文学中的两篇散文名作,——这是二人自己命题的同题作文,都叫《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名虽相同,二人写来却是各有侧重:朱自清偏于纪事写景,游河的过程,舟中岸上的景致,娓娓道来,交待得清清楚楚,更像一篇中规中矩的游记;俞平伯则偏于述感说理,最用力处在于捕捉到秦淮河上艳异的气氛,和他此行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与朱文相比,似乎是更多几分诗的空灵了。新文学尚在争取合法性的阶段,落实到散文上,便是要竭力做得美仑美奂,以证明白话文可以写得像古文一样漂亮。这两篇也颇在文字的精致光润上用力,虽说相比之下俞平伯更浓艳华丽,朱自清则要清淡一些。要之是一样的留有刻意雕琢的痕迹吧。不过这里提起两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倒不是想评品文章的得失,我感兴趣的是文章的内容:两个经过新文化洗礼的年轻文人到了这颇多色情意味的地方,有何异样的感觉?秦淮河之为温柔乡、销金窟,早已闻名遐迩;梦里繁华,旖旎风光,其实都与一个“色”字缠绕。虽无折戟沉沙,然脂粉坠钗,也可认出前朝。朱、俞二人上了河中的小舟,闲闲说起《桃花扇》、《板桥杂记》描摹的秦淮艳迹,一种历史的氛围也就于桨声灯影里在身边弥漫开来。可秦淮河并非全然是发思古之幽情的场所,对于他们,它也是色香俱全的“现在”,耳边是曼妙的歌声,触目是倚栏美女,扑鼻是脂粉香气,身历其境,能无所感?有何感受是来了之后的事,先要问的似乎应该是跑到这里来的动机。朱自清从前同朋友来听过两回歌,都是在茶舫上,扰囔声里,颇不适意,后听说歌妓被取缔,无端地有“怅怅”之感,——那么这一回大约是要好好听一回歌吧?俞平伯是初到,每到一地,搜奇揽胜,在文人似是题中应有,何况秦淮河之奇又更在一种暖昧不明的情调呢?猎奇的心理可以说人皆有之,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色情场所即算得上一奇。现而今出国的人每不忘看上一回夜总会、红灯区,未必是有心或有胆要去做嫖客,为的是要一睹西洋景,其情形就像刘姥姥逛大观园。在“旧社会”这用不着出国,从乡下跑到“娼”盛的都市,做主人常要将领着看看妓家风光当作略尽地主之谊。《知堂回想录》里周作人记他1901年头一次到上海,就曾随了人一道去四马路的青莲阁喝茶,四马路是上海妓女最集中的所在,青莲阁则是集散地,据周作人说,“凡往上海观光的乡下人,必定首先到那里去……那里茶本来颇好,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乃是看女人;你坐了下来,便见走着的全是做生意的女人,只等你一句话或是示意,便兜搭着坐下了。”周作人看出了什么名堂,他没说,印象不佳是肯定的,因为那里都是“野鸡”一流的下等妓女,去街头拉客也就一步之遥,实在恶俗不堪。相比起来,秦淮河上似乎要风雅得多了,月色下明灭的波光,画舫灯影中姑娘的靓妆,花的香气,脂粉的香气,都让这销金窟有了醉梦的诗意,以致俞平伯的意识中,眼前朦胧的一切都幻化为“一个如花的笑——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所以二人躺在小艇的藤榻上观望闲谈,心下倒也并无不快和罪恶感,虽说俞平伯承认,诱惑是有的,“且于我已留下不易磨灭的印记”。可以证明诱惑为实有的是俞平伯自觉“怦怦而内热”,而据他的衬度,“自认曾经一度摆脱了纠缠”的朱自清也不是止水不波。毕竟是年轻人初出茅庐,“情景是颇朦胧,滋味是怪羞涩的”,好在不像《儒林外史》中那位道学气的马纯上,西子湖边一路逛来“他不看女人,女人也不看他”,只知道“眼观鼻,鼻观心”,朱、俞二人还有看景致,看靓妆的余裕。假如不是后来卖唱的逼上前来拉生意,二人的秦淮之游也许由开始的紧张“羞涩”到渐渐放松自在,也就这么过去。可待卖唱的逼上身来,事情似乎一下变得严重:在先他们是观光客,虽有动于中,眼前的一切也是云里雾里有着距离,与己不生干系,现在却好像真与这风月场有了实质性的牵连。这一幕委实有几分戏剧性,在二人的文章里也都是“文眼”:歌舫拢到他们的船边,伙计跨过来递上歌折让点歌。俞平伯来得干脆,扭过头连说“不要”;朱自清长俞两岁,来过两回,要在老弟面前显大方,接过歌折视而不见扫一遍,又还对歌妓看两眼,想要拒绝得不那么生硬,结果还是窘到脸红耳赤地说不要。那景况,要以俞平伯的记述更有趣:好!自命超然派的来看榜样!两船挨着,灯光愈皎,见佩弦的脸又红起来了。……老是红着脸终久不能打发人家走路的,所以想个法子在当时是很必要。说来也好笑,我的老调是一味的默,或者干脆说个“不”,或者摇摇头,摆摆手表示“决不”。佩弦便进了一步,他嫌我的方术太冷漠了,又未必中用,摆脱纠缠的正当道路惟有辩解。好吗!听他说:“你不知道?这事我们是不能做的。”这是诸辩解中最简洁,最漂亮的一个。可惜他所说的“不知道?”来人倒真有些“不知道!”辜负了这二十分聪明的反语。他想得有理由,你们为什么不能做这事呢?因这“为什么!”佩弦又有进一层的曲解。那知道更坏事,竟只博得那些船上人一哂而去。……——“你不知道?这事我们是不能做的。”答得真妙,伙计回说“不知道!”追问“为什么”更是十二分的妙。一问一答加在一起,幽默到妙不可言。不过,当事人没有一点制造幽默的意思:辩解者十二分的严肃,追问者则是十二分的不解加不满。答者那句话的重音显然在“我们”上,“我们”里隐含了朱、俞二人对自我身份特异的定位。那么,“我们”是谁?——读书人?那是说不通的。走马章台,醉卧花丛,历来被文人视为风雅事,唐代的孟郊中了进士,“春风得意马蹄疾”,要“一日看尽长安花”,还写进诗里,硬是骨头轻得不行,哪里会有什么心理障碍?“我们”是指未经历练的新手?初涉风月场者临阵露怯落荒而逃者自是不少,却没有几个这般郑重搬出“我们”做辩解的。所以说“我们”,只能是指“新文化人”——像他们那样的知识分子新近获得的身份。新文化人有新的道德标准,新文化之为“新”是全般的,其中就包含了对性的严肃态度,对妇女人格的尊重。可惜他们脸上并未写着“新文化人”的字样,这里的伙计想来阅人无算,那份世故练达却并不能助他看出眼前这两位与寻常客官有何相异处。不知朱自清“进一层的曲解”是何内容,若是朱自清在那里认真地向伙计阐述新文化,这颇富喜剧性的一幕就更令人绝倒了。事情还未结束,——二人终于将不断上来纠缠的歌艇打发走之后,开始认真地进行自我反省。这里有两问,其一,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起先未尝追究,就这么来了,经了方才尴尬的“短兵相接”,不由就要扪心自问一番。其实归于游客的心理也就可以将自己敷衍过去,但“情哥哥偏寻根究底”,结果二人都认定,“欲的胎动是无可疑的。正如水见波痕轻婉已极,与未波时究不相类。”其二,既然有“欲的微炎”,何以卖歌的找上前来却又避之唯恐不及?二人说法不一,朱自清说他是受到道德的制约,俞平伯则说他是因为一种“似较深沈的眷爱”,他且背诵周作人的诗句来说明这立场:“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孩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后者是人道主义的态度,究其实还是一种道德感,不过是由内向外推己及人而已。在桨声灯影的秦淮河上,如此一本正经地讨论这等问题,若过去的风流文人有知,一定要大呼“煞风景”。其实过去的人对出入风月场,也不是全无顾忌,在一般人眼中,接近妓者总算是一种不正当的行为。但在旧时的人,那或许是担心会于个人的前程有碍,通俗文学中叙述因沉醉勾栏而败家或自毁前程的劝惩故事,委实不少;要不即是对欲望本身怀有罪恶感,声色之乐则正是欲望也即罪恶的证明,至于是否是对女性的侮辱伤害,非其所计。在朱自清、俞平伯,问题则在于“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稔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同情歌者的不幸,古代文学里并非没有,君不见浔阳江头,“江州司马湿青衫”?可白居易“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叹,大半倒是对自己宦途多舛的自怜,即或怜惜瑟琶女,也是怜其个人的遭际,不像朱自清,其对“赏玩”态度的自责,乃是基于现代的人格平等的意识,具有更多道德原则的意味了。人格平等,似应是现代人共有的意识。不过我相信,后来的人未必会像朱自清、俞平伯那辈人将事情看得那么严重。毕竟是启蒙时代的人,人生的种种都可以成为事关原则的“问题”,什么事都要来一番“为什么”的追问,且要得到理性上的彻底解决,而对于他们信奉的新道德,他们又自有一份后人所不及的执着与虔诚,——这才有朱、俞二人口问心,心问口的自我审视,他们也才会从一次游玩的尴尬中“升华”出如此严肃的讨论,而且郑重其事地宣示于众。幼稚可笑么?有点。大约只有未经世事的年轻人才会这样“小题大做”煞有介事,玩世不恭的人甚至要怀疑他们在那里“为文造情”,因为太不自然,太像做文章。然而游记里夹上那样一通议论有硬“做”的味道是不假,生硬笨拙里投射的却恰恰是作者情感态度的诚与真,——那似乎是五四文学的典型特征。幼稚也罢,可笑也罢,那里实有五四一辈人的不可及处。试想求之于今日,求之于我辈,那份认真岂可得乎?
255.秋韵
宗璞
京华秋色,最先想到的总是香山红叶。曾记得满山如火如荼的壮观。在太阳下,那红色似乎在跳动,像火焰一样。二三友人,骑着小驴笑语与得得蹄声相和,循着弯曲小道,在山里穿行。秋的丰富和幽静调和得匀匀的,向每年毛孔渗进来。后来驴没有了,路平坦得多了,可以痛快地一起走到半山。如果走的是双清这一边,一段山路后,上几年陡台阶,眼前会出现一大片金黄,那是几棵大树,现在想来,也是银杏罢。满树茂密的叶子都黄透了,从树梢披散到地,黄得那样滋润,好像把秋天的丰收集聚在那里了。让人觉得,这才是秋天的其调。
今年秋到香山,人也到香山。满路车辆与行人,如同电影散场,或要举行大规模代表会。只好改道万安山,去寻秋意。山麓有一片黄栌,不甚茂密。法海寺废墟前石阶两旁,有两片暗红,也很寥落。废墟上有顺治年间的残碑,镌有不得砍伐,不得放牧的字样。乱草丛中,断石横卧,枯树枝头,露出友蓝的天和不甚明亮的太阳。这似乎很有秋天的萧索气象了。然而,这不是我要寻找的秋的韵致。
有人说,该到圆明园去,西洋楼西北的一片树林,这时大概正染着红、黄两种富丽的颜色。可对我来说,不断地寻秋是太奢侈了,不能支出这时间,且待来年罢。家人说,来年人更多,你骑车的本领更差,也还是无由寻到的。那就待来生罢,我说,大家一笑。
其实,我是注意今世的。清晨照例的散步,便是为了寻健康,没有什么浪漫色彩。这一天,秋已深了,披着斜风细雨,照例走到临湖轩下小湖旁,忽然觉得这景色这般奇妙,似乎我从未到过这里。
小湖南面有一座小山,山与湖之间是一排高大的银杏树。几天不见,竟变成一座金黄屏障,遮住了山,映进了水。扇形叶子落了一地,铺满了绕湖的小径。似乎这金黄屏障向四周渗透,无限地扩大了,循路走去,湖东侧一片鲜红跳进眼帘。这样耀眼的红叶!不是黄栌,黄栌的红较暗;不是枫树,枫叶的红较深。这红叶着了雨,远看鲜亮极了,近看时,是对称的长形叶子,地下也有不少,成了薄薄的一层红毡。在小片鲜红和高大的金屏障之间,还有深浅不同的绿,深浅不同的褐、棕等丰富的颜色环抱着着澄明的秋水。冷冷的几滴秋雨,更给整个景色添了几分朦胧,似乎除了眼前这一切,还有别的蕴藏。
这是我要寻的秋的韵致了吗?秋天是有成绩的人生,绚烂多彩而肃穆庄严,似朦胧而实清明,充满了大彻大悟的味道。
秋去冬来之时,意外地收到一份讣告,是父亲的一位哲学友人故去了。讣告上除生卒年月外,只有一首遗诗,译出来是这等模样:
不要推却友爱
不要延迟欢乐
现在不悟
便永迷惑
在这里
一切都有一着落
我要寻找的秋韵,原来便在现在,在这里,在心头。
256.清华园之菊
孙福熙
归途中,我屡屡计画回来后面中国的花鸟,我的热度是很高的。不料回到中国,事事不合心意,虽然我相信这是我偷懒之故,但总觉得在中国的花鸟与在中国的人一样的不易亲近,是个大原因。现在竟得与这许多的菊花亲近而且画来的也有六十二种,我意外的恢复对我自己的希望。
承佩弦兄之邀,我第一次游清华学校,在与澳青君一公君三人殷勤的招待中,我得到很好的印像,我在回国途中渴望的中国式的风景中的中国式人情,到此最浓厚的体味了;而且他们兼有法国富有的活泼与喜悦,这也是我回国后第一次遇见的。
在这环境中我想念法国的友人,因为他们是活泼而喜悦的,尤其因为他们是如此爱慕中国的风景人情的。在信中我报告他们的第一句就说我在看菊花;实在,大半为了将来可以给他们看的缘故,我尽量的画了下来。
从这个机会以后,我与菊花结了极好的感情,于是凡提到清华就想起菊花,而遇到菊花又必想见清华了。
在我们和乐的谈话中,电灯光底下,科学馆,公事厅与古月堂等处,满是各种秀丽的菊花,为我新得的清华的印象做美。然而我在清华所见的菊花,大部并不在此而在西园。
广大的西园中,大小的柳树,带了一半未落的黄叶,杂立其间,我们在这曲折的路径中且走且等待未曾想像过的美景。走到水田的旁边,芦苇已转为黄色,小雀们在这里飞起而又在稍远处投下。就在这旁边,有一道篱笆,我们推开柴门进去。龙畦很整齐的排列着,其中有一条是北面较高中间洼下的,上面半遮芦帘。许多菊花从这帘中探头向外,呵,我的心花怒放了!
然而引导者并不停足,径向前面的一所茅屋进行。屋向南,三面有土墙,就是挖窝中的泥所筑的,正可利用。留南面,日光可以射入。当我一步一步的从土阶下去时,骤然间满室高低有序的花朵印上我的心头,我惊惧似的喘息,比初次对大众演说时更是害羞,听演说的人的心理究竟还容易推测,因为他们只是与我仿佛的人;而众菊花则不然,只要看他们能竭尽心力的表现山各个的特长,可见他们不如大多数人的浅簿的,我疑惧他们不知如何的在窃笑我的丑陋呢。可是,我静下心来体察,满室的庄严与和蔼,他们个个在接纳我。在温和而清丽的气流中,众香轻扑过来,更不必说叶片的向我招展与花头的向我顾盼了。于是我证明在归航中所渴望的画中国花鸟不只是梦想了。
等我上城来带了画具第二次到清华时,再见菊花,知道已变了些样子,半放者已较放大,有几朵的花瓣已稍下垂了。我着急,知道我的生命的迫促,而且珍惜我与花的因缘之难得,于是恨不得两手并画恨不得两眼分看的忙乱开工了。
可是,我敢相信第一次拥抱爱人时所发情感的活痒:满心包围着快乐的畏惧,想立刻得到安慰,又怕亵渎了爱人的尊严,我对于我所爱慕的花将怎样的下笔呢!我深深的体味:此后,这样富有的花将永远保藏在我的纸上,虽然不敢说他将为我所主有;然而我将怎样能使他保留在我的纸上呢?我九分九的相信我不能画像他。试想一想,在一百笔二三百笔始能完成的一幅画中何难有一笔两笔的败笔呢。所以,在这短促不及踌躇中我该留神使这一二百笔丝毫没有污点,我敢说,这比第一次拥抱爱人时之戚戚为将来一生中的交际的污点而担忧者更甚了,因为时间是这样的短促,于是,虽然很急,却因为爱他而不敢轻试,我尽管拿了笔擎在纸上不敢放下去。
我虽然刻刻竭力勉励从阔大处落墨,然而爱好细微的性质总像不可改易的了。在这千变万化奇上有奇的二百余种的当中,我第一张画的是“春水绿波”:洁白的花朵浮在翠绿的叶上,这已够妩媚的了,还有细管的花瓣抱蕉黄的花心而射向四周,管的下端放开,其轻柔起伏有如水波的荡漾;我不怕亵渎他而在他面前来说尘埃:无论怎样巨细的秽物沾在他的上面,决不能害他的洁白,因为他有他的本性,不必矜夸而人自然的仰慕它,所以也决不以外物之污浊而害真。我竭尽心目的对他体味,自信当已能领会他的外表不九分也八分了。可是我失败了,明白的看得出,在我纸上的远不及盆中的,─一虽然我曾很担忧,因为我的纸上将保藏这样灿烂的花,非我所宜有。然而现在并不因失败而觉得担负的轻松。
镇静了我的抱歉,羞愧与失望的心思,我想,侥幸的花张起眼帘在看我作画,也决不因我不能传出他的神而恼怒的罢,我当如别的浊物之不能损害他是一样的。看了他的宽大与静默,我敢妄想,或者他在启示我;羞愧是不必的,失望尤其是不该,他这样装束这样表现的向人,想必不是毫无用意的。于是我学了他静默的心,自然的有了勇气,继续画下去了。
这许多菊种于我都是新奇而十分可以爱慕的,在急忙而且贪多的手下将先画那几种呢?每一种花有纸条标出花名。“夕阳楼”高丈余,宽阔的瓣,内红而外如晚霞;“快雪时晴”直径有一尺,是这样庞大的一个雪球,闪着银光;“碧窗纱”细软而嫩绿,丝丝如垂帘;“银红龙须”从遒劲的细条中染出红芽的柔嫩……满眼各种性质不同的美丽,这与对一切事物一样,我不能品定谁第一,谁其次;我想指定先画谁也是做不到。于是我完全打消优劣的观念,在眼光如灯塔的旋转的时候,我一种一种的画。
高大的枝条上,绛红的一周,围在一轮黄色的花心外,这是很确切的名为“晓霞捧日”的。他的红色非我所能用我可怜的画盘中的颜色配合而摹拟的。他最不愿有人世所有的形与色,却很喜欢有人追过他。少年人学了他的性质,做成愈难愈好的谜语要人去猜,人家猜中了,他便极其高兴。
我要感谢侍奉这种菊花的杨鲁二君,并且很想去领教他们的经验,特请一公兄为我请求。
四点钟以后,太阳渐渐的从花房斜过,只留得一角了,在微微的晚寒中我忙乱的画着。缓得几乎听不出的步声近我而来,到了我近旁时我才仰起头来看他,这就是种这菊花的杨寿卿先生。
眉目不轩不轾,很平静的表出他的细致与和蔼,从不轻易露出牙齿的口唇上立刻知道他是沉默而忍耐的,而额角以下口鼻之间的丝丝脉理是十分灵敏,自然的流露他的智慧,杨先生或指点或抚弄他亲爱的菊花,对我讲他培养的经验。
他种菊已五年了,然而他的担任清华学校职务是从筹备开办时起的。他说:“每天做事很单调也很辛苦,所以种种菊花。”辛苦而再用心用力来种菊花就可不辛苦,这有点道理了!
我竭力设想他所感觉到的菊花,外面这是怎么能够呢。他是从菊花的很小的萌芽看起的,而且他知道他们的爱恶,用了什么肥料他们便长大,受了多少雨水与日光他们便喜悦,他还知道今年的花与往年的比较。我是外行人,就是辨别花的形色也是不确实的;而他们要在没有花时识别花的种类,所以他只要见到叶的一角就认识这是那一种了,这与对家人好友听步声就知道是谁,看物品移动的方位就知道谁来过了是一样的。
每天到四点钟杨先生按时到来了。他提了水壶灌在干渴的花盆中,同时我也得到他灌输给我的新智识。
我以前只知道菊花是插枝的,倘若接枝他便开得更好,有的接在向日葵上,开来的菊花就如向日葵的大了。现在知道菊是可以采用种子的。插枝永远与母枝不变;而欲得新奇的花种非用子种不可。
这里就有奇怪的事了,取种子十粒下种,长起来便是不同的十种。可是这等新种并不株株是好的,今年四百新种当中只采了二十余种。不足取的是怎样的呢?这大概是每一朵中花瓣大小杂乱,不适合于美的条件统一匀称,所谓不成品是也。不成品的原因大概在于花粉太杂之故,所以收种应用人工配合法。
“紫虬龙”那样美丽的花就是配合而成的。细长直管的“喜地泥封”与拳曲的“紫气东来”相配合,就变了长管而又拳曲,如军乐用号的管子,这样有特性的了。他的父母都是紫色的,他也是紫色。倘若父母是异色的,则新种常像两者之一或介于两者之间,但决不出两者之外。因为他们在无穷的变化中也有若干的规律,所以配种当有制限了。大概花瓣粗细不同的两种配合总是杂乱的,所以配合以粗细相仿者为宜。
花房中,两株一组,有如跳舞的,有许多摆着,杨先生每次来时,拿了纸片,以他好生之德在各组的花间传送花粉。据说种子的结成是很迟的,有的要到第二年一月可收。我推想这类种子当年必不能开花的了,讵知大不然,下种在四月,当初确实很细弱,但到六月以后,他们就加工赶长,竟能长到一丈多高与插枝一样。
凡新种的花一定是很大的,不像老种如“天女散花”与“金连环”等等永远培植不大也不高者。可是第一年的花瓣总是很单的,以后一年一年的多起来:而在初年,花的形状也易变更,第一年是很整齐的,或者次年是很坏了,几年之后始渐渐的固定。
我很爱“大富贵”他正在与“素带”配合。牡丹是被称为富贵花的,然而这名字不能表示他所有性状的大部。我要改称这种菊花为“牡丹”,因为他有牡丹所有一切的美德,他的身材一直高到茅屋的顶篷再俯下头来,花的直径大过一尺;展开一瓣,可以做一群小鸟的窠,可以做一对彩蝶的衾褥。我也仰着头瞻望他,希望或者我将因他而有这样丰满这样灿烂的一个心。我明白,他不过是芥子的一小粒花蕾长大起来的,除少数有经验的以外,谁想到他是要成尺余大的花朵的。到现在,蜜蜂闹营营的阵阵飞来道贺,他虽静默着,也乐受蜂们的厚意。杨先生每晚拂刷“牡丹”的花粉送给“素带”;他身上是北京人常穿的蓝布大褂,然而他立在锦绣丛中可无愧色,他的服装因他的种菊而愈有荣誉了。我可预料而且急切的等待明年新颖种子的产出,我敢与杨鲁二先生约:“你们每年培植出新鲜颜色的菊种,而我也愿竭力研究我可怜的画盘中的颜色,希望能够追随。”这样两种美丽的花,在我们以为无可再美的了,不知明年还要产出许多的更美的新种,我真的神往了。对大众尽力表现这等奥妙是我们“做艺”的人的天职;在不可能的时候,我们只有尽心超脱自己,虽然我是不以此为满足的。
一人在远隔人群的花房中,听晚来归去的水鸟单独的在长空中飞鸣,枯去的芦叶惊风而哀怨,花房的茅蓬也丝丝飘动,我自问是否比孤鸟衰草较有些希望。满眼的菊花是我的师范,而且做了陪伴我的好友。他们偏不与众草同尽,挺身抗寒,且留给人间永不磨灭的壮丽的印像。我手下正在画“趵突喷玉”,他用无穷的力,缕缕如花筒的放射出来。他是纯白的,然而是灿烂;他是倔强的,然而是建立在柔弱的身体上的。我心领这种教训了。
与杨先生合种菊花的鲁璧光先生正与杨先生同任舍务部职务的。每天正午是公余时间,轮到他来看护菊花。有一次,他引导几位客人来看菊,同时看我纸上的菊花,他看完每页时必移开得很缓,使不露出底下一张上我注有的花名。很高兴的,他与客人看了画猜出花的名字来,他说:“画到这样猜得出,可不容易了。”
当时我非但不觉得他的话对我过誉,我要想,难道画了会不像的?所以我还可以生气的。我自己所觉得可以骄傲的,我相信,在中国不会有人为他们画过这许多种,我对他们感激,而他们也当认我为难逢罢。
临行的前夜,我到俱乐部去向杨先生道别,他在看人下棋。这一次的谈话又给我许多很大的见识,其中有一段,他说:“北京曾有一人,画过一本菊谱。”我全神贯注的听他了。他继续说:“他们父女合画,那是画得精细,连叶脉都画得极真的。因为每一种的叶都不同,叶子比花还重要,花不是年年一样的,在一年内必定画不好。所以要画一定要自己种花知道今年这花开好了,可以画了。那两位父女自己种花,而且画了五年才成的。”我以为我的画菊是空前的,然而这时候我无暇忏悔我以前的自满了,我渴想探问他,在那里可以见到这本菊谱,但我不敢急忙就说,于是曲折的先问:
“这位先生姓什么呢?”
“姓蔡的。”
“杨先生与他很熟识吗?”
“不熟识的。”
“能够间接介绍去一看吗?”
“我也只见过一页,那真精细,真的用工夫的呢。”
杨先生幼年时就种花,因为他的父亲是爱花的,而且他家已三代种菊了。
为什么自己以为是高尚以为是万能的人总是长着一样可憎的口鼻心思,用了这肉体与精神所结构的出品无非像泥模里铸出来的铁锅的冥顽而且脱不出旧样?菊花们却能在同样的一小粒花蕾中放出这样新奇这样变化富有一切的花朵,非无能的人所曾想像得到甚且看了也不会模仿的。有一种的花瓣细得如玉蜀黍的须了,一大束散着,人没有方法形容他的美,只给他“棕榈拂尘”的一个没有生气的名字;有一种是玉白色的,返光闪闪,他的瓣宽得像莲花的样子,所以名为“银莲”,其实还只借用了别种自然物的名称,人不能给他一个更好的名字。还有可奇的,他们为了要不与他种苟同,奇怪得使我欲笑,有一种标明“黄鹅添毛”者,松花小鹅的颜色,每瓣钩曲如受惊的鹅头,挨挤在一群中。最妙的他怕学得不像,特在瓣上长了毛,表示真的受惊而毛悚了,题首的图就是。“黄鹅添毛”的名字我不喜欢,乃改称他为“小鹅”。
有许多名称是很有趣的,这胜过西洋的花名,然而也有不对的。况且种菊者各自定名,不适用于与人谈讲,最好能如各种科学名词的选择较好者应用,然而这还待先有一种精细而且丰富的菊谱出现。
一班人叫中国要亡了,为什么不去打仗;一班人叫闭门读书就是爱国。倘若这两种人知道我画了菊花甚且愿消费时间做无聊的笔记,必定要大加训斥的。我很知道中国近来病急乱投药的情形,他们是无足怪的。其实在用武之地非英雄的悲哀远比英雄无用武之地者为甚。现在的中国舆论不让人专学乐意的一小部分;因为缺人,所以各人拉弄他人入伍。实在像我这样的人只配画菊花的,本来不必劳这一班那一班人责备的─一可是,我要对自己交代明白,我应该画他人不爱而我爱的菊花,一直画到老。我喜欢学他人所不喜欢学的东西,这将是我的长处。
做人二十七年了,以前知道有这许多菊花,知道这许多菊花的性情吗?我知道还有更多的事物为我所不知道的,就是关于菊花的也千倍万倍的多着,我想耐心而且尽力的去考究。宰平先生于讲起古琴时说北京各种专门家之多,可惜他们不说,没有方法知道他们。真的,我们在这富有的人海中感着寂寞感着干燥,可惜我们不知道愿意陪伴我们给我们滋润的人。我决定人间多着有智识懂得生活的人,不只是种菊一事。
257.飞翔在高原
高洪波
平生认定的快意事颇多,但到云南出差(时髦叫“旅行”亦可)则是快意之最。走云南,或套用肖华将军名著《长征组歌》中的一阙,曰“人云南”,水路没有,要么陆路乘火车,从成都为成昆线,经贵阳为黔桂线,紧赶慢赶,也须三天两夜,钻过数不清的山洞涵道,忽明忽暗爬山越岭,火车累得喘气冒烟,你也跟着累。陆路走不成,唯一进入云南的通道只有选择蓝天白云,三个多小时的飞机,坐上去看一场电影,吃一顿快餐,再读几份报纸,从舷窗外一探头,到了。
因此,近年间我“入云南”,选择的方式非飞机莫属。
不久前应红塔山笔会之邀,与一批作家到云南采风,乘了四次飞机,遇到两件很有趣的事,至今想来还记忆犹新。
第一件是从北京到昆明,登机后遇到一位后舱乘务员小赵,她帮我们安顿坐下,又替一位作家找到放行李的位置,随后开始分发报纸,赠送纪念品。当她稍有闲暇时,坐在我们对面,我向她打听一位老战友的女儿,一问,还真巧,与她同时学习空中服务专业,同住集体宿舍,只是今天没能同飞。
小赵是个性格温和的昆明姑娘,我问起她们的生活和工作,她都—一细声细气地回答,两只大眼睛忽闪着高原女孩的神韵,像一头小鹿般健康快乐。
分手时我们道一声再见,小赵答应把我的问候带给老战友的女儿,问她还飞吗?她说马上飞广州,夜航,然后可以放一天假休息。原来“空姐”的生活是十分紧张的,在我们看来一趟很辛苦的飞行,对于她们则不过是半个工作日而已,而且忽南忽北,真如一只候鸟。
告别小赵,直奔玉溪。临出舱门时她说道:“欢迎回来时再乘坐我们的航班。”这种概率在我看来仅只是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故而不免有几分怅然。
九天后我们自昆明返京,买的是前舱机票,登机后还没落座,一位空中小姐笑吟吟地迎面过来,不是别人,正是小赵!
百分之一变为百分之百,而且巧的是上次她分管后舱,此次她照料前舱,连汪曾棋和雷达看到小赵,都惊诧起来,实在是太巧太巧了。
一回生二回熟,熟人小赵一路上对我们一行人关怀备至,在赠送旅行纪念品雪茶时,她专门给我和汪曾棋老人增加了一盒,这在小赵来说,是很难得的情意。
萍水相逢,云天之隔,入云南竟然两次遇到同一个乘务员小赵,而且得到她真诚的照料,偶然还是必然?一时竟有些糊涂起来。
从昆明到西双版纳,往返两次飞行,也有一件有趣的事。
到西双版纳时,飞机误点两个多小时,好不容易盼到登机,大家纷纷落座,此时我才知道这趟航班并不对号入座,这是我乘飞机经验中首次遇到。坐定,邻居是一位年轻姑娘,从脸型上看是少数民族,便与她聊天。才知道这姑娘果然是爱伲族,叫素雪,另一个汉名叫车美兰,现在是一家旅游社的导游小姐,22岁。问她到昆明办什么事?素雪慢悠悠地说去会男朋友。我问她男朋友做什么工作?她说做生意。又说是在西双版纳相识的,他人很好,趁元旦放假,约她飞来昆明相聚。
素雪很健谈,这大概与她导游的职业锻炼有关,说起爱伲习俗,素雪一笑,说我22岁的年纪,是寨子里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听到“老姑娘”三个字,再看一眼身旁这俏丽的素雪,我也感到某种荒诞,但在昆明小伙子眼中,我相信素雪注定是富有青春魅力的。
从昆明飞西双版纳,40分钟的航程,一起一落间,抵达了目的地,素雪热心地介绍了当地最好的傣园大酒店,祝福我们旅行愉快。而她绝对想不到自己空中旅行约会行为给予我的震撼,我从素雪身上看到了西双版纳巨大的变化,我相信自己走下飞机后,看到的将是一个陌生的城市。
1975年,即22年前我曾以解放军炮兵排长的身份来过西双版纳,素雪当时或者刚刚降临人间,或者还未出生。我与一位营部的王副教导员,从昆明乘长途公共汽车,住过新平扬武镇、墨江县通关旅馆、小勐养,四天后才走到允景洪,在我旧日的日记里,记下了乘长途公共汽车的喧嚣、小旅馆的臭虫和三分钱买一枚芒果吃的感受,还记下了一个5岁的四川小姑娘龚小苹跟姐姐到边疆的故事。这批日记目前仅停留在我的日记本里,我想在这篇小文中摘记两章,一章是首到允景洪的印象,以与22年后做一个比较,另一章则是平生首次乘飞机的感触,以扣本文的题目。
日记之一:允景洪五月二十日记于客车站
“大清早,可能是七点半钟吧,我们离开留宿一夜的小勐养,向金色的允景洪驶去。一路上,大家兴致勃勃,公路旁一阵阵浓郁的香味向车内袭来,让人心旷神恰,上海小赤佬(注:一个令人讨厌的上海知青,极没教养,故以此称之)不断地吹着口哨,又是学鸟叫,又学小孩哭,最后还吹出蟋蟀的鸣声,逗得人们捧腹大笑不止,这小子真是活宝一个。
“九点左右,车从澜沧江大桥驶过,只见江水浩森,无数小船游弋江心,在这条著名的江畔,边防站检查了一次证明。车子又向前行驶了几百公尺,抵达了我们朝思暮想的黎明之城——允景洪。我们拎着提包走在马路上,只见一群群的傣家人,包着头帕、挑着担子在田间劳动。路边是木制的小楼,代替传说中的竹楼。一眼望去,路两旁全是高大的油棕,整齐地向前延伸,犹如大城市的林荫大道一样,真是明目张胆的出类拔萃!
“住旅店没指望,要到下午二点半才上班!在肚子的催逼下,我们在一家小铺里买了一斤半米糕,大模大样地蹲在马路上,用手捧着香甜无比地大吃起来,不知是米糕味道好还是饿极了,总之不一会儿就把米糕吃得一千二净,它成为我们抵达酉双版纳的第一顿美餐。
“刚吃完米糕,有位大嫂端一个大缸子从饭店走出,她兴冲冲地告诉我们:饭店开门了,在卖麂子干巴!这可是十分诱人的山珍野味,尽管饱得要命,我还是买了一元钱的炒于巴,买了两瓶啤酒,问一下服务员,说不是麂子干巴,是马鹿肉。就着啤酒大嚼鹿肉,很有一番风味。王副教导员谈起了1965年在滇西驻防的经历,这类野味他没少吃,甚至还吃过熊肉。
“吃完鹿肉喝光啤酒,我们走向西双版纳军分区,这个军分区是去年才成立的,一切都在基本建设中,包括招待所在内。服务员为我们安排了住处,是一间放了十多张床的大竹楼,屋顶是茅草,阳光从草顶棚上漏进来,不知下雨时会怎样?我们是今天第一批客人,安排在1号和2号床铺,放下东西,一身轻松,我们商量一下,决定不洗脸不洗澡,先上热带作物研究所看看。一位热心人指点了路径,原来距离很近,穿过橡胶林就到。
“一排又一排高大的橡胶树,每株树上挂着一个白磁碗,碗里盛着珍贵的乳汁。这片橡胶林望不到边际,树高几丈,一尺来粗,整齐有序地编着号。顺手扯一点余胶,捏在手指中国成一小粒,感觉很好玩。
“穿过橡胶林,又见到一个油棕园,凉风习习,头上好像有动静,只见几丈高的一棵油棕上,有个孩子正爬在上面采集果实,下面还有几个孩子吃得津津有味,据说油棕果用火烧着吃更香。
“有一个电影叫《在西双版纳的密林中》,影片第一个镜头拍的油棕就在这里,是很美丽的热带植物。
“再往深处走走,到处是茅屋和草棚,工人们的生活是比较艰苦的。一棵很粗很高的大树下,站着几个成年人,他们拼命甩着一根木棒,向树上的果实抛去,想打落什么东西,一问,才知是芒果树。
“走马观花游览热带作物研究所,已经筋疲力尽,几乎不能自持。勉强走进百货公司,靠电风扇的凉风,才稍稍恢复了一点精神。在一位傣族售货员手中,我买了两打淡蓝色的信封,一对最好的封闭式护膝。下得楼来,突然发现一位面熟的军人蹲在荫凉处,凑近一看,竟是驻扎在悠乐山中的战友,不禁喜出望外,原来他们进城买肉拉鱼,听他讲了一下最近发生的几件惊人事件:四连长和一排长遇到一条大蟒蛇;可怕的、无孔不入的旱蚂蝗等,马上决定不住允景洪,搭车回部队,因为这里交通大不方便。
“没成想又出了一桩麻烦事:我的行李今天没能及时托运到景洪,估计要明天才到。只好先回连队住下,过几天再来取行李。本想在这黎明之城住上一宿再走,再写几封盖有‘西双版纳’邮戳的信,看来没有指望了,只能停留半天。
“现在是下午四点钟,拉鱼的车还没到,抓紧时间坐在一段木头上记完这段日记。此时允景洪的骄阳烤得人受不住,气候潮湿又闷热,可我终于来到了西双版纳,虽说百闻不如一见,你还是美丽的。唯一的遗憾是水果一无所有,令人失望。”
记下日记的数分钟后,我随战友们赶到基诺洛克分社,参加穿林训练,这期间我们驻扎在一座山篝中,面对古木青藤、亘古深山,凭青年军人的热血与朝气,很是干成了几件大事。
可惜我没有参加完全部训练过程,三天后又受命返回昆明,在思茅,我决定坐一次飞机,用一个士兵的有限积蓄,体验了飞行的滋味。
日记之二:思茅候机时星期六多云
“这里是思茅候机室,周围是‘高贵’而焦虑的客人,他们和我一样,都盼望着能在几小时后出现在遥远的春城昆明,西双版纳的生活,昨天、前天、更前一天的情景,一幕幕在脑海里过电影,没有比这些闪光的生活镜头更吸引人的了。
“前天的穿林训练,我和一群有线兵出发了,那是早晨八点钟,由于下过一场夜雨,老林里出奇地凉爽。我们选择唯一的途径是一条山洪冲刷成的河床,它隐藏在深深的谷底,一股水流曲曲弯弯地淌着,四处是腐烂的树叶、竹枝,还有仆倒在地的巨大的原始树木。由下而上,我们小心翼翼又疾速地前进,向上攀登,有线班长王平走在最前面,张玉良连长领着我紧紧跟随,身后则是参观示范表演的全军各师的炮兵干部。
“这条‘路’除了铺满青苔,坎坷不平外,还生长着大量的可怕小生物——旱蚂蝗。出发前我找到一副绑腿,结扎停当,所以不大顾忌它们,待到钻出山沟,开始爬一个四十五度的陡坡,到处是飞机草和杂树丛,低头看路,抬头看山,手脚并用,汗水湿透了军衣。上到山顶,猎狗在下边狂吠,以为碰到什么大动物,我们快速下山,不,应该说是‘滚山’,好几次从两丈高的地方直挺挺地滑下来,裤子沾满了泥巴,手表也擦坏了。下了一个坡,又是一座突兀的高峰,约有六七十度的锐角,仰头望去,叫人头晕目眩。我和曹副参谋长决定不再跟上,沿山沟往回走,这时眼睁睁地看到草叶上的旱蚂蝗成批地向腿上袭击,处死了几个,回到宿营地,把衣服洗了洗,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和愉快。
“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下象棋时,王副教导员告诉我,团里拍来电报、打来长途电话,要我火速归队,明天一早就动身。于是恋恋不舍地告别悠乐山,这已经是第二天清早的事了。一辆军车送我到小勐养,也巧,刚出山就碰到景洪开往昆明的班车,下了军车上班车,昨天下午三点,来到边疆城市——思茅,也就是我即将乘飞机的地方。
“飞机票特别难买,幸得和一位地方干部同往,他叫赵春洲,路南人,在景洪任宣传部长,通过他的关系买到一张机票。然而气候变化无常,今天已推迟起飞四个多钟头,口袋中只剩六毛钱,今天若走不成,我可真叫山穷水尽了。
“浪漫的旅途生活,处处是意想不到的事……
五月二十四日记于思茅”
那次乘的是苏式小飞机,二十五个乘客,每人携带物品不准超过五公斤,安全检查很宽松,主要是卡行李的重量,超一点都罚款,很严格。由于我没有什么行李,还帮一位陌生的汉子拎了一包东西登机,他好像是探亲回内地的干部。
之所以在我的日记开头用“高贵”的客人一词,因为乘飞机在当时是一种昂贵和特殊的享受,不像现在这样随意和大众化,我倾尽旅费想感觉的,除了迅捷,就只是飞翔时的那种鸟瞰大地的快意,结果我达到了目的,如果不是邻座的一位妇女拼命呕吐使人感到有几分煞风景的话。我记得那次乘飞机是对号入座,没有ABC之类的洋码,有点像今天的电影院的座位排列,座位也很窄小。
也许是人到中年,我飞翔在高原的感觉,竟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和兴奋,心中平静如水。22年后重返景洪,眼前分明是一座全新的城市,昔日记下的那小饭铺、商店和拥有高大芒果树、油棕林的热带作物研究所,早不知被时代的快车甩到了哪里?人不能同时踏人同一条河流,22年后的我踏入的,也不是同一座城池,尽管标有“西双版纳”的徽记。
那么,对于素雪和“空姐”小赵而言,她们22年的岁月与景洪的变化同步生长,我的陌生恰恰是她们的熟识,故而她们没有心理落差,但对我而言,西双版纳,那已消逝的岁月,却还立体地存活着,当我翻检尘封日记的同时,自然不可避免地翻阅了记忆的档案。而且奇怪的是,记忆中的西双版纳更清晰和凸突鲜明,尽管现实中的黎明之城充满活力、充满诱惑,那木雕大象与翡翠宝石,那大象皮带与蝴蝶标本,那热带植物园与民族风情园,以及无尽的水果、众多的小吃,还有旖旎的傣家舞乐,足以构成终生难忘的印象。我却固执地认定;这不是我的西双版纳。
我的西双版纳,隐藏在深深的悠乐山中,在古木青藤与亘古的幽静中、在汩汩的溪水和柔软的落叶下,哼唱着属于自己的谣曲。
一种极典型的个人情感,与本文飞翔的话题无甚关联,但我相信如果爱伲姑娘素雪读到这篇散文时,她一定会附合我的看法。或许,还能为她的导游故事增添一点新鲜的话题。她是个口才很好的姑娘,尤其是普通话讲得好,不仔细听,真不敢相信这是个曾经刀耕火种的爱泥人的后裔……
摘自:《泸西情结》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258.青海塔尔寺记游
杜书瀛
到达青海省会西宁的第二天上午,我们乘车出市区,迤逦向西南驰去五十分钟以后,汽车穿过湟中县城鲁沙尔,来到一个小山坡上。忽见前面一片火焰般燃烧的金光,刺得人头晕目眩。只听司机说了声:“那不就是塔尔寺嘛!庙顶是鎏金瓦,不知用了多少金子才做成的呢!”我早就听说塔尔寺的戊是金的,因而又叫金瓦寺,有大金瓦寺、小金瓦寺。汉武帝造金屋以藏阿娇,不过是戏言,但这里用金瓦盖庙却是真的。我从车窗里远远望去但见金光闪烁之下,红墙绿树之间,飞檐重叠,高低相间,佛塔林立,错落有致,好大一片佛教建筑。
陪同者告诉我们,塔尔寺是仅次于西藏布达拉宫的我国第二个喇嘛教大寺院,为纪念达赖一世和班禅一世的老师、黄教创始人宗卡巴而建。
五百六十三年前,即一四一七年,亦即明代第三个皇帝成祖永乐十五年,在今青海湟水岸边的南川一带,诞生了一个藏族婴儿取名罗藏洲华。当他呱呱落地时,他的父母并没有想到这孩子将来会成为万众膜拜的佛圣。他成人后刻苦钻研佛经,又游学于西藏、印度,造诣甚深。当时的喇嘛教正是红教盛行,教徒穿红衣戴红帽,可以蓄发、娶妻,以咒语为信条,呼风唤雨,其末流等于邪淫幻术,教规废弛殆尽。罗藏洲华有感于红教弊病,就力倡宗教改革。他制定清规戒律,排斥幻术,禁止取妻,崇尚苦修,于是形成了一个新的黄教,并且渐渐取红教而代之。为了和红教区别,他们穿黄衣戴黄帽。罗藏洲华成名之后,人们讳呼其名,称他宗卡巴,藏语是“湟水人也”的意思。宗卡巴有许多著名弟子,他死后,弟子中有两个最佼佼者,得以世世“呼毕勒罕”(化身)转生,传其衣钵——这就是后来的达赖和班禅。宗卡巴逐渐由人变成神,被供奉起来,而宗卡巴的诞生地也就成为喇嘛教的麦加,并且逐渐修造舍塔,建筑大金瓦寺、小金瓦寺、大经堂、小经堂,是为塔尔寺。数百年来,不仅青海、西藏、新疆、内蒙、四川等地的信徒来朝圣者络绎不绝,而且亚洲的一些国家,如尼泊尔、不丹、印度、缅甸、日本的许多佛教徒,也常来研读佛经。这个寺院在鼎盛时期的清康熙、乾隆年间,曾有三千六百名喇嘛;到解放前夕,还有一千八百多名。一九五九年,他们分别组成三个生产队,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我们走进寺院,完全进入了一个宗教的世界。寺院里面的调子和气氛同外边不大协调。我们乘车来的时候,看见青海的天格外蓝,蓝得透明,象蓝宝石。青海的云朵格外白,白得耀眼,象一片雪。山川、树木、田野、村庄,一切都那么明丽、清新。穿红衣的公社妇女,骑骏马的藏族青年,嬉戏的孩子,长须的老人,都显得朝气勃勃,雄姿英发。而在寺院里,光线是昏暗的,空气是郁闷的,节奏是缓慢的,调子是低沉的,概括起来是两个字:闷寂。似乎历史在这里被凝固了。
大金瓦寺前有几棵三、四丈高的树。它的躯干略略弯曲,不象青海常见的白杨那样挺拔。它的叶子呈卵圆形,前端细长,象女人的手那么纤细温柔。我从来未见这种树。陪同者告诉我,这是菩提树。噢,这名字好熟,佛书上常提到它。此树名的来源,还有一段故事。据说佛祖释迦牟尼当年一个人走到一棵毕钵罗树下,铺上了吉祥草,向着东方盘腿坐着,发誓说:“我今如不证到无上大觉,宁可让此身粉碎,终不起此座”。他就这样在树下解脱之道,终于在一个夜里,战胜了最后的烦恼魔障,获得了彻底觉悟而成了佛。从此,那地方被称为菩提场,那树就被称为菩提树。菩提,佛家语是“觉悟”之意,那么菩提树也就是“觉悟”树了。作为神话,这个故事是优美的,做为宗教宣传,这故事是虚谬的。真理只能通过实践才能认识。而绝不能靠苦思冥想所能获得。但是,历史上许多事情不都是从荒谬中走过来的么?而且,荒谬的事情,两千五百多年以前有,后来也有。例如,眼前这几棵菩提树,还有一个传说,说是宗卡巴的胞衣埋在这里所生,并且几百年来成为喇嘛教的圣物,被加意保护、供奉。从前来这里朝圣的信徒,如果能摸一摸这几棵树,或拣几片树叶回去那便是佛光照耀,将获得无限幸福——不用说,那“幸福”总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西天极乐世界;而在现实中,究苦者依旧究苦,“幸福”总是被权势者所垄断了。那些拾得“觉悟”树叶的人们,对这一点倒是没有觉悟的。
我们走进大金瓦寺的殿堂。正面是一尊镀金大佛像,光彩奕奕,神态安详。两旁是几尊略小的佛像。在这些佛像面前,放着一个长长的木制香案,案上放着三排大小不一的酥油灯,大者尺许,小者数寸,最里面一排是金的,外面两排是银的,上面镂刻着十分精美的花纹图案。这些酥油灯已经守候在佛像面前数百年了,至今不减其耀眼的光彩。想当年,酥油灯齐明,佛香高烧,表烟氤氲,袅袅升腾,几乎使信徒们的灵魂也飘荡起来,飞往佛界——然而他们的肉体却总是摆脱不了尘世的困扰。我想起一藏族朋友的父亲,当年他抛儿撇妻,不远千里从西藏赶来这里求佛,跋山涉水,历尽辛苦,心可谓诚矣。然而结果呢。他没有能够活着回去,因冻饿而死在路上了。解放前,象他这样遭遇的人,休止一个,两个!有多少人为了求得僧众的讽经祈祷或活佛的一哂一摸,不惜倾家荡产,甘愿将一生积储财物的大半或全部供献于寺院。塔尔寺是富有的,素有“金穴”之称。然而,那些屋顶的金瓦,佛像上的宝珠,香案上的金银器皿,以及从寺院占有的九万亩良田第六年收得的数十万斤粮租,不都是分明滴着穷苦人民的血汗吗?!
我们转到佛像的后面。那里是一个高约四米的舍利塔,塔身用黄布覆盖,上面虽然满是尘土,仍显得庄严肃穆。这是宗卡的墓,据说里边藏着宗卡巴的骨灰。这个舍利是塔尔寺最早的建筑,大约建于十五世纪或十六世纪初,距今已有四百七十多年历史了。
我们正在观看舍利塔,忽听窗外铃声叮咚。我走出殿门,抬头仰望,只见旁边几个佛殿的飞檐四角,风铃犹动,那铃声徐徐传向寂静的空间,别有一番韵味。
我们走进另外几处佛殿。历代珍口宝器和由金玉宝石砌成的各种佛像,大饱眼福。那些佛像,有镀金的,有镀银的;有的高达一丈,有的小不盈尺;有面带微笑怡然自乐者,也有神情严肃冷眼观世者;有青面獠牙、以人皮为坐鞍、策马前行者,还有一对一对的欢喜佛。他们千姿百态,表现出很高的雕塑艺术水平。
然后,我们来到大经堂。这是活佛、喇嘛讲经的地方,建于一五五七年,即明世宗嘉靖三十六年。当陪同的人开锁推门,带我们进去以后,我第一个印象是黑暗,好象从阳光灿烂的光明世界走进一个小小的黑暗王国。偌大个厅堂,竟不见窗户(或者有窗户而被帷幔遮住),从外边乍一进来,会物几不可辨,两、三分钟以后,眼睛才稍适应。我定睛看时,只觉得光线从刚刚敞开的大门冲进来,从两旁几个边门缝里挤进来。借着这微弱的光线,我略微能够看清周围的景象。这座四百二十二年前的建筑物,至今仍然完好无损。经堂的正面中间,是一尊高大的铜铸鎏金佛像。佛像右边,是两个堂皇崇高的座位,专为达赖和班禅而设。佛像左边还有一个座位,本院寺主每天早晨、中午、下午和晚上四次坐在上面主持念经。再两旁,各有五百个高约一尺、形状积压异的铜铸小佛像排列在那里,井然有序。整个厅堂是木制结构,共有一百六十八根巨大的方形木柱支撑屋顶;每根柱子高三米七,从上到下全部用壁毯包裹。壁毯上满是彩色的刺绣和富有立体感的“堆绣”,再现了各种佛教故事,画面上的人物栩栩如生,虽经数百年,颜色仍然相当鲜艳。堂内地板上是许多长条座位,上面铺有厚厚的坐毯。整个经堂可容数千人。
“在这里,智慧和愚昧混杂在一起,”陪同者介绍说,“你们看,几百年前的巨大建筑,富有特色的佛像雕朔,壁毯的刺乡和堆绣,各种精致器皿的制作,都表现出古代艺术家和劳动人民的高度智慧和技巧。特别是酥油花,真是绝持,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每年农历正月十五是塔尔寺最大的一次庙会,藏族艺术家们用酥油塑造出各种佛像、人物和花卉,确是惟妙惟肖……”
陪同者领我们参观了珍藏在一座佛殿里的酥油艺术品。老远,我们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酥油法味。近前一看,呵,真妙!除了几尊佛像和许多花卉外,还有一整套彩色的木兰从军故事,从辞母、出征……一直到胜利归来。你若看到那木兰的神态,一定会情不自禁地喊出:“活啦!”我真没有想到能用酥油制出这种妙不可言的艺术品。
在塔尔寺,和这高超的艺术形成鲜明对照的,还有另外一种东西,那就是和生产力水平低下等相联系的极度愚昧和迷信,它们会使你感到闷得透不过气来。譬如,在小金瓦寺有宗卡巴塑像,过去来朝拜者,每天成千上万以至塑像前面几寸厚的地板,不几年就被磕头者的头和手磨出深沟,甚至磨出洞……。当我们参观完毕走出寺院落大门时,眼前的一幕把我惊得目瞪口呆: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大路上,有两位长辫子、穿着紫色藏袍的妇女,正在旁若元人地“磕长头”。她们先是把双手高举过头,再落至胸前,然后双手前伸、全身扑到地下,最后是双手、双脚和头——五体投地。这一套动作完成之后,爬起来,向前走三步,再把双手高举过头……如此周而复始,一直磕下去。这种“长头”要磕多少呢?据说,她们许了什么愿,要绕塔尔寺磕一周,约计十里。这无异于用自己的身长去丈量那十里的路程。诸位读者,你不要为这十里吓住,还有更长的“长头”哩。据说解放前竟有人许愿从西藏一直磕长头到塔尔寺者,合家钱财,数年时间、毕生精力,都耗费在这遥遥数千里的要山险路之上!真是“阿弥陀佛”!
面对着这两个藏族妇女那么虔诚的磕长头的场面,我心情极其沉重,胸膛闷得透不过气来。我陷入觉思……林彪、“四人帮”不也是惯搞宗教迷信的么,他们在磕长头,也不念经。在他们那里,代替佛经的是语录,代替磕长头的是手举语录摇三次手臂。他们把同人民血肉相连的无产阶级领袖变成神,使之与人民隔绝;他们把毛泽东思想完整的科学体系割裂成碎片,使之变成宗教教条。这是一种比老式迷信危害更大的新式迷信!
忽然,一阵雄壮的机器吼声把我从沉思中惊醒,只见两台铲土机正向大路上开去,那两位磕长头的妇女也不得不让开。陪同者说,这里正在按照四个现代化的新规划修建一条柏油马路。不久的将来,当塔尔寺正式对外开放时,人们可以乘车从柏油马路上奔驰而来,游览、欣赏这不多的艺术珍品——古老的寺塔。呵,四个现代化的脚步已经迈到塔尔寺来了!我想,国个现代化的脚步,终要把愚昧落后和宗教迷信——老式迷信和新式迷信统统踏碎!
摘自:一九七九年十月修定
259.揭穿了一个历史的秘密
翦伯赞
这次访问对于我来说,是上了一课很好的蒙古史,也可以说揭穿了一个历史的秘密,即为什么大多数的游牧民族都是由东而西走上历史舞台。现在问题很明白了。那就是国为内蒙东部有一个呼伦贝尔的草原。假如整个内蒙是游牧民族的历史舞台,那么这个草原就是这个历史舞台的后台。很多的游牧民族都是在呼伦贝尔草原打扮好了。或者说在这个草原里装备好了,然后才走出马门。当他们走出马门的时候,他们已经不仅是一群牧人,而是有组织的全副武装了的骑手、战士。这些牧人、骑手或战士总想把万里长城打破一个缺口,走进黄河流域。他们或者以辽河流域的平原为据点,来敲打长城的大门,因而阴山一带往往出现民族矛盾的高潮。两汉与匈奴,北魏与柔然,隋唐与突厥,明与鞑靼,都在这一带展开了剧烈的斗争。一直到清初,这里还是和准噶尔进行战争的一个重要的军事据点。如果这些游牧民族,在阴山也站不住脚。他们就只胡继续往西走,谋略从居延打开一条通路进入洮河流域或青海草原;如果这种企图又失败了,他们就只有跑到准噶尔高原,从天山东麓打进新疆南部;如果在这里也遇到抵抗,那就只有远走中亚,把希望寄托在女为水流域了。所有这些民族矛盾斗争在今天看来,都是一系列的民族不幸事件,因为不论谁胜谁负,对于双方的人民来说都是一种灾难,一种悲剧。
马克思说:“世界历史形式的最后一个阶段,就是它的喜剧。”现在悲剧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出现在内蒙地区的是历史喜剧。但是悲剧时代总是一个历史时代,一个不可避免的历史时代,一个紧紧和喜剧时代衔接的时代。为了让我们更民政局地和过去的悲剧时代诀别以及更好地创造我们的幸福的未来,回顾一下这个过去的时代,不是没有益处的。
作者简介:翦伯赞(1898——1968)著名历史学家。湖南省桃源县人,维吾尔族。第一、二、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1926年,参加北伐军政治工作。大革命失败后,开始研究中国社会和中国历史。193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从1940年到解放战争期间,按照周恩来的部署,他先后在重庆、南京、上海和香港从事统一战线和理论宣传工作。新中国成立后,历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学部委员,北京大学教授、副校长等职。曾与郭沫若、范文澜等筹建成立了中国史学会。史学著作有《历史哲学教程》、《中国史纲》(一、二卷)、《历史问题论丛》等。
摘自:选自《人民日报》1961年12月13日
260.蓉城花会
曾克
成都一年一度的花会开幕了。
花会,对于刚来蓉城的人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就是“老成都”知道了它开幕的消息,也会情不自禁地谈论着它的各种情况。年老的引经据典地介绍花会的历史、发展和变化,他们说,成才青羊宫花会据史料记载,是从唐朝开始的。青年人通过亲身经历,讲述解放以来自己从花会上得到的知识。孩子们则争着介绍花会上多彩的风车和大气球。
我虽然已在成都住了一年,遇上花会,还是第一次。开幕这天,我起的特别早,饭后便直奔青羊城宫,这成都西郊的美丽、古老的寺院。
才九点钟,通惠门到青羊宫的宽畅马路上,已经拥挤着愉快的人们。林荫道上新植的垂柳,宛若花会招待员,列队迎接游人。
远远近近都是花
进了花会南大门,沿着花径走不多远,一座新堆的假山出现在面前,给花会的自然景色增添了情趣。游人走到这里,可以绕过假山,随着自己的的兴趣,向四面分流而去,舒适地漫步在缤纷的花海之中。假山背后,是风姿别致的喷水池,水从涧石间缓缓涌出,红色金鱼搅着微波嬉戏。
我站在假山旁向四面看了看,犹如完全被万花包围起来了。在视线可以看到的远远近近,高高低低之处,无不是花天花地。桃红李白,相互斗艳;海棠和红梅,象火焰般怒放;玉兰花苞蕴蓄着无限的春意,茶花恰如一抹红霞。游人们在这里一散开来,很快就给花丛隐没了,只听得歌声和笑声……。这情景比陆放翁所写:“当前走马锦城西,曾如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至浣花溪。”要更加迷人。
花会的精华
离开了浓香扑鼻的花林,向青羊殿方向走去,一阵微风中又带来了浸人肺腑的幽香,这是盆景园内千百盆兰草盛开的讯号。
这里的百多种花草也别具风姿,色香各异地逗人喜爱。今日雨后新晴,花心正滴露,在一片片如洗的嫩叶上,凝聚起闪亮的珍珠。今年花会上特意布置的“春夏秋冬四季花开台”,更成了花会的精华之一。这儿,牡丹提前含苞放蕊;白兰和栀子花争放幽香;傲霜的“蟹瓜”和“银虎须”,开得象在秋天一样起劲;最珍奇的是晚秋的芙蓉也含苞待放;红梅和水仙不愿再同冬日归去依然放射着青春的集中表现,是人征服、改造、美化自然所做出的贡献。
在售果苗处
专售花果苗的八角亭边,被姑娘们围得水泄不能。这个在新吻着金黄的“洋兰草”,那个在欣赏玲珑的“小灯笼”。有的情不自禁的把买好的“紫蝴蝶”采下一朵插在头上。一个穿着红花线衣、梳着双辫的姑娘,双手提了两个新买的花园竹篮,挤进人群中大声问:“哪位是卖果苗的?请选些橘子、广柑、苹果、梨苗给我。”当一位老花工应声走到她跟随前时,她又耐不住地自言自语地说:“要挑些壮实的品种,让它们长得快,长得好。”原来这是一位小学的教师,她准备和学生一起办一个小小的果园。
在坝事会上
在花会的坝事会上,游人们有的在购买锄头、木耙、镰刀、粪桶、简易抽水机、木制水车等农业生产工具,有的在交换优良种子。市林牧局举办的小型畜牧业展览会,展出有白羽红冠的莱亨鸡,金丝绒般的澳洲黑,它们在海棠树下得到了舒适的家舍。雪白肥肚的北京鸭,在桃林覆盖的小河岸上晒太阳。还有多乳的奶牛,特大的杂交猪……
在花会上,我进一步感到我国人民生活的丰富多彩。
作者简介:曾克,现代女作家,原名曾佩兰,曾用笔名海牟、一可、田木峦等。河南太康县县场面人。生于1917年。1936年前,在河南开封北仓女中读书。抗日战争爆发后,开始写小说和散文。1940年到延安文艺界抗敌协会工作。194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战胜利后,任晋冀鲁豫边区文联理事和《北方杂志》编委。1947年随第二野战军挺进大别山,参加了淮海、渡江、进军西南诸战役。解放后。历任中国文联委员,中国作协理事,四川文联和作协副主席。主要作品有《曾克散文集》,小说集《前仆后继》,与柯岗合写的作品有:散文集《因为我们是幸福的》、短篇小说集《边疆》,《一同成长》,电影文学脚本《中央突破》等,还与柯岗及重庆话剧团集体创伤了话剧《针锋相对》。
摘自:《中国新闻》1961年4月19日
261.留在阳光里的辙印
王兰玲
八月的敦煌,太阳的城。极强的日照如水一样直泻下来,把古城泼映得鲜亮明净。随期而至的旅游者更是往来穿梭,人潮迭起。
乘机自东向西飞来,从高空俯视下去,浩瀚的沙漠戈壁上渐渐浮现出一座绿色小岛,让人惊诧这小岛顽强的生命力,更让人惊诧这丝绸古道上的小城历经千年而不衰的魅力。无数的中国人、外国人;饱学的智者、好奇的游人、虔诚的信徒;各类绝然不同的人,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不惜长途跋涉的艰辛劳顿,以每日数千人的流量拥向敦煌,期望着透过这扇神秘的窗口,捕捉和追索纷繁的历史演变,窥视艺术圣殿的辉煌壮丽……
东方大佛
莫高窟,是敦煌的一顶金冠。
一到这里人们便发现,莫高窟打破了中国传统建筑坐北向南的格局,所有的窟门都朝着东方。每天最先迎到太阳的是九层阁。它雄踞窟区之上,成为莫高窟外部建筑最突出的标志。但九层阁没有司空见惯的雕梁画栋、描金彩绘,自自然然地呈现出棕红的土木本色,脱尽俗气,使得本质结构与石窟更加浑然一体。台阁层层叠叠,依崖而起,比崖而高,飞檐铁马,造型奇伟壮观,古朴庄重,令人肃然。
沿着经过加固修整过的栈道,穿过曲折陡峭的山崖,登上九层阁的最高处,眼前豁然现出一个巨大的洞窟,窟内端然坐着一尊高达三十三米的释迦牟尼塑像。与莫高窟浩如烟海的壁画和其他文物珍品比起来,人们对莫高窟像的注意力似乎还不那么集中。实际上,作为敦煌艺术重要组成部分的塑像,在艺术造诣上与壁画是同等卓绝惊人的。这尊大佛塑于盛唐年间,历时二十年方才完工。佛体与整座山体等高,山有多高,佛有多大;游人站在九层阁上,不过平视佛的唇部。如此浩大的规模,壮阔的气势,当与四川乐山大佛并论。而这尊大佛又集中了敦煌彩塑艺术发展到黄金时期的许多特征和精粹。其精美绝伦,更为全国大佛中所仅见!
大佛一扫敦煌早期塑像结构不当、神情呆板、线条单一等诸多不足,巧妙地利用山体的自然态势,布局得当,比例协调,线条流畅自然,整体造型敦朴、丰满、雍容而堂皇。再仔细端详大佛面部的组合,五官皆有变形,细微处多见夸张:凤眼微阖,眼裂几乎长达鬓,却让人感到眉清目爽,恰到好处。鼻梁挺拔、俊俏。最引人注目的是嘴的造型。那聪明的古代雕塑家根据洞窟内光线及透视关系的需要,特别强调了下唇,有意让下唇凸起于上唇,并且在下唇线上形成一道明显外翻的坡坎。这种奇特大胆的构想和塑造,简直令人称奇叫绝!从远处看起来,大佛嘴唇线条清晰、柔和,嘴形圆润而饱满,似充溢和涌动着生命的活力。嘴角微翘,似沉思,又似微笑,使大佛丰腴的脸庞益发生动传神、光彩照人,于明哲睿智中透露出慈善可亲。这哪里是什么佛?分明是一位血肉丰满、聪慧、美丽、端庄的东方女性!望着这大佛,能使人想起自己尊崇的长者,联想到生活中许多熟悉的面孔,甚至让人觉得这就是我们中国人,就是忠厚诚实的敦煌人。这大佛的成功之处,它不朽的艺术魅力,正在于“人”的尊严的升值,在于对生命的永恒的赞美。“人们的愿望是怎样的,他们的神便是怎样的”,不是么?
然而,稍加注意就会发现,在大佛面颊正中“毫光”之上,有一个难看的洞眼。据说这是当年流亡在敦煌的沙俄军队中的一个恶棍,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阴暗心理,就站在九层阁这个地方,朝大佛额头开了一枪,留下了这个罪恶的印记。当地老乡说,枪声响后,大佛额头上立时涌出了血,现在还看得到血痕。仔细看看大佛鼻下嘴下果然有些黑色的流迹。显然,这是一种附会的说法。大佛脸上那些黑道不过是残留在面部阴凹处的已经氧化变色的原彩绘罢了。然而,这传说表达出一种情绪,那就是对于近百年来盗窃和毁坏敦煌瑰宝的盗贼们的强烈义愤。
莫高窟,是中国古老文化的骄傲,但它也给中国人留下了那么多惨痛的记忆。从前秦开窟起,在一千六百多年的历史演变中,莫高窟有过兴盛和繁荣,但更多的是厄运不断。直到解放大军开进敦煌,才结束了莫高窟的劫难,使它获得新生。
今天的莫高窟,作为宗教圣地的历史使命已经结束了,而它的艺术生命正放射出炫目的光彩。九层阁的大佛日日面对太阳打坐,雍容大度,仪态万方,宛若一座东方的美神。它若果有灵性,一定会察觉到,今天、今后的敦煌将更加博大而辉煌。
太阳,将还给你一座新的沙山
敦煌的傍晚是属于鸣沙山的。
在白日强光下奔波了一天的游人们,此刻又追着夕阳,纷纷拥向城南十里外的鸣沙山。夕阳下的鸣沙山,简直如一连串神奇灿烂的金字塔。阳光如一面魔镜,把起伏的沙山勾勒出明暗反差极强的轮廓,形成一系列变化无穷的、巨大的直角、斜面以及圆弧。面对着这些巍峨耸立的见棱见角、刀削斧砍的沙山,恐怕世界上最好的画家也会为这线的变幻感到困惑和茫然。
这沙山似有一种莫名的诱惑力,一直到它,游人们立刻忘乎所以,童心大发。不论老少,不论男女,一瞬间,什么等级尊严,地位面子,世俗的偏见和羞涩顾忌,一古脑儿丢进了爪洼国。一个个扒掉鞋袜,打起赤脚,在温暖松软的沙地上随兴所至地奔跑嬉闹起来,尽兴地回味和享受着儿时的欢乐。来自异国远道的游人们,更是不肯错失良机,争相去骑骆驼。夕阳下,一支支奇异的驼队,沐着阳光,步着金沙,驼铃悠悠,情高致远,倒颇能领略到许多探古猎奇的雅趣!
陡峭的鸣沙山峰顶上,早已是人头涌动。捷足先登的人们如胜利之师般乌压压铺满了整座山头:朝着山下相识的、不相识的攀登者招手、呐喊、打口哨。阳光在密密麻麻的人群背后闪着耀眼的金光,形成一种罕见的逆光剪影效果,仿佛这些凡体肉胎忽而一起化作周体放光的神灵。
原本只有层层细细波纹的沙山平面上,此刻留下了一行行深深的足迹,像朵朵水漩,也像一个个拖着小尾巴的逗号,在阳光的折射下明明暗暗地闪烁着光亮。游人们踏着前人的足迹,奋力地向上攀登。沙山如直立的刀刃,流沙如水,迈出去一步滑下去半步,步步艰难。然而没有谁肯中途退下山去。素不相识的人们互相打趣、鼓励。不知怎样一来,漫山上下不分国籍、人种,彼此皆亲如故人了。
在这支随意组成的攀登队伍中,有一位身材颀长、碧眼金发的英国小伙子引起人们一片惊叹。这年轻人左脚受了伤,小腿以下裹着一块黑色的塑料布,以防灌沙。小伙子拖着这只僵硬的脚,把全身重量集中在右腿上,不是走,而是一步又一步地朝上蹦跃。他满脸通红,大口地喘着气,浑身在做一个轻松有趣的游戏,不时朝前面的女伴高喊一声“玛莉娅!”并伸出右手在胸前比划一下,向同行的游人表示已经上去一半。这浑身燃烧着生命力的年轻人终于以最后一跃登上了鸣沙山的顶峰。先他而上的伙伴们待他刚喘匀气息,立刻将一部小型摄影机递过来,年轻人接过机器,也立刻进入角色,抓紧落日前的最后机会拍摄起来,遗憾的是他却不能把自己汗水反射着夕阳的形象收进摄影机。
时间已经接近晚间十点钟了,夕阳还在天边释放着它最后的全部光彩,绚丽而多姿。从沙山上望下去,经过疏通清淤的月牙泉已经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清洌洌如一弯新月镶嵌在沙山脚下。此刻,泉水正倒映出满天彩霞,水面不时像溅上去许多火星,爆起点点金花。
几乎所有的游人都为眼前的景致所吸引,又都感到迷惑。鸣沙山、月牙泉,这两个性质截然相反的物质,却成为一对亲密的孪生兄弟,大自然的造化真是不可思议!否则,以鸣沙山之沙去掩月牙泉之水,只消举手之劳。然而,千百年来,从人们发现它们的那一天起,它们便相安无事,互相印证着彼此的存在。那一掬清水,风吹不干,沙埋不掉,大旱之年也不会干涸。有人经不住月牙泉的诱惑,等不得观赏平沙落日的壮景,连滚带翻地朝着山下扑去。笑声中轰然带起一股股飞溅的沙浪,倒像是被沙流一泻而下似的。
游人中立刻有人失惊道:如果人人这样带下去一片流沙,长此以往,鸣沙山岂不会被众多的游人夷为平地,不复存在?一位在山顶卖西瓜的老汉闻此言仰头大笑起来。
就如同月牙泉身处沙山而不被掩没一样,鸣沙山这看似毫无凝聚力的一捧散沙,虽经历了千百年游人的不断冲击,却从不曾降低过它的高大,从没有失却过它的棱角,从没有改变过它的个性。每天,当游人散尽,夜幕沉沉的时候,那来自大漠深处的神秘的风神,会把散落的细沙一一拂上山去,会把游人留下的无数脚迹抹得干干净净,白日里被磨秃了的山脊会重新现出锐直的棱角。风神来无影去无踪,只有沙面上层层潮汐般的流沙线会留下它一夜的辛劳。当天空中最后一颗星辰隐去的时候,随着远山鸡鸣声声,新的一天又开始的时候,太阳,将还给你一座新的沙山。
难怪游过一次鸣沙山的人,总在盼望着第二次。
262.枯水孟达峡
张承志
孟达峡是个人们都该知道的地方。
关于“孟达”二字语源,包括学者们在内谁也说不准确。大概它是一种突厥语;但这么推测,仅仅是因为峡内居住着讲突厥语言的撒拉人的缘故。在青海循化撒拉族自治县,也就是在孟达峡口以西,住着人称“撒拉十二工”的悍勇撒拉人。“工”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词,总之词义就是村庄。
黄河在孟达峡里,不一定是最威风凶猛的一段;但却是最漂亮的一段。它从青海远道而来,在撒拉人的边界遇上了钢色的积石山脉。于是,黄河劈石破路,沿盂达工黄褐色的庄寨,在甘青两省之边的大自然中,创造了这一条长峡——青崖矗立,鸣涛轰鸣,冲出峡口的黄河滔滔而来,背倚着雄壮升起的钢铸一般的积石山脉。
孟达峡口外,先有仅仅只三个庄子的一个小族——保安人的坡麓地;再有古风纹丝不变的大河家码头。黄河分出甘肃青海,小镇交流藏民回民。一逢集,成群的白帽子回民拥下渡船去寻找各自的教门;成群的红绿饰藏民登上渡船,用一捆柳梢绑牢的硬柴去换腌咸菜用的大葱。白色和红绿色拥着流着,显出古渡口的风气。
离大河家,若是溯着黄河,岸边比比皆是淘金的回民。
走上孟达路,见一对父子在河滩支着漏筛,用黄河水,淘黄金砂。
我问那金客后,知道黄河母亲金薄得很;只淘到看时黄澄澄的有、摸时水滑滑的那么一薄层。我说:这么着能把钱挣下么。金客苦笑着,他的儿子一锨砂子铲过来,话就断了。我朝着峡口又走,钢色的山体如水洗过一样光滑,浴在空气里。走远了再回头,只见那父子两顶白帽子,还那么弯着忙碌。黄河从我身边疾驶而去,又倏然甩过他俩,朝下游大河家方向冲去。我不再回顾,朝峡口走去。
我没有问他们宗教的事。
因为我知道:不仅大河家沿线,包括撒拉十二工回教中的哲合忍耶——那个如同中国脊骨一样的刚硬集团,已经在清乾隆的盛世之中,彻底地被斩尽杀绝了。那金客子爷儿俩不知道我的心事;我走孟达峡,是想亲自走一走当年哲合忍耶撒拉人扑向兰州殉教时留在孟达峡里的旧路。
一进峡口,耳音一变。
忙忙碌碌过光阴的、贫瘠而人情味十足的、热闹的甘肃声消失了,一瞬间万籁俱寂。
高原的、空气稀薄的、紫外线灼伤脸颊的、沉寂而冷漠的青海声,只是峡底的水哮。
耳际流声在一瞬之间的骤变,是十分奇异的。亲历大自然的声音在为自己转变,于我仅仅只此一次。
黄河远在深深的峡底。隆冬时节,正当枯水,窄窄的孟达峡挤扭着河水,逼得怒吼的河发出一种古怪的、单调的空响。
两岸的荒山,被高原的烈日烧坏了,没有峡口外表层的钢色;处处酥碎,层层剥蚀,红黄相间的土壤上植被稀秃,这是积石山脉的内里吗?那钢壳是怎样销熔的呢?
烧坏的风景,给人的双眼一种痛楚。看过之后,心里久久难受,不能康复。
我踏着晒焦的细细尘土,眯眼望着峡底的滚滚黄流。晴朗的冬日,和平而安宁。阳光晃眼,令人联想到夏天的曝晒。
———纵眼望去,青藏高原就这样,在视野之间开始了。高原的边缘,景色总是放大的。
我走着,心里想着200年前那些人。他们舍了如此八面威风的故土,冲出孟达峡去寻个什么呢!
流下去的水,去了就再不会回来,虽然人叫它黄河。200年前的黄河,已经和200年前殉命的撒拉人一块,永远地逝去了。
我溯河上行,饱览着望不尽的壮大自然。
峡水宣泄而下,争先恐后。
孟达峡里只有不绝的轰轰声。水撞石,山挡河,世世代代地轰响不止。我两耳充斥着这声音,走得一言不发。久了,觉得峡中其实无声,万物都在沉默。
这么想着,抬起头来,只觉得顶天入地的大景又无声地变了。
263.佛国初旅
孔另境
一、短姑道头
从甯波开船到普陀,只消五个钟头,恰才已经过完了最后一个码头沈家门,所以知道普陀就在目前了。船里的乘客已寥寥无几,这时C也走出了甲板上来。今天阳光特别地明朗,照耀在这混浊的黄泥水里更显出它的金黄色来。C不时用带来的望远境向进行的方向张望,沿途和我们很殷勤的和尚也凑趣地走过来向她东指西说。我从他们旁边望去,一个是穿着那灰色博大的袈裟,光秃的头顶下接一张菜黄的面庞,全身弃满了直的线条,毫无生趣的古代的风味;一个是婀娜的身子上裹着一身紧窄而颜色显明的单旗袍,富有曲的轮廓,脸色是红润的,动作又极活泼,全身溢出了青春的力来。要是有一个艺术家在这里,我相信他一定不会放过这当有对照趣味的题材的,可惜我当时连一张影也没有把他们摄下来。
不久,普陀山的轮廓已渐渐显明起来。望去固然并不甚高,零零落落地有许多黄的点子嵌在山上边,这大概就是寺庙了。等我们把零碎的东西整叠了一下,船已停在普陀山前的湾心了。
和尚殷勤地代我们招呼一切,因此我可以俞闲来去审视这南海佛地的姿态。我们上岸的地方是由石级铺成的埠头,这石级非常多,一直要伸到湾中,颇像是普陀山的一个舌头。据说这埠头也是一个灵迹,名唤“短姑道头”,相传有如下的一个故事:
“有姑嫂来山礼佛,至山,而姑天癸适临。其嫂短之。姑亦惭恨,不敢入山,孤懑舟次。潮生路绝,饥不可得餐。须臾,见一妪持簟相饷。屡投小石水中,款足至舟,致饷而去。姑甚异之,不知谁何也。久之,嫂知是佛现身,反殿亟祷。瞻仰莲座,则大士衣裙犹湿,遂名‘短姑道头’。”
这自然是一个不必相信的灵异,不过你倘不是去研究普陀的地质,我劝你还是“姑妄听之”来得有趣些,不然你就没法去发觉普陀的意义所在了。
石级上去,是迎海而建的石坊一座,颇宏大壮观。坊上横刊“南海圣境”四个大字,其旁刊有二联云:
“有感即通千江有水千江月,无机不被万里无云万里天。”
“一日两度潮可听其自来自去,千山万重石莫笑他无觉无知。”
大半天的轮船生活,正把人弄得头昏目胀,此刻一踏上平平稳稳的陆地,突然感觉着一种清醒和畅快。C走得快,早进了牌坊,我却还呆呆地望着这包含释家中心见想的两句联对出神,等我把牌坊上的字仔细咀嚼了三分钟以后,只见C和那和尚正被很多脚夫包围在石坊后的一座亭子里。于是我连忙赶过去,仔细一看,原来这班人都是轿夫,他们一手抱着一个藤垫子,同时拚命向我说些话。他们讲的话不很容易懂昨,仿佛带些温州一带的口音。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无非要求我们坐轿,我为不辜负这班人的盛意,决定连那和尚一共要了三张藤轿。临上轿时,我又过去相一相这石亭的名字儿,叫“回澜亭”。
一路闲花野草,甚是茂盛,山既不高,路亦自然平坦无险了。此时还不过四点钟光景,今天原不会再出去游玩,所以吩咐轿夫把脚步放慢些,以便顺路咀嚼一些野景秋色。
转过一个山坡,地势较前稍微陡斜。忽听见前面C在轿上呼着要下地来,我问她,她说:
“这么高高的坐着,多难受,你喜欢坐,坐着就是,我是要下来走一段了。”
其实,我也何尝愿意坐轿,只是为难于摆脱才坐的,现在她既下了轿,我自然也马不得地走了下来。和尚见他一个独坐着不好意思,也要下来,经我阻止才罢。
步行数百步,即遇一亭,题名“正趣亭”,据轿夫云,这背后的山就叫正趣峰,那么自然是亭以山名了。后来(指我在归途中)翻翻山志,见于该亭下载有清张超宗咏亭诗云:
“孤亭坐坐夕阳斜斜,百折千重路转赊;山鸟似知来客意,连声啼上杜鹃花。”
沿路有一种野花,生于岩石隙缝间,色紫红,鲜艳异常,花大如芙蓉,不知其名,据轿夫说,俗名叫野白姜花。沿路碰见许多来来往往的和尚,见我们轿了过来的时候,他们就站住了一旁,向我们稽着合十,接着又把袈裟的前襟撩起来做成一个都兜儿,一面口中念念有辞,意思大概是要向我们募化些什么,不过我们既不是来烧香拜佛,所以当初确不曾预防这一着,自然只能都回答他们一个失望了。看这些普陀山的和尚,个个都是面黄肌瘦,穿着破碎,情形十分可怜。我想现在的普陀山,怕又落入劫运之中了。
听随行我们的和尚说,现在全山就以普济寺为最富裕一些,别的寺字庵堂都不够开销,全靠香客的资助,言下之意,不说我们也可明白了。他又说香客打尖的地方,全山以文昌阁为第一,除了它就要算他们的报本堂最宽畅清洁的了。这句话等我们的轿抬进报本堂的时候,才相信的确是并不曾过分夸大的。
报本堂是在息来院的里边,原是西天门献祖祠,原祠已损,后经通旭和尚改建。通旭是清世祖的十世孙,曾为前寺(即普济寺)的信持。后光绪间,又增建殿楼及东西寮,故房屋堂新,给香客下宿的地方就在这里。后来C向我说,她当初想像中以为庙堂总不出那么一套庙堂的花样,为什么这个地方简直像上海的大旅馆呢?真的,我们一点也看不出这是庙堂,也有客厅,也有茶役,各房间也有铜床和许多旅馆的用具之类,所不同的是不定房价和没有劳餐可吃而已。
等到坐定以后,身体也感觉得疲乏起来了,好在今天本不决定出游的,所以在吃过了素斋,就和同来的这位和尚(他是报本堂的经理)闲谈些普陀灵异圣迹之类,这种原是“姑妄听之”的话,自然不必一一记下来了。
二、朝阳洞未见涌日
未去普陀这前,连日阴雨,生怕这次出游不能美满,C又是念念于天气之好坏,仿佛果然能依此预卜我们前途的命运似的。但一到中秋日早晨起来的时候,一轮皎洁的红日早已高高透出来了,C极其高兴,不但预定的游览计划可以实现,而更重要的仿佛今天的好天气正已象征了我们前途的光明灿烂。
匆匆吃过早斋,那位向导大法师,也已整装等发了。
从报本堂到朝阳洞,要路过普济寺,我们决定顺便先进去走了一走。普济寺俗名前寺,与法雨寺俗名后寺的同为普陀全山的主刹,而普济的历史尤较法雨为长,寺址亦较大。寺前在池曰海印池,广约十余亩,东西各建有过桥,故将池划分为三部分,我们去的时候,池水已极干涸,只剩夏荷残叶数枝而已。进门为湖心亭,湖心亭内更有万寿亭,两亭前后相隔,中有一墙,与杭州灵陷寺相伯仲。据说该寺共有十殿,最初即为梁时之不肯去观音院,叠遭倭寇蹂躏,毁而重建者再,现大这规模,乃完成于清雍正九年。我们因为要赶快去朝阳洞,所以也来不及仔细来去相,只是走马观花地兜卫个圈子。
由前寺向东北走没好远,就到了朝阳洞。和尚前导,先走上朝阳洞的顶去,上边山石已经筑平,又加涂一层水门汀在上面。因为它是突出在海中的一块岩石,所以顶上的三面均围有石栏,并有石桌石凳之类,置身其间,恍如登在上海三公司的屋顶花园。从石栏下望,海水冲激不息,这天刚刚没有风,海面上仅仅略起一些折纹。远望海滩,只见金光万点,闪烁其中,初不知是什么东西会如此耀眼,后来经和尚指示,才知道这就是有名的“千步金沙”呵,为普陀胜景之一。C一听这话,欢喜欲狂,拚命拖我快些下去,我为她在这顶上摄了一张像片。
从山顶下来,我们都忘记了去看洞,幸亏经和尚提示,才因头又走落到洞里去。其实这有名的洞也并无什么特别地方,不过因为它是在海边上,能够看见海水从洞中冲激而入,等到撞在岩石上以后,重新激回出去,这这间,海水泛出许多白沫出来,同时又发着鼓铜锣般的声响。C告诉我,钱塘江的潮水和这是一个道理,这话果然不错。这洞并不如一般山洞那么黑暗,因为阳光可以从上边一个洞中射入,据说早晨太阳初出来的时候,这洞口是早能够受到日光,所以有一位和尚叫释能仑的曾咏此景有句云:“黛色未分笼宿雾,曙晖先已到朝阳。”朝阳洞之得名亦即在此,可惜我们无缘看见此景了。
三、千步金沙
大概C对于那沙滩特别怀着热望,所以仅仅一瞥那山洞以后就催着我们下去。沙滩离朝阳洞极近,从山上下去只转一个弯到了。
这沙滩沿普陀山的东岸一带,远望过去仿佛铺着一条黄色的褥子,可是极长极长,我猜相它一定不止千步的。C走在最前边,我几乎追她不上,和尚在后边大声呼喊,要我们不可跑近海边,C兀自不理。等到我加速追上她的时候,海水已经冲湿她的跑鞋了。我们就坐倒在这沙上玩起来沙来,这沙真有些神秘似的,看它的在小几乎是粒粒相同的,颜色又黄的发耀出金光来,我伞兵马它放在口里一咀嚼,又硬的异常,真有些想不出是什么东西变成功的,要不是里边确含有金的成份也说不定的,我们伸手下去一探,似乎深到无底一般。C抓起一把来拚命塞到我的西服袋里,她说要带回去做个纪念,我自然反对,我也扑了一把要塞到她的衣领里去,两个闹做了一团,弄得立在滩峰上的和尚也哈哈大笑起来。
在滩上足足停滞不前留了半个小时,我怕和尚等的不耐烦了,所以连连催着C动身。她还是嬉皮笑脸地挨着不肯站起,后来幸亏和尚在上边喊还要去看“仙人跳”哩,她才欢欢喜喜给我拖了上来。
附带抄了两首古人咏千步沙的诗句:
其一(清孙渭作)
“千步堪留月,祥光散碧霞;远看金布池,近泛浪花成花;水气云飞絮,波声雷驾车。慈航如可渡,此夜拟乘槎。”
其二(释通顺作)
“认把珠沙布得成,传闻佛步此中行。卷将浪影千寻白,铺就潮痕一片清;不管明阴雷惯吼,才交子丑日光生。想来净土贪凝净,满地黄金却不争。”
四、古洞潮音
倘从千步沙再往北走几步,就是法雨寺,从法雨寺后山上,就是全山最高峰的佛顶山,我们因为预定要尽一天游完的,怕因此倒的落了几个好去处,所以我们的脚步重又回头南行了。
若要说出普陀山风景的特色,则雄伟不如贷岳,秀丽未及西湖,但它之所以如此出名,第一当然因为它是佛国圣地,终年香雾满山的缘故;其次就要算它特多峋嶙怪石,诡幻古洞了。试想这区区数十方里这地,山洞倒有十七处之多,全国各地,谁能赶得上它呢。现在我们要去的潮音洞,就是最著名的一个山洞。
潮音洞是在东南角上,龙湾之麓立在岸边可遥望朝阳洞。它较朝阳洞大而高,形式也各异,朝阳洞好比似一个立着的螺蛳,潮音洞却仿佛一枚直立而开口的蛤蚌。阳光从上面和对方射进,可以把洞内似犬齿交错的岩状看的很清楚。但这个山洞人是不能走下去的,而且洞上已围了石栏,据说因为从前人在此地投崖舍身的。
我和C伏在石栏上看潮水自外□击的情形。当潮水自外涌入,原和朝阳洞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潮水从岩石上击回的时候,确比朝阳洞伟大多了。冲进来原是黄黄的泥水,但回出去却尽变成了乳白色的白浆,这白浆里含着无数的泡沫,而且它能向上飞跃,有惟川珠,所谓潮音者,也从这一回击里吼发出来,远闻之直如轰雷。所以释说参描写这情状有诗云:
“无端绝壁起雷霆,倏尔神兵战鼓临,鲸吼一声震谷响,鳌翻千里浪潭深。洒来石穴纷纷雨,激向岩中点点金;欲说此间灵异处,竞传在士听潮音。”
末了两句说观音大士曾在此听过潮音,自然又是无稽之谈,但却因此引起了不少善男信女来此叩求大士现身,甚之有终日不去冀一瞻法相者。现在叩求大士现身,听说都改到梵音洞去了;这也许因为终年不绝的轰声已把大士听腻了的原故。
我们从潮音洞出来,路过紫竹林,地当海边岩角,风景是很美丽的,因C要看仙人跳的心很急,我们也只好过门不入了。
该地当东南尽处,是这大岛之边沿上的一个小半岛,遥对小普陀洛迦,在这块大法这方丈的山石上面,凿有一只脚印,尖向内,颇能使人引起大士从对方跳过来的想象,惟脚印只一个,则须费人思量耳。
C很喜欢这所在,她用望远镜遥望对面的小洛迦,并告诉我说对方岛上也有几个庙宇,她又用自己的脚来跳在那凿刻的鞋印里,则相差几及四倍,不禁嫣然。
五、磬陀石
从观音跳山下来,返身向西,越正趣峰,而在普陀之极西端。沿路所见庵堂梵宇甚多,因C都不愿进去,故仅过眼一瞥而已。这时肚内已轴辘叫饥,一看表,正指着十二时。阳光射在身上,也较早晨出来时候灸热得多了。原可回报本堂吃了饭再出来的,而C却极力主张爽性看了磐陀石再回去吃饭,我觉得她已经决定要午后就垆央加甯波了。向导和尚仿佛也已经觉得她的主意,所以他絮絮指讲的兴味也顿时冷落了许多。
磐陀石在灵石禅林门外,上下两石相积,石面纵横各十余尺。其异者即在两石相积处,因底下的那块石头,它的顶是略尖的,上边的一块石头则相反,石面阔而底尖,故两石相置,照理是极难平稳的,然而这石却偏偏放得很好,上边的石面还可站立一二十人,岂非神奇乎?据说两石相积处,是并不衔接着的,不但在罅间可以望的通明,而且可以两人拉一线从罅间拦得过去。前一证明我去实地试验了,视线却怎么也通不过到对面,这倘不是因我六根未净,那么一定是被灰尘积塞了缘故。后一证明C都走上去了。石面极滑,凹凸也不平,我穿着一双皮鞋,一大意,几乎跌了下来,幸而四周有拦杆拦住,然心已突突者好久,此石遥对二龟听法石,据说当年观音大士就坐在此石上说法,耐一龟从海边爬过来听法,后来二龟不知为什么成了化石,我问向导和尚,他也说“说不上来”了。可是我后来翻翻山志,却找出证据来了,释空壁诗云:
“巍巍磐石立孤峰,大士何年坐此中,听法不真龟化石,谩劳千载聚鱼龙。”
自然是因为龟心不诚,所以大士一怒就把它们点化为石了。
石上除凿有“磐陀石”三个大字以外,还有许许多多俗人雅士佛门弟子都在上面画字了,一块圣山灵石,现在已弄得有点乌七八糟样子。
在石上留二影后,即刻由大法师向导回寺,因肚子一饿,也许遗漏了不少胜迹呢!
六、赋归
果然,一回寺,C就提出下午乘轮返棹,其理由,她说:“也不过如此!”我是无话,失望的却是大法师,他所以兴高采列地陪我们,无非是想募得一批可观的香资的,不意这位小姐如此兴短,真不免要使他怅然了。
午斋后,因半天奔跑,感觉得疲倦,天又热,所以就在报本堂的客在里坐谈。和尚对我们说了许多后望的话,我也敷衍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谎话,因为在这颇觉歉然的状况下,我们既无力多给他数十元香敬,只好让他多吃几个空心汤团了。
三时,仍叫原轿夫来抬了我们到短姑道头,临上轮,问C此行的感想,她说“好!”同时向这佛国嫣然一笑以别。
作者简介:孔另境(1904-1972)现代作家、教授。笔名东方曦等。浙江桐乡县人。1925年毕业于上海大学中文系。1928年开始写作。1932年至1933年出版有散文小说集《斧声集》、《秋窗集》。1936年出版有《中国小说史料》、《当代文人尺牍钞》等。1946年为大地出版社主编《新文学丛刊》,为春明书店主编《今文学丛刊》,著有小说散文集《庸园集》等。解放后任山东齐鲁大学中文教授、春明出版社总编辑等职。
264.天子山一日
峻青
山中幽静,一夜酣睡,黎明时分,一阵咚咚的敲门声,把我从梦中喊醒,是小叶同志来催促起床了。原来今天要上天子山,需要爬十多华里的山岭,山高坡陡,天气又炎热,所以决定早些起床,趁着清晨的凉爽之际上路。
此时正是五点,天不未大亮,一轮残月,还发射着明亮的光辉,斜挂在西面山峰的上空。那无数座密如林立的山峰,在迷离的月光下,显出朦朦胧胧的淡影,象一幅水墨画儿似的,充满了诗意。凉爽的山风,沿着幽深的山谷吹来,带着露水和草木的清香,也带来了峡谷间农屋里雄鸡的啼声。仰头望望那高耸在头顶上空的天柱峰,月光下,显得更加雄伟高大了,一缕缕乳白色的晨雾,飘浮在山峰的半腰,象围上了一层轻纱。……
吃罢早饭后,已是林中鸟声盈耳,空中红霞满天了。
我们告别了热情的索溪峪的主人,在霞光和鸟鸣声中,沿着山间小径,经过了养猴人的小石屋,向着天子山进发了。路,是狭窄而又陡峭的羊肠小路,它沿着山坡,弯弯曲曲的往上升高,路两旁,尽是茂密的树林和灌木丛。一缕缕晨雾象炮烟似的在浓绿的林间缭绕,灌木丛中,散发出一股股浓烈的腐草枯叶的气味。一群群好奇的山雀,追着人在路边的树上、岩石上唧唧喳喳地叫。蝉,也开始“知了”、“知了”的叫了起来。清晨的山间,是如此的幽静,除去这鸟蝉声之外,就只听见山泉在石涧中奔流的叮咚声,和山林吹动着树木、山草的飒飒声。……
太阳出来了。酷暑炎夏,骄阳似火,但是这儿却并不感到炽热。原因是我们正行进在林木幽深的山谷中,那茂密的枝叶,遮住了骄阳,只觉得眼前骤然明亮了许多,而地感觉不到太阳的蒸晒,只有那树木稀疏之处,地从碧绿的枝叶的空隙中,透射下斑斑点点金黄色中,那照射进来的阳光,也变成了绿澄澄的颜色了。还有,那从空中幅射进来和阳光和那在林间袅袅飘浮着的乳白色晨雾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束束绿色的和乳白色交替变幻着的光柱,好看极了。
离开了那幽深的峡谷,穿出了碧海般的树苗,登上了半山腰,眼前豁然开朗,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那长满了灌木和绿草的山坡上,到处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突兀高大千姿百态雄伟壮观的石峰。
啊,石峰,这儿又有那么多的石峰。昨天,我们沿着索溪河岸游览了十里画廊。人走在峡谷中,仰望高耸在两岸上空的无数石峰,曾为它那秀丽奇特的雄姿而惊叹不已。今天,当我们爬到了山上,来到了这一座座石峰的身前时,那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色了。
石峰,啊,石峰这个名字,我几经思考,始终想不出一个最恰当的名词。它们有的很高很大,可以称它为山峰,但它又不同于黄山那样的天都峰、莲花峰;当地人称它为岩柱,又有人称它为石柱,因为它们都是一根根象柱子似的擎天而立的岩石,但它又不同于昆明石林那样的石柱。它们有的很高很大,象天都峰那样的高达数百米之外,也有的象石林那样的仅有十几米几十米。但它们却极为陡峭,却又不是光秃秃的,而是在岩缝间,特别是在石峰的顶部,全都披盖着一层长满了碧翠的地皮,丛生着茂密的树木。这就更增加了它那雄伟苍郁青翠挺拔之势。
武陵山区的奇特迷人的风光,正是由这分布在高山深谷中的无数的千姿态百态的石峰而组成的。它们是那么多,那么集中,那么广阔,那么奇特,这是在任何别的地方所看不到的。
我真惊讶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竟然能造就出这们的美景。
我的面前耸立着一座高达三、四十米的石峰,它从碧绿的山坡上拔地而起,直指蓝天,象一根圆柱似的,几乎上下一般粗,只是在顶部,稍微细一些,那样子,真象一根雨后破土而出的春笋,所以人们就叫它春笋峰。
更为奇特壮观的是那南天门。
说起南天门来,人们并不陌生。在许多名胜之地,比如东岳泰山,南岳衡山,还有普陀山等地,都有南天门这个景致。但是,这些景致,都是人工砌成的,而这儿的南天门,却完全是自然天成。这是一座高达数十米的巨大的岩石,这高高地耸立在由索溪峪通往天子山的山坡险要之处。在它那巨大的石壁的下部,有一个顶部呈椭圆形下部呈长方形的门洞,活象一个拱门,这门洞高有十几米,宽也足有六七米,雄伟之极,也奇特之极。
每一个走过这个石门的人,在惊叹之余,都不禁要发出这样的疑问:
这石壁上的洞门,究竟是怎么形成的呢?很难想象,也许是在那遥远的洪荒年代,有那么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用他那灵巧的双手,智慧的头脑,审美的眼光,锋利的的钢斧在这千山万壑之中,劈凿出这么多奇形怪状雄伟美丽的岩石峭壁、石峰和岩柱,也在这巨大的石壁上,凿出一个巨大的石门。
我们坐在南天门前,尽情地欣赏着这眼前的天边景色:那横亘在天际的重重叠叠的淡蓝色的远山,那展现在眼前的一座又一座的石峰,那铺满了峡谷的碧绿的林海,那荡漾在四周的鸟语蝉声。……
啊,心都要陶醉了。它使我忘记了登山的疲劳,盛夏的炎热。
索溪峪管理局的小田同志指着下面山坡上的一座石峰告诉我说:解放初期,就在那座石峰下面的岩石洞中,居住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独身妇女,她曾经看到:每天黄昏,就有三匹白马到山谷的泉边来喝水。现在,这个妇女已经不在人世了,她的儿女也早已在下面的村庄中安家了。但是,他们还记得他们的母亲告诉他们的那三匹白马的事情。这不是神话传说,而是确凿的事实。在这未经开发人烟稀少的深山中,到今天还有大片人迹未到之地,原始森林和许许多多未被认识的动物、植物和奇花异草。
这是一片难得的原始的美,它美就美在这原始二字上,美就美在这自然的野趣中。
那山,那水,那树,那掠过身边的山风,那飘过山巅的白雪,甚至那火辣辣地蒸晒着这原始山林的太阳,都使人感到它是那么清新,那么飘逸,那么纯真,那么幽美。人在这样的环境中,仿佛整个的心身,都和这绿色的大自然溶化在一起,已不复感到自己的存在,而却又觉得普遍地存在于各处之中。他存在于那苍翠的林海之中,高高的石峰之上,掠过山坡的山风之内,飘过山巅的白云之中。……
中午时分,我们登上了天子山顶。
一幅更加奇特,更加壮观,更加雄伟,更加迷人的景象,展现在我们的面前,简直使人目瞪口呆:高山之上,群山环抱之中,有一片辽阔而深邃的断层,形成了一个方圆几十里的深不可测的盆地,活象一个大湾,但是湾底下不是水,而却是郁郁苍苍绿得发黑的树木和一座座巍然耸立、奇形怪状的石峰。这石峰是那么多,那么集中,那么稠密,简直就象一支挤满了山谷的队伍似的,密密麻麻,重重叠叠,使人想起了西安秦墓中的兵马俑。怪不得人们称它为天兵天将呢。
——这就是索溪峪的主人,王副县长所一再向我们介绍的“西海奇观”。也就是那神秘莫测的人间迷宫神堂湾。
前两天,我们在十里画廊和百丈峡所看到的景象,已经使我们惊叹不已了,而今天在这儿所看到的景象,就更加令人惊叹。因为在十里画廊,我们只是顺着狭窄的峡谷仰望那耸立在两旁的山峰和岩柱;而今天在这儿看到的,都是从高山上面,俯视而展伸在我们脚下辽阔广大苍苍莽莽的一大片海湾。是的,海,用海字来形容这片辽阔的断层地和峡谷,是十分恰当的。这的确是一片峰林的海洋。它广阔、深邃、神秘莫测,数以千计的石峰,从那幽深的谷底中,密密层层的挺拔高耸,从上面向下看去,确是开阔、雄伟,壮观之极。
这儿是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神堂湾,就在这高山之上。它的湾底,至少也在海拔六、七百米之上。这湾底究竟有多深,谁也不知道,因为它的四周都是悬崖陡壁,无人能够下去,也无人敢下去。人们只能从崖顶上面,向下俯视那深不可测雾气迷□的湾底,想象着这个神秘的可怕的迷宫。关于这个迷宫,有着种种的传说,有的说那下面遍布着猛兽和蟒蛇,有的说每到下雨阴天的时候,那下面就发出一片金鼓齐鸣人喊马嘶的声音,宛若,千军万马在对垒厮杀……
尽管这些传闻有些神秘甚至有点儿可怕,但那景色却是非常壮观和优美的。
正如大海那样,既有些神秘甚至也有些可怕,但更多的却是优美和壮观。
天子山顶有一个接待站。这便是石泉檐接待站。
接待站的主人和桑植县的负责同志们,在这儿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于是,我们就在这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上安置了下来。
接待站是一幢用木板搭起的小木层,灰白色的铁皮屋顶,棕色的木层墙,蓝色的窗户,象一幢猎人的小木屋,别有风味。谦逊的主人连连表示谦意,说这儿还未曾开发,条件不好。但我却非常喜欢这有着山间特色的小木屋。我尤其高兴的是我住的那个房间,就座落在悬崖之上,它的上面,是用木柱支撑着,我坐在门前的走廊上,就可以望见下面那大海般的深谷和峰林。我仰头看看天空,仿佛离天很近很近了。低头望望深谷,仿佛离地面很远很远了。
一阵阵天风吹来,凉爽异常,虽说眼下正是盛夏酷热,但这儿却使人感到象是凉秋九月,浴着这凉爽的天风,仰观宇宙之大,俯视山林之美、幽谷之深、感到无比惬意、舒畅,直想仰天长啸,以抒胸臆。
山间的气候变化的快,刚才不是晴空万里阳光灿烂,傍晚时分,忽然响起了几声沉雷,接着就来了一阵倾盆般的山雨。这雨,下得很大,只听得雨点打在白铁皮屋顶上,响起一片战鼓般的咚咚声。
从窗口向外望去,眼前是一片白的雨幕,遮断了远处的山峰,也遮断了下面的深谷。那深谷中的树木和石峰全都看不见了,只听一片呼呼的风声,从山谷间直冲上来,这风,很大,刮得小木屋吱咯吱咯地直响,置身于这木屋之中,犹如是在那惊涛骇浪的木船之上。……
山雨,来得快,也煞得快。不大的一会儿功夫,就云收雨散,天朗气晴了。
这时候,再看看那碧沉沉的山谷,不禁惊叫了起来:只见在那深邃的山谷之中,在那郁郁葱葱的绿莽之中,一缕缕一团团乳白色的烟雾,沸沸扬扬地在向上升腾,升腾,不断地升腾,它升腾得那么快,扩展得那么迅速。我不禁想起了有一年我和我的那时是五岁的女儿丹薇,在黄山的紫云峰下,坐在岩石上,观看对面那雨后的山坡,只见在那绿莽深处,一朵朵乳白色的烟雾,升腾而出,一朵接着一朵,不断地升腾起来,扩散开去。小丹微高兴地拍着手说:“爸爸,对面山坡的树林里,有一个老爷爷在抽烟,你看,他正在大口大口地喷烟呢。”
我真惊讶于这孩子想象力的丰富。可不是吗,眼前这神堂湾深谷里的景象,活象是一个巨人,在抽着他那巨大的烟管,喷吐出一朵朵乳白色的烟团。这烟团,在迅速地扩散着扩散着,不大的一会儿功夫,就涌满了大半个山谷。这时,这广阔幽深的山谷,立刻就变成了云雾迷□的海洋。那一座座山峰,在那白茫茫的云海之上,露出了青翠的峰顶,宛如那飘浮在大海中的岛屿。随着那云雾的不断飘动,峰林的影子,也不断地时隐时显,时淡时浓,迷离飘忽,捉摸不定,象一幅淡雅的墨水画儿,充满了诗情画意。
这景象,美极了。
可忙坏了湖南画报社的摄影师张仑。这位曾经跑遍了祖国名山大川,并曾数上天子山的摄影家,连连地赞叹说:“这样的绝妙景色,是很难遇到的。”他不停地奔跑着,不断地变换着角度,来摄取一幅幅迷人的图画。我也跟在他的后面,拿着照相机,贪婪地拍摄着。我要把这一瞬即逝的画面,永远地保留下来。正当我们被这眼前的景色忙的不可开交的时候,忽然听到东边又有人喊了起来:
“来呀,快来快!”
我们跑到木屋的东面,抬头向东一望:啊,只见一道色泽鲜艳的巨大的彩虹,出现在那雨后显得特别蔚蓝的天空之中。它象一道五彩缤纷的拱桥,横跨在峰林之中,一直插进那幽深的山谷。从天空的背景上看,它离开我们是那么远,那么高。从深谷和峰林的背景上看,它距离我们却是那么近,那么低,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一了它。当这彩虹逐渐消失的时候,西面的天空中,又出现了一片绯红色的晚霞,这晚霞是那么柔和,那么鲜艳。下面神堂湾中那一片白茫茫的云海,刹那间变成都了一片绯红色的海洋。那耸立出海面的千万座石峰,也都披上了一层柔和而鲜艳的绯红色的霞光,这景色就更加壮观,更加迷人,更加富有诗意了。
望着这异常优美迷人的景色,我忽然发生了这样的感想:这样迷人的景色,有什么东西能把它指绘出来呢?文字吗?语言吗?绘画吗?摄影吗?不,它们都不行,它们都不能充分地表现出它的真正的美。人们常说“风景如画”,可是,任是怎样高超的丹青妙手,也绝对画不出这样迷人的风景来的。文字,那就更加不行了。真的,此时此刻,我真恨我的文字的拙劣、无能,它远不能描绘出这美的万一。我只有乞灵于我的摄影机了,但这机械摄取的物象,又那里能够表现出它的内在的美和神呢。
于是,我怅讶,我感叹,我怨恨自己的无能,我敬佩大自然的伟大。
夜,来临了。
横空出世,海拔一千多米的天子山上的夜晚,异常凉爽清新。小木屋的堂屋里,灯火辉煌,另一番优美动人的景象出现了:原来这儿是湘西土家族、苗族、壮族和白族。这些兄弟民族,都善歌善舞。尤其是桑植县,是一个著名的民歌之乡。热情的天子山主人,特地邀请了四位土家族、苗族、壮族、和白族的姑娘,来到这小土屋里,给我们演唱桑植民歌。
没有复杂的乐队,伴奏的只是一支短笛,而那优美、悦耳的歌声,却震动着每一个远方来客的心。
睡到半夜过,六前在过兵。婆婆坐起来,侧着耳朵听。只听脚板响,不见人做声。媳妇快起来呀,门口挂盏灯。照在大路上,同志们好行军。
这清脆、嘹亮、亲切、抒情的歌声,把我们带进了那当年风雷激荡战火纷飞的战争年月。桑植县,是我们那万民敬仰的贺龙元帅的故乡。半个世纪以前,他就在这天子山中,用两把菜刀起义,点燃了斗争的熊熊烈火,率领着工农红军的队伍,奋战在这千山万水之间。这一曲曲民歌,充分地表达出了桑植人民对自己的子弟兵深情厚谊,它是那么抒情,那么动人。听着它,我仿佛听到了那千万双脚步,在那深沉的夜里,从山村前面的石板路上踏踏走过的声音,仿佛看到了那一张张热情而期望的面孔,从一个个门洞中向着夜色深沉的街上张望,更仿佛看到了那高高地悬挂在茅屋门口的红灯,在照耀着那一个□枪疾走,奔赴战场的红军战士的身影……
啊,这时候,我又感到艺术力量的伟大了。短短的一首民歌,竟能传出如此深情,如此竟境,如此震憾人心的魅力。
歌声又响了起来,是一支活泼愉快的爱情歌曲。
马桑树儿搭灯台,寄封书信与姐带。郎去当兵姐在家,三年两年不回来,你个移花别处载。马桑树儿搭灯台,寄封书信与郎带。你一年不来一年等,两年不来两年挨,钥匙不到锁不开。
啊,多么深厚的革命情感,多么坚贞的革命爱情。
接着下面又唱出了一曲:
郎在高山搭手望,妹在河下洗衣裳。丢个石头试探浅,棒棒捶在岩头上。韭菜开花细茸茸,有心恋郎不怕穷。只要二人情意好,冷水泡茶慢慢浓。
词真情切,唱出了湘西深山中兄弟民族的淳朴纯真的爱情,美好纯洁的心灵。
歌词美,歌声更美。它没有那种洋腔花调。没有矫揉做作,更没有那种故意勒着嗓子象杀鸡的颤声尖叫。它有的只是纯朴、自然、优美。象天子山的风光一样的自然的美,纯朴的美,原始的美,野趣的美。
这几个唱歌的姑娘,也是那么美,她们身上穿的不是那种坦肩露胸的扫地长裙,也没有那种珠光宝气的耀眼装饰,她们只是普通装束,脸上既不涂脂抹粉,嘴上也不擦口红。但是,她们却是那么美,这种纯朴的美,自然的美,比什么人工的装饰都要美,这也正象天子山,不假人工装饰,完全是大自然的美,纯真无华的美。
啊,天子山美,天子山的人更美。
我爱这种纯朴的美,自然的美。
在这儿,我得到了最大的享受,最大的满足。
自然的享受,艺术的享受。
我简直有些陶醉了。
今天,是我永远难忘的一夜。
今天的夜晚,也是我永远难忘的一夜。
晚会结束后,夜已深沉。
月亮升上来了,它象一轮光辉四射的银盘,高高地悬挂在东面的群峰之上。月光下,那远处群蜂的影子,淡得象一抹轻烟,而下面深谷里的峰林和树木则显得迷迷离离、朦朦胧胧,更加使人感到神秘、幽美了。
在这美好的高山之夜,映着那窗上的溶溶月色,我甜蜜地入睡了。睡梦中,还仿佛依稀听到那嘹亮柔和抒情悦耳的桑植民歌的歌声。这歌声,仿佛和那水银般的月光溶合在一起,洒遍了天子山的莽莽群峰,幽幽深谷,也渗进了远方游人的酣梦之中……
一九八四年七月二十一日写于张家界青岩山下金鞭岩饭店
摘自:internet
265.秋在雾社
伍稼青
之后,我们离开日潭,经过埔里,去到雾社。
我于台湾全省所有的风景区,几乎全部走遍,而独未一至雾社,所以这次旅行,以它为第一目的地,日月潭、八卦山都是旧识,却在其次。
提起雾社,我便想起山胞抗日壮烈成仁的一页痛史。
车抵“人止关”,使我精神为之一振。这就是当年山胞凭险抗暴后来在这里集体自杀的地方哩。两崖峭立,拔地摩天。下临绝壑,中通一线。这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气势。守住这个要隘,顽强的敌人自难得逞,因此后来日军对付山胞只能不择手段出动飞机轰炸甚至散放毒瓦斯,这种不顾人道的残忍行为,也只有过去的日本军人才做得出。
从人止关起,山路如羊肠一串,更为险陡。车子须盘旋而上,仿佛黔川道中的铭记钓丝岩。
约行一公里地,到了“境桥”附近,好!我发现了真正的“秋”的所在。
原来在这四季如春的宝岛,住在都市里的人们,既听不到秋声,也看不到秋色。我在寻秋,可是走遍台北以至日月潭,始终没有找到秋的踪迹。不图于此荒僻的山乡,却瞥见了她——真正的秋。
这是一个好几丈宽阔的斜坡,上面满开着秋海棠花。层层密密翠绿色叶片之间,盛开着无可计数的浅红色的花朵。正逢新雨之后,真有一种弱不禁风楚楚可怜之色。此花一各断肠花,旧谓思妇泪所幻化,这且不谈。在江南地方,人家庭园中皆有之,七八月间与玉簪、秋葵同时开放,但这三种花在台湾却并不多觏,尤其在城市里。此际我一眼看到,几乎兴奋得要大声叫喊:“秋在雾社,我已找到了她!”独惜这样一大片“秋”,始终很少有人注意及之。于是她只好自开自落,孤芳自赏。
水如碧玉山如黛
雾社,在四山环抱之中,标高一千一百余公尺,据说冬末春初,漫山遍野的樱花和梅花先后怒放。红云万叠,香雪千林,数十里间,美艳如织绵绣。所遗憾者我们来非其时,我所到到只是这两种树木的槎枒老干与成荫的绿叶而已。
我们在雾社青年服务中心稍稍休息,即驱车至芦山温泉,走过铁线吊桥,在温泉旅社试浴。这是一所日式木造房屋,原是就往日警察休养所所改建,环境倒很幽静。泉水是无色透明的炭酸泉,听说可治胃病,水的温度并不高,依我的直觉,较之四重溪、知本、虎丘、礁溪几处的温泉似有未逮。
五时回到雾社,过一会,我们同入一食肆小饮,以香菰鸡佐酒。这是雾社名菜,而由我们“五人小组”之一的周锡章君接受领队刘大来君的推介,早在清晨便预先向饭店的老板定下来了的。果然味美绝伦,这是我们这一次旅途中的意外收获。
晚七时,青年活动中心主任招待我们欣赏雾社、合欢山以及东部横贯公路的五彩风景幻灯片,其中大半系此同来的林恺君过过去所拍摄,取景色彩都特别美。
次日拂晓,有人在高声嚷着:“看云海呀!”我急急披衣而起,凭阑观玩,云则有之,海则未必。但却因此使我记起四川峨眉山云海那种汪洋浩瀚的景象来。
这时叶开方拿着拍纸簿和铅笔,在对景勾画稿,我这才知道叶老还是一位业余的国画家哩。
接着,我们一同访过昔年数百雾社山胞以生命换来的抗日纪念塔,又参观了专门教育全省山地青年的农业专科学校,最后在当地领导人物要少白校长的住宅后面俯览“翠湖”。这是个人工湖,也便是万大水坝的上游,“水如碧玉山如黛”这句诗,恰恰为这里写照,风景之美,真够吸引人。
这天中午我们到了彰化,看过八卦山大佛,车子径开台北。返抵北市,正遇着艾琳台风带来豪雨,街头积水数尺,低洼地区,尽成译国。车子开过,浪花四溅,有很多计程车俱因进水而抛锚,在用人力推挽以进,于是我在寻秋归来,又在这道善之区目击了另一奇景。
266.黄山秋行
黄秋耘
我虽然不是一个“一全好作名山游”的旅行家,但几十年来走南闯北,也到过不少名山大川。这次趁参加“汉语词典会议”的机会,到“昂霄逼汉、松石奇诡、岩崖峥嵘、气象万千”的黄山一游,而且一鼓作气,从前山一直攀登到海拔一八六O米的绝顶,饱览了“人字瀑”、百丈泉“、石笋峰”、“百步云梯”、“天都峰”、“始信峰”……等奇观美景,可谓生平一大快事。我觉得,黄山兼有泰山的瑰伟、武夷的秀逸、华山的峭峻、匡庐的飞瀑腾空、衡岳的层烟叠翠、雁荡的丛石嶙峋……真可谓集全国名山之大成。要不是它僻外在皖南地区的崇山峻岭之中,旧时交通不便,游人罕至,它的名气很可能早就远驾上述诸名山之上了。
著名的《徐霞客游记》也曾写到他两次游览黄山的经过。可惜他第一次游黄山的季节正值严冬,山上一片冰山雪地,石磴层层结冰,峻滑不堪着足。加以浓雾迷,漫山遍谷,障碍视线,所见不多。第二次登山的游记(即《游黄山日记(后)》)又比较简略,只记下了游览的过程,对山中景物很少加以描绘。可以说,徐霞客只记下了黄山之“险”,但没有记下了黄山之“奇”和黄山之“美”,未免使人感到美中不足。
在古人所写的黄山游记中,我觉得还是以清代散文家刘大槐的《黄山记》比较生动、详尽和翔实。刘大槐在黄山上住了六天,也许由于天气的关系,他只三度看到云海,还未能在清凉台上看到旭日初升的奇观,山中好些著名的胜景,他也没有机会看到。正如他自己所说:“余所记者盖登山之大略如此。若其峰之峻不可登,幽泉异石之翳于深壑而不可见……与夫云烟之开敛,朝夕晦明之异候,雨寒暑春花冬雪之殊观……莫得而言也。”这倒是老实话。至于潘之恒的《莲花峰记》、汪道昆的《欲中记》等,所记的都只不过一鳞半爪,当然,其中颇有些绘声(瀑声、泉声、风声)绘色(山色、树色、云色)、尽态极妍的笔墨,也还是值得一读的。
我们现在游黄山,条件当然比古人优越得多。首先,解放后新修建的盘山公路直达海拔六百多米的黄山宾馆,给我们节省了三分之一的旅程。其次,从黄山宾馆(温泉)起达顶峰,路程约三十华里,登山的石磴经过修缮,宽度一般都在一市尺以上,石面也相当平整,再没有象前人所描写的“石砌隘甚,不能受全足,后趾俟前践发乃可发”,必须“膝知蛇伏,始能通过”那样的险境。并且在“小心坡”、“鳌鱼洞”、“阎王殿”那些特别险峻的地方,还设置有栏杆、铁链等安全设置,供扶手用,只要游人提高警惕,小心谨慎,一般是不至于发生什么意外的。再说,现在沿山各处每隔约十五华就设有住宿处,供应膳食和棉大衣(山上山下气温相差达二十度左右),登山者无需裹粮携水,背负寒衣,减轻了不少负担。
当然,要说“险”,黄山的山径确实相当险峻的。特别是“鲫鱼背”那一段,虽路程不很长,但一边是悬岩悬崖峭壁,一边是万丈深渊,经过这一段山路的时候,必须步步为营,紧扶石壁,千万不要往万丈渊那一边俯瞰,否则不但行者毛骨悚然,旁观者也要捏一把汗。又比如“一线天”,要通过一道狭窄的隘道,道中两壁夹立,高达数十丈,真是“天不容数尺光,道不并两人趾”,抬头一望,颇有点阴森逼侧、头晕目眩之感,要是有心脏病或者神经衰弱的人,恐怕会吃不消。因此,黄山宾馆对要求从前山爬上顶峰的老年游人,一般都要事先作过“体检”,假如“体检”不及格,发现你有高血压或冠心病等毛病,就劝你不如从后山攀登。后山开头的十五里是板平路,十分平坦;后十五里虽然也是石磴,但坡度不象前山那陡急,比较好走一些。当然,黄山的胜景大部分都集中在前山,假如从后山登山,除了顶峰附近的那一部分外,就无法看到散布在各处的奇观美景了。
我们一行二十多人中,有好几位已逾半百,有少数人甚至已年逾六旬,要一鼓作作气爬上一千二百多米的陡坡,在某些人看来,未免有点不自量力。特别是过了半山的玉屏楼后,坡度越来越陡,山径越来越崎岖,有几段路简直要手脚并用才能勉强爬得上去。但不管怎样,我们终于胜利地达到顶峰了,而且全体人员都安然无恙,精神焕发。可见毛主席“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这两句词,确实是真理名言,发人深省。
这一次,我以两天半时间,从前山登山,从后山下山,除第一天有微雨外,后两天都是晴天,总算看到了黄山大部分主要景色,比徐霞客、刘大魁都幸运得多了。我觉得,黄山之奇,一奇在石,二奇在松,三奇在云海。
在黄山,石的奇如松的奇几乎是分不开的。例如“蓬莱三岛”是矗立在天都脚下的三座参差不齐的石峰,峰上容不下一尺深的泥土,却生长出好几棵生意盎然的松树来,随风摇曳,婀娜多姿,枝叶掩映在浮云浓雾中间,真好象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海上仙山。又如“梦笔生花”,位在千峰环抱、白云缭绕的北海宾馆附近,它的形状好象一支粗大的画笔,峰顶尖锐,象笔峰,一棵松树从尖端的石罅中盘旋而出,茂密的松针好象笔锋的颖毛架上,真是天生巧合的奇景。
其实松石之奇,在别的名山也并不罕见。最为瑰奇伟丽的还是黄山中的云海。我登山的季节正值九月初秋,宿雨初晴,碧空如洗,巨壑深谷,烟云弥漫,浩瀚无涯,宛如波涛起伏的大海。远近峰峦,象岛屿一样,隐现在虚无飘缈的云海之中。白云来去时起时伏,赛似波涛汹涌澎湃,山风起处,松涛轰鸣,又有点象拍岸的潮汐声。我很佩服创造出“云海”这个名称的人,他的想象力真是十分丰富,我们很难想出什么词比“云海”这个名称更能形象地描绘出黄山的实况了。平时的云海已经是忽聚散,变化莫测,气象万千,但最可观的还是旭日初升的时候看云海。九月十二日凌晨四时,我起床后就披上棉大衣,直奔海拔一千七百多米的清凉台,这座台突出在三面临空的危岩上,靠在石栏杆上就可以俯瞰和远眺黄山西海一带的全部景色。我们在黎明的曙色中等待了大约半个钟头,才看到旭日露出小小的一角,辉映着朝霞,赛似刚从高炉里倾泻出来的钢水,光芒四射,令人不敢张开眼睛直视,过了一会儿,红日冉冉上升,光照云海,五彩纷披,灿若锦绣。那时恰好有一股强劲的山风吹来,云烟四散,峰壑松石,在彩色的云海中时隐时现,瞬息万变,犹如织锦上面的装饰图案,每幅都换一个样式。这样的影色霞光,我们就是在彩色图片和彩色电影中也很难看得到的。比之在泰山玉皇顶上看日出,似乎更为多姿多彩一些,至少是别有一番风味。
俯瞰着这冉冉上升的旭日在云海中浮动,真是叫人心旷神怡,意气风发,更联想到我们伟大的祖国,自从打倒了“四人帮”、拨乱反正之后,也越来越繁荣昌盛,赛似五六点钟的朝阳,在地平线上喷薄而出,我们不但再也不会被“开除球籍”,而且在这个地球上占了一席举足轻重的位置了。这样一个伟大的国家,伟大的民族,真是无愧于这天翻地覆的时代,无愧于这浩瀚无涯的宇宙。正当浮想联翩之际,在朝晕的映照下,我感到全身都发热起来,仿佛每一个细胞都燃烧起革命热情。
黄山地广约一千二百平方公里,山中有名可指的奇景共有七十二峰之多(大峰三十六,小峰三十六)。此外还有温泉、瀑布、寺院、亭台楼阁之类的名胜古迹,不可胜数。我这篇短短的游记所提到的,只不过是一小部分,挂一漏万在所难免。据说黄山后海一带还有不少绝佳的风景,但一来限于时间,二来那一带只有荆棘丛生的山径可通,人迹罕至,毒蛇猛兽出没,我们就不敢冒险问津了。
最后值得一提的,黄山的自然资源十分丰富,松杉成林,茶竹密布,自不待说。光是我们认得出来的中草药,就不下百数十种之多。至于野生动物,有书上所记载的熊、豹、麋鹿、山羊等在前山一带已经绝迹,但松鼠和猴子则到处都有,在树上跳跃嬉戏,并不畏人。由于黄山是禁猎区和禁采伐区,加以山径崎岖,来往不易,山上并没有村落和人家。除茶叶外,对其他物产似乎还没有加以采集,任其自生自灭,在丛草密林中腐朽,未免有点可惜。其实只要有计划、有步骤地加以采集,并不会有损于山容。
作者简介:黄秋耘,现代作家,文艺评论家。1918年生于香港。中学时代曾在受尔兰人办的学校里读书,1935年考入北平清华大学中文系,积极参加“一二·九”运动。193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7年到广东,先后在八路军办事处和其他部门做军事工作和地下工作。1941年以后,编辑过几种杂志。解放战争期间,做军事工作。解放后,曾先后任广州军管会文艺处创作出版组组长、《南方日报》编委、《羊城晚报》编委、新华通讯社福建分社代社长。1954年秋,调中国作家协会,任《文艺学习》编委。1959年后,任《文艺报》编辑部副主任。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文联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广东分会理事,广东省出版局副局长,负责中外语文词典的编写出版工作。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文集《浮沉》,报告文学集《控诉》,儿童文学作品《高士其伯伯的故事》,文学评论集《苔花集》、《古今集》。此处,还与人合译过罗曼·罗兰的长篇小说《搏斗》。
摘自:《人民文学》1979年第2期
267.海上的日出
巴金
为了看日出,我常常早起。那时天还没有大亮,周围非常清静,船上只有机器的响声。
天空还是一片浅蓝,颜色很浅。转眼间天边出现了一道红霞,慢慢地在扩大它的范围,加强它的亮光。我知道太阳要从天边升起来了,便不转眼地望着那里。
果然过了一会儿,在那个地方出现了太阳的小半边脸,红是真红,却没有亮光。这个太阳好象负着重荷似地一步一步、慢慢地努力上升,到了最后,终于冲破了云霞,完全跳出了海面,颜色红得非常可爱。一刹那间,这个深红的圆东西,忽然发出了夺目的亮光,射得人眼睛发痛,它旁边的云片也突然有了光彩。
有时太阳走进了云堆中,它的光线却从云里射下来,直射到水面上。这时候要分辨出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倒也不容易,因为我就只看见一片灿烂的亮光。
有时天边有黑云,而且云片很厚,太阳出来,人眼还看不见。然而太阳在黑云里放射的光芒,透过黑云的重围,替黑云镶了一道发光的金边。后来太阳才慢慢地冲出重围,出现在天空,甚至把黑云也染成了紫色或者红色。这时候发亮的不仅是太阳、云和海水,连我自己也成了明亮的了。
这不是很伟大的奇观幺?
1927年1月
268.长江寻梦
布老虎
想写这样的题目,已经有时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拖到了现在。
在海的那边,长江正如暴戾的孽龙,翻腾着,咆哮着,吞噬着肥沃的原野,扫荡着富庶的村庄。不屈的人们正用近乎原始的办法以血肉筑成铜墙铁壁,扼住它的利角,擎住它的腰身。齐整的号角和孽龙在挣扎中发出的愤怒的吼叫汇成一曲震耳欲聋冲天而出的交响乐,是豪迈,是悲怆,却又夹杂着许多无奈但又顽强的微笑。
而我却偏偏要在这样的时候,去整理捕获浮躁而孤独地悬游于思维的时空里的记忆的碎片了。远处微萌的星光中虚暝地流淌过长江的温顺的影子,但它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消退、并即将黯淡去了。
这将是怎样艰难的一次记忆之旅呢?
一、黄色之流
畅游长江,已是颇为久远的梦了。儿时背诵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时,就开始编织了这样的梦。长江在梦里悄然流淌了十余年,终于在数年前的一个金秋时节,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们是从山城重庆开始踏上旅程的。山城果然不虚其名,山多雾多云也多。在那里住了七日,却只在即将遁别阴森恐怖的歌乐山时,在离开乌云笼罩着的山顶的一霎那,见到了一线阳光刺破了浓浓的云层,投射到正因了渣滓洞逼人的寒光而感到战栗的人们身上,给他们丝微的温暖。这或许昭示了光明终于是要突破乌云的层层封锁,而给人以生的希望?溟溟中回眸一看,似乎见到了当年渣滓洞中的壮士门,在黎明前的最黑暗的那一霎那,突破高墙的围堵和机枪喷吐出的无情的烈焰的封锁,翻越阴霾而坚石壁立的歌乐山,而获得自由和解放。在他们最苦痛而绝望的时候,想必也有这样的一线光辉,照射到他们身上的吧?
然而这个阳光终于一闪而过了,等到再见到太阳时,我的双脚已经跨上了泊江的客轮。
船开始在轻微荡漾的江面上行进。十月底的蜀地已经颇有些凉意,清柔的飘风从身边轻抹而过,带着一丝清香的泥土气息。由于上游的植被已遭到严重破坏,长江经过一路奔忙,到这里已经失去了高原雪海的冰洁透亮的模样,夹带的大量的泥沙使江水的颜色变得浓黄,和久已闻名的黄河水已经浑然不可区分了。
究竟是什么时候,长江成了从心底里和黄河并驾齐驱的河流呢?
作为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以黄河流域为依托的北方文化一直在我们民族的心路历程中起着主角的作用。从远古的炎黄部落,到东西汉的亭台楼阁,都是以她作为文化的轴心。然而从三国时代起,这个轴心开始向南转移。原来的蛮荒之地的江南千里沃野,东起吴越,西至巴蜀,沿长江一脉九曲排开,已经产生并拥有了足以和北方相抗衡的文化势力。先汉之时,高祖用陈平之计,远遁巴蜀,焚毁栈道,在那时无疑就如发配边疆。而项羽据守关中,便以为天下皆入其囊中,那时巴蜀肥地又何偿有什么显明的战略地位呢?而湘南之地,甚至到唐时依然属于发配充军之地所,吴越之地,在孙策初时也是以矮人一头的形状出现。但汉时设立十三部,荆州、益州、扬州、交州四部统管江南一片,南北已现出相争之势;到三国时,蜀汉全制巴蜀,孙吴虎据长江东南一片,吴蜀联盟,正是以长江为屏障,乃有实力和握有中原十二州、掌管黄河一线拥有了深厚文化根基的曹魏形成鼎足三分之势。三国鼎立的百年纷争,其实不就是中华文明的两个主干的一次大的对抗和融合么?在赤壁之战的熊熊烈焰中,黄河与长江第一次进行了气势磅礴而又带有了万般苦痛的交汇。在冲天的火光中,旧的两个相对独立的文化涅磐了,黄河注入了长江的狡黠,而长江却染上了黄河的忠厚与深沉的黄色的文化底韵。长江或许就是在那时,熏陶上了黄河雄浑的黄色之魂吧?
终竟长江流域在中国文化史上的真正地由沉闷而转向活跃,是从三国之后才开始的。而正是这雄厚的近古文化氛围,使我们在它上面的旅行,再也不仅仅是一次对自然恩赐的山水风光的轻松漫历,长江两岸的秀丽景色也不只是挂在那里的一幅幅清秀可人的静态山水画。在我们饱览着精美绝伦的景致的同时,在不知不觉中,眼前就会晃动着先人的或沉凝或活跃的影子,耳边时时就会回映着他们吟俄的跨越千年的幽冥的绝响。从踏上长江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不知不觉地置身于这样的穿越时空的今与古、自然与文明揉合一处的动态的文化之旅中。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背上沉重的文化包袱去旅行,心灵深处是绝不会获得真正的愉悦与轻松的。然而要将它从身上卸去,却又是何等的艰难呢!
二、鬼城丰都
记忆的浪花忽地一翻转,船已从近午的时分荡入了暮色之中。离开了重庆之后,船便一直在两岸相对肃穆而立的青山之间默默行使,两边山上的人家也只是稀疏可见,早已没有了城市的喧闹。站在船头,望着前方的江流在两面山的衔接处消失,回头却见来路已被同样合拢的两座山封闭。船于是就如井里的落叶,似乎了无目的地向水流的方向飘去,却见不到一丝能冲出重围的出路的希望。而就在要到了碰壁的时候,你又会发现水流忽地幽幽一转,现在面前的,又是一片开阔的天地。
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游人在历尽了群山的围堵,以为再无出笼的希望的时候,突然又看到山门在往两边渐次打开、退去,眼前又出现一番别样的洞天来,这该是怎样的喜悦呢?然而长江经历了太多这样的悲与喜,文明之舟便在群山合围之下似乎盲无目的地飘荡,在激流险滩之间拨浪前行,而希望其实已早早地埋藏在百般艰险和毫无希望之中了。在每次似乎已经没有出路的境况下,每每又会现出一线生机。这样的时候,又何其的多呢?而自从长江文化成为中华文明的主体之后,我们的文明竟再也难象当初黄河文明所具有的那般一泻千里势不可挡而不可一世的气概了。我们不得不在高山的夹送中小心翼翼地前进,一次次地遇到绝境,却又能在近于绝望中见到新的光明。溟溟之中,我们的文明之舟的次地遇到绝境,却又能在近于绝望中见到新的光明。溟溟之中,我们的文明之舟的境遇莫非真就如我眼下所乘坐的这艘实在是普通而渺小之极的小船那般么?
暮色之中,船在一个绝处一拐弯,眼前又现出了一片较为开阔的地带。突然听到边上有人叫了一声,“看,丰都到了!”
闻声朝着右边的山上望去,果然远远的在半山腰回退的一片树林里,隐隐地现出了一些房舍。房子大都显得古老,却依然能见到丝丝苍劲挺拔之气息,颇有些气派,幽冥中还可以看到一些高大的古建筑从密密的树梢间探出飞檐钩角:据说那就是阎王殿了。
丰都据传已有两千六百多年历史,素有“鬼城”、“幽都”之称,传说人死后亡魂均要到此报到。城中有鬼域,域中有阎王的天子殿、延生殿等,阎王据说就在那里上班,这里还住着什么“六值功曹”、“十大阴帅”、“四司判官”等握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下界高级官员。史载公元1870年长江洪水泛滥,丰都城全城尽没。水居然能漫过半山腰,可见那一次的洪涝一定不小。或许那次大水,便把阎王爷吓跑了;反正现在这里住着的可是世俗人家。袅袅的炊烟正从或隐或现的树林中升腾起来,昭示着生命的存在。这样的阳光下,自然是没有了阎王爷的住所的了。
这一路来一直十分宁静,除了流水的哗哗声及偶尔路过的一两只归家的鸟儿的低鸣外,其实也已听不到什么别的叫声。两岸再也听不到猿声的啼唤了,或者它们都已进化成了人?或者它们都已经到丰都去报道了?这终竟只是猜测。但大家实在也不忍打破这难得的宁静。我们才刚离开了一个嘈杂的世界,而翻过两旁的山,必定可以闻到同样嘈杂的声响。而只有这里现出了如此和谐的宁静,鬼城便在这安祥而并不恐惧的宁静中静静地卧着。难怪阎王老倌要选这样的宝地来办公,也难怪那些无所归依的飘忽的鬼魂都乐于到这里来报道了!
然而这样的风水宝地,倘若不分青红皂白地让所有的鬼魂都能到这里来共享,却未免要令人十分不快。有人勤俭操劳一生,有人吃喝嫖赌一世;有人积德为善,有人无恶不作。尘世时常有的黑白颠倒和公义的沦丧,使得许多为善者常常不得善终,而行恶作乱者却每每得以苟延残喘。如果阎王老倌手中确实还掌管着裁决魂灵归所的权柄,则他实在有必要在这最后的裁断中行使一次公义的判决。善人和恶棍,如果让它们死后还一起到这里分享祥宁和平静,则实在是阎王老倌的渎职。譬如那些在抗洪救灾的搏击中死去的壮士,则这里的仙山幽野理应为他们的亡魂奉出一席之地,而阎王功曹等也自当为他们备上一桌酒席,洗尘接风;而无耻到了如那个坏事作尽作绝的王家小儿,如果让它到这岂不要大煞风景?!让它就在群山烟火和野狼围追中永无归所而惊惶失措地狂奔、啼号、流浪吧,且让英雄的亡灵在它们的哀号中享受一份别样的快慰和安宁。宁静是永远不能下赐给那样卑贱的魂灵的--当然,它将不会寂寞的:远的有那么多史来的流氓恶霸和它作陪,在不远的将来,不是还会有一个陈家纨绔将要与它作伴的么!
三、人间梦境
雄浑深沉的长江水,依然默默地在那流淌着。入夜的清风已有些微寒意。我们选了十分好的日子,这时正是近于旧历月中。月亮已经从东边的山坳坳上懒懒地爬了上来,硕大而且圆实。她把乳汁般的却又有一些浓浓的酒味的光彩轻柔地浇洒到山坡上、江面上、我们的身上,于是我们都有了些淡淡的醉意。两面肃立的青山似乎并不嗜酒,三杯两盏之后脸色已经渐渐发暗、发黑,山间丛林里间或闪烁着星星点点的谁家灯火,仿佛为它镶上一些翠石珠玉;而江水倒显得更加的调皮可爱,圈圈的涟漪在悄悄地打着转转,并把接下的月光一屡屡、一丝丝地朝我们的眼里、身上泼洒过来,于是江面显得更加的银光灿烂了。
这样的夜晚,如果便缩裹在薄薄的毛毯中去作着尘世的梦,实在是有些过于奢侈的浪费。这两面屏立的高山、这足下蜿蜒翻跃的金河、这头顶醉眼松松的高卧于山肩上的月儿,构成了一幅多么美好的人间梦境呢?这样的梦境,不是要远比那据说充斥着弗洛伊德式骚动的性欲的孤独的心灵梦境要清洁和柔和许多的么?于是我披上衣裳,悄悄地走到了甲板上。
这里已经躺了几个同样留连于这个天与地融合一处的人间梦境中的朋友。旁边歪歪斜斜地靠了些酒瓶子,已经并剩不下多少酒了。可惜我是不饮酒的,否则这样的时候,呷上三两口,必是上美的享受,“举杯邀明月”,月亮便羞涩地钻入了你的杯子里;一阵清风拂过,可以听到两边山上的树林在咝咝作响,在枝条的招摆中,于是灯火便更显得忽隐忽现,就如淘气的孩童在和你捉迷藏一般,和江面上的跳跃的鳞光配合着,又宛如在合奏一曲销魂的小夜曲。我便轻轻地合上眼,一边静静地享受着这天地万物为我演奏的舒柔而和谐的音符,一边贪婪地呼吸着这里别致的充满醉意的芳香气息。酥软的四肢,早已不知道驾着我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是怎样的人间梦境呢?往日的一切的一切,这时候都已经不知被抛洒到哪里去了。只有在这时,你才感到是多么的自在和洒脱,才同时感到你的渺小和你的伟岸。自在和洒脱伴着轻柔的小夜曲在一起悠闲地跳舞,渺小和伟岸在金光涟滟的江面上一起悠闲的漫步。这里的两岸断不会有愁情满腹的杨柳的吧,这里要它作什么呢?
这样的夜晚,且让我和四围的万物一起沉醉下去,作上一个美美的梦吧!且让我忘掉时间与空间,忘掉古人与今人,忘掉沿江泼洒的诗词与歌赋,忘掉缭绕于心的无聊的烦恼和俗世的杂务吧!且让我用清新的一无所有,来和它们一起合奏一曲超越时空的浪漫的小夜曲吧!此曲本应天上有,而此时此刻它却悠然地从我的心灵深处和身上的每个毛细血孔中漾溢出来,这样的一刻,不已经顺着永不枯竭的长江水,流向了永久了么?
四、白帝情思
迷迷糊糊地翻腾了一夜,醒来的时候,天已是大亮了。虽已经过了一昼夜的航行,却一点也不感到疲倦。峡谷中的晨风分外的清明透彻,沁人心脾,不如顺便抓一把来洗洗脸,也顺便洗净久已沾染了俗世的尘埃的心灵。站在船头向前远眺,峡谷凹缝之间的云彩正渐次散去,托出一片红亮的太阳来。彩云之间不时有三三两两的飞鸟穿梭而过,又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忙碌。
这是个十分好的天气。空气也格外的清新,吸入一口,便使人精力饱满,足够当作一顿丰盛的早餐了。两岸的山似乎夹拢的更近,因而显得更加高远更加伟岸。由于峡道有时显得十分狭窄,水流因而变得更加湍急,船行使也需更加的小心翼翼了。水面上也不断地出现一些很大的漩涡,似乎要把船整个地吞吸进去。岸边悬崖上的树枝,远远地探出手来,在风中摇曳,仿佛在向我们挥手。这一切的景象告诉
噢,三峡,梦里的三峡~~~
三峡所属,史来似乎并不全然一致。张岱载,“瞿塘峡与归峡、巫山峡,世称三峡,连亘七百里,重岩叠嶂,隐蔽天日,非亭午夜分,不见日月”。而现今的划定,谓三峡为瞿塘峡、巫峡和西陵峡的总称,西起四川奉节县的白帝城,东止湖北宜昌的南津关,全长189公里。明时度衡尺度和今有所不同,而今日三峡的跨度看来还要远大于那时的七百里。不管怎样,这个长度足以让我们的船慢悠悠地游行一整天了。三峡据称雄峰对峙,云雾蒸腾,雪浪滔滔,险关重重,两岸胜景联珠,古迹斑斑,享有“黄金水道”、“艺术长廊”之美誉:这些说道都不免要引人浮想联翩。至于三峡之形成,则更是虚无飘渺了。据《水经》载,三峡当为杜宇所凿,杜宇当是个仙人。不过将精美绝伦的自然造化非要归功于某一个神仙,却也并不少见。比如传说中的杜宇始凿巫峡,汉武帝凿曲江,张九龄凿梅岭,等等。杜宇便是神仙,汉武也算千秋一帝,就算他们两有那个本事去作那样的工程,可这张九龄却实实不过是一介书生,看他的画像清秀文弱,甚至可能还不会武功;他的文章和字都写的不错,政绩也还可以,恭身于唐初三贤相的行列,却不料他业余时光竟还是一个高效率的石匠么?
未入三峡,先须顺道拜访奉节城。可惜船并不停泊,只是远远地望去,见到了雄立长江北岸,连于崇山峻岭之间沿江而立的座座建筑物。现在是白天,如果到了晚上,万家灯火之时,从江中望去,一片灯火沿着山坡星罗棋布,那一定是十分壮观的。
这又是一座深深地铭刻上了文明的烙印的历史名城。
奉节虎据三峡西部入口,扼守瞿塘峡西段,原名鱼腹县,为春秋时期夔国之都,已有两千余年的历史。古城设有五座城门,每一座都有题额,东门为“瞿塘天险”,西门为“全蜀咽喉”,大南门为“纵目”,小南门为“观澜”,北门为“肃威”。又是天险又是咽喉,可见此城乃战略要充,想来定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杜甫诗中有“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的诗句,即是描写此处风景。然而老杜终其一生都只是个郁郁不得志的诗人,写出的这两句诗,还蕴藏了那么多的苦辛:但他也实在不够放达洒脱了些,寓居这么一个偏远的孤城之中,还有何必要去一厢情愿地惦记着京华里正纵情于声色犬马之中的皇帝老儿呢?,倘换作李白,即便不去散发弄扁舟,乘桴浮于海,也必要溯江而下,尽情漂历一番,听听猴叫,才是清爽。但杜终为杜,白究为白,两人的卓然不同的禀性情趣,在这里也产生了一些深刻的撞击。于是他们便如眼下立于两岸的高耸入云的峭壁,竖起了唐诗乃至中华诗歌史上的既炯然不同而又遥相呼应的绝代双碧。
然而更使奉节出名的,却是这里保留的三国所载的刘备白帝托孤之永安宫,和诸葛亮神机妙算布下的用来大败陆逊的八阵图遗址。在这里,前面所言及的三国情话,第一次以十分显明的形式突兀出来,成为长江上流淌过的千年情结中的十分耀眼的一环。
其实刘备和那个据说是他先人的市侩刘邦相比,还要差的远。刘邦尚知道要成大事,必能苟忍,所以可以无耻到为突围而让满城的女子全都脱光衣服到阵上去,自己借着敌军目不斜顾时,乘乱出逃;也可以无耻到愿意和项羽同喝一杯羹,那可是要用自己老父的肉烹出的。他采用的陈平七计,一计比一计阴,一计比一计损,可是这样照样不妨碍他去作皇上,道貌岸然地去给天下庶民制定一条又一条的道德规范,一章又一章的行为标准。这样的成王败寇的历史逻辑,真是一个荒唐无耻对公理正义的最为霸道但又无奈的嘲弄:然而历史的一页页,不就是这么写载的么?
显然刘邦是决不会对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子孙满意的。当他游离在丰都的山岭之间焦虑地遥眺并不很远的奉节城,眼看着这个只会哭的女人味十足的皇孙,为了哥儿们义气而不顾劝阻,赌气出征,结果被人家火烧连营,落得个在这里草草托孤的下场,他该会怎样的气闷呢!然而刘备不爱江山爱兄弟,却也实在是历史上少有的一出独脚戏了。刘邦以无耻的成王败寇的逻辑嘲弄了人伦常理,而刘备却以兄弟情谊的人伦常理嘲弄了成王败寇的无耻的逻辑。到而今,不可一世的刘高祖早已成了孤魂野鬼,只留下了几多“肉羹”之类的千古笑谈;“汉家霸业何处觅,武陵无树起秋风”,他所奠立的汉家家业,随着长江激荡的圈圈涟漪花花一卷,也早已灰飞烟灭,真正的历史逻辑,他终竟还是篡改不了的。而抱憾而终的刘皇叔,却还留下了这么一堆残垣断壁,和一段段情谊绵绵的千秋佳韵供后人瞻仰、凭吊。兄弟情谊儿女私情竟比那些帝王霸业远有永久的生命力,这真是一个奇迹了。无数的蟹行于世的帝王将相,每每还未等到长江的浪花翻转过来,就已经消逝的无影无踪;而那些侠骨柔情、锦绣文章,却常常能随着长江水永不停息地向前奔腾,这大抵才是历史的真正的逻辑吧!
还是那个杜老倌,在八阵图的江边石滩上垂吊古人时,写下了这么两句诗:“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这老杜看来还是糊涂的很。诸葛亮便是侥幸灭了东吴,恐怕将来阿斗也不见得会对这亚父有什么好感,甚至会不会“飞鸟尽,良弓藏”,也未可知。而现在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似乎留下了几多遗憾,却使一些真正的真善美得到发扬。这不是更好么?当初陆逊陷入八阵图而苦于不得出时,据说出现了一个老人给他指出出路,于是获救,这样才有后来灭蜀的后话,而那个老人据说就是诸葛的岳父老黄。
看来这个化外高人老黄,才是少有的真正懂得历史的逻辑的人呢。
补白
在这样的时候来写梦,实在是不妥。但话说回来,长江的洪涝历史上从来没有如近年来这么频繁而剧大;如果只将这归因为天意,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人为的因素究竟占多大的比例?我看这个比例必不在少;近数十年来,人口无限制地增长,沿线林木被尽数砍伐,水土流失,各地官员,小到地方大到中央,制定出的项目策略,时常带有急功近利之色彩,诸多更是只图一时之利,鼠目寸光,吃子孙财。凡此种种,使便是长江终于也失去了耐性。
人类的存在,只有一条路:与自然的和谐生存。任何对自然的过分的希冀,都要遭到自然的加倍的报复和惩罚。此次水灾,水非历史最大,而灾却从来少有。这样的教训如果不及早汲取,则我看我们这一代人,尤其是我们这一代中的鼠目寸光者,将必然逃不了被子孙后代指着脊梁骨骂讨的下场。
“长江寻梦”在心里流淌了四年有加,而今在这样的时刻冒了出来,真有些不合时宜。但如果从这不合时宜中能找到合于时宜的解说来,却也是一番有意义的探索。至于剩下的那一半,则实在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写就了。或许是在大坝已成、三峡皆沉入水中与鱼鳖共舞之时?或是等到杜鹃花又漫遍了长江两岸的时候?
但我知道,这样的时候必不会太遥远了。
269.半篇莫干山游记
丰子恺
前天晚上,我九点钟就寝后,好像有什么求之不得似的只管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到了十二点钟模样,我假定已经睡过一夜,现在天亮了,正式地披衣下床,到案头来续写一篇将了未了的文稿。写到二点半钟,文稿居然写完了,但觉非常疲劳。就再假定已经度过一天,现在天夜了,再卸衣就寝。躺下身子就酣睡。
次日早晨还在酣睡的时候,听得耳边有人对我说话:“Z先生来了!Z先生来了!”是我姐的声音。我睡眼蒙胧地跳起身来,披衣下楼,来迎接Z先生。Z先生说:“扰你清梦!”我说:“本来早已起身了。昨天写完一篇文章,写到了后半夜,所以起得迟了。失迎失迎!”下面就是寒喧。他是昨夜到杭州的,免得夜间敲门,昨晚宿在旅馆里。今晨一早来看我,约我同到莫干山去访L先生。他知道我昨晚写完了一篇文稿,今天可以放心地玩,欢喜无量,兴高采烈地叫:“有缘!有缘!好像知道我今天要来的!”我也学他叫一遍:“有缘!有缘!好像知道你今天要来的!”
我们寒喧过,喝过茶,吃过粥,就预备出门。我提议:“你昨天到杭州已夜了。没有见过西湖,今天得先去望一望。”他说:“我是生长在杭州的,西湖看腻了。我们就到莫干山吧。“但是,赴莫干山的汽车几点钟开,你知道么?”“我不知道。横竖汽车站不远,我们撞去看。有缘,便搭了去;倘要下午开,我们再去玩西湖。”“也好,也好。”他提了带来的皮包,我空手,就出门了。
黄包车拉我们到汽车站。我们望见站内一个待车人也没有,只有一个站员从窗里探头出来,向我们慌张地问:“你们到哪里?”我说:“到莫干山,几点钟有车?”他不等我说完,用手指着卖票处乱叫:“赶快买票,就要开了。”我望见里面的站门口,赴莫干山的车子已在咕噜咕噜地响了。我有些茫然:原来我以为这几天莫干山车子总是下午开的,现在不过来问钟点而已,所以空手出门,连速写簿都不曾携带。但现在真是“缘”了,岂可错过?我便买票,匆匆地拉了Z先生上车。上了车,车子就向绿野中驶去。
坐定后,我们相视而笑。我知道他的话要来了。果然,他又兴高采烈地叫:“有缘!有缘!我们迟到一分钟就赶不上了!”我附和他:“多吃半碗粥就赶不上了!多撤一场尿就赶不上了!有缘!有缘!”车子声比我们的说话声更响,使我们不好多谈“有缘”,只能相视而笑。
开驶了约半点钟,忽然车头上“嗤”地一声响,车子就在无边的绿野中间的一条黄沙路上停下了。司机叫一声“葛娘!”跳下去看。乘客中有人低声地说:“毛病了!”司机和卖票人观察了车头之后,交互地连叫“葛娘!葛娘!”我们就知道车子的确有笔病了。许多乘客纷纷地起身下车,大家围集到车头边去看,同时问司机:“车子怎么了?”司机说:“车头底下的螺旋钉落脱了!”说着向车子后面的路上找了一会,然后负着手站在黄沙路旁,向绿野中眺望,样子像个“雅人”。乘客赶上去问他:“喂,究竟怎么了!车子还可以开否?”他回转头来,沉下了脸孔说:“开不动了!”乘客喧哗起来:“抛锚了!这怎么办呢?”有的人向四周的绿野环视一周,苦笑着叫:“今天要在这里便中饭了!”咕噜咕噜了一阵之后,有人把正在看风景的司机拉转来,用代表乘客的态度,向他正式质问善后办法:“喂!那么怎么办呢?”你可不可以修好它?难道把我们放生了?”另一个人就去拉司机的臂:“嗳你去修吧!你去修吧!总要给我们开走的。”但司机摇摇头,说:“螺旋钉落脱了,没有法子修的。等有来车时,托他们带信到厂里去派人来修吧。总不会叫你们来这里过夜的。”乘客们听见“过夜”两字,心知这抛锚非同小可,至少要耽搁几个钟头了,又是咕噜咕噜了一阵。然而司机只管向绿野看风景,他们也无可奈何他。于是大家懒洋洋地走散去。许多人一边踱,一边驾司机,用手指着他说:“他不会修的,他只会开开的,饭桶!”那“饭桶”最初由他们笑骂,后来远而避之,一步一步地走进路旁的绿荫中,或“矫首而遐观”,或“抚孤松而盘桓”,态度越悠闲了。
等着了回杭州的汽车,托他们带信到厂里,由厂里派机器司务来修,直到修好,重开,其间约有两小时之久。在这两小时间,荒郊的路上演出了恐怕是从来未有的热闹。各种服装的乘客──商人、工人、洋装客、摩登女郎、老太太、小孩、穿制服的学生、穿军装的兵,还有外国人,──在这抛了锚的公共汽车的四周低徊巡游,好像是各阶级派到民间来复兴农村的代表,最初大家站在车身旁边,好像群儿舍不得母亲似的。有的人把车头抚摩一下,叹一口气;有的人用脚在车轮上踢几下,骂它一声;有的人俯下身子来观察车头下面缺了螺旋钉的地方,又向别处检探,似乎想捡出一个螺旋钉来,立即配上,使它重新驶行。最好笑的是那个兵,他带着手枪雄愤地骂,似乎想拔出手枪来强迫车子走路。然而他似乎知道手枪耍不过螺旋钉,终于没有拔出来,只是骂了几声“妈的”。那公共汽车老大不才地站在路边,任人骂它“葛娘”或“妈的”,只是默然。好像自知有罪,被人辱及娘或妈也只得忍受了。它的外形还是照旧,尖尖的头,矮矮的四脚,庞然的大肚皮,外加簇新的黄外套,样子神气活现。然而为了内部缺少了小指头大的一只螺旋钉,竟暴卒在荒野中的路旁,任人辱骂!
乘客们骂过一会之后,似乎悟到了骂死尸是没用的。大家向四野走开去。有的赏风景,有的讲地势,有的从容地蹲在田间大便,一时间光景大变,似乎大家忘记了车子抛锚的事件,变成picnic(1)一群。我和Z先生原是来玩玩的,方事随缘,一向不觉得惘怅。我们望见两个时鬃的都会之客走到路边的朴陋的茅屋边,映成强烈的对照,便也走到茅屋旁边去参观。Z先生的话又来了:“这也是缘!这也是缘!不然,我们哪得参观这些茅屋的机会呢?”他就同闲坐在茅屋门口的老妇人攀谈起来。
“你们这里有几份人家?”
“就是我们两家。”
“那么,你们出市很不便,到哪里去买东西呢?”
“出市要到两三里外的××。但是我们不大要买东西。乡下人有得吃些就算了。”
“这是什么树?”
“樱桃树,前年种的,今年已有果子吃了。你看,枝头上已经结了不少。”
我和Z先生就走过去观赏她家门前的樱桃树。看见青色的小粒子果然已经累累满枝了,大家赞叹起来。我只吃过红了的樱桃,不曾见过枝头上青青的樱桃。只知道“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颜色对照的鲜美,不知道樱桃是怎样红起来的。一个月后都市里绮窗下洋瓷盆里盛着的鲜丽的果品,想不到就是在这种荒村里茅屋前的枝头上由青青的小粒子守红来的。我又惦──────(1)意即野餐。──编者注。记起故乡缘缘堂来。前年我在堂前手植一株小樱桃树,去年夏天枝叶甚茂,却没有结子。今年此刻或许也有青青的小粒子缀在枝头上了。我无端地离去了缘缘堂来作杭州的寓公,觉得有些对它们不起。我出神地对着樱桃树沉思,不知这期间Z先生和那老妇人谈了些什么话。
原来他们已谈得同旧相识一般,那老妇人邀我们到她家去坐了。我们没有进去,但站在门口参观她的家。因为站在门口已可一目了然地看见她的家里,没有再进去的必要了。她家里一灶、—床、一桌,和几条长凳,还有些日用上少不得的零零碎碎的物件。一切公开,不大有隐藏的地方。衣裳穿在身上了,这里所有的都是吃和住所需要的最起码的设备,除此以外并无一件看看的或玩玩的东西。我对此又想起了自己的家里来。虽然我在杭州所租的是连家具的房子,打算暂住的,但和这老妇人的永远之家比较起来,设备复杂得不可言。我们要有写字桌,有椅子,有玻璃窗,有洋台,有电灯,有书,有文具,还要有壁上装饰的书画,真是太噜苏了!近来年励行躬自薄而厚遇于人的Z先生看了这老妇人之家,也十分叹佩。因此我又想起了某人题行脚头陀图像的两句:“一切非我有,放胆而走。”这老妇人之家究竟还“有”,’所以还少不了这扇柴门,还不能放胆而走。只能使度着噜苏的生活的我和Z先生看了十分叹佩而已。实际,我们的生活在中国说算是噜苏的了。据我在故乡所见,农人、工人之家,除了衣食住的起码设备以外,极少有赘余的东西。我们一乡之中,这样的人家占大多数。我们一国之中,这样的乡镇又占大多数。我们是在大多数简陋生活的人中度着噜苏生活的人;享用了这些噜苏的供给的人,对于世间有什么相当的贡献呢?我们这国家的基础,还是建设在大多数简陋生活的工农上面的。
望见抛锚的汽车旁边又有人围集起来了,我们就辞了老妇人走到车旁。原来没有消息,只是乘客等得厌倦,回到车边来再骂脱几声,以解烦闷。有的人正在责问司机:“为什么机器司务还不来?“你为什么不乘了他们的汽车到站头上去打电话?快得多哩!”但司机没有什么话回答,只是向那条漫漫的长路的杭州方面的一端盼望了一下。许多乘客大家时时向这方面盼望,正像大旱之望云霓。我也跟着众人向这条路上盼望了几下。那“青天漫漫覆长路”的印象,到现在还历历在目,可以画得出来。那时我们所盼望的是一架小汽车,载着一个精明干练的机器司务,带了一包螺旋钉和修理工具,从地平线上飞驰而来;立刻把病车修好,载了乘客重登前程。我们好比遭了难的船飘泊在大海中,渴望着救生船的来到。我觉得我们有些惭愧:同样是人,我们只能坐坐的,司机只能开开的。
久之,久之,彼方的地乎线上涌出一黑点,渐渐地大起来。“来了!来了!”我们这里发出一阵愉快的叫声。然而开来的是一辆极漂亮的新式小汽车,飞也似地通过了我们这病车之旁而长逝。只留下些汽油气和香水气给我们闻闻。我们目送了这辆“油壁香车”之后,再回转头来盼望我们的黑点。久之,久之,地平线上果然又涌出了一个黑点。“这回一定是了!”有人这样叫,大家伸长了脖子翘盼。但是司机说“不是,是长兴班。”果然那黑点渐大起来,变成了黄点,又变成了一辆公共汽车而停在我们这病车的后面了。这是司机唤他们停的。他问他们有没有救我们的方法,可不可以先分载几个客人去。那车上的司机下车来给我们的病车诊察了一下,摇摇头上车去。许多客人想拥上这车去,然而车中满满的,没有—个空坐位,都被拒绝出来。那卖票的把门一关,立刻开走。车中的人从玻璃窗内笑着回顾我们。我们呢,站在黄沙路边上蹙着眉头目送他们,莫得同车归,自己觉得怪可怜的。
后来终于盼到了我们的救星。来的是一辆破旧不堪的小篷车。里面走出一个浑身龌龊的人来。他穿着一套连裤的蓝布的工人服装,满身是油污。头戴一顶没有束带的灰色呢帽,脸色青白面处处涂着油污,望去与呢帽分别不出。脚上穿一双橡皮底的大皮鞋,手中提着一只荷包。他下了篷车,大踏步走向我们的病车头上来。大家让他路,表示起敬。又跟了他到车头前去看他显本领。他到车头前就把身体仰卧在地上,把头钻进车底下去。我在车边望去,看到的仿佛是汽车闯祸时的可怕的样子。过了一会他钻出来,立起身来,摇摇头说:“没有这种螺旋钉。带来的都配不上。”乘客和司机都着起急来:“怎么办呢?你为什么不多带几种来?”他又摇摇头说:“这种螺旋厂里也没有,要定做的。”听见这话的人都慌张了。有几个人几乎哭得出来。然而机器司务忽然计上心来。他对司机说:“用木头做!”司机哭丧着脸说:“木头呢?刀呢?你又没带来。”机器司务向四野一望,断然地说道:“同者百姓想法!”就放下手中的荷包,径奔向那两间茅屋。他借了一把厨刀和一根硬柴回来,就在车头旁边削起来。茅屋里的老妇人另拿一根硬柴走过来,说怕那根是空心的,用不得,所以再送—根来。机器司务削了几刀之后,果然发见他拿的一根是空心的,就改用了老妇人手里的一根。这时候打了圈子监视着的乘客,似乎大家感谢机器司务和那老妇人。衣服丽都或身带手枪的乘客,在这时候只得求教于这个龌龊的工人;堂皇的杭州汽车厂,在这时候只得乞助于荒村中的老妇人;物质文明极盛的都市里开来的汽车,在这时候也要向这起码设备的茅屋里去借用工具。乘客靠司机,司机靠机器司务,机器司务终于靠老百姓。
机器司务用茅屋里的老妇人所供给的工具和材料,做成了一只代用的螺旋钉,装在我们的病车上,病果然被他治愈了。于是司机又高高地坐到他那主席的座位上,开起车来;乘客们也纷纷上车,各就原位,安居乐业,车子立刻向前驶行。这时候春风扑面,春光映目,大家得意洋洋地观赏前途的风景,不再想起那龌龊的机器司务和那茅屋里的老妇人了。
我同Z先生于下午安抵朋友L先生的家里,玩了数天回杭。本想写一篇“莫干山游记”,然而回想起来,觉得只有去时途中的一段可以记述,就在题目上加了“半篇”两字。
1935年4月22日于杭州。
270.巷
柯灵
巷,是城市建筑艺术中一篇飘逸恬静的散文,一幅古雅冲淡的图画。
这种巷,常在江南的小城市中,有如古代的少女,躲在僻静的深闺,轻易不肯抛头露面。你要在这种城市里住久了,和它真正成了莫逆,你才有机会看见她,接触到她优娴贞静的风度。它不是乡村的陋巷,揪隘破败,泥泞坎坷,杂草乱生,两旁还排列着错落的粪缸。它也不是上海的里弄,鳞次栉比的人家,拥挤得喘不过气;小贩憧憧来往,黝黯的小门边,不时走出一些趿着拖鞋的女子,头发乱似临风飞舞的秋蓬,眼睛里网满红丝,脸上残留着不调和的隔夜脂粉,颓然地走到老虎灶上去提水。也不像北地的胡同,满目尘土,凤起处刮着弥天的黄沙。
这种小巷,隔绝了市廛的红尘,却又不是乡村风味。它又深又长,一个人耐心静静走去,要老半天才走完。它又这么曲折,你望着前面,好像已经堵塞了,可是走了过去,一转弯,依然是巷陌深深,而且更加幽静。那里常是寂寂的,寂寂的,不论什么时候,你向巷中蜇去,都如宁静的黄昏,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足音。不高不矮的围墙挡在两边,斑斑驳驳的苦痕,墙上挂着一串串苍翠欲滴的藤萝,简直像古朴的屏风。墙里常是人家的竹园,修竹森森,天籁细细I春来时还常有几枝Z娇艳的桃花杏花,娉娉婷婷,从墙头殷勤地摇曳红袖,向行人招手。走过几家墙门,都是紧紧地关着,不见一个人影,因为那都是人家的后门。偶然躺着一只狗,但是决不会对你猜猜地狂吠。
小巷的动人处就是它无比的悠闲。无论谁,只要你到巷里去踯躅一会,你的心情就会如巷尾不波的古井,那是一种和平的静穆,而不是阴森和肃杀。它问中取静,别有天地,仍是人间。它可能是一条现代的乌衣巷,家家有自己的一本哀乐帐,一部兴衰史,可是重门叠户,讳莫如深,夕阳影里,野草闲花,燕子低飞,寻觅旧家。只是一片澄明如水的气氛,净化一切,笼罩一切,使人忘忧。
你是否觉得劳生草草,身心两乏,我劝你工余之暇,常到小巷里走走,那是最好的将息,会使你消除疲劳,紧张的心弦得到调整。你如果有时情绪烦躁,心境悒郁,我劝你到小巷里负手行吟一阵,你一定会豁然开朗,怡然自得,物我两忘。你有爱人吗?我建议不要带了她去什么名国胜境’还是利用晨昏时节,到深巷中散散步。在那里,你们俩可以随意谈天,心贴得更近,在街上那种贪婪的睨视,恶意的斜觑,巷里是没有的;偶然呀的一声,墙门口显现出一个人影,又往往是深居简出的姑娘,看见你们,会娇羞地返身回避了。
巷,是人海汹汹中的一道避风塘,给人带来安全感;是城市喧嚣扰攘中的一带洞天幽境,胜似皇家的阁道,便于平常百姓徘徊倘佯。
爱逐臭争利,辎铁必较的,请到长街闹市去;爱轻嘴薄舌,争是论非的,请到茶馆酒楼去;爱锣鼓钲镗,管弦嗷嘈的,请到歌台剧院去,爱宁静淡泊,沉思默想的,深深的小巷在欢迎你!
一九三零秋
摘自:《柯灵》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九O年二月出版
271.北固亭——江南随得笔
袁鹰
每一次来镇江,总要登一回北固山。每一次在山头那“江山第一亭”上纵览长江,也总要想到苏东坡“大江东去”的名句,想起古往今来的许多人,许多事。真个是“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对着滚滚江水,不由得首先想南宋伟大的爱国者和诗人辛弃疾。
辛弃疾同镇江渊源并不太深,只在晚年来镇江当过二年的知府。在镇江,他不曾留下象甘露寺刘备招亲之类的传奇,但却留给我们几首在北固山上写的诗词,和充溢在这些诗词里的满腔悲愤,一片豪情。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那正是强寇当前、国势日蹙的年代。江淮千里,敌骑纵横,而临安城里,却是“熏风吹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一派歌舞昇平、醉生梦死的空气。在敌人的威逼利诱下,南宋小朝迁的统治集团里,有的苟且偷安,有的消沉懈怠,有的屈膝求和,有的私通外国。正直的人受排挤,忠诚的人被亲置,坚决主张抗敌的人更被罢黜。嚣嚣尘上的,全是妥协、退让、屈辱的议论!
在这样的时候,辛弃疾登上北固山,面临着浩荡长江,想到长江以北大片大片国土沦于敌手,请缨无路,欲战无从,怎能不使地凭栏长叹呢?
那北固山下的试剑石,原不过是牵强附会的传说罢了,然而它却使辛弃疾想起了在江东建立功业、准备北伐曹魏的孙权。那南朝的宋帝刘裕,只是在史书里有几句记载说是镇江人,然而他的北征也被辛弃疾给予很高的评价。……这些人物和事迹,都来到诗人笔下,这就是那首千古传诵的词《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妈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诗人辛弃疾,从没有忘记青年时代的斗争岁月:“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六十多岁的高龄,战斗的意志却丝毫不减当年:“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可惜的是他那老而益壮以身许国的志愿,始终未能如愿以偿。在这“满眼风光”的北固亭上,老去的英雄只能对长江浩叹,只能感慨“可怜白发生”。不久以后,他终于带着未酬的素志,含恨离开了人间。
七百多年过去了。人们常说“江山依旧,人事全非。”其实,岂仅是换了人间,就喧哗千古江山也变了样子。这北固山周围,林树葱葱,不再是当年荒萧瑟的景象。大江中心,涌现出一大块一大块的沙洲,那儿有个江心人民公社。隔江北望,在天朗的气清的日子,可以看到苏北一望无际的沃野,望到扬州城的烟树。回头再望镇江城里,那“寻常巷陌”间,竖起了烟囱,开拓了公路,建起了新楼。在豪情似火、壮志如虹的人民眼里,偏安江东的孙权、刘裕,当然算不了什么英雄;南宋小朝迁中那班权辱国、认贼作父的君臣,更是世世代代遭到唾骂。人民对大义凛然、不畏强暴、敢于同敌人斗争、维护民族尊严和民族气节的英雄志士,总是永远怀着崇高的尊敬。
北固亭上,有一副楹联。上联是“客心洗流水”,下联是“荡胸生层云”。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这对联是很贴切的。昼夜不息江水,涤荡着人们的心怀,也激动人们的遐思。纵横三百里,俯仰二千年,真如层云在胸,盘旋不已,使人忘却正置身寺北固亭上,猛听得一声浑厚的汽笛,从下游来的一艘长江大轮,正逆风破浪地驶过焦山。
1962年10月底,镇江。
作者简介:袁鹰当代著名作家,诗人,儿童文学作家。原名田钟洛。江苏省淮安县人。生于1924年。在上海读完中学、大学后,曾当过中学的语文、地理、历史教员。194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以后,分配在学过、文艺和宣传部门工作。抗日战争胜利后,先后在上海《世界晨报》、《联合晚报》、《新文丛》等报刊工作,担任过《新民报》的特约记者。1949年上海解放后,到《解放日报》任记者、编辑、总编室政治秘书和文教组织长等职。这年加入中华全国文学工作者协会上海分会。1952年调北京《人民日报》社工作。195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现任《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红河南北》、《第十个春天》、《风帆》、《非洲的火炬》(与闻捷合著)、《悲欢》;诗集《篝火燃烧的时候》、《彩色的幻想》、《在美国,有一个孩子被杀死了》、《我也要戴红领巾》、《寄到汤姆斯河去的诗》、《保卫红领巾》、《五封信》、《在毛主席身边长大》,散文集《胡伯伯向你们问好,》儿歌集《唱一唱北京》。
272.热带植物的大家庭
周沙尘
海南岛热带植物园位于乐会和万宁两县交界的山区。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这一带是工农红军活动的主要地区。公元1928年红军在海拔553米高的六连岭主峰上开凿的泉池和修筑的操场,现仍完好如昔。植物园的主任和副主任,都是长期在这一带参加武装斗争的革命战士。现在,他们又在这儿建立起一个规模宏大的具有国际水平的热带植物园,面积达二万七千多亩,是我国研究和发展热带植物的一个重要因地。
当祖国北方正是漫天风雪的时候,许多树木都已凋零,这里依然风和日丽。植物园引种育苗和栽培的多种多样的植物,有的枝叶挺拔,有的顶芽肥壮,有的茎叶繁茂,有的新芽苗茁,无不生势健旺。
不懂得热带植物生态习性的人,是不会知道它们的故乡原来都很遥远。大紫丁香罗勒来自苏联,狮头椒来自匈牙利,银边吊兰来自越南,香根来自喜马拉雅山麓,肉豆宏来自印度尼西亚,油棕来自西非洲,香叶来自南非洲,柠檬按来自澳洲,金鸡纳来自南美洲,鳄梨来自中美洲,剑麻来自墨西哥的克丹半岛,红毛丹来自马来亚,芭蕉麻来自北婆罗洲的低湿山林区,油桶来自日本,海岛棉来自南美洲的亚热带,爪畦木棉来自热带美洲,安息香来自苏门答腊。更多的则是来自祖国各地,现已引种育苗和栽培的一千五百多种植物,绝大部分是我们伟大祖国土地上的家生和野生植物。多少年来,它们在各自的故乡循序演化,只是当中国共产党人在这片深山里开荒育苗,建立了植物园,它们才从地球上的热带、亚热带、温带来到这个大家庭里,听从人们为它们安排新的生活。
其实,有的热带植物并非解放后才来中国的。例如,公元1916年崖县铁炉港农发公司就引人了海岛棉;素称“世界油王”的油棕,公元1926年一位马来亚华侨引种渡洋,试种在那大、琼山府城等地,它旅居海南岛也有30多年的历史了;剑麻在公元1928年也进入了我国,是一位华侨从菲律宾引种栽培在临高县马袅港附近的;椰子来海南岛的历史那就更早啦,据南越笔记所载,它已在我国南方生活将近二千年了。但是,解放以前,从来没有人把它们集合起来,引种育苗,研究栽培和推广。所以,它们的繁殖是缓慢的,有的甚至逐渐零落。。。植物园建立的第二年,就设立了气象站、图书室、标本仪器室、技术室,开始了植物科学研究工作。党提出的工作方针是:“以短养长,以生产养科学,面向生产,为生活服务,多快好省地建成一个具有共产主义风格的热带植物园。”
前年,他们就采取了采集引种并肩前进的办法,一方面想尽一切办法引种国内国外的各种植物。一方面深人野外调查采集植物。大跃进后,党又提出了一个行动口号:“踏破铁鞋,尝遍百草,进深山掘宝树,攀峻岭采玉枝,渡海洋引佳种,化无用为有用,变野生为家生,使千万香花,在园里怒放,把海南岛变为乐园,为祖国创造财富,为富裕人民的生活而奋斗!”
在这个英雄的口号鼓舞下,引种育苗,栽培繁殖等工作就开始了高速度前进。近年来,引种育苗的贵重植物就有几百种。其中有油料作物油棕、腰果、鳄梨、油茶;有糖料作物甘蔗;有纤维作物剑麻、芭蕉麻、海岛棉、红棉、爪畦木棉、毛里求斯麻;有饮料作物咖啡、可可、茶叶;有香料作物香茅、风茅、胡椒、柠檬按、丁香罗勒、香根。香叶、山苍子、肉豆寇;有药用作物金鸡纳、摈榔、鱼藤、古柯、岗松、益智、郁金、三七等;有热带果树菠萝、芒果、西谷椰子、菠萝蜜、榴莲、红毛丹、葡萄丹、山竹子、金芭蕉等。这些名贵植物有的是经济价植极高,有的是药用效果极好的。其中如印度萝芙木是近年治疗高血压病的特效药;了香树的果实不仅能做香料和化妆品原料,而且在医药上有疗风水毒肿、去恶热、止呃逆、治霍乱等效用;如果说椰子的每一部分都能被用作一定的经济目的,腰果的用途及经济价值就更大更广,所含油脂很高,种仁营养丰富,可生食,又能制糖饯、榨油。果壳多供工业用,用作涂料可以防腐防蛀,在医药上能治疮、鸡眼等症;花托可生食,也可制果汁、糖浆、酿酒,在医药上可治痢疾和坏血病,新鲜汁液有利尿、治水肿病的功效,酿成酒可治神经疼及风湿麻木等病症;木材可供造船、制箱板等用;树皮产一种鲜明的黄色胶质,作精制书皮涂料能防虫蛀,割取树液可制不脱色墨水,也可作木材保护剂及渔网染料,树叶可作调味剂,种皮可作家禽饲料。
无论是名贵植物,或一般植物,无论是种子,或树苗,什么时候来到植物园,什么时候就能落户生活。从公元1958年8月到11月中旬止,在海南岛中部的吊罗山引来定居的植物就有600多种。这些植物在解放以前,是从来没有人理会它们的,就是植物科学研究工作者,也很少知道它们的生活情况。它们一来这儿,植物研究工作者就为它们定科归属,按不同的生态习性,安排不同的生活环境。如果它高兴阳光,将被送到日照充足,又有高温气候的园地去。如果它喜爱阴暗,将被安置在气候温凉多湿的园地里。因为,在这片海滨山区,有丘陵地、缓坡地、夹谷地;又有森林灰棕砂壤、黄棕色的土壤和粘土;特别是因为这里有一批具有共产主义风格的园丁,这就使它们能够在这里按照各自的兴趣生活,并繁殖优良的后代。
据张主任说,热带植物大家庭的前途是丰富多彩,芬芳灿烂的。全园将分设五个大区:第一是植物分类区。综合集中所有引种植物,按它们的亲缘系统栽培排列,以供植物分类科学研究和教学实习。第二是经济植物展览区。集中人类已栽培的经济植物,按不同的利用性质,区分栽培展出,以供群众参观,促进生产。第三是遗传育种区。采用嫁接、插条、授粉、芽接等科学方法培养新品种。第四是苗圃区。植物工作者称它为植物的仓库。第五是自然保护区。它是自然界的生物实验室和生物地理群落的重要研究对象。
在几个大区内,又分成许多部分。最大的是植物标本园,总面积约5000亩。从原始植物到高等植物分设八个生态群落配植,即高山植物园、针叶阔叶混交树木园、棕榈园、水生植物园、蕨类园、花草园和荫生植物园。人们可以从这里看到植物是如何进化的。这是普及植物学和园艺学知识、为祖国发掘和创造资源的重要园地。
摘自:《旅行家》1959年第2期
273.游武汉龟蛇二山
黎少岑
武汉的龟蛇二山都不很高,但很有名气。龟蛇二山原来都不叫这样的名字,只是很久以前,有人说那横亘武昌城的黄鹄山,蜿蜒如蛇;而相传为大禹治水"至于大别"的大别山,中部隆起,有头伸入江中,又恰似一个大龟。一龟一蛇,正好隔江相望,怎能令人感到惊奇呢?
明朝一位皇帝,怕这地方"风水"太好,会出什么有本领和他争夺江山的人才,于是连忙下了一道命令,要把龟山斩首,蛇山断腰。因此,龟山凿开了铁门关,蛇山中部剷开了一个口子。
尽管这龟蛇二山很美,早先信在这时的人民,却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于是到清代又出了件奇事。当时有些地方人士,认为这一切都怪在龟蛇二山长得很不够完整,譬如说,龟山就竟是个秃龟山尾修了个小的六角亭,取名"被乾亭",满以为这一补,人们的日子就会好起来。不用说,这当然是徒劳而已。
今天,住在龟蛇附近的人,倒真有好日子过了;龟蛇二山也大为生色。
现在再站在长江大桥上来看看龟蛇二山吧!横卧浩浩江上的长江大桥,和龟蛇二山连成一气了。由于大桥的出现,给龟蛇二山赋予了新的生命。龟蛇二山既成为大桥的一个组成部分,又增加它们的景色。
汉阳古城的新生
龟山在汉阳,一走过汉水公路桥--江汉桥便到了。沿龟山南麓前去,便是长江大桥,现在来往都很方便;但在没有建桥之前,这里却是很不方便的。那时候,这古老的汉阳,哪象一个城市,连电灯、电话、自来水都没有。尽管它和武昌、汉口都只一水之隔,人们说它在发展上,比它们落后了差不多一个世纪。
自从解放以来,汉阳便完全变了个样子,高大的楼房,宽阔的马路,公园、剧场、电影院、电灯、电话、自来水等等,也全都有了。往来武汉三镇的公共汽车,也出现在汉阳了。从一九五八年起,还新辟了武汉从来没有的无轨电车。
就拿正对龟山尾的古琴台的变化来说吧!早先从龟山尾到古琴台,要经过些荒丘野坟,崎岖小路,跨过马路,就是刚淘深理净的月湖,傍月湖走不了几步,便是汉阳工人文化宫的大门,古琴台完全以新的面貌出现。
禹柏栽处望柏泉
龟山上,原来被国民党破坏的痕迹都找不到了,还植了树,修了亭子、花棚,很像个样子了。从此,龟山二字才和公园二字联系起来了,连山下那个徒有空名的莲花湖,也收拾的干净,修了湖堤、水阁,成为公园。这个莲花湖公园正在汉阳桥头,一块废墟,变成了巨龙额下的一颗明珠。
唐诗里不是有个名句"晴川历历汉阳树"么?在解放前,这汉阳的树是很少的;现在沿着山边林荫道,傍着山麓新植的松柏林,走上长江大桥,四季都是翠绿迎人。
传说大禹治水,在龟山栽过一根柏树,宋代苏东坡来此,还说看到它。以后这话越说越神,说这棵柏树的根,一直伸到四十里外的柏泉册下,出现在柏泉井里。这柏泉山,处在荒芜的东西湖的中间,那里早先是野草丛生的地方。现在围起了长堤;东西湖辟为国营农场,羊牛肥壮,粮菜并茂,又是千古未有的全新景象。
黄鹤楼头
龟山首部稍为偏在下游,一上大桥便可以望到了,它突出江面,形如小矶,上面原有晴川阁建筑,将来准备按宋代黄鹤楼的形式,在那里修一座多栋带有回廊曲槛的亭阁。跨过长江大桥,便到了蛇山首部,那里就是古黄鹤楼遗迹。
黄鹤楼在一千七百多年前的史书中便有了记载,但原楼是屡兴屡毁,要找看过黄鹤楼的人,得找百岁老人了。
黄鹤楼打算按明清的式样重建,那是个三层建筑,楼各层都有飞檐,楼顶结构复杂美观。
黄鹤矶头原有个圣像宝塔,状如北京北海公园的白塔。这个塔早先在城墙上,建大桥时拆卸编号封装,现已重新装砌于武昌桥头的高阜上,另有一番气势。
整个蛇山都已辟为首义公园了。目前的园林布置集中在原抱冰堂一带。
抱冰堂正对滋阳湖,湖上有石桥,夏天里荷花盛开,远望红绿交映,甚是好看。
274.桂林的山
丰子恺
“桂林山水甲天下”,我没有到桂林时,早已听见这句话。我预先问问到过的人:“究竟有怎样的好?”到过的人回答我,大都说是“奇妙之极,天下少有”。这正是武汉疏散人口,我从汉口返长沙,准备携眷逃桂林的时候。抗战节节扔失利,我们逃难的人席不暇暖,好容易逃到汉口,又要逃到桂林去。对于山水,实在无心欣赏,只是偶然带便问问而已。然而百忙之中,必有一闲。我在这一闲的时候想象桂林的山水,假定它比杭州还优秀。不然,何以可称为“甲天下”呢?我们一家十人,加了张梓生先生家四五人,合包一辆大汽车,从长沙出发到桂林,车资是二百七十元。经过了衡阳、零陵、邵阳,入广西境。闻名已久的桂林山水,果然在民国二十七年六月二十四日下午展开在我的眼前。初见时,印象很新鲜。那些山都拔地而起,好象西湖的庄子内的石笋,不过形状庞大,这令人想起古画中的远峰,又令人想起“天外三峰削不成”的诗句。至于水,漓江的绿波,比西湖的水更绿,果然可爱。
我初到桂林,心满意足,以为流离中能得这样山明水秀的一个地方来托庇,也是不幸中之大幸。开明书店的经理,替我租定了马皇背(街名)的三间平房,又替我买些竹器。竹椅、竹凳、竹床,十人所用,一共花了五十八块桂币。桂币的价值比法币低一半,两块桂币换一块法币。五十八块桂币就是二十九块法币。我们到广西,弄不清楚,曾经几次误将法币当作桂币用。后来留心,买物付钱必打对折。打惯了对折,看见任何数目字都想打对折。我们是六月二十四日到桂林的。后来别人问我哪天到的,我回答“六月二十四日”之后,几乎想补充一句:“就是三月十二日呀!”汉口沦陷,广州失守之后,桂林也成了敌人空袭的目标,我们常常逃警报。防空洞是天然的,到处皆有,就在那拔地而起的山的脚下。由于逃警报,我对桂林的山愈加亲近了。桂林的山的性格,我愈加认识清楚了。我渐渐觉得这些不是山,而是大石笋。因为不但拔地而起,与地面成九十度角,而且都是青灰色的童山,毫无一点树木或花草。久而久之,我觉得桂林竟是一片平原,并无有山,只是四围种着许多大石笋,比西湖的庄子里的更大更多而已。我对于这些大石笋,渐渐地看厌了。庭院中布置石笋,数目不多,可以点缀风景;但我们的“桂林”这个大庭院,布置的石笋太多,触目皆是,岂不令人生厌。我有时遥望群峰,想象它们是一只大动物的牙齿,有时望见一带尖峰,又想起小时候在寺庙里的十殿阎王的壁画中所见的尖刀山。假若天空中掉下一个巨人来,掉在这些尖峰上,一定会穿胸破肚,鲜血淋漓,同十殿阎王中所绘的一样。这种想象,使我渐渐厌恶桂林的山。这些时候听到“桂林山水甲天下”这句盛誉,我的感想与前大异:我觉得桂林的特色是“奇”,却不能称“甲”,因为“甲”有尽善尽美的意思,是总平均分数。桂林的山在天下的风景中,决不是尽善尽美。其总平均分数决不是“甲”。世人往往把“美”与“奇”两字混在一起,搅不清楚,其实奇是罕有少见,不一定美。美是具足圆满,不一定奇。三头六臂的人,可谓奇矣,但是谈不到美。天真烂漫的小孩,可为美矣,但是并不稀奇。桂林的山,奇而不美,正同三头六臂的人一样。我是爱画的人,我到桂林,人都说“得其所哉”,意思是桂林山水甲天下,可以入我的画。这使我想起了许多可笑的事:有一次有人报告我:
“你的好画材来了,那边有一个人,身长不满三尺,而须长有三四寸。”我跑去一看,原来是做戏法的人带来的一个侏儒。这男子身体不过同桌子面高,而头部是个老人。对这残废者,我只觉得惊骇、怜悯与同情,哪有心情欣赏他的“奇”,更谈不到美与画了。又有一次到野外写生,遇见一个相识的人,他自言熟悉当地风物,好意引导我去探寻美景,他说:“最美的风景在那边,你跟我来!”我跟了他跋山涉水,走得十分疲劳,好容易走到了他的目的地。原来有一株老树,不知遭了什么劫,本身横卧在地,而枝叶依旧欣欣向上。我率直地说:“这难看死了!我不要画。”其人大为扫兴,我倒觉得可惜。可惜的是他引导我来此时,一路上有不少平凡而美丽的风景,我不曾写得。而他所谓美,其实是奇。美其所美,非吾所谓美也。这样的事,我所经历的不少。桂林的山,便是其中之一。
篆文的山字,是三个近乎三角形的东西。古人造象形字煞费苦心,以最简单的笔划,表出最重要的特点。象女字、手字、木字、草字、鸟字、马字、山字、水字等,每一个字是一幅速写画。而山因为望去形似平面,故造出的象形字的模样,尤为简明。从这字上,可知模范的山,是近于三角形的,不是石笋形的;可知桂林的山,不是模范的山,只是山之一种——奇特的山。古语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则又可知周围山水对于人的性格很有影响。桂林的奇特的山,给广西人一种奇特的性格,勇往直前,百折不挠,而且短刀直入,率直痛快。广西省政治办得好,有模范省之称,正是环境的影响;广西产武人,多军人,也是拔地而起的山的影响。但是讲到风景的美,则广西还是不参加为是。
“桂林山水甲天下”,本来没有说“美甲天下”。不过讲到山水,最容易注目其美,因此使桂林受不了这句盛誉。若改为“桂林山水天下奇”,则庶几近情了。
275.济南的秋天
老舍
济南的秋天是诗境的。设若你的幻想中有个中古的老城,有睡着了的大城楼,有狭窄的古石路,有宽厚的石城墙,环城流着一道清溪,倒映着山影,岸上蹲着红袍绿裤的小妞儿。你的幻想中要是这么个境界,那便是个济南。设若你幻想不出--许多人是不会幻想的--请到济南来看看吧。
请你在秋天来。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终年给你预备着的。可是,加上济南的秋色,济南由古朴的画境转入静美的诗境中了。这个诗意秋光秋色是济南独有的。上帝把夏天的艺术赐给瑞士,把春天的赐给西湖,秋和冬的全赐给了济南。秋和冬是不好分开的,秋睡熟了一点便是冬,上帝不愿意把它忽然唤醒,所以作个整人情,连秋带冬全给了济南。
诗的境界中必须有山有水。那末,请看济南吧。那颜色不同,方向不同,高矮不同的山,在秋色中便越发的不同了。以颜色说吧,山腰中的松树是青黑的,加上秋阳的斜射,那片青黑便多出些比灰色深,比黑色浅的颜色,把旁边的黄草盖成一层灰中透黄的阴影,山脚是镶着各色条子的,一层层的,有的黄,有的灰,有的绿,有的似乎是藕荷色儿。山顶上的色儿也随着太阳的转移而不同。山顶的颜色不同还不重要,山腰中的颜色不同才真叫人想作几句诗。山腰中的颜色是永远在那儿变动,特别是在秋天,那阳光能够忽然清凉一会儿,忽然又温暖一会儿,这个变动并不激烈,可是山上的颜色觉得出这个变化,而立刻随着变换。忽然黄色更真了一些,忽然又暗了一些,忽然像有层看不见的薄雾在那儿流动,忽然像有股细风替“自然”调合着彩色,轻轻的抹上一层各色俱全而全是淡美的色道儿。有这样的山,再配上那蓝的天,晴暖的阳光;蓝得像要由蓝变绿了,可又没完全绿了;晴暖得要发燥了,可是有点凉风,正象诗一样的温柔;这便是济南的秋。况且因为颜色的不同,那山的高低也更显然了。高的更高了些,低的更低了些,山的棱角曲线在晴空中更真了,更分明了,更瘦硬了。看山顶上那个塔!
再看水。以量说,以质说,以形式说,哪儿的水能比济南?有泉--到处是泉--有河,有湖,这是由形式上分。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那么清,全是那么甜,哎呀,济南是“自然”的Sweetheart吧?大明湖夏日的茶花,城河的绿柳,自然是美好的了。可是看水,是要看秋水的。济南有秋山,又有秋水,这个秋才算个秋,因为秋神是在济南住家的。先不用说别的,只说水中的绿藻吧。那份儿绿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绿色,恐怕没有别的东西能比拟的。这种鲜绿色借着水的清澄显露出来,好像美人借着镜子鉴赏自己的美。是的,这些绿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呢,不是为谁看的。它们知道它们那点绿的心事,它们终年在那儿吻着水皮,做着绿色的香梦。淘气的鸭子,用黄金的脚掌碰它们一两下。浣女的影儿,吻它们的绿叶一两下。只有这个,是它们的香甜的烦恼。羡慕死诗人呀!
在秋天,水和蓝天一样的清凉。天上微微有些白云,水上微微有些波皱。天水之间,全是清明,温暖的空气,带着一点桂花的香味。山影儿也更真了。秋山秋水虚幻的吻着。山儿不动,水儿微响。那中古的老城,带着这片秋色秋声,是济南,是诗。
要知济南的冬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名《一些印象(续四)》,初载1931年3月《齐大月刊》第一卷第五期)
摘自:初载1931年3月《齐大月刊》第一卷第五期
276.内蒙风光
老舍
1961年夏天,我们——作家、画家、音乐家、舞蹈家、歌唱家等共二十来人,应内蒙古自治区乌兰夫同志的邀请,由中央文化部、民族事务委员会和中国文联进行组织,到内蒙古东部和西部参观访问了八个星期。陪同我们的是内蒙古文化局的布赫同志。他给我们安排了很好的参观的程序,使我们在不甚长的时间内看到林区、牧区、农区、渔场、风景区和工业基地;也看到了一些古迹、学校和展览馆;并且参加了各处的文艺活动,交流经验,互相学习。到处,我们都受到领导同志们和各族人民的欢迎与帮助,十分感激!以上作为小引。下面我愿分段介绍一些内蒙风光。
林海
这说的是大兴安岭。自幼就在地理课本上见到过这个山名,并且记住了它,或者是因为“大兴安岭”四个字的声音既响亮,又含有兴国安邦的意思吧。是的,这个悦耳的名字使我感到亲切、舒服。可是,那个“岭”字出了点岔子:我总以为它是奇峰怪石,高不可攀的。这回,有机会看到它,并且进到原始森林里边去,脚落在千年万年积累的几尺厚的松针上,手摸到那些古木,才真的证实了那种新切与舒服并非空想。
对了,这个“岭”字,可跟秦岭的“岭”辽不大一样。岭的确很多,高点的,矮点的,长点的,短点的,横着的,顺着的,可是没有一条使人想起“云横秦岭”那种险句。多少条岭啊,在疾驰的火车上看了几个钟头,既看不完,也看不厌。每条岭都是那么温柔,虽然下自山脚,上至岭顶,长满了珍贵的林木,可是谁也孤峰突起,盛气凌人。
目之所及,哪里都是绿的。的确是林海。群岭起伏是林海的波浪。多少种绿颜色呀:深的,浅的,明的,暗的,绿得难以形容,绿得无以名之。我虽诌了两句:“高岭苍茫低岭翠,细林明媚母林幽”,但总觉得离眼前实景还相差很远。恐怕只有画家才能够写下这么多的绿颜色来吧?
兴安岭上千般宝,第一应夸落叶松。是的,这是落叶楹的海洋。看,“海”边上不是还有些白的浪花吗?那是些俏丽的白桦,树干是银白色的。在阳光下,一片青松的边沿,闪动着白桦的银裙,不像海边上的浪花么?
两山之间往往流动着清可见底的溪河,河岸上有多少野花呀。我是爱花的人,到这里我却叫不出那些花的名儿来。兴安岭多么会打扮自己呀:青松作衫,白桦为裙,还穿着绣花鞋呀。连树与树之间的空隙也不缺乏色彩:在松影下开着各种的小花,招来各色的小蝴蝶——它们很亲热地落在客人的身上。花丛里还隐藏着像珊瑚珠似的小红豆,兴安岭中酒厂所造的红豆酒就是用这些小野果酿成的,味道很好。
就凭上述的一些风光,或者已经足以使我们感兴安岭的亲切可爱了。还不尽然:谁进入岭中,看到那数不尽的青松白桦,能够不马上向四面八方望一望呢?有多少省市的建设与兴安岭完全没有关系呢?这么一想,“亲切”与“舒服”这种字样用来就大有根据了。所以,兴安岭越看越可爱!是的,我们在图画中或地面上看到奇山怪岭,也会发生一种美感,可量,这种美感似乎是起于惊异与好奇。兴安岭的可爱,就在于它美得并不空洞。它的千山一碧,万古常青,又恰恰好与广厦、良材联系起来。于是,它的美丽就与建设结为一体,不仅使我们拍掌称奇,而且叫心中感到温暖,因而亲切、舒服。
哎呀,是不是误投误撞跑到美学问题上来了呢?假若是那样,我想:把美与价值联系起来,也未必不好。我爱兴安岭,也更爱兴安岭与我们生活上的亲切关系。它的美丽不是孤立的,而是与我们的建设分不开的。它使不远千里而来的客人感到就爱护它,感谢它。
及至看到林场,这种亲切之感便更加深厚了。我们伐木取材,也造林护树,左手砍,右手栽。我们不仅取宝,也作科学研究,使林海不但能够万古常表,而且百计千方,综合利用。山林中已有了不少的市镇,给兴安岭添上了新的景色,添上了愉快的劳动歌声。人与山的关系日益密切,怎能使我们不感到亲切、舒服呢?我不晓得当初为什么管它叫作兴安岭,由今天看来,它的确含有兴国安邦的意义了。
草原
自幼就见过“天苍苍,野茫茫,负吹草低见牛羊”这类的词句。这曾经发生过不太好的影响,使人怕到北边去。这次,我看到了草原。那里的天比别处的天更可爱,空气是那么清鲜,天空是那么明朗,使我总想高歌一曲,表示我的愉快。在天底下,一碧千里,而并不茫茫。四面都有小丘,平地是绿的,小丘也是绿的。羊群一会儿上了小丘,一会儿又下来,走在哪里都像给无边的绿毯乡上了白色的大花。那些小丘的线条是那么柔美,就像没骨画寻样,只用绿色渲染,没有用笔钩勒,于是,到处翠色欲流轻轻流入云际。这种境界,既使人惊叹,又叫人舒服,既愿久立四望,又想坐下低吟一首奇丽的小诗。在这境界里,连骏马与大牛都有时候静立不动,好像回味着草原的无限乐趣。紫塞,紫塞,谁说的?这是个翡翠的世界。连江南也未必有这样的景色啊!
我们访问的是陈巴尔虎旗的牧业公社。汽车走了一百五十华里,才到达目的地。一百五十里全是草原。再下次一百五十里,也还是草原。草原上行车至为洒脱,只要方向不错,怎么走都可以。初入草原,听不见一点声音,也看不见什么东西,除了一些忽飞忽落的小鸟。走了许久,远远地望见了迂回的,明知玻璃的一条带子。河!牛羊多起来,也看到马群,隐隐有鞭子的轻响。快了,快到公社了。忽然,像被一风吹来的,远丘上出现了一群马,马上的男女老少穿着各色的衣裳,马疾驰,襟飘带舞,像一条彩虹向我们飞过来。这是主人来到几十里外,欢迎远客。见到我们,主人们立刻拨转马头,吹呼着,飞驰着,在汽车左右与前面引路。静寂的草原,热闹起来:欢呼声,车声,马蹄声,响成一片。车、马飞过了小丘,看见了几座蒙古包。
蒙古包外,许多匹马,许多辆车。人很多,都是从几十里外乘马或坐车来看我们的。我们约请了海拉尔的一位女舞蹈员给我们作翻译。她的名字漂亮——水晶花。她就是陈旗的人,鄂温克族。主人们下了马,我们下了车。也不知道是谁的手,总是热乎乎地握着,握住不散。我们用不着水晶花同志给作翻译了。大家的语言不同,心可是一样。握手再握手,笑了再笑。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总的意思都是民族团结互助!
也不知怎的,就进了蒙古包。奶茶倒上了,奶豆腐摆上了,主客都盘腿坐下,谁都有礼貌,谁都又那么亲热,一点不拘束。不大会儿,好客的主人端进来大盘子的手抓羊肉和奶酒。公社的干部向我们敬酒,七十岁的老翁向我们敬酒。正是:
祝福频频难尽意,举杯切切莫相忘!
我们回敬,主人再举杯,我们再回敬。这时候鄂温克姑娘们,戴着尖尖的帽儿,既大方,又稍有点羞涩,来给客人们唱民歌。我们同行的歌手也赶紧唱起来。歌声似乎比什么语言都更响亮,都更感人,不管唱的是什么,听者总会露出会心的微笑。
饭后,小伙子们表演套马、摔跤、姑娘们表演了民族舞蹈。客人们也舞的舞,唱的唱,并且要骑一骑蒙古马。太阳已经偏西,谁也不肯走。是呀!蒙汉情深何忍别,天涯碧草话斜阳!
乌兰巴干同志在《草原新史》短篇小说集里描写了不少近几年来牧发生活的变化,文笔好,内容丰富,值得一读。我就不想再多说什么。可是,我又没法不再说几句,因为划原和牧民弟兄实在可爱!好,就拿蒙古包来说吧,从前每被呼为毡庐,今天却变了样,是用木条与草杆作成的,为是夏天住着凉爽,到冬天再改装。人的生活变了,草原上的一切都也随着变。看那马群吧,既有短小精悍的蒙古马,也有高大的新种三河马。这种大马真体面,一看就令人想起“龙马精神”类的话儿,并且想骑上它,驰骋万里。牛也改了种,有的重达千斤,乳房像小缸。牛肥草香乳如泉啊,并非浮夸。羊群里既有原来的大尾羊,也添了新种的短尾细毛羊,前者肉美,后者毛好。是的,人畜两旺,就是草原上的新气象之一。
渔场
这些渔场既不在东海,也不在太湖,而是在祖国的最北边,离满洲里不远。我说的是达赉湖。若是有人不信在边疆的最北边还能够打鱼,就请他自己去看看。到了那里,他就会认识到祖国有多么伟大,而内蒙古也并不仅有风沙和骆驼,像前人所说的那样。内蒙古不是什么塞外,而是资源丰富的宝地,建设祖国必不可缺少的宝地!
据说:这里的水有多么深,鱼有多么厚。我们吃到湖中的鱼,非常肥美。水好,所以鱼肥。有三条河流入湖中,而三条河都经过草原,所以湖水一碧千顷——草原青未了,又到绿波前。湖上飞翔着许多白鸥。在碧岸、翠湖、青天、白鸥之间游荡着渔船,保等迷人的美景!
我们去游湖。开船的一位广东青年,长得十分英俊,肩阔腰圆,一身都是力气。他热爱这座湖,不怕冬天的严寒,不管什么天南地北,兴高采烈地在这里工作。他喜爱文学,读过不少的文学名著。他不因喜爱文学而藏在温暖的图书馆里,他要碰碰北力冬季的坚冰,打出鱼来,支援各地。是的,内蒙古尽管有无穷的宝藏,若是没有人肯动手采取,便连鱼也会死在水里。可惜,我忘了这位好青年的姓名。我相信他会原谅我,他不会是因求各求利而到这里的。
农产
“天苍苍,野茫茫”确不是完全正确的形容。内蒙古有一些荒沙地带,可是也有极为肥沃的土地,生产大量的粮食。说不定,我们今天端起饭碗,里边的米或面恰好是来自内蒙古。我们应当感谢内蒙古的农村兄弟姐妹!]
我们访问了内蒙古的“乌克兰”——哲里木盟。这里生产高梁、玉米、谷子、大豆。我没有看见过这么多样儿的谷子,长穗上长出许多小犄角的。我们看见了,那长穗的有一尺多长!我们看见了。原来这里的农业研究所已经搜集了很多种谷子,一一详作研究试验,看哪一种谷子最适于生产在哪一种土壤上,争取丰产。这是件最可喜的事:我们不但有了人民公社这一面大红旗,而且科学研究正在这面红旗下发挥威力。
在从前,哲盟有三大害:风沙、辽河与鼠疫。真是:十载除三害,全盟争上游。我们去参观水库。那里,只有荒沙,无石无木。怎么办?好,就移沙筑坝,并且开了许多渠道。水库中养起来自江南的鱼儿,沙坝下已遍生薄苇,水库外的小塘已种上了莲花。水库的管理员,为欢迎远客,折莲插瓶,四座生辉,看到塞上的红莲,我们都感动得几乎要落泪。移沙筑坝是多么艰苦而光荣的工作啊!
我们也访问了离这有莲花的地方不远的一个人民公社。那里,原来只养牲口,而今却也种地,农牧结合。社里有蒙古族,也有汉人,蒙汉协作,亲如一家。这种家牧结合,蒙汉协作的实例还有很多,这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提起莲花,也就想起苹果。这可就要谈到昭乌达盟了。我们访问了赤峰市郊区的两个人民公社。在第一个公社,我们看见了苹果林,长着鲜红的苹果。在这一带,苹果是新来的客人。公社里有个农业中学,学生们在一片毫无用处的沙地上设法种上各种果树,并在沙丘上碎石拼成大字:“青年花果山”。果然天下无难事,花果山前苹果红!
不仅苹果,那里也有各种的葡萄,各种的瓜,还有北京的小白梨呢!校旁,有一座养蜂场。有了蜜啊,足证沙丘地已变得甜美了!人民公社万岁!
第二个公社原来是最穷最苦的地方,一片荒沙,连野草都不高兴在这儿生长,更不用说树木了。种上庄稼,便被沙土埋上,还得再种。幸而成活了一些,一亩地也只能收那么五六十斤粮。风沙一起,天昏地暗,白日须点起灯来。这样,人民的最后一计不能不是拿起破碗,拉着孩子,去逃荒。可是,今天那里不但种上谷子,而且大片的长起向来种不活的玉米与高梁。今天,村里村外,处处渠水轻流,杨柳成荫。渠畔田边都是绿树。林林战胜了风水,拉多了雨量。我们这才真明白了林木的作用——起死回生,能使不毛之地变作良田,沙漠化为绿洲!人民公社万岁,万万岁!
积极造林的并不止这一个公社,到处如是。在赤峰的红山公园里,我写了一首小诗,末两句是:“临风莫问秋消息,雁不思归花落迟。”是的,我想林木越来越多,气候越来越暖,有朝一日可能大雁便定居北方,无须辛苦地南来北往了。这也许有点浪漫主义气息,可是并非无现实的基础。
在昭盟,我们还看见许多令人兴奋的事物,因不尽与农产相关,就不在这一段里多说。
风景区
札兰屯真无愧是塞上的一颗珍珠。多么幽美那么明媚,也没有天山万古积雪的气势,可是它独具风格,幽美得迷人,它几乎没有什么人工的雕饰,只是纯系自然的那么一些山川草木。谁也指不出哪里是一“景”可是谁也不能否认它处处美丽。它没有什么石碑,刻着什么什么烟树,或什么什么奇观。它只是那么纯朴的,大方的,静静的,等待着游人。没有游人呢,也没大关系。它冻有意地装饰起来,向游人索要诗词,它自己便充满了最纯朴的诗情词韵。
四面都有小山,既无奇峰,也没有古寺,只是那么静静地在青天下绣成一个翠环。环中间有一条河,河岸上这里多些,那里少些,随便地长着绿柳白杨。几头黄牛,一小群白羊,在有阳光的地方低着头吃草,并看不见牧童。也许有,恐怕是藏在柳荫下钓鱼呢。河岸是绿的。高坡也是绿的。绿色一直接上了远远的青山。这种绿色使人在梦里也忘不了,像细致地染在心灵里。
绿草中有多少花呀。石竹,桔梗,还有许多说不上名儿的,都那么毫不矜持地开着各色的花,吐着各种香味,招来无数的风蝶,闲散而又忙碌地飞来飞去。既不必找小亭,也不必找石墩,就随便坐在绿地上吧。风儿多么清凉,日光可又那么和暖,使人在凉暖之间,想闭上眼睡去,所谓“陶醉”,也许就是这样吧?
夕阳在山,该回去了。路上到处还是那么绿,还有那么多的草木,可是总看不厌。这里有一片荞麦,开着密密的白花;那里有一片高梁,在微风里摇动的红穗。也必须立定看一看,平常的东西放在这里仿佛就与众不同,正是因为有些荞麦与高梁,我们才越觉得全部风景的自自然然,幽美而亲切。看,那间小屋上的金黄的大瓜哟!也得看好大半天,仿佛向一也没有看见过!
是不是因为札兰屯在内蒙古,所以才把五分美说成十分呢?一点也不是!我们不便拿它和苏杭或桂林山水作比较,但是假若非比一比不要的话,最公平的说法便是各有千秋。“天苍苍,野茫茫”在这里越发显得不恰当了。我并非在这里单纯地宣传美景,我是要指出,并希望矫正以往对内蒙古的那种不正确的看法。知道了一点实际情况,像札兰屯的美丽,或者就不至于再一听到“口外”、“关外”等名词,便想起八月飞雪,万里流沙,望而生畏了。
呼和浩特
由东到西,我们最后访问了呼和浩特与包头。
久想到呼和浩特去,老没有机会。这回可如愿以偿了,非常高兴。这里有旧城,新城,还有“新新城”。新城是满城,现在还住着不少满族人民。“新新城”是我给起的名儿,就是指解放后所建筑的那些新楼大厦而言。它们并不集中在一处,自成一城。可是我愿意这么叫它,不应厚古薄今哪。
是应当这么叫它。看,那些新建筑多么美,又多么有意义啊。图书馆,博物院,大学,工厂,剧院……这表现着积极生产与文化繁荣啊。
在东部,我们看见了林、牧、农、渔,一部分工业和文化建设。看什么都令人兴奋:这是因为内蒙古的十多个民族,都亲如兄弟,携手向社会主义齐步前进。人人感谢党与毛主席的民族政策!不论是清代的帝王,还是国民党政权,总是用分而治之的手段,分裂各民族。民族不团结便没有反抗压迫的力量,也没有移山倒海的建设的力量。今天,各民族一齐翻了身,一致拥护党、爱戴毛主席。这就有力量建设起来一座东西长二千四百多公里,南北五百到一千公里的北方乐园。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将来呢,各民族必定会永远同心同德,永远谁也离不一谁。是呀,我们看见了各族人民在同一工厂,同一块田地上亲密地愉快地劳动,也看见了各族的儿童在一块儿读书,在一块儿玩耍。我们看见了文工团里的各族演员,同台欢快地表演歌舞。我们看见了京剧团表演的以蒙古族故事为内容的大戏。我们看见了各族的基层与各级的干部,学校教师与教授。每一民族都有了自己的干部与人材,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
在呼和浩特,我遇见不少老朋友,彼此都欢喜得要跳起来。诗人纳·赛音朝克图风由乡间回来,拿着他的诗集,塞到无手中,不多说什么,而眼中露出深挚的友情。小说家乌兰巴干更健壮了,总是笑容满面地陪伴着我们。名歌手琶杰老夫子还是那么硬朗,见着我们就编了一段热情的欢迎曲,自拉自唱。老友哈扎布的民歌唱得还是那么迷人,给我们唱了好几次。京剧团的青年演员大多数是中国戏曲学校的毕业生,在这里欢快地服务、钻研、成长。还见到许多文艺界、教育界的朋友,恕不一一提名道姓了。
在这里,正如在东部各地,遇见的文艺界朋友总是谦逊地说:我们的水平不高。其实,我们一路所看到的戏曲、歌舞等等,水平都并不很低。以言戏曲,不管是河北梆子,还是京剧、评剧、晋剧,不论团体大小,都表演的非常认真。这是一种可喜的新风气。由这个风气可以预见明天的发展。内蒙古人民所喜爱的二人台果然是可爱。它的老底子厚,有丰富的唱腔与活泼的舞蹈,所以几年已经有了很好的新发展,编出不少值得保留的节目。以言歌舞,都多少保存着民族风格与地方色彩。内蒙古歌舞、音乐有深厚的传统,若能更进一步地深入挖掘,精心钻研,当更出色。更值得提到的是内蒙古已有了一些们自己的作曲家与舞蹈,所以几年来已经有了很好的新发展,编出不少值得保留的节目。以言歌舞,都多少保存着民族风格与地方色彩。内蒙古歌舞、音乐有深厚的传统,若能更进一步地深入挖掘,精心钻研,当更出色。更值得提到的是内蒙古已有了一些位自己的作曲家与舞蹈的编导者。也顺便说两句:据京剧界朋友们说,他们急需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来传授本领,剧团也需要充实角色,才能成龙配套,编演更多的新戏。
我们参观了内蒙大学。在东部各地,我们每天早晨看到各民族的男女儿童说着唱着去上学。有什么比这个更美丽呢!在呼和浩特,我们又看到各民族的男女青年一处受到高等教育!我不愿多说什么,我只请大家想一想:历来的统治者对于人民,特别是对少数民族的人民,不总是采取愚民政策,以巩固自己的政权么?内蒙古人民身受其害者久矣。只有在今天,这里才能够有大学!在新城,我遇到一位满族老太太,他的儿子就在大学里读书。他说:恁我这人苦老婆子,作梦也梦不到儿子会上大学呀!我想,这句话可谓道尽各民族的父母心。那么,就叫我们一齐感谢党的民族政策,也就无须详细地形容内内蒙大学的美丽了吧。
工业基地
我们恋恋不舍地向呼和浩特告别,同时又极兴奋地西去包头。
北枕青山,南面黄河,这是包头的气势!
旧城与新区相距四十里,一条敞平的笔直的大路把它们接连起来,又是何等的气势!
据说,当初只有行道树六十三棵;今天,不但四十里的大路两旁绿木成荫,而且往哪看,哪边都有新的树林。难怪电线上落着那么多的燕子,房子多了,树木我了啊。新区原来是什么也没有的一片荒地!
比树林更好看的是烟突林。旧包头原来不过是货物聚散的码头,担不到工业。远远望见了烟突,心中就跳得快一些,我们有了工业,这原来只有八九万人口的地方,居然从无到有地建设起一个新的钢都。为钢都创造条件,所以连旧城外也有了不少烟突。反转过来,有了钢铁,又带动别项工业的发展。烟突如林是新时代最美的美景!
我们谁也不懂钢铁工业,可是在还没到包钢参观去就都屡屡向那边望,看看那边冒着的浓烟,心中就万分兴奋。我们是这样,就可以想见包头人民与内蒙古人民该是怎样自豪,怎样包钢而拿出一切力量了。
我们去参观,看到了出焦,登上了高炉……我们的心里真是百感交集,既想歌唱包钢与内蒙古,也想赞颂伟大的祖国。是呀,在党与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祖国各地区都渐次有了自己的工业体系,连这原是一片荒沙的地方,都有了这样现代化的钢铁企业。不管我们十几个人对重工业建设怎样外行,我们也会看见祖国前途的无限光明!
我们越看不懂,才越觉得那些位专家与工人同志们的可敬可爱!他们是多么不平凡啊,以他们的智慧、热情与辛苦的劳动,建设起这么大的企业来!真是:
跃进边城起壮图,从无到有建军钢都,光芒天外三千丈,霞蔚云蒸七宝炉!
我看见了、介绍了一些内蒙古风光。千真万确,这是一片大好风光!我看见的不很多,介绍的更欠详尽,但是多少总可以使人看到内蒙风光绝对不尽是“天苍苍,野茫茫”,而是青山白水,开扩胸襟,工家林牧俱兴,文教卫生齐进。
作者简介:老舍(1899——1966)现代著名小说家、戏剧家。原名舒庆春,字舍予。满族人。生于北京一个城市贫民;家庭。1917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学校。二十年代至抗战前,历任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教员、齐鲁大学和山东大学教授,并从事创作。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到武汉,参与“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筹备工作,并任总务部主任。抗占胜利后,到美国讲学并进行创作。1949年应召回国。曾任政务院文都教委员会委员,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政协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北京市人民委员会委员,北京市文联主席等职。老舍著作丰富。主要作品有小说《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骆驼祥子》、《四世同堂》;报告文学《无名高地有了名》;话剧《方珍珠》、《龙须沟》、《春华秋实》、《茶馆》、《女店员》、《全家福》、《西望长安》等。他还写有许多其他形式的文艺作品。老舍的作品,语言通俗、幽默,他被誉为“人民艺术家”。
摘自:《人民日报》1961年10月13日
277.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
徐志摩
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一颗颗热伤了的砂砾,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的,轻灵的,在远处响着,近了,近了,又远了……
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星,独自临照着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铛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响着: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像猛虎般的狂扑着,天空紧紧的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吓着的风暴,低声的,柔声的,忏悔它一切的罪恶;
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颠,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的急步声,在无数雪亮的山壑间回响着;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答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这是哪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鼓一声,钟一声,磐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
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曼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磐,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哪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
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
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颂美呀,涅槃!赞美呀,涅槃!
278.雨的随想
汪国真
有时,外面下着雨心却晴着;又有时,外面晴着心却下着雨。世界上许多东西在对比中让你品味。心晴的时候,雨也是晴;心雨的时候,晴也是雨。
不过,无论怎么样的故事,一逢上下雨便难忘。雨有一种神奇;它能弥漫成一种情调,浸润成一种氛围,镌刻成一种记忆。当然,有时也能瓢泼成一种灾难。
春天的风沙,夏天的溽闷,秋天的干燥,都使人们祈盼着下雨。一场雨还能使空气清新许多,街道明亮许多,“春雨贵如油”,对雨的渴盼不独农人有。
有雨的时候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人们却多不以为然。或许因为有雨的季节气候不太冷,让太阳一边凉快会儿也好。有雨的夜晚则另有一番月夜所没有韵味。有时不由让人想起李商隐:“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名句。
在小雨中漫步,更有一番难得的惬意。听着雨水轻轻叩击大叶杨或梧桐树那阔大的叶片时沙沙的声响,那种滋润到心底的美妙,即便是理查德.克莱德漫钢琴下流淌出来的《秋日私语》般雅致的旋律也难以比拟。大自然鬼斧神工般的造化,真是无与伦比。
一对恋人走在小巷里,那情景再寻常不过。但下雨天手中魔术般多了一把淡蓝色的小伞,身上多了件米黄色的风衣,那效果便又截然不同。一眼望去,雨中的年轻是一幅耐读的图画。
在北方,一年365天中,有雨的日子并不很多。于是若逢上一天,有雨如诗或者有诗如雨,便觉得奇好。
279.钓台的春昼
郁达夫
因为近在咫尺,以为什么时候要去就可以去,我们对于本乡本土的名区胜景,反而往往没有机会去玩,或不容易下一个决心去玩的。正唯其是如此,我对于富春江上的严陵,二十年来,心里虽每在记着,但脚却没有向这一方面走过。一九三一,岁在辛未,暮春三月,春服未成,而中央党帝,似乎又想玩一个秦始皇所玩过的把戏了,我接到了警告,就仓皇离去了寓居。先在江浙附近的穷乡里,游息了几天,偶而看见了一家扫墓的行舟,乡愁一动,就定下了归计。绕了一个大弯,赶到故乡,却正好还在清明寒食的节前。和家人等去上了几处坟,与许久不曾见过面的亲戚朋友,来往热闹了几天,一种乡居的倦怠,忽而袭上心来了,于是乎我就决心上钓台访一访严子陵的幽居。
钓台去桐庐县城二十余里,桐庐去富阳县治九十里不足,自富阳溯江而上,坐小火轮三小时可达桐庐,再上则须坐帆船了。
我去的那一天,记得是阴晴欲雨的养花天,并卫.系坐晚班轮去的,船到桐庐,已经是灯火微明的黄昏时候了,不得已就只得在码头近边的一家旅馆的楼上借了一宵宿。
桐庐县城,大约有三里路长,三千多烟灶,一二万居民,地在富春江西北岸,从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现在杭江铁路一开,似乎没有一二十年前的繁华热闹了。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萧条的,却是桐君山脚下的那一队花船的失去了踪影。说起桐君山,却是桐庐县的一个接近城市的灵山胜地,山虽不高,但因有仙,自然是灵了。以形势来论,这桐君山,也的确是可以产生出许多口音生硬,别具风韵的桐严嫂来的生龙活脉。地处在桐溪东岸,正当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视着桐庐县市的人家烟村。南面对江,便是十里长洲;唐诗人方干的故居,就在这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田深处。向西越过桐庐县城,更遥遥对着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峦,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孙了.东北面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条长蛇似的官道,隐而复现,出没盘曲在桃花杨柳洋槐榆树的中间,绕过一支小岭,便是富阳县的境界,大约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坟,总也不过一二十里地的间隔。我的去拜谒桐君,瞻仰道观,就在那一天到桐庐的晚上,是淡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时候。
鱼梁渡头,因为夜渡无人,渡船停在东岸的相君山下。我从旅馆踱了出来,先在离轮埠不远的渡口停立了几分钟。后来向一位来渡口洗夜饭米的年轻少妇,弓身请问了一口,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诀。她说:"你只须高喊两三声,船自会来的。"先谢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后以两手围成了播音的喇叭,"喂,喂,渡船请摇过来!"地纵声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当中,船身摇动了。渐摇渐近,五分钟后,我在渡口,却终于听出了晰呀柔橹的声音。时间似乎已经入了西时的下刻,小市里的群动,这时候都已经静息,自从渡口的那位少妇,在微茫的夜色里,藏去了她那张白团团的面影之后,我独立在江边,不知不觉心里头却兀自感到了一种他乡日暮的悲哀。渡船到岸,船头上起了几声微微的水浪清音,又铜东的一响,我早已跳上了船,渡船也已经掉过头来了。坐在黑影沈沈的舱里,我起先只在静听着柔橹划水的声音,然后却在黑影里看出了一星船家在吸着的长烟管头上的烟火,最后因为被沉默压迫不过,我只好开口说话了:"船家!你这样的渡我过去,该给你几个船钱?"我问。"随你先生把几个就是。"船家的说话冗慢幽长,似乎已经带着些睡意了,我就向袋里摸出了两角钱来。"这两角钱,就算是我的渡船钱,请你候我一会,上山去烧一次夜香,我是依旧要渡过江来的。"船家的回答,只是恩恩乌乌,幽幽同牛叫似的一种界音,然而从继这鼻音而起的两三声轻快的咳声听来,他却似已经在感到满足了,因为我也知道,乡间的义渡,船钱最多也不过是两三枚铜子而已。
到了桐君山下,在山影和树影交掩着的崎岖道上,我上岸走不上几步,就被一块乱石绊倒,滑跌了一次。船家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了,一句话也不发,跑将上来,他却突然交给了我一盒火柴。我于感谢了一番他的盛意之后,重整步武,再摸上山去,先是必须点一枚火柴走三五步路的,但到得半山,路既就了规律,而微云堆里的半规月色,也朦胧地现出一痕银线来了,所以手里还存着的半盒火柴,就被我藏人了袋里。路是从山的西北,盘曲而上,渐走渐高,半山一到,天也开朗了一点,桐庐县市上的灯火,也星星可数了。更纵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两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着的船尾船头,也看得出一点一点的火来。走过半山,桐君观里的晚祷钟鼓,似乎还没有息尽,耳朵里仿佛听见了几丝木鱼钲钹的残声。走上山顶,先在半途遇着了一道道观外围的女墙,这女墙的栅门,却已经掩上了。在栅门外徘徊了一刻,觉得已经到了此门而不进去,终于是不能满足我这一次暗夜冒险的好奇怪僻的。所以细想了几次,还是决心进去,非进去不可,轻轻用手往里面一推,栅门却呀的一声,早已退向了后方开开了,这门原来是虚掩在那里的。进了栅门,踏着为淡月所映照的石砌平路,向东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观的大门之外,这两扇朱红漆的大门,不消说是紧闭在那里的。到了此地,我却不想再破门进去了,因为这大门是朝南向着大江开的,门外头是一条一丈来宽的石砌步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观的墙,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面,并且还有一道二尺来高的石墙筑在那里,大约是代替栏杆,防人倾跌下山去的用意,石墙之上,铺的是二三尺宽的青石,在这似石栏又似石凳的墙上,尽可以坐卧游息,饱看桐江和对岸的风景,就是在这里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打开门来,惊起那些老道的恶梦呢!
空旷的天空里,流涨着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层缺处,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点两点的星,但看起来最饶风趣的,却仍是欲藏还露,将见仍无的那半规月影。这时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风,云脚的迁移,更来得迅速了,而低头向江心一看,几多散乱着的船里的灯光,也忽明忽灭地变换了一变换位置。
这道观大门外的景色,真神奇极了。我当十几年前,在放浪的游程里,曾向瓜州京口一带,消磨过不少的时日。那时觉得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现在到了桐庐,昏夜上这桐君山来一看,又觉得这江山之秀而且静,风景的整而不散,却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与比拟的了。真也难怪得严子陵,难怪得戴征土,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以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一个人在这桐君观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的灯火和天.上的星云,更做做浩无边际的无聊的幻梦,我竟忘记了时刻,忘记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击拆声传来,向西一看,忽而觉得城中的灯影微茫地减了,才跑也似地走下了山来,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觉得昨天在桐君观前做过的残梦正还没有续完的时候,窗外面忽而传来了一阵吹角的声音。好梦虽被打破,但因这同吹筚篥似的商音哀咽,却很含着些荒凉的古意,并且晓风残月,杨柳岸边,也正好候船待发,上严陵去;所以心里虽怀着了些儿怨恨,但脸上却只现出了一痕微笑,起来梳洗更衣,叫茶房去在船去。雇好了一只双桨的渔舟,买就了些酒菜鱼米,就在旅馆前面的码头上上了船,轻轻向江心摇出去的时候,东方的云幕中间,已现出了几丝红晕,有八点多钟了。舟师急得厉害,只在埋怨旅馆的茶房,为什么昨晚上不预先告诉,好早一点出发。因为此去就是七里滩头,无风七里,有风七十里,上钓台去玩一趟回来,路程虽则有限,但这几日风雨无常,说不定要走夜路,才回来得了的。
过了桐庐,江心狭窄,浅滩果然多起来了。路上遇着的来往的行舟,数目也是很少,因为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的快班船的信号,快班船一开,来往于两岸之间的船就不十分多了。两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间是一条清洗的水,有时候过一个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还有许多不晓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闹着春暮,吸引着蜂蝶。我在船头上一口一口地喝着严东关的药酒,指东话西地问着船家,这是什么山,那是什么港,惊叹了半天,称颂了半天,人也觉得倦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身子却走上了一家水边的酒楼,在和数年不见的几位已经做了党官的朋友高谈阔论。谈论之余;还背诵了一首两三年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诗。
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凤百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直到盛筵将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几位朋友闹得心里各自难堪,连对旁边坐着的两位陪酒的名花都不愿意开口。正在这上下不得的苦闷关头,船家却大声的叫了起来说:
"先生,罗芷过了,钓台就在前面,你醒醒罢,好上山去烧饭吃去。"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头来一看,四面的水光山色又忽而变了样子了。清清的一条浅水,比前又窄了几分,四围的山包得格外的紧了,仿佛是前无去路的样子。并且山容峻削,看去觉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夭上地下四围看看,只寂寂的看不见一个人类。双桨的摇响,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钩的一声过后,要好半天才来一个幽幽的口响,静,静,静,身边水上,山下岩头,只沈浸着太古的静,死灭的静,山峡里连飞鸟的影子也看不见半只。前面的所谓钓台山上,只看得见两大个石垒,一间歪斜的亭子,许多纵横芜杂的草木。山腰里的那座椅堂,也只露着些废垣残瓦,屋上面连炊烟都没有一丝半缕,像是好久好久没有人住了的样子。并且天气又来得阴森,早晨曾经露一露脸过的太阳,这时候早已深藏在云堆里了,余下来的只是时有时无从侧面吹来的阴路飓的半前儿山风。船靠了山脚,跟着前面背着酒菜鱼米的船夫走上严先生树堂的时候,我心里真有点害怕,怕在这荒山里要遇见一个于枯苍老得同丝瓜筋似的严先生的鬼魂。
在洞堂西院的客厅里坐定,和严先生的不知第几代的青孙谈了几句关于年岁水旱的话后,我的心跳也渐渐儿的镇静下去了,嘱托了他以煮饭烧菜的杂务,我和船家就从断碑乱石中间爬上了钓台。
东西两石垒,高各有二三百尺,离江面约两里来远,东西台相去只有一二百步,但其间却买着一条深谷。立在东台,可以看得出罗在的人家,回头展望来路,风景似乎散漫一点,而一上谢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则幽谷里的清景,却绝对的不像是在人间了。我虽则没有到过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一看,立时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见过的威廉退儿的祠堂。这四山的幽静,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一色也没有两样,所不同的就是在这儿的变化更多一点,周围的环境更芜杂不整齐一点而已,但这却是好处,这正是足以代表东方民族性的颓废荒凉的美。
从钓台下来,回到严先生的祠堂--记得这是洪杨以后严州知府戴般重建的祠堂--西院里饱啖了一顿酒肉,我觉得有点酩配微醉了。手拿着以火柴柄制成的牙签,走到东面供着严先生神像的龛前,向四面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题在那里的,竟多是些俗而不雅的过路高官的手笔。最后到了南面的一块白墙头上,在离屋檐不远的一角高处,却看到了我们的一位新近去世的同乡夏灵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尧夫而又略带感慨的诗句。夏灵峰先生虽则只知崇古,不善处今,但是五十年来,像他那样的顽固自尊的亡清遗老,也的确是没有第二个人。比较起现在的那些官迷的南满尚书和东洋宦婢来,他的经术言行,姑且不必去论它,就是以骨头来称称,我想也要比什么罗三郎郑太郎辈,重到好几百倍。慕贤的心一动,熏人臭技自然是难熬了,堆起了几张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笔,我也向高墙上在夏灵峰先生的脚后放上了一个陈屁,就是在船舱的梦里,也曾微吟过的那一首歪诗。
从墙头上跳将下来,又向龛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觉得酒后的干喉,有点渴痒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静坐着喝了两碗清茶。在这四大无声,只听见我自己的嗽嗽喝水的舌音冲击到那座破院的败壁上去的寂静中间,同惊雷似地一响,院后的竹园里却忽而飞出了一声闲长而又有节奏似的鸡啼的声来。同时在门外面歇着的船家,也走进了院门,高声的对我说:
"先生,我们回去罢,已经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你不听见那只鸡在后山啼么?我们回去罢!"
一九三二年八月在上海钓台的春昼
作者:郁达夫
因为近在咫尺,以为什么时候要去就可以去,我们对于本乡本土的名区胜景,反而往往没有机会去玩,或不容易下一个决心去玩的。正唯其是如此,我对于富春江上的严陵,二十年来,心里虽每在记着,但脚却没有向这一方面走过。一九三一,岁在辛未,暮春三月,春服未成,而中央党帝,似乎又想玩一个秦始皇所玩过的把戏了,我接到了警告,就仓皇离去了寓居。先在江浙附近的穷乡里,游息了几天,偶而看见了一家扫墓的行舟,乡愁一动,就定下了归计。绕了一个大弯,赶到故乡,却正好还在清明寒食的节前。和家人等去上了几处坟,与许久不曾见过面的亲戚朋友,来往热闹了几天,一种乡居的倦怠,忽而袭上心来了,于是乎我就决心上钓台访一访严子陵的幽居。
钓台去桐庐县城二十余里,桐庐去富阳县治九十里不足,自富阳溯江而上,坐小火轮三小时可达桐庐,再上则须坐帆船了。
我去的那一天,记得是阴晴欲雨的养花天,并卫.系坐晚班轮去的,船到桐庐,已经是灯火微明的黄昏时候了,不得已就只得在码头近边的一家旅馆的楼上借了一宵宿。
桐庐县城,大约有三里路长,三千多烟灶,一二万居民,地在富春江西北岸,从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现在杭江铁路一开,似乎没有一二十年前的繁华热闹了。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萧条的,却是桐君山脚下的那一队花船的失去了踪影。说起桐君山,却是桐庐县的一个接近城市的灵山胜地,山虽不高,但因有仙,自然是灵了。以形势来论,这桐君山,也的确是可以产生出许多口音生硬,别具风韵的桐严嫂来的生龙活脉。地处在桐溪东岸,正当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视着桐庐县市的人家烟村。南面对江,便是十里长洲;唐诗人方干的故居,就在这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田深处。向西越过桐庐县城,更遥遥对着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峦,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孙了.东北面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条长蛇似的官道,隐而复现,出没盘曲在桃花杨柳洋槐榆树的中间,绕过一支小岭,便是富阳县的境界,大约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坟,总也不过一二十里地的间隔。我的去拜谒桐君,瞻仰道观,就在那一天到桐庐的晚上,是淡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时候。
鱼梁渡头,因为夜渡无人,渡船停在东岸的相君山下。我从旅馆踱了出来,先在离轮埠不远的渡口停立了几分钟。后来向一位来渡口洗夜饭米的年轻少妇,弓身请问了一口,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诀。她说:"你只须高喊两三声,船自会来的。"先谢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后以两手围成了播音的喇叭,"喂,喂,渡船请摇过来!"地纵声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当中,船身摇动了。渐摇渐近,五分钟后,我在渡口,却终于听出了晰呀柔橹的声音。时间似乎已经入了西时的下刻,小市里的群动,这时候都已经静息,自从渡口的那位少妇,在微茫的夜色里,藏去了她那张白团团的面影之后,我独立在江边,不知不觉心里头却兀自感到了一种他乡日暮的悲哀。渡船到岸,船头上起了几声微微的水浪清音,又铜东的一响,我早已跳上了船,渡船也已经掉过头来了。坐在黑影沈沈的舱里,我起先只在静听着柔橹划水的声音,然后却在黑影里看出了一星船家在吸着的长烟管头上的烟火,最后因为被沉默压迫不过,我只好开口说话了:"船家!你这样的渡我过去,该给你几个船钱?"我问。"随你先生把几个就是。"船家的说话冗慢幽长,似乎已经带着些睡意了,我就向袋里摸出了两角钱来。"这两角钱,就算是我的渡船钱,请你候我一会,上山去烧一次夜香,我是依旧要渡过江来的。"船家的回答,只是恩恩乌乌,幽幽同牛叫似的一种界音,然而从继这鼻音而起的两三声轻快的咳声听来,他却似已经在感到满足了,因为我也知道,乡间的义渡,船钱最多也不过是两三枚铜子而已。
到了桐君山下,在山影和树影交掩着的崎岖道上,我上岸走不上几步,就被一块乱石绊倒,滑跌了一次。船家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了,一句话也不发,跑将上来,他却突然交给了我一盒火柴。我于感谢了一番他的盛意之后,重整步武,再摸上山去,先是必须点一枚火柴走三五步路的,但到得半山,路既就了规律,而微云堆里的半规月色,也朦胧地现出一痕银线来了,所以手里还存着的半盒火柴,就被我藏人了袋里。路是从山的西北,盘曲而上,渐走渐高,半山一到,天也开朗了一点,桐庐县市上的灯火,也星星可数了。更纵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两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着的船尾船头,也看得出一点一点的火来。走过半山,桐君观里的晚祷钟鼓,似乎还没有息尽,耳朵里仿佛听见了几丝木鱼钲钹的残声。走上山顶,先在半途遇着了一道道观外围的女墙,这女墙的栅门,却已经掩上了。在栅门外徘徊了一刻,觉得已经到了此门而不进去,终于是不能满足我这一次暗夜冒险的好奇怪僻的。所以细想了几次,还是决心进去,非进去不可,轻轻用手往里面一推,栅门却呀的一声,早已退向了后方开开了,这门原来是虚掩在那里的。进了栅门,踏着为淡月所映照的石砌平路,向东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观的大门之外,这两扇朱红漆的大门,不消说是紧闭在那里的。到了此地,我却不想再破门进去了,因为这大门是朝南向着大江开的,门外头是一条一丈来宽的石砌步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观的墙,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面,并且还有一道二尺来高的石墙筑在那里,大约是代替栏杆,防人倾跌下山去的用意,石墙之上,铺的是二三尺宽的青石,在这似石栏又似石凳的墙上,尽可以坐卧游息,饱看桐江和对岸的风景,就是在这里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打开门来,惊起那些老道的恶梦呢!
空旷的天空里,流涨着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层缺处,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点两点的星,但看起来最饶风趣的,却仍是欲藏还露,将见仍无的那半规月影。这时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风,云脚的迁移,更来得迅速了,而低头向江心一看,几多散乱着的船里的灯光,也忽明忽灭地变换了一变换位置。
这道观大门外的景色,真神奇极了。我当十几年前,在放浪的游程里,曾向瓜州京口一带,消磨过不少的时日。那时觉得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现在到了桐庐,昏夜上这桐君山来一看,又觉得这江山之秀而且静,风景的整而不散,却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与比拟的了。真也难怪得严子陵,难怪得戴征土,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以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一个人在这桐君观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的灯火和天.上的星云,更做做浩无边际的无聊的幻梦,我竟忘记了时刻,忘记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击拆声传来,向西一看,忽而觉得城中的灯影微茫地减了,才跑也似地走下了山来,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觉得昨天在桐君观前做过的残梦正还没有续完的时候,窗外面忽而传来了一阵吹角的声音。好梦虽被打破,但因这同吹筚篥似的商音哀咽,却很含着些荒凉的古意,并且晓风残月,杨柳岸边,也正好候船待发,上严陵去;所以心里虽怀着了些儿怨恨,但脸上却只现出了一痕微笑,起来梳洗更衣,叫茶房去在船去。雇好了一只双桨的渔舟,买就了些酒菜鱼米,就在旅馆前面的码头上上了船,轻轻向江心摇出去的时候,东方的云幕中间,已现出了几丝红晕,有八点多钟了。舟师急得厉害,只在埋怨旅馆的茶房,为什么昨晚上不预先告诉,好早一点出发。因为此去就是七里滩头,无风七里,有风七十里,上钓台去玩一趟回来,路程虽则有限,但这几日风雨无常,说不定要走夜路,才回来得了的。
过了桐庐,江心狭窄,浅滩果然多起来了。路上遇着的来往的行舟,数目也是很少,因为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的快班船的信号,快班船一开,来往于两岸之间的船就不十分多了。两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间是一条清洗的水,有时候过一个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还有许多不晓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闹着春暮,吸引着蜂蝶。我在船头上一口一口地喝着严东关的药酒,指东话西地问着船家,这是什么山,那是什么港,惊叹了半天,称颂了半天,人也觉得倦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身子却走上了一家水边的酒楼,在和数年不见的几位已经做了党官的朋友高谈阔论。谈论之余;还背诵了一首两三年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诗。
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凤百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直到盛筵将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几位朋友闹得心里各自难堪,连对旁边坐着的两位陪酒的名花都不愿意开口。正在这上下不得的苦闷关头,船家却大声的叫了起来说:
"先生,罗芷过了,钓台就在前面,你醒醒罢,好上山去烧饭吃去。"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头来一看,四面的水光山色又忽而变了样子了。清清的一条浅水,比前又窄了几分,四围的山包得格外的紧了,仿佛是前无去路的样子。并且山容峻削,看去觉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夭上地下四围看看,只寂寂的看不见一个人类。双桨的摇响,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钩的一声过后,要好半天才来一个幽幽的口响,静,静,静,身边水上,山下岩头,只沈浸着太古的静,死灭的静,山峡里连飞鸟的影子也看不见半只。前面的所谓钓台山上,只看得见两大个石垒,一间歪斜的亭子,许多纵横芜杂的草木。山腰里的那座椅堂,也只露着些废垣残瓦,屋上面连炊烟都没有一丝半缕,像是好久好久没有人住了的样子。并且天气又来得阴森,早晨曾经露一露脸过的太阳,这时候早已深藏在云堆里了,余下来的只是时有时无从侧面吹来的阴路飓的半前儿山风。船靠了山脚,跟着前面背着酒菜鱼米的船夫走上严先生树堂的时候,我心里真有点害怕,怕在这荒山里要遇见一个于枯苍老得同丝瓜筋似的严先生的鬼魂。
在洞堂西院的客厅里坐定,和严先生的不知第几代的青孙谈了几句关于年岁水旱的话后,我的心跳也渐渐儿的镇静下去了,嘱托了他以煮饭烧菜的杂务,我和船家就从断碑乱石中间爬上了钓台。
东西两石垒,高各有二三百尺,离江面约两里来远,东西台相去只有一二百步,但其间却买着一条深谷。立在东台,可以看得出罗在的人家,回头展望来路,风景似乎散漫一点,而一上谢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则幽谷里的清景,却绝对的不像是在人间了。我虽则没有到过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一看,立时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见过的威廉退儿的祠堂。这四山的幽静,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一色也没有两样,所不同的就是在这儿的变化更多一点,周围的环境更芜杂不整齐一点而已,但这却是好处,这正是足以代表东方民族性的颓废荒凉的美。
从钓台下来,回到严先生的祠堂--记得这是洪杨以后严州知府戴般重建的祠堂--西院里饱啖了一顿酒肉,我觉得有点酩配微醉了。手拿着以火柴柄制成的牙签,走到东面供着严先生神像的龛前,向四面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题在那里的,竟多是些俗而不雅的过路高官的手笔。最后到了南面的一块白墙头上,在离屋檐不远的一角高处,却看到了我们的一位新近去世的同乡夏灵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尧夫而又略带感慨的诗句。夏灵峰先生虽则只知崇古,不善处今,但是五十年来,像他那样的顽固自尊的亡清遗老,也的确是没有第二个人。比较起现在的那些官迷的南满尚书和东洋宦婢来,他的经术言行,姑且不必去论它,就是以骨头来称称,我想也要比什么罗三郎郑太郎辈,重到好几百倍。慕贤的心一动,熏人臭技自然是难熬了,堆起了几张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笔,我也向高墙上在夏灵峰先生的脚后放上了一个陈屁,就是在船舱的梦里,也曾微吟过的那一首歪诗。
从墙头上跳将下来,又向龛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觉得酒后的干喉,有点渴痒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静坐着喝了两碗清茶。在这四大无声,只听见我自己的嗽嗽喝水的舌音冲击到那座破院的败壁上去的寂静中间,同惊雷似地一响,院后的竹园里却忽而飞出了一声闲长而又有节奏似的鸡啼的声来。同时在门外面歇着的船家,也走进了院门,高声的对我说:
"先生,我们回去罢,已经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你不听见那只鸡在后山啼么?我们回去罢!"
一九三二年八月在上海写
摘自:一九三二年九月十六日《论紧》第一期
280.游林国,谒林森墓
钟树梁
己已年(1989)仲夏,我第一次去重庆北面歌乐山前的林国游览。乘汽车穿过山洞,盘旋山路不久,远望郁郁葱葱,林深似海,林园国到了。汽车进入宽阔的园门,又循国中小路上升,几度曲折,到了一座双重楼房,一望便知是几十年前的建筑,古朴宏敞。现称为一号楼。我居住的是楼上一号房。房间较大,其前及其左侧都有长达十几米、宽两米多的走廊。楼栏外,林木青绿,山坡高下,围绕如屏。传栏平视,楼高不及树木之半,仰望谁见枝叶密布,层层次次,远不可测。许多树种,我尚不能称其名。一阵风吹来鸟声,听之在前,忽又在后,只觉婉转悦耳,也说不出是什么乌来。从尘凡中乍然来此,心这俱清,陶陶然得宁静之乐。
这座楼称为一号楼,友人相告,当年蒋委员长曾经住此。下坡不远处为二号楼,是蒋夫人宋美龄女士住过的地方。又一处为三号楼,马歇尔当年曾经客居于此。听其解说,回思往事,顿觉当时的政治风云,还依稀在干眉睫。现在这三座楼都完好如初,由于时加保护,严施管理,都能与青峦《岭同保当年的姿容。
我和渝城批杷山图书馆馆员曾健戎君在微雨中出游于林木山径之间。由他带路来到了林森先生的墓地。墓在山兴,石级四十二,分三重,宽数丈。拾级上登,达墓前广地。墓为圆形,平顶,前有祭台,周以墙垣。墙外皆树木,隐隐然秀岭佳城。墓前石碑,上书国民政府主席林先生的职位和姓名,并书“民国三十三年七月二十一日”等字。我们在这里闲谈一会。林森先生为国民党元老,有功当世,其道德文章,亦为人所敬仰。某笔记曾称林先生为“五木先生”,说他有五大夫松的高节。山中有老乡民告诉我,当时他还年少,来林园玩耍,偶见林森主席盘桓干泉边松下,至今印象犹存。
去墓不远处,有石碣,上书“寸心”二字,是林森先生的法书。其字不多,其意不少,耐人体味。一番雨过,林木有如新沐,散发清香。山间还有几处小园,水池竹榭,可以游想。杂花丛生,自然娟好。我们坐下来谈山,也谈历史,山兴不歇。纵观天上白云,路旁碧草,我如有所寻,油然而生思弟之情。我的兄弟树楠,数十年前,曾在渝州读书,常来此处游访。他回到成都时,曾多次向我艳谈歌乐山和林园的幽邃清美,使我神往。数十年后的今天,我才来此一游,而吾弟远在台湾,未能长聚,亦令人惆怅。所幸彼此身体尚健,正为国家民族的兴盛昌隆尽一分微薄之力,也勉可告慰于云山。
第二天下午,我们乘坐小车上歌乐山。在山麓见一石住,上有直书四大字“宽仁医院”,下题“林森”,字皆红色,厚重端凝。歌乐山不太高而林茂。不久行至山顶,则无宽路,惟有石梯。登上两百多梯处,见一座下宽上锐的天然石柱,上写“渝州一柱”。其下巨石参错,可以坐息。我们息坐甚久,近观林国,远望渝城,觉尘襟为之一浣。山顶有寺,正在修葺之中,未去。
下得山来,回到林园,又看了林森先生当时居住的一幢房屋,现在保护得很好。房屋为黄色,与青山绿树相映益美。
我归坐室内,大开门窗,风雨之声,松栝之影,聚于一楼。我将乘当晚之火车返成都。在此欲别来别之际,慨然拂纸试笔,写出了《谒林森先生墓》七言律诗一首,以敬先贤而赔来哲,并寄吾弟于阳明山。诗曰:
甲申七月葬高岑,松柏千重志寸心。
五木先生诚善士,一山歌乐有遗音。
青峦净沐渝州雨,花树香留客子襟。
岭上云横思我弟,当年曾访翠微深。
281.初识小莲庄
汪宏钰
江南小莲庄,十亩荷花塘。
在部队时,每次回乡探亲都要经过南浔镇,因此小莲庄这一地名早有耳闻。但却一直以为它是一个村庄呢。这回随《虹口文化》报的一帮记者游了一趟小莲庄,才恍然自己太孤陋寡闻了,小莲庄原来是座私家花园。
初识小莲庄的印象是气派、幽深、秀美、别致。在近30亩地大小的范围里,集水榭亭轩、假山池塘诸园林建筑与牌坊、碑刻、私家庙堂等人文景观为一园。且因建于清末民初,园内的有些建筑还凸显出中西合壁之意趣。园中到处是古木扶疏,藤萝蔓连。小桥流水,拳石玲珑。这天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的秋雨把游人捉弄得游兴索然,每个景点都不能驻足太久,只能是走马观花匆匆而过,我却因躲雨,在一处名为净诗窟的亭子里细心地听了一回导游介绍。
导游介绍,小莲庄又称刘园,是清代南寻首富刘镛和次子刘锦藻,历经40载寒暑,精心修筑而成,因慕元末书画家赵孟兆页建湖州“莲花庄”别名。解放后归当地政府管理,现已作为浙江省的重点文物,正式对外开放了。一年四季,慕名前来的游客络绎不绝。其中绝大多数来自上海……
导游的介绍,听了很有些感触。生活在大都市里的人喜欢游山玩水,是精神文化生活的需求或是图个新鲜什么的?我看是兼而有之,但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大都市里的生态环境太差,整天生活在绿颜色奇缺的水泥森林里,空气是被污染了的,水质也是被污染了的,什么废气呀,噪音呀,乌七八糟,让人喘气都不顺。一但远离都市来到绿树葱笼,空气清新的大自然中,就有如鱼得水、飞鸟排空的畅快感。近年来,虽说政府花了大力气栽种花草树木,绿化都市环境,可供给植物落脚生根的地方实在太少了,以致于辟地造绿鼓捣出来的零星绿化充其量也不过是放大了的盆景而己。杯水车薪怎能满足市民们的需求。于是街头路边仅有的那么丁点儿绿地都成了市民们晨曦养性练身的好去处,更何况像小莲庄这样离大上海百把公里路程且又景色宜人的风水宝地。
小莲庄园内佳景有七八处之多,其中碑刻长廊、扇亭、御赐牌坊、后花园、荷花池等处最令人怡情悦性流连忘返。如据说是全国绝无仅有的扇亭,其设计就很别致,构造精巧,雕刻精细,工艺考究,亭内墙壁上还镶嵌着《刘氏私义庄记略》石刻四块,颇有能让人玩味一番的文化内涵。我近观远眺,从几个角度品赏这一别出心裁的建筑,总觉得从荷花池对面看过来为最佳。呈弧形的外观造型在老树秋色的映衬下有如一把徐徐打开的镂空檀香扇,正专神时恰有一阵流风拂石,仿佛是扇动风起,秋雨中更添几许寒意。从扇亭左侧穿过湿漉的甬道,就是刘氏家庙了。两座御赐牌坊横跨在庙前的路两头,一为“乐善好施”坊,一为“钦旌节孝坊”。从牌坊匾额上的题款可知,牌坊建于宣统年间,是光绪、宣统两代皇帝为嘉勉刘氏家族赈灾善举及女德节孝颁旨特准建造的。两牌坊为花岗石料门楼式造型。牌坊梁柱上精雕细刻着三星高照、刘海戏金蟾、武松打虎等民间故事和象征吉祥如意的龙凤麒麟、狮子蝙蝠。整座牌坊的造型结构显现出江南一带的传统风格和工艺水平。记得我们县县城南门外在文革中被捣毁殆尽的几十座牌坊与此相仿,不过还更为高大洗练些。游人中为数不少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精湛的石碑坊,要不然怎么一个个争先恐后、兴致盎然地站在雨地里留影呢。
本想进家庙去浏览一番高厅广屋,沾点豪门富贵之气,却因正在修膳,只好不无遗憾地径直返回扇亭,沿着曲曲弯弯的花木香径,穿过假山来到荷花池。古人云:秋风吹白波,秋雨唱败荷。秋雨中的荷花池一派衰败凋零的景象,完全没有一点儿宋代诗人杨万里笔下那种“接天荷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壮观美景。荷花又名莲花、芙蕖、水芝、芙蓉、水华、玉华、六月春等等,是我国十大名花之一,有着几千年的栽培历史。传说2500年前的吴王夫差就在太湖之滨为宠妃西施修筑玩花池,专供她欣赏荷花。明清时代在江南一带私家庭园里“开花若钱”的小种荷花盛行。刘家这眼占花园三分之一面积的荷花池可能还是受其影响才建造的呢。
历代文人墨客喜爱荷花的不胜枚举,为后人留下了难以计数的诗词歌赋、水墨丹青。近代散文八大家朱自清的一篇《荷塘月色》不知陶醉过多少文学爱好者。用他那细腻入微甜美隽雅的笔调,以拟人化的手法把出水芙蓉荷花仙子描绘得楚楚动人飘飘欲仙。让人捧着读爱不释手,合上书想入非非。历代画荷花的丹青妙手当首推元末明初的王冕了,他能把荷花的神态描摹得惟妙惟肖,如同鲜活的一般。当代喜欢荷花的画家更是为数众多。沪上要数陈家泠先生了,他画的荷花淡雅轻盈且甜美高洁。既有传统的笔墨,又融汇了现代绘画的一些表现手法。在当今画坛上颇有影响。
文人们描绘荷花,不光赞美荷花亭亭玉立、绰约多姿的形态,更是借物言志,画荷抒情,赞叹不已。时值深秋季节,妆识小莲庄,虽没有见到“如碧天里的星星”,如“刚出浴的美人”,也未闻到“缕缕清香”,却看到了满池的残茎枯叶在瑟瑟秋风绵绵秋雨中顽强摇曳的风姿和神韵,倒也别有一番情趣。“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待到来年盛夏时,荷花池定是“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迷人景色。
282.北平
郑振铎
你若是在春天到北平,第一个印象也许便会给你以十分的不愉快。你从前门东车站或西车站下了火车,出了站门,踏上了北平的灰黑的土地上时,一阵大风刮来,刮得你不能不向后倒退几步;那风卷起了一团的泥沙;你一不小心便会迷了双眼,怪难受的;而嘴里吹进了几粒细沙在牙齿间萨拉萨拉的作响。静穆现时,眼缝边,黑马褂或西服外套上,立刻便都积了一层黄灰色的沙垢。你到家,或到了旅店,得仔细的洗涤了一顿,才会觉得清爽些。
“这鬼地方!那末大风,那末多的灰尘!”你也许会很不高兴的诅咒的说。
风整天整夜的虎虎的在刮,火炉的铅皮烟通,纸的窗户,都在乒乒乓乓的相碰着,也话会闹得你半夜睡不着。第二天清早,一睁眼,呵,满窗的黄金色,你满高兴,以为这是太阳光,你今天将可以得车个畅快的游览了。然而风声还在虎虎的的怒吼着。擦擦眼,拥被坐在床上,你便要立刻懊丧起来。那黄澄澄的,错疑作太阳光的,却正是漫天漫地的吹刮着的黄沙!风声吼吼的还不曾歇气。你也许会懊悔来这一趟。
但到了下午,或到第三天,风渐渐的平静起来。太阳光真实的黄亮亮的晒在墙头,晒进窗里。那份温暖和平的气息儿,立刻便会鼓动了你向外面跑跑的心思。鸟声细碎的在鸣叫着,大约是小麻雀儿的唧唧声居多。——碰巧,院子里有一株杏花或桃花,正涵着苞,浓红色的一朵朵,将放未放。枣树的叶子正在努力的向枝外崛起。——北平的枣树那末多,几乎家家天井里都有个一株两株的。柳树的柔枝儿已经是透露出嫩嫩的黄色来。只有硕大的榆树上。却还是乌黑的秃枝,一点什么春的消息都没有。
你开了房门,到院子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啊,好新鲜的空气,仿佛在那里面便挟带着生命力似的。不由得不使你神清气爽。太阳光好不可爱。天上干干净净没有半朵浮云,俨然是“南方秋天”的样子。你得知道,北平当晴天的时候,永远的那一份儿“天高气爽”的晴明的劲儿,四委皆然,不独春日如此。
太阳光晒得你有点暖得发慌。“关不住了!”你准会在心底偷偷的叫着。
你便准得应了这自然之呼招而走到街上。
但你得留意,即使你是阔人,衣袋里有充足的金洋银洋,你也不应摆阔,坐汽车。衩关在汽车的玻璃窗里,你便成了如同被蓄养在玻璃缸的金鱼似的无生气的生物了。你将一点也享受不到什么。汽车那末飞快的冲跑过去仿佛是去直什么重要的会议。可是你是来游玩,不是来赶会。汽车会把一切自然的美景都推到你的后面去。你不能吟味,你不能停留,你不能称心如意的欣赏。这正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的勾当。你不会蠢到如此的。
北平不接受那末摆阔的阔客。汽车客是永远不会见到北闰的真面目的。北平是个“游览区”。天然的不欢迎“走车看花”——比走马看花还杀风景的勾当——的人物。
那末,你得坐“洋车”——但得注意:如果你是南人,叫一声黄包车,准保个个车夫都不理会你,那是一种侮辱,他们以为。(黄包,北音近天王八。)或酸溜溜的招呼道:“人力车”,他们也不会明白的。如果叫道:“胶皮”,他们便知道你是从天津来的,准得多抬些价。或索性洋气十足的,叫道,“力克夏”,他们便也懂,但却只能以“毛”为单位的给车价了。
“洋车”是北平最主要的交通物。价廉而稳妥,不快不慢,恰到好处。但走到大街上,如果遇见一位漂亮的姑娘或一位洋人在前面车上,碰巧,你的车夫也是一位年轻力健的小伙子,他们赛起来,那可有点危险。
干脆,趟路,倒也不坏。近来北平的路政很好,除了冷街小巷,没有要人、洋人住的地方,还是“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之外,蓁冲要之区,确可散步。
出了巷口,向皇城方面走。你便将渐入佳景的。黄金色的琉璃瓦在太阳光里发亮光,土红色的墙,怪有意思的围着那“告别区”入了天安门内,你便立刻有应接不暇之感。如果你是聪明的,在这里,你必得跳下车来,散步的走着。寻两支白石盘龙的华表,屹立在中间,恰好烘托着那一长排的白石栏杆和三座白石拱桥,表现出很调和的华贵而苍老的气象来,活像一位年老有德、饱历世故、火气全消的学士大夫,没有丝毫的火辣辣的暴发户的讨厌样儿。春冰方解,一池不浅不溢的春水,碧油油的可当一面镜子照。正中的一座拱桥的三个桥洞,映在水面,恰好是一个完全的圆形。
你过了桥,向北走。那厚厚的门洞也是怪可爱的。(夏天是乘风凉最好的地方)午门之前,杂草丛生,正如一位不加粉黛的村姑,自有一种风趣。那左右两排小屋,仿佛将要开出口来,告诉你以明清的若干次的政变,和若干大臣、大将雍雍锵锵的随驾而出入。这里也有两支白色的华表,颜色显得黄些,更觉得苍老而古雅。无论你向东走,或者向西走,——你可以暂时不必向北进端门,那是历史博物馆的入门处,要购票的。——你可以见到很可愉悦的景色。出了一道门,沿了灰色的宫墙根,向北向东走,或向北向西走,你便可以见到护城河里的水是那末绿得可爱。太庙或口山园后面的柏树林是那末苍苍郁郁的,有如见到深山古墓。和你同道走着的,有许多走得比你还慢,还没有日的的人物;他们穿了大袖的过时的衣服,足上登着古式的鞋,手上托着一只鸟笼,或臂上栖着一只被长链锁住的鸟,懒懒散散的在那里走着。有时也可遇到带着一群小哈叭狗的人,有气势的在赶着路。但你如果到了东化门或西华门而折回去时,你将见他们也并不曾往前走,他们也和你一样的折了回去。他们是在这特殊幽静的水边溜达,是北平人生活的主要一部分;他闪可以在这同一的水边,城墙下,溜达整个半天,天天如此,年年如此,除了刮大风,下大雪,天气过于寒冷的时候。你将永远猜想不出,他们是怎样过活的。你也许在幻没落的公子王孙,也许你便因此凄怆怀念着他们的过去的豪华和今日的沦落。
拍的一声响,惊得你一大跳,那是一个牧人,赶了一群羊走过,长长的牧鞭打在地止的声音。接着,一辆一九三四年式的汽车呜呜的飞驰而过。你的胡思乱想为之撕得粉碎。——但你得知道,你的凄怆的情感是落了空。那些臂鸟驱狗的人物,不一定是没落的王孙,他们多半是以驯养鸟狗为生活的商人们。
你再进了那座门,向南走。仍走到天安门内。这一次,你得继续的向南走。大石板地,没有车马的经过,前面的高大的城楼,作为你的目标。左右全都是高及人头的灌木林子。在这时候,黄色的迎春花正在盛开,一片的喧闹的春意。红刺梅也在含苞。晚开的花树,枝头也都有了绿色。在这灌木林子里,你也许可以徘徊个几小时。在红刺梅盛开的时候,连你的脸色和衣彩也都会映上红色的笑影。散步在那白色的阔而长的大石道,便是一种愉快。心胸阔大而无思虑。昨天的积闷,早已忘了一干二净。你将不再对北平有什么诅咒。你将开始发生留恋。
你向南走,直走到前门大街的边沿上,可望见东西交民巷口的木牌坊,可望见佻下车来的东车站或西车站,还可望见屹立在前面的很弘伟的一座大牌楼。乱纷纷的人和车、马和货物;有最新式的汽车,也有最古老的大车,简直是最大的一个运输物的展览会。
你站了一会儿,觉得看腻了,两腿也有点发酸了,你便可以向前走了几步,极廉价的雇到一辆洋车,在中山公园口放下。
这公园是北平很特殊的一个中心。有过一个时期,当北海还不曾开放的时候,她是北平唯一的社交的集中点。在那里,你可以见到社会上各种各样的人物。——当然无产者是不在内,他们是被几分大洋的门票摈在园处的。你在那里坐了一会,立刻便可以招致了许多熟人。你不必家家拜访或邀致,他们自然会来。当海棠盛开时,牡丹、芍药盛开时,菊花盛开时的黄昏,那里是最热闹的上市的当儿。茶座全塞满了人,几乎没有一点空地。一桌人刚站起来,立刻便会有候补的挤了上去。老板在笑,伙计们也在笑。他们的收入是如春花似的繁多。直到菊花谢后,方才渐渐的冷落了下来。
你坐在茶座上,舒适的把身体堆放在藤椅里,太阳光满晒在身上,棉衣的背上,有些热起来。前后左右,都有人在走动,在高谈,在低语。坛上的牡丹花,一朵朵总有大碗粗细。说是赏花,其实,眼光也是东溜西溜的。有时,目无所瞩,心无所思的,可以懒歹在那里,整整的大半天。
一阵和风吹来,遍地白色的柳絮在团团的乱转,渐渐成一个球形,被推到墙角。而漫天飞舞着的棉状的小块,常常扑到你面上,强塞进你的鼻孔。
如果你在清晨来这里,你将见到有几堆的人,老少肥瘦俱齐,在大树下空地上练习打太极拳。这运动常常邀引了肺痨者去参加,而因此更促短了他们的寿命。而这时,这公园里也便是肺痨病者们最活动的时候。瘦得骨立的中年人们,倚着杖,蹒跚的在走着,——说是呼吸新鲜的空气——走了几步,往往咳得伸不起腰来,有时,喀的一声,吐了一浓痰在地上。为了这,你也许再不敢到这园来。然而,一到了下午,这园里却仍是拥挤着人。谁也不曾想到天天清晨所演的那悲剧。
园后的大柏树林子,也够受糟蹋的。茶烟和瓜子壳,熏得碧绿的柏树叶子都有点显出枯黄色来,那林子的寿命,大约也不会很长久。
和中山公园的热闹相陪衬的是隔不几十步的太庙的冷落。不知为了什么,去太庙的人到底少。只有年轻的情人们,偶而一对两对的避人到此密谈。也间有不喜追逐在热闹之后的人,在这清静点的地方散步。这里的柏树林,因为被关闭了数百年之后,而新被开放之故,还很顽健似的,巢在树上的“灰鹤”也不曾搬家他去。
太庙所陈列的清代的各帝的祭殿和寝宫,未见者将以为是如何的辉煌显赫,如何的富丽堂皇,其实,却不值一看。一色黄缎绣花的被褥衣垫,并没有什么足令人羡慕。每张供桌上所列的木雕的杯碗及烛盘等,还不如豪人家的祖先堂的讲究。从前读一明人笔记,说,到明孝陵参观上供,见所供者不过冬瓜汤等等极淡薄贱价的菜。这里在皇帝还中宫中时,祭供时,想也不过如此。是帝王和平民,不仅坟墓里同为枯骨,即馨享的也不过如此如此而已。
你在第二天可以到北城去游览一趟,那一边值得看的东西很不少。后门左边近有国子监,钟楼及鼓楼。钟鼓楼每县都有之,但这里,却显得异常的弘伟。国子监,为从前最高的学府,那里边,藏有石鼓——但现在这著名的石鼓却已南迁了。由后门向西走,有址刹海;相传《红楼梦》所描写的大观园就在十刹海附近。这海是平民的夏天的娱乐场。海北,有规模极大的冰窖一区。海的面积,全都是稻田和荷花荡。(北平人的养荷花是一业,和种水稻一样。)夏天,荷花盛开时,确很可观。倚在会贤堂的楼栏上,望着骤雨打在荷盖上,那喷人的荷香和刹刹的细碎的响声,在别处是闻不到,听不到的。如果在芦席上,那声音也怪难听的,有喧宾夺主之感。最佳的是夏已过去,枯荷满海,十刹海的闹市已经收场,寻陧,如果再到会贤堂楼上,倚栏听雨,便的确不含糊的有“留得残荷听雨声”之妙,不过,北平秋天少雨,这境界颇不易逢。
十刹海的对面,便是北海的后门。由这里进北海,向东走,经过澄心斋、松坡图书馆、仿膳、五龙亭,一直到极乐世界,没有一个地方不好。惟惜五龙亭等处,夏天太闹。极乐世界已破坏得不堪,没有一尊佛像能保得不断膈折臂。而北海之饶有古趣者,也只有这个地方。那个地方,游人是最少进去的。如果由后面向南走,你便可以走到北海董事会等处,那里也是开放的,有茶座,却极冷落。在五龙亭坐船,渡过海——冬天是坐了冰船滑过去——便是一个圆岛,四面皆水,以一桥和大门相通。岛的中央,高耸着白塔。依山势的高下,随意布置着假山、庙宇、游廊、小室,那曲折的工程很足供我们作半日游。
如果,在晴天,倚在漪澜堂前的白石栏杆上,静观着一泓平静不波的湖水,受着太阳光,闪闪的反射着金光出来,湖面上偶然泛着几只游艇,飞过几只鹭鸶,惊起一串的呷呷的野鸭,都足彀使你留恋个若干时候。但冬天,那是最坏的时候了,这场面上将辟为冰场,红男绿女们在那里奔走驰驶,叫闹不堪。你如果已失去了少年的心,你如果爱清静,爱独游,爱默想,这场面上你最好不必出现。
出了北海的前门,向西走,便是金鳌玉桥。这座白石的大桥,隔断了中南海和北海。北海的白日,如画映在水面上,而中海的万善殿的全景,也很清晰的可看到。中南海本亦为公园,今则又成了“禁地”。只有东部的一个小地方,所谓万善殿的,是开放着。这殿很小,游人也极冷落,房室却布置得很好。龙王堂的一长排,都是新塑的泥像,很庸俗可厌。但你要是一位细心的人,你便可在一个殿旁的小室里,发见了倚在墙角无人顾问的两尊木雕的菩萨像。那形态面貌,无一处不美,确是辽金时代的遗物;然尊则双臂俱折,一尊则膈部只剩了半边。谁还注意到他们呢?报纸上却在鼓吹着龙王堂的神像的塑得有精神,为明代的遗物。却不知那是民国三四年间的新物!仍由中南海的后门走出,那斜对过便是北平图书馆,这绿琉璃瓦的新屋,建筑费在一百四十万以上,每年的购物费则不及此数之十二。旧书并合了方家胡同京师图书馆及他处所藏的,新书则多以庚款购入。在中国可称是最大的图书馆。馆外的花园,邻于北海者,亦以白色栏杆围隔之;惟为廉价之水门汀所制成,非真正的白石也。
由北平图书馆再过金鳌玉东桥,向东走,则为故宫博物院。由神武门入院,处处觉得寥寂如古庙,一点生气都没有。想来,在还是“帝王家”的进代,虽聚居了几千宫女、太监们在内,而男旷女怨,也必是“戾气”冲天的。所藏古物,重要者都已南迁,游人们因之也廖落得多。
神武门的对门是景山。山上有五座亭,除当中最高的一亭外,多被破坏。东边的山脚,是崇祯自杀处。春天草绿时,远望景山,如铺了一层绿色的绣毡,异常的清嫩可爱。你如果站在最高处,向南望去,宫城全部,俱可收在眼底。而东交民巷使馆区的无线电台,东长安街的北京饭店,三条胡同的协和医院都固怪不调和而被你所注意。而其余的千家万户则全都隐藏在万绿丛中,看不见一瓦片,一屋顶,仿佛全城便是一片绿色的海。不到这里,你无论如何不会想像得到北平城内的树木是如何的繁密;大家小户,那一家天井不有些绿色呢。你如站在北面望下时,则钟鼓楼及后门也全都耸然可见。
三大殿和古物陈列所总得耗费你天的工夫。从西华门或从东华门入,均可。古物陈列所因为古物运走的太多,现在只开放武英殿,然仍有不少好东西。仅李公麟〈〈击壤图〉〉使足够消磨你半天。那人物,几乎没有一个没精神的,姿态各不相同,却不曾有一懈笔。
三大殿虽空无所有,却宏伟异常。在殿廊上,下望白石的|“丹墀不能不令你想到那过去的充满了神秘气象的“朝庭和叔孙通定下的“朝仪”的如何能够维持着帝王的神秘的尊严性。你如果富于幻想,闭了眼,也许还可以见那静穆而来的随来的班朝见的文武百官们的精灵的往来。这时有很舒适的茶座。坐在这里,望着一列一列的雕镂着云头的白石栏杆和雕刻得极细致的陛道,是那末样的富丽而明朗的美。
你还得费一二天工夫去游南城。出了前门,便是商业区和会馆区。从前,汉人是不许住在内城的,故这南城或外城,便成了很重要的繁盛区域。但现在是一天天的冷落了。却还有几个著名的名胜所在,足供你的留连、徘徊。西边有陶然亭,东边有夕照寺、拈花寺和万柳堂。多前都是文士们雅集之地。如今也都败坏不堪,成为工人们编麻索、织丝线之地。所谓万柳也都不存在一株。只有陶然亭还齐整些。不过,你游过了内城的北海、太庙、中山公员,到了这些地方,除了感到“野”之外,他便全无所得的了。你或将为汉人们抱屈;在二十几年前,他们还都只能局促于此一隅。而内城的一切名胜之地,他们是全被摈斥在外的。别看清人诗集里所歌咏的是那末美好,他们是不得已而思其次的呢!
而现在,被摈斥于内城诸名胜之外的,还不依然是几十百万人么?
南城的娱乐场所,以天桥为中心。这个地方倒是平民的聚集之所;一切民间的玩意儿,一切廉价的旧货,这里都有。
先农坛和天坛也是极弘伟的建筑。天坛的工程尤为浩大而艰巨。全是圆形的;一层层的白石栏杆,白石阶级,无数的参天的大柏树,包围着一座圆形的天的圣坛。坛殿的建筑,是圆的,四围的阶级和栏杆也都是圆的。这和三大殿的方整,恰好成一最有趣的对照。在这里,在大树林下徘徊着,你也便将勾引起难堪的怀古的情绪的。
这些,都只是游览的经历。你如果要在北平多住些时候,你便要更深刻的领略到北平的生活了。那生活是舒适、缓慢、吟味、享受,却绝对的不紧张。你见过一串的骆驼走过么?安稳、和平,一步步的随着一声声丁当丁当的大颈铃向前走;不匆忙,不停顿;那些大动物的眼里,表现的是那末和平而宽容,负重而忍辱的性情。这便是北平生活的象征。
和这些弘伟的建筑,舒适的生活相对照的,你不要忘记掉,还有地下的黑暗的生活呢。你如果有一个机会,走进一所“杂合院”里,你便可见到十几家老少男女挤在一小院落里住着的情形:孩子们在泥地上爬,妇女们是脸多菜色,终日含怒抱怨着,不时的,有咳嗽的声音从屋里透出。空气是恶劣极了;你如不是此中人,你便将不能作半日留。这些“杂合院”便是劳工、车夫们的居宅。有人说,北平生活舒服,第一件是房屋宽敞,院落深沈,多得阳光和空气。但那是中产以上的人物的话。百分之八九十以上的人口,是住着龌龊的“杂合院”里的,你得明白。
更有甚的,在北城和南城的僻巷里,听说,有好些人家,其生活的艰苦较住“杂全院”者为尤甚,常有一家数口合穿一裤或一衣的。他们在地下挖了一个洞。有一人穿了衣裤出外了,家中裸体的几人便站在其中。洞里铺着稻草或破报纸,藉以取暖。这是什么生活呢!
年年冬天,必定有许多无衣无食的人,冻死在道上。年年冬天,必定有好几个施粥厂开办起来;来就食的,都是些可怕的窘苦的人们。然也竟有因为无衣而不能到粥厂来就吃的!
“九渊之下,更有九渊。”北平的表面,虽是冷落破败下去,尚未减都市之繁华。而其里面,却想不到是那样的破烂与痛苦与黑暗。
终日徘徊于三海、公园乃至天桥的,不是罪人是什么!而你游览的过客,你见了这,将有动于中,而怏怏的逃脱出这古城呢,还是想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一类的话呢?
二十三,十一,三,写。
作者简介:郑振铎(1898—1958)作家、编辑、著名学者。浙江省永嘉县人。常用笔名西谛。1921年初与茅盾等人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并主编《文学周刊》和《小说月报》。1927年旅居巴黎。1929年初回国,先后在燕京大学和复旦大学任教,后又在生活书店主编《世界文库》。抗战期间写了不少抗日的诗文,并与许广平等组织复社,出版了《鲁迅全集》等书。抗战胜利后,创办《民主周刊》,鼓动全国人民为争取民主、和平而斗争。著有散文集《佝偻集》、《欧行日记》、《海燕》、《山中杂记》、《蜇居散记》、《劫中的书记》等,另有《文学大纲》、《中国文学史(插图本)》、《中国俗文学史》、《中国文学论集》等著作。解放后,他历任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文化部副部长等职。
283.翠湖心影
汪曾祺
有一个姑娘,牙长得好。有人问她:“姑娘,你多大了?”
“十七。”
“住在哪里?”
“翠湖西?”
“爱吃什么?”
“辣子鸡。”
过了两天,姑娘摔了一跤,磕掉了门牙。有人问她:“姑娘多大了?”
“十五。”
“住在哪里?”
“翠湖。”
“爱吃什么?”
“麻婆豆腐。”
这是我在四十四年前听到的一个笑话。当时觉得很无聊(是在一个座谈会上听一个本地才子说的)。现在想起来觉得很亲切。因为它让我想起翠湖。
昆明和翠湖分不开,很多城市都有湖。杭州西湖、济南大明湖、扬州瘦西湖。然而这些湖和城的关系都还不是那样密切。似乎把这些湖挪开,城市也还是城市。翠湖可不能挪开。没有翠湖,昆明就不成其为昆明了。翠湖在城里,而且几乎就挨着市中心。城中有湖,这在中国,在世界上,都是不多的。说某某湖是某某城的眼睛,这是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比喻了。然而说到翠湖,这个比喻还是躲不开。只能说:翠湖是昆明的眼睛。有什么办法呢,因为它非常贴切。
翠湖是一片湖,同时也是一条路。城中有湖,并不妨碍交通。湖之中,有一条很整齐的贯通南北的大路。从文林街、先生坡、府甬道,到华山南路、正义路,这是一条直达的捷径。——否则就要走翠湖东路或翠湖西路,那就绕远多了。昆明人特意来游翠湖的也有,不多。多数人只是从这里穿过。翠湖中游人少而行人多。但是行人到了翠湖,也就成了游人了。从喧嚣扰攘的闹市和刻板枯燥的机关里,匆匆忙忙地走过来,一进了翠湖,即刻就会觉得浑身轻松下来;生活的重压、柴米油盐、委屈烦恼,就会冲淡一些。人们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甚至可以停下来,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一坐,抽一支烟,四边看看。即使仍在匆忙地赶路,人在湖光树影中,精神也很不一样了。翠湖每天每日,给了昆明人多少浮世的安慰和精神的疗养啊。因此,昆明人——包括外来的游子,对翠湖充满感激。翠湖这个名字起得好!湖不大,也不小,正合适。小了,不够一游;太大了,游起来怪累。湖的周围和湖中都有堤。堤边密密地栽着树。树都很高大。主要的是垂柳。“秋尽江南草未凋”,昆明的树好像到了冬天也还是绿的。尤其是雨季,翠湖的柳树真是绿得好像要滴下来。湖水极清。我的印象里翠湖似没有蚊子。夏天的夜晚,我们在湖中漫步或在堤边浅草中坐卧,好像都没有被蚊子咬过。湖水常年盈满。我在昆明住了七年,没有看见过翠湖干得见了底。偶尔接连下了几天大雨,湖水涨了,湖中的大路也被淹没,不能通过了。但这样的时候很少。翠湖的水不深。浅处没膝,深处也不过齐腰。因此没有人到这里来自杀。我们有一个广东籍的同学,因为失恋,曾投过翠湖。但是他下湖在水里走了一截,又爬上来了。因为他大概还不太想死,而且翠湖里也淹不死人。翠湖不种荷花,但是有许多水浮莲。肥厚碧绿的猪耳状的叶子,开着一望无际的粉紫色的蝶形的花,很热闹。我是在翠湖才认识这种水生植物的。我以后也再也没看到过这样大片大片的水浮莲。湖中多红鱼,很大,都有一尺多长。这些鱼已经习惯于人声脚步,见人不惊,整天只是安安静静地,悠然地浮沉游动着。有时夜晚从湖中大路上过,会忽然拨剌一声,从湖心跃起一条极大的大鱼,吓你一跳。湖水、柳树、粉紫色的水浮莲、红鱼,共同组成一个印象:翠。
一九三九年的夏天,我到昆明来考大学,寄住在青莲街的同济中学的宿舍里,几乎每天都要到翠湖。学校已经发了榜,还没有开学,我们除了骑马到黑龙潭、金殿,坐船到大观楼,就是到翠湖图书馆去看书。这是我这一生去过次数最多的一个图书馆,也是印象极佳的一个图书馆。图书馆不大,形制有一点像一个道观。非常安静整洁。有一个侧院,院里种了好多盆白茶花。这些白茶花有时整天没有一个人来看它,就只是安安静静地欣然地开着。图书馆的管理员是一个妙人。他没有准确的上下班时间。有时我们去得早了,他还没有来,门没有开,我们就在外面等着。他来了,谁也不理,开了门,走进阅览室,把壁上一个不走的挂钟的时针“喀拉拉”一拨,拨到八点,这就上班了,开始借书。这个图书馆的藏书室在楼上。楼板上挖出一个长方形的洞,从洞里用绳子吊下一个长方形的木盘。借书人开好借书单,——管理员把借书单叫做“飞子”,昆明人把一切不大的纸片都叫做“飞子”、买米的发票、包裹单、汽车票,都叫“飞子”,——这位管理员看一看,放在木盘里,一拽旁边的铃铛,“当啷啷”,木盘就从洞里吊上去了。——上面大概有个滑车。不一会,上面拽一下铃铛,木盘又系了下来,你要的书来了。这种古老而有趣的借书手续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小图书馆藏书似不少,而且有些善本。我们想看的书大都能够借到。过了两三个小时,这位干瘦而沉默的有点像陈老莲画出来的古典的图书管理员站起来,把壁上不走的挂钟的时针“喀拉拉”一拨,拨到十二点:下班!我们对他这种以意为之的计时方法完全没有意见。因为我们没有一定要看完的书,到这里来只是享受一点安静。我们的看书,是没有目的的,从《南诏国志》到福尔摩斯,逮什么看什么。
翠湖图书馆现在还有么?这位图书管理员大概早已作古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常常想起他来,并和我所认识的几个孤独、贫穷而有点怪僻的小知识分子的印象掺和在一起,越来越鲜明。总有一天,这个人物的形象会出现在我的小说里的。
翠湖的好处是建筑物少。我最怕风景区挤满了亭台楼阁。除了翠湖图书馆,有一簇洋房,是法国人开的翠湖饭店。这所饭店似乎是终年空着的。大门虽开着,但我从未见过有人进去,不论是中国人还是法国人。此外,大路之东,有几间黑瓦朱栏的平房,狭长的,按形制似应该叫做“轩”。也许里面是有一方题作什么轩的横匾的,但是我记不得了。也许根本没有。轩里有一阵曾有人卖过面点,大概因为生意不好,停歇了。轩内空荡荡的,没有桌椅。只在廊下有一个卖“糠虾”的老婆婆。“糖虾”是只有皮壳没有肉的小虾。晒干了,卖给游人喂鱼。花极少的钱,便可从老婆婆手里买半碗,一把一把撒在水里,一尺多长的红鱼就很兴奋的游过来,抢食水面的糠虾,接喋有声。糠虾喂完,人鱼俱散,轩中又是空荡荡的,剩下老婆婆一个人寂然地坐在那里。
路东伸进湖水,有一个半岛。半岛上有一个两层的楼阁。阁上是个茶馆。茶馆的地势很好,四面有窗,入目都是湖水。夏天,在阁子上喝茶,很凉快。这家茶馆,夏天,是到了晚上还卖茶的(昆明的茶馆都是这样,收市很晚),我们有时会一直坐到十点多钟。茶馆卖盖碗茶,还卖炒葵花子、南瓜子、花生米,都装在一个白铁敲成的方碟子里,昆明的茶馆计帐的方法有点特别:瓜子、花生,都是一个价钱,按碟算。喝完了茶,“收茶钱!”堂倌走过来,数一数碟子,就报出个钱数。我们的同学有时临窗饮茶,嗑完一碟瓜子,随手把铁皮碟往外一扔,“pia——”,碟子就落进了水里。堂倌算帐,还是照碟算。这些堂倌们晚上清点时,自然会发现碟子少了,并且也一定会知道这些碟子上哪里去了。但是从来没有一次收茶钱时因此和顾客吵起来过;并且在提着大铜壶用“凤凰三点头”手法为客人续水时也从不拿眼睛“贼”着客人。把瓜子碟扔进水里,自然是不大道德。不过堂倌不那么斤斤计较的风度却是很可佩服的。
除了到昆明图书馆看书,喝茶,我们更多的时候是到翠湖去“穷遛”。这“穷遛”有两层意思,一是不名一钱地遛,一是无穷无尽的遛。“园日涉以成趣”,我们遛翠湖没有个够的时候。尤其是晚上,踏着斑驳的月光树影,可以在湖里一遛遛好几圈。一面走,一面海阔天空,高谈阔论。我们那时都是二十岁上下的人,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可说,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呢?我现在一句都记不得了!
我是一九四六年离开昆明的。一别翠湖,已经三十八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我是很想念翠湖的。
前几年,听说因为搞什么“建设”,挖断了水脉,翠湖没有水了。我听了,觉得怅然,而且,愤怒了。这是怎么搞的!谁搞的?翠湖会成了什么样子呢?那些树呢?那些水浮莲呢?那些鱼呢?
最近听说,翠湖又有水了,我高兴!我当然会想到这是三中全会带来的好处。这是拨乱反正。
但是我又听说,翠湖现在很热闹,经常举办“蛇展”什么的,我又有点担心。这又会成了什么样子呢?我不反对翠湖游人多,甚至可以有游艇,甚至可以设立摊篷卖破酥包子、焖鸡米线、冰淇凌、雪糕,但是最好不要搞“蛇展”。我希望还我一个明爽安静的翠湖。我想这也是很多昆明人的希望。
一九八四年五月九日
284.登古长城记
峻青
我曾多次登过八达岭长城。每次登临,我都为这举世闻名的伟大古迹,感到骄傲,感到自豪,感到心胸开阔,心旷神怡。但也常常觉得,这长城,固然雄伟,但经过修整之后,现代化的痕迹似乎太明显了一些,好象是一个梳装打扮起来的陈列品,清洁整齐有余,而古朴野趣不足。
很希望能看到那没经现代化人工修整过的长城,那残破的城垒,那衰败的墙垣,那荒芜的山野,那纵横的乱石……
也曾乘北京到承德的列车,在经过兴隆县境时,从车窗中望见远处山岭上逶迤起伏的长城的影子,但因火车跑得快,而距离又远,看不真切,只好望城兴叹。
来到承德以后,朋友们就告诉我说:在河北省滦平县巴克什营和古城川之间的金山岭一带,有一段长城,非常壮观,有“第二八达岭”之称,但与八达岭不同的是它没有经过重新修建,保持着原有的样子。
于是,我们决定到那儿去一睹为快。
荷叶上滴着露水珠的清晨,我们一行三人——承德地区文联主席燕迅和文化局周修(小说家)从承德出发了。这时虽是盛夏季节,但是塞外的气候却十分凉爽。汽车沿着承德到北京的公路,在群山峡谷间飞驰向前。阵阵凉爽的晨风,从车窗外面吹拂进来,公路两边的树上,山坡上,鸟语啾啾,蝉声阵阵,使人觉得宛似江南的初秋。
中午时分,我们到达了古北口。这古北口,从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的重关要隘。在这儿,可以看到东西两边的山上,连绵不断的长城,从山脊上一直伸展到山脚下面,山脚下,峭崖耸立,滚滚潮河,穿山而入,形成了一个十分险要的关口。
我们在这个著名的塞外小镇上的一家名叫“客乐”的饺子馆里,吃了一顿别有风味而又有愉快欢乐的家庭气氛的午餐后,继续驱车前进。不大一会儿,汽车离开公路转入一条未经作整的山间土路,据说,这条路,就是当年慈禧从承德护送着咸丰皇帝的遗体返回北京的御道。前不久,电影《垂帘听政》的那些慈禧返京的镜头,就是在这里拍的外景。
我们的汽车,沿着这条御道,在深山峡谷中奔驰了二十多华里,便来一到金山岭下。一抬头,那长城就高高地耸立在金山岭上面的山脊上。
山脚下有一个小村庄,庄东头住着滦平县文物管理所的几个同志。我们把车停在山脚下,就由文管所的一位老梁同志陪同,向金山岭攀登了。
这金山岭,是燕山的支脉,位于北京东北二百五十华里的古承德通住北京的要道,进出塞内外的咽喉地带。
这儿山势很陡,山坡上,荒草蔓蔓,乱石纵横,根本没有八达岭那样通住长城上边的大路,只有一条牧羊人走出来的崎岖难行的羊肠小路,而且时断时续,十分难走,我们不得不用手扯着山草和灌木枝条,吃力地向上攀登,爬了一会儿,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连那常来攀登的老梁和司机小刘,也都显得十分吃力,于是,我们就在山坡上坐下来休息。山坡上,开着各种各样不知名的野花,有黄色的,淡蓝色的,粉红色的,真个是锦簇一般,十分好看。一群群野蜜蜂,在山花中飞来飞去,发出一片嗡嗡声。山野间,非常寂静,看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一点儿人马车辆的噪声,只听见那掠过古长城的飒飒的风声,和在山花间飞舞着的野蜜蜂的嗡嗡声。偶而,在不远处的深草丛中,有一只山鸡,嘎嘎地叫了几了几声,立刻,山谷间,就响起了一阵阵经久不息的回音。
几经休息之后,我们终于攀登到了长城脚下。
城墙很高,那青灰色的砖墙上,有的地方长着绿苔,有的砖缝里长上了野草和荆棘。有的地方已经塌了,残砖碎石倾泻在荒草野蔓的山坡之上。我们找到一处倒塌的地方,踏着碎砖乱石,爬上了城墙。这城墙大约高七、八米,宽约五、六米,都是用条石筑基,青砖砌面,坚固异常。墙顶部约有四米多宽,用大方砖铺地。墙垛口有两米多高,呈方齿形,每个垛口上,都有望孔和箭孔,垛口之间,还有旗孔,现在,这城墙通道的残破路面上,长满了蓬蒿和野草,我们沿着城墙顶上的通道,向上攀登。因为山势很陡,这城墙也爬山而上,直达顶峰。我们爬起来非常吃力。我们爬到一处险要的地方,一座高大的方形建筑,耸立在我们面前。老梁告诉我们:这叫敌楼,也称战台。这一段的长城敌楼特别多,都是设在地势险要之处,差不多一两百米左右,就有一座。它的建筑坚固,构造巧妙,结构也因地势不同而各异。有的是双层木结构楼,有的是砖石结构楼、五眼楼、六眼楼。还有方形楼、扁形楼、圆形楼。不有拐角楼、库房楼、铺房楼。这些敌楼都是空心的,可以居住士兵和存放粮草。
我们爬进了敌楼,这座敌楼,是一座砖石结构的双层楼,它高耸在山峰拐角的险要之处,下临悬崖,上插蓝天。敌楼里面,用砖石砌成的一道道错综复杂的高墙和通道,简直象迷宫一样,我们在里面转来转去,还是转到了原来的地方。找了半天,也找不到上楼的门。还是燕迅机灵,真不愧是燕山的儿子,长城脚下的好汉,是他,找到了通住楼上的秘密通道。原来那是一个很不被人注意的小孔道,我们几次从它旁边走过,都没有注意到它。由此可见,敌楼构造之巧妙,是有着很高的实战价值的。完全可以想象:来犯敌人,要从悬崖下攻上敌楼,谈何容易,即使攻进了敌楼,也难以找到通住上层的入口;而上层的守军,仍然可以卡住这小小的孔道,继续守垒战斗。
还有更巧妙的构造:为了防止敌军在攻上城墙后直接威胁敌楼,在由城墙通往敌楼的通道上,又建立了许多障墙。这些障墙上面,都有□望孔和射击孔,它结构严谨,居高临下,能攻能守。凭着这些障墙,可以步步为营,寸土必争。而有些敌楼的入口,不是开在面对城墙的通道上,而是经过障墙,在城墙内侧开一小门出城,再绕过敌楼内侧的狭窄小路,才能登城进入敌楼,这样,即使敌军攻上了城墙,也必然受到这重重叠叠的障墙后面守军的阻拦,而难以攻上敌楼。
多么坚固的防御工事啊。
真可算是金城汤池了。
老梁告诉我们:这一段长城,从北齐、五代时期就已经修建起来了,但那时的城墙,多是石头砌成,单薄矮小,而且没有敌楼,防御能力很差。到了明朝,蒙古族统治者屡次率军南犯,京畿受到很大威胁,于是决定修筑这一段在军事上有着重大作用的金山岭长城。这样,隆庆二年(1567),穆宗皇帝就把在南方闽浙一带的抗倭战斗中屡建奇功的名将戚继光,调来北方戌边,任命他为蓟辽总督和蓟镇总兵。戚继光上任后,立即率领他从江浙带来的三千人马以及当地的士卒民□,在东起山海关,西到镇边(昌平县境)的两千华里长城线上,重新改建加固了原有的城墙、边墙,城体加宽加高,墙上砌筑垛口,要冲地区筑重墙,并在全线增修了一千零一十七座具有重大实战价值的敌楼。此外,还在长城沿线的一些距离城墙不远的山头上,筑起了许多峰火台,这些峰火台,一个连着一个遥遥相望,一旦发现敌情,即举火报警。这样,千里防线,狼烟迭次升起,警报很快地就传到了各处。
听着老梁的介绍,我不由得抬起头来,望着那连绵不断的万里长城和密如林立的敌楼战台,缅怀起这位伟大的民族英雄来了。戚继光,他不止是一位英勇善战的抗倭名将,而且是一位才能卓越的军事家,他在长城线上设计建筑的敌楼战台,是如此坚固巧妙,是前所未有的。由此,我又想到了蓬莱。我曾在蓬莱阁下,看到了一座水城,那也是戚继光在前人的基础上改建的,构造也是十分坚固巧妙的。它既可以训练水师,又可以守城攻敌,是一座因若金汤的古代海军基地。
对于戚继光,象对其他民族英雄一样,我是怀着深深的敬意的,而且,除此敬意之外,还有一种亲切之感,那是因为他是蓬莱人,我荣幸与他有同乡之谊。我经常以我们胶东半岛能有这样一们伟大的民族英雄而自豪。
这位战功卓著的爱国将领,他的戎马一生,全是在戌边守疆抵御外侮的征战中度过的。从山东、浙江、广东的漫长海岸线上,到河北、辽宁的苍苍茫茫的幽燕群山之中,到处都有着他的汗马行踪,到处都有着关于他的动人传说。如今,当我站在这敌楼之上,手抚着这高大坚固的城墙时,眼前仿佛出现了这位英雄率领士兵在这儿开山采石破土烧砖修筑长城的景象;又仿佛看见他指挥着他的戌边猛士,在冰天雪地之中,月黑风高之夜,秋风萧瑟之时,胡笳阵阵之际,冲锋陷阵,守关斩将捍卫神圣的祖国疆土。
我的感情,不禁强烈地激动起来了。仰起头来,纵目四眺,但见四面山峦连绵,群峰耸立,长城象一条灰色的长龙,沿着那绿色的山岭,蜿蜒起伏,由西面苍茫的群山丛中,奔腾而来,又向着东面的苍茫群山丛中,逶迤而去。消失在关山苍茫云岚迷□的远方……
这情景,不禁使我想起了戚继光的一首诗:
辛亥年戌边有感
结束从远征,辞家已万程。欲疲东海骑,渐老朔方兵。并邑财应竭,藩篱势未成。每经霜露候,报国眼常明。
多么感人的伟大情怀,火辣辣的爱国热肠!
藩篱未成,边防不固,他那报国御侮之心就特别强烈,特别迫切。尤其在那凉秋九月白露为霜的敌骑纵横季节,更是夙夜匪懈寝食难安。那深更加的笳声,黑夜的马鸣,烟墩的烽烟,塞外的火光,时刻都在牵动着他和戌边将士的心。
啊,没有这样为国为民的赤胆忠心,没有这样气吞山河的雄伟气魄,怎的能修筑起这样伟大坚固的工事,创立出这样流传万世的业绩!
我们古老而伟大的中华民族,不正是因为有着千千万万象戚继光这样的优秀儿女,它才能历万劫而不灭,经百折而不挠,始终英勇地屹立于东方大地之上,辉耀于世界万国之林吗?
燕迅和周修,也许为这种情感所激动,他们站在城墙之止,手扶着垛口,默默无语地眺望着远方。他们脸上的神色,是那么严肃、庄重。这时候,太阳已嗑着西面的山岭了。那落日的红光,把千山万壑,映照得一片通红。燕山的峰峦,象大海吕的波涛似的,苍苍茫茫,无边无际,真个是:苍山如海,夕阳似血。万里长城,就象那大海中的一条巨龙,披着夕阳的红光,在那辽阔无际的波涛中翻腾起伏……
“啊,伟大,伟大的长城,伟大的历史。”燕迅象吟诗似的抒发出了他心中的情感。
“还有,伟大的中华民族!”周修也感情激动的补上了一句。
这一句,补得好,真是画龙点睛。是的,只有我们这样伟大的中华民族,才能修筑这样雄伟无比的万里长城;如今,这长城虽然残破颓败,成了历史陈迹,但是,它那雄伟的气魄,依然不在感召着们,激励着我们。正如岳飞、戚继光等这样一些民族英雄一样,他们的伟大气魄和精神,将永远感召和激励着我们的子孙万代!。
这天晚上,返回了避暑山庄之后,在畅远楼的住处,我很久都睡不着。后来索性爬起来,走到院子外面的松林里。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一轮光辉四射的圆月,悬挂在高大的松树上空。夜,很静,听得见下面塞湖里鱼儿跃出水面的泼剌声,听得见松林中的睡鸟被脚步声惊醒飞起的拍翅声……
一阵阵清凉的夜风,从南山上顺着峡谷吹来。月光下,我又看到了那素有小长城之称的离宫城墙,它那顺着山势蜿蜒起伏的黑黝黝的影子,又使我想起了那金山岭长城,也想起了八达岭。这时候,我所想的已经不再是这两者之间古朴与野趣的比较了,我的思绪,飞到了很远很远,又很近很近。
我想起了宋朝岳飞率领岳家军屡败敌兵时,人们称赞这岳家军的一句话:撼山易,撼岳家军难?
由此,我又想起了另外的一句古语:众志成城。
是的,事情正是如此。
这土石筑成的长城虽然坚固,但如果没有那万众一心的团结战斗,任是再坚固的长城,也是等同虚设。
为什么撼山容易撼岳家军难?正是因为那岳家军能够上下一致万众一心同仇敌恺,勇往直前,所以它才能所向披靡锐不可当,比泰山还要坚固难撼。
这土石筑起的长城,虽然已经颓倒衰败,但是,一座新的长城,却在我们这辽阔伟大的国土上,高高地耸立起来。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
在战争的年代,在日本侵略军的铁蹄蹂躏着我们的神圣疆土的时候,就凭着这新的钢铁长城我们打败了武装到牙齿的敌人,把侵略者赶出了鸭绿江边,夺取了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
建国以后,我们同样凭着这新的钢铁长城,夺取了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胜利。
现在,当我们全国人民在党中央领导下,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时候,我们同样凭着新的钢铁长城,夺取了并正在夺取着一个又一个新的伟大胜利!
这新的长城,不是用什么砖石土木建筑起来的,而是用亿万中华儿女热爱社会主义祖国的团结一致的心,和勇往直前的钢铁意志建筑起来的。
这才是真正坚不可摧的的长城!
威力强大的长城!
永不颓倒衰败的长城!
无往不胜的钢铁长城!
啊,长城!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十五日追记于上海之晨
285.听雨听风入雁山
周瘦鹃
日思夜想,忽忽已二十五年了,每逢春秋佳日,更是想个不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却原来是害了山水相思病:想的是以幽壑奇峰著称的浙东第一名胜雁荡山,不单是我一个人为它害相思,朋友中也有好几位是同病的,只因一年年由于天时人事的牵掣,都一年年的拖延下来,只索一年年的作神游作梦游罢了。
我平日喜欢做盆景,去年做了个雁荡山的盆景。挑选了几块大大小小的广东英山石,象玩七巧板一般,凑放在一只玛瑙石的长方形浅盆中,利用石上白条子的天然石筋,当作瀑布,就算是我那渴想已久的大龙湫了。从这一天起,我就把它作为案头清洪,还胡诌了一首诗:“神驰二十五春秋,幽壑奇峰梦里游;范水模山些子景,何妨年作大龙湫!”(元代高僧韫上人能作盆景,称为些子景。)
我天天看着那盆假山假水的假雁荡,看得有些儿厌了,老是惦念着雁荡的真山真水,恰恰今年5月下旬,有上雁荡山的机会,便毅然的走了。
一行七人,先到了温州,一路听雨听风的进入雁荡山,来回半个月,二十五年相思一笔勾。
雁荡山简称雁山,在浙东乐清县的东北部,周约一百八十里,山上据说有一百零二峰、六十一岩、四十六洞、二十六石、十三瀑、十七潭、十四嶂、十三溪、十岭八谷、八桥七门、六坑四泉、四水二湖等等,你要游吧,游不胜游;你要写吧,也写不胜写。一般人游踪所至,主要是在灵峰、灵岩、大龙湫三个风景区,单是这二灵一龙,也就足够你游目骋怀,乐而忘返了。
我们刚到灵峰寺,就一眼望见群峰环拱,光怪陆离,真的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明代王季重曾说:“雁荡山是造化儿时所作者,事事俱糖担中物,……山故怪山供,有紧无要,有文无理,有骨无肉,有盘无脉,有体无衣,俱出堆累雕錾之后。”他简直把雁山看作糖担中的玩具和手工堆成的盆景;而灵峰一带的奇峰怪石,也确是活象一座座几案上的石供。
雁荡的峰啊岩啊,大半是因象物象形而定名的,例如灵峰区的接客僧、犀牛望月、老猴披衣、双笋峰、合掌峰等;灵岩区的上山鼠、下山猫、老僧拜塔、天柱峰、展旗峰等,都很妙肖,有的峰岩换一个角度看,也会换一个形象。导游的乐清县副县长倪丕柳同志随时指点,倍添兴趣,我曾记之以诗:“千岩石如口布,移步换形各逞妍;一路情殷指点,使君舌上粲青莲。”
灵峰区的奇峰,以合掌峰为最,高高的插入云霄,双岩相并,好象是两只巨灵的手掌合在一起,而腰部却又豁然开朗,造起了九层高楼,有如古画中的仙山楼阁,却又可望而可即,顿时把我们吸引上去。不知走过多少石级,就到上楼上,见有“石釜天成”一个横额,并有联语:“天可堦升,无中道而废。泉能心洗,即出山亦清”,我们当然不肯中道面废,就一层又一层的走上去,也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奇景,扩大了视野。洗心泉清澈见底,可鉴毛发,而漱玉泉水从洞顶细碎地泻下来,水珠亮晶晶地,仿佛在洞前挂上一张珠帘。最高处天开奇境,一洞空明,中供观音象,因称观音洞,从这里放眼望去,只见群峰秀,气象万千,真使人如登仙界,疑非人境了。
“簇簇群峰围古寺,陆离光怪总堪思,爱他一柱擎天表,卓立千秋绝代姿。”这是我到灵岩寺时,一见那顶天立地气势雄伟的天柱峰,情不自禁地口占了这首诗歌颂起来。跟天柱峰对立而分庭抗礼的,又是一座高大的奇峰,好象是一面大口旗般在空中飘扬,这就是展旗峰。清代袁枚有诗:“黄帝擒蚩尤,旌旗不复收;化为石步障,幅幅生清秋”,当时诗人的想象,真比喻得出奇;而现在我们看到东方红太阳照耀全峰时,真好象是一面大红旗哩。
看了雁荡不可胜数的胜景,足证祖国的“江山如此多娇”,真使人有游不尽看不足之感。在山七天,几乎天天是听风听雨,但我们还是冒着风雨出游,并不所馁,畅游之下,几乎把家都忘了。身在二灵,不无灵感,戏作一字韵诗,以谢山灵;“听雨听风入雁山,二灵端的灵山,群峰排闼如留客,底事回头恋故山?”
286.庐山游记
丰子恺
一、江行观感
译完了柯罗连科的《我的同时代人的故事》第一卷三十万字之后,原定全家出门旅行一次,目的地是庐山。脱稿前一星期已经有点心不在镐;合译者一吟的心恐怕早已上山,每天休息的时候搁下译笔(我们是父女两人逐句协商,由她执笔的),就打电话探问九江船期。终于在寄出稿件后三天的七月廿六日清晨,父母子女及一外孙一行五人登上了江新轮船。
胜利还乡时全家由陇海路转汉口,在汉口搭轮船返沪之后,十年来不曾乘过江轮。菲君(外孙)还是初次看见长江。站在船头甲板上的晨曦中和壮丽的上海告别,乘风破浪溯江而上的时候,大家脸上显出欢喜幸福的表情。我们占居两个半房间:一吟和她母亲共一间,菲君和他小娘舅新枚共一间,我和一位铁工厂工程师吴君共一间。这位工程师熟悉上海情形,和我一见如故,替我说明吴淞口一带种种新建设,使我的行色更壮。
江新轮的休息室非常漂亮:四周许多沙发,中间好几副桌椅,上面七八架电风扇,地板上走路要谨防滑交。我在壁上的照片中看到:这轮船原是初解放时被敌机炸沉,后来捞起重修,不久以前才复航的。一张照片是刚刚捞起的破碎不全的船壳,另一张照片是重修完竣后的崭新的江新轮,就是我现在乘着的江新轮。我感到一种骄傲,替不屈不挠的劳动人民感到骄傲。
新枚和他的捷克制的手风琴,一日也舍不得分离,背着它游庐山。手风琴的音色清朗象竖琴,富丽象钢琴,在云山苍苍、江水泱泱的环境中奏起悠扬的曲调来,真有“高山流水”之概。我呷着啤酒听赏了一会,不觉叩舷而歌,歌的是十二三岁时在故乡石门湾小学校里学过的、沈心工先生所作的扬子江歌:
长长长,亚洲第一大水扬子江。源青海兮峡瞿塘,蜿蜒腾蛟蟒。滚滚下荆扬,千里一泻黄海黄。润我祖国千秋万岁历史之荣光。
反复唱了几遍,再教手风琴依歌而和之,觉得这歌曲实在很好;今天在这里唱,比半世纪以前在小学校里唱的时候感动更深。这歌词完全是中国风的,句句切题,描写得很扼要;句句叶音,都叶得很自然。新时代的学校唱歌中,这样好的歌曲恐怕不多呢。因此我在甲板上热爱地重温这儿时旧曲。不过在这里奏乐、唱歌,甚至谈话,常常有美中不足之感。你道为何:各处的扩音机声音太响,而且广播的时间太多,差不多终日不息。我的房间门口正好装着一个喇叭,倘使镇日坐在门口,耳朵说不定会震聋。这设备本来很好:报告船行情况,通知开饭时间,招领失物,对旅客都有益。然而报告通知之外不断地大声演奏各种流行唱片,声音压倒一切,强迫大家听赏,这过分的盛意实在难于领受。我常常想向轮船当局提个意见,希望广播轻些,少些。然而不知为什么,大概是生怕多数人喜欢这一套吧,终于没有提。
轮船在沿江好几个码头停泊一二小时。我们上岸散步的有三处:南京、芜湖、安庆。好象有一根无形的绳索系在身上,大家不敢走远去,只在码头附近闲步闲眺,买些食物或纪念品。南京真是一个引人怀古的地方,我踏上它的土地,立刻神往到六朝、三国、春秋吴越的远古,阖闾、夫差、孙权、周郎、梁武帝、陈后主……都闪现在眼前。望见一座青山,啊,这大约就是诸葛亮所望过的龙蟠钟山吧!偶然看见一家店铺的门牌上写着邯郸路,邯郸这两个字又多么引人怀古!我买了一把小刀作为南京纪念,拿回船上,同舟的朋友说这是上海来的。
芜湖轮船码头附近没有市街,沿江一条崎岖不平的马路旁边摆着许多摊头。我在马路尽头的一副担子上吃了一碗豆腐花就回船。安庆的码头附近很热闹。我们上岸,从人丛中挤出,走进一条小街,逶迤曲折地走到了一条大街上,在一爿杂货铺里买了许多纪念品,不管它们是哪里来的。在安庆的小街里许多人家的门前,我看到了一种平生没有见过的家具,这便是婴孩用的坐车。这坐车是圆柱形的,上面一个圆圈,下面一个底盘,四根柱子把圆圈和底盘连接;中间一个坐位,婴儿坐在这坐位上;底盘下面有四个轮子,便于推动。坐位前面有一个特别装置:二三寸阔的一条小板,斜斜地装在坐位和底盘上,与底盘成四五十度角,小板两旁有高起的边,仿佛小人国里的儿童公园里的滑梯。我初见时不解这滑梯的意义,一想就恍然大悟了它的妙用。记得我婴孩时候是站立桶的。这立桶比桌面高,四周是板,中间有一只抽斗,我的手靠在桶口上,脚就站在抽斗里。抽斗底上有桂圆大的许多洞,抽斗下面桶底上放着灰箩,妙用就在这里。然而安庆的坐车比较起我们石门湾的立桶来高明得多。这装置大约是这里的子烦恼的劳动妇女所发明的吧?安庆子烦恼的人大约较多,刚才我挤出码头的时候,就看见许多五六岁甚至三四岁的小孩子。这些小孩子大约是从子烦恼的人家溢出到码头上来的。我想起了久不见面的邵力子先生。
轮船里的日子比平居的日子长得多。在轮船里住了三天两夜,胜如平居一年半截,所有的地方都熟悉,外加认识了不少新朋友。然而这还是庐山之游的前奏曲。踏上九江的土地的时候,又感到一种新的兴奋,仿佛在音乐会里听完了一个节目而开始再听另一个新节目似的。
二、九江印象
九江是一个可爱的地方,虽然天气热到九十五度,还是可爱。我们一到招待所,听说上山车子挤,要宿两晚才有车。我们有了细看九江的机会。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于人,生小不相识。”(崔颢)“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白居易)常常替诗人当模特儿的九江,受了诗的美化,到一千多年后的今天风韵犹存。街道清洁,市容整齐;遥望岗峦起伏的庐山,仿佛南北高峰;那甘棠湖正是具体而微的西湖,九江居然是一个小杭州。但这还在其次。九江的男男女女,大都仪容端正。极少有奇形怪状的人物。尤其是妇女们,无论群集在甘棠湖边洗衣服的女子,提着筐挑着担在街上赶路的女子,一个个相貌端正,衣衫整洁,其中没有西施,但也没有嫫母。她们好象都是学校里的女学生。但这也还在其次。九江的人态度都很和平,对外来人尤其客气。这一点最为可贵。二十年前我逃难经过江西的时候,有一个逃难伴侣告诉我:“江西人好客。”当时我扶老携幼在萍乡息足一个多月,深深地感到这句话的正确。这并非由于萍乡的地主(这地主是本地人的意思)夫妇都是我的学生的原故,也并非由于“到处儿童识姓名”(马一浮先生赠诗中语)的原故。不管相识不相识,萍乡人一概殷勤招待。如今我到九江,二十年前的旧印象立刻复活起来。我们在九江,大街小巷都跑过,南浔铁路的火车站也到过。我仔细留意,到处都度着和平的生活,绝不闻相打相骂的声音。向人问路,他恨不得把你送到了目的地。我常常惊讶地域区别对风俗人情的影响的伟大。萍乡和九江,相去很远。然而同在江西省的区域之内,其风俗人情就有共通之点。我觉得江西人的“好客”确是一种美德,是值得表扬,值得学习的。我说九江是一个可爱的地方,主要点正在于此。
九江街上瓷器店特别多,除了瓷器店之外还有许多瓷器摊头。瓷器之中除了日用瓷器之外还有许多瓷器玩具:猫、狗、鸡、鸭、兔、牛、马、儿童人像、妇女人像、骑马人像、罗汉像、寿星像,各种各样都有,而且大都是上彩釉的。这使我联想起无锡来。无锡惠山等处有许多泥玩具店,也有各种各样的形象,也都是施彩色的。所异者,瓷和泥质地不同而已。在这种玩具中,可以窥见中国手艺工人的智巧。他们都没有进过美术学校雕塑科,都没有学过素描基本练习,都没有学过艺用解剖学,全凭天生的智慧和熟练的技巧,刻划出种种形象来。这些形象大都肖似实物,大多姿态优美,神气活现。而瓷工比较起泥工来,据我猜想,更加复杂困难。因为泥质松脆,只能塑造像坐猫、蹲兔那样团块的形象。而瓷质坚致,马的四只脚也可以塑出。九江瓷器中的八骏,最能显示手艺工人的天才。那些马身高不过一寸半,或俯或仰,或立或行,骨胳都很正确,姿态都很活跃。我们买了许多,拿回寓中,陈列在桌子上仔细欣赏。唐朝的画家韩爸以画马著名于后世。我没有看见过韩爸的真迹,不知道他的平面造型艺术比较起江西手艺工人的立体造型艺术来高明多少。韩爸是在唐明皇的朝廷里做大宫的。那时候唐明皇有一个擅长画马的宫廷画家叫做陈闳。有一天唐明皇命令韩爸向陈闳学习画马。韩爸不奉诏,回答唐明皇说:“臣自有师。陛下内厩之马,皆臣师也。”我们江西的手艺工人,正同韩爸一样,没有进美术学校从师,就以民间野外的马为师,他们的技术是全靠平常对活马观察研究而进步起来的。我想唐朝时代民间一定也不乏象江西瓷器手艺工人那样聪明的人,教他们拿起画笔来未必不如韩爸。只因他们没有象韩爸那样做大官,不能获得皇帝的赏识,因此终身沉沦,湮没无闻;而韩爸独侥幸著名于后世。这样想来,社会制度不良的时代的美术史,完全是偶然形成的。
我们每人出一分钱,搭船到甘棠湖里的烟水亭去乘凉。这烟水亭建筑在象杭州西湖湖心亭那样的一个小岛上,四面是水,全靠渡船交通九江大陆。这小岛面积不及湖心亭之半,而树木甚多。树下设竹榻卖茶。我们躺在竹榻上喝茶,四面水光艳艳,风声猎猎,九十度以上的天气也不觉得热。有几个九江女郎也摆渡到这里的树荫底下来洗衣服。每一个女郎所在的岸边的水面上,都以这女郎为圆心而画出层层叠叠的半圆形的水浪纹,好象半张极大的留声机片。这光景真可入画。我躺在竹榻上,无意中举目正好望见庐山。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大概就是这种心境吧。预料明天这时光,一定已经身在山中,也许已经看到庐山真面目了。
三、庐山面目
“咫尺愁风雨,匡庐不可登。只疑云雾里,犹有六朝僧。”(钱起)这位唐朝诗人教我们“不可登”,我们没有听他的话,竟在两小时内乘汽车登上了匡庐。这两小时内气候由盛夏迅速进入了深秋。上汽车的时候九十五度,在汽车中先藏扇子,后添衣服,下汽车的时候不过七十几度了。赴第三招待所的汽车驶过正街闹市的时候,庐山给我的最初印象竟是桃源仙境: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茶馆、酒楼、百货之属;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不过他们看见了我们没有“乃大惊”,因为上山避暑休养的人很多,招待所满坑满谷,好容易留两个房间给我们住。庐山避暑胜地,果然名不虚传。这一天天气晴朗。凭窗远眺,但见近处古木参天,绿阴蔽日;远处岗峦起伏,白云出没。有时一带树林忽然不见,变成了一片云海;有时一片白云忽然消散,变成了许多楼台。正在凝望之间,一朵白云冉冉而来,攒进了我们的房间里。倘是幽人雅士,一定大开窗户,欢迎它进来共住;但我犹未免为俗人,连忙关窗谢客。我想,庐山真面目的不容易窥见,就为了这些白云在那里作怪。
庐山的名胜古迹很多,据说共有两百多处。但我们十天内游踪所到的地方,主要的就是小天池、花径、天桥、仙人洞、含鄱口、黄龙潭、乌龙潭等处而已。夏禹治水的时候曾经登大汉阳峰,周朝的匡俗曾经在这里隐居,晋朝的慧远法师曾经在东林寺门口种松树,王羲之曾经在归宗寺洗墨,陶渊明曾经在温泉附近的栗里村住家,李白曾经在五老峰下读书,白居易曾经在花径咏桃花,朱熹曾经在白鹿洞讲学,王阳明曾经在舍身岩散步,朱元璋和陈友谅曾经在天桥作战……古迹不可胜计。然而凭吊也颇伤脑筋,况且我又不是诗人,这些古迹不能激发我的灵感,跑去访寻也是枉然,所以除了乘便之外,大都没有专诚拜访。有时我的太太跟着孩子们去寻幽探险了,我独自高卧在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山楼上,看看庐山风景照片和导游之类的书,山光照槛,云树满窗,尘嚣绝迹,凉生枕簟,倒是真正的避暑。我看到天桥的照片,游兴发动起来,有一天就跟着孩子们去寻访。爬上断崖去的时候,一位挂着南京大学徽章的教授告诉我:“上面路很难走,老先生不必去吧。天桥的那条石头大概已经跌落,就只是这么一个断崖。”我抬头一看,果然和照片中所见不同:照片上是两个断崖相对,右面的断崖上伸出一根大石条来,伸向左面的断崖,但是没有达到,相距数尺,仿佛一脚可以跨过似的。然而实景中并没有石条,只是相距若干丈的两个断崖,我们所登的便是左面的断崖。我想:这地方叫做天桥,大概那根石条就是桥,如今桥已经跌落了,我们在断崖上坐看云起,卧听鸟鸣,又拍了几张照片,逍遥地步行回寓。晚餐的时候,我向管理局的同志探问这条桥何时跌落,他回答我说,本来没有桥,那照相是从某角度望去所见的光景。啊,我恍然大悟了:那位南京大学教授和我谈话的地方,即离开左面的断崖数十丈的地方,我的确看到有一根不很大的石条伸出在空中,照相镜头放在石条附近适当的地方,透视法就把石条和断崖之间的距离取消,拍下来的就是我所欣赏的照片。我略感不快,仿佛上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商业广告的当。然而就照相术而论,我不能说它虚伪,只是“太”巧妙了些。天桥这个名字也古怪,没有桥为什么叫天桥?
含鄱口左望扬子江,右瞰鄱阳湖,天下壮观,不可不看。有一天我们果然爬上了最高峰的亭子里。然而白云作怪,密密层层地遮盖了江和湖,不肯给我们看。我们在亭子里吃茶,等候了好久,白云始终不散,望下去白茫茫的,一无所见。这时候有一个人手里拿一把芭蕉扇,走进亭子来。他听见我们五个人讲土白,就和我招呼,说是同乡。原来他是湖州人。我们石门湾靠近湖州边界,语音相似,我们就用土白同他谈起天来。土白实在痛快,个个字入木三分,极细致的思想感情也充分表达得出。这位湖州客也实在不俗,句句话都动听。他说他住在上海,到汉口去望儿子,归途在九江上岸,乘便一游庐山。我问他为什么带芭蕉扇,他回答说,这东西妙用无穷:热的时候扇风,太阳大的时候遮阴,下雨的时候代伞,休息的时候当坐垫,这好比济公活佛的芭蕉扇。因此后来我们谈起他的时候就称他为济公活佛。互相叙述游览经过的时候,他说他昨天上午才上山,知道正街上的馆子规定时间卖饭票,他就在十一点钟先买了饭票,然后买一瓶酒,跑到小天池,在革命烈士墓前奠了酒,游览了一番,然后拿了酒瓶回到馆子里来吃午饭,这顿午饭吃得真开心。这番话我也听得真开心。白云只管把扬子江和鄱阳湖封锁,死不肯给我们看。时候不早,汽车在山下等候,我们只得别了济公活佛回招待所去。此后济公活佛就变成了我们的谈话资料。姓名地址都没有问,再见的希望绝少,我们已经把他当作小说里的人物看待了。谁知天地之间事有凑巧:几天之后我们下山,在九江的浔庐餐厅吃饭的时候,济公活佛忽然又拿着芭蕉扇出现了。原来他也在九江候船返沪。我们又互相叙述别后游览经过。此公单枪匹马,深入不毛,所到的地方比我们多。我只记得他说有一次独自走到一个古塔的顶上,那里面跳出一只黄鼠狼来,他打湖州白说:“渠被俉吓了一吓,俉也被渠吓了一吓!”我觉得这简直是诗,不过没有叶韵。宋杨万里诗云:“意行偶到无人处,惊起山禽我亦惊。”岂不就是这种体验吗?现在有些白话诗不讲叶韵,就把白话写成每句一行,一个“但”字占一行,一个“不”也占一行,内容不知道说些什么,我真不懂。这时候我想:倘能说得象我们的济公活佛那样富有诗趣,不叶韵倒也没有什么。
在九江的浔庐餐厅吃饭,似乎同在上海差不多。山上的吃饭情况就不同:我们住的第三招待所离开正街有三四里路,四周毫无供给,吃饭势必包在招待所里。价钱很便宜,饭菜也很丰富。只是听凭配给,不能点菜,而且吃饭时间限定。原来这不是菜馆,是一个膳堂,仿佛学校的饭厅。我有四十年不过饭厅生活了,颇有返老还童之感。跑三四里路,正街上有一所菜馆。然而这菜馆也限定时间,而且供应量有限,若非趁早买票,难免枵腹游山。我们在轮船里的时候,吃饭分五六班,每班限定二十分钟,必须预先买票。膳厅里写明请勿喝酒。有一个乘客说:“吃饭是一件任务。”我想:轮船里地方小,人多,倒也难怪;山上游览之区,饮食一定便当。岂知山上的菜馆不见得比轮船里好些。我很希望下年这种办法加以改善。为什么呢,这到底是游览之区!并不是学校或学习班!人们长年劳动,难得游山玩水,游兴好的时候难免把吃饭延迟些,跑得肚饥的时候难免想吃些点心。名胜之区的饮食供应倘能满足游客的愿望,使大家能够畅游,岂不是美上加美呢?然而庐山给我的总是好感,在饮食方面也有好感:青岛啤酒开瓶的时候,白沫四散喷射,飞溅到几尺之外。我想,我在上海一向喝光明啤酒,原来青岛啤酒气足得多。回家赶快去买青岛啤酒,岂知开出来同光明啤酒一样,并无白沫飞溅。啊,原来是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气压的关系!庐山上的啤酒真好!
1965年9月作于上海
287.雪夜长安街
海翔
雪,对于生长在炎热南国的我来说,是遥远而又有点神秘的东西。说不上是喜欢还是敬畏,只要想起雪,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一个雪人在落了叶的树旁,孤独地睁着两只果核做成的黑眼,希望来一个顽童,把它推倒,免得那凄厉的北风,在暗夜中对它滥施淫威。
但雪还是可爱的。我是在二十岁上到了北方,才看到几场真正的大雪。在枯寂的严冬里,雪纷纷扬扬地款款而来,会使人心中掠过一阵欣喜。你看,树枝上、屋檐下,雪花凝结着,形成有趣的抽象图案,地上则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如果这时再捧卷读上几首前人描写雪景的诗句,象什么“燕山雪花大如席”,或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之类,也颇有几分意思呢。
但那情趣似乎总也有限。经历了那么几回带有点淘气的折腾后,我对天是否下雪渐渐不大在意。我对在雪地里打闹,扔雪球堆雪人也慢慢失去了兴趣,连在屋外,也是行路匆匆,急着要躲进温暖的室内。
然而,记得有一天,当我和她听完音乐会从北京音乐厅出来时,都惊讶地叫了声:“下雪了!”是的,下雪了,地上已洒上一层白地毯似的大雪,路灯好像畏冷似的打着抖,若明若暗。脚下不住地打滑,我们便在风雪中依偎着同行。
夜已深了。雪夜的长安街空无旁人,和熙熙攘攘的热闹白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好像只有在这种时候,我们才有机会从容地进行心灵上的交流。仿佛每一次相依、每一个眼神,都包含了丰富的含义。地上的雪厚了,我们踩出的每一步,都让雪地发出“喳喳”的声响。茫茫天与地之间,好像只有我们这对年轻人,顶着风雪在那种时候出门。其它一切都消失隐去了。我在行进中,在飘落飞舞的雪花中,体会到一种静态感,并在与她对视的那一刻间,意识到时间的停滞。我真想在空旷的长安街上,唤醒这沉睡的城市;或以铺了厚实白雪的大地为纸,写出我内心的愉悦,然而,我不忍心打破这默默的时刻,而她也用微笑,向我传达她的爱意。
雪越下越大,甚至灌进了我围得严严实实的衣领,我呵出的热气暖化了雪片,使我的脸部都潮湿了,刚开始还觉得冰凉,不久却觉得热乎乎的,仿佛青春与爱情所赐予我的那颗火热的心,能融化任何冰雪。
那年的冬天,雪下的特别多,我以为它预兆着我们的爱情,将有丰硕的收获。我想起,自己过去年少时,看着中老年人过的平平淡淡的日子,以为那是混混噩噩的生活:经历过挚热的恋情,还有什么能给他们带来心的悸动?望着他们日渐衰老的面容,我曾推想:上了年纪后,每一天该都是多么暗淡无光的日子,而我也将会面临这种日子。但我没想到,光是年轻时的爱情,就能使人充实地享受一辈子,更何况中年人也会有深沉的情怀、老年人会有象晚霞般美丽的黄昏恋呢。我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当一个人有了爱时,世界会是这么的美丽--那怕是在下雪的夜晚,那怕是在寒冷的北方。
这就是雪夜长安街给我的启示。现在,在多年过去后,身在遥远的美国得克萨斯荒原,每当我想起那一夜的风雪,看着已是我妻子的她,心中有的只是一片温暖。
288.野花凄迷
匡燮
青青的草,十分寂寞的样子,却忽然,纵纵横横,抛出了千万只梭,忙忙碌碌地织。刹那间,荡荡的平川,起伏的丘陵,冰凉的雪水河,身前身后,四面八方,都在忙乱地织着。连他也被织了进去。凝固了无边无际的绿的冷涩,凝固了亘古不变的一片洪荒。
不是说有点点帐篷,片片牛羊吗?悠闲的鹿群,散漫的野驴,哪怕是一群狼。哪里去了呢?他在心里喊了一声。
天是空寂的,许久许久才有了一只鹰,却小到了一个粒儿。地也是空寂的,许久许久才有了一个人,也小到了一个粒儿。确实,只有一个。鹰和人就像一颗沙,在无边无际的茫茫间浮游。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忽然,感到了一种压力,一种威胁,一种地老天荒的恐惧。他奔跑起来,却又倏地一转身,就像小时候,走在乡间的夜路上,仿佛是要甩掉心灵上的一个暗影的跟随。但他没有停下来。他把手卷成喇叭状,对着这天,对着这地,他想喊醒这空寂,但连喊声也被空寂不动声色地吞噬了。有点慌乱起来。
啊,草原?
女伴就在一旁看,吃吃地笑,笑他初涉古战场的惊恐和迷茫。
是的,是听了她的新作《古战场凭吊》,才请她带到这里来的。她的二胡演秦,使他如醉如痴。
他便急急地去看山,就真的看到了山,乱纷纷的,山头上立着诡秘的云。又去看水,也就真的看到了水,冷森森的,一道寒气,从山中的雾里流出来,地也便渐渐地起起伏伏有了变化,作一个真真假假的迷魂阵。“河水萦带,群山纠纷。”真的?
其实,他早就起了疑心,脚下的路就是唐蕃故道,前面的山就是日月山,翻过那山,就是青海湖了。“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说不定,薛仁贵征西的十万大军,就是在这里全军覆没了。
惊风飘白日。
他开始寻找一千年前那轮曛日,找到的却是彤红澄亮的一个大圆,在极远的天边云层上静静地停住了,是几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辽阔和壮丽。可是,那轮曛日呢?
女伴说,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折江河,势崩雷电。”而唐军是注定要失败的了,长途跋涉,主帅不和,后续不继,马匹不足,怎么能不失败呢?
他非常喜欢听这样的故事。听得很认真。“鼓衰兮力尽,矢竭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听起来,有一种历史的酸涩和悲凉。
而草并不深,他却在草丛中踱着,很认真的样子,就看见一丝花。这花很奇特,很小,红、白、紫三种颜色杂生着,由一根细茎擎出来,密密地挤在一起,簇成了一个漫漫的圆。这花竟也和草一样,从脚下生开去,繁星点点的弥漫了草原。
“什么花?”他问。
“不是花。”女伴说。
“那是什么?”他把眼睛咪起来。
“战场白骨缠草根。这是白骨的英魂。”女伴笑。
他心里有点动,就把身子俯下去,要挖起一丛花,带走一个历史的英灵,去慰藉家乡的那片古老的土地。因为他想起了两句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他这个人有点怪。
“怎么可能呢?”女伴一直在调侃他:“哪一丛是唐将,哪一丛是土蕃的兵呢?”
“但是,究竟是什么花呢?”
“馒头花,草原上的馒头花,记住了吗?”
“不,也许是日和月,千轮万轮的日和月呢。”他大声地争辩着。
289.南行杂记
朱自清
前些日子回南方去,曾在“天津丸”中写了一篇通信,登在本《草》上。后来北归时,又在“天津丸”上写了一篇,在天津东站亲手投入邮筒。但直到现在,一个月了,还不见寄到,怕是永不会寄到的了。我一点不敢怪邮局,在这个年头儿;我只怪自己太懒,反正要回到北平来,为什么不会亲手带给编辑人,却白费四分票,“送掉”一封虽不关紧要倒底是亲手一个字一个字写出的信呢?
我现在算是对那封信绝了望,于是乎怪到那“通信”两个字,而来写这个“杂记”。那封信仿佛说了一些“天津丸”中的事,这里是该说青岛了。
我来去两次经过青岛。船停的时间虽不算少却也不算多,所以只看到青岛的一角;而我们上岸又都在白天,不曾看到青岛的夜——听说青岛夏夜的跳舞很可看,有些人是特地从上海赶来跳舞的。
青岛之所以好,在海和海上的山。青岛的好在夏天,在夏天的海滨生活;凡是在那一条大胳膊似的海滨上的,多少都有点意思。而在那手腕上,有一间“青岛咖啡”。这是一间长方的平屋,半点不稀奇,但和海水隔不几步,让你坐着有一种喜悦。这间屋好在并不像“屋”,说是大露台,也许还贴切些。三面都是半截板栏,便觉得是海阔天空的气象。一溜儿满挂着竹帘。这些帘子卷着固然显得不寂寞,可是放着更好,特别在白天,我想。隔着竹帘的海和山,有些朦胧的味儿;在夏天的太阳里,只有这样看,凉味最足。自然,黄昏和月下应该别有境界,可惜我们没福受用了。在这里坐着谈话,时时听见海波打在沙滩上的声音,我们有时便静听着,抽着烟卷,瞪着那袅袅的烟儿。谢谢C君,他的眼力不坏,第一次是他介绍给我这个好地方。C君又说那里的侍者很好,不像北平那一套客气,也不像上海那一套不客气。但C君大概是熟主顾又是山东人吧,我们第二次去时,他说的那一套好处便满没表现了。
我自小就听人念“江无底,海无边”这两句谚语,后来又读了些诗文中海的描写;我很羡慕海,想着见了海定要吃一惊,暗暗叫声“哎哟”的。哪知并不!在南方北方乘过上十次的海轮,毫无发现海的伟大,只觉得单调无聊,即使在有浪的时候。但有一晚满满的月光照在船的一面的海上,海水黑白分明,我们在狭狭一片白光里,看着船旁浪花热闹着,那是不能忘记的。而那晚之好实在月!这两回到青岛,似乎有些喜欢海起来了。可是也喜欢抱着的山,抱着的那只大胳膊,也喜欢“青岛咖啡”,海究竟有限的。海自己给我的好处,只有海水浴,那在我是第一次的。
去时过青岛,船才停五点钟。我问C君,“会泉(海浴处)怎样?”他说,“看‘光腚子’?穿了大褂去没有意思!”从“青岛咖啡”出来时,他掏出表来看,说:“光腚子给你保留着回来看罢。”但我真想洗个海水澡。一直到回来时才洗了。我和S君一齐下去,W君有点怕这个玩意,在饭店里坐着喝汽水。S君会游泳走得远些,我只有浅处练几下。海水最宜于初学游泳的,容易浮起多了。更有一桩大大的妙处,便是浪。浪是力量,我站着踉跄了好几回;有一回正浮起,它给我个不知道冲过来了,我竟吃了惊,茫然失措了片刻,才站起来。这固然可笑,但是事后真得劲儿!好些外国小孩子在浪来时,被滚滚的白花埋下去,一会儿又笑着昂起头向前快快游着;他们倒像和浪是好朋友似的。我们在水里呆了约莫半点钟,我和S君说,“上去吧,W怕要睡着了。”我们在沙滩上躺着。C君曾告诉我,浴后仰卧在沙滩上,看着青天白云,会什么都不愿想。沙软而细,躺着确是不错;可恨我们去的时候不好,太阳正在头上,不能看青天白云,只试了一试就算了。
除了海,青岛的好处是曲折的长林。德国人真“有根”,长林是长林,专为游览,不许造房子。我和C君乘着汽车左弯右转地绕了三四十分钟,车夫说还只在“第一公园”里。C君说,“长着哪!”但是我们终于匆匆出来了。这些林子延绵得好,幽曲得很,低得好,密得好;更好是马路随山高下,俯仰不时,与我们常走的“平如砥,直如矢”的迥乎不同。青岛的马路大都如此;这与“向‘右’边走”的马路规则,是我初到青岛时第一个新鲜的印象。
C君说福山路的住屋,建筑安排得最美,但我两次都未得走过。至于崂山,胜景更多,也未得去;只由他指给我看崂山的尖形的峰。现在想来,颇有“山在虚无缥缈间”之感了。
九月十三日夜
摘自:1930年9月22日《骆驼草》第20期
290.水乡怀旧
周作人
住在北京很久了,对于北方风土已经习惯,不再怀念南方的故乡了,有时候只是提起来与北京比对,结果却总是相形见绌,没有一点儿夸示的意思。譬如说在冬天,民国初年在故乡住了几年,每年脚里必要生冻疮,到春天才脱一层皮,到北京后反而不生了,但是脚后跟的斑痕四十年来还是存在,夏天受蚊子的围攻,在南方最是苦事,白天想写点东西只有在蚊烟的包围中,才能勉强成功,但也说不定还要被咬上几口,北京便是夜里我也是不挂帐子的。但是在有些时候,却也要记起它的好处来的,这第一便是水。因为我的故乡是在浙东,乃是有名的水乡,唐朝杜荀鹤送人游吴的诗里说:
君到如苏见,人家尽枕河。
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
他这里虽是说的姑苏,但在别一首里说:“去越从吴过,吴疆与越连。”这话是不错的,所以上边的话可以移用,所谓“人家尽枕河”,实在形容得极好。北京照例有春旱,下雪以后绝不下雨,今年到了六月还没有透雨,或者要等到下秋雨了吧。
在这样干巴巴的时候,虽是常有的几乎是每年的事情,便不免要想起那“水港小桥多”的地方有些事情来了。
在水乡的城里是每条街几乎都有一条河平行着,所以到处有桥,低的或者只有两三级,桥下才通行小船,高的便有六七级了。乡下没有这许多桥,可是汊港纷歧,走路就靠船只,等于北方的用车,有钱的可以专雇,工作的人自备有“出坂”船,一般普通人只好趁公共的通航船只。这有两种,其一名曰埠船,是走本县近路的,其二曰航船,走外县远路,大抵夜里开,次晨到达。埠般在城里有一定的埠头,早上进城,下午开回去,大抵水陆六七十里,一天里可以打来回的,就都称为埠船,埠船总数不知道共有多少,大抵中等的村子总有一只,虽是私人营业,其实
可以算是公共交通机关,鲁迅短篇小说集《仿惶》里有一篇讲离婚的小说,说庄木三带领他的女儿往庞庄找慰老爷去,即是坐埠船去的,但是他在那里使用国语称作航船,小说又重在描画人物,关于埠船的东西没有什么描写。这是一种白篷的中型的田庄船,两旁直行镶板,并排坐人,中间可以搁放物件。船钱不过一二十文吧,看路的远近,也不一定。乡村的住户是固定的,彼此都是老街坊,或者还是本家,上船一看乘客差不多是熟人,坐下就聊起天来,这里的空气与那远路多是生客的航船便很有点不同。航船走的多是从前的驿路,终点即是驿站,它的职业是送往迎来的事,埠船却办着本村的公用事业,多少有点给地方服务的意思,不单是营业,它不但搭客上下,传送信件,还替村里代办货物,无论是一斤麻油,一尺鞋面布,或是一斤淮蟹,只要店铺里有的,都可以替你买来,他们也不写账,回来时只凭着记忆,这是三六叔的旱烟五十六文,这是七斤嫂的布六十四文,一件都不会遗漏或是错误。它载入上城,并且还代人跑街,这是很方便的事,但是也或者有人,特别是女太太们,要嫌憎买的不很称心,那么只好且略等候,等“船店”到来的时候,自己买了。城市里本有货郎担,挑着担子,手里摇着一种雅号“惊闺”或是“唤娇娘”的特制的小鼓,方言称之为“袋络担”,据孙德祖的《寄龛乙志》卷四里说:“货郎担越中谓之袋络担,是货什杂布帛及丝线之属,其初盖以络索担囊橐*(行中加玄)且售,故云。”后来却是用藤竹织成,叠起来很高的一种箱担了,但在水乡大约因为行走不便,所以没有,却有一种便于水行的船店出来,来弥补这个缺憾。这外观与普通的埠船没有什么不同,平常一个人摇着橹,到得行近一个村庄,船里有人敲起小锣来,大家知道船店来了,一哄的出到河岸头,各自买需要的东西,大概除柴米外,别的日用品都可以买到,有洋油与洋灯罩,也有芒麻鞋面布和洋头绳,以及丝线。这是旧时代的办法,其实却很是有用的。我看见过这种船店,趁过这种埠船,还是在民国以前,时间经过了六十年,可能这些都已没有了也未可知,那么我所追怀的也只是前尘梦影了吧。不过如我上文所说,这些办法虽旧,用意却都是好的,近来在报上时常看见,有些售货员努力到山乡里去送什货,这实在即是开船店的意思,不过更是辛劳罢了。
1963年8月
摘自:选自《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后》
291.庐山游记
潘岳
一、江行观感
译完了柯罗连科的《我的同时代人的故事》第一卷三十万字之后,原定全家出门旅行一次,目的地是庐山。脱稿前一星期已经有点心不在镐;合译者一吟的心恐怕早已上山,每天休息的时候搁下译笔(我们是父女两人逐句协商,由她执笔的),就打电话探问九江船期。终于在寄出稿件后三天的七月廿六日清晨,父母子女及一外孙一行五人登上了江新轮船。
胜利还乡时全家由陇海路转汉口,在汉口搭轮船返沪之后,十年来不曾乘过江轮。菲君(外孙)还是初次看见长江。站在船头甲板上的晨曦中和壮丽的上海告别,乘风破浪溯江而上的时候,大家脸上显出欢喜幸福的表情。我们占居两个半房间:一吟和她母亲共一间,菲君和他小娘舅新枚共一间,我和一位铁工厂工程师吴君共一间。这位工程师熟悉上海情形,和我一见如故,替我说明吴淞口一带种种新建设,使我的行色更壮。
江新轮的休息室非常漂亮:四周许多沙发,中间好几副桌椅,上面七八架电风扇,地板上走路要谨防滑交。我在壁上的照片中看到:这轮船原是初解放时被敌机炸沉,后来捞起重修,不久以前才复航的。一张照片是刚刚捞起的破碎不全的船壳,另一张照片是重修完竣后的崭新的江新轮,就是我现在乘着的江新轮。我感到一种骄傲,替不屈不挠的劳动人民感到骄傲。
新枚和他的捷克制的手风琴,一日也舍不得分离,背着它游庐山。手风琴的音色清朗象竖琴,富丽象钢琴,在云山苍苍、江水泱泱的环境中奏起悠扬的曲调来,真有“高山流水”之概。我呷着啤酒听赏了一会,不觉叩舷而歌,歌的是十二三岁时在故乡石门湾小学校里学过的、沈心工先生所作的扬子江歌:
长长长,亚洲第一大水扬子江。
源青海兮峡瞿塘,蜿蜒腾蛟蟒。
滚滚下荆扬,千里一泻黄海黄。
润我祖国千秋万岁历史之荣光。
反复唱了几遍,再教手风琴依歌而和之,觉得这歌曲实在很好;今天在这里唱,比半世纪以前在小学校里唱的时候感动更深。这歌词完全是中国风的,句句切题,描写得很扼要;句句叶音,都叶得很自然。新时代的学校唱歌中,这样好的歌曲恐怕不多呢。因此我在甲板上热爱地重温这儿时旧曲。不过在这里奏乐、唱歌,甚至谈话,常常有美中不足之感。你道为何:各处的扩音机声音太响,而且广播的时间太多,差不多终日不息。我的房间门口正好装着一个喇叭,倘使镇日坐在门口,耳朵说不定会震聋。这设备本来很好:报告船行情况,通知开饭时间,招领失物,对旅客都有益。然而报告通知之外不断地大声演奏各种流行唱片,声音压倒一切,强迫大家听赏,这过分的盛意实在难于领受。我常常想向轮船当局提个意见,希望广播轻些,少些。然而不知为什么,大概是生怕多数人喜欢这一套吧,终于没有提。
轮船在沿江好几个码头停泊一二小时。我们上岸散步的有三处:南京、芜湖、安庆。好象有一根无形的绳索系在身上,大家不敢走远去,只在码头附近闲步闲眺,买些食物或纪念品。南京真是一个引人怀古的地方,我踏上它的土地,立刻神往到六朝、三国、春秋吴越的远古,阖闾、夫差、孙权、周郎、梁武帝、陈后主……都闪现在眼前。望见一座青山,啊,这大约就是诸葛亮所望过的龙蟠钟山吧!偶然看见一家店铺的门牌上写着邯郸路,邯郸这两个字又多么引人怀古!我买了一把小刀作为南京纪念,拿回船上,同舟的朋友说这是上海来的。
芜湖轮船码头附近没有市街,沿江一条崎岖不平的马路旁边摆着许多摊头。我在马路尽头的一副担子上吃了一碗豆腐花就回船。安庆的码头附近很热闹。我们上岸,从人丛中挤出,走进一条小街,逶迤曲折地走到了一条大街上,在一爿杂货铺里买了许多纪念品,不管它们是哪里来的。在安庆的小街里许多人家的门前,我看到了一种平生没有见过的家具,这便是婴孩用的坐车。这坐车是圆柱形的,上面一个圆圈,下面一个底盘,四根柱子把圆圈和底盘连接;中间一个坐位,婴儿坐在这坐位上;底盘下面有四个轮子,便于推动。坐位前面有一个特别装置:二三寸阔的一条小板,斜斜地装在坐位和底盘上,与底盘成四五十度角,小板两旁有高起的边,仿佛小人国里的儿童公园里的滑梯。我初见时不解这滑梯的意义,一想就恍然大悟了它的妙用。记得我婴孩时候是站立桶的。这立桶比桌面高,四周是板,中间有一只抽斗,我的手靠在桶口上,脚就站在抽斗里。抽斗底上有桂圆大的许多洞,抽斗下面桶底上放着灰箩,妙用就在这里。然而安庆的坐车比较起我们石门湾的立桶来高明得多。这装置大约是这里的子烦恼的劳动妇女所发明的吧?安庆子烦恼的人大约较多,刚才我挤出码头的时候,就看见许多五六岁甚至三四岁的小孩子。这些小孩子大约是从子烦恼的人家溢出到码头上来的。我想起了久不见面的邵力子先生。
轮船里的日子比平居的日子长得多。在轮船里住了三天两夜,胜如平居一年半截,所有的地方都熟悉,外加认识了不少新朋友。然而这还是庐山之游的前奏曲。踏上九江的土地的时候,又感到一种新的兴奋,仿佛在音乐会里听完了一个节目而开始再听另一个新节目似的。
二、九江印象
九江是一个可爱的地方,虽然天气热到九十五度,还是可爱。我们一到招待所,听说上山车子挤,要宿两晚才有车。我们有了细看九江的机会。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于人,生小不相识。”(崔颢)“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白居易)常常替诗人当模特儿的九江,受了诗的美化,到一千多年后的今天风韵犹存。街道清洁,市容整齐;遥望岗峦起伏的庐山,仿佛南北高峰;那甘棠湖正是具体而微的西湖,九江居然是一个小杭州。但这还在其次。九江的男男女女,大都仪容端正。极少有奇形怪状的人物。尤其是妇女们,无论群集在甘棠湖边洗衣服的女子,提着筐挑着担在街上赶路的女子,一个个相貌端正,衣衫整洁,其中没有西施,但也没有嫫母。她们好象都是学校里的女学生。但这也还在其次。九江的人态度都很和平,对外来人尤其客气。这一点最为可贵。二十年前我逃难经过江西的时候,有一个逃难伴侣告诉我:“江西人好客。”当时我扶老携幼在萍乡息足一个多月,深深地感到这句话的正确。这并非由于萍乡的地主(这地主是本地人的意思)夫妇都是我的学生的原故,也并非由于“到处儿童识姓名”(马一浮先生赠诗中语)的原故。不管相识不相识,萍乡人一概殷勤招待。如今我到九江,二十年前的旧印象立刻复活起来。我们在九江,大街小巷都跑过,南浔铁路的火车站也到过。我仔细留意,到处都度着和平的生活,绝不闻相打相骂的声音。向人问路,他恨不得把你送到了目的地。我常常惊讶地域区别对风俗人情的影响的伟大。萍乡和九江,相去很远。然而同在江西省的区域之内,其风俗人情就有共通之点。我觉得江西人的“好客”确是一种美德,是值得表扬,值得学习的。我说九江是一个可爱的地方,主要点正在于此。
九江街上瓷器店特别多,除了瓷器店之外还有许多瓷器摊头。瓷器之中除了日用瓷器之外还有许多瓷器玩具:猫、狗、鸡、鸭、兔、牛、马、儿童人像、妇女人像、骑马人像、罗汉像、寿星像,各种各样都有,而且大都是上彩釉的。这使我联想起无锡来。无锡惠山等处有许多泥玩具店,也有各种各样的形象,也都是施彩色的。所异者,瓷和泥质地不同而已。在这种玩具中,可以窥见中国手艺工人的智巧。他们都没有进过美术学校雕塑科,都没有学过素描基本练习,都没有学过艺用解剖学,全凭天生的智慧和熟练的技巧,刻划出种种形象来。这些形象大都肖似实物,大多姿态优美,神气活现。而瓷工比较起泥工来,据我猜想,更加复杂困难。因为泥质松脆,只能塑造像坐猫、蹲兔那样团块的形象。而瓷质坚致,马的四只脚也可以塑出。九江瓷器中的八骏,最能显示手艺工人的天才。那些马身高不过一寸半,或俯或仰,或立或行,骨胳都很正确,姿态都很活跃。我们买了许多,拿回寓中,陈列在桌子上仔细欣赏。唐朝的画家韩爸以画马著名于后世。我没有看见过韩爸的真迹,不知道他的平面造型艺术比较起江西手艺工人的立体造型艺术来高明多少。韩爸是在唐明皇的朝廷里做大宫的。那时候唐明皇有一个擅长画马的宫廷画家叫做陈闳。有一天唐明皇命令韩爸向陈闳学习画马。韩爸不奉诏,回答唐明皇说:“臣自有师。陛下内厩之马,皆臣师也。”我们江西的手艺工人,正同韩爸一样,没有进美术学校从师,就以民间野外的马为师,他们的技术是全靠平常对活马观察研究而进步起来的。我想唐朝时代民间一定也不乏象江西瓷器手艺工人那样聪明的人,教他们拿起画笔来未必不如韩爸。只因他们没有象韩爸那样做大官,不能获得皇帝的赏识,因此终身沉沦,湮没无闻;而韩爸独侥幸著名于后世。这样想来,社会制度不良的时代的美术史,完全是偶然形成的。
我们每人出一分钱,搭船到甘棠湖里的烟水亭去乘凉。这烟水亭建筑在象杭州西湖湖心亭那样的一个小岛上,四面是水,全靠渡船交通九江大陆。这小岛面积不及湖心亭之半,而树木甚多。树下设竹榻卖茶。我们躺在竹榻上喝茶,四面水光艳艳,风声猎猎,九十度以上的天气也不觉得热。有几个九江女郎也摆渡到这里的树荫底下来洗衣服。每一个女郎所在的岸边的水面上,都以这女郎为圆心而画出层层叠叠的半圆形的水浪纹,好象半张极大的留声机片。这光景真可入画。我躺在竹榻上,无意中举目正好望见庐山。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大概就是这种心境吧。预料明天这时光,一定已经身在山中,也许已经看到庐山真面目了。
三、庐山面目
“咫尺愁风雨,匡庐不可登。只疑云雾里,犹有六朝僧。”(钱起)这位唐朝诗人教我们“不可登”,我们没有听他的话,竟在两小时内乘汽车登上了匡庐。这两小时内气候由盛夏迅速进入了深秋。上汽车的时候九十五度,在汽车中先藏扇子,后添衣服,下汽车的时候不过七十几度了。赴第三招待所的汽车驶过正街闹市的时候,庐山给我的最初印象竟是桃源仙境: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茶馆、酒楼、百货之属;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不过他们看见了我们没有“乃大惊”,因为上山避暑休养的人很多,招待所满坑满谷,好容易留两个房间给我们住。庐山避暑胜地,果然名不虚传。这一天天气晴朗。凭窗远眺,但见近处古木参天,绿阴蔽日;远处岗峦起伏,白云出没。有时一带树林忽然不见,变成了一片云海;有时一片白云忽然消散,变成了许多楼台。正在凝望之间,一朵白云冉冉而来,攒进了我们的房间里。倘是幽人雅士,一定大开窗户,欢迎它进来共住;但我犹未免为俗人,连忙关窗谢客。我想,庐山真面目的不容易窥见,就为了这些白云在那里作怪。
庐山的名胜古迹很多,据说共有两百多处。但我们十天内游踪所到的地方,主要的就是小天池、花径、天桥、仙人洞、含鄱口、黄龙潭、乌龙潭等处而已。夏禹治水的时候曾经登大汉阳峰,周朝的匡俗曾经在这里隐居,晋朝的慧远法师曾经在东林寺门口种松树,王羲之曾经在归宗寺洗墨,陶渊明曾经在温泉附近的栗里村住家,李白曾经在五老峰下读书,白居易曾经在花径咏桃花,朱熹曾经在白鹿洞讲学,王阳明曾经在舍身岩散步,朱元璋和陈友谅曾经在天桥作战……古迹不可胜计。然而凭吊也颇伤脑筋,况且我又不是诗人,这些古迹不能激发我的灵感,跑去访寻也是枉然,所以除了乘便之外,大都没有专诚拜访。有时我的太太跟着孩子们去寻幽探险了,我独自高卧在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山楼上,看看庐山风景照片和导游之类的书,山光照槛,云树满窗,尘嚣绝迹,凉生枕簟,倒是真正的避暑。我看到天桥的照片,游兴发动起来,有一天就跟着孩子们去寻访。爬上断崖去的时候,一位挂着南京大学徽章的教授告诉我:“上面路很难走,老先生不必去吧。天桥的那条石头大概已经跌落,就只是这么一个断崖。”我抬头一看,果然和照片中所见不同:照片上是两个断崖相对,右面的断崖上伸出一根大石条来,伸向左面的断崖,但是没有达到,相距数尺,仿佛一脚可以跨过似的。然而实景中并没有石条,只是相距若干丈的两个断崖,我们所登的便是左面的断崖。我想:这地方叫做天桥,大概那根石条就是桥,如今桥已经跌落了,我们在断崖上坐看云起,卧听鸟鸣,又拍了几张照片,逍遥地步行回寓。晚餐的时候,我向管理局的同志探问这条桥何时跌落,他回答我说,本来没有桥,那照相是从某角度望去所见的光景。啊,我恍然大悟了:那位南京大学教授和我谈话的地方,即离开左面的断崖数十丈的地方,我的确看到有一根不很大的石条伸出在空中,照相镜头放在石条附近适当的地方,透视法就把石条和断崖之间的距离取消,拍下来的就是我所欣赏的照片。我略感不快,仿佛上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商业广告的当。然而就照相术而论,我不能说它虚伪,只是“太”巧妙了些。天桥这个名字也古怪,没有桥为什么叫天桥?
含鄱口左望扬子江,右瞰鄱阳湖,天下壮观,不可不看。有一天我们果然爬上了最高峰的亭子里。然而白云作怪,密密层层地遮盖了江和湖,不肯给我们看。我们在亭子里吃茶,等候了好久,白云始终不散,望下去白茫茫的,一无所见。这时候有一个人手里拿一把芭蕉扇,走进亭子来。他听见我们五个人讲土白,就和我招呼,说是同乡。原来他是湖州人。我们石门湾靠近湖州边界,语音相似,我们就用土白同他谈起天来。土白实在痛快,个个字入木三分,极细致的思想感情也充分表达得出。这位湖州客也实在不俗,句句话都动听。他说他住在上海,到汉口去望儿子,归途在九江上岸,乘便一游庐山。我问他为什么带芭蕉扇,他回答说,这东西妙用无穷:热的时候扇风,太阳大的时候遮阴,下雨的时候代伞,休息的时候当坐垫,这好比济公活佛的芭蕉扇。因此后来我们谈起他的时候就称他为济公活佛。互相叙述游览经过的时候,他说他昨天上午才上山,知道正街上的馆子规定时间卖饭票,他就在十一点钟先买了饭票,然后买一瓶酒,跑到小天池,在革命烈士墓前奠了酒,游览了一番,然后拿了酒瓶回到馆子里来吃午饭,这顿午饭吃得真开心。这番话我也听得真开心。白云只管把扬子江和鄱阳湖封锁,死不肯给我们看。时候不早,汽车在山下等候,我们只得别了济公活佛回招待所去。此后济公活佛就变成了我们的谈话资料。姓名地址都没有问,再见的希望绝少,我们已经把他当作小说里的人物看待了。谁知天地之间事有凑巧:几天之后我们下山,在九江的浔庐餐厅吃饭的时候,济公活佛忽然又拿着芭蕉扇出现了。原来他也在九江候船返沪。我们又互相叙述别后游览经过。此公单枪匹马,深入不毛,所到的地方比我们多。我只记得他说有一次独自走到一个古塔的顶上,那里面跳出一只黄鼠狼来,他打湖州白说:“渠被俉吓了一吓,俉也被渠吓了一吓!”我觉得这简直是诗,不过没有叶韵。宋杨万里诗云:“意行偶到无人处,惊起山禽我亦惊。”岂不就是这种体验吗?现在有些白话诗不讲叶韵,就把白话写成每句一行,一个“但”字占一行,一个“不”也占一行,内容不知道说些什么,我真不懂。这时候我想:倘能说得象我们的济公活佛那样富有诗趣,不叶韵倒也没有什么。
在九江的浔庐餐厅吃饭,似乎同在上海差不多。山上的吃饭情况就不同:我们住的第三招待所离开正街有三四里路,四周毫无供给,吃饭势必包在招待所里。价钱很便宜,饭菜也很丰富。只是听凭配给,不能点菜,而且吃饭时间限定。原来这不是菜馆,是一个膳堂,仿佛学校的饭厅。我有四十年不过饭厅生活了,颇有返老还童之感。跑三四里路,正街上有一所菜馆。然而这菜馆也限定时间,而且供应量有限,若非趁早买票,难免枵腹游山。我们在轮船里的时候,吃饭分五六班,每班限定二十分钟,必须预先买票。膳厅里写明请勿喝酒。有一个乘客说:“吃饭是一件任务。”我想:轮船里地方小,人多,倒也难怪;山上游览之区,饮食一定便当。岂知山上的菜馆不见得比轮船里好些。我很希望下年这种办法加以改善。为什么呢,这到底是游览之区!并不是学校或学习班!人们长年劳动,难得游山玩水,游兴好的时候难免把吃饭延迟些,跑得肚饥的时候难免想吃些点心。名胜之区的饮食供应倘能满足游客的愿望,使大家能够畅游,岂不是美上加美呢?然而庐山给我的总是好感,在饮食方面也有好感:青岛啤酒开瓶的时候,白沫四散喷射,飞溅到几尺之外。我想,我在上海一向喝光明啤酒,原来青岛啤酒气足得多。回家赶快去买青岛啤酒,岂知开出来同光明啤酒一样,并无白沫飞溅。啊,原来是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气压的关系!庐山上的啤酒真好!
1956年9月作于上海
292.北大河
刘半农
惟中华民国十有八年有二月,北京大学三十一周年纪念刊将出版,同学们要我做篇文章凑凑趣,可巧这几天我的文章正是闹着“挤兑”(平时答应人家的文章,现在不约而同的来催交卷),实在有些对付不过来。但事关北大,而又值三十一周年大庆,即使做不出文章,榨油也该榨出一些来才是,因此不假思索,随口答应了。
我想:这纪念刊上的文章,大概有两种做法。第一种是说好话,犹如人家办喜事,总得找个口齿伶俐的伴娘来,大吉大利说上一大套,从“红绿双双”起,直说到“将来养个状元郎”为止。这一工我有点做不来,而且地位也不配:必须是校长,教务长等来说,才能说的冠冕堂皇,雍容大雅,而区区则非其人也。第二种说老话,犹如白发宫人,说开天遗事,从当初管学大臣戴着红顶花翎一摆一摇走进四公主府说起,说到今天二十九号汽车在景山东街啵啵啵;从当初同学中的宽袍大袖,摇头抖腿,抽长烟管的冬烘先生说起,说到今天同学中的油头粉脸,穿西装,拖长裤的“春烘先生”(注曰:春烘者,春情内烘也)。这一工,我又有点不敢做,因为我在学校里,虽然也可以窃附于老饭桶之列,但究竟不甚老:老于我者大有人在。不老而卖老,决不能说得“像煞有介事”;要是说错了给人挑眼,岂非大糟而特糟。
好话既不能说,老话又不敢说,故而真有点尴尬哉!
哈!有啦!说说三院面前的那条河罢!
我不知道这条河叫什么名字。就河沿说,三院面前叫作北河沿,对岸却叫作东河沿。东与北相对,不知是何种逻辑。到一过东安门桥,就不分此岸彼岸,都叫作南河沿;剩下的一个西河沿,却丢在远远的前门外。这又不知是何种逻辑。
真要考定这条河的名字,亦许拿几本旧书翻翻,可以翻得出。但考据这玩艺儿,最好让给胡适之顾颉刚两先生“卖独份”,我们要“玩票”,总不免吃力不讨好。
亦许这条河从来就没有过名字,其唯一的名字就是秃头的“河”,犹如古代黄河就叫作河。
我是个生长南方的人,所谓“网鱼漉鳖,在河之洲;咀嚼菱藕,捃拾鸡头;蛙羹蚌瞿,以为膳羞;布袍芒履,倒骑水牛”,正是我小时候最有趣的生活,虽然在杨元慎看来,这是吴中“寒门之鬼”的生活。
在八九岁时,我父亲因为我喜欢瞎涂,买了两部小画谱,给我学习。我学了不久,居然就知道一小点加一大点,是个鸭,倒写“人”字是个雁;一重画之上交一轻撇是个船,把“且”字写歪了不写中心二笔是个帆船。我父亲看了很喜欢,时时找几个懂画的朋友到家里来赏鉴我的杰作。记得有一天,一位老伯向我说:“画山水,最重要的是要有水。有水无山,也可以凑成一幅。有山无水,无论怎样画,总是死板板的,令人透气不得。因为水是表显聪明和秀媚的。画中一有水,就可以使人神意悠扬远了。”他这话,就现在看来,也未必是画学中的金科玉律;但在当时,却飞也似的向我幼小的心窝眼儿里一钻,钻进去了再也不肯跑出来;因而养成了我的爱水的观念,直到“此刻现在”,还是根深蒂固。
民国六年,我初到北京,因为未带家眷,一个人打光棍,就借住在三院教员休息室后面的一间屋子里。初到时,真不把门口的那条小河放在眼里,因为在南方,这种河算得了什么,不是遍地皆是么?到过了几个月,观念渐渐的改变了。因为走遍了北京城,竟找不出同样的一条河来。那时北海尚未开放,只能在走过金鳌玉冻桥时,老远的望望。桥南隔绝中海的那道墙,是直到去年夏季才拆去的。围绕皇城的那条河,虽然也是河,却因附近的居民太多了,一边又有高高的皇城矗立着,看上去总不大入眼。归根结底说一句,你若要在北京城里,找到一点带有民间色彩的,带有江南风趣的水,就只有三院前面的那条河。什刹海虽然很好,可已在后门外面了。
自此以后,我对于这条河的感情一天好一天;不但对于河,便对于岸上的一草一木,也都有特别的趣味。那时我同胡适之,正起劲做白话诗。在这一条河上,彼此都嗡过了好几首。虽然后来因为嗡得不好,全都将稿子揉去了,而当时摇头摆脑之酸态,固至今犹恍然在目也。
不料我正是宝贵着这条河,这条河却死不争气!十多年来,河面日见其窄,河身日见其高,水量日见其少,有水的部分日见其短。这并不是我空口撒谎:此间不乏十年以上的老人,一问便知端的。
在十年前,只隆冬河水结冰时,有点乌烟瘴气,其余春夏秋三季,河水永远满满的,亮晶晶的,反映着岸上的人物草木房屋,觉得分外玲珑,分外明净。靠东安门桥的石岸,也不像今日的东歪西欹,只偷剩了三块半的石头。两岸的杨柳,别说是春天的青青的嫩芽,夏天的浓条密缕,便是秋天的枯枝,也总饱含着诗意,能使我们感到课余之暇,在河岸上走上半点钟是很值得的。
现在呢,春天还你个没有水,河底正对着老天;秋天又还你个没有水,老天正对着河底!夏天有了一些水了,可是臭气冲天,做了附近一带的蚊蚋的大本营。
只是十多年的工夫,我就亲眼看着这条河起了这样的一个大变化。所以人生虽然是朝露,在北平地方,却也大可以略阅沧桑!
再过十多年,这条河一定可以没有,一定可以化为平地。到那时,现在在蒙藏院前面一带河底里练习掷手榴弹的丘八太爷们,一定可以移到我们三院面前来练习了!
诸公不信么?试看西河沿。当初是漕运的最终停泊点;据清朝中叶人所做的笔记,在当时还是樯桅林立的。现在呢,可已是涓滴不遗了!
基于以上的“瞎闹”(据师范大学高材先生们的教育理论,做教员的不“瞎闹”就是“瞎不闹”,其失维均,故区区亦乐得而瞎闹),谨以一片至诚,将下列建议提出诸位同事及诸位同学之前——
第一,那条河的最大部分(几乎可以说是全体),都在我们北大区域之内(我们北大虽然没有划定区域,但南至东安门,北达三道桥,西迄景山,谁也不能不承认这是我们北大的势力范围矩——谓之为“矩”而不言“圈”者,因其形似矩也——而那条河,就是矩的外直边),我们不管它有无旧名,应即赐以嘉名曰“北大河”。
第二,即称北大河,此河应即为北大所有。但所谓为北大所有,并不是我们要把它拿起来包在纸里,藏在铁箱里,只是说:我们对于此河,应当尽力保护;它虽然在校舍外面,应当看得同校舍里的东西一样宝贵。譬如目今最重要的问题,是将河中积土设法挑去,使它回复河的形状,别老是这么像害着第三期的肺病似的。这件事,一到明年开春解冻,就可以着手办理。至于钱,据何海秋先生说——今年上半年我同他谈过——也不过数百元就够;那么,老老实实由学校里掏腰包就是,不必向市政府去磕头,因为市政府连小一点的马路都认为支路不肯修,那有闲情逸致来挑河?(但若经费过多,自当设法请驻平的军队来帮帮忙)此外,学校里可以专雇一两上,或拨一两个听差,常在河岸上走走。要是有谁家的小少爷,走到河边拉开屁股就拉屎,就向他说:“小弟弟,请你走远一步罢,这不是你府上的中厕啊!”或有谁家的老太太,要把秽土向河里倒,就向她说:“你老可怜可怜我们的北大河罢!这大的北平城,那一处不可以倒秽土呢?劳驾啊,我给您请安!”诸如此类,神而明之,会而通之,是在哲者。
河岸上的树,现在虽然不少,但空缺处还很多。我的意思,最好此后每年每班毕业时,便在河旁种一株纪念树,树下竖石碑,勒全班姓名。这样,每年虽然只种十多株,时间积久了,可就是洋洋大观了。假如到了北大开一百周年纪念会时,有一个学生指着某一株树说:“瞧,这还是我曾祖父毕业那年种的树呢。”他的朋友说:“对啊!那一株,不是我曾祖母老太太密斯某毕业的一年种的么?”诸位试闭目想想,这还值不得说声“懿欤休哉”么?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虽然不相信风水,我总觉得水之为物,用腐旧的话来说,可以启发灵思;用时髦的话来说,可以滋润心田。要是我们真能把现在的一条臭水沟,造成一条绿水涟漪,垂杨飘拂的北大河,它一定能于无形中使北大的文学,美术,及全校同人的精神修养上,得到不少的帮助。
我人话已说完,诸位赞成的请高举贵手;不赞成就拉倒,算我白费,请大家安心在臭水沟旁过活!
作者简介:刘半农(1891—1934),原名刘复。著有散文集《半农杂文》、《半农杂文二集》等,诗集《扬鞭记》、《瓦釜集》,译著有《茶花女剧本》、《法国短篇小说集》等。
293.千山笔记
马力
千山一片绿,可啜可饮,谓之品绿。诸峰纷纷做云浪之舞,似识我邀我。人入风景,犹鱼之在水。鱼失水则死,人失风景,尽无世间颜色矣。
对绿的形容很多,在千山,却独摹莲花。在谣谚:“千山好,华夏一盆莲”。景与词对照,能够揣摩出这片群山同佛教的因缘。换个说法,千峰若翠盖佳人舞袖,巧笑相迎。杨万里:“青笔尖欲试,绿笺皱还折。”我仿佛一步迈入山水会心处,且援笔代红粉立言。
在山间走,翠色扑人面,没有怎样粗声喘息。这得益于松杉醉眼,也得益于峰峦的柔缓。先上绣莲台。这是一处新景,未见诸图册。但从名称上可以推知它的纤秀苍润甚至不妨想像它的袅娜仪容。石径朝浓翠深处旋折,轻风中,疏枝淡影蝶舞于途,使游人心也翩(足迁)。山上多树,尤以松为首。侧柏、冷杉、栎树为朋。栎树容易勾起我的感情。在我生活过的兴凯湖畔,少松而多栎,秋天,枝上坠满粟色的果实。旧时代,穷苦人将之碾磨后当粮吃,称“橡子面”,咽下后,胀肚。
花也一派艳丽:芍药、丁香、映山红。顺治年间进士郝雪海“人卧千山花气里”,七字足显风神。
松石之上,题镌多缠绵,仿佛在刻意附会爱情主题。如“情侣松”“比翼双飞”。松荫之下,依偎着恋情中的男和女也最为相宜。
绣莲台上的弥勒大佛可庇佑这份人间之爱。香炉中缭绕着烟雾,那气味浸满了禅意。佛其实是一座石山,无其面目,但略得弥勒轮廓。这是惟求其神似难求其形肖了。这尊佛坐视千峰,大有架势,似来充当众山之主。依四大名山各为菩萨道场的旧例,千山应该册封为弥勒的道场。
绣莲台顶是块不大的平地,喇叭里放着乐曲,往往复复,总是那一种调子。有位穿棕色僧衣的老和尚,槌敲木鱼,面向低昂群山,高诵佛号。深谷幽壑间,仿佛遍响唱偈声音。老僧身后的木桌上,摊着厚厚一册《大佛项首楞严经浅释》。封底印十字:十方薄伽梵,一路涅磐(上般下木)。书内乾坤,怕只有留待他独自领会了。这位老僧很和善,乐于言笑,是将晚年一颗平常心融于苍茫山野了。悬揣出家人居之易也。
辞绣莲台,踏高阶松影而入南泉庵。这是一座平常院落,史却可以远溯李唐。暮色下看它,总有一种不易说清楚的苍凉感。康熙年间,这所佛庵易为道观,道士“处心数载,募化八年,敬刊经版百余块”,印经者俱来。不知规模较京郊云居寺如何?这究竟已为往昔盛况,现在经堂仅存木石,墙根摆放两个洗刷东西的石槽。金科玉律之卷,如同被岁月之水漂远的一片黄叶。三皇殿下还有日晷的基座和一尊被砸得面目不堪的宝鼎。阶前两株古柏,历300年沧桑,依旧绿冠如新。旧时人以“清绝似将琴谱读”七字摹状庵中景色,是说有松风,有涧泉,我来时,风在吹树,真是宜于风者莫如松。却未闻暗泉飒飒走乱石。这样绿的山,怎么会没有雪溪之喧呢?其时日光将尽,余晖从片片峰林上退远了。庵中的几间屋子接连亮起灯。睡在这样的地方,同外界相隔,该是什么感受呢?大约会让山水入梦。
初曙,去登五佛顶。这一路的风景不贵人工贵自然,自然的山野之观。因略得皖地黄山形貌,顺流而下,干脆赋名小黄山。乘一段缆车上去,奇松峭石尽在俯瞰中,却无云海,但也多少显出一点黄山姿态。尤其松与石绝不比黄山差。松为山之毛,其干指天,不知几百年岁月。石,玲珑和粗拙兼得,因山岭苍茫,无可计其数。策藜杖而上,木鱼石、寿星石、无根石、莲花石、玉簪石,竞相笏起,装点千山,且各有美妙传说。最可做象形之想的是鹦鹉石,如在阳光下亮翅的翠鸟,故多飞动,嘤嘤似发鸣声。那尊迎客石,旁立一棵松,仿佛在同黄山的迎客松争胜。
揽胜亭在峰巅上。有农妇将山里的香水梨奉客。吃了几个,酸甜。又邀我目对高倍望远镜瞧远处风景。南眺观音峰绰约如一泥丸,人影若蠕蚁。古瞰唐代古城关,略得剑阁之险。关前塑一尊薛仁贵立马横枪的白色像。推知薛大将军征东,在千山屯戍兵马,怕也是连营阵势。除去他,康熙皇上也路经这条深峪古道,奔往兴城。他留过三首诗。《入千山》中“树杪朱旗出,藤荫玉勒过”,写出了车辚马萧的景象,颇有可取。华盖已杳,銮铃远逝,玄烨早就永卧东陵了,谁也留不住他。
望山最好的地界是翡翠峰上豁达亭。竞势峰峦,极有开合,莫肯低档首相下。清人刘文麟“千山如奇文,笔势无一平”,吟得真好!青云观水库如一片碧玉,风吹雾气,云水朦胧似一团烟。居此可振衣,亦可纵目,辽河西流,凤凰山东峙,真得山水气派。凤凰山我几年前登上过,较千山雄峻。古折而上,临五佛顶,千山高峰,它可排在第二。峰尖仅容五尊石佛坐禅。释迦、无量寿、目月灯、焰肩诸佛,高不盈米,皆披黄、绿绸布。能及山之巅,觉得自家已变为一尊好汉,至少不比佛身矮。
把佛放在极顶,长于俯瞰,便在风雪面前却无力躲避,这是选址上的短处。其实,千山的寺宫观庵也有一些,塑在那里的佛,较为舒坦。老于其他的一座是龙泉寺,南北朝旧筑。寺内的殿、阁、房、楼凑成13之数。最让我感举者是藏于寺中的西阁客灯。准确说,这不像建筑的名字,却有些供人领略的意境。《千华山志》:“寺之西南隅瓦屋三楹,纸窗花棂,砖砌土床,式颇古朴。向为高人名士下榻之所,贵官显显宦游山者亦息焉。夜阑时,暝色四合,万籁阒寂,孤檠相伴,红影摇窗,其境遇微妙,幽邃有难言。”似有言外无限意趣留待他人去想。五佛顶东六里即为这片清凉世界。照例是一个平常院落,危岩结构,推门可眺远近峰峦,便极有姿态。人在这里,晨露夕雨,林喧鸟鸣,起闻轻钟,卧听樵歌,从身到心似乎都染上了仙气。我很羡慕在这里避世静读的那位清乾隆太史王尔烈。禅窗客榻,抱膝而吟,真也是“我读招隐篇,韵落千峰静的妙界了,仿佛不复似世中人矣。
寺门影壁上写一句话:“庄严国土,利乐有情。”我去年春日上五台山,普化寺的一位住持为我题过这八字。我至今不能明白它的含义,却可以有所感受。
在林荫下朝山门外走,多见古碑和佛塔。凑到近前揣摩。残碣字痕,浮屠香烬,真看不出山林气韵和桃源歌调究竟有什么不同。
夜宿毓秀宾馆。憩望东升之月遍染峰海松涛,与白昼之景大有分别,凝视如读一卷异书。千峰罗列,隐约“如画写意家素缣飞洒水墨也”,似无交代,故不可殚述。昔日好游者欲将千山绣莲“移傍书窗插杏花”,气象似乎略小。我还是倾心王瑶峰的胸襟:“欲请荆关写奇态,麻斧劈墨氤氲。”一读,如见苍岭奔舞,实驾前者之上。我游千山,仅得一鳞爪,却仿佛领取大山魂魄。无端地觉得,应效野老或童子,虽无访林泉之雅,从山里采回一篮鲜菜,也好。
294.长安寺
萧红
接引殿里的佛前灯一排一排的,每个顶着一颗小灯花燃在案子上。敲钟的声音一到接近黄昏时候就稀少下来,并且渐渐地简直一声不响了。因为烧香拜佛的人都回家去吃着晚饭。
大雄宝殿里,也同样哑默默地,每个塑像都站在自己的地盘上忧郁起来,因为黑暗开始挂在他们的脸上。长眉大仙,伏虎大仙,赤脚大仙,达摩,他们分不出哪个是牵着虎的,哪个是赤着脚的。他们通通安安静静地同叫着别的名字的许多塑像分站在大雄宝殿的两壁。
只有大肚弥勒佛还在笑眯眯的看着打扫殿堂的人,因为打扫殿堂的人把小灯放在弥勒佛脚前的缘故。
厚沉沉的圆圆的蒲团,被打扫殿堂的人一个一个地拾起来,高高地把它们靠着墙堆了起来。香火着在释迦摩尼的脚前,就要熄灭的样子,昏昏暗暗地,若下去寻找,简直看不见了似的,只不过香火的气息缭绕在灰暗的微光里。
接引殿前,石桥下边池里的小龟,不再象日里那样把头探在水面上。用胡芝麻磨着香油的小石磨也停止了转动。磨香油的人也在收拾着家具。庙前喝茶的都戴起了帽子,打算回家去。冲茶的红脸的那个老头,在小桌上自己吃着一碗素面,大概那就是他的晚餐了。
过年的时候,这庙就更温暖而热气腾腾的了,烧香拜佛的人东看看,西望望。用着他们特有的幽闲,摸一摸石桥的栏杆的花纹,而后研究着想多发现几个桥下的乌龟。有一个老太婆背着一个黄口袋,在右边的跨骨上,那口袋上写着“进香”两个黑字,她已经跨出了当门的殿堂的后门,她又急急忙忙地从那后门转回去。我很奇怪地看着她,以为她掉了东西。大家想想看吧!她一翻身就跪下,迎着殿堂的后门向前磕了一个头。看她的年岁,有六十多岁,但那磕头的动作,来得非常灵活,我看她走在石桥上也照样的精神而庄严。为着过年才做起来的新缎子帽,闪亮的向着接引殿去朝拜了。佛前钟在一个老和尚手里拿着的钟锤下当当地响了三声,那老太婆就跪在蒲团上安详地磕了三个头。这次磕头却并不象方才在前面殿堂的后门磕得那样热情而慌张。我想了半天才明白,方才,就是前一刻,一定是她觉得自己太疏忽了,怕是那尊面向着后门口的佛见她怪,而急急忙忙地请他恕罪的意思。
卖花生糖的肩上挂着一个小箱子,里边装了三四样糖,花生糖,炒米糖,还有胡桃糖。卖瓜子的提着一个长条的小竹篮,篮子的一头是白瓜籽,一头是盐花生。而这里不大流行难民卖的一包一包的“瓜籽大王”。青茶,素面,不加装饰的,一个铜板随手抓过一撮来就放在嘴上磕的白瓜籽,就已经十足了。所以这庙里吃茶的人,都觉得别有风味。
耳朵听的是梵钟和诵经的声音;眼睛看的是些悠闲而且自得的游庙或烧香的人;鼻子所闻到的,不用说是檀香和别的香料的气息。所以这种吃茶的地方确实使人喜欢,又可以吃茶,又可以观风景看游人。比起重庆的所有的吃茶店来都好。尤其是那冲茶的红脸的老头,他总是高高兴兴的,走路时喜欢把身子向两边摆着,好象他故意把重心一会放在左腿上,一会放在右腿上。每当他掀起茶盅的盖子时,他的话就来了,一串一串的,他说:我们这四川没有啥好的,若不是打日本,先生们请也请不到这地方。他再说下去,就不懂了,他谈的和诗句一样。这时候他要冲在茶盅开水从壶嘴如同一条水落进茶盅来。他拿起盖子来把茶盅扣住了,那里边上下游着的小鱼似的茶叶也被盖子扣住了,反正这地方是安静得可喜的,一切都是太平无事。
××坊的水龙就在石桥的旁边和佛堂斜对着面。里边放置着什么,我没有机会去看,但有一次重庆的防空演习我是看过的,用人推着哇哇的山响的水龙,一个水龙大概可装两桶水的样子,可是非常沉重,四五个人连推带挽。若着起火来,我看那水龙到不了火已经落了。那仿佛就写着什么××坊一类的字样。惟有这些东西,在庙里算是一个不调和的设备,而且也破坏了安静和统一。庙的墙壁上,不是大大的写着“观世音菩萨”吗?庄严静妙,这是一块没有受到外面侵扰的重庆的唯一的地方。他说,一花一世界,这是一个小世界,应作如是观。
但我突然神经过敏起来——可能有一天这上面会落下了敌人的一颗炸弹。而可能的那两条水龙也救不了这场大火。那时,那些喝茶的将没有着落了,假如他们不愿意茶摊埋在瓦砾场上。
我顿然地感到悲哀。
295.半日的游程
郁达夫
去年有一天秋晴的午后,我因为天气实在好不过,所以就搁下了当时正在赶着写的一篇短篇的笔,从湖上坐汽车驰上了江干。在儿时习熟的海月桥、花牌楼等处闲走了一阵,看看青天,看看江岸,觉得一个人有点寂寞起来了,索性就朝西的直上,一口气便走到了二十几年前曾在那里度过半年学生生活的之江大学的山中。二十年的时间的印迹,居然处处都显示了面形:从前的一片荒山,几条泥路,与夫乱石幽溪,草房藩溷,现在都看不见了。尤其要使人感觉到我老何堪的,是在山道两旁的那一排青青的不凋冬树;当时只同豆苗似的几根小小的树秧,观在竟长成了可以遮蔽风雨,可以掩障烈日的长林。不消说,山腰的平处,这里那里,—所所的轻巧而经济的住宅,也添造了许多;象在画里似的附近山川的大致,虽仍依阳,但校址的周围,变化却竟簇生了不少。第一,从前在大礼堂前的那一丝空地,本来是下临绝谷的半边山道,班在却已将面前的深谷填平,变成了一大球场。大礼堂西北的略高之处,本来足有几枝被朔风摧折得弯腰屈背的老树孤立在那里的,现在却建筑起了三层的图书文库了。二十年的岁月!三千六百日的两倍的七千二百的日子!以这一短短的时节,来比起天地的悠长来,原不过是象白驹的过隙,但是时间的威力,究竟是绝对的暴君,曾日月之几何,我这一个本在这些荒山野径里驰骋过的毛头小子,现在也竟垂垂老了。
一路上走着看着,又微微地叹着,自山的脚下,走上中腰,我竟费去了三十来分钟的时刻。半山里是一排教员的住宅,我的此来,原因为在湖上在江干孤独得怕了,想来找一位既是同乡,又是同学,而自美国回来之后就在这母校里服务的胡君,和他来谈谈过去,赏赏清秋,并且也可以由他这里来探到一点故乡的消息的。
两个人本来是上下年纪的小学校的同学,虽然在这二十几年中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或当暑假,或在异乡,偶尔通着的时候,却也有一段不能自已的柔情,油然会生起在各个的胸中。我的这一回的突然的袭击,原也不过是想使他惊骇一下,用以加增加增亲热的效力的企图;升堂一见,他果然是被我骇倒了。
“哦!真难得!你是几时上杭州来的?”他惊笑着问我。
“来了已经多日了,我因为想静静儿的写一点东西,所以朋友们都还没有去看过。今天实在天气太好了,在家里坐不住,因而一口气就跑到了这里。”
“好极!好极!我也正在打算出去走走,就同你一道上溪口去吃茶去罢,沿钱塘江到溪口去的一路的风景,实在是不错!”
沿溪入谷,在风和日暖,山近天高的田塍道上,二人慢慢地走着,谈着,走到九溪十八涧的口上的时候,太阳已经斜到了去山不过丈来高的地位了。在溪房的石条上坐落,等茶庄里的老翁去起茶煮水的中间,向青翠还象初春似的四山一看,我的心坎里不知怎么,竟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飒爽的清气。两人在路上,说话原已经说得很多了,所以一到茶庄,都不想再说下去,只瞪目坐着,在看四周的山和脚下的水,忽而嘘朔朔朔的一声,在半天里,晴空中一只飞鹰,象霹雳似的叫过了,两山的回音,更缭绕地震动了许多时。我们两人头也不仰起来,只竖起耳朵,在静听着这鹰声的响过。回响过后,两人不期而遇的将视线凑集了拢来,更同时破颜发了一脸微笑,也同时不谋而合的叫了出来说:“真静啊!”
“真静啊!”
等老翁将一壶茶搬来,也在我们边上的石条上坐下,和我们攀谈了几句之后,我才开始问他说:“久住在这样寂静的山中,山前山后,一个人也没有得看见,你们倒也不觉得怕的么?”
“伯啥东西?我们又没有龙连(钱),强盗绑匪,难道肯到孤老院里来讨饭吃的么?并且春三二月,外国清明,这里的游客,一天也有好几千。冷清的,就只不过这几个月。”
我们一面喝着清茶,一面只在贪味着这阴森得同太古似的山中的寂静,不知不觉,竟把摆在桌上的四碟糕点都吃完了,老翁看了我们的食欲的旺盛,就又摧荐着他们自造的西湖藕粉和桂花糖说:“我们的出品,非但在本省口碑载道,就是外省,也常有信来邮购的,两位先生冲一碗尝尝看如何?”
大约是山中的清气,和十几里路的步行的结果罢,那一碗看起来似鼻涕,吃起来似泥沙的藕粉,竟使我们嚼出了一种意外的鲜味。等那壶龙井芽茶,冲得已无茶味,而我身边带着的一封绞盘牌也只剩了两枝的时节,觉得今天足行得特别快的那轮秋日,早就在西面的峰旁躲去了。谷里虽掩下了一天阴影,而对面东首的山头,还映得金黄浅碧,似乎是山灵在预备去赴夜宴而铺陈着浓装的样子。我昂起了头,正在赏玩着这一幅以青天为背景的夕照的秋山,忽所见耳旁的老翁以富有抑扬的杭州土音计算着账说:“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
我真觉得这一串话是有诗意极了,就回头来叫了一声说:
“老先生!你是在对课呢?还是在做诗?”
他倒惊了起来,张圆了两眼呆视着问我:
“先生你说啥话语?”
“我说,你不是在对课么?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你不是对上了‘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了么?”
说到了这里,他才摇动着胡子,哈哈的大笑了起来,我们也一道笑了。付账起身,向右走上了去理安寺的那条石砌小路,我们俩在山嘴将转弯的时候,三人的呵呵呵呵的大笑的余音,似乎还在那寂静的山腰,寂静的溪口,作不绝如缕的回响。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作者简介:郁达夫,名文,字达夫,1896年12月7日出生于富阳满洲弄(今达夫弄)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幼年贫困的生活促使发愤读书,成绩斐然。1913年9月随长兄赴日本留学,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经济学部。郁达夫是著名的新文学团体“创造社”的发起人之一,他的第一本也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本小说集《沉沦》,被公认是震世骇俗的作品,他的散文、旧体诗词、文艺评论和杂文政论也都自成一家,不同凡响。
296.西昌月
高缨
西昌有不少特产,诸如香稻、毛皮、水果、鸭和良马。此外还有月亮。将月亮列为特产,岂不怪哉!然而“建昌月”的美名古已有之,并且传闻甚远。凡是从成都陆路来西昌的旅人,谁不饱赏清溪的古城劲风,领略雅安的桥头烟雨?而西昌,则另有一番景色。但见芦山叠翠邛湖凝蓝,山水十分清丽。到了中旬夜,便可见西昌明月了,落霞风风湮灭,苍山托出月华,恰似一染的水晶盘,挂于墨蓝色的天壁;满天竟无一丝游云,纯粹是个光的世界。不论何处来的旅人,步入月光之中,踏过白杨的阴影,心怀怎不豁然开朗!于是,他们便自然而然地,又所“建昌月”的美名,象携带著名特产似的,传送到远方去。
可是,对于我们久居西昌的人来说,这月亮是毫不为奇的。大家忙于生产和工作,谁有那种“对影成三人”的闲情逸趣?有时盼雨心切,倒对它大为反感哩!然而,西昌月毕竟是美好的,出色的,特别是当人们心情好的时刻。
一次,我为赶路下乡,天不亮就起身了。微亏的月亮正好悬在半空,似乎有心为我探路。西昌城还未醒来,轻风吹过它的梦境。月光下的楼檐、街树、电线杆,印出浓重的影子,黑白分明,恰如一幅木刻版画。
我轻快地走在洋灰马路上。忽听见背后传来沙沙足音,五六个人影飞似的走来,人人挑一担黄桶,扁担闪闪悠悠的。其中一个妇女,侧头看我一眼,头帕下的眼睛在月光中闪亮。
“哎呀,这不是老高么?”她欢笑道。
“你是吕大嫂吧,这样早就进城了?”我说。
“嗯,来挑粪,赶着给小春追肥……”
一旁有个粗嗓门的人说:“不早罗,二队的人马都跑到前头了……”
朦胧中我把他认了出来,因笑道:“呵,老曾,你也来啦!”
吕大嫂笑道“积肥是大事,党员还能不带头?”
人们从我肩旁飞快地擦过去我加速脚步也跟不上。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小姑娘,头也不回,只用清脆的声音对我说:“哪天到我们队上来?麦子都出齐了,绿油油的……”
沙沙的足音远了,人们的身影在月下飘过,消失在城楼的倒影里……
目送着这些辛勤的、欢乐的西昌人,我怎不由衷地赞美西昌月!
前些日,我来到安宁河畔的公社里。夜晚,公社召开生产队干部会,讨论管理小春和大春备耕诸事。会后,夜已深了。大家说笑着回家去。满天星斗,如千万粒碎银一般。我借依稀星光,踏过田间的石板路。有两个人走在前面,与我相隔三五丈元,我虽看不清他们,却从说话声里,知道一个是生产队长,一个是会计。
小溪淙淙地响,四野分外寂静。两个人边走边说——
队长:“伙伴,我们绕路去看看秧田。”
会计:“白天才去看过,半夜三更还去看个啥?”
队长:“小秧在翻大芽了,看看是不是在扯露水……”
会计:“这还要你操心么,管秧田的周大爷,哪年出过拐?……”
队长:“要去检查一下。不看一眼,睡不着瞌睡。”
会计:“嗨,又不是手板头的麻雀,放不得手。”
队长:“你就是不关心生产,只晓得敲算盘!”
会计:“口也,给我扣好大个帽儿;要得,走,走看秧田……”
微风吹来两个人的笑声。走了几步,又说起话儿——
会计:“黑骨隆东的,咋个看得清嘛!”
队长:“你看,月亮出来了……”
果真,月亮出来了。一弯弯闪闪的月牙儿,象一把银打的镰刀,从墨黑的山峰上伸了出来;又似一只白玉盏,倾倒出清水一样的月光……黛绿色的田野,悄悄升起了薄雾。一只莺哥儿,不知藏在何和啼唱,声音如一串响铃。她告诉甜睡的人们:夏天到了,麦收和栽秧的季节走来了……
然而,西昌月仍以春天为最好。著名唐诗《春江花月夜》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但那美妙的意境,毕竟是陈旧了。西昌春月,更有一番崭新的情趣。
月出邛海,清光如昼。天上水上,不知哪只玉兔更为皎洁。遍岸烟柳,摇曳着村庄的灯火,芦苇丛中,停泊着晚归的鱼船。而田野上,哪里有月光,哪里便有菜花麦穗的清香……县委书记踏着月色,从生产队回到公社的院落里。他有一种习惯,老院子,坐在小凳上歇息。院晨有几株桃和一树梨,花全开了,月光筛过花枝,在地上印出素雅的图案。我同公社的干部们,陪他坐在树荫下,随意聊天。不一会,门外传来一阵说话声,七八个人迈着大步走进来,县委书记站起来迎接他们,我们也连忙端凳子,请大家坐下。这是书记方才从村里邀约来的社员和小队干部们。起初,也是随意聊天,说说笑笑,毫无拘束之感。一阵清风吹过,将花瓣儿摇了下来,纷纷落在人们的衣襟上。
县委书记亲切地说:“你们都是办庄稼的好把式,我请你们来,是想跟大学商量商量,咱们怎样把今年的大春生产高得更好……”随后,他又用爽朗的声调,谈到全县的形势、任务和目前存在的某些困难。老大爷抽着叶子烟,默默地点着头,把淡淡的烟雾吐到月光中云。年轻人的眼睛闪闪发光;大嫂子把睡在怀里的娃娃轻轻摇晃着……人们三言两语发表着自己的意见。有人说,一定要把小秧管好,秧好半年春;有人说,最要紧的是按时栽插;有的又说,三分栽种七分管理,要以薅草为重……县委书记微眯着眼睛,仔细听大家说话,似乎是要从千丝万缕中,理出细致的经纬。他熄掉烟头,微笑说:“咱们商量商量,今年我们一定要把好五个关口,这就是……”农民们注目倾听着,从他的谈吐中,不论是涉及小秧管理、栽种、薅草、施肥和水浆管理的各种问题,我都感到象是在阅读一部生产经验的活书,而这部书上,又写着许多有趣的文字。听到有趣的地方,大家都笑了起来……
悬于半空的圆月,似乎在聆我们说笑声。
老大爷说:“对,我们定要把好这五关。书记的话,正合我的心意!”
一个中年人说,他们队的耕地面积大,工作也还没做到家,还得下把狠劲,才能赶上先进队。
县委书记笑道:“这就要把大春准备工作早做好,要采取‘笨鸟先飞’的办法呀,只要不断往前飞,就不会落后……”
那中年人爽声说:“要得,我们就来个笨鸟先飞!”
三两只灰鹭,从月光中无声地飞了过去。也许,这田间的飞禽,把月色当成了白昼,竟提早向邛海游去……
又一阵如雨的花瓣飘落下来。桃、梨就要结果了……
县委书记送人们走出门,还特地对老人们说:“老大爷,要慢慢走。”
老大爷回过头说:“不要紧,有月亮哩……”
我伫立门外,展望为白纱似的月色所迷蒙着广阔田野、村庄和稀疏灯火,倾听着人们远去的足音。我似乎看见千万社员,正在挥汗欢笑,收打着金子般的稻谷……
古人爱把月亮比之如镜,这比喻已十分落套了。然而,我仍愿借来这天上明镜,照一角西昌的侧影。
西昌月是美好的、出色的;望月的西昌人也是美好的、出色的。但是,这月,难道仅仅属于西晶,难道果真如传闻所说,是西昌的“特产”吗?不,“海上明月共潮生”,祖国万里江山,日中月下,何时何地,不是光辉灿烂!然而,对于我们久居西昌的人来说,又怎不把西昌月,当做自己的水晶盘?写到此处,我真的是不能自圆其说了。
1962年4月于西昌
作者简介:高缨,当代作家,诗人。原名高洪仪。1929年生于河南省焦作市一个铁路职员的家庭。原籍天津。少年时期入民主教育家陶行知办的重庆育才学校学习文学。1945年开始发表短诗。194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从事党的地下工作。重庆解放后,先后在市文化接管委员会、市团委、市委宣传部工作。1956年调中国作家协会重庆分会,从事专业文学创作,任分会青年作家工作委员会副主任。1960年曾任四川《星星》诗刊副主编,后到四川西昌深入生活,兼任中办西昌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现任四川省广播电台编辑部副主任。主要作品有:叙事诗《丁佑君之歌》、《狮子滩人》、《大凉山之歌》,叙事长诗《丁佑君》、《三峡灯火》;小说及电影剧本《达吉和她的父亲》;短篇小说集《山高水远》;散文集《西昌月》;长篇小说《云崖初暖》。
297.太平湖之春
吴象
请别怀疑这题目多了一个字,不,这里说的不是太湖,而是黄山麓太平县的太平湖。
如果说太湖是镶嵌在锦绣江南的一颗璀灿耀眼的明珠,那么,太平湖则是深藏万山丛中的一块尚未雕凿的翡翠。它是皖南山区青弋江上游的一座水库,一九七二年建成蓄水,知道的人并不多。但它的湖光水色,堪与黄山媲美美,足使黄山增辉。
去年深秋,我从安庆经青阳去黄山,在湖上坐地一次轮渡。同行的同志指点着远处群山的一个峰巅说,那就是黄山光明顶。还告诉我,这个水库坝址在泾县、太平交界处的陈村,原来叫陈村水库。淹没区主要在太平,东西两头各跨泾县、石台的一小部分。为便于管理,全部划归太平县管辖,改名太平湖。它是安徽省最大的水库,水面达十三万亩,水深平均四十多米,可蓄水二十八亿立方以上。湖中部宽广,上下游是弯弯曲曲、宽窄不等的峡谷,风光秀丽。黄山脚下添了一大片湖水,真是“好水好山看不足”啊!可惜那次匆匆一过,来有及领略太平湖的风光。
今春,终于得到一个畅游太平湖的机会。
早饭后从县城出发,汽车沿着凄溪河向北,穿过丛林中一条郁郁葱葱的山区公路,行进约二十四公里,便来到湖边的共幸码头,这正是去年经过的地方。在苍翠的群山环抱之中,突然出现这一大片清澈碧绿的湖水,一种静谧之感油然而生。离岸登艇,船经龙门、黄荆等地转向西南沿麻川河上溯到新民公社的三门,折回小河口再向东北到陈村水坝,然后循原路而归。回到共幸已是黄昏。天下着小雨,湖面风起浪涌,涸水弥漫,苍茫一片。领略了一天的湖光水色,深深地印在脑子里的是一个“绿”字,绿是太平湖之春最使人陶醉的特色。船从宽广处到了峡谷地带,两岩的青山紧挨着湖水,一片葱翠,密密丛丛,好象进入了一个和谐的透明的翡翠般的绿色世界。山是绿的,树是绿的,澄澈如镜的湖水也是绿的。盛开的杜鹃花,深红大紫,夹杂着白色的油桐,还有那岸边村庄里的青瓦白墙,从竹林中穿出来直到湖边的石板小路,点缀在这无边无际的绿色世界之中,越显得春光明媚,生机盎然。有些地方杜鹃满山,从山脚跟一直开到山顶,成簇成丛,阵阵一幅迷人的山水画,更加好看。水上交通开始发展,班轮、渡轮和机帆船不多,但富有江南特色的乌蓬船、小木船、独人渔舟和竹筏不少,船只划破碧绿透明的湖水,漾起一层层轻柔的细浪,象绿色的绸缎向两边扩散,正如古人所描绘的那样:微风靴纹细……
黄山北麓黟县、石台、太平的泉水和溪涧,汇集为青溪河、舒溪河、麻川河、凄溪河,均注入太平湖,即青弋江上游,又汇合乌溪、漕溪诸水,经泾县、南陵、繁昌在芜湖汇入长江。黄山南麓的水则汇为新安江由皖入浙经杭州从钱塘江入海。这两条江,上游许多支流都发源于黄山,风光旖旎,不相上下,可是知道新安江并赞美它的人不少,而具有东南山水之胜的青弋江却几乎默默无闻。但这也有个好处,使它保持着朴素的自然风貌,至今没有任何污染。太平湖控制的流域面积达两千八百平方公里,全部有森林覆盖,没有泥沙淤积之虞。山青则水秀,太平湖如此清澈幽美,不是没有原因的,也是值得珍惜的。船在峡谷中前进,不时转换方向。一下子似乎到了尽头,拐一个弯,又出现了新的天地。颇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境。太平湖两岸的山,气势形态各各不同,引人入胜。到了荆阳附近,湖中出现十几个高矮不等的岛屿,有长的,有圆的,被湖水相隔,似断似续,错落有致。如果在这一带开辟天然养鹿场,养兔场,设立湖心饭店、岛上宾馆,一定很受欢迎。游过黄山的人,没有不为这座名山的雄伟、秀丽所倾倒的。在黄山之观看云海,更是气象万千,变幻莫测,忽隐忽现,虚无飘缈,有如仙境。徐霞客说:“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当代一位著名作物说:“不上黄山就不懂得我们祖国的伟大,山河的壮丽。”这些话都很中肯。但是爬黄山确实费劲,要出很多的汗,即使乐在其中,也还是比较吃力,年老体弱的人只好望山兴叹。太平湖则另有风光,而且老少咸宜。它没有黄山那样宏伟的气魄,那么神奇的变化,但它的曲折幽深,秀丽中显出恬静、温柔,这种诗情画意同样能使人依依眷恋,流连忘返。爬了黄山,再来游湖,既是最好的憩息,又可领略另一种自然美,好山好水互相辉映。湖北岸广阳,距中国四大佛教圣地之一的九华山,不到一百公里。如果从后山另壁公路,只有二十公里。从事黄山规划的同志,主张把黄山、太平湖、九华山联结起来,建设为一个完整的旅游区,这是很理想的。
早在一千多年之前,大诗人李白已被青弋江的绮丽风光所吸引,留下许多动人的诗篇。青弋江古称泾溪、泾川,上游就是注入太平湖的青溪、麻溪、舒溪、凄溪诸水。李白《与谢良辅游泾县陵寺》诗中写道:“乘君素舸泛泾西,宛似云门对叵溪”,他把泾溪同浙江著名的风景区若耶溪比美。《泾川送族第淳》一诗说:“泾川三百里,若耶羞见之。”进一步认为游了泾川,若耶溪就不在话下了。“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首脍灸人口的名作中所咏的桃花潭,就紧挨着太平湖,属泾县水东公社万村。桃花潭西二里多路是太平县的碧,与西山对峙。李白不仅流利游览过,而且居住过,也留传下一首名作:“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窨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李白游青弋江的具体经过我不了解,但可以肯定,他从泾县的涩滩、桃花潭、落星潭经太平县的碧山到石台陵阳,往来多次,历时数月,有很多知交契友,写了不少名篇佳作。如能加以考证,整理出来,当会使太平湖大为生色,吸引更多的游客。
太平湖特别麻川河地区是革命老根据地。抗日战争初期,新四军军部曾驻泾县云岭两年多,当时的后勤部、军械所、伤兵医院等后方机关,都在太平湖北岸的樵山公社的深山密林之中,至今还有不少遗迹。一九四一年惊震中外的茂林事迹后,新四军留下还有不少遗迹。一九四一年惊震中外的茂林事变后,新四军留下了少数的部队仍在这一带坚持抗日游击战争。新民公社的农民怀念当年的游击队,就按他们两位负责人的名字为公社命名。我们的游艇到达的终点是三门村,当时是新四军的兵站。一九三九年三月,周恩来同志曾两次路过这个地方,结识了热心主张抗日的开明绅士刘敬之及其子刘寅,并应他们父子之请题词留念:
民国二十八年三月十五日
绥靖地方,保卫皖南,为全联导(注)为群众倡。
因抗日机缘来皖南,道出三门,两遇刘主任及其公子,谈及捍卫乡里,驱逐日寇,大义凛然,极可钦佩。爰书此应敬之主任及其公子旭初先生之属。
周恩来
刘家经营茶叶,闻名国内外的猴魁,有七十多年历史,就是刘家创始的。产地在三门村山接续后的猴坑。此处海拔五百余米,土层深厚,土壤肥沃,终年雾露润,湿度大,日照短,所以鲜土层深厚,细嫩柔软,外泡时汤清叶绿,水色明亮,香浓味醇,初饮进口微苦,继而顿觉甘美清爽,一九一五年在巴拿马万国赛会荣获一等金质奖章。因系尖茶之魁,故称猴魁。目前正值采茶季节,社员们忙着在茶园采摘春茶。我忽然想起在云岭新四军纪念馆里见过的一张照片,周恩来同志和叶挺将军站立在竹筏上,冲破乱石浅滩的激流前进,凝眸远眺,神态严肃。当时抗日烽火漫天,民族存亡未卜,他们正筹划指挥部队挺进敌后,光复国土。如今青弋江上游的险滩已沉眠湖底,出现了碧绿平静的太平湖,数十吨轮船可以在这深山坳里畅行无阻。山区的竹木茶叶,可以从水路运往全国各地。先烈地下有知,当会含笑欣慰。
黄山脚下有这么个翡翠般的太平湖,恐怕出乎许多人的意料,至今尚未引起应起应有的重视。太平湖,太平湖是美丽的,但还不富饶。它应当更美丽、更富饶,也有充分的条件可以变得更美丽、更富饶。希望同志们,特别是旅游部门和其他有关部门的领导同志们,亲自观赏一下这块尚未雕凿的翡翠吧,太平湖正披着春天的盛装,在向你招手呢!
298.武汉的夏天
池莉
武汉夏天的热,好像尽人皆知。到底有多热?热到什么程度?热得有多么难受?武汉人倒没有外地人表达得传神。著名经济学家于光远先生问我:现在武汉的夏天热吧?我答:热。于光远先生说:热得怎样?我答:摄氏42度的高温连续几个星期。于光远先生笑着摇头,讲述了这么一段往事:1956年的夏天,于光远先生应邀去武汉作报告。武汉三镇,数武昌凉快一些,有偌大的东湖,有几十所大专院校,校园都搞绿化,因此武昌比汉口汉阳都要凉快。报告就安排在武昌讲。那个时候,大礼堂一般都没有空调设备,电扇也不多,吹出来的还是热风,所以报告就安排在室外进行。到了作报告的时候,于光远先生一看,是在东湖的游泳池里。于光远先生坐在游泳池边沿讲话,听报告的人黑压压一片,都站在游泳池里。听的人倒不错,唯独热坏了于光远先生一个人。于光远先生走遍天南海北,如今已八十多岁,所经历的最热也就是武汉的这一次了。
另一个朋友,北方人,大夏天不幸被派到武汉出公差。临行前害怕武汉的热,找到武汉人打听,去了武汉住哪里比较凉快?人告诉他如果是出公差住不起大饭店,最好就住长江边的招待所,江边总是比较凉快的。朋友来到武汉,果然就寻到长江边上的一家招待所住宿。到了晚上,又热又闷,人躺下不一刻,草席上就是一个人的印迹,汗水洇的。电扇打开,热风烫面,只好关掉,一夜辗转,痛苦难当。第二天的晚上,朋友困极累极,来到长江边上,只见江边坐满了乘凉的人,他也试着坐坐,不行,依然是热得要命,且还有蚊虫叮咬。万般无奈,朋友急中生智:到长江里头去睡。朋友寻来一段绳索,再连接上自己的皮带,一头系在江岸的铁锚上,一头套住自己的脖子,人就坐进江水里,在水面露出鼻孔呼吸,这样才迷迷糊糊地得以打几个盹。天亮之后,朋友不顾一切,仓促北逃。从此,一提起武汉的夏天,有如谈虎,必然色变。他这一辈子,无论如何,是绝对不会在夏天来武汉的了。
299.西湖秋意
赵丽宏
碧云天,黄叶地……
湖波的微语,落叶的沙沙声,轻轻地协奏着一支秋的小曲。苏堤像一条青黄相间的绒带,默默地伸向水烟迷朦的湖心……
又看见西湖了!今年仲春,我到过杭州,虽然匆匆而过,我还是赶来看望西湖了。那是一个阴晦的早晨,怅然在湖畔站了好久,太阳突然从迷朦的雾气中挺身而出,一下子揭开了那层朦朦的面纱,把西子湖迷人的春色活灵活现地铺展在我的眼帘里——那是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绿,是使人心悦神驰的缤纷,就连湖畔垂柳的轻轻抚弄,也让你感觉到一种欢乐的震颤。这是因春的律动、因生命的律动而引起的欢乐……
现在,是深秋了,而且时近黄昏。西湖呀,你会不会依然能像春天一样,给我充满生机的宁静,给我美的享受,给我欢乐?
踏着遍地落叶漫步苏堤,我默默打量着西湖。西湖呀,你能不能和我谈谈心?能不能告诉我,在萧瑟的秋风里,你正想些什么呢?你会不会只使我回想起那些伤感的往事?
一叶孤舟,像飘落湖心的一片枯叶,在平静的水面上缓缓地描绘着一幅苍茫的秋景。湖上飘忽着淡淡的烟霞,仿佛青灰色的透明的轻绡,笼罩着逶迤起伏的远山,使它们显得若游若定,似有似无。然而湖畔的山坡上,还是顽强地透露出几星秋的色彩,是金黄、是殷红,是在秋风里变得深沉的墨绿,还有那些使人想起遥远历史的古老屋脊……
对于眼前的西湖秋景,我很难找出一个恰当的形容词来,不尽是凄凉,不尽是寂寥,不尽是苍茫。是什么?我说不上来。我只觉得眼前的画面静谧极了,幽远极了,和谐极了。这画面中,蕴含着许多还没有为我所理解的丰富的内涵。环顾湖波山色,我的饱经旅途劳累的身体,连同思想和灵魂,全都陶然在诗一般的画一般的秋光之中了……
蓦地,湖面掠过一只白色的水鸟。它用长长的翅膀拍击着湖波,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那雪白的身影在湖面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岛影、游船、长堤、远山,仿佛都被它串连起来,一幅静止的水彩画,顿时活了起来,动了起来……
“这是什么鸟?”我问。
“海鸥。”陪我散步的是一位从小生活在西湖畔的诗人,他的回答使我诧异。
“真是海鸥。你知道么,西湖以前是海。”他笑着补充,像呤诗。
我的想像之翼一下子被扇动起来了。是的,这里曾经是大海,是的,这里依然保存着海的气质。海有宁静的时刻,也有狂暴的时刻,然而他的深沉,他的浩瀚壮阔,谁也无法改变,这是永恒。而西湖的美,也是永远不会消失的,不管春秋交替,不管冬夏轮转,西湖总是会以她的不同的微笑,向你透露美的信息……
像海一样执著,像海一样深沉。西湖,永远保持着她的美。
苏堤尽头是花港。
走进花港公园,才真正看到了秋天的本色。不是凄凉和萧瑟,不是委顿和枯黄,而是火的色彩,是壮丽和辉煌——
枫叶正红。那一瓣瓣红五星般的叶片,在微风中抖动着,像一簇簇小火苗,组合成一篷篷巨大的红色篝火,在青色和黄色之中熊熊地燃烧着。所有的一切,山石草木,池塘楼阁,仿佛全被燃着。我不禁想起了不久前在北京香山看到的红叶,那是满山遍野的火焰,把秋天燃烧得一片通红。我曾经惊喜得失声叫起来。此刻,面对着西子湖畔的如火红枫,虽没有在香山时的那种惊喜,却也身心为之一振。香山红叶是一种黄栌的树叶,远看红得轰轰烈烈,近看也不免有一种枯萎的感觉。红枫就不一样了,远眺近看,都一样生机盎然。红枫,是我心目中最美的植物之一,在秋天的西子湖畔,它们用自己鲜艳的色彩,向世界透露着生命的亮色,在秋风里吟诵着一首美丽的抒情诗……
依然有绿。不仅是苍松翠柏,更多的是许多貌不出众的常青树木:樟、桂、黄杨、冬青……在落叶遍地的湖畔沉着地吐着绿,这是苍劲的深绿,是墨绿。最远处是一片水杉树,肃立在青沉沉的山脚下,像古人笔下的水墨画。倘若,西子湖畔春天的绿,给人清新妩媚的感觉,那么,此时的绿,应该说是庄重的,是深厚的,它使人想起人到中年以后的那种稳重和成熟……
也有花。自然是秋的皇后——菊花。在上海,刚刚参观过万卉色艳的菊展,所以,在这里傲然卓立的名种菊并没有吸引我的注意力,倒是悄悄开放在湖畔树丛中的那些野菊花,花朵很小,然而一开就是雪白的一片,热烈而又优雅,有一种桀骜不驯的野气和生机。在一个不为人注目的小土丘上,居然还长着一片红花草,玫瑰色的小花,悄然开放在绿茵茵的小圆叶中——这应该是春天的标志啊!
西湖,用她的永不枯竭的心血,用她的始终不渝的柔情,哺育着湖畔众多的生命。如今,到了秋天,到了大自然新陈代谢的季节,西湖的儿女们却依然顽强在秋风里挥舞着手臂,为母亲唱着动人的生命之歌……
西湖,你可以因此而欣慰了。
大自然的规律毕竟是无法改变的。落叶,这秋的尾声、冬的序曲,依然在西湖畔不慌不忙地飘荡……
有飘零的黄叶,自然有枯秃的树木。我在树林中寻觅……
是什么使我眼前豁然发亮:一片耀眼的金黄,彩霞一般垂挂在宁静的湖畔。这是我视野里最醒目最辉煌的色彩,西湖的黄昏也仿佛因它们而明朗起来、亮堂起来……
看清楚了,是两棵高大的梧桐。在盛夏的烈日中,它们曾用蓊郁的树冠在湖畔铺展一片浓绿的荫凉,谁不赞叹它们的绿叶呢!此刻,每一片绿叶都泛出了金黄的色彩,然而它们还是紧紧依偎着枝干,在湖畔展现出另一番更为激动人心的景象。
谁能说这是衰亡和委顿呢?两棵梧桐像两位精神健旺的老人,毫无倦色,也毫无愧色地面对夕阳,面对西湖,那肃然伫立着,似乎在庄严地宣告:即使告别世界,我的生命的光彩依然不会黯淡!
我知道,一夜秋风,也许就能扫落这满树黄叶,然而我再也不会忘记它们那灿然的金黄,不会忘记它们那最后的动人的微笑、最后的悲壮的歌声……
在一座小土山上,终于看见一棵脱尽了叶片的树,一棵桃树,在夕照中伸展着枯瘦扭曲的枝干。
“瞧,桃树的影子。”诗人指着桃树边上一条鹅卵石路,轻轻地告诉我。
是树的影子,像一幅浓墨构出的画,又潇洒又遒劲地铺展在卵石路上,是一棵花满枝头的春天之树的影子啊!而且这影子是永远不会消失的——这条黑白相间的小路上,白的是卵石,黑的也是卵石,铺路者用黑卵石勾勒出了桃树那奇特的投影。
此举用意何在?我百思不得其解。只有靠自己去理会,去想像了。
也许是一种梦境吧——是桃树的梦,也是人们的梦。在秋风里,在冬雪中,憧憬着发芽,憧憬着用新绿,杉万紫千红去装点西湖的春天……
永不消失的梦境呵,每年都会有一次蓬蓬勃勃的兑现的!到春天,人们大概再也不会注意这镌刻在小路上的影子了。影子边,有缤纷的花,有缀满新芽的树枝,远处的梧桐,也一定会悄悄披上绿色的新衣,影子,将融化在绿荫里……
西湖之秋,到处蕴藏着生命的力量和春天的憧憬……
300.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鲁迅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国,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尽于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莱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呜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岭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役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
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像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结末的教训是: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宇,你万不可答应他。
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但直到现在,总还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拍雪人(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薄薄的雪,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商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西撒些秋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
这是闰土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我却不大能用。明明见它们进去了.拉了绳,跑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捉住的不过三四只。闰士的父亲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十只,装在叉袋里叫着担着的。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他只静静地笑道:你太性急,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了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扁道:三味书屋;扁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扁和庞行礼。第~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不知从那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日“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竟不渊博。现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
“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赶忙问。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
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宇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百。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蝇喂蚁,静悄悄的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皇便大叫起来:——
“人都到那里去了!”
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脆的规则,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读书!”
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口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抽”的……。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先生读书人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段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富了。他的父亲是开铝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
九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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