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虎
宁小柠最近老是失眠,虽说南山村的空气很好,夜里很安静;
但面对这样的好山好水,生活一天二天还可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有些见空司惯,平淡无奇,倍加孤独,寂寞加无聊了。
女儿雷蕾开学就要上五年级了,本来没啥事,可是上面一纸“撤校合并”,村里的小学不保了,要去二十里地外的镇上中心小学去上,而且还要寄宿,你说,这么小的女娃娃,寄宿在学校,能不叫人担心?
南山村小学历史悠久,据说,历史上是很有名的“南山书院”,后来变成了寺庙,解放后又改成了当地的小学,最红火的时候,这所学校有200多名学生。
过去讲究人多力量大,后来实行计划生育后,小学的学生日渐稀少,到了女儿这个年龄段,一个学校就剩下9个娃了,只能实行复式教育。
这所希望小学的地理位置很不错,三面环水,背靠南山,林木茂密,四季花香,历经数次翻新,爱心人的捐助,村民们把它建成了村里最好的房子;
学校分为二层,白墙绿瓦,小巧玲珑。
只不过,墙上还能隐约看到一些黑色的宣传大字;
“少生孩子多种树,少生孩子多养猪!
”“该扎不扎,房倒屋塌;
该流不流,扒房牵牛。
”“农村想不穷,少生孩子养狗熊!
”“宁添十座坟,不添一个人。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让生也没人生了。
生不起养不起死不起,基本成了老百姓的共识。
宁小柠原来也想生上一大群娃娃,母鸡带小鸡一样骄傲地昂起脖子,最后一点点打消了这个念头。
还是有人总结好:
母鸡对公牛发牢骚:
“人类让我多下蛋,自己却计划生育,这太不公平了!
”老公牛说:
“你这算个屁呀?
全世界人民都喝我老婆的奶,谁他妈管我叫爹!
娃和自己只有血缘关系,最终她是属于社会的,自私一点说,也是她自己。
但村里也有人戏谑道:
“该生不生,后悔一生。
该养不养,老无所养。
一人拒绝多生,全村人工受精。
农村要想富,多生孩子能种树。
南山村在秦岭终南山山沟里,秦岭72峪,像南山村这样的村子很多,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大都散落在各个峪口,沿河而居。
南山村也一样,二十多户,稀稀松松散住在峪口,祖上很杂,据说来自是三省十八县,有落难的、有逃荒的,有当土匪的,还有逃婚犯事的,总之,每个人都有一个说不完的故事。
村子不大,院子散落,互不侵犯,友好相助,民风淳朴,自然宜人。
这些年,有很多不知身份人跑到这里隐居,号称“终南隐士五千人”,这些人或住茅草棚,或住小石洞,或住深山里没有人要的废弃屋子,粗衣淡饭,知足常乐,给南山村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有一个美国人,叫比尔波特,写了一部在中国寻找隐士故事的书,叫《空谷幽兰》,一下子让终南山这个“太阳和月亮休息的地方”名声大震。
有许多驴友和游客来此看隐士,也看风景。
宁小柠的家就住在通往隐士天堂的峪口,一个院子,三间大瓦房,旁边一间灶房,看似很普通,但是门楼很有韵味,两旁砖雕,中间门楣上面写着“耕读传家”几个楷书,遒劲有力,两扇门不大,木雕精美,有“五女拜寿”、“七福临门”、“喜上眉梢”、“玉堂富贵”、“富贵万代”、“青竹送孙”等造型。
有时候,她坐在门口厚实的木板上绣花,过往的路人总要停下来,先看她刺绣,然手很仔细地看着这座门楼,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不住地点着头。
说实话,宁小柠喜欢这里的安静,不喜欢人来人往的喧闹。
隐居的人,啥人都有,真正隐居者,混个资本者,亿万富翁、穷光汉,痴情小萝莉,懒汉流浪汉、辟谷修养者,贪图名利人,爱情婚姻疗伤女等等,没有人去管去问,自行修行,自生自灭。
还有一些女的来此,说是修行,其实和模特一样秀几张图片,发一下微信,诱惑一下网友,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拍拍身子就走人了。
现在那有什么“终南捷径”?
没有了吕后,只有《甄嬛传》的勾心斗角,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里先生周术“商山四皓”的时代早已不复返了。
眼下开学,娃就要去镇上上小学,这可怎么办了?
木乱死人!
发愁的宁小柠想给丈夫雷军打个电话,拿起手机,抿了抿嘴,还是放下了。
雷军这几年总找借口自己装饰工程忙,很少回家。
其实,只要是女人,都应该懂;
宁小柠怎么能不懂呢?
自己被无情的丈夫当作抹布要扔掉了。
人的细胞平均七年会完成一次整体的新陈代谢,婚姻有“七年之痒”之说,不知道是对是错?
“来来来,我给娃拿几个卤猪蹄补补!
”人还未到,声音先来,声音大嗓门粗,两个篮球大的胸颤悠悠挤进门来,宁小柠知道是谁来了。
是对门的大嫂王凤香,大沟子踅过来。
王凤香可是南山村的大名人,年轻时候有“豆腐西施”的美称,父母家是做豆腐的,只要王凤香帮父母在街上出场卖豆腐,不到半个小时,就会卖完。
年轻的小伙,或是小伙他妈,就是为了看王凤香,不是为了买豆腐,可见其美貌绝伦!
刚过十六岁,有人把她介绍到县上的招待所当服务员,母亲一听就哭了,招待员、服务员,那么多领导,一排一排的,一个碎女子咋能招待过来?
赶紧找对象嫁人!
最后,父母还是把她许配给了南山村的屠夫黄麻子的儿子黄强,一个大美人嫁给一个杀猪的,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街上的小伙子狠狠地咬着牙齿,很不服气。
其实,王凤香的父母一是为了报恩,有所帮衬,他们家做豆腐本来就是小本生意混口饭吃,还经常被街上的街痞小混混欺负凌辱,屠夫黄麻子常年逮猪杀猪膀大腰圆络缌胡子满脸麻子,轮着一把屠刀,在太阳下亮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就这阵势、这杀气,不怒自威,一般人不敢惹。
二是,人都穷怕了、苦怕了。
生产队挣工分,一年到头肚子都是瘪瘪的,没有一点油水,这杀猪的,虽说名声有点不好,表面上人们瞧不起看不起,但是一年到头,人的肚子哪能缺油水。
乡里乡亲,屠夫杀猪是不要钱,哪家不给杀猪的人油花花的肠子猪肚条猪心猪肺?
好的人家,还送几两热乎乎的猪油。
黄麻子的老婆把猪下水涮洗干净,大铁锅沸水蒸煮,再加上姜片、葱结、花椒、大料和手工粉条,满村飘香,直馋得人流涎水。
这桩婚事,随着改革的春风,王风香就嫁到了南山村黄强家。
人是人来鳖是鳖,喇叭是铜锅是铁;
老子英雄儿好汉,他大卖葱娃卖蒜。
到了这家风水转了,黄强和黄麻子不同,虽说是一对父子,但是黄麻子剽悍的基因没有遗传给黄强,黄强从小就瘦弱,吃啥也不长肉,麻杆一样,好像见风就倒。
另外,这个娃,初中毕业后,虽给父亲打下手,但是心里从没有正眼看过父亲,认为这是下三赖的事,脏乱差,而且没有一点社会地位。
黄麻子倒不生气,娃娃么,年龄不大,心气高是好事,读点破书就不知道自己肚子里有几点墨水?
有本事,结婚后,让他们单干去。
80年代初期的南山村,不多的贫瘠土地分产到户,许多人一下子不知道干什么。
像黄强一样的年轻男人,白天去山上种地,晚上忙活老婆田地,刚开始的新奇刺激很快被单调和重复性的无聊所困惑,晒太阳、摇骰子,打麻将、扎金花,混着日子。
黄麻子赶上了时潮,瞅准时机,在街上开了家“麻子肉店”,自己挑猪杀猪,真正的关中黑土猪肉,味美鲜嫩,不用粮票饭票,只要钞票就可以吃到,满足了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刚刚富裕的村民。
更让人惊奇的是,美女王凤香站立一旁,只管收钱,成了街上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有人是为了买肉,有人是为了看王凤香,年轻的小伙闪动着不怀好意的目光,王凤香一脸平静,彷佛啥也看不见。
那些挂在铁架上的肉血淋淋的,红白相间,白的糁人。
“卖肉了,卖肉了,谁要肉?
”黄麻子叼着纸烟,晃着胳膊上的“蝴蝶牌”手表,露出满嘴大牙,声音洪亮,满街道都能听见。
“啥肉啥肉?
我要我要!
”那些街上的光棍汉戏谑着,眼睛却瞟向小媳妇王凤香。
“不要脸的货!
瓜屄,一看就是狐狸精骚情货,卖她妈屄肉!
”嫉妒的恶毒女人心里暗暗地骂道,不让自己的男人去买肉。
王凤香知道自己成了“卖肉的”,说啥也不去收钱了,尽管黄麻子说,这个家要交给她们小两口掌权,儿子靠不住了,要靠她了。
可是“卖肉的”,这是村里骂人最难听的话,和“婊子”、“妓女”,现在的“小姐”差不多。
黄强不安分,整天穿个喇叭裤,提个录音机,扭着小瘦臀,在村里晃来晃去,晚上就去街道的录像厅KTV唱歌鬼混。
这些时髦,在城里已经落伍了,在乡村才刚刚开始。
王凤香很快怀孕了,黄强更是自由,没人管的住。
他看不上杀猪,他有自己伟大的理想,他要干出一番事业。
丢下新媳妇,自己跑到了南方去打工。
这些事情,是闲聊的时候,隔壁的苏桂花告诉她的。
王凤香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过去。
“雷蕾,快,看你风香阿姨拿来了啥好吃的?
——卤猪蹄!
”宁小柠给女儿说道。
“我要吃肯德基麦当劳的鸡翅汉堡!
爸爸带我去吃过,可好吃呢!
”雷蕾撅起小嘴巴稚嫩地说道。
“什么阿姨,那是你们城里人地叫法,我都老太婆了,来,婆给你的。
吃什么肯德基麦当劳洋货,我这卤猪蹄刚出大铁锅的,原生态,没有地沟油没加任何添加剂,吃吧,小心肝!
”王凤香递给雷蕾。
“吃吧。
”雷蕾看着妈妈点头同意,才吃起来。
“好吃不好吃?
”王凤香和蔼地问道。
“好吃。
”机灵鬼雷蕾大声说。
“谢了,王嫂。
最近生意还好吧?
”宁小柠问道。
“好好好,我还忙着,你忙。
”王凤香扭着饱满的臀部离开了。
宁小柠看着这位“卖肉的”的身影,浮想联翩,一声叹息。
“哎呀——”不小心,她正做刺绣的长针刺破了手指,她赶紧放在嘴里吮吸了一下。
虽说“四大名绣”苏绣、湘绣、粤绣、蜀绣已耳熟能详,宁小柠还是喜欢家乡的刺绣,有人叫“秦绣”,她叫不上名,订亲的时候姑娘一定要给女婿绣上一双鞋垫。
端午节忙,没给娃做,现在天热,山里蚊虫多,她正给女儿雷蕾绣一个“五毒香包”,用于驱赶蚊虫,安神提脑。
蝎子、蜈蚣、蛇、壁虎、蟾蜍“五毒”马上绣完,只等装一些丁香、山艾、细辛、甘松、白芷等细末香料了。
夸张的“五毒香包”,古朴稚拙、鲜活艳丽,粗犷凝重,宁小柠看着自己完成的作品,越看越喜欢,都不想给女儿了。
苏绣精细雅洁、形象传神;
粤绣色彩明艳强烈、富丽堂皇;
湘绣丰富饱满、色调和谐;
蜀绣淳朴自然,厚重工整。
而她绣的,图案缤纷,变化多端,想说什么,只有自己心里知道,别人看懂看不懂是另一回事情了。
夏天的中午,南山村也不凉快。
秦岭山中,早晚温差大,夏季炎热,憋闷的很,让人心慌,偶尔吹过的风,也热热的,略微有点烫。
宁小柠准备哄雷蕾睡一个午觉,当初嫁到这里,就是看上这里远离城市,想过耕云播月,天高云淡的世外生活。
“哥两好呀!
”“五魁手啊,六六顺啊……”“骑(七)个烂摩托啊,八方找感觉啊……”“淋(零)巴结发炎,四环素消炎!
”“两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飞呀,飞呀——嘿!
石头,剪刀、布,啪、啪!
”“老虎、棒子、鸡、虫”,男女老少,高音低声,划拳吆喝从隔壁苏桂花家传来,不绝于耳。
宁小柠家面南朝北,左边是苏桂花,右边是严小英,隔着一条小河,对门住的王凤香,斜对门的别墅住着戴梦梦。
山里平地方少,屁股大的地,大家想尽办法挖山填沟找地方,还要防止暴雨洪水泥石流滑坡的危险。
苏桂花开着“桂花农家乐”,供养着一儿一女上学,男孩子上大学,女孩子上高中,这一家全靠能干泼辣的苏桂花,他的丈夫老实巴交,一脚踢不出个响屁来,客人来了,只管干些烧锅洗菜之类的杂事。
五十多岁的村长钱万财是她们家的常客,上面招待、私下宴请都放在了“桂花农家乐”。
据说一年下来要吃喝掉十几万,有时候还打白条,但是钱万财村长从来不怕,拍着胸膛给苏桂花发誓:
“你这几个毛毛钱,算啥?
随便买一栋别墅宅基地的钱给你,你还要倒找我钱呢?
宁小柠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这位村长,个子不高,心眼比筛筛还多,不把七十多岁的老支书放在眼里,耀威扬威、张扬跋扈,吃喝嫖赌、无所不能。
夏天总爱剃个光头光个膀子,露出茂密的两坨胸毛,大肚子突出,估计自己从上往下看不到脚面,还在后背纹个狼头,喝两杯尿水就讲感情,跟个黑社会一样,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风流钱地主”。
特别是他一双小眼睛,好像整天睁不开,眯着看人,色色的,很是流氓。
“烟头烧胸毛你还真以为自己是熊猫帝啊?
简直就是一头站立的猪!
”别墅里二十出头的戴梦梦调侃着说。
“男的有胸毛就以为自己是条汉子,女的胸大无脑多的是!
”宁小柠也调笑道。
“你们不知道,这家伙猛着,底下硬实着,要不全村的娃娃给验一下血,估计他的不少!
”王凤香耸动着一对肉呼呼的大胸说。
一看到大胸,宁小柠知道自己多嘴了,好在王凤香没有在意。
“你们家儿子黄壮呢?
也要验验血?
化验个DNA?
”戴梦梦笑着对王凤香说。
“我们家的黄壮根正苗红,谁的种我知道。
他钱万财再是猛男敢日弄我,黄麻子一刀把他那个家伙能割掉,叫他一辈子也日弄不成!
”王凤香说完哈哈大笑。
三个女人闲聊,没有顾忌。
记得年时有一次,苏桂花一边摘菜一边也加入到她们闲谝的行列。
“忙人有时间啦?
不好好招呼村长跟我们在一起不怕少了钱?
”王凤香先开一炮,她60年代尾巴上的,比苏桂花70年代初期的大几岁,也不顾及啥。
“招呼村长咋啦?
有没‘卖肉’!
”苏桂花也不甘示弱。
“‘卖肉’咋啦?
光明正大,又没偷又没抢。
”王凤香也急了,站了起来。
这个王凤香真会长,也算南山村的美人“村花”了,山养水养人滋润,细白嫩肉,个子中等,肥臀细腰胸丰满,天生双眼皮,一双大眼睛长在小瘦脸,细腿长而直,走起路来,摇曳多姿,风情万种,红扑扑的脸上闪着劳动人民的结实和朴素。
“不说不说了,伤啥和气?
各管各的男人各挣各的钱。
”宁小柠连忙打圆场。
“不是为了给两个娃挣高额的学费谁愿意日死黄汗陪人笑脸为人服务开农家乐?
”苏桂花说着说着竟哭了。
这个女人一向要强,人站立这就是一条电线杆,短头发,不大不小的眼睛,盆脸碾屁股,一年到头中性打扮,跟男人一样。
三个女人一台戏。
南山村村里基本剩下的就是老弱病残,儿童妇女,年轻的男人们都去城里打工赚钱看世界去了。
四个女人有时间就是聚到宁小柠家闲聊,嘻嘻哈哈,聊着聊着也有哭的,苏桂花就是。
“别哭别哭。
”宁小柠安慰道。
“你说花那么多钱上大学,上了大学能咋样?
还不是失业,没事干?
还要为他买房买车找媳妇看娃,这苦日子啥时候才能到头?
”苏桂花继续哭着说,猛然想起什么,停止了。
宁小柠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是呀,自己美院毕业的大学生,还不是嫁到这里的山沟沟,哄娃看孩子。
戴梦梦领着其他三个女人悄悄走了。
还有陪伴她的白色纯种拉布拉多狗,很帅气!
喝酒的声音吵得人实在睡不着,宁小柠想起了自己养的秦岭兰花几天没有浇水了,爬起炕来准备浇水。
现在,村里人都拆掉了炕,变成了床,只有她家保留着。
雷蕾拉住了她,让陪她睡。
宁小柠一边拍打着女儿,一边唱起了关中儿歌:
“谁跟我摇尾巴
谁跟我,摇尾巴,一脚踢到沟底下。
沟底下,有狼哩,把娃吓得胡墙(藏)哩。
羞,羞,把脸抠
羞,羞,把脸抠,抠下渠渠种豌豆,人家豌豆打一石,咱(ca)的豌豆打一马牙罐。
咪咪猫,上高窑
咪咪猫,上高窑,金蹄蹄,银爪爪,上树树,逮雀雀(qiaoqiao),逮下雀雀喂老猫。
娃娃还是瞌睡多,一会儿就睡着了。
可是宁小柠怎么也睡不着。
丈夫雷军几个月没有回家了。
虽然每个月都会给她的卡里打钱。
宁小柠的家离南山村有五百里,生在关中平原上一个书香门第,父母都是中学老师,她从小跟教美术的父亲学画画,就像画出自己心里的东西,上了美院。
南山村是美院的秦岭写生基地,每年老师都会组织她们国画班来这里深入生活。
十几年前的南山村,虽然穷,但人很善良淳朴。
宁小柠和一帮同学就住在雷军家。
雷军的父亲是这里的老木匠,人称“老雷子”,全凭手工工具操作的高超技艺和良好的口碑,制作不需一个钉子全靠榫头结构连接,就能打造出凳子、桌子、柜子等农村实用家具。
山里木头多,木匠走村窜乡,一根扁担,一头挑着装有锯、刨、斧、凿、钻、墨斗、角尺等工具的提手木箱;
另一头挑着长约8尺前低后高的木工凳,云游四方,饭是主家管,挣钱落口袋。
雷军从小跟着父亲拉下手,伐树锯木,刨面钻眼,也学会一些。
“老雷子”还有更拿手的本事,就是木雕,利用山里的老树根能雕刻出栩栩如生的动植物和神话传说人物。
宁小柠记得,当年的同学方子轩看到这些,随口就背诵起了蒲松龄的《木雕神技》:
“商人白有功言:
在泺口河上,见一人荷竹簏,牵巨犬二。
于簏中出木雕美人,高尺余,手目转动,艳妆如生。
又以小锦鞯被犬身,便令跨座。
安置已,叱犬疾奔。
美人自起,学解马作诸剧,镫而腹藏,腰而尾赘,跪拜起立,灵变无讹。
又作昭君出塞,别取一木雕儿,插雉尾,披羊裘,跨犬从之。
昭君频频回顾,羊裘儿扬鞭追逐,真如生者。
“老雷子”也不客气,随便拿来了一块木头,给方子轩雕刻了一个肖像,越看越像,真是活泛。
宁小柠想要,方子轩死活不给,说要自己珍藏。
也因为彼此喜欢这里的风景,还有民间木雕艺术,宁小柠和方子轩走在了一起,谈起了恋爱。
雷军还是一个毛头小伙,整天领着他(她)们写生的美院学生在秦岭里面写生,老师怕学生迷路,专门请来了雷军做向导。
后面,还有一个傻傻地小伙在压阵,一年四季赤身裸体,体格雄健,是难得的“人体模特”,他总是傻傻地笑,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羞,村里人叫“火娃”。
刚开始美院写生的女生还有些怕,时间长了,觉得他很友好善良,也就不怕了。
看着美院学生画画,雷军有时候也手心痒痒画几笔,但是大多时间在寻找洪水冲出或者悬崖边已经干枯的树根,回去准备做木雕。
这样简单、快乐的生活,处处充满青春的激情。
山里写生,吃方便面是常事,有时候回到了雷军家,“老雷子”就会擀上一大案面,好好犒劳学生。
咥着裤带面,喝着苞谷酒,美食美酒美男美女,那个不陶醉?
方子轩拿下宁小柠也是在这座山里。
爱情之火烧得两个人不知所措,方子轩背着画架领着宁小柠走进一个山沟沟,说是发现了一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就是一个破山洞,方子轩要给宁小柠画人体,说是要一辈子留存,献给他最爱的人。
保守的宁小柠死活不肯,但是经不住方子轩的死打烂缠,为了成就一个未来伟大画家的梦想,宁小柠一件一件脱下了衣服,低着头,把自己美丽的裸体呈现给了伟大的爱人和艺术。
开始,方子轩还规矩地画,后来怎么也画不下去了,扔掉了画笔,眼睛冒起了火,搂着宁小柠亲着吻着,一双有力的大手像蛇一样游走在美丽的胴体上,吓得宁小柠躲着跳着乱叫,但是方子轩怎肯罢手,在他的努力下,一切因爱情而迷失方向,宁小柠绷直地身体一点一点软化成水,小心脏跳动着要飞出胸膛,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天上雨水地上花园,所有美好的梦想都在一阵激烈地肉体碰撞中汗流浃背以稍微疼痛的方式短暂的结束。
“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地,会娶你地。
否则,天打雷轰!
”方子轩发毒誓。
“傻瓜。
我们都这样了,你死了我咋办?
”宁小柠抚摸着方子轩油乎乎卷起的头发。
“我一定会成为大画家,让你幸福的!
”方子轩又发誓。
“我不要天上的星星,不要什么大画家,我只要爱情的快乐和尘世的幸福!
”宁小柠也很有诗意地说。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方子轩大声地说,像是在对世界宣布。
空寂的山,回音阵阵。
“傻瓜,我们好好过还不行吗?
”宁小柠温柔地说。
“宝贝,我听你的。
”方子轩把头埋在了宁小柠的胸前。
或许是方子轩真的爱我,或许是他的一场预谋,天地野合就是为了得到自己。
宁小柠事后想过,自己很快被爱情和时间,琐碎的事情埋没了。
毕业了,方子轩和宁小柠没有走到一起。
为了伟大的艺术和自己的事业,方子轩断然与宁小柠分手,完全不顾被一个画廊的富婆连人和画包了。
满腔悲愤、爱情受伤的宁小柠把自己嫁给南山村的雷军,既然不能跟爱我的人结婚,那就跟我爱的的人结婚。
在这场爱人选择中,宁小柠做的非常决绝,不顾一切地嫁到了南山村。
当然,她也在暗中观察过雷军,心肠不错的小伙子,在父亲的精心培养下,继承了老木匠的手艺。
特别是木雕,在父亲的基础上,更敢于夸张,把事物的特征大胆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写生的时候,雷军还侍候过宁小柠呢。
宁小柠光顾看山里的美景,没有注意到山路凹凸不平,“哎吆!
”一声,脚崴了,她顺便抓了一颗小树,跟椿树差不多,自己站了起来。
好在脚崴的不太重,自己揉了揉就能走路了。
但是,睡了一晚,不知道什么原因,全身发痒红肿,更让她害羞的是,上厕所提裤带的腰部奇痒难耐,不好意思说出口。
雷军一看,就知道她被生漆咬了。
“漆,还能咬人?
我又没有摸漆呀!
”宁小柠躺着说。
“漆不光能咬人,有的人梦见漆都浑身奇痒。
奥,你们城里人叫过敏。
”雷军回答道。
“那咋办呢?
难受死了!
”宁小柠无奈地叹气道。
“不要紧,你休息七天,吃些清淡的,我再去秦岭南坡采些按树叶子,用开水泡泡,等凉了,洗洗就好了。
”雷军说。
“那谢谢了!
”宁小柠伸出了双手,方子轩吓得往后退,雷军勇敢地紧紧地握了一下,说“很快就会好的,过去我们也不懂,山上胡乱摸,有的娃的小牛牛肿得尿不出来,也很快会好的。
呵呵!
”雷军还开了个小玩笑。
“我不会传染给你吧?
”宁小柠意识到刚才的握手有可能传染给雷军。
“没事,我被漆咬过,是打不死的小强,已经有了抗体,不怕了。
”雷军微笑着说。
“你不会是那个娃吧?
”宁小柠开了个玩笑,眼睛狡黠地闪了一下。
“哈哈!
山里还有蛇,怕吗?
”雷军很爽朗地说。
“我就是蛇精!
”宁小柠声音由小到大,吓人一跳。
“白蛇,还是青蛇?
”雷军问。
“吸血蛇!
”一旁的方子轩脸阴沉沉,气恨恨地说。
雷军啥话也没说,出门找桉树叶去了。
这个偏方,还是他听村里老人说的。
“吴半仙”也说过此方。
宁小柠被漆咬的第二天,方子轩就赶回了城里,他要办画展,出名挣钱,宁小柠哭着哄着耍着小脾气怎么劝也劝不住。
“成名就要早,我要自己的事业。
”方子轩头也不回地断然走了。
“去他妈的事业!
为了你的事业,我给你当裸体模特;
为了你的事业,我节衣缩食任劳任怨,让他妈的事业见鬼去吧!
满嘴跑火车的家伙!
”宁小柠骂了个痛快。
“你愿意。
”方子轩,走得很远了,慢吞吞说出了这句话。
七天说长不长,也不算短,但对于成天躺着的宁小柠,身体奇痒,彷佛在经过一个漫长的历程,跟蛇蜕皮一样,痛苦无比。
好在雷军每天给她拿新鲜的按树叶子搽洗,才慢慢地好了起来。
这七天,宁小柠对方子轩,对自己的爱情有所反省和思考,但没有动摇,尽管方子轩虐她千万次,她还爱着他;
只要方子轩给她承认错误,她会原谅他的。
但是方子轩从不承认错误,从不知道体谅别人,自私的他,为了自己所谓的美术事业,竟然让一个给他能当妈的富婆包起来,简直就是人渣!
宁小柠对方子轩失望到了极致。
写生完了,离开雷军家的时候,宁小柠给雷军画了一幅画,黑黝黝的,眼睛明亮,松鼠一样,挺阳光的一个大男孩。
雷军给宁小柠用木头雕刻了一个蛇精,身子不长,但是面部夸张,瓜子脸,柳叶眉,杏眼,柳腰。
“蛇精喜欢以美色迷惑美男,要吸取其阳气精元来强大法力增加本身的道行呀!
你可要小心呀!
”宁小柠挤了挤眼睛,微微地挑了一下眉。
“热烈欢迎!
我身上有庙里求来的护身符,看我不收了她?
”雷军得意洋洋地说。
“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宁小柠说完,抽身而走。
“来了,我就收。
”雷军也留下一句话。
最终,宁小柠还是来了。
南山村老木匠家的儿子要娶大学生了。
这个消息,还是引发了当地村民的好奇。
以前,这里的媳妇不是亲上加亲,就是互相联姻,还有的光棍,攒了大半辈子钱,从陕南或者甘肃、四川等地通过人贩子买来媳妇。
门不当户不对。
宁小柠的父母首先不同意。
她们生活在小县城,教师门第,拼死拼活,好不容易供养出一个大学生,怎么能忍心嫁给一个山里的农民?
雷军的父亲老木匠也不同意,自己的儿子是啥货色自己知道,懒蛤蟆想吃天鹅肉,咋能白白捡一个大学生当媳妇?
宁小柠也不顾什么脸面,她恨透方子轩的虚伪和自私,由此偏执地恨透城里的男人。
她住在雷军家不走了。
老木匠顾及家门声誉,怎么劝也不顶用。
还是宁小柠有办法,拉着雷军,利用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私房钱,两个人去丽江私奔了。
等回来的时候,生米做成熟饭,一个大肚子谁还敢赶走?
老木匠默认了。
自己家的坏怂弄的事情,有啥说的?
但是不愿意亏待宁小柠,以免以后在村里没有脸面。
在孩子满月之时,请来了村民亲戚,热闹一番,吃吃喝喝,放了电影,还找了戏乐班唱了一晚秦腔。
裸体的“火娃”,兴奋地奔跑、穿梭在村里,傻傻地笑。
“看来这山里不安宁了。
”“吴半仙”说。
“毕了毕了,这南山村看来要变样了。
”苏桂花说。
“这老木匠家里要变种了!
”王凤香嬉笑道。
“能变个啥?
还不是木匠种!
”钱万财村长阴阴道。
“就你的种好?
”王凤香说。
“不信试试!
”钱万财眼睛放光。
“我叫驴日,也看不起你个瞎怂!
你就生下就是给猪配种的猪公子!
”王凤香刀子嘴豆腐心,嘴上从不吃亏,脸上笑着。
“嘻嘻,说明我还厉害着!
”钱万财嬉皮笑脸。
“厉害着呢。
看你能把天戳个洞洞!
”王凤香更来劲。
“那我掏出来戳戳!
”钱万财解起裤腰带。
“你敢掏出来,我就给你割掉,上个宫刑。
你还日天了。
”王凤香说着,回家拿祖传的黄麻子杀猪刀去了。
“我的妈呀!
”吓得苏桂花一溜烟跑回家。
“狗日的瞎锤子,以为自己是大力神,手撕日本鬼子,裤裆里面藏着手榴弹!
”王风香没有好话,还说了句,“炸掉他的烂鸡巴!
肩挑手提走四方斧砍线弹老手艺。
虽然雷军的手艺不错,但是能拆能分价格便宜样式时尚的组合家具在农村已经有了市场,没有人请木匠了,老木匠的拿手本领——手工木风箱也没人要了,村里做饭时鼓风机吹的他烦躁不安。
特别是实施天保工程退耕还林后,村里没有人砍柴伐树了,用的不是煤炭就是煤气罐。
老木匠背着双手,在村里闲转,连找个谝闲的人都没有,只有自己哼起了小调:
“手拉风箱,呼呼的响
火炉烧得红旺旺
女婿来补锅,瞒了丈母娘
操作要留意呀,当心手烧伤
双手烧伤不要紧,怕只怕呀
说不服我妈妈娘,我的哥呀
跑马莫怕山,行船莫怕滩
帮助我的妈妈娘改造那旧思想
风箱拉得响,火炉烧得旺
我把风箱拉,我把锅来补
拉呀拉补呀补拉呀拉补呀补
想起老伴死的早,自己辛辛苦苦养家糊口,把儿子养活大,如今这祖传手艺无人继承了,老木匠不由得老泪纵横。
“老哥还锔瓮补锅呢?
”村长钱万财皮笑肉不笑说道。
“唉——”老木匠叹着气,不知唉的啥。
“我看王凤香的锅需你补!
”钱万财又道。
“补你妈个屄!
看我不拾掇你,不正经的东西!
”老木匠骂道。
“你咋骂人呢?
有话好好说么!
”钱万财大吃一惊,老木匠心慈面善,从不骂人呀。
“我还要用斧子砍人,用锛子凿人,用大刀杀人呢!
”老木匠发怒了。
“哎——”村长钱万财看事不妙,溜腿走人。
“你个瓷锤楞货瓜糜二球,你以为你是村里的皇帝,不敢惹你,我不怕!
”老木匠彻底懆了。
“这老家伙还憎火很!
”王凤香点着头,笑着,看村长的狼狈样。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杨广虎,男,74年生于宝鸡陈仓乡村,89年公开发表小说和诗歌。
著有历史长篇小说《党崇雅·明末清初三十年》,中短篇小说集《天子坡》、《南山·风景》,诗歌集《天籁南山》、散文集《活色生活》等。
获得西安文学奖、中国校园诗歌大赛一等奖、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理论奖,第三届陕西文艺评论奖、首届陕西报告文学奖、全国徐霞客散文游记大奖等。
1996年—2016年在秦岭终南山生活。
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常务副秘书长等。
曾任《中学生文萃》编辑、总策划,陕西省儿童文学研究会副秘书长,省青年文学协会副会长等。
现为国有上市公司高管,驻村扶贫第一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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