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个话题很沉重，我先讲个笑话轻松一下。

疫情当前，一群幼儿园园长聚在一起聊天，其中有一个园长赔得倾家荡产，不得不抵押房产来退学费。大家问这个园长：你还好吗？然而这个园长说：我每天都睡得像个婴儿一样！大家正要感叹，这个园长真是女中豪杰临危不乱，结果这个园长继续解释道：我每睡三个小时就会哭着醒过来。

婴儿一般的睡眠，乍一听很美妙。可是只要自己带过小婴儿的，应该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吧！

肉丸是我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候我还在UCLA读博士。肉丸满月之后迎来了春节，我们带着他到我当时的导师陶哲轩家里包饺子过年。席间我们几个搞数学的聊起了孩子，作为新手爸爸的我感到又累又紧张，于是就跟在座的资深爸爸们请教带孩子的诀窍。

一个数学家大佬说：“诀窍？我早忘光了。当时太缺觉了，大脑都瘫痪了，因此什么也没记住。”陶哲轩笑了，说：“我家老二才是地道的睡渣！她已经五岁了，现在还睡在我和我老婆中间，至今不能一觉安睡到天亮。每次我老婆提起要老三的事情，我都默默看着她，笑而不语。”

现在我家老二饭团马上就要两岁了，但我想起第一次刚当上爸爸时的种种困难，至今还是会有种在做噩梦的感觉。

当时我和我老婆邱天生活在洛杉矶，亲人都远在北京，朋友也都住得很远。原本我们约定好，为了能够不间断地满足睡渣肉丸的需求，邱天每天值守上半夜，从晚上七八点带着肉丸直到凌晨三四点，我睡一会然后来接替她值守下半夜，从凌晨三四点带到上午。

睡渣肉丸

然而有一天晚上，邱天由于堵奶导致的乳腺炎发起了高烧，整个人浑身疼痛像要散架一般，只好早早就去休息了。我一边照顾生病的老婆，一边彻夜抱着肉丸哄睡。这个神级睡渣，他就是不睡觉呀！他哭呀哭呀，我抱起来他就小声哭，我放下去他就嚎啕大哭，反正他就是不睡觉。我已经连续几星期每天睡眠不超过四个小时，饭也没好好吃过，整个人处于崩溃的边缘。我的耳朵开始耳鸣了，头疼得要爆炸了，胳膊也抱得抽筋了。我当时真的不行了，我就在想，天呀，各路神仙呀，只要有一个方法，任何一种方法，能够让肉丸立即睡着，那么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你们说，这时候要是有一个“睡眠邪教”来告诉我说，你只要如此这般地进行操作，从此孩子就能变成天使，一觉睡到天亮，我是不是一定会言听计从？你会怪我吗？

最近发生了这样一个悲剧。一个母亲，听从了一个叫做“芝士小馄饨”的睡眠指导服务，对孩子进行睡眠训练，结果孩子不幸去世了。

单纯就这件事来说，我的观点是，

这件事非常让人痛心，但是这个母亲也罪不至死，不应该受到媒体的炮火攻击，口诛笔伐。

从后续的新闻报道中，我的初步分析是，孩子可能是死于SIDS（婴儿猝死综合征）。SIDS指的是外表似乎完全健康的婴儿突然意外死亡，死后仍然很难对其死亡原因下结论的情况。SIDS是婴儿出生14天到1岁之间最常见的死亡原因，发病高峰是2~4个月，每年在美国有1-2千个孩子死于SIDS。

尽管因为SIDS背后的深层原因至今不明确，但是有一些做法是可以降低孩子SIDS风险的，包括：

不让孩子暴露在吸烟环境中

不给孩子睡软床，使用的床单也要绷紧在床上

不要在婴儿床上放置枕头、毛绒玩具、柔软床围等

如果给孩子盖被子，只能盖到胸口以下，并将被子其他三边掖到床垫下（尽量给孩子穿睡袋，并在孩子能翻身之后不要紧包住他的胳膊），以防被子捂住头部

将孩子的脚放在婴儿床尾，以防孩子继续往下滑进被子里面

不要给孩子穿盖得太多，以防体温过高

尽量与孩子同房不同床，让孩子的小床靠在父母大床旁边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在孩子一岁之前，让孩子仰着睡

根据这个妈妈监控中影像，如果单从环境角度去客观地评估，这个孩子的睡眠环境其实是一个相对低风险的环境，除了一侧的床围和有些松垮的床单，没有靠在大人的床边得到密切的观察和支持，实际上整体风险控制得还可以。

很多人抨击说不应该让孩子趴着睡。可是这个孩子确实是从仰着睡开始的，自己翻了个身，变成了趴着。根据美国儿科学会（AAP）的建议，孩子一岁之前应该仰睡，但是孩子在3-6个月时逐渐发展出翻身的能力之后，孩子睡觉时自主翻成趴睡，成人没有必要一定把孩子翻回正面。

因为当孩子发展出翻身能力的时候，他的肌肉能力和灵活性往往已经足够支持他不至于将自己轻易闷死。事实上，人类没有那么脆弱。如果孩子刚一学会翻身，就因为大人没有时时盯着他、将他翻过来，随便就会把自己憋死，那人类估计已经灭绝了。

所以如果你说，这个母亲可以更警惕一些，更小心一些，运用她母性的直觉早一点冲进去救孩子，我认为你说得没错。但是你说这个母亲一无是处，实在太蠢了，怎么这么该死，是一个被邪教洗脑的白痴，我觉得你对一个新手妈妈太苛责了。

自媒体大号“魔都囡”认为，是这个母亲活活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格十三”则认为，是“芝士小馄饨”对这个母亲进行了PUA洗脑。显然，这个母亲远不是一个完美的妈妈，而且“芝士小馄饨”看起来也确实像是一个骗钱的组织。

但是我认为，以这两个公众号为代表，

自媒体大号们所表达出来的态度，却也正是这一类悲剧产生的更深刻的社会原因

“格十三”在她的推文中提到，一定是“芝士小馄饨”对这个母亲进行了“

育儿PUA

”，导致了悲剧的产生。我觉得PUA这个词用得很有意思。尽管并不了解PUA具体的内容和方法，但我搜索了一下，发现PUA大概可以分为两个步骤。

第一步，击垮对方的自信和自尊；

第二步，让对方意识到唯一的出路就是听从我的想法。

这里面，最重要的显然是第一步。如果不能击垮对方的自信，怎么可能成功控制对方呢？

如果说“芝士小馄饨”真的通过给众多妈妈们洗脑，聚集了粉丝骗得了钱财，那也不过是PUA里的第二步罢了。那么重要的第一步是谁给他们铺垫好的呢？

站在一个年轻父母的角度来看，我认为最让人愤慨、令人齿寒的是那些煽动情绪、带节奏的公众号——为了吸引粉丝，不断放大恐慌，制造焦虑，首当其冲地将新手父母的自信和自尊打压到尘土里。

“你看，这个新手父母做错了，孩子死了。你看，那个新手父母被洗脑了，孩子残了。她怎么这么蠢？我简直想把她打一顿！”

这些自媒体大号凭借一些片面的信息，没有实地考察取证、没有听到所有当事人完整的发声，就用自己揣测的恶意去带节奏，大放厥词地打击当事人，传播当事人的隐私信息。他们带给新手父母的伤害，恐怕不会比“芝士小馄饨”更轻。

作为年轻的新手父母，育儿的自信是极其脆弱的。我相信初为父母的都有所体会。肉丸刚出生的时候，我每天都无数遍地质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作为一个神级睡渣的爸爸，每次哄他睡觉的时候，这种不自信就会成倍地放大——我是不是一个糟糕的父亲？怎么从没听别人提起过孩子睡觉这么困难？我家孩子睡觉这么困难是不是因为我哪里带得不对？

好在当时的我们比较幸运，既没有“经验丰富”的家人在旁边指点江山，也没遇到洗脑的公众号“专家”打击我们脆弱的信心。但是换位思考，假如现在的我重新再来一遍，我一定能做得比那个妈妈好吗？在各种自媒体大号的轮番轰炸之下，我还能拥有足够的信心，坚持我作为父亲的直觉吗？我这样做，怕伤害了孩子，那样做，又怕惯坏了孩子。大家能不能统一一下口径，就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办？

现在三年多过去了，我也已经从新手父母摸爬滚打，自己也升级成了“育儿专家”，不仅拥有了丰富的文献和书籍的储备，也掌握了大量的实操经验。回过头来看，我意识到了睡眠训练的问题，也能够更加从容地处理孩子的各种情况。但是实不相瞒，在肉丸出生的第一年里，我们也对他尝试过各种各样的睡眠训练，也曾小心翼翼地盯着监控看他拒绝入睡时的大哭。

睡眠训练的根本动力，就是我胳膊实在没劲了，真的抱不动了。我只是一个弱鸡数学家，哪里有什么肱二头肌三头肌四头肌？于是我查阅了所有能找到的睡眠训练的知识，自己进行了消化吸收和调整，然后开始了对肉丸的睡眠训练之旅。

我的设计是这样的。我抱哄半分钟，然后放下走开，反正也抱不动了，孩子哭我也没办法。我先休息半分钟，然后再去抱半分钟，然后再走开。这次休息一分钟，然后再抱半分钟再走开。接下来是两分钟，然后是三分钟。到达三分钟之后，我就进入每次“三分钟休息，半分钟抱哄”的单曲循环模式。你别说，大概一刻钟之内，肉丸真就睡着了。我当时觉得简直是神迹。

这方法适用了几个月，然后就又没有任何卵用了。随着我们回国，我们开始有了家人和育儿嫂的支持，于是对肉丸的睡眠训练也就逐渐放弃了。直到今天，肉丸已经三岁多了，他仍然动辄在床上躺一两个小时不睡觉，不过已经长大了，好歹不哭了，会自言自语唱唱歌，给自己讲故事。

当然，我也不自责了。为什么呢？因为我有了老二饭团。饭团放下就睡着，完全是个天使宝宝。我终于意识到，原来我并不是一个糟糕的爸爸。原来这就是孩子的个性。肉丸就是一个睡觉困难的孩子，天性如此，谁也怪不得。说真的，想想都好笑，邱天和我都是睡觉困难户，超级夜猫子。我俩从小就熬夜，在幼儿园都是最后一个睡着的，有什么资格要求我们的孩子都能轻松入睡呢？

实际上一个新手父母最怕的，就是丧失自信

。就像市场上的投资者和消费者，丧失了投资和消费的信心，市场就会一蹶不振、陷入萧条。一个新手父母，丧失了自己带孩子的信心，就会非常脆弱，不堪一击，非常容易被洗脑、被带偏，被奇怪的组织、奇怪的话术带着做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自己反思，当时我对肉丸睡眠训练，到底为什么有过一段时间的作用呢？我自己的感觉是，归根结底是因为我自己总结出了一些东西，虽然不一定是正确的，但是我瞬间有了些自信。

其实真正被训练出来的，可能不是肉丸的睡眠，而是我自己。

我开始懂得了GoodEnoughParenting，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性，并重拾信心。做父母不能太慌，需要有一点规划，不管规划本身是对是错，心里总是有点底的。一旦心里不慌了，很多事情反而更清楚了，最后竟然真的做得更好了。

所以我觉得，不管是经验丰富的亲朋好友、还是知识渊博的育儿专家，能够送给新手父母最好的礼物，就是告诉他们——

相信自己，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对自己诚实，不那么完美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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