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在苏州(摄影:车前子)
关于小说我是这样认为的
引起我注意的只是语言和叙述,故事对我来说并不是主要的,它不过是一条可以支撑我写下去的线索而已,它的好坏全在于我耐心的叙说,不是别的。
对于这一条线索,我希望赋予它一种神奇性,在我看来,梦也是真实的,小说是另一种可以臆造的生活,而神奇性将使小说不流于一般的眼睛的记录。
使自己平静下来,再平静下来,百倍地关注细节,关注日常的琐碎,对我来讲,没有放大镜,而只有平光镜。
好的小说是一个出发点,可以带我穿过一条陌生路径。
立足于无意义。仍然是无意义。永远都是。
直至死。
不要训斥我。
吸引我写下去的也许就是我感到了言说的乐趣。
饶有兴趣地说。
10.
给我酒。给我力量。给我一条扯不断的橡皮筋。
猫与人》
没有月亮陪伴的短途飞行
自宋朝的女人》
《灵魂独白》
《爆炸头综合征》
《戴鹰嘴帽出门》
猫与人
我说过,我挺讨厌阿龟家里的那只猫的,我这么说当然是有道理的,原因是它有一次突然跳上我的身体,自那以后,我一直作奇怪的梦,并且我的身上,老是去不掉那种气味,好几次我睡下来,又梦见被它扑倒。
“它挺大”,阿改说。
今天早上一觉醒来,我发觉就不对劲,我身上有一些东西开始不停地往地板上掉,开始是一些头发。头发,你知道的,我每天都会掉一些,以前掉得少,现在多一些,但这也没什么,我一直都非常习惯,现在,除了掉一些头发,我发现,我的皮也开始掉一些,这让我非常紧张,害怕,我突然觉得,我的皮肤是不是会一直掉下去,直到……直到……我不敢再想下去,我赶紧跑到书房,在一个抽屉里,翻找那些治皮肤的药。
妈妈说,她看到一团很奇怪的气体,在交易场那边飘了过来。夏日的空中,有一朵奇形怪状的云。
晚上我去阿龟那里,又看到那只猫,在门口,它一直盯着我,我不敢进去,我怕它什么时候,又扑到我身上,我刚用肥皂,洗了个澡,我不是说,我有洁癖,事实上,我确实有洁癖,我是想洗掉空气中那种猫的气味。
“这可能吗?”阿改问。
那天晚上我没回家,因为聊得很晚,就住在朋友下榻的酒店,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被子,我们挤在了一起,那天下午朋友从外地过来,我们很久没见面了,聊得太晚,也喝了很多酒,也因为住的地方离家太远,我没回家,就睡在朋友下榻的酒店里,关灯之后,我突然发现那只猫又出现了,并且身体和爪子似乎还很大。
我跟小张讲,我看到一只猫,小张说,猫有什么啊,不就是四只脚嘛。
那几天我开始咳嗽,我担心小张是不是带来了一些身体的细菌,在一年前萨斯的阴影下,我开始有点胡思乱想,后来我,偷偷在房间吃了几次头孢拉定。
10.
整个五月,我一直很恐惧,我担心我会被一些小东西弄死,这些小东西上串下跳,并且在窗口,一直盯着我。玻璃上出现了一只猫的脸。
11.
我的身体开始出现盗汗也就是前两天吧,天气还不算热,我洗完澡,只穿一条短裤,吹着风扇,但汗还是不停地从身体冒出来,妈妈说,你皮肤上怎么那么多水珠,拿毛巾擦擦。擦擦。
12.
我发现我开始学猫叫,并且不自觉地学猫叫,我止不住,在三更半夜,我一直叫了很久,直到我把门窗全关死,楼上砸下几个酒瓶,哗啦一声,泼下一大桶水。但我是在叫,我怀疑,这一切是阿龟家那只猫给害的,我打算把它杀掉,杀掉总可以吧。
13.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趁大雾弥漫,我贴着地面,窜了出去。
14.
阿龟在房间看新闻,南宁,福建路一带,有一家人,走失一只猫,毛色为黑色,掺一些白,比较肥。
15.
我伸出手,看到手腕上长出很多毛,我没意识到小张的那些细菌,已留在我的鼻腔里。我问小张,你没病吧。没病,我一直戴着口罩的,回家就把衣服洗了,放心好了。
16.
第三天,新闻又播,福建路一带出现很多只猫。街头花园到处都是。
17.
晚上我又去阿龟那里,那只猫又回来了,不过这回,它站了起来,在洗衣机旁边,它一直盯着我,我倒没什么害怕,说了一句:“看什么看,死肥猫。”我推开门,走了进去,我也很大,毛色发亮。
18.
阳台对面,是一些单身青年,他们突然往楼下跑,大声说,我们看到两只猫。很大,很大,长得像电视里走失的那两人。我和阿龟,相互看了看,我们没觉得我们有什么异常啊,我们坐在电脑前聊天,我们拿着杯子,喝金龙泉啤酒。
19.
小潘走进来的时候,说了一句,我们那只猫怎么不见了。
20.
那天晚上从阿龟那里回来,我又觉得不对劲,我的指甲开始变长,并且越来越快,我儿子看到后,就去书柜找了一把指甲钳给我。我剪了很久,地上掉了很多东西。后来我把他们捡起来,扔出窗口。
21.
第二天,阿改打来电话,说,阿龟家那只猫,确实不见了。
22.
晚上我那都没去,我一直呆在房子里,吃冰箱里的鱼。吃了一条又一条。
23.
半夜,我偷偷窜出去,街上没有什么人,我弯着腰,窜过福建路,在亭子糖厂的一根烟囱下,我停了下来,我想做的一件事,是爬上去,拿起望远镜,看看阿龟家,是不是没有猫了,我怀疑他们说没有猫,纯粹是一句谎言。
24.
当然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猫没看见,但看见有一个人,蛮像猫,有猫的气味,在房间里,一直玩一种扑食游戏。
25.
小张从外地打来电话,说他也梦见被猫扑倒,他问我,应该怎么办,我说,吃药。
26.
我打算不停地吃,直到那层该死的毛脱掉。
2003
没有月亮陪伴的短途飞行
这是一架小型飞机,
分将飞离这个位于郊区的机场,现在
分,还差一个钟头,晚上的机场,空旷,平静。经过一个坡道,出租车在机场门口停住,很快地从车上下来三个人,他们在门口折腾半天,才把一大堆行李,抬上入口高起来的一级台阶,门口一直有一个抽烟的女人,站在一排推车的后面,看着他们,因为光线是从机场大厅内部透出,经过玻璃之后,再落到她的身上,所以她的脸,始终模糊不清,入口的雨棚很高,灯具不多,在夜幕中显得尤其冷清,在他们面向机场的时候,风就从他们后面吹过来,这三个人进入大厅之后,其中一个放下行李,走到左前方的柜台,另外的两个,则站在离柜台不远的地方等着。
因为是晚上,已经没几个航班要飞离这里,大厅内的旅客,也就非常的少,灯光从天棚照射下来,落在地面的花岗石,也照耀在他们的身上,他们的头顶,有许多粗大的管道,穿插在天棚白色的钢管上,在屋顶的钢板之间,游来荡去,最后静静地停在那里。现在他们手上,是一叠红色字体的飞机票和一张深蓝色票据,那些机票上写有他们的姓名、航班、起飞时间、到达的城市,在托运行李的瞬间,空旷的大厅突然传来一声脆响,紧接着便是一个女广播员的清脆声音。
现在,这三个人总算来到了侯机大厅,除了一些很小的黑色皮包,他们手上,已没有什么东西,他们看上去很轻松,右边,有一排玻璃柜台,出售一些工艺品、木雕和书籍,再过去的地方,是一片橘黄色的椅子,椅子上散落着一些旅客,玻璃的旁边,两米高的地方,登机口的一侧挂有几个蓝色的荧屏,滚动播放着各个航班的白色字体。玻璃当然是很大的一片,从屋顶一直弯曲到地面,因为机场外面一片漆黑,所以,人在候机大厅的内部,时无法看清玻璃外面是否会停有飞机。
这三个人,有一个是短发,身材比较高,另一个则个子矮,秃头,还有一个,因为是女的,所以自然是长发,由于是小型飞机,所以他们所在的
号侯机厅,是在大厅的最远处,通过一个直跑的楼梯,再落到地面,而不会像在二楼,通过一个廊道,一个登机桥,和大型飞机连在一起。这个一楼的候机厅,比起二楼大厅要小得多,墙壁上有两台电视机,位置对应成直角,正在播放着同一部武侠片,当然,这样的电视片,也一直吸引几个等候飞机到来的旅客,同样地,在这个大厅里,也看不见黑漆漆的停机坪的外面,是否会停有飞机,但能感觉到玻璃,一直在微微震颤,通过这种震颤,几乎可以肯定,应该是有一架飞机正停在落地玻璃的外面。
但是现在,他们乘坐的那一架小型飞机还未出现,它可能正在飞往这个机场的途中,一直到
分,他们才听到一阵轰鸣、尖叫,才发现那架飞机,突然出现在了侯机大厅的外面。
之后大门打开,风猛烈地从外面灌进来,他们中的那个高个,也终于看清这一架嘶鸣着停在黑暗的水泥地面,不久将会带着他们升到空中的小型飞机,像一只大鸟一样机巧,当然,它有两个轻巧的翅膀和一个很小的机身,大约十分钟后,这三个人,钻进了飞机里面,而他的位置,正好就靠在机舱的窗口,窗口很小,但刚好就正对着机翼,他扭过头,看到机翼下面,有一个饱满的圆柱状的螺旋喷气装置,装置的外表,被银色的铝板包裹,拼缝的地方,有一排排整齐的螺钉,这样的装置,总是使他想起一架老式的二战时期的战机,正在飞往轰炸日本的途中。不同的是,起飞之前,他还能看到地面,现在完全看不到了。现在这架飞机,已经飞到了空中,机身的下面,是越来越遥远的一些灯火,它将静静地飞往一个他不熟悉的地方,一个深夜抵达的城市。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像很多年以前从米兰飞到罗马的那一次一样,在深夜的夜空,在机舱的窗口外,突然看到一枚巨大的悬浮在夜空中的月亮,那枚月亮,仿佛是一个陪伴多年的朋友,正静静地出现在他的身边。现在,展现在他面前的,是无边无际的空中的黑夜,以及静静笼罩他生命的某个时刻。他感觉自己,仿佛正在飞向某个宇宙中的岛屿,另一个小星球,此刻的窗外,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飞机那种低低的轰鸣,一直响在耳边,他闭上眼,感觉到巨大的虚空正在吞没自己,悬挂在夜空中的身体,在机舱内淡淡的灯光照耀下,正在去往宇宙某个茫茫的时空。
他动了动自己的身体,拉了拉安全带,抬头看了看从行李架漫射出来的灯光,再一次确认了自己,在飞机上的那种犹如浮尘的存在。
2002
来自宋朝的女人
我和小张以及老五,坐在港口路边的大排档吃海鲜时,离我眼前一尺的地面,突然冒出一个女人,先是我在人群中看见她的脸,接下来,是老五和小张,小张后来跟我说,这张脸应该不会是南方的,因为南方看手相的女人,是不会无缘无故跑到大街上去的,他们最多只是在熟人和朋友中出现。因此,今天晚上9点多钟当这个女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并说着一种不同于这里的方言时,我着实吓了一跳,我以为碰到了一个天外来客,因为她压得很低的叽哩咕噜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时,简直就像是从外星人的嘴里冒出的。如果她的打扮,再花枝招展一点,我完全可以相信,自己来到了另一块大陆,或者穿裙子四处游荡的吉普赛人中间,被她的咒语和巫术一下子缠住了。
当她出现时,我的身边,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几个人在街上低头乱跑,房屋也差不多被刮倒了,广告牌发出砰砰的响声,天空往上升得更高,到了楼房的上面,树从地上飞起了一棵,向前漂移,然后砸到了一户人家的院子,发出哗啦一声巨响,这使得她的出现,在我看来愈加神秘和奇怪,她像一团很轻的会转来转去的空气,先是出现在我的右边,然后又转到了左边。显然她认为,今晚找到了一个可以施展嘴皮和魅力的对象,或者,我就是她面前可以进帐50元的猎物。因为在她看来,一动不动,并且一直朝她摆手的小张以及老五,显然是早已熟知并识破了她这一套花样,只有我这个看上去像是新来的,也或者说,我这张她从未见过的和善的脸,引起了她的兴趣。
但她过于含混或者说模糊不清的口音,使我难以清晰地听明白她说出的话,一直到她的脸,快凑到了我的眼前,我才隐约听清楚了一句。事实上,我一直很害怕看手相的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老的还是年轻的,更何况是一个打扮奇怪,肥得快像一个膨胀的皮球的中年女人。我有些担心,我躲在衣服下面动来动去的灵魂,会被她一眼看穿,然后被她一把抓住,从衣服里面猛拽出来,最后带走。这是真的,我以前的一个老邻居,在一次被人看完手相后,就莫名其妙地在这世界消失了,再也找不到。当他再次出现时,他已经快死了,样子几乎像疯了一样。更重要的是,我总觉得我的手相和面相,其实都隐藏着属于我个人的内部世界的秘密,我不想轻易地让别人看到,它代表了我内心深处一直深藏不露的奥秘与运气,前世积德与否,是否在上辈子干了天大的坏事,是否有过艳遇,有过各种奇遇,它们全都隐藏在我的手相里。如果我被识破,我很可能就会在这辈子,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打进地狱,名声狼藉,不得翻身。尽管在任何一个看手相的女人或者男人看来,我被衣服和这副臭皮囊遮盖的躯体和躲藏在躯体下面的灵魂,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但即使这样,我仍然不希望她出现在我面前,在夜幕和向四周喷射橘黄色灯光的路灯下,说出一大堆我不愿听的东西,说出我前世的秘密,今生和来世的遭遇,我害怕被小张和老五听到后笑话,他们总是等着看我在人群中出错,然后可以对着夜色,放肆地对着空气哈哈大笑一番。我也担心她说出的话,真的具有某种超级魔力,让死去的鸟儿,在早晨全部复活,然后飞出我家对面发电机房破旧的屋檐,或者死去已久的人会咸鱼翻生,一个个从地下,从各个隐秘的角落,一下子全部涌到了夏日的大街上。
在这个港口城市,在满大街穿着拖鞋、凉鞋走来走去的人群当中,只有我知道自己身体的里面,一直隐藏着一个别人不知道的故事。我其实是一名秘密的超级魔术的练习者,正在练习一种可以让自己在瞬间分裂成两个人的魔术,因为这样的魔术,对我非常具有吸引力,可以让我在这个铜墙铁壁的世界里到处跑来跑去,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今天可以跑到这里,明天又跑到那里。或者,两个人同时在不同的地方出现,干不同的事。所有对我感兴趣的人,越发觉得我不可思议,越发对我着迷,女孩子们越来越迷恋我,想了解我下一步又变幻出什么花样;男人们面对两个站立在他们面前的我时,一直在为到底去找那一个我出来喝酒而犯愁,头痛,为那一个说出的话是真的而反复纠结。而我很高兴能够这样去迷惑大众,不让他们发现那一个才是真的我,以及我做事的真正动机。想到这一点,我就很快乐,每天抓紧时间在窗帘落下的房间里不停训练。当然,我可以肯定,我练的决不是气功那样的破玩意,气功太低级了,除了拿来吓唬人,几乎对生活没什么作用。因此,当这个看手相的女人,像一只大皮球突然滚到我身边时,我确实是因为有心事和秘密,而不想直视她的眼睛,也害怕她犀利的目光,会像X光一样,从前面、侧面和后面穿透我的胸腔,发现我身体里面隐藏的这一点秘密,然后施展法力,终止我的练习。我知道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真正练习成功,但具体的情况是,我几乎快成功了一两次。曾经有一次,由我分裂出去的这两个人,在华东路,朝阳路,以及朝阳花园各自分别绕上一圈后,被我亲眼看见,在路边的草地上,又相互融合在了一起。两个人融合在一起时,产生了的强烈弧光,照亮了周围的街道、夜空以及住宅小区,并导致了几十盏路灯霹雳啪啦地瞬间熄灭,为此还惊动了警察和110大队,供电部门紧急出动,连夜排除故障,以便恢复供电,我很享受这种魔术的威力。还有一点,我之所以不想让这个女人靠近,是因为我还是个脆弱和神经质的人,一直偷偷地暗恋着一个不可能爱的女孩,我怕她看出这一点,从而使我在人群中名誉扫地。
但她充满穿透力的眼神,却在瞬间,使我惊叫起来。我终于想起来了,在一千多年前我曾经生活过的宋朝,在开封府的街头,我也曾看到过一个女人这样的眼神。我很奇怪,一千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为什么和这个女人又一次在街头相遇,难道她也具有穿越时空的本事,也或者,她又一次投胎和转世成功,然后继续在人群中重操旧业。事实上,她看上去确实根本就不陌生,和一千多年前我在开封府的街头,看到的那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女人完全一致,她的口音,也证实了这一点。而当时,我正在开封府求学,我坐了将近一个月的马车,才从遥远的邕州府,来到大宋繁华的首都。我累坏了,在客栈住下后,独自一人,坐在街边的一家酒馆喝酒,我点了一盘花生米,一碟卤鸡翅,一大碗米酒,一个人喝了起来。不久,两个开封府的年轻诗人,带着两个漂亮的女孩,从家中跑出来找我,他们都知道我叫谢灵运,在遥远的邕州府,写着一种和他们北方完全不同的诗歌,我们在那里猜吗,喝酒吃菜。也就是在我低头喝酒时,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要不要给你看个手相,小哥哥。”我惊讶地抬起头,看到一个球一样花枝招展的女人,突然从街上飘到了我的眼前,额头几乎贴到我的脸上。我听到她一直不停地在我耳边喃喃低语:“我看你天庭饱满,五官端正,眉毛又长得好,一定是个能成大事的年轻人。”我很奇怪,她怎么又会在这里找到我。难道我和她之间,真的有一种说不清的联系,以至于使她,在一千多年前的宋朝就知道了我,并且我去到那里,她就出现在那里,就像今天晚上,我从邕州府到了开封府,她也穿越时空,飘然而至,一路嘀嘀咕咕,像一阵风穿过街头上空的月亮和灯红酒绿的房子,又一次在人群中找到了我。
她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她为什么一直这样纠缠着我,难道她想了解,我正在练习的魔术,想看看我到底是否能真正成功一次,或者,在我成功之后,用她的把戏和法力,把分开的我们俩迅速抓住,然后重新粘合,以此在人群中好证明她的魔力,然后为她带来更好的看手相的生意。当然现在,需不需要知道她的名字,对我来讲其实都是很次要的。重要的是,当我面对她时,我开始想,我是否会在时间快速移动一千多年后,在歌舞升平的邕州府,在朝阳路,在民族大道七岔路口,也或者中山路,又一次遇到她。那时我会是一个怎样的人,是否还在写诗?还有,和我玩得最好朋友,是不是还在人世和身边。当然,我希望我的老婆,儿子,我的妈妈,妹妹,还有我已经死去多年的老爹,都能够和我一起,再次重逢在华东路,在房间里一起吃着自己的晚餐。
但是,我担心的问题,也许正在于此。如果她一眼就看出我的来生,根本就不是我描述的如此,我会不会沮丧得一头栽倒在开封府的街上,也或者大病一场。当我现在和朋友一起,来到这个位于北部湾一侧的港口城市,怎么说,我也不想在以后的来生,失去原来的一切和前世今生的记忆。我正在秘密练习的魔术,其实也是为了穿越以后的来生,即有一个我死去之后,另一个我仍可以在这个世界走来走去,继续喝酒,写诗,旅行,和恋爱,并且一直生活在这个城市,从未离去。但我担心我的魔术,练习得不够成功,也或者,这个女人根本就可以一眼看出我绝对不会成功,因为我以前干过的种种坏事,使她敢于做出这样的断言和下这样的结论。这正是当我在这个港口城市看到这个女人时,突然感到恐惧的原因。我害怕她在小张和老五面前,把我前世和来生的全部秘密说出去,然后我所有的秘密,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下子全部就不再是秘密。
这个从开封府穿越时空而来的女人,穿着奇怪的鲜艳的衣服,她显然是看穿了我,也知道了我内心的想法和正在练习的魔术。她走到我的身边,想从我的口中,证实我曾经去过开封府,被她在街头的酒馆撞见过。而我,假装没有看见她。即使她把脸凑上来,我的目光也只是看着远处,我努力表现出和她根本就不认识的样子,把她完全当做一个陌生人。哪怕以后,在某个街头,我和小张老五再次遇见她,我也不打算去搭理这个女人。无论她怎么试图靠近我,想在我这里,获得她今天的第一单看手相的生意,我就是不让自己的情绪受到她的任何影响。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让自己练习的魔术继续下去,我不想半途而废,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个魔术会大获成功,然后人们纷纷邀请我参加各种活动,出席各种商业演出,在各个城市最盛大最雄伟的剧场,开始令人震惊的魔术表演,那时我将不再写诗,我的身份已经成功地转变为一个奇妙的魔术师,人们争先恐后地与我握手,请我签名,经纪人忙得不可开交,手机和电话响个不停,预约的邮件一封接一封,不断地接受并为我安排各种巡回演出。我的名声,已经远远不只是限于邕州府,在巴黎,纽约,东京,在曼谷和布宜诺斯艾利斯,在开罗和开普敦,几乎所有的城市都向我发出邀请,为的是专门看上一眼我突然分开,然后身体又奇妙融合在一起的拿手好戏。报纸、电视、互联网,到处是我演出的消息和各种报道,人们站在街头,或者一大早去机场接机,为的是一睹我的风采,女粉丝们在护栏外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尖叫,为见到我而整夜激动,彻夜不眠。有关我奋斗成功的自传,正在印刷厂不断加印,版税足以养活我下辈子,这是多么美好和美妙的事业,值得我为之努力和奋斗,想到这一点,我就忍不住对着镜子哈哈大笑起来。
因此今天,在这个海边的港口城市,当我和小张以及老五喝着酒,吹着海风,在高楼的灯光和呼啸驶过马路的汽车中,度过了将近三个小时时,我们快乐得丝毫没有受到任何人包括那个女人的影响,我们大声说笑,大口喝酒,把酒瓶扔得到处都是。在这个远离市区的海边,这个看手相的女人,可以说是今晚大排挡上唯一的一点亮色。她穿着一件长袖的碎花上衣,看上去肥不溜秋,个子不高,因此远远看上去就更像是一只滚动的皮球。她低着头,在我们中间以及周围的餐桌不停打转,在夜幕的灯光下,那花枝招展的衣服,使她看上去更像一个移动的花团,仿佛随时准备突然绽放,成为引人注目的中心。她一直在向空中不停吹气,大口地吹,以便使每一个人相信,她的魔力与把戏足以让这个夜晚,会突然变成白天,然后一切牛鬼蛇神,全都在她的眼皮底下无处逃窜,最后统统滚落到肮脏的下水道里,这一幕,我在一千多年前的开封府,也曾见识过。但是,今晚,我确实不想让她影响到我们喝酒的好心情,坏了我正在练习的秘密的好事,跑到我的面前,围着我嘀嘀咕咕地说上一大通,最后让我秘密练习的魔术戛然而止,然后梦想破灭,这正是她在我的身边绕上半圈,即使看上去像个熟人一样但最后也仍然毫无收获,然后闷闷不乐,最终不得不滚蛋、离开的原因。在被一个留短发的女服务员过来驱赶几次之后,这个女人终于在我的侧后方,抓住了一条大鱼。一个年纪大约三十多岁,身边有两个妖艳女人的男人,使她终于得以坐在一把蓝色的塑料椅子上,她开始施展她的魅力,她的脑袋和嘴巴,也趁机向这个男人倾斜,拿着这个男人的左手,一番细看之后,开始嘀嘀咕咕他的前世与来生,这也是她今晚费了不少力气之后,到目前为止唯一的一次成功。
当那个看手相的女人,收完钱,从那个男人身边站起,向另一条街道飘去,并逐渐消失在夜空时,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突然大叫一声倒下,他身边的两个女人,也像气球一样,呼的一下,瞬间在港口的夜空消失。整条街吃大排档的人,和我一起,都转过头,朝刚才那个看手相的女人坐过的位置看去……要知道,这可是一个秘密的,来自宋朝的女人。她其貌不扬,但法力惊人,可以在古代和未来之间回来穿梭,熟知我们每一个人的秘密,以及前世今生,包括远在另一个大陆的所有独裁者,也或者遥远的吃人部落的首领,还有那些一肚子坏水、口吐莲花的家伙,她都能当众说出他们以后的命运,说出他们最后到底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而所有让人百思不解的奇遇,所有她说出来的一切结论,最后都会变成文字,变成奇谈逸闻,出现在本地老百姓最爱看的一份晚报。
2005
2016
灵魂独白
我生下来的时候是非常非常小的,我是说,要比你们所看到的新鲜、粉红的婴儿都要小,他们在母亲子宫里,被医生从产道,或者切开的饱满发亮的肚皮下掏出来时都很大了,小的早产的就不说了,大的
斤很正常的,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母亲告诉我,我是
两,但实际上,我可能也就
0.001
克那么一点,那些随着我一起出现在我母亲、外婆、爸爸、外公,还有医生护士面前的头、手、躯体、下肢,以及红色皮肤下面的心、肺、肝、肠、肾,都是后来附加上去的,目的是为了让我,有一个身体的支撑和一副皮囊的包裹,以便以后,可以整个地在地面和楼梯上站立起来,抵御那些不属于我的外来的东西和一切威胁。但这些,其实并不是我原来希望的,所以,当我从产房里,被一个穿白色衣服戴白色帽子的中年护士抱出来,看到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摆在我面前时,我就完全忍不住大声哭喊了起来。
这喊叫其实应该是一种恐惧,因为,我看到我面前这些东西的时候,我真的挺吃惊的,你说惊呆也可以,因为这些,和我附着在一起的东西,竟然可以在以后的日子里,随着我像气球一样不停地庞大。我的母亲在怀孕与生育我的那个年代虽然没什么东西吃的,但粗茶淡饭还是通过她的双乳,变成一种乳白色的液体,我出生的时候还属于困难时期,街头运动也刚刚开始,坐月子的那段时间,我的母亲也就只吃过那么一两只鸡,鸡蛋也非常的少,肉类你知道,全是每月按票据定量供应,这么说来我完全可以说是具有先天营养不良的嫌疑,尽管这样,我还是不能阻止这些附加在我身上的东西不断变大,它先是长出一些毛,然后是那根在我肚脐外的那么一小点的肉团,在有一天洗澡时像干枯的树叶自动脱落,但是,与不停长大的附加物相比,我脱落的这么一点东西,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我发现我身体的最上面有一个可以转动的头部是后来的事情,一天晚上大人们睡着的时候,我爬起来看了看自己,当然我能够自己爬起来甚至行走意味着我已经变得很大了,这也是我没办法加以阻止并一直为之感到沮丧和恐惧的事情,有一段时间,我给最上面的那个头部,捆上一条黑色橡胶,并打上了死结,但有一天它还是挣脱出来了,然后它当着我母亲的面,不只一次地警告我:如果我仍然这样,它就跑去旁边的派出所报警,以便对我的一切异端行为进行监控。
现在,借助月光,我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来到窗口,我的手上,已经拿了一块刚才还放在桌子上面的圆形镜子,我很快地把头伸进去,想看看月光到底是怎样的,当然,我不可能看到月光的任何分子、原子的构成,也不可能通过镜子,进入到另一个有着我真正重量的世界。我最后看到的,只是镜子里一个圆形的大概是头部的东西,可以转动,有一个可以发出声音的管道和黑洞。在它转动的时候,它的上面有一些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的奇形怪状的东西。比如眼睛,鼻子,嘴巴,和一对缺乏厚度的耳朵,一些毛发好奇的贴在头皮和额头上面,仿佛是为了掩护我。
半夜人们全睡着的时候,我试着溜到杂物房,然后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拆下来,我拿来一个螺丝刀,结果发现它们真是可以拆下来的,总之,我摆弄了半天后,才知道这些东西,有不同的功能,分别是用来看(眼睛),用来闻(鼻子),用来听(耳朵),和用来舔的(嘴巴里的舌头),它们相互之间完全不相关,却如此怪异和紧密地组织在一切,真是疯了,但是,为了第二天邻居能再看到我,也为了不让家里人知道我昨天半夜爬起来悄悄干了这些勾当,我趁着月色照临窗口,又把它们悄悄地从拆出来的地方塞了回去,把螺丝刀和工具收拾好,然后再悄悄地滚到床上,蒙上了一床差点让我又做一次噩梦的被子。
有一天我上街的时候,发现这些东西特别喜欢跟着我,我说滚!滚!……但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摆脱不掉它们,说实话,我真的是挺讨厌它们一直跟着我的那种死皮赖脸的样子,像一群无耻的小跟班,我要照顾它们,喂它们,给它们买吃的,或者口渴时去找小卖部买矿泉水或者饮料,回到家要给它们洗澡并且穿衣打扮。眼睛喜欢对着镜子和空气不停眨眼,像个浅薄的女人,鼻子则喜欢在晚饭时分四处去闻空气里流动的肉香,舌头伸出口腔外面,像一个密探,去打探今晚吃什么,耳朵则享受着收音机和黄昏时隔壁邻居拉出的一段小提琴,这群烦人的小跟班,就这么跟了我很多年,并且跟得这么紧,让我真的烦透了,这一点,就连那些诚实的人都会跟我说,它们看上去特别像一群跟在我后面的狗,实际上,出门的时候它们真的全都凶恶地扑到了我的身上,然后躲在我衣服下面不停地鼓捣,你看,你看,我胸口下面的地方,就有一个东西在不停地乱蹦着、跳动着,不信,你可以亲自去摸去听
它其实,就是一颗不停膨大又不停缩小的心脏。
我最终发现我身体有一根圆柱形的东西是后来的事,正是这根奇怪的东西,让我不至于变得那么沮丧,而且由于愈加热爱我相信它应该不是附加上去,而是从我的灵魂内部长出来的,我很喜欢它变成棍子以后的样子,可以在澡堂,在床上,在没有人的地方。甚至在无人的草地和森林里仔细地安慰、抚摸它,答应它给我愉快之后,可以带它去任何它渴望去的地方,总之,与那些讨厌的小跟班相比,这一根隐藏在衣服下面可以伸展自如的东西,就像随便可以放在口袋里的小玩意,实在是妙不可言,当然,它也是我出门时,唯一最愿意带在身上而不感觉到累的东西,一个灵敏的探测世界的天线,一个性别的证明,一个男性社会角色的标签
力量、信心、责任与义务,明白到这一点,你就会想为它写一首赞歌。
正因为这样,有一天我在橡皮网站贴了一首最近写的诗时,有个叫贾冬阳的朋友问我那首诗为什么这样写,我觉得这很好解释啊,因为我身上的这些东西,除了那根圆柱体之外,全都不是我的,全是附加上去的一些零部件,我看到的,不过就是别人看到的,或者说,我背负着这些东西,走街串巷,招摇过市,不过是背着一些似乎不应该背的东西而已,那些附加的东西,因为偶然的一个早晨来到我的身体,然后和随后到来的日子一起,紧紧地缠住了我自由惯了的灵魂,想到这些犹如枷锁一样套在我身上的东西,我这个在草地和森林自由惯了的人,也要开始忍不住要骂天气了。
那首美妙的诗是这样写的:
我站在那里
在檐口下,在雨中的橱窗旁
我用我从别处借来的一对眼睛观察
一个穿戴着我躯壳的人
发着光
像树木
快速移过
碎石路面的街口
停在红灯闪耀的指示牌下
我认出那意思是——
有些时候你
应该停止
我记得我写这首诗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不停地出现一个一个打叉叉的圆形的路牌,实际上,我走到的每一个路口,都有这么一个圆形的东西,它们的意思,大概就是叫我别跑那么快,或者此路不通,在这个地方你应该掉头回去,但你想想我能重新掉头吗?我身上的这些,是掉头就可以全部弄掉的吗?我去那都得带着它们,像一堆烦人的房间的锁头,就像上次坐飞机去大连,在检查口,我问工作人员,我身上这些东西可以托运吗?那个穿灰蓝工作服的男人,看了看我,然后严肃地告诉我不可以,除了行李以外,我身上的手脚,任何一个器官,我自己都必须随身携带,因为假如托运的话,一旦丢失,他们既无法赔偿,也没办法再克隆出另一个,科技的进步,并不是随时给你一对耳朵。
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上哪都带着它们,我是他们完美与忠实的服务员。当然我知道你会说,拿把刀割掉嘛,这个事情实话说,我确实真的尝试过,但太痛了,痛得我在厨房里几乎满地打滚,当然我知道也有不怕痛的,有一次傍晚落日时分,我坐着公交车路过邕江大桥,我看到栏杆边围了很多人,后来才知道是有人因为摆脱不掉自己身上的这些累赘,感到烦透了,结果一气之下就真的跳了下去,大概他觉得一死了之,是跟这些杂七杂八的累赘拜拜的最好机会和最完美的结果,它比切割来得更为彻底。但一直以来我实在是不喜欢被人们围观,另外也是因为它们,我身上的这些玩意,总会适时地安慰我,尤其是当我难过的时候。比如手会绕过来搂着我,给我递来一杯咖啡到嘴边,让舌头感觉到了愉快和一种弥漫全身的生活的特殊甜味。眼睛会看美丽的东西喜悦我,它欣赏湖泊、高山、森林、一块开满鲜花的草地,甚至大片种满玉米的田野,都是它带给我的美妙体验。耳朵呢,喜欢带我到一个酒吧,比如新东西酒吧,那是一个开了二十年的老酒馆,有着一支持续了二十多年的民谣乐队,在哪里即使我孤独一人,听着美妙的爵士或蓝调,喝着漓泉啤酒,总是那么令人愉快。交叉的大腿则快步走起来,带我到南湖或者邕江边,沿着河堤路一直走到青秀山。我的生活,虽然仍然单调乏味,但多少也开始变得和之前有点不一样了。这也是我为什么有时虽然感觉烦躁,但权衡利弊下来,仍然会在路上一直带着它们的原因。有时它们情绪饱满,大声唱歌,手舞足蹈,敲打着桌子制造节拍,我就不阻止它们,尽管让他它开心好了,因此,你看到,我去哪都会带着它们,它们也会跟着我,我睡下来的时候,它们总算可以大大地喘一口气,在我做梦的时候,它们就自己盘点今天我带它们去了哪。
但是有一天,我发现我身上的这些东西,在见到我之后,就害怕的躲到角落里浑身不停地发抖。原因是这样的,那年我父亲去世了,在夜色和悲痛中我带着之前准备的寿衣赶到医院,走进病房时,满地都是凌乱的杂物,可能是医生抢救或者陪人事后翻找抽屉的结果,那种慌张与慌乱的状况实在让我难忘。病床上一张白色的被子盖着我的父亲,我走上前去,心脏在砰砰直跳,我叫着爸爸、爸爸,手慢慢地掀开白色的棉被时,发现父亲的身体已经变得僵硬,他的眼睛没有完全闭上,嘴巴微微睁开,仿佛努力地吸完这个世界留给他的最后一口气,然后才离开人世。我和陪人好不容易给我父亲脱掉衣服,然后拿热水和毛巾给他最后一次擦身,费了很大的劲再给他穿上新的衣服,到了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我以前生动祥和温暖的父亲是彻底地不见了,呈现在我面前和日光灯下的这具尸体,让我难以接受,它冰冷,僵硬,陌生,空洞,没有任何美感,不在能够对话,它只是以一副皮囊,告知我某种残酷的死亡的事实。
而我的朋友西雁,有一次跟我描述到他患直肠癌的父亲离去时的场景,经历了很多痛苦之后,他的父亲终于离开了他热爱的世界。“我被死亡的一切吓坏了”,在诗歌写作里喜欢反讽死亡的诗人,最后也被现实里的死亡吓得魂飞魄散,深感到了生命的艰难、并不有趣与好玩。我深深地理解他的恐惧,甚至困惑,或者说,也理解一个人临近死亡时的凄惨,他告诉我“生命其实也并非尽是尊严,有时,它也是苍白如同一张破烂的报纸,惨痛如同一把钻进心脏和指甲的锥子。”
自从那次我父亲去世以后,我身上的这些东西,也就是我的身体,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每次我出门或者上街,我问它,你去吗?它已经显得没有以前那么迫切和热情了,看上去,它开始显得心事重重,或者说,它开始想办法摆脱我,或者开始后悔为什么要跟着我的灵魂一起来到这个世界,有一天早上睡醒以后,它坐在床头悲伤地告诉我,昨天晚上洗澡的时候,它发现自己的皮肤开始变皱了,失去了青年时的那种饱满与光泽,肚皮开始变得松弛、难看,精神也没有以前那么集中了,生殖器像一个胆怯萎缩的气球,无力地垂挂在那里,它很担心,是不是可以永远和我一直呆在一起,而不会像我父亲那样,在最后的时刻它被抛弃掉,然后被送往某个地方,在熊熊燃起的大火中,通过烟囱,被送往某个世界。
我大概知道了它担心的由来,我想这一切,全是因为我们一起目睹了我父亲死亡后留下的那具尸体造成的,残酷的事实啊,它击碎了我们对于生命的幻想。那个画面长久地印在我们的脑海,久久地折磨着我们后来的生活,那一具静悄悄不再说话的尸体,被化妆师化妆完毕,被我们最后一次集体围观之后,就彻底地随着一缕青烟,消失在这个世界了,而长久以来一直和我们对话的灵魂,则留在了这个世界的某个窗台。
我想起朋友老赵写下的一首诗,我在一个人的深夜,痛哭了很久很久。
那首诗是这样的:
不管怎样
我们要相亲相爱
互相容忍
不使用暴力
我们一起,活在这茫茫人世
你要去参加我的追悼会
向我作最后的告别
我也会去你荒凉的墓地
独自哭泣
——赵旭如《短句》
我没办法劝慰这些构成我身体的它们,有一天晚上我单独出门了,深夜在朋友家里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很晚了家里窗口的灯仍然亮着,远远地,我就看见构成我身体的那个它,托着腮,皱着眉,坐在那里痛苦地沉思,它一定是在那里后悔,后悔在我出生的那天,跟着我的灵魂,一起来到了这个让它感到恐惧的世界。而我的灵魂,也在某一个晚上,为它这一辈子所犯下的各种丑事、蠢事、小破烂事,在一面映照出时间的镜子面前追悔莫及。那个光明的月球,此时又一次,静静地挂在了这个城市和海边小镇的上空,树林伫立在一片迷蒙的灯光下,街道上走着或者沉默,或者悲伤,或者快乐的人们,气球又一次升上天空,狗对着一颗星,一直不停的吠叫,我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带着我的灵魂又一次返回华东路。黎明之后,我将再次醒来,再次背着包出门,带着我的肉体,来到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我的妈妈会在家里等我回来,我的妻子将去交易场买菜,我的儿子,将和职工家属区的孩子一起,在平台上奔跑,不时发出一阵又一阵放肆的尖叫。
2006
2021
爆炸头综合症
我最近的举动比较疯狂,我猜想我大概是得了一种奇怪的症状,就像有一天我问我在内陆中部城市的一个朋友,这个周末会不会坐高铁来我这里,得到的回复是,他最近得了“嗜睡症”,他每天都要睡上很多时间,动不动就想睡觉,无论是在干什么,睡眠总是会很快地从地上爬起,瞬间抓住他,然后把他一口吞掉,让他整个人,淹没在一个无法感知的嗜睡的海平面里,那个症状我大概知道一点,我偶尔也会犯,不过出于对朋友的安慰,我告诉他,那大概只是一种“春困”罢了,我在春天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毛病,身边或者泥土内部暗自涌动的亢奋声音我总是听不到,树木发芽、开花、迅速长出叶子我似乎也没有觉察,总是迷迷糊糊有点迟钝,我几乎总是听不见大自然万物生长的声音,鸟叫要飞得很近我才会听见,我随时陷入一种睡眠缺乏的状态,感觉到无限的困倦,不过这没有什么,我觉得“嗜睡”其实是正常的,它需要身体吸收更多的氧气,并且需要多运动。
我的另一个朋友,诗歌小说家,他写过非常非常多的小说,或者文字,除了带带孩子,陪他写写作业,几乎每天都写,他说他有一种“多写症”,只要不写就会觉得难受和手足无措,甚至会虚无并觉得人生没有意义,他对自己的这种状态,可能只是出于一种清醒的自我嘲讽,或者一种价值实现的机会。他不停地写,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出的路上,在动车或者公交车,只要坐下来,文字就可以从四周向他的脑袋爬过来,在他的手指和屏幕上,变成实体的笔划,他期待用文字去和朋友以及陌生人交流,有一次在一个他新书的分享会上,他说有几天他外出,没有更新微信号,后来就有人很焦急地跟他联系,问他为什么今天微信号没有更新,他正期待着看到他今天的行踪,读到他昨天关于那只鸟突然变成大象那么大之后的故事,他的朋友们对他声称的“多写症”充满赞美、肯定和期待。
因此,在我最近疯狂写东西的时候,我也在想,我会不会也是得了“多写症”,我认识我那个朋友,我猜想我可能也犯了这样的毛病,但我没跟任何人说,朋友们估计也不会知道。
我的一个臭屁朋友周独独是一个夜猫子,他没有正式的工作,哦,这么说可能也不太对,他只是没有在城市里去做一份简历然后去正式应聘一个很正规的工作,他最近在帮朋友,哦不,应该是朋友请他过来,让他在他承包下来的一个郊区的园子里,帮忙种菜、养鱼、养猫、养鸡和养狗,因为他没有正式的工作,然后又特别喜欢自由并拥有各自手艺,我的朋友就邀请周独独过来帮忙,然后付给他一些工资。他那里养有两条狗,一条“坦克”,一条“莎莎”,“莎莎”是一条漂亮的母狗,还有一只叫“土豆”的猫。有一次我跟我的这位夜猫子朋友说,“坦克”好丑,最好把它扔掉,我在屏幕的那边故意恶狠狠地说,但我的这位朋友,并不这么觉得,他觉得“坦克”虽然丑,但却可以帮他做很多事,比如他钓鱼的时候,会跑去帮他拉网,或者用那张又大又丑的嘴,咬住一个塑料饮料瓶回来,作为它获得的战利品。我那朋友白天除了种菜,养鱼,晚上还帮承包园子的朋友去附近的电影院做事,那个电影院靠近一所理工大学,他在那里,主要负责电影的放映和检票、看场,下班后,他就去厨房弄夜宵来吃,他白天钓的鱼,要么在火上烤,要么拿到铁锅里用油香煎,如果我睡得比较晚,我一定会看到他在朋友圈,发出一些美食照片,每一次我们在微信群里看到这些图片时,就恨得咬牙切齿,好像真要把头伸进手机屏幕里面,把那些相隔几百里的美食在深夜里一口吞掉。诗人韦小刀的老婆抗议他“深夜放毒”,有一次我气不过,就拿他发出的图片开玩笑,画了一个张开大嘴的巨人头像,把那盘美食一口吞掉。
我们用“放毒症”来比喻我的这位朋友,但即使我们在微信上轮番抗议之后,他也完全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每晚发出的美食照片,一次比一次过分。最近,他告诉我们他的那只母狗“莎莎”不见了,估计肯定是被附近的公狗吸引了,“可能它们,正在附近的草丛里度着蜜月呢。”我们安慰他弄不好那天“莎莎”就会带着一群小狗回来,果然,在不久之后的一个上午,周独独告诉我们,那只母狗“莎莎”悄悄回来了,它大着肚子,行动迟缓,眼神迷茫,然后在某一个白天,在她的狗窝里突然产下了六只小狗,更让我们惊讶的是,周独独发来的六只小狗的图片,居然有三种不同的毛色,一只黑的,两只白的,还有三只是棕色的,我们猜想那只公狗,一定是一只繁殖力疯狂的黑狗。
我的一个写诗的朋友也是一个女心理医生,她在群里说,只要任何一种行为,一旦成为习惯,那就是一种症状,这个我信,有一段时间,我们在群里说到一个女神经病,“她得了一种深度的窥视癖。”也叫“窥视症”,那个女人每天晚上都不睡觉,疯狂地在互联网上偷窥各种曾经和她有过交集、联系、甚至争吵和绝交的人的博客、微信和公众号,她的大脑神经与一对贪婪的眼睛,像一个扫描仪和放大镜,在深夜扫描着其他人的任何文字与图片,她充分发挥她的臆想和想象力,将莫须有的事情、经历、或者罪名,强加到别人身上,她把自己打扮成一个道德至高无上的女神,去审判、挖苦、讽刺世俗中的每一个人,因为这个缘故,人们纷纷地躲避这个女人,并且在博客、微博、微信里对她设置了拉黑、不看她、仅聊天和不允许看,等等,但这些,其实很多也是那个女人使用过的手法,因为过于疯狂,她从街上走过时,连鸟儿都纷纷从她头顶上拍拍翅膀飞走,飞向更安静的地方,为此,有一次她到法院的门口破口大骂,以鸟儿干预她的生活为理由,对动物提出起诉。
有时我在电影院或者在电脑上看到那些疯狂的“窥视癖”时,说实话,我确实很讨厌她们的过敏和神经质,有时我有点来气,想拿起一团烂泥,朝门后面那双窥视的眼睛猛地砸过去,烂泥突然粘住她眼睛,让她狼狈不堪的时刻,我就哈哈大笑。但这不可能,这只是潜意识,或者一个幽闭的梦。
而当我从女心理医生那里,第一次听到人类还有一个症状叫“爆炸头综合症”时,我还几乎为这个名字笑出声来。它的意思是,如果你在午夜听到爆炸般的巨响,但其他人并没有听到如此强度的声音,那么,你很有可能就患了“爆炸头综合症”,患者所听到的爆炸巨响,实际上仅仅只是一些普通声响,比如:变压器的声音,猫打碎碟子的声音,人进入房间时的开门声。但对于“爆炸头综合症”患者,他们一整个晚上脑子里都会萦绕着各种声响,很难让他们安静地进入睡眠状态。医疗专家称,通常的焦虑和极端压力是导致“爆炸头综合症”的原因,当夜幕降临,离开办公室去往地铁的路上,我通常会为一个压力有点大的项目,嘴巴里不停地念着——“你有爆炸头综合症吗?你有爆炸头综合症吗?”
“点赞症”最近也在我们这里流行和上演,有一个我以前不认识写点东西但也练武功的男人,有一天在一个诗会上加了我的微信,我基本不看他的微信,因为不认识,平时没有什么联系,对他发的东西也不感兴趣,但他,几乎会对我发出的每一条朋友圈进行点赞,无论是图片还是文字,无论我是在早上、中午、或者傍晚,也或者午夜发出的帖子,很快都会第一时间看到他的点赞,开始我觉得没什么,后来发现似乎那里不对劲,我感觉他好像随时都在监视和窥视我的生活,有一天,我在微信“看一看”功能那里,发现他是一个战争狂人,黑白不分,价值观颠倒和混乱,他对我们一致反对的任何战争都表现出了足够的狂热,因为这个,有一天深夜,我悄悄地把他删掉。
“躁郁症”和“抑郁症”也到处都是,但我对这个,了解不多,我觉得这很大程度是因为个人内心过于敏感、人际关系紧张,或者难以适应现代生活导致的。我以前所在的那个城市,风气和这里完全不一样,人们在街头,都喜欢大声说话,在餐厅里大声猜码,街上人来人往,喊叫声经常把屋顶掀翻,加上亚热带气候,强烈的阳光,只会把潮湿、阴冷、黏糊糊的抑郁症情绪一扫而光,但在这里,一个超级庞大的城市,我发现我似乎也染上了一点轻度的抑郁症,因为这里的人,平时几乎都很少交流,大家各忙各的,我来这里的时候,我的上司跟我说过两次,他说“这里的人际关系都比较淡漠。”我当时来自于阳光强烈的南方,我完全没有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后来有一次吃饭,我的上司又跟我提到这一点,我觉得,这个可能只是他个人的原因,或者虽然我们认识,但并不愿意彼此之间有太多深入交流的一个借口,曾经有一次出于一种礼貌我说,周末有空就一起聚聚呀,他告诉我说他一般周末都不外出,这在我们那里几乎是不可想象,我觉得这可能只是一个借口,我闭上了嘴,打消了彼此之间深入交流的愿望。
是的,这个城市大得有点可怕,我来这里快两年了,有很多地方我至今仍然还没去过,但即使这样,到了晚上,市中心的老城区,街道上几乎也没有什么人,人们都躲在家里,不愿意出来,而在我们那,每一条街到了午夜,依然还是人声鼎沸,热火朝天,不像这里,到了晚上,因为要赶地铁,然后人们早早散场,我有时怀疑,超级都市人际关系的淡漠,可能和城市尺度过于庞大有着紧密的联系。
这种人与人之间很少交流以及关系的淡漠,有时会让人一天也没有一句话可以从嘴巴里说出,街上走动着不少人,但只是移动的活体动物,下班回到家里,打开门的瞬间,为了证明我的嘴巴还会发出声音,肺部还会呼吸,在打开房间灯光开关的同时,我会对着墙壁、空气、家具连续发出三声——“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然后我觉得这可能只是我个人的问题,不是城市和其他人的原因,我的父母从小就教育我,凡事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这个我同意,我打算最近想办法,思考一下人际关系淡漠的原因,并找到避免自己产生轻度“抑郁症”的办法和解决问题的出路。
有一些我们从未听说的症状正在引起医学界的关注,那天我查阅资料,发现有一种症状叫做“躺下双臂快速旋转症”,还有一种叫“自动酿酒综合征症”,这些名字奇特的症状,有些属于细菌感染,有些则是先天导致,比如“猫叫综合征”属于患者第
号染色体短臂缺失,这是最为常见的缺失综合征,症状就是婴儿时常会有猫叫一样的啼哭,具体原因是患儿喉部发育不良或者还未分化所致,这些患者语言上仅能说十个字以内短句,对表情不敏感,眼神接触几乎没有,不能表达大小便需求,甚至会有攻击性行为。
当我查阅到这些名字奇怪症状时,我感到有点恐惧。我坐在椅子上,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呼吸在加快。
“表演综合症”最近在媒体上也特别流行,这在一些渴望“拯救世界”的政客那里尤其如此,他们每天频繁地出现在各种报纸、电台、电视、互联网,发表各种演说,但很多演说,要么空洞无物,要么就失去了一种客观、科学和公正,无助于人类的进步,每一个媒体的后面,都站着一个只为自己利益着想的集团,无论那个国家、党派、组织、社团、机构,似乎都是如此,“漂亮的言辞最后往往都因为具体的行动而露馅”,这几乎是全世界很多有点正义感的人们的看法,虽然我经常在欧洲,但我从来都不看本地和外地的那些报纸,晚上的电视新闻我也很少看,尤其是最近一两年,政客们都在相互打架,新闻发言人在台上自说自话,彼此相互指责对方说的都是谎言,推特、脸书也开始删帖、封号,然后大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没有那个绝对正确。”我的朋友蒲吕说,“看它们还不如看我的猫。”她是对的,她家有三只猫,虎头猫,长毛猫,以及公主猫,只是我不喜欢猫,总是提不起对猫的兴趣,甚至有一次我发肉紧,把她家的虎头猫关在黑暗的厕所里,引来她对我一阵抗议,说我有“动物虐待症”。
我没承认,我只是还带着一点调皮和孩子的天真,去看待这个复杂的世界,在各种症状中,政客的“表演综合症”是值得全世界警惕的症状之一,它们就如同奇奇怪怪的“
异己手综合症
”、“
行尸综合症
“外语口音综合症”以及“持续性性兴奋综合症”一样,
没有药治,唯一的办法,就是建议他们,老老实实到平民窟走一趟。
自从有了新冠疫情之后,以往这个平静的世界现在已经变得很糟糕了,不过幸好还有一些关注我的粉丝,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有一点希望,这从他们的微信名字,就可以看出他们有趣的个性、倾向、爱好,与某方面的特点,作为微信号管理员,我总能在后台,看到排列成垂直一行的有趣名字,他们依次是:
“大皮球”
“分解的空中飞人表演家”
“略硬”
“森目”
“田七”
“一排竹蛏”
“依古•比古”
“左中场”
“但白梅”
“糖丝”
“八月鲸鱼”
“可仔”
“屁仙”
“李探花”
以及那些起了英文名字我很难顺利念起来的陌生头像。
但每次看到他们,我总是想象隔着一个太平洋一样跟他们打一声招呼,“嘿,朋友,你好啊!”
在各自症状流行的当下,我也在为自己小说的撰写寻找那些离奇魔幻的“行为症”,早上我忙完家里的事,在房间里看一本小说,阳光照在我的身上,阿根廷的女作家萨曼塔
施维伯林写的《吃鸟的女孩》激起了我的阅读兴趣,一对离异的父母,一个女孩,一些被女孩吃掉的小鸟,这些事几乎不可思议的交织在一起,“为什么她能有这样一种发明?我怎么办?”“如果我也写小说,写那些怪异的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我该去哪里寻找到灵感?向生活吗?还是向不可能的杜撰?”也许两者都有,关键是,你想象的时候,能不能先忍住自己的恶心和大笑。为了我的小说,我打算也发明一个“脱皮症”,写一个敏感自卑的人每天晚上都会像蛇一样褪去一层皮。这可能有点恐怖,但现实里,“脱皮症”毕竟是存在的,英国曼彻斯特郡阿彻斯通一名
岁的女子,患有了罕见的“大疱性鱼鳞病”,她的皮肤摸上去就像纸张一样脆弱,她每年会脱皮
公斤,脱皮量是正常人的
倍。天啊,看到这些记录时,我就差点晕了过去。
与“脱皮症”相比,“先天疼痛不敏感症”大有人在,你假设一下在人们的感知世界失去疼痛将会怎么样?“或许没有疼痛是一种很好的解脱”,在谈到人类肉体的痛苦时,周独独在群里这么说。只是他也许不知道,“先天疼痛不敏感症”患者的一生,不会因为感觉不到疼痛而
,相反,他们的一生都是多灾多难,这种先天性疾病,自婴儿时期开始就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婴儿患者会不经意间咬破自己的嘴唇和舌头,蹒跚学步时意外骨折也会全然不知,然后那种出血、骨折,需要别人感觉他行为异常时才会发现。我咨询过我的一位做医生的同学,他说,“这种疾病,主要原因是因为大脑一种起镇痛作用的荷尔蒙“内啡肽”分泌过多造成的,也或者,是疼痛感知神经系统先天性突变产生的症状。”
与这些“先天疼痛不敏感症”相比,浪漫的“爱丽丝梦游仙境症”居然在现实里也会发生,“爱丽丝梦游仙境”是我的朋友老伍非常喜欢的一种状态和一种他写作时的浪漫想象,其症状主要是——当你看到物体变得比原来更小或者更大时,比如:狗变成老鼠一般的大小,或者飘虫有马一样大,那么你,很可能已经患上了“爱丽丝梦游仙境症。”这种短暂的症状将影响人们对周边物体的感知。“爱丽丝梦游仙境症”患者有时会出现偏头痛,或者经常失眠,患者看其它物体时,呈现在眼球的物体,往往不是真实的大小和深度。我想起我以前很小的时候发烧,躺在床上,我也会看到我眼前的物体,正在发生忽大忽小、忽远忽近的变化,甚至在我的眼前旋转起来,难道我以前,也是一名“爱丽丝梦游仙境症”患者,我有点疑虑地审视自己,医生认为,这种浪漫的症状,可能是由于控制视觉信息的大脑枕骨脑叶病变导致的问题。
面对如此多的各式各样的症状,人类难道就没有了办法和信心了吗?不过好在各自症状中,我发现有一种“快乐木偶综合症”终于给了我一点信心,让我不至于变得那么沮丧。英国男孩埃利奥特因为患上一种罕见的怪病,永远无法停止他脸上的微笑,无论这一天如何糟糕,如何让人绝望,无论天气如何变化,无论受到何种打击,他的脸上永远都是灿烂的微笑。当然,他们的特征和弱点就是很容易激动,因此对于他们,你最好保持平静。
“婚姻恐惧症”最近也在流行,我以前也有过一些类似的症状,比如,害怕因为婚姻之后失去自己的自由,害怕两个人长时间在一起后彼此不适应,害怕口味不一致,对问题看法不一样,害怕生活习性各异,彼此难以调和,一个想看电视
台,一个想看
台,最可怕的是,两个原本自由的人,最后彼此变得不再自由,并失去内在的天真。是的,刚开始我也有点害怕,害怕永远地失去自己以往的自由,后来发现其实并不是这样,我们彼此尊重对方,信任对方,彼此尽可能坦诚地交流意见,尽管有过各种矛盾、冲突,甚至也有过很严重的争吵,但最后这些,都被我们彼此坦诚的交流所克服,因此,我开始相信婚姻中人与人之间交流的重要性,但事实上,“婚姻恐惧症”正在一些年轻人身上蔓延,他们还没谈恋爱,就担心将来万一彼此分开后财产怎么办?“我请她吃了这么多次饭,她却不愿意买一次单。”等等等等,这种症状,在离异家庭的孩子身上尤为常见,他们向往婚姻,但又害怕失去,想进入,但又随时想脱身,不愿意为对方付出和奉献,“这也许是独生子女一代的弱点。”“也或者是因为他们过于自私。”心灵安慰电台的女主持人葛玲大姐,在晚上的电台深夜时间,跟一个打进电话的男孩这么分析。
“相比于以前,现在已经没有人格的完美主义者了,卑鄙和无耻到处都是。”在一个酒吧,艺术家马克跟我说“人格缺失症”正在流行,他说他在最近上演的一部电影里看到一个故事,一个国家最初选举上来的总统,让议会发布命令,准备让自己再干上
年,“这完全是没有了底线,卑鄙得很。”马克说,“一个政治家都不遵守承诺,怎么能让民众信服?”与此同意,议会颁布命令的声音刚刚落下,这个国家的街头,就爆发了大规模的街头抗议,抗议总统延长任期,但总统依然我行我素,认为自己具有足够的能力,可以统领这个国家,并且跟民众说,御用医生已经说了他可以长命百岁,电影最后是以喜剧告终,这个总统不单是活了一百年,最后居然是活了一千年,原因是延长任期已经被科学家研究证明是一剂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而在另一个大陆的另一个国家,通过选票当选的领导人,最近突然被军队囚禁,理由是“怀疑去年的选票有问题”,军队直接接管了政府,引发了一轮又一轮民众的街头抗议,最后导致开枪、流血和死亡,多个国家和联合国发出正式抗议、谴责和制裁,但“没有用。”艺术家马克在酒吧里跟我这么说,“权力最后总是让一些人晕了头,他们之所以这样,在于他们根本就不了解文学与艺术。”
但文学与艺术似乎也好不到哪去,也充满了各种目的、企图和各种“妄想症”,造假、抄袭、虚假宣传时有发生,“艺术和文学如果不想自我堕落,那就得直面我们人类自身的黑暗和内心。”马克拿起酒杯和我碰杯时,说了这么一句。
但我告诉马克,如果那个人是害怕镜子的“恐镜症”,那这种直面就没有用,这种特别的恐惧症包括对镜子的病态恐惧,以及对看见自己映像的担心,因为这个缘故,他们从来不会去审视自己的内心,“恐镜症”让我想起几百年前西班牙殖民者来到南美洲大陆时,仅仅以一面镜子,就使得当地的印第安人浑身发抖。心理学家山达尔
法伦茨把这两种症状归纳到一起,认为有两个主因:对自我意识的恐惧,和对自我展示的逃避。
与“恐镜症”相比,“肌肉膨大症”也正在一些健身馆上演,除了纯粹出于身材的需要和作为一种锻炼,有一种审美似乎正在发生,“肌肉膨大症”可能是这一审美的反映,在健身馆里,有一些男生正在拼命锻炼肌肉,他们其实并不是为了参加健美比赛,生活中也并不需要这么多的肌肉,但审美上他们可能需要,通过肌肉获得人群的注目。有一次在一个车站,我看到一个个子比较高的年轻男子,在人群中故意展露他格外饱满膨胀、有着突出曲线的上肢肌肉,另一个准备横过斑马线的男人,则扭动着肌肉突兀的上肢,在行走中向对面走过来的人自信地展示他的力量,那种夸张的向外膨胀的线条,格外刺眼,让我和很多人,怀疑人群中的他们,之所以拼命锻炼肌肉,是得了一种偏执的“肌肉膨大症”。
与此同时,经济的发展和生活水平提高,也导致了“肢端肥大症”广泛出现,与天生“
巨乳症
”不同,快速食品、碳酸饮料、面包、火腿肠、牛奶、牛肉等等高能量的食品,导致肥胖的人群不断增加。以前我楼下的一个男孩,每天都要下楼,到小卖部买大罐的可口可乐,每天大量饮用这种含糖分的碳酸饮料,最后导致他患上了“肢端肥大症”,但关键是,他没有意识到身体的变化是碳酸饮料导致的,依然每天下楼,非常快乐地抱着一大罐可口可乐上楼,这些并不是我的杜撰,只要你拿现在美国人的身材数据和
1950
年以前相比,你就可以发现,美国人现在胖子特别多,身体的宽度、厚度、和重量,和以前相比都有了大幅上升,人体的灵敏度在大幅下降,“肢端肥大症”甚至在街上随处可见。电视、网络、手机产品让人们整天坐在沙发和椅子上,运动量的减少,进一步导致了胖子的增多,减肥药物因此开始广泛出现,经济的发展和生活水平的提高,并不能让我们的身体甚至精神变得更加健康。
“游戏症”也统治了下一代,问问周边的孩子,有那一个没玩过游戏,商人通过游戏,赚取了钱财,并以此掠夺和占用了孩子们大量的时间,他们变得不再喜欢阅读,无法安静地坐在图书馆或者家里看完一本对他们有用的书,他们更迷恋通关、打怪、升级、得分,最后大获全胜,并且为此愿意通宵达旦,游戏让他们减少了阅读,阅读的减少,又导致他们失去了对事物的思考、分析和判断能力,丧失了独立人格的培养,内心也因“游戏症”而变得苍白无比。
“失语症”和前面的“抑郁症”在表现形式上可能是一对孪生双胞胎,它们的特征都是变得不会说话,或者不爱说话,但“失语症”只是失去了一种语言的能力,通过治疗也许可以得到恢复,医学上是这么解释“失语症”的——“大脑言语中枢病变引起的言语功能的障碍。表现为不能说话,说话有错句,错音或自己虽有说话能力,却对别人的话完全或部分不能理解。”这个解释,表明了“失语症”和“抑郁症”不同,它更多是一种身体机能的毛病,它需要通过锻炼加以恢复,女心理医生小唯在微信群里说。
对饲养动物的人来讲,我不能用“动物饲养症”来称呼他们,但养狗的人越来越多也是一种事实和趋势,甚至有人还养起了宠物猪、宠物鼠、宠物鱼。有很多次,当一个拉着狗的人迎面走过来,我总会发现狗和它外貌和主人,有着某种非常高的相似度,如果那只狗漂亮还差不多,如果那只狗很丑呢?“他的主人会不会因此也变得很丑?”为这个问题,我们在群里曾有过争论,最后得到的答案是,狗和主人彼此之间都会发生相互模仿,这使得他们的外貌会发生某种程度的相似性,从而影响到主人的相貌。在这方面,患上“
狼人综合症
”的人,则会有着动物般的外表,
他们几乎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会长着茂密的毛发,甚至当接受激光治疗之后,毛发还会茂盛地蔓延至全身,“目前全球有
人患有狼人综合症。”我的那位做皮肤科医生的高中同学,有一次在电话里告诉我人类还有这个症状。
“在我们日益现代的社会,还有什么不是症状?”艺术家马克有一天问我。
我没有吭声。我只是觉得,保持一种清醒、冷静、客观、自我审视,避免过于执迷,也许是治疗各种症状的最好方式。无论生理还是心理,无论平民还是政客。
这个我分析各种症状的下午,是三天假日以来的最后一天,我待在家里,从上午开始,在靠窗口的位置看我的书,阳光,明亮又温暖地在窗口的一侧照耀着我,中午的时候,有两只鸟,跳到了我窗口前面的一株广玉兰上,在树叶形成的阴凉的空间里,跳跃和鸣叫,它们自由自在,轻松并且快活,我不知道到了晚上,它们会躲在哪里?可以肯定的是,它们应该没有我们人类的这些毛病。下午两点之后,旁边的一幢高楼,挡住了之前照射过来的太阳,我的窗口和房间瞬间失去了之前金灿灿的阳光,我抬起头,在房间里还能够看见下午的阳光,正照在对面中学一幢朝西的大楼的外墙上,明亮、闪耀、而又温暖。因为那幢高楼的遮挡,在傍晚还没到来的时刻,我不得不和今天照射到我房间的阳光拜拜,我只能期待它们明天又一次从我的正前方,也就是从东面照射过来。哦,这个并不美好,患了各种“症状”的世界,幸好还有燃烧的太阳,给了我们光明和温暖,让我们不至于感觉到这个世界太糟,而我作为一个最近在不断写东西的家伙,我也想在这个世界,寻找或者发明一种特别的类似“吃鸟的女孩”的那种症状,然后用想象和文字,把这种怪异的人类症状,彻底治愈。
我知道,此刻已经是下午四点,我的读者、粉丝,正等待着我把今天所写的东西,在微信公众号上发布给他们看。
是的,我干完这些事,我就约艺术家马克去酒吧坐坐,我们最近,都同时喜欢上了一种“弗里达”牌啤酒,它有着微微辛辣又甘醇的口感,直达肺腑,它可以治愈任何受伤的心灵,可以治愈一切“孤独症”。
2021
戴鹰嘴帽出门
那天我出门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我,原因是那天,我戴了一个鹰头的帽子,那个帽子还有一个非常特别的附属构件,就是在我的嘴巴前面,还伸展出去一个鹰嘴,我喜欢我这个套头帽,但是,迎面走来的人似乎都不喜欢它,他们纷纷地看着我,然后扭着头,从旁边绕过去,我觉得这个城市的人真是奇怪,他们好像从来没见过像鹰嘴的套头帽似的,不管是男的,女的,年轻的,还是年纪大的,也不管是上学的小孩,或者初中生、高中生,正在小区打扫卫生的保洁员,都停下来,注视我头部的打扮,风从前面的街道吹过来,我直接的迎了上去,就好像我那骄傲的套头帽,那尖利的鹰嘴,随时可以把大块的风直接撕裂。
鹰嘴的套头帽是我的最爱,冬天出门的时候,我就戴着它去走路,坐地铁的时候,
光机的管理员和保安,要我脱下来检查,我有点不乐意,我低着头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仿佛我携带的,是一种恐怖分子的武器,其实它只是一顶帽子,就像小丑,喜欢戴那种有一个耸拉在一侧、顶部带一个圆形小球,截面形状为三角形的帽子,那种帽子在舞台上可以逗笑一大群的观众,和小丑生动的表情非常匹配,而我只是戴了一个鹰嘴的帽子,人们就大惊小怪。
我脱下那个帽子,一身黑色衣服的安全检查员抬起头,看了看我脑袋上的一堆又长又黑的头发,然后示意我进去。
我进到
号线地铁的时候,对面一个坐在他妈妈旁边的小男孩,张大了他可爱的一双眼睛一直在看我,仿佛是觉得我怪异,要么就是我真的把他吓着了似的,因此我故意地也在座位上死死地盯着他看,有时也会故意眨一下眼睛,把表情弄得怪诞,我知道小男孩最后总是看不过我,他最后总是不得不把眼睛的视线,从我身上挪开,转移到别处,我试过很多次,最后的结果总是成功和大获全胜,过了一会,他又会把视线转移到我这里,发现我依然还是一直死盯着他看,甚至故意动了动怪异的嘴巴,也许他会觉得面前的我,是一个奇怪的家伙,他可能会在晚上的餐桌上,跟他妈妈说起今天在地铁里碰到的一个怪异的戴鹰嘴帽的叔叔,我无所谓,只要他印象深刻就行,我甚至想让他,对他看到的人物,产生一种新的想象力,然后在幼儿园或者小学的美术课里,用彩色的墨水笔,一笔一笔把我再画出来。
小男孩和他妈妈在新天地站下车之后,对面角落里一个有点胖的中年男人,偷偷地朝我这边看了一下,他一定觉得我是个神经病,他的目光和我碰到之后,又躲闪开去,他脸上胡子邋遢,长长短短,看得出要么是不修边幅,要么就是早上起来得太晚,没来得在洗手台的镜子前及时打理,也许他是一名电气工人(他的手仿佛在握住一支电工笔,一把螺丝批,一把电钻!),或者在一个公司做一份后勤的保障工作。他皮鞋上的那层灰,仿佛和皮鞋黏连在了好久,已经擦不掉,并成为了皮鞋的一部分,我猜测他家里可能会有一个上学的男孩,或者女孩,或者男孩女孩都有,他从很远的地方来这个城市挣钱,吃很普通的盒饭,晚上下班又坐着同样的地铁回去,他的妻子,可能在家里,照顾老人,他一个人在城市里工作、生活,我并不能肯定他们的经历,但我见过不少到城市打工的人,昨天我在微信上看到一个大车司机因为导航掉线,被运管部门罚款,投诉无门后一气之下喝农药死掉,我有点难过,现在,坐在我对面角落里的那个男人,眼睛又偷偷看我一下,他可能觉得我戴着的这个鹰嘴帽,一定是脑子里的那根电线,已经相互搭错。
我同情那些来到城市的打工者,但我无所谓别人怎么看,他们对怪异的东西(其实根本就不怪异),抱着一种有些不解和疑虑的态度,这不,我在静安寺那里下了地铁,我想去嘉里中心的一家无印良品店随便看看,我就喜欢穿这个牌子,当然这是最近几年的事,以前我的穿着乱七八糟,没有一点稳定的风格,更年轻的那会,我穿印着大花的衣服,像一个香港的街边仔,现在看起来,其实是又蠢又土,但人总是从愚蠢中过来的,不是么,那个门口的保安,现在就那么愚蠢地拦着我,说我这幅打扮商场不会接受,他虽然没有说我奇装异服,但心里肯定这么想,甚至更深层处的潜意识里,甚至可能会骂我变态,因为我这个鹰嘴帽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帽子无论从正面还是从侧面,也或者从背面,都能展现出帽子设计者的想象力,就是让我看上去,有一种鹰的威力,我估计他不给我进去是怕我干扰了正常的商业秩序,一个在商场里戴着鹰嘴帽的家伙走来走去,会是怎么一回事,一定会让不少顾客侧目,甚至掏出手机偷偷拍照,我知道很多商场,在大门那里用黑体字写着不给穿拖鞋、背心、光膀子之类的人进入,可能那个保安,觉得我这种打扮和这些禁止条款差不多类似,他一再拦住我,最后我愤怒地扯下鹰嘴帽,在他面前,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露出自己的脑袋,在他侧开的身体瞬间,我直接进去。
中午的时候,我从商场出来,我买了一对无印良品的黑色布鞋,一件圆领的黑色文化衫,其实我在商场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人关注我,即使有人朝我观看,可能只是以为那一个商家做的一个表演活动,经常会有一些商家,请人穿上各种奇怪的动物的衣服,扮演成迪士尼游乐场之类的角色,可能那些经过我身边的人,觉得我进商场后重新套上的鹰嘴帽,只是某个店家一件最新上市的时装配套,我走出商场之前,为了避免那个保安又过来嫌弃我,我把鹰嘴帽脱了下来,我走出嘉里中心门口的时候,从周围瞬间卷过来的风,让我的脑袋陷入持续的冰凉,我从双肩包里拿出帽子,朝头部重新套上去,再把鹰嘴拉倒鼻子以下,这样我的脑袋,就仅仅只是露出眼睛,和一对透气的鼻孔。我扭了扭脖子,看向周围的大街,觉得这里离我以前去过的那一家饭馆不远,我走路去,穿过了几条街,就这样自由自在地,没有再进到那些商业空间,我担心又遇到那些愚蠢的保安,刚刚有新品上市的店员,也总是觉得我的鹰嘴帽,抢了他们店铺里时装的风头。
那家饭馆的老板,是一个说话风趣,个子不高,习惯非常热情招呼人的中年男人,我去过几次,算是和他认识,我进去的时候他没认出我,只是很风趣的说了一句:“老鹰要吃小鸡咯”,然后招呼我坐到一个靠窗的位置,我把鹰嘴拉下,在椅子上看了看老板,对他说,我今天真的是想吃一份烤鸡哦,那个男人拿着一个菜谱与记菜单,很快认出了我,笑着说,“哈,你看,我说对了,我就知道你喜欢吃烤鸡,你戴的这一个帽子,让我觉得老鹰和小鸡真是绝配。”他笑着说你看看除了烤鸡,还要些别的什么,我翻着菜谱,告诉他除了香草烤鸡,还要一份炒生菜,米饭,以及水果沙拉,另外最好给我上一支“箭牌”啤酒。
我坐在窗口边吃饭的时候,我的妈妈突然给我打来电话,我一个人来到这个城市生活,她总是很担心我吃不好,睡不好,总是怕我着凉,生病,要我穿多一些衣服,每天晚上,她都要坐在客厅里看天气预报,尤其关心我所在的城市,我告诉她我一切都好,工作也不算特别忙碌,还能适应,让她放心,以前她给过我一顶她编织的圆形的毛线帽,我在家的时候,偶尔会戴,但自从我在朝阳路一家野外装备商店发现了这顶鹰嘴帽,我就特别喜欢,我估计做这顶帽子的人,可能也是从大自然中获得灵感,也或者想让这些野外装备看上去显得更加好玩与有趣。我不是一个野外生存的爱好者,我胆子比较小,不太敢冒险去做一些难以确定后果的事,我每去一个地方,都需要经过慎重的考虑,需要有把握,我的个性里面,还是缺乏一种冒险的精神与气质,不敢自己一个人去荒山野岭住上一夜,不敢自己乘船到海岛,一个人去西藏登山,因此,这个鹰嘴帽我之所以感兴趣,可能是潜意识里它能够帮助我,弥补性格中的不足和缺陷,让我随时感觉自己,就好像在野外一样,穿行在密林或者草原之中。但其实并不是这样。
那天的午饭我吃得很愉快,因为接到妈妈的电话,老板对我又特别热情,顾客中虽然也有人不时转过头看看我头上的这顶帽子,也会好奇我吃饭时到底会怎么样操作,其实很简单,我只要把鹰嘴拉倒下巴下面,我啃大块的鸡腿,就没有任何的障碍。
自然博物馆离我吃饭的地方不算太远,坐几站地铁就能到,我有好几年没去了,那里应该有新的动物标本出现,我地铁过去的时候是下午一点多,时间正好,出了地铁,右转,就是博物馆排队与安检的地方,这次安检员态度非常友好,没有让我脱下鹰嘴帽,原因我猜想他可能觉得这里,本身就是一个展示自然界动物标本的空间,很有可能他恨不得每一个来到这里的游客,都是一身动物的打扮,比如他给一头狮子进来,给一头熊进来,给一只走路扭来扭去的肥胖的企鹅进来,身体庞大的那些游客,他暗地里称他们为“大象”,又瘦又高的年轻人,他称为“仙鹤”,或者“长颈鹿”,又矮又丑的,一律称为“河马”,喋喋不休的,称为“鹦鹉”,或讨厌的乌鸦……因此,我戴的这个鹰嘴帽,在他看来真的就不算什么事,他很友好地微笑着欢迎我进来,这很好,我愉快地进入,然后像一条鱼在游客之间游动。大厅很大,中间还围绕着一个下沉的半圆形的户外花园,花园里有假山与跌水,有各种各样的植物,阳光从天空上面照射下来,并透过大片的玻璃幕墙,落在室内那些熙熙攘攘、坐在条凳上休息,或者正在漫游的游客身上。哦,到处都是游客,斜坡上、走道上,玻璃电梯里,全是人,我站在那里思考,也许是人们的好奇心在作怪,在每天见惯了人之后,他们想都来这里,看看平时各种难以看到的动物,尽管它们都是假的,但也值得去跟孩子们解释,或者作为一种记忆和经历,带回自己的梦里。
孩子们确实成为了那里的主角,像我这样一个戴着鹰嘴帽、又是一个人来观摩动物标本的游客其实不算太多,很多要么是带着孩子,要么是和家人、恋人、朋友、同学、同事一起,只有我这个家伙,是独自一个人,我觉得这没有什么,我喜欢一个人独自出门,一个人四处闲逛,轻松地想干嘛就干嘛,尽管这样看上去也许有点孤独,甚至孤独得可以让我在某些时候有点不适应。我的一个外地的朋友,在电话中,表达了他对我这种状态的羡慕,他带着两个孩子,每天晚上都要给他们讲故事,洗澡、并陪他们睡觉,他说我也许以后,一定会很怀念现在的这段时光,我没有反对,也坦然承认并接受这种孤独的状态。我跟他说,没有人干扰正好可以让我有更多的时间,拿来做艺术创作,甚至我的每一次出行,我都把它当做一次行为艺术去体验和感受,就像我今天,我戴着这个鹰嘴帽,假装自己是一只老鹰,正降落到了城市,然后各种人,都想用目光或者双手去捕获我,警察有时在十字路口,在斑马线的旁边,拿着指挥棒对我看了看,我倒是很敬重他们,当然这并不只是因为他们是警察,而是因为他们的工作,需要一直站在马路上面,风吹雨打,更重要的是,他们要一直戴着一个帽子,尽管这个帽子,并不是鹰嘴帽,而是一顶大檐帽,但正是这顶帽子,让他们拥有并显示了一种管理者的身份。
展厅里是各种各样的动物,从天空到地面,从近海到遥远的深海,甚至南极和北极,上帝真的是一个最有创造力的发明家,值得我们去赞美。他让狮子成为狮子,白色的北极熊成为北极熊,海豚成为线条优美的海豚,可爱而逗人发笑,孩子们在分门别类的蝴蝶标本前站住,很好奇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蝴蝶品种,在翅膀和身体上能够形成这么丰富的色彩,而人,只是单一的颜色,甚至不可能形成黑白的斑点人,我们只有黄种人、白种人和黑种人,不像狗和其他动物,黑与白的交配可能会形成斑点狗,斑点豹。小孩的想象力总是奇特,一个老是追问他妈妈“为什么没有斑点人”的孩子,他提出的那些幼稚问题,足以让我发笑。
在自然博物馆的那个下午,我头顶上戴的鹰嘴帽让我感觉轻松,我游走在各个展馆各种动物之间,仿佛我是它们的近邻,可以听懂它们的语言,而它们已经成为标本的身体,也能接受我散发过去的电波与信息,它们在人群中,看到一个戴着鹰嘴帽的人走近它们,站在它们前面,看那些文字介绍,当我出现在一个鸟类展厅时,管理员对着我微笑,似乎是我的形象,让她觉得我与鸟类之间心有灵犀,我一直渴望这样,动物和人可以自然地交流,听懂它们的语言,明白它们的困惑,但这个事情,从古至今都是一间极为困难的事,即使我戴着一个类似它们头部的帽子,用舌头向它们发出啾啾啾啾的声音,它们也完全听不懂我到底胡言乱语说了些什么。
说到戴动物类型的帽子,我的朋友艾格比我还要疯狂,他收集了各式各样的帽子,并且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将当地人常戴的帽子,戴到头上,然后拍照,作为一种经历或者一种对另一种文化的学习和尊重,他戴过土耳其人、喀什人、乌兹别克人、塔吉克人、阿拉伯人的各式帽子,包括印第安人的头饰,他有一张类似中亚人的脸蛋,眼睛深陷,鼻梁高而微微向前突出,五官看上去,真的是很像一个中亚人,他告诉我他身上有乌兹别克人的血统,虽然他出生在江南,但他自己确实是一个地道的西域人,他认为帽子代表了一种文化和民族特征,这个我同意,我见过一张艾格戴着印第安人头饰拍的一张侧面照,那张照片,是一个侧面的头部特写,没有大地,只有天空,淡淡的云朵,然后头饰上几片很大的羽毛,弯曲到了脑袋的后面,那个头饰,看上去有一种原始的感觉和久远的神秘,如果不认识艾格,一定会以为是一个印第安人,我对印第安人非常感兴趣,早上我在一个微信群里问朋友,印第安人很像亚洲人,是不是从我们这里过去的,艾格以前说印第安人是从白令海峡过去的,人种是东北靠西伯利亚一带的蒙古族部落,我不太敢确认这种说法是否正确,因为蒙古人的脸型和五官,有着其独特的地方,因此在微信群里又问了一次,但没人回答我,也许是这样人种学的问题难于考究,也许觉得我的问题过于幼稚,但我每一次看到那些身材矮小、头发乌黑,有着亚洲人面孔的印第安人,总是觉得他们的身上,对我有一种特别的神秘和吸引力,我在那里想,即使人种学家能够证实他们来自于亚洲,但沿着北美荒凉的土地,一路走到遥远的南美,也真的是够神奇和伟大。
帽子在成年人身上也许只是一种装饰品,但在小孩身上,也许就正好成为被别人调戏的对象。我小时候戴过一个小军帽,冬天,上一年级还是二年级,有一个高年级的家伙,不知为什么对我特别不友好,我们住在峡顶街同一个单位的宿舍,他住在那幢房子走廊最尽头的那一间,可能年龄差距的缘故,他基本不和我们其他孩子来往,他的母亲是一个西藏人,皮肤黝黑,扎着一根又粗又大的辫子,洗衣服的时候把水龙头的水开得哇哇直响,他的父亲是本地人,去了西藏当兵,然后娶了他的母亲回来,我们叫他的母亲为“才拉姆”,他的肤色、五官,多少都带有一点点西藏人的特点,他平时很少跟我们一起玩,对我们这些孩子,似乎总是忽略,我们也懒得搭理他,那一次上学,冬天,我走在前面,我的头上戴着母亲给我买的一顶帽子,然后突然,我感觉到了我头顶的重量突然变轻,帽子不翼而飞,我转过身一看,发现那个家伙嬉笑着,已经把我的帽子拿在了他的手上,他上高年级,个子比我高许多,他应该是从后面看见我之后,快步走上来,然后瞬间把我的帽子拿起来,我要他交回给我,他不干,但也不说话,我冲上前去拉扯他的手,想重新把帽子抢过来,我不停地往上跳,他就踮起脚尖,拿得更高,我够不着,很快,这个家伙把我的帽子,挂到树枝延伸下来的树木上,树枝的那个高度,我完全够不着,我很气愤,叫喊着要他把帽子拿回给我,他每理我,只是转过身,嬉笑着向学校方向走去,我在原地上不停地往上跳跃,一直够不到那顶帽子,最后我费了很大的劲,找了根棍子,反复去捅我头顶上的树枝,折腾了很久,帽子最后才掉到地上,因为这次经历,我恨死了那个动我帽子的家伙。
离开自然博物馆,我戴着我的鹰嘴帽骑自行车去了江边,那里的一块空地,有一片足球运动场,铁丝网就围在哪里,有个老外从一扇通透的铁门出来,我看到后就随之推开那扇门进入球场内部,我站在门边,后面突然冒出一个人,他看着我的这副打扮,问我是干什么的,我随便编了个谎言,说想把孩子送来这里学踢足球,想先了解一下老师训练的情况,他站在旁边,上上下下把我看了一下,感觉我的年龄,是有点像那么一回事,其实我只是没事干,正好路过,对足球感兴趣,那就进来看看。以前中学的时候,我也踢球,我跑得很快,高二一百米比赛,我拿了全校运动会的冠军,一个低年级的孩子,在比赛结束后对我表示敬佩,他说我奔跑的姿势,看上去就像是一匹马,我笑了笑,觉得我可能,更像一只飞起来的鹰。因为我奔跑的速度很快,我总是要求打前锋,后卫的防守我一点都不在行,但前锋不同,我从中场得球,在后卫的紧逼下,把球往前一捅,然后就开始飞奔,后卫瞬间就被我摔在身后,然后我带着球,直逼球门,在守门员还没做好准备之时,用腿部的爆发力,对准球门狠狠地把球踢出去,皮球在空中划出一条直线,直奔球门,在守门员还没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就已经应声入网,球场上一片欢呼,庆祝我们比分的领先,这种飞一般奔跑的感觉,让我对鹰这种可以俯冲的鸟类,充满了兴趣,我觉得我冲向球门的身影,像极了一头矫健的老鹰,去吞食那个张开双手,但正被我奔跑的速度吓破了胆的守门员小鸡,在观众的欢呼声中,我对我这种像老鹰一样飞翔的能力,充满了自豪与骄傲。
有两个黑人教练正在训练那些孩子,要求他们做带球跑,折返跑,跳跃后跑,迎面对跑,或者做盘球绕过障碍的训练,那天天气很好,球场旁边坐着一些家长,他们有时也会从他们坐的位置看过来,觉得一个戴着鹰嘴帽的家伙,游手好闲地站在球场边,是不是想吞食他们小鸡一样的孩子,因此对我充满了警惕。
我离开了球场,没人再管我下一步会出现在哪。我横过马路,再从一条路转弯,然后去了不远处的一个美术馆,那里最近有一个展览,会一直延续到晚上,我买了张门票,是一个雕塑与绘画展,画家是一个来自墨西哥的艺术家(我想起鲁尔福和马尔克斯),他用不锈钢或者用铜来做雕塑,用油画,或者炭笔画,来表现人体的头部,很巧的是,他喜欢将人进行变异,把人体和动物这两种不相关的事物整合在一起,他居然也做鹰嘴头部的人体雕塑,真的不可思议,雕塑有大有小,有整体有局部,有残缺也有完整。他也画过一些头部为狼头或者狗头的人,拿着刀叉,正在桌子边进食晚餐,也有站在一个立方体上面,半蹲着,正托着下巴思考人生的鹰嘴人像。油画里的人物,大多数也融合进了动物的头部,怪异而充满表现力。我被这种艺术打动,并深深地被吸引,并不是因为我自己也戴了这么一顶鹰嘴帽的缘故,我知道艺术要讲究表现力和爆发力,这种人体与动物的错位搭接与融合,可以形成更强的反差与张力,并由此引发观众,思考我们的文化和人类的生存处境。
美术馆里人不多,观众更多只是注意艺术家的作品,我戴着的这个帽子,在它们看来,不过是一种向艺术家的致敬而已,也许来到美术馆的人,多少都有一点审美,对于行为和打扮怪异的人不会大惊小怪,而我其实根本就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我喜欢我行我素,我戴着这顶鹰嘴帽出没于城市的各个角落,是我个人生活的权利。
从美术馆出来,已经是黑夜,街上灯火明亮,江对面的高楼,霓虹灯正在闪耀,钢铁巨轮在水面上缓缓滑行,一个巨大的飞碟状的建筑降落在江边,红色、紫色、蓝色、绿灯、黄色和白色灯光,轮番照耀着建筑的屋顶和底部,我看着这个建筑,想到人类设计一个自己的房子,都要寻找一种特殊的事物的形象,以便激发人们的想象力,鹰嘴帽应该也是一种可以激发人们想象力的物品,只是我现在戴着这顶帽子,并不只是为了去激发人们的想象力,只是我觉得有趣。想想看,在一个超级城市,一个戴着鹰嘴帽四处行走的人,就好像是一只老鹰正在站立和行走,会不会有一种很特别的超现实的感觉,会不会觉得特别酷,而我真希望有人为此而拍照,并把这个在夜晚的江边行走的老鹰,发到互联网上,比如:
“一只人形老鹰在黄浦江一带出现。”
“有一个不明身份的物体,像老鹰一样在江边漫游。”
“我们的城市,出现了一种新的物种,鹰嘴朋克。”
“一个戴着鹰嘴帽的人,很有可能是一名抑郁症患者,他无法面对人类,面对自己,因此需要帮助。”
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也或者,有几个小混混在街头,袭击了那个戴鹰嘴帽的男人,他们认为他的穿戴过于夸张,冒犯并激怒了他们,他们从各个角落涌上来,想揍那个鹰嘴人,但那个鹰嘴人,并不好惹,他学过武术,奔跑速度又特别的快,出拳凶狠,几个涌上来的小混混,被他打的落花流水,小混混们狼狈地从地上爬起,然后向卢浦大桥方向逃去,鹰嘴人站在地上,周围到处都是打斗之后留下的痕迹。
想想看,当这些有趣的新闻标题,或者目击者写下的文字,占据了媒体和自媒体的版面,人们将饶有兴趣地去谈论这个城市,自从有了东方明珠,有了
600
米高的上海中心,有了滨江公园一个巨型的张开翅膀的怪兽之后,现在的大街上,也终于有了一个移动的斗殴起来无比凶狠的鹰嘴人。
离开滨江公园,在越过中山南路一座立交桥之后,我从制造局路左转,进入了瞿溪路,最后回到了局门路,小区的门卫又一次从窗口探出头看了看我,这一次,黑暗中的我主动伸出手,和他打了个招呼,我穿过小区的一段水泥路,拐弯,走到最里面的一幢楼,然后从楼梯上去,我用双手猛地拍击了一下,楼道里的灯瞬间就亮了起来,在三楼我房间的门口,我从背包里掏出钥匙,顺便用手把牛奶箱打开的门,推到靠近墙壁一点的位置,我扭动钥匙,开了门,伸手打开灯,房间瞬间明亮起来,哦,此刻没有一个人,除了我自己,我换上布拖鞋,放下背包,脱掉手表,眼镜,然后走到洗手台前洗手,我打开洗手台前的灯,镜子里马上显现出一个戴着鹰嘴的沉默的男人,我静静地看着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我慢慢地看,直到我感觉到了他的陌生,突然,他在鹰嘴帽下面的那张脸,流露出来的一种奇怪的疑虑的表情,当我的眼睛和鹰嘴人的眼睛在镜子里终于相互凝视在一起时,我突然扭开水龙头,那些哇啦哇啦的流水声,瞬间淹没了我一个人回到房间时,那颗孤独、强大、而又骄傲的心。
2021
自行车诗社
2021,5,18
版权申明: 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或网友自行上传,如果有侵权行为请联系站长及时删除。
最新评论
04-01
03-08
04-08
03-30
03-08
0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