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枕兰山,脚登黄河,虎豹口的每一角落都尽收我的眼底。但是,无论历史演进到何种程度,我眼中的虎豹口,永远是昨天的虎豹口。
虎豹口
民国九年,老历十月十四日,我蹲在尚未封冰的黄河边想心事。这是我在用羊皮筏摆渡的间歇常做的功课。
我的面前是一堆舞蹈着的篝火,篝火的前面便是平静的黄河。我的身后不远处,一只羊皮筏用划板子(桨)斜撑着立在那里,幸福地浴在阳光里。它那神态使想象丰富的人会觉得它也和它的主人一样在想着什么心事,或者正想着和黄河拥吻的某些难忘的细节。
黄河从我的眼皮下缓缓流过。面对黄河我该说些什么呢?虎豹口人对黄河之熟悉,犹如熟悉自己身上的一切一样。虎豹口人生于斯、亡于斯、取于斯、驾驭于斯……虎豹口人早就与黄河溶于一体了。
在我的眼里,黄河其实就是一具阳物,春汛之日,是它热情高涨生动勃起之时,它用赤裸而夸张的动作,将不可遏制的爱加之于黄河两岸的土地上。盛夏之时,正是它播洒爱欲的最高潮,那情那景使阳刚气不足的人看了三生难忘并为之神经衰弱和惭愧。此刻,冬日的黄河,犹如作爱之后迅速疲软的阳物,无力地横在我的眼前,感染得光棍汉的我,浑身竟也透出几许暮气来。
民国九年,我刚三十周岁,我的结发之妻已亡去二载。三十岁的光棍汉且早已成为床笫之上操作能手的我,心事自然格外地多了。我想到了亡妻,也想到了我至爱的女人——情妇崔花花。但这一天,我想得更多的则是我的父亲。父亲马文德,光绪三十年那年死于一次匪患。父亲是被大匪首陈鹅头活活拷打致死,然后扔进黄河喂了老鱼的。陈鹅头与我有着不共戴天的杀父深仇。
这里,我得详细介绍一下我的父亲马文德。
父亲马文德生得体魄高大俊逸洒脱,他绝顶的聪明,绝顶的能干,他有一个响亮的诨号——公鸡。这一诨号的来由,大概是取了公鸡雄健自负的意思吧。也有人说,因为父亲无端炮制了许多风流艳事,弄得乡里皆知,路人皆晓,才被大家称作公鸡的。因为大凡热情过盛十分强悍的公鸡见到自己可心的母鸡总是跃跃欲试必欲征服而后快的。还有人说,父亲之所以得了个公鸡的诨号,与他的山歌唱得绝好有直接关系。其喉管嘹亮浑厚,活脱脱赛如报晓的公鸡,远近的歌手无能与之比肩。总之,公鸡就是父亲,父亲就是公鸡,乡邻们赐予父亲的这一诨号将他的全部特点算是概括完啦。不仅如此,公鸡这一诨号,也被我完整无遗地继承了下来,犹如其他物什一样,成了我们马氏家族的一份遗产。在我父亲死后的几十年里,凡是大胆的乡邻当我的面唤公鸡,或是胆小的乡邻背后议论公鸡,均是指我无疑。
父亲惨死那天的情景是这样的,光绪三十年四月十九日,虎豹口一带的巨匪陈鹅头突然率领百十个喽啰窜进我家。我母亲月兰很沉着地将我偷藏于上房炕的炕洞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陈鹅头将毫无准备的父亲剥光衣服吊在我家院子里那棵顶大的冬果树上,然后用棍棒、尖刀和烧红的火铲肆意拷打。
“银元藏在哪搭儿?快说!”
“大烟藏在哪搭儿?说!”
“再不说,老子就拿你的小命来顶!”
陈鹅头狼一样的声音伴随着烤焦的人肉味在庄上空放肆地飘荡着。父亲一声不吭,浑身被拷打得一片狼藉,惨不忍睹。但两只眼睛仍灼灼地盯着陈鹅头额顶那块凸起的肉,那情景使人很容易联想到斗到高潮的公鸡的双眼。但此刻的父亲是一只被缚住了手足只能挨宰而不能做出任何实质性反击的公鸡了。父亲唯一能做到的只能是用一双眼睛——这两把利剑和陈鹅头做精神上的较量了。最后,父亲对棍棒、尖刀、火铲之类的凶器的加害实在支撑不住了,竟出人意料地怒吼一声:“妈呀!疼杀我了!”伴随着父亲这一声呐喊,父亲的一缕魂魄飘然离体,父亲再也没有醒过来。父亲死了。而这一声惨叫,恰似一声突如其来的猿啸,撼人心魄,凄惨无比,不曾提防的匪徒们个个吓得面面相觑、脸色惨白。就连野兽一般的陈鹅头也怔住了,额头那块凸起的肉竟飘起一丝不知所措的热气,怔了好久,陈鹅头才回过神来,然后命令战战兢兢的喽啰们将父亲的尸体扔进了黄河。而绑在另一棵树上的母亲月兰,则早已吓昏死了过去。不知是出于恻隐之心,还是另有他图,陈鹅头没有加害我的母亲月兰,他慢腾腾地走过去解开了母亲月兰身上的绑绳,将一滩烂泥似的母亲拎小鸡似的弄进上房屋,然后一撒手将母亲重重地扔在了我头顶的炕上。那响声令我心碎。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一切是母亲月兰和陈鹅头合作制造的一个刻毒的阴谋。在那场戏里,陈鹅头和母亲月兰无疑是十分称职的戏子,他们的演出天衣无缝。
残杀父亲的场面,我是亲眼目睹的。那年我十五岁,当时,我清楚地记得我的裤裆里一片臊臭。那会儿,我正被母亲月兰偷藏于上房炕的炕洞里。炕洞口正对着院子里的那几棵冬果树。十多天后,陈鹅头和匪徒们被官军剿灭了,等我从炕洞里爬出来时,我的大腿被尿沤烂了一大片,我拉出的稀屎已变得干硬无比。
母亲月兰是那场事变的总导演。陈鹅头只不过是母亲月兰手中的一只凶鹰而已,而父亲则只不过是鹰爪之下可怜的猎物。可是那阵儿,陈鹅头和母亲的表演欺骗了乡民,一度也欺骗了我。那时,母亲月兰十分小心并殷勤地侍候着众土匪,做出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在侍候土匪之余,母亲悄悄给炕洞里的我递送着饮食。而到了晚上,母亲月兰便被陈鹅头拥进了被窝,肆意宣泄着自己的兽欲。母亲最初曾做过竭力地反抗,往往要和陈鹅头厮打至半夜,待身心俱疲被陈鹅头强暴之后,后半夜,她只有嘤嘤不止地啼哭了。她的这些做法,似在告诉屁股下炕洞里的我,她是无奈无助的,迫不得已的。母亲月兰是绝顶聪明的女人,她自以为自己做得不留半点痕迹,但是母亲月兰却低估了她儿子的智力。我是从后来的一些日子母亲给我在炕洞口递送食物时无意间流露出的喜悦之色看出端倪的,经过陈鹅头摆弄过的母亲竟神采焕发,连衣饰都有了显著变化,她打扮得比平日格外俊俏,眉宇间跳荡着努力克制着的快乐,竟看不出半点丈夫新亡的悲戚来,这使我十分困惑不解。其实父亲之于母亲,是可有可无的,他俩交恶已久,父亲是个满天飘,在外面的世界里肆意沾花沾草放荡不羁,将情欲方炽正值盛年的母亲孤零零地丢在屋子里,从不知道去爱抚她,弄得母亲对他十二分地不满。母亲月兰绝不是一个贞洁的女人,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发现有不速之客半夜三更和母亲月兰在一起做一些我当时还不很明白的事情。后来,父亲在嫖宿一家女人时,被人家丈夫当场抓了个正着,那丈夫将一桶新打上来冰凉的井水泼浇在了父亲赤裸且冒着热气的身体上,吃了这番惊吓和受了这一意外刺激,父亲竟彻底失去了性功能,父亲的心理因此有些变态。变态了的父亲开始夜夜无休止地折磨母亲,这使她十分痛苦,同时因了父亲不挪窝地纠缠,也使她失去了与情人幽会获取快乐的机会,于是,母亲便动了杀机。这是父亲遇难后的十几天,我隐伏在上房屋的炕洞里琢磨出来的。而母亲后来一些日子在床笫上的表现更进一步证实了我的猜测。母亲月兰和陈鹅头合谋杀死我的父亲后,最初几个晚上,为他们的媾欢做了许多掩饰工作,但到了后来,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在我的头顶演出了一场令我难言的戏。他们常常在我的头顶弄得山响,连我隐伏的炕洞里身下的大地似乎都因之颤动不已。伴随着这些癫狂动作而来的是母亲月兰情不自禁地呻吟和陈鹅头快活地吼叫。那时,我十五岁,那是一个初谙人事的危险年龄。那些声音的含义我当然十分明了。我当时无法忍受我的母亲和那个亲手杀死我父亲的匪首陈鹅头在我的头顶做那种令人不齿之事,我好几回想冲出炕洞杀进上房,砍了炕上那两个赤条条交拥在一起的狗男女,但我却终于强压下了这一可怕的念头。我的眼里只有热烫的液体在滚落,抹一把在月光下一瞧,那竟是血。
我绝不会放过那个杀父奸母的恶人——陈鹅头的。我要让他死在我的手里,了却一笔血债。这之后的岁月里,我一直在苦苦地寻觅着他。
摇摇摇来摆摆摇呀,
摆摆摆来摇摇摆呀,
摇三摇来摆三摆,
女儿家的辫子甩三甩。
正当我被上述痛苦的往事折磨得五内俱焚面部变形的时候,突然,一阵古里怪气的歌声在我的身后响起。我急扭头一看,原来是他,心里不禁一哆嗦,暗骂道:“这老狗又叫起来了,保准没好事儿!”
老狗是谁呢?老狗是一位老者,浑身极腌臢,眼角有一串眼屎定居在那里,似乎总也洗不去。他头缠一块花巾,身着一件黑袍,袍的袖、襟上有许多粗拙的花饰。老狗俨然一副苗家打扮。老狗除了装束奇特之外,他的双颊还拥有两个可怕的凹坑,粗糙的凹坑表面附着着许多秽垢。由于两腮深陷,他的双颧便显得十分突出,他的这副尊容给人的感觉十分丑陋而瘆人,使人觉得他象是来自阴曹鬼府的魔君,初次乍见,会使你惊得跌一跟头的。此刻,老狗立在我的身后,他手扶那只斜撑着的羊皮筏,冲着河边烤火的我,又阴郁地唱了一遍那支古怪的“摇摆歌”,便折身远去了。歌词的内容甚是荒诞,哼出的调子更是古怪得离谱,乍听上去犹如一只怪鸟发出的不详之音,使我象吞了一只苍蝇,恶心得直想呕吐。这么说吧,老狗就是我的继父。
为什么精明过人,美艳异常的母亲月兰会选择这么一位既丑且脏形态怪谲的苗蛮子做她的新一任丈夫呢?这还得从陈鹅头杀死我父亲这起悲剧谈起。
大匪首陈鹅头由于过度迷恋母亲月兰的炕头,纵情欢娱而疏于提防,结果遭到官军的偷袭,他的喽啰们被杀得七零八落作鸟兽散。经官军反复清剿,陈鹅头的百十个喽啰非死即降,被全部剿灭,内中只独独走脱了匪首陈鹅头。陈鹅头哪去了呢?据陈鹅头手下一个贴身侍卫招供,陈鹅头夜半正和我母亲月兰作爱快活,忽闻官军的枪声、冲杀声骤起,连内裤也未及穿,光着尻子便飞奔出屋子,他看到大势已去,官军从四面合围而来,顽抗下去,只会被人家生擒而去,最后落个枭首示众的下场。于是他便冷着脸一头攮进了黄河激流。人们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结局,滚滚黄河吞没一个陈鹅头跟吞灭一条小毛虫会有什么区别?但是,有人据理反驳这一观点,认为,陈鹅头自幼生活在黄河之滨,练就了一身凫水的绝妙功夫,玩趟黄河就跟上一趟自家厨房一样方便,他肯定借着水中绝技避过此厄,潜入他乡以图再举去了。不管陈鹅头是死是活,此后此人象是被天收去了似的踪影全无了,时间一长,虎豹口的人们也懒得再谈论他了。但我却是永远也不会忘却这个杀父仇人的。
匪徒们被官军剿灭后,在我叔父马文瑞的主持下,给我父亲马文德重新发了丧,并造了一座牌位冢,以便使父亲凄苦飘忽无所依托的魂灵有个归宿处。之后,叔父马文瑞便扶帮着我整饬家道,使失去父亲又遭土匪洗劫的家境重又恢复了先时的声势,渐渐殷富起来。
可是,新的灾难新的阴谋又悄悄地降临到了我的头上,我竟一丝也未察觉。
那天傍晚,太阳象个刚娶媳妇的新郎,急匆匆地钻入山那边的家里会新娘子去了。夜像一股浓浓的黑漆浸满了山壑河川乃至所有的空间。我没有任何不祥的预感,但那晚却出了大事,这次事件给我的刺激和影响绝不亚于陈鹅头趴在我的头顶和我母亲月兰无耻地造爱。我和叔父马文瑞在虎豹口迎来送往用羊皮筏摆渡了一整天,兜囊里的铜板已沉得背不起来。这天是四月八,进城赶庙会的人格外多,初夏的河水水位升高流速湍急,摆渡起来既危险又吃力。此刻,我和叔父马文瑞正收拾划板子和羊皮筏准备回家歇息,我俩都累得头快要耷拉到裤裆里去了。但河对岸仍然有人震天吼着要摆渡。
“不渡了,驴也有乏的时候,回城里去住下,明儿早再来赶渡!”叔父马文瑞手做喇叭状朝河对岸很不满地答话。
“马文瑞,你牛日驴呢,甭瞎胡整!你竖起你那驴耳朵听个仔细,你个婊子儿今儿再敢说半个不字,我要你住不成你家那三间大上房!”河对岸的渡客十分粗野地吼骂。
“是独眼狗方四爷!”还是我的耳朵尖。
叔父马文瑞见是独眼狗方四爷,便很无奈地置筏于河中,和我一起奋力朝对岸划去。
方四爷可不是饶爷的孙子,他和大土匪陈鹅头是一个鬼背来的货,陈鹅头是明匪,方四爷可是暗匪,水中的蛇——叮人不闪身子。等闲人是绝惹不起的。不仅如此,方四爷还和陈鹅头是隔山兄弟,所谓隔山兄弟,就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当年陈鹅头之母初嫁陈家,生下陈鹅头后不久,其夫病殁,遂又改嫁方老太爷,做了方老太爷的偏房,这样才有了方家四兄弟。
“方四爷这个驴下的货浪够了,这个时候才回家。把这个驴日的等会儿一脚踹河中淹毬掉算了,也算为地方除却了一大害。”叔父马文瑞边划筏子边愤愤地骂。
当时,我还是个半大孩子,有暴发力却无常力,这会儿累得我在筏子上直打瞌睡。突然,我的背上着了叔父马文瑞重重的一击,我遂跌入黄河激流。虎豹口一带的黄河,浊浪排空,漩涡丛生,从此处掉进黄河的人很少生还。这一带水情十分复杂,虎豹口人把这段黄河唤作“黑驴旋”。我被居心叵测的叔父马文瑞突然推入急流,大脑顿时恢复了神觉,我隐约听见叔父在筏子上低声骂道:“去吧,小杂种!可别怨我心黑。”我一边大声呼救,一边奋力拼游,暴虐的浪涛不断朝我狂扑而来,不久我便被“黑驴”吞没了。我一下子掉进了巨大的恐怖之渊,我害怕极了。朦胧之中我似乎觉得闯进了龙宫水府,沿阶有无数虾兵蟹将举着锋利的刀矛砍我刺我,无情地驱赶着我这个不速之客。忽然,我抱住了一根浑圆的什物,我想这肯定就是龙宫府前的门柱了,于是我死命搂住不放。等我略略清醒了一点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死死搂抱着的竟是一个人宽厚的脊背,这个人的背很暖很暖,但不时散发出一种令人难以名状的气味。我得救了,救我的正是被我骂做“老狗”的苗蛮。
后来我才洞悉,这起阴谋是叔父马文瑞和独眼狗方四爷密商制造的,他们的目的是想瓜分我父亲留下的丰厚的田产。而幕后的总策划则是伪君子方二爷。智商颇高、才学八斗的儒士方二爷之所以参与这一与儒学相悖的卑鄙勾当,其目的是想得到我的母亲月兰。这起阴谋一旦得逞,失去了儿子又失去了田产没有任何指望的母亲便会任方二爷摆布,最终而成为他盘中的禁脔。方二爷色令智昏,因色而妄为,十足的伪君子。由此可见,我当时四周的生存环境是多么险恶。
正因为苗蛮对我有救命之恩,再加上苗蛮有一身硬本事,足以震慑马文瑞、方四爷之流不敢继续胡作非为,母亲月兰便毅然决然将苗蛮招夫上门,做了我们母子的保护神。
“公鸡!公鸡!你个龟子日的又在思想和我侄儿媳妇睡觉吗?瞅你那呆痴样儿。”独眼狗方四爷这时突然出现在我身边。这年头敢在我当面直呼“公鸡”诨号的人只有方四爷。
“日你独眼狗的妈!你再敢胡嚼牙茬,我扳掉你的狗牙!”此时我还没有完全从痛苦的回忆中挣脱出来,我被方四爷不逊的言辞激怒了。
“哟!你龟子日的骆驼放屁呢,气象还蛮高的嘛,发的是哪门子邪火?你龟子日的今儿天应该好好谢谢我才对呢,怎么不识好歹竟骂起你表叔来了?你闻闻,你说出的话,尽是屎臭味儿。”方四爷依旧一脸嬉笑。
民国九年的方四爷成了失势之虎,已没了昔日的威风。再说他和我叔父马文瑞合谋害我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因此,自觉理亏的他一向对我极为客气,就是我唾在他的脸上,他也绝不敢公开和我翻脸的。
“公鸡,我那死脑壳二哥硬让我给说倒了,你把屋里屋外拾掇一下,做好准备,把我那侄儿媳妇娶过门来吧,免得再半夜三更鬼鬼崇崇敲人家门,让众人说三论四的。”
“真的?你二哥那老驴真的通了?你狗孙要是耍笑我,小心我卸了你的狗腿!”
“公鸡,我要是哄骗你,我就不是从我老子的毬眼里爬出来的。为你这事儿,我嘴上磨褪了几层皮,几乎和我二哥闹翻,最后总算说通了我二哥,给你驴日的办成了一桩大好事,可你小子又起疑,你要是不信咱立马找我二哥三对面去。”方四爷说着伸手就要拉我,“不过,事成之后,你先前答应我的五块银洋的谢礼可是半点也不能少的。”
我是二十四岁才婚配的,在那个时代已是相当地晚婚了,这倒不是家寒拿不出聘礼,主要是我执意要等娶我至爱的女子崔花花。由于母亲月兰和苗蛮的死命反对,再加上方家乘虚而入先送了聘礼,才使我娶崔花花的愿望彻底落了空。先前年,我的婆娘桂芝生三儿子脏蛋子时难产死去。几乎同时,崔花花的男人方二爷的长子方文举出了横祸死于非命,这下正可谓瞌睡遇着了枕头,我和花花幽会时一合计,决定请既能唱白脸又能唱黑脸既能软又能硬死缠白赖颇有磨功的方四爷从中说合,给崔花花的公公方二爷下话,让我把已成寡妇的花花娶过门来。但方二爷不知犯什么牛劲打什么鬼主意,无论礼钱抬多少就是不吐话,一时竟使精明油滑的方四爷也没了辙。我也大为失望,心里暗忖:女人怀里揣着个百家姓,死后抬进谁家的坟湾才真正算谁家的人。现在马驹还拴在你方家的槽头上,我一时奈何不得,但崔花花是我的人,在没娶进你方家大门时就已经属于我了,她最终还将属于我,不信咱走着瞧。
“哎!我说公鸡老侄,你龟子日的呆愣个屌?莫不是想赖掉那几块白洋?求情、下话、跑路这些事儿我再下十倍的力都成,但你小子想赖帐我可跟你没完。”
“少放你娘的狗屁!我马某人啥会儿食过言?哪像你狗孙尽干没屁眼的歪事儿。如果你狗孙把这事办得亮豁利落,我还要额外加两吊铜钱的酬礼呢。”
“好!好!这就好!”方四爷听到钱,嘴都笑歪了。“不过,我二哥那里,他要六个……不,他要八个猴头(小锭银子,每锭十两)的财礼,一手交钱,一手领人,从此,崔花花就是你马家的人了,是打是骂是杀是卖,方家一概不究。八个猴头,这财礼你嫌多不?”
“只要能把花花娶进门来,我家里家外什么事都成了,破费几个钱算什么?钱财是活转之物,旧钱不去,新钱不来。叼空下几趟河州,做几笔买卖,光阴不就又挖下了?只是人吃累些罢了。这事我就依托给你放手去办,事成后绝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哎哟!我的好老侄,只要你肯破财,花花还能变成鹁鸽给飞了?这也是天意,当年你娘和苗蛮硬将这桩婚事给搅散了,散了散了,这阵儿又要合了,天意难违呀。”顿了顿方四爷又以讨好似的口吻说:“这个月是十月,要快的话,下个月十一月就有好日子,就能娶人。我看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去给我二哥通喘一下。老侄你忙吧,渡河的人也聚得差不多了。”
望着方四爷一颠一颠远去的背影,一阵巨大的喜悦猛叩我的心扉。我倏然联想到了方才我的继父苗蛮冲我所唱的那支“摇摆歌”:“摇摇摇来摆摆摇呀,摆摆摆来摇摇摆呀,摇三摇来摆三摆,女儿家的辫子甩三甩。”这支“摇摆歌”不正描绘了娶亲途中轿夫们捉弄新娘子的那个场面吗?难道苗蛮这老狗的那几声怪腔怪调正兆示着我明媒正娶崔花花这桩好事吗?苗蛮子,那可是土地爷的毬——神棍棍儿,这老狗有着神机妙算之能,别看他平时不哼不哈,但若要张口放屁,大小准有个说道,非常灵验,从未放过空炮。想到这里,我便越发自信这次娶崔花花定能马到成功。
此刻,日头渐高,渡河的人三三两两越聚越多,于是我将羊皮筏置于河中,载上进城的人们挥起划板子老练地向彼岸划去。我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力量,我感觉崔花花此刻正站在河对岸朝我频频传递秋波,我们的距离正在一桨一桨的划动中缩短……
苗蛮是一个可以走动的问号,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一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人们的心头即刻会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团疑问。苗蛮的浑身充满着人们解不开的谜。没有人知道他姓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叫什么,只知道他来自于南国苗寨,有邪法在身,所以,从没有人斗胆敢轻易招惹他。
用从天上掉下来这一词形容苗蛮在虎豹口的出现也许更恰当些。苗蛮是光绪三十二年,也就是陈鹅头匪徒被官军剿灭后的第三个年头突然出现在虎豹口的。详细情形是这样的,是年立夏这天一大早,忽有人在村中奔走相告,说独石头上的洋人死而复活了,这消息象一阵快风,迅速传遍了整个虎豹口。同时这消息也象平空扔下的一声炸雷,引起人们空前的震惊。人们怀着既畏惧又好奇的复杂心态纷纷驻足河边观看,果然,人们发现虎豹口稍下游的黄河中央一块巨石上有一身着黑长衫的家伙在其上咿咿呀呀发出一些鬼才能晓得的话语。人们见此,都惊恐不安。
“这死鬼复活,不知又给咱带来啥灾啥难,干脆用土枪射杀掉算毬啦。”大胆者提议。
话说虎豹口稍下游的黄河中央,矗立着一块巨石,乡民们俗称“独石头”。这独石头可是很有些响声的,据传它乃是女娲补天后余下的一块彩石,这块石头在《甘肃通志》和《西北要览》中都堂而皇之地占据着一席之地。虎豹口所在的乌兰县,人们还将它列为“乌兰八景”之一。县志载:“其丹壁岿然,屹立千仞,峻削方正,形如玉壶,上有明朝参将李崇义题‘中流砥柱’四字。”此外,明朝文人且曾做过刑、礼二部尚书的邢芥还专门为此石写过一首耐人寻味的诗:
屹立中流几万年,
嶙峋怎肯受秦鞭?
娲皇留此非无意,
为挽波涛不补天!
李崇义的题词、邢芥的题诗算是将独石头的形貌及矗于黄河激流力挽狂谰的无畏气势概括绝啦。
大约是光绪二十年,一个英国传教士披着宗教的外衣,潜入西北腹地兰州搞间谍活动,后来他又想到宁夏一带去继续他的罪恶活动,于是他雇筏从兰州顺流漂下。当木筏漂至虎豹口一带水域时,山洪突发,河水暴涨,一时浊浪滔天,犹如万马奔腾。洋教士虽然漂洋过海见过大世面,但哪见过虎豹口黄河怒吼这险恶的阵势来?一时吓昏了头,急傻了眼,恨不能立即插翅飞离这险境。木筏似一支离弦快箭,飞一般朝河中傲立的独石头射去,在即将撞击的一刹那,洋教士自作聪明地一跃,便跃上了这块巨石,木筏上的水手则老练地一摆舵,木筏遂轻擦巨石,从其身旁飞速掠过,见此情形,洋教士傻呆呆愣了半晌。好一会儿,他才醒过神来,他明白,如果不能及时获救,他必将活活困死在这巨石上。于是他恐惧极了,他拼命绕手、拼命狂呼,希冀虎豹口的乡民们营救他。当时,我父亲马文德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佛家教义,用四只充气充得鼓圆的羊皮胎紧束于自己的前胸后背,冒险去救困于河中的那位上帝的使者。狂浪奔逐的汛期,羊皮筏子在黄河中可是耍不开的,弄不好会筏翻人亡的。大木筏虽说可以克服这一难题,但大木筏却是无法靠近巨石的,从上游强行靠近,只能被巨石撞个粉碎。唯一的办法就是靠高超的水技泅水踏上巨石去,救出被困者。一切准备就绪,父亲马文德走到上游处便下水向河中巨石游过去。经过一番惊心动魄地拼搏,父亲终于爬上了巨石,岸边看热闹的乡民们随之发出阵阵喝彩声。可是,等喘息未定的父亲爬上巨石仔细端详洋教士时,立刻傻眼了。虎豹口的乡民,自古处于极端闭塞的状态,很多人老死连村子都未出去过,见的世面极有限。父亲虽说闯荡过号称“小麦加”的河州,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可就是从未见过洋人。这会儿猛然见到洋人,竟惊讶得不知所措,急促间竟一时难以断定立在眼前的这个一身黑衣的高大家伙究竟是人还是吃人的魔鬼。洋教士可不管虎豹口的土老冒怎么想,他急火火地迎上来,操着十分生硬的汉语大呼:“谢谢!谢谢!”由于洋教士的汉话说得实在太蹩脚了,父亲竟误听成了“吃吃!吃吃!”这一误会,给洋教士造成的后果是残酷的。尚未觉察父亲脸色骤变的洋教士接着又犯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难以弥补的错误,他靠近父亲后,甩动一头红发,伸出黑毛森森的双臂欲拥抱父亲,由于以为马上就要获救,洋教士竟得意忘形,一双深陷的蓝眼睛吐着灼灼的蓝光。父亲见此,头皮一炸,心头大悸,就在洋教士伸出双臂拥抱住父亲的一刹那,恐慌异常的父亲怪叫一声,挣脱洋教士的臂膊,翻身落入河中,他飞快游回岸上,没命似的逃回家中。洋教士见救星倏然莫名其妙地逃走了,一时呆住了,之后他便彻底绝望了,他在巨石上昼哭夜嚎,声调怨愤凄惨无比,搅得虎豹口的乡民们一连数日,辍耕闭门,深藏家中不敢露面,唯恐走出大门被巨石上的魔鬼索去小命。后来,洋教士终于忧怖饿馁而死。面对发怒的黄河,万能的上帝也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信徒困死于黄河之中。再后来,乡民们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说巨石上的那鬼怪,其实并不是什么鬼怪,而是一个外国人,听说那个国家离咱们中国很远很远,那个国家叫什么淫(英)国。说来也怪,自从独石头上出现了洋人后,虎豹口这片土地连遭雹灾、风灾和山洪的袭击,人们的生产生活受到很大影响。人们曾请来多个高公做过无数场法事,祁求阎君勉强收下这个外邦野鬼,这样一来,灾异的事情才渐渐少起来。
时隔十三年,黄河中央的那块巨石上又平空冒出个洋鬼来,乡民们能不震恐惊诧吗?这个洋鬼究竟是原来那个死鬼复活呢?还是干脆就是另外一个?人们对此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是救呢?还是不救?是用土枪射杀掉呢?还是干脆不理他,让河水困死他?人们一时拿不准注意。就连虎豹口的头面人物方二爷、方四爷之流,也缩手缩脚躲在人群中对此不敢乱作半点主张。等到第二天,人们又聚在河边翅首向河中张望时,巨石上的洋鬼却不见了,人们面面相觑疑惧得说不出半句话来。这时,人们身后突然一阵骚动。
“哟!看!苗蛮,是一个苗蛮!”有人尖叫道。
“唔!对了,这毬人就是咋日在河中咿呀乱吼的那个,原来并不是什么洋鬼。”又有人尖叫道。
苗蛮,虎豹口人却是见过的,南方的土司隔几年就要组织马队驮上大宗的茶叶药材之类换去虎豹口大笔的银洋。
那苗蛮徐徐走近人们,人们仔细瞅他的面孔时,个个惊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哎呀,这贼驴日的蛮子长相咋这么凶这么丑?”
“错了!错了!这贼匪的脸才不象天生就的呢,咋倒象是叫什么给伤着的。哦——对了,他那狗脸肯定是让饿狼给撕扯过。”
“我看是干恶事让那些蛮婆娘们给啃咬的。你们瞅这杂毛子贼眉溜眼,保准是个不安分的坏种。”
人们对苗蛮面部的创伤作出种种离奇的猜测。
哎——
如今的世道颠倒颠
河里的土鳖爬上了天
手拿狗来打石头
反被石头咬了狗
咿呀咳……
苗蛮突然旁若无人地扯开嗓子,用蛮味十足的腔调唱起古怪的歌子来。跟在苗蛮身后的一帮不知好歹的孩童,竟对苗蛮的怪腔怪调报以一阵热烈的哄笑,随后,又不自觉学唱起来,不几遍竟学唱得十分逼真。
“站下!我说你给老子站下!那里的鬼把那里的人害去,想在这块地皮上屙屎,甭梦想。滚!快滚出虎豹口去,再不滚开去,我取了你个贼蛮的头!”方四爷这时突然窜出人群,象一尊顽石堵住了苗蛮的去路。
起初,躲在人群中的方四爷真以为这个从天而降的怪客是个洋鬼,所以,脸上布满了惧色。等他搞清这家伙原来是个苗蛮时,登时来了精神,他决定要做一桩驱逐苗蛮出虎豹口的壮举让众人瞧瞧。
“啪!”一声脆响,苗蛮双颊可怖的凹坑里已盛满了痛苦。“啪!啪!”又是两声脆响,苗蛮的鼻孔便变成了泉眼,殷红的血水呈美丽的柱状泻在了苗蛮的脚下。苗蛮突然弯腰从路旁拾起两块青石片,方四爷见此,一阵心悸,半晌却不见苗蛮扔击过来。
“石打石,疼呀疼!”苗蛮怪叫两声,敲击着青石片,折身远去了。
“你个贼匪知道疼还算尖着呐,不傻!”方四爷以胜利者的姿态望着苗蛮的背影骂。
可是,受到方四爷威胁的苗蛮却并没有半点要离开虎豹口的意思,他依然自由自在地在庄上逛着,看样子他想在虎豹口扎根,取得虎豹口籍。这使方四爷大冒光火,仿佛他的自尊受到了莫大伤害。他决定使出极端手段迫苗蛮就范。
“外来的沙子把本地的土给压住了!打!把这个敢和老子作对的野狗往死里打!”
随着方四爷一声号令,一帮精壮后生将雨点一般的棍棒直朝苗蛮身上打去。苗蛮抱头倒地,哀嚎不已。方四爷犹觉不解气,冲上前去三下五除二剥去了苗蛮的上衣,他打算将苗蛮剥个精光,然后吊起来再毒打。
就在这时,只听方四爷“哎哟”一声惨叫,遂倒于血泊里。原来一只来路不明的石弹突然击中了方四爷的左眼。围攻者见此,皆大吃一惊,竟哄然散去。而苗蛮则从容地从地上爬起,口里依旧叨叨着“石打石,疼呀疼!”便远去了。
“噢——石打石,石打石,一块飞来之石,击中了拦住他去路的顽石,这不是石打石吗?而石打石的后果不就是疼呀疼吗?神人,这个贼蛮子是个神人呢。”躲在人群中的方二爷突然恍然大悟似地失声惊叫起来。
其实,聪明的方二爷对苗蛮这两句谶语的解释与苗蛮的真正所指相去甚远。这里面隐藏着一个很深的秘密,谁不了解这个秘密,谁就永远也无法真正破解苗蛮的谶语。但是,从表象上看,方二爷的解释也是不无道理的,至少它是符合苗蛮不希望发生冲突的初衷的。
经历了这起始料不及的变故,虎豹口乡民们对苗蛮无不敬畏万分,再也不敢对他有非礼之举了。人们开始尊称他为苗法师,而且他们还公推苗蛮做了狗娃庙的庙倌,以享受善男信女们的祭神供品。
后来,我遭到叔父马文瑞的暗算,苗蛮仗义从河中救了我的性命,于是,母亲月兰便将苗蛮招亲上门,做了我的后老子。
十一月初六日,天空十分明净,阳光格外明媚,我的面孔的每一个部位都欢快地跳荡着一个“喜”字。今天是我的娶亲吉日。在独眼狗方四爷的极力撮合下,我终于和花花如愿以偿缔结了良缘,我们的心头时时涌荡起蜜的波涛。母亲月兰当年趁我带着驼队下河州做买卖的空子,亲自作媒使方家娶走了花花。今天,虽说她对阴气太重且犯破月克男的花花做她的儿媳妇一百个不情愿,但她对这场婚事的深入发展已无力拒挡了,她躲于后院深屋拒不露面。婚礼进行得极顺利,只是脏兮兮且面目丑恶的苗蛮突然冲入场子制造了一个不愉快的小插曲,他一脸严肃地给我和花花分别塞了六个枣和核桃,口里咕浓了两句:“枣桃十去四!枣桃十去四!”便转身离去了。枣桃乃是婚礼上的吉祥用物。
“这老狗越来越疯颠了!”人们议论。枣桃十去四,十去四就是六,而今天恰又是初六日,难道今天会有什么不测的事儿发生?苗蛮的古怪举动往往可是寓有特殊含义的。念及此处,我的心头一阵悸动。
入夜,等闹洞房、铺床等仪式结束后,我便和花花脱衣交卧在一起。我们互相抚摸着对方的胴体,我们都表现出十足的耐心。我们在寻找一种感觉,寻找一种携手同步跨入那个神奇境界的感觉。很快这种感觉便潜入了我们的脑际。一尾鱼,一尾负荷着巨大诱惑的鱼在我的怀中戏游起来,她要冲出我的怀抱,她要冲进波涛汹涌的大海。此刻的我是渔夫?是猎手?一种冲动不断鼓励着我,于是,我矫捷地翻身跨上了鱼的滑腻的躯体,鱼载着我游入了大海的纵深处……突然,院子里响起了苗蛮尖锐的啸叫:“摇摇摇来摆摆摇呀……枣桃十去四……”苗蛮鬼哭一般的叫声击碎了宁静的夜,这叫声传播得很远很远,令人扯心揪肺般难受。惹得狗们也狺狺不休。经此一吓,我似乎被狂浪突然抛甩到了坚硬的岸石上,我被甩得浑身乏力,整个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迅速疲软了下来。我想出屋去看个究竟。可神情迷痴的花花却怎么也不让我当逃兵。在女人面前显示自己的懦弱和胆怯是一种可怕的行为,于是我重振雄风勇敢地再次“下海”。我们的动作越来越疯狂,炕铺、大地、窗户都与我们的动作在一刹那间发生了共振,抖动不止。天空似乎也被我们碰撞得产生了巨大的轰鸣,我们双双跌入了无底的快乐之渊,似要涅槃。
我和花花的搏击停止了,可天地仍怒抖不休。我立即大悟:“不好!地动了!”随之跃身拉起懵懂麻木的花花飞快冲出屋子。这时我才发现我们头顶的房盖已被巨大的力甩得不知去向。大地如农妇手中的筛子摇来摆去。光着身子的我和花花根本无法站立,我们就象筛中的麦粒或米谷,我们相拥着滚来又滚去。这是大自然对我们生命力的严峻考验,坚强者会留在筛上面存活下来,脆弱者就会被筛汰,从人群中将他们的影子抹去。倏然,我和花花的身下裂开尺余宽的大口子,我们被横担在上面,随之一股黑色水气从口子中吐了出来,将我和花花一起冲起丈把高,旋即口子合拢,我们又被重重地甩下来。如是多次,我和花花便昏死了过去。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恶臭味。
等我和花花苏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了,四周的余震仍在兴风作浪,但已微弱不堪。清醒了的我们躺在我家院后的庄稼场上。苗蛮,又是苗蛮将赤身裸体的我们救到了安全地带。此刻,他用禾草烧熟粥汤正在喂我们。
这次灾祸,使我也使整个虎豹口人对苗蛮产生了新的认识。我们被苗蛮透入至微的感知力而震惊,苗蛮在我们的心目中成了至高无上的神。苗蛮对这场灾异早在一个月前就做了详尽而生动的预言,重温他的那支“摇摆歌”,人们都为自己的迟钝愚顽而痛悔。就在十一月初六日,我和花花的婚礼上,苗蛮又一次警告了我和在场的虎豹口人,“枣桃十去四。”就是要人们乘早逃脱初六日的这次灾厄。“枣桃”乃与“早逃”谐音,苗蛮的用心可谓良苦,但他为什么不明白无误地直告乡民们呢?
极震区是一个东北——西南走向的狭长地带。占面积二万多平方公里。震中位于北纬36°、东径105°,震中裂度为十二度,震极8.5级。波及陕西、山西、河北、绥远、青海、新疆、四川等十二省。地震暴发时,中越边界镇南关城楼大钟,停走三分钟。
《中国地震简目》
九年十一月初六日晚十时,忽有声自东南来,如万马奔腾,又如迅雷震耳,不一秒钟,屋瓦齐飞,栋宇崩溃,立成大灾,斯时仓卒之间,人不及防,无论坐者、卧者、非死即伤,其逃出屋外者,均立于霜天之下,不欲入室,且无室可入。
《乌兰县志》
甘肃去岁十二月十五日晚十点钟地忽大震。甘肃多山,其交通要路为车道岭、青岚山等处,均因崩裂阻塞,电杆亦毁,交通断绝,实为自古未有之天灾。……乌兰县有一村竟下陷为河,可以行筏。
《民国日报》
民国九年这场大地震,吞没了虎豹口半数的生灵。我和前妻所生的长子金蛋子、次子银蛋子均遭其加害而殉命,唯三儿脏蛋子幸免。值得欣慰的是,我们这部小说的主要角色都躲过了这场天灾的暗算,他们依旧活得很健旺,依旧不懈地续写着他们未完成的故事。
时间一眨眼流逝了八年。这八年是我一生最平静、活得最惬意而富有诗意的八年。这期间,我和花花合谋制造了一个儿子——跟蛋子。我很愿意将这个儿子比喻作一首诗。雪芹说,女人是水。而我却认为女人是酒,花花就是一坛醇芳无比的陈酿,她足以醉我一生。我正是喝了花花这坛老酿后诗兴勃发而抒写了跟蛋子这篇杰作的。自从跟蛋子问世,我眼中的世界都变成七彩色的了。
好日子总是持续不长久的,而劫难和痛苦总是要撵走幸运之神光顾你的门庭的。这犹如灿烂的白天过后,黑夜会如期前来叩你的门扉一样,这一切都是不可拒绝的。
民国十六年三月,正值春播时节,我和花花赶着老牛前往黄河边的滩地种菜。我将牛轭往牛脖子一套便挥鞭犁起地来,黄褐色的泥土在铧犁的操弄下愉快地翻着波浪。犁过的地油汪汪的,充分显示了它的肥沃和丰腴,它犹如仰躺下去小憩的少妇,静静地歇在那里,一任春风的撩拨和阳光的抚摸。它在幸福地企待着下种。这时我突然发现今天带来的牛轭太窄太小,长时间的劳作,竟使牛颈破损出血,使我心疼不已。“后晌犁另一块地时,必须换掉牛轭。”我心里嘀咕。
花花在犁过的地上开始点种菜籽。花花修长白皙的双手在地里熟练而麻利地来回奔忙着,犹如一只高雅的鹤鸟迈着秀美的双足从地上潇洒地走过,令我看得发呆。这时,天气愈来愈热,我已脱光了上衣,而花花则仅着一件夹衫,她的脸色随着气温的升高越来越红润。河中之洲的野鸭也不失时机地呱呱鸣叫不休,此时正是它们发情交配孕育后代的绝佳时期。所有这些都在有意无意地提示着我和花花:我们之间应该发生点什么才对。
“花花,歇一歇吧,我们去河边看鸭子。”我倡议。
“鸭子有啥看头?闲得慌了赶快犁另一块地吧。”花花显然尚未明白我深层的意思。
“河里头公鸭正和母鸭踏蛋呢,你不想看?”我很露骨地说。
花花闻此像喝了二两米酒,脸红得像涂了胭脂。
“走吧,我们到河边洗洗脸,凉快凉快。”聪明的花花连忙掩饰道。她对我发出的“发生点什么”的倡议显然愉快地应和了。
河边发生的故事已不新鲜了,我不想再作太多的描述。可正当我和花花做事完毕赤身站起来时,我和花花同时发现一块石头背后有两个脑袋正望着裸体的我们发呆。很显然他们对刚才河边发生的故事饱览无余。仔细看时,这两个家伙却正是我的两个儿子——十三岁的脏蛋子和七岁的跟蛋子。他们不知何时溜到了这里。
“驴日下的两个尕贼匪,你们没见过你爹和你娘××吗?”我勃然大怒骂了句很脏的话。其实这番怒骂,与其说骂了我那两个可恶的儿子,倒不如说结结实实地骂了我自己。
脏蛋子和跟蛋子如受惊的小鸟,扑楞楞沿河堤飞去,立在远处还出神地向这边张望,他们很显然对刚才的那幕故事很感兴趣,可是帷幕已落,他们只能悄悄地咀嚼那份遗憾了。
世界上的怪事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它们有预谋地相继出击去捉弄天底下那些不幸的人们。就在我的儿子们窥视了他们的父母媾合全过程的半个时辰后,我竟意外地目睹了我母亲月兰和我的继父苗蛮在我家耳房里顽强地交合在一起的情景。“该死的今天究竟是哪里出毛病了,怎么这般晦气?”这是我当时在心里狠狠地暗骂的第一句话。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河边的故事结束后,我便匆匆返回家取那套大号的牛轭。牛轭本在柴房,牛轭到手后,我忽然想找些破棉布之类垫牛颈的破伤处,问题就出在找这团破棉布上。西耳房一向堆放着些破烂衣物等,从来都是不住人的,可当我推开房门时,一幅令我愕然的情景闯入我的眼帘,目睹母亲月兰和苗蛮这两具已呈老相纠缠在一起的胴体,一种丑陋和恶心的感觉猛地捏了一下我的心尖。我的不速而至,中断了他们预定的程序,他们不得不突然抛锚,使他们高速航驶的船停下来。这时我才发现,苗蛮的后腰部位有一块黑痣,其上生长着一丛马兰草似的毛发。苗蛮的正面转向我时,我发现他的这张面孔已与平日不大相同,脱去缠巾的额头竟有一块凸起的肉瘤傲然地摆在那里,这使我大吃一惊,肉瘤!肉瘤!这块该死的肉瘤蓦然唤醒了我潜意识里沉睡已久的某根神经,我隐约觉得好象在很久以前的某个场合见过这副面孔。
“陈鹅头!你是陈鹅头!你不是苗蛮子,你……你……骗子!”我突然大悟,竟歇斯底里般狂叫起来。
苗蛮和我母亲月兰顿时神色大变。
“忤逆!不要脸的货,快给老娘滚出去……”母亲月兰冲我怒叱。
我在母亲月兰母老虎般的咆哮声中悻悻离开了耳房。
苗蛮就是陈鹅头。陈鹅头就是苗蛮……
我像一只无头苍蝇在我家院子里昏昏沉沉踱了一个下午。这一惊人的发现使我遭受了空前的折磨。
这里是东、北、西三面环山,唯有南面豁口的一处山湾地,此处名叫“金龙口”,乃是一块绝佳的风水宝地。谁的先祖埋在这龙口里,他的后代注定要兴旺发迹的。我父亲马文德就是这处冥民村落里的一员村民。其实,父亲马文德的棺材里仅躺着一枚署名的牌位而已,他的尸骨恐早已东入大海被海水蚀化为乌有了。每一座坟冢前都赫然竖着一块镌刻着各色字体的墓碑,这碑犹如有功名的人家门第上悬挂着的巨大匾额,显示着主人的身份及名头。这碑或肥或瘦或高或矮参差错落但却无一例外地指向苍穹,犹如亡者从墓棺里伸出的无数只手臂,似在提醒着每一个造访的生者:“冥府重地,严禁喧哗。”其实,我一直认为这些墓碑,乃是金龙口里的一排龙牙。
我趋步上前,将自己喂进龙口里。在父亲的青石碑前,我沉重地跪了下去,然后将一堆“忘生钱”和冥币点燃。“若要富,烧古墓。”我今天上坟,却绝不是为此目的的,我要和父亲交谈一下憋在胸腔的冤屈,只有这样才能消去我心头的块垒。火苗象蛇信在父亲的碑前频频闪动着,在火苗之上,父亲的形象蓦然显现出来,我明白无误地看到父亲一脸怒气,正冲着我斥责着什么,我一时大恸,伏碑而哭。
“爹呀!你死得好惨呀。挨千刀的陈鹅头杀害了你,又假充苗蛮出入咱的家,竟做了儿的后老子。爹哎!我是畜牲,我不是人,我认贼作父,我对不住你,我也对不住先世的列祖列宗呀。爹!我面对你起誓,我不杀掉陈鹅头,我就不是马家的子孙……”
苗蛮就是陈鹅头,这毋庸置疑。陈鹅头的面容虽被搞得一片狼藉惨不忍睹,使人很难觉察他的真面目,但他额顶那块鹅冠似的肉瘤以及后腰部位那丛众所周知的毛发却无情地出卖了他。据说后腰生有胎痣并长有毛发的人,乃是驴马畜牲转世而来,由于在那世走得太急太匆忙,没来得及完全脱去驴马畜牲的原形,到了这世便留下这么一处残余的印记,这类人大多生性奸诈心肠歹毒。陈鹅头的确是一个不同凡响的欺世大盗,他当初祸害一方,是整个虎豹口的公敌,但在他惨败之后的岁月里,凭借着自己超常的智慧,采取多种巧妙的伪装手段,竟愚弄欺骗了整个虎豹口,在虎豹口人的心目中居然获得了“神”的地位,这简直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窥知了苗蛮等于陈鹅头这一秘密,那么由他炮制的一些看似深奥莫测的谶语就很容易破解了。他当年击瞎方四爷一只眼睛,事先警告方四爷:“石打石,疼呀疼。”并不是自作聪明的方二爷解释的那样。陈鹅头与方家兄弟乃是同母异父的隔山兄弟,虽属两姓,但与亲兄弟无异。“石打石,疼呀疼。”乃是为不明事理的方四爷与他兄弟之间同室操戈,豆与萁相煎相残而痛心疾首。陈鹅头绝不会将自己的真实身份直告颇具无赖气的方四爷的,那样弄不好会丢掉自己的小命。无奈之下,只好狠心牺牲弟弟的一只眼睛为这场纷争划上血淋淋的句号。至于他对民国九年大地震的预言,很有可能是他对震前的诸多异兆做了缜密的研究而发现端倪的,这其实并没有什么神秘可言。陈鹅头之所以要用谶语的方式曲折地反映自己的超前发现,故意将自己搞得神神道道,让人感到神奇莫测,乃是伪装自己进行自我保护拉开他与“凡人”距离的重要手段。这正是陈鹅头的聪明过人之处。
陈鹅头之于我,是一个恩仇兼备的双重角色。他是我的杀父仇人,又是我的救命恩人。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还充当着我的保护神的角色,曾有效地制止了那些觊觎我父亲田产进而试图加害于我的阴谋活动。没有陈鹅头便没有我马凤玉。陈鹅头对于保护我马家的财产不被他人掠夺,对于延续马氏家族的血脉永传,可谓功莫大焉。当年虎豹口民谚云:“鸪噜雁长脖子,我给马家拉骡子。”陈鹅头和母亲月兰主政时,我马家的显赫声势由此可窥一斑。对于这些,地下的列祖列宗我想也会对其颔首赞许的。再说救命之恩乃是一种崇高无上的恩德,其恩德之重完全可以和亲生父母相媲,陈鹅头就是不做我的继父,我们之间执父子礼也是合乎情理的。
“凤玉,我想和你商量件事儿。”陈鹅头这时突然出现在父亲的坟头。
我面部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愕然、疑惧、冲动和愤怒这些复杂的神情所占据。
“凤玉,我知道你是一个铁骨铮铮又重信义的男儿,所以,我想和你协商解决我们之间的恩怨。”陈鹅头脱去了“神”的面纱,一口地道的虎豹口土话。“我也不用相瞒你了,我就是当年杀害你父亲的陈鹅头。我知道你正在为杀我还是不杀我作难,这其实很好办。杀父之仇不可不报;救命之恩也不能不报。只有恩怨分明,这才是君子大丈夫的风范。我杀你父在先,有恩于你在后。你就先报杀父之仇,后报救命之恩吧。我给你三次机会,你若能杀掉我,我死而无怨,从而也了结了你报父仇的一片孝心,在亡父面前也好有个交待。你若杀不掉我,今后就须以德相报,再不许无故加害于我。我有个要求,请你务必答应我,这件事就算是我们的家务事吧,只能在我们二人之间进行,绝不许外人参与进来,另外,也不许告诉官府,借助于官府的力量来对付我。你能做到吗?”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好,今天就是一次机会,四野无人,杀了我,随便找块地方埋了了事,只要不被狼刨出来弄得尸骨不全就成。来吧!这会儿我们便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拔出你的羊角刀吧。”
陈鹅头这番颇具江湖味且仁至义尽的述白,驱走了我欲举又止,即举而又欲止的万分为难的矛盾心态。父亲当年惨死的情景频频袭击我的脑髓,浓烟、惨叫、尖刀、火铲……在我的耳际交响着,助长了我复仇之火的萌发乃至燎原。我突然怪叫一声,如一颗出膛的子弹,向陈鹅头疾射过去。陈鹅头依旧那身黑色的苗家装束,他犹如一只蝙蝠在我的眼前翩翩翻飞,机灵地闪躲着我蛇电般的刀锋的追杀。忽然,我纵刀刺进了陈鹅头的左胸,再横向一剜,我想陈鹅头的小命休矣。可待我拔出短刀时,霜刃上却并不见血色,原来刺中的是其左腋。陈鹅头见我的刀势极快且极刁钻,大吃一惊,遂如一只受伤的黑狐,沿山梁逃逸而去。他的奔走功夫使我目瞪口呆。我失去了第一次杀死陈鹅头的机会。
中秋节时的狗娃庙浮荡于喧嚣祥和的氛围里。正殿、侧殿、倌房里都悬挂着无数盏精巧生动的清油灯。正殿里香、表焚燃后的烟雾,争先恐后地从窗、门里挤出来,然后在庙院的低空构成了一座朦胧的烟桥。一尊泥塑金饰的神犬凛凛然坐于供桌上,双目炯炯,注视着前来礼拜的信士。而苗家装束的陈鹅头则伫立殿中神犬之侧,上下嘴皮碰撞着一些莫名其妙的祝祷声。同时他不住弯腰承接着信士们跪敬上来的一叠丝绸做成的匾幅、旌旒之类。今夜远近的信士弟子都将要来给这尊充满魅力的神犬进香还愿。一拨人潮水般哗啦啦被庙门吞了进去,接着又被哗啦啦吐了出来,另一拨人又随之被吞进去又被吐出来……忽然,有一面庞清秀的女香客从人群中弹簧般跃起,将两把黄土面儿填撒进了陈鹅头的双眼,由于动作过大过猛,殿里的清油灯也被尘屑相继击灭,黑暗迅速占据了殿里的所有空间。女香客乘机拔出利器以一个优雅而干散的动作剁下了陈鹅头的头颅,然后拎起血淋淋的人头撒腿逃去。殿里殿外顿时大乱,信士们惊叫号呼不迭,平日里庄重神圣的狗娃庙在乱哄哄的啸闹声中恐惧得发抖。
女香客奔至一清静的糜子地里,便将人头往身后随意一掷,然后志满意得地将自己的整个身子重重地扔在了糜田里歇息起来,她大口大口地将喉头的燥热喷吐于弥漫着糜谷香的空间里。她仰叉开四肢,将自己做成了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大”字,定格在这空旷的糜田里。她没有意识到,此刻她掷于她头顶左侧的那颗人头与“大”字合起来恰好组成了一个令人恐怖的“犬”字。女香客歇尽了身体的乏气,遂懒洋洋起身,她抑住心头的恶心,捡起那颗人头在月光下仔细端详起来。突然,她眼瞪如环,呆愣住了。她手中的陈鹅头的头此刻居然变成了那只神犬的头,只见犬头正吐着长长的舌头似欲咀噬自己。女香客大悸,遂如避虫蛇般迅速扔掉犬头狂遁而去。
这位女香客就是经过精心乔装的我。
我只剩下最后一次刺杀陈鹅头的机会了,我要很好地把握它、利用它、珍惜它。女人有时比魔鬼更能迷乱人的神智。女人往往是一个美丽的陷阱,使那些绝顶聪明的人也于不知不觉中步入危险的境地。我要利用女人来对付陈鹅头。这女人就是我母亲月兰。
这年冬天,趁冬闲我照例又搭伙下了趟河州。其实中途我便借故折回来潜藏于家中了。
陈鹅头终久没能抵挡得住女人的强烈诱惑,他终于跌入了母亲月兰这个陷阱。但母亲月兰并没有意识到她已被我所利用,而陈鹅头于迷醉之中也未意识到有一个猎手正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算计他。危险正在悄悄地逼近陈鹅头。
我脱去钉着厚厚皮掌的鞋,只穿两只羊毛袜子便如蛇一般悄无声息地滑进了母亲月兰蛰居的后院。我先将院门拴死,然后在院墙的一处豁口插上满身都是锐刺的枸杞枝,便以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滑稽的动作向母亲的居室逼过去。今晚我要演一出关门捉贼的活剧。在母亲月兰的居室门口我竖起耳朵倾听着门板那边的声音,陈鹅头和母亲月兰已双双进入了角色,他们正在兴云布雨,但这仅仅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奏而已,我要等待他们进入云深雨浓的深处方才下手。那一刻,对于女人来说,是陈鹅头大施雄性之威取悦于女人的绝妙时刻,但对于他的敌人我来说,则是陈鹅头最虚弱最容易致其于死地的时刻。门板那边的声音愈来愈粗糙和富有煽动性。我有些阳举和燥热,我被门板那边的剧情强烈地感染了。我用坚冷若镔铁的意念果断地浇灭了心头涨起的那股莫名的欲火,使裤裆里那个容易激动且好战的家伙迅速安分下来,遂用羊角刀尖轻轻地拨去门拴,猫身闯入了室内。而两个正在热炕上如火如荼拼将在一起的男女竟对一个不速客的唐突而至全然无知。我将满腔的仇恨凝于刀尖朝陈鹅头扎去,仰着承受着陈鹅头尽兴作弄的母亲月兰首先发现了突然降临的危险,她尖叫一声,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掀动着陈鹅头一起滚到了炕垴。我的短刀刺透了承载过陈鹅头和母亲月兰的被褥,并嵌入了炕石板里。气喘吁吁的陈鹅头如受惊的兔子,倏地从炕上弹起,遂与我徒手搏斗起来。很快我将手无寸铁的陈鹅头逼于墙角处,陈鹅头的处境万分危急。这时我的头部忽然着了重重一击,那是母亲月兰适时扔过的一只枕头。陈鹅头趁我愣神的当儿,纵身破窗逃入院中,他犹如一只侥幸脱去猎人铁夹子的狼,不顾死活地朝院墙的豁口处扑去,妄图逃走。结果被我竖在那里的枸杞枝挥舞着一身锐刺给了他一个迎头痛击,陈鹅头怪叫一声跌下墙头,遂返身与我恶斗在一起。我的刀势既刁且快,犹如猫儿频频扑击的利爪,陈鹅头只有仓皇奔逃的份儿了。他在院子里逃了一圈又一圈,在奇寒无比的冬夜,他的裸体竟变成了一只刚脱锅的蒸笼,向四周喷洒着绝望慌乱的热气。我有些暗自得意,凭着我年轻这一天然的优势,我一定会将年老气衰的陈鹅头逼赶得精疲力竭,直至逮杀了他。可是,很快我的得意便被沮丧所取代,经过数百圈惊心动魄的周旋,职业土匪出身的陈鹅头的步态动作竟还是那样敏捷灵活,而我则手脚渐渐发软,愈来愈力不从心了。我深深地为蕴藏于陈鹅头体内绵绵不绝的柔韧功夫所折服。陈鹅头以柔克刚的战术有效地遏制了我强有力的攻势,袭杀陈鹅头的希望随着时间的流动而变得十分渺茫。我索性立于院中央,主动终止了这场追杀。陈鹅头也随之紧贴墙根立定,不再奔逃。我们的喉头都剧烈地拉着风箱,彼此恶毒地盯着对方,默默地对峙起来。这时,突然从院外抛进一只活扣的绳套,绳套长眼睛似地稳稳地套住了陈鹅头的脖子,陈鹅头喊叫不及,被勒得直翻白眼,手足无措地在空中乱踢乱抓。
“爹!还不快下手宰了这个老杂毛!”院墙外传来我的三儿子脏蛋子的声音。
一阵狂喜鼓动着我挺刀逼近了陈鹅头。我首先冲着陈鹅头狰狞地笑了笑,然后在他的胸乳间划了一个两寸长的口子,血,殷红的血爬出伤口打湿了陈鹅头脚下的土地。陈鹅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绝望和恐惧折磨着,其凹进去的双颊惊得抖动抽搐不止。
“爹呀!爹!今日儿要给你报当年的血仇了,儿要宰杀了你的仇敌陈鹅头,儿要用他的头,到你的坟上为你祭祀……”我的声调因激动、悲愤而有点发颤。
陈鹅头在生命攸关的危急关头,拼命将双手塞进脖套,他竭力给几乎被无情的绳索切断的喉管腾出少许空间,发出令人惊悸的狂喊:“我是你爹呀!我是你的亲爹!马文德不过是你的挂名爹而已,你难道要为他报仇而要杀掉生你的亲爹吗?当年马文德这个大嫖头想杀掉你娘和你这个野种,我才一横心除了他的,我杀马文德说到底还是为了你呀!儿呀!你是我的亲生儿子呀!没了你,没了你娘,我在这个世上还有啥活头?还有啥指望?这些年来我装神弄鬼,多次冒险救你,不就因为你是我的嫡亲儿子吗?儿呀!爹真冤枉啊……”陈鹅头的声调开始还流露着深深的恐惧,中间已有些气急败坏,最后则完全变成了哭腔。
陈鹅头这番表白如一块巨石不可拒绝地塞进了我的心间,我的胸口憋闷得发慌,我有些眩晕。寒气这会儿也势利地袭击傻愣着的我,我感到周身寒彻。马文德、陈鹅头、苗蛮;杀父仇人——继父——生身父亲……这些概念在我的脑海里汹涌翻腾着,搅得我的记忆一片迷茫和混沌。难道我真是陈鹅头的嫡子?我感到我又一次被险恶的人生无情地捉弄了。
民国十七年,是一个应该诅咒的年景。是岁大旱。春日的雨况尚好,入夏后,旱魔便以不可拒挡之势君临于虎豹口四周广袤的土地上了,它如一暴虐的入侵者,对这方土地进行了空前的毁灭性的掠夺。云翳——这些善于卖弄风情立场游移不定的家伙好似有意对这方土地进行无聊地戏弄乃至残酷的报复,她们躲于远处,一任旱魔的肆意妄为。人们——男女老少齐聚于龙王庙前,在烈日的蒸烤下,祈盼着天降甘霖。而云翳始终未能出现在人们的眼瞳里,人们的眼瞳里只有绝望和悲戚在游弋。情况越来越糟,旱魔已将居于虎豹口山区旱塬上的乡民们驱赶至河川地就食,就食无着,这支扶老携幼饱含辛酸的饥民大军将被继续驱赶着走进冥府大门。他们别无选择。
我们河川地上的居民境况要比山区靠雨雪积于地窖而维持生存的乡民们好多了。但旱情的持续深入仍将对我们构成可怕的威胁。河边瘦骨嶙峋的水车,吱呀呀飞转着自己的身躯,用浑黄的河水浇灌着河岸上那些渴极的土地。但这些田地里美滋滋饮着河水,摇头晃脑望着饥民们幸灾乐祸的生物,却并不是诱人的庄稼,而是一望无垠的罂粟。从民国初年始,虎豹口就形成了广种大烟的传统。民谚云:虎豹口有三宝,鸦片、大板瓜籽、羔皮袄。种大烟可牟取暴利,所以,水车所能灌及的上好水田全种着这种要命的玩艺儿。此刻,地少积粮不多的农户望着这些击垮过人们精神接着又将对人们肉体、生命构成威胁的长着一颗颗肥硕脑袋的家伙,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越过年关,民国十八年的境况愈发糟糕。山区的饥民已饿死大半,而川地亦不可避免地闹起了饥荒。虎豹口陷入了空前的绝望和混乱当中。
天灾对我而言尚是不足畏的,我家的存粮足够度过这场劫厄。最使我惊惧而难寐的乃是比天灾更凶恶的人。人祸对我一次次的摧残使我身心创伤累累。尤其是出入我家可以说离我很近的一个人——陈鹅头二十多年来几次质的嬗变,就使我目瞪口呆难以接受。我自以为天性聪慧,对人生的洞察深入至微,可狡黠的陈鹅头给我所上的人生之课,使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对险恶的人生的认识和感觉尚肤浅得近乎可笑。丑陋腌臢的苗蛮突然间变成了杀父仇人陈鹅头,而这个杀父仇人多年来又公然占有我的母亲竟堂而皇之地代替了父亲的位置做着我的继父,而这个继父又于一夜之间突然质变成了我的生身父亲。这一系列残酷的现实几乎将强悍的我击倒击垮。陈鹅头——亲爹?我不是马家的子孙?矛盾、痛苦、惊诧、疑问这些利刃无时无刻不在切割着我的心肺,而这些作乱于心头的凄苦在我面部乃至举止上的表现则为动辄的痴笑和长久的凝思。我近乎疯癫。我想到了死亡,死亡其实有时比女人更具诱惑力。
一个在人们看来愚蠢无比的念头教唆着我,我准备给饥民们开锅放饭。我绝不是为了要博取那些虚假的毫无用处的“善举”、“仁慈”之类的赞誉。为什么要这么做,连我自己也说不十分清楚。放饭的内容是十几口大锅的粟粥。失却了血色仅剩一副骨架的饥民成百上千蜂拥而来,瘦削的他们如一群鬼怪或者野兽。他们对我的作为并没存半点感激的表现,反似乎对我怀有十分的仇恨,他们的举止粗鄙而且无礼,他们好象要连粥带我一块儿吞噬了才会使他们倾斜的心理达到平衡。但我绝不后悔。很快十几口大锅的粥被饥民们吞食而罄。但饥民们仍哀嚎乞食,十几口底朝天的大锅象十几只无奈的眼睛瞅着饥民们一言不发。愤怒的饥民们将无辜的铁锅用顽石敲得粉碎。而在这被饥民们糟蹋得一片狼藉的锅灶的不远处,我亲眼看到十多个饥民因吃得太撑,被养命的粟粥反倒要了小命。“人呐人!”我暗暗叹息道。我发现我犯了一个错误,由于督察不严,致使那些刁钻的饥民领食了一遍又冒领了二遍乃至无数遍。第二次放饭,我便聪明地在每一个领过饭的饥民的手背上涂了一点食色红。这一措施有效地杜绝了那些刁顽之徒的奸诈之举。等到天色将晚,即将收灶时,一些锅里尚剩有少许稀粥。我为我们的聪明之举感到得意。可是,这时从饥民群中飞来的一块石头无情地撵走了我心头这一丝不可多得的快慰。这块石头准而狠地击中了我的鼻准头,喷涌而出的血将我身边铁锅里的剩粥染得红遍。趁这机会,饥民们群情汹涌一哄而上,将我的鲜血和粥抢食净尽。饥民们的不义之举并没有中断我的放饭行为,中断了我放饭行为的乃是我那个居心叵测的叔父马文瑞和独眼狗方四爷。就在我进行第三次放饭的时候,马文瑞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领着一队人马闯到了我的放饭现场。他的身边紧贴着方四爷,方四爷极尽阿谀诌媚之能事,看上去令人恶心欲吐。马文瑞这会儿已巴结上了驻防虎豹口的国军旅长汪吉元,他现在已是身居县国军粮草筹备站长官的显赫人物了。他头戴礼帽身穿马褂,两片水晶石后的眼睛闪烁着小人得志后傲视一切的光。他晃着手中的文明棍,拿腔拿调地对我宣布:
刁民马凤玉,长期隐瞒田产,屡屡拖欠课税。今又无端开锅放饭,蛊惑饥民,图谋不轨。兹着国军粮草筹措站马长官前往查究,其一应财产悉数没入官籍。刁民马凤玉即刻缉拿县府议处——
马文瑞将那张盖有县府大印的文书读毕,一群如狼似虎的国军便闯入我家,将所有的存粮和无数块银元尽行抄掠而去。最后,马文瑞又命令方四爷和两个持枪丘八欲押解我赴县。这时陈鹅头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马文瑞和方四爷的面前,他用极古怪的目光久久地盯住二人,直盯得二人心里发虚头冒虚汗,于是,马文瑞和方四爷无奈地舍下我悻然离去。我深知马文瑞凯觎我的田产是真而押解我赴县议处只不过是句托词而已。马文瑞走了半段路后,忽又带人折返回来,在他的号令下,一群兽性大发的丘八或掏出裤裆里的家伙或褪去小衣在已煮熟的饭锅里公然撒进屎尿这些秽物,然后又用硬器械显示自己孔武般地将饭锅尽行捣毁。可憎的是饥民们对这些强夺他们赖以养命的口中之食的兽类不仅没表现出半点反抗或愤怒的精神,反而个个一脸媚态,他们似乎对丘八们的“勇敢”举动十分欣赏,最后就只差喝彩了。而这些饥民们却对我这个施善者屡屡刁难非礼,这一幕又一次使我目睹了人类的丑恶和不可救药。
这之后,我便由一个放饭者沦为不名一文的乞食者了。我们全家被赶出家园,只好在村头一处园房栖身。母亲月兰竟只身随了陈鹅头住进了狗娃庙的倌房。一种大难来时各自飞的危机正威胁着我们这些痛失巢居的鸟儿。饥饿,这种世界上最难耐的痛苦开始在我们的腹中肆意作怪,空空如也的肚肠整日价哀鸣不休。死神已握住了我们的手。恰在这当儿,陈鹅头偷偷送过来两口袋肉干馍干之类的食物,这是他平日里不动声色积攒起来的信士们供给神犬的祭品。看来他对这场灾祸早有准备,他不亏是一个大智大勇的先知。两口袋食品在我和花花精密筹算下,竟打发了两个月的日子。抚摸着稍稍得到安慰的肚皮,我突然觉得以往对陈鹅头的仇视似乎毫无道理。
我们的生命延续了两个月之后,重又陷入了绝境。我们亟需粮食!粮食其实有的是,被武装起来的家丁严密看守着的方二爷的粮仓里堆满了这种令人神往的东西。但要取得它必须用大把银元去换。平日里斗麦仅需一块大洋,善于敛财的方二爷这会儿斗麦竟昧心地卖至五十块大洋。虎豹口用大烟换得的银洋在这非常时期都纷纷滚进了方二爷的口袋。方二爷一时富甲一方。我决定卖妻,我将这个自感缺德的决定忧心忡忡地婉告花花,花花听后竟出人意料地欢欣鼓舞。花花将自己着意修饰了一番,竟如一揩去尘垢的玉器,焕发出令人诧异的光彩,尤其是她用稀释的醋水将乌发细细地浸润过后,黑亮光洁无比,我怀疑苍蝇此刻爬上去也会被滑跌几跤的。花花的姿色在这死神频频顾盼的时刻依然无可挑剔。买主是一个富有的四川佬。由于广种大烟,天津、河南、四川等外乡的豪商巨贾都如苍蝇趋臭般蜂至虎豹口牟利。花花的成交价是二百块现洋,这价不低。花花的风韵使四川佬十分愉快地做了她的俘虏,他乐意为他喜欢的女人出一个大价钱。花花急不可待地跟着那个丑陋且跛足的家伙走了,走时竟未回头望一望身后的我们。我和我的两个儿子脏蛋子、跟蛋子在路口呆呆地站成了三块墓碑。
饥饿的日子如一堆毒枣,我们艰涩地吞下去一些又不可拒绝地涌来一些。饿得奄奄一息的我和我的儿子们如三更油尽的灯,我们的生命之光,就要被某个具体的日子吞灭了。我们躺在园房的土炕上,静静地等待着那个日子驾临我们的小屋寻找我们去那个极乐的去处。我们没一丝恐惧。陈鹅头及时赶来给我们将灭的生命之灯添油了,他的油是一砂锅狼肉的炖汁。一股香美绝伦的液体润遍了我们全身,我和我的两个儿子俄顷便翻身坐起来,生命的顽强竟至如此,我们都深感惊讶和庆幸。
“爷爷,狼肉是哪儿来的?”跟蛋子问。
“药死的!”陈鹅头答。
“明天我跟爷爷一块药狼去。”
“不啦!我天天给你们送。”
狼肉将肚皮稍稍填饱的跟蛋子,终于忍受不了好奇心的折磨,他偷偷跑了几次陈鹅头和母亲月兰蛰居的狗娃庙,他想亲眼目睹陈鹅头是如何将凶惨的狼弄至炊锅里的。他的发现竟使我极度震惊。原来陈鹅头天天给我们送来的并不是狼肉,而是人肉——道边饿馁而亡的小儿肉,我当即恶心得吐了几升胃液。一连三天我和我的儿子们都拒绝领受陈鹅头的恩赐。我觉得这些天我们和野外那些残食人尸的狼毫无二致,仅比它们少一条尾巴而已。从野兽回归到人固然是一次良心的大发现,人性的觉醒,可做人实在不易。残酷的年景毫无出路的现状逼迫着人们不得不抛弃自己最重要的属性——理性,而把自己蜕化成充满恶欲的兽类。我们要活下去,我们必须进食。我们没能长久保持自己的矜持,在一个饥饿摧残得发疯的日子,我们父子对人类彻底变节了。我们的作为应当承认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陈鹅头的启发和由他操弄出来的那味香美绝伦的人肉羹的诱惑。我们决定亲自烹炙人肉来食。偷食人肉这本是一个绝密的阴私,暗室操弄而食要比仰承别人公然的恩赐要少一些彼此的尴尬和良心上的谴责。这是人类在兽性勃发之后理性的小小返归。人类堕落到了残食同类这一步,还忘不了要给自己的行为涂上一层掩饰的色彩,可见,人类是最虚伪的一种动物。
我在两个儿子的协作下,弄来了两只死尸的上肢,便烤吃了下去,忽明忽灭的焰火将我们父子三人映照得面目狰狞可怖,犹如三个活鬼。应当承认,我们父子三人怀着罪恶心态对同类的饕餮,是我们一生中最大的污点和耻辱,使我们在其后的岁月里一旦念及,心区便会刀扎般生疼。同时还应当承认,这顿别具风格的晚餐,对于我们能够存活下去起着极关键的作用。那个晚上,我们用十足的野性和勇气为我们启开了一扇血腥的大门,或者说掀开了一部罪恶史的扉页。既然有了一个极不光彩的开端,我们走入其纵深便毫不足怪了。同类的肉躯将我们父子养得浑身充满了活力。吃人,是我们父子那段日子唯一的一项工作。
旱情和饥饿以不可遏制的势头继续发展着。旷古未有的灾祸几乎使虎豹口的历史就此突然打住。可以食用的死尸已极罕见,狼狐这些野兽和我们这些从人蜕变而来的兽类展开了激烈的竞争。我的小儿子跟蛋子在一次与恶狼的死尸争夺战中,险些做了对手的腹中美餐。
有一天,我的小儿子跟蛋子忽然惊喜地报告了一个令人鼓舞的发现,他说路的东头这会儿正蹒跚走来一个饿夫,于是,面临穷境的我们父子立即做好了捕杀准备。我们要牺牲他的生命来延续我们的生命,这是大饥饿年代铁的法则。待饿夫走近一看,我们发现此人竟是和马文瑞一起抄没了我们所有田产并将我们逼入今天这种境地的方四爷,冤家狭路相逢又恰值我们饥肠辘辘,我们自然是不会轻饶了他的。我们父子三人从不同的方位猛扑过去,很轻松地结束了他的生命。其实这时我们还不知道,马文瑞已被国军旅长汪吉元枪杀的消息。大旱之年,四野空空,马文瑞无粮可筹,最后被上峰以筹措粮草不力的罪名枪决。马文瑞一死,方四爷便成了失去依托的丧家之犬,就在他仓皇逃回乡下的路上,不想竟作了我们父子的馔肴。方四爷多行不义的结局,是他应得的报应。
我们深知形势的严峻,因此,我们格外珍惜这次意外捕获的猎物。我们仅仅屏弃了这只猎物的头颇。因为我们只要看见方四爷的面孔,便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态影响我们的情绪和食欲。我们将这只猎物的其它部位的暄肉则小心翼翼地剔离骨骼,然后打成无数串,以存放猪肉的方式,悬挂于园房的梁椽上。我们要慢慢地有节制地消受它。
迟迟而至经过层层贪官污吏肆意折扣的官赈,终于为民国十八年这场罕见的惨祸勉强地划上了句号。民国十八年,虎豹口的历史在这道坎上重重地摔了一跤。民国十八年,在其后相当长的时期里竟衍化成了恐怖的代名词,人们谈及它,无不顿然变色。每个逃过这场灾祸的虎豹口人,几乎都是以同类的灵魂为绳索、以同类的肉躯做基石,攀缘越过这场劫难的。民国十八年,给我们的生命刻下了深深的印记,我们永远不敢忘记它。
方二爷一生轻松地或并不轻松地跨过了无数道沟沟坎坎,但他却终于未能跨过民国二十五年的那个酷夏。那年的那个酷夏犹如一个不可逾越的陷阱悄悄地埋伏在方二爷人生的终点站上。方二爷一脚踏进了那个酷夏,一颗星,一颗虎豹口人为之仰视的“文曲星”便悄然陨落了。方二爷在虎豹口人的心目中可不是凡人,但他死时的情景,却比常人还要平常。
方二爷之死,与是年母亲月兰突患的一场怪病密切相关。方二爷是直接死在我手上的。但我否认这是一起谋杀。
由于官府和马文瑞的加害,我家的家道急剧败落了。我堂堂马家,由原来虎豹口屈指可数的几个大户人家,竟沦落成了靠租种别人土地为生的佃户。母亲月兰也失去了往昔养尊处优的地位,她和我及我的两个儿子脏蛋子、跟蛋子一起下地勤奋地侍弄那些可爱的庄稼。大约是夏至后的第五天,母亲月兰在齐腰深的麦田里顶着炎日拔除燕麦,母亲月兰的身影在麦田里一起一伏,犹如一尾鱼在青波里出没。母亲的神情大约过于专注,她只顾埋头甄别那些危害麦子的燕麦,她却忽略了头顶发生的事情。乌云从北方不动声色地卷来,迅速吞灭了流火的骄阳,待头顶一声炸雷向神情懵懂的母亲发出警告时,已经晚了。拳头一般的雨珠随着乍起的动摇不定的风势从不同的方位向母亲月兰砸来。滂沱大雨在空中织成了一只朦朦胧胧的网,母亲月兰如一尾突遭袭击的鱼,在雨网中慌恐地左冲右突奔向自己的居所。母亲的鞋子已被泥水不知扣留在哪里了,母亲玉笋也似的一双尕脚,在积水里搅起一串迷乱的水泡……
母亲一回到屋里便病倒了。母亲的病势十分凶猛,一连三日粒米未进。母亲的面庞忽而青白,忽而赤红;一会儿害热、一会儿又害冷。弄得全家人围着她团团乱转不知所措。尤为可怜的是陈鹅头,他日夜不分地守候在母亲身边,他将喂汤药、替母亲翻身、送水火……这一应活儿全包揽了下来,他在母亲病榻前的表现,令我这个做儿子的深感惭愧和感动。由于营养关系和睡眠不足,已近七旬的陈鹅头眼窝深陷,犹如两孔没有生气的窑门。
“玉儿!玉儿呀!娘怕是不行了……快去请方二爷,请他来给娘下几付药吃,快去……”母亲吃力地叮嘱我。
“好的,娘!我这就去。娘,你要鼓个劲,鼓个劲儿硬挺一挺,说不定会好起来的……”我哽咽地答。
母亲月兰一生有许多令我不能原谅的和深感耻辱的污点,她和我之间的母子关系一向比较生分,但此刻,一种痛失母妣的悲切情绪仍驱使我热泪横溢。
我向邻居借了一辆马车,套上辕马,便向村东头飞驰而去。木制的车轮在坑坑洼洼的道上翻滚着,几乎将我的五脏颠簸得抛出腔子。而车轴与车轮的接触部位不断磨擦,竟洒下一路痛苦的吟唱……
“方家二表叔,我……娘……娘不行了,我……我求……求你老人家,快救……救我娘吧……”我长跪在方二爷堂屋的地上泣求道。
方二爷此刻正坐在烟榻上过烟瘾,他将一撮烟土对着油灯吸燃,然后将那撮烟土释放的烟雾狠狠地吸进肺内,努力不让它喷出来。鸦片是瘾君子们的润滑油,缺了这油,瘾君子们的筋骨便会生锈、散架,生不出半分气力的。方二爷将那口烟在胸腔里贪婪地憋了好久好久,他的脸因缺氧而变得青紫泛亮,看上去令人生畏。这当儿,他忽听了我母亲月兰病危的消息,双眼顷刻间眨巴出两道极度震惊的光。他急忙吐出肺叶间的烟雾,跳起脚询问:
“你说啥?你娘到底咋了?”
“我娘下地做活,让冷雨给激了,回屋后就病倒了,一天比一天重,眼看不行了,你老人家快去看看,看能不能救过来。”
“几时发的病?”
“大前天!”
“你娘还有救,快走!”
我将瘦得跟一把排骨似的方二爷擎上马车,便策马疾返。我和方二爷正面打交道极少,方才扶他上马车时,我才第一次认真地端详了他一眼,我发现方二爷比我想象中要苍老得多。光阴之刀在他的面部横竖左右无情地刻下了无数道清晰的褶痕,那张脸犹如树枝间被枝梢肆意勾划过的——此刻即将熟落的一只冬果,使人无端生出许多担心来。而他的面部如经如纬的纹线,在我看来更似一张网。方二爷无疑是一个一生都生活在某种不可突破的网中之人。方二爷的须眉尚黑,而他的头发则几乎全白了,远望上去,头上恰如顶着一只倒扣着的面碗。
方二爷娶有大婆子和二婆子两房妻室。方二爷的两房妻室都姿色出众,虽够不上天姿国色的牡丹,却堪比亭亭出水芙蓉。当年她们曾迷倒虎豹口的风流俊士——我的父亲马文德,便是最好的佐证。但方二爷却是天生的怪秉性,他放着府中娇娃不爱,却把我那颇具野性和荡性的母亲月兰爱得发昏发癫。方二爷是一个典型的爱倒错者,是一只在爱河中迷途的羔羊。像方二爷这样手中握有真金直把真金肆意作践糟蹋,却把没有得到手的烂铁烂铜殚思竭虑拼命去索求的发神经者,在世人中其实是相当普遍的。思新厌旧,轻视已经得到的,而看重倾羡未能得到的,这是人性带有普遍性的弱点。方二爷对母亲月兰爱得有多深有多诚都是不可测算的,但我敢于毫不夸张地说,母亲月兰乃是方二爷心中圣极的女神,是他心中永远的偶像。方二爷很显然是那种为了心中偶像而活着的角色。来自母亲月兰身上的一切信息和光辉使方二爷活得充实而又愉快。这些信息和光辉对方二爷来说,是比鸦片更重要更必须的物质。母亲月兰这个光源熄灭了,方二爷的精神将一片灰暗,他距离最后的毁灭将不会很远。
“快!再快些!救人如救火,耽搁久了,你娘就没命了。”手扶车轼的方二爷,面部每一根线条都拧成了两个灼人的字:焦虑。他恨不能顷刻间腋下生出双翅来飞抵母亲月兰的身边,他要用自己出神入化的医术,将摇摇欲倒的偶像重新扶立起来。
下车伊始,方二爷便喘着粗气急趋母亲身边。
“眸窍神散,双颊赤红,舌苔乌黑,气息弱弱,危乎哉!危乎哉!”情急之中的方二爷竟冒出两句文话来。
方二爷行星绕太阳运行般围着母亲病榻边转悠边叨叨。但他忸怩作难了半晌,就是不敢伸手给母亲把脉。可见他对母亲月兰挚爱的同时,对她尚怀有深深的永远也无法抹去的恐惧。在我的一再鼓励下,他才战战兢兢地伸出鸡爪似的手小心地握住了母亲的腕部。他的额头渗出点点滴滴亮晶晶的汗珠。
“脉象虚玄,律动飘忽,真火上逆,肾水沉降。阴阳已经失序,坎离不能泰和,危乎哉!快递针来,我要下针,先关住气元,稳住病情再说。”
方二爷使出手段,扎得性起,竟把母亲从头至脚扎成了诸葛孔明借箭的草船,看上去情状瘆人。这间隙,方二爷又迅速在纸上开好了药方。
“凤玉,快去我家药房取药,药到后我要亲自熬好喂你娘!记住,先取十付。”
等我取来药,方二爷已经给母亲起了针。随后又在针过的阿是穴上燃起了艾绒以增强疗效。满屋子都溢着艾叶焚后的清香,给人一种踏实、安全之感。这时,母亲喉头蠕动,一运气竟吐出一堆乌痰,方二爷忙赤手接住。
“扳过来了!病扳过来了!这下好了!”手捧母亲痰秽的方二爷顾不得扔去,便在母亲身边孩子似地欢叫开来。
“玉儿,娘要喝水。”母亲月兰竟奇迹般地要水喝。满屋子人都雀跃起来。
“快!盛粥来,先进些小米汤,人会硬气起来的,再连续进药,这病便好了一半。”方二爷得意地施令。
母亲进完半碗粥,俄顷又在方二爷指点下进了一碗药,母亲月兰竟能倚着枕头勉强坐起身子。满屋子人都为方二爷起死回生的医术叹服、叫绝。
这时,母亲月兰忽然冷不丁抓住方二爷的一只瘦手,感激地盯着他。
“他表叔,谢你了!我已是登上望乡台瞅见了阎王爷的人,硬叫你给拖回阳世来了。这辈子我欠你太多太多……他表叔,我最知我的病,这回我真的不行了,你救了我今儿,救不了我明儿,我迟早还会走的……”
“不妨事,这一好,我保你百日之内不犯。”
方二爷突然被母亲抓住了手,惊恐地欲挣脱,脸上窘得泛出两团生动的红晕。方二爷爱母亲爱了一辈子,但我怀疑他俩一生中恐怕从未有今天这般亲近过。母亲出人意料的主动的亲昵动作,在方二爷身上产生了强烈效应,他因过分激动,浑身筛糠似地抖摆起来。方二爷机械地咬紧牙关努力克制着心头狂飙掠过似的惊喜。
“玉儿,你们都出屋去,我要和你方家二表叔二人单独在一搭儿蹲一个后晌。我要还掉欠他的债。”
母亲除了欠方二爷太多太重的情债外,别的并不欠他什么。母亲究竟要以怎样的方式偿还她的债务呢?一个男性医者和他朝思暮想倾心相恋了一生的女病人单独呆在一块儿会发生些什么?这些都是他人所不能准确测估的。
傍晚时分,方二爷红光满面地踱出了母亲病居的屋子,他面部的经纬褶纹在红光的衬托下愈发显得清晰深刻,这张面孔这会儿恰如一个突然挨了无数刀的烂柿子。他的动作竟也跟猴儿似的敏捷异常,只是这敏捷里透出太多的神经质。这一切都是内心过于激动,脉管里血液流速太快的外在表现。一种反常的讯号在我的脑海里频频跳荡着。
“走,凤玉!你龟子日的再把我送回家去。记住,你娘的病吃我一百剂药,包好!明儿起,我天天赶来给你娘针炙,可别忘了接我呀。”方二爷的话里已露出几份狂态,失却了先时的儒雅。
方二爷就是死在了这次返家的路上的。夕阳、马车、路旁枯萎的一棵白杨树,作了方二爷人生最后一刻这折戏的道具,而我则是这折悲剧的唯一观众。方二爷是以一种罕见的跪吻大地的姿态归天的。我赶着马车往方家缓缓地返,待我察觉身后有异样的响动而回眸观望时,方二爷已撅起屁股唇吻大地倒在了尘埃里。方二爷口里失禁的涎液如决堤的潮水,打湿了他唇下的一片黄土,两只未来得及逃离的黑蚂蚁被粘稠的唾液所羁縻,它们拼命划动脚趾企图摆脱这突降的灾难,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最后它们放弃了无谓的挣扎,无奈地陪伴着方二爷去了另一个世界。
方二爷死了。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倒不是怕死人,我这双手曾杀死过多条人命。我深知方二爷的死必将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这场风暴将再次搅碎我平静的生活,而且还会危及我的生命。我恐惧的乃是这个。很快,我的担心得到证实,暴怒的方二爷的家人不由分说将我拘于一间土牢里,他们以谋杀罪连夜将我诉诸县衙。最后,方家用大量的银子换来了官方四个字的答复:“便宜处置。”这四个不同寻常的字,无疑于一把尚方剑,方家可以随心所欲地挥舞着它任意宰割我。方家和马家累世积怨不少,有着世仇,这次在虎豹口有着广泛影响的方二爷又莫名其妙地死在我的手里,方家是绝不会轻饶了我的,我断定这回我必死无疑。我困守于漆黑潮湿的土牢里,心情十分沮丧,我感觉土牢的四壁正渐渐向一口棺材嬗变,而直挺挺躺于地上暗自伤神的我也以不可逆转的趋势向一具死尸接近着。
给方二爷开吊的日子就在今天,而我的死期也在今天,我的头颅将被方家取下脖项,同那些猪头、羊头之类一起置于供案之上做方二爷的祭祀品。
这关头,一个人突然破“棺”而入,进入了关我的土牢,一束可爱可亲的阳光尾随她潜进了牢房,我感到振奋。原来光明离我并不遥远。我渴望重返灿烂的阳光下去。进入牢房的是我的母亲月兰,她吃了方二爷十几剂药后,病情大见起色。
“方二爷是你的亲爹!你要牢牢记住。”母亲十分严肃地说。
“什么!方二爷是我的亲爹?”我惊叫。
“是的!”
“我到底有多少个爹?”
“只有方二爷才是生你的亲爹!记好了。”
母亲说完返身出了土牢,那束令人倍感温暖的阳光也紧跟着母亲溜走了,我重又被黑暗所包围。
一个人不知自己的身世,不知道自己由谁所出,是一种莫大痛苦。弄清、探索自己的源本,乃是人之天性,同时也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情。母亲生性开放,她很随意地给我制造了好几个父亲,但内中必有一个是我的生身父亲,我一直想弄清这个困扰我很久使我深感痛苦的问题,但这一夙愿始终未能实现。现在可以肯定,马文德绝不是我的亲爹。陈鹅头虽说和母亲厮混得最久,但他是否是我的亲爹,母亲却一直未予首肯。而我作为儿子,是绝不会唐突地直接去问母亲谁是我的亲爹的。今日母亲直告我,方二爷才是我的亲爹,虽说这太突然太令人难以立即接受,但我坚信母亲的话是真的。因为究竟谁是我的亲爹,母亲的结论无疑最具权威了。
母亲为什么要在这当儿告诉我这个?深层的用意是什么?我来不及深思。但母亲的这番交待恰如一枚重磅炸弹,悄无声息地在我的心间炸开了,旧有的理念体系顷刻间土崩瓦解,我的心头一片废墟,我的神经在顽强地承受着爆炸波的冲击。“方二爷是我的亲爹!”这念头渐渐地在摧毁后的废墟上萌发出来,并迅速伸展枝丫,最后竟呈挺拔茂盛之貌。现在,我就是方二爷的亲生儿子了。
这时,头戴麻冠,身披重孝的几个孝子将我簇拥着跪在了方二爷的丧铺前。我的身边卧着一尊冷峻的铁铡,他们将用这铡刀切断我的身首。围在我四周的是吊客和白压压的孝子做成的人圈。怪圈!这是一个怪圈!我实实在在地感觉到我此刻正置身于一个人生的怪圈中。透过这个怪圈,我望见了供桌上满脸褶皱的方二爷的画像。我将目光继续延伸,又隐约望见了停在堂屋中央的方二爷的死尸。丧铺两侧的木柱上贴着这样一副挽联:想见音容云万里;思听教诲月三更。堂屋的门侧亦贴着一副挽联:堂上不见严父面;日落西山不见还。挽联、遗像、死尸、怪圈。这一切迅速交汇成一种巨大的悲哀,向我袭来。我顿时不由自主地以头撞地,惊天动地地号丧起来。我的额头立即耸起无数个青肿的肉包。
“爹呀!我的亲爹呀!你走了个干净利落,却留下可怜的儿让人家害得不得安生,你老人家睁开眼睛瞅瞅呀,他们都做了些啥?他们要害死我呀,儿不用他们动手,儿这就撞死在这里,给你做伴儿去呀……”
我的这番哭白和举措,使得方家的孝子们大惊失色,他们一拥而上将我抱定,然后纷纷用怪异的眼光在我的身体上下纵横切割起来,他们在用锐利的目光解剖着我,试图从我的身上找出和他们相同的因子。
母亲月兰和方二爷之间的瓜葛恩怨是众所周知的,但方二爷是否真正从母亲身上讨来过便宜,在她身上播过自己的种,这却是他人极难说准的。今天我将方二爷公开认作自己的根、自己的源,这无疑对这个问题做出了肯定的答复。但方家对我是否和他们同种仍半信半疑,他们决定以“领羊”的方式认定我的身份,如若真是同种,我将免去一刀之难,如若不是同种,我的死罪仍然难逃。
一只骟过的大羯羊被置于人圈中。我的生死便系在这只羯羊的身上。羊在这里代表死者,也就是说,死者的灵魂此刻就附着在这只羊的体内。生者将提出一大堆疑难问题由这只羊来回答,若是羊摇首,便表示否决,若是羊抖动一下身子,便表示认可赞同。生者的提问得到了羊的答复,便算“领”过了羊。这是虎豹口迷信色彩极浓的独特民俗。
“常言道:生为人,死为神。你老人家今天归了西,便是神了,神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今天有几个疑难问题,必须请你老人家裁决一下。”司仪道开了开场白。
羊耸起双耳认真地听着。
人群中一片寂静。气氛显得庄重、压抑。
“你老人家是不是马家母子合谋害死的?”
羯羊突然拼命摇起了脑袋,两只长耳朵被甩打得“砰砰”作响。我提到嗓眼里的心“咚”一声坠到了实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马凤玉是不是你老人家的亲生儿子?若是,今天正好当着你老人家的面认祖归宗。”
羯羊竟然拒绝回答这一问题,它将众人冷落在一边,遂在地上捡起一段麦草根极有味道地咀嚼起来。
“老人家可能乏困了,快给老人家净净身子,提提神儿。”
在司仪的号令下,人们迅速递来两瓢凉水。“哗——”一下子便泼在了羯羊的身上,受到凉水刺激的羯羊,忽然四蹄绷直,将身上稀疏的毛优美地甩动起来,由于惯性力的作用,泼在它身上的凉水,它用另一种方式回敬给了蹲在它身旁的司仪,司仪被弄了个一身膻,好不狼狈。这样我和方家的孝子系同根同种便得了死者的认可。一种人人生来俱有的血缘亲情感驱使方二爷的次子方文魁、三子方文昌拥过来和我哭抱作一团。整个场子里的吊客也大受感染,他们或唏嘘,或以巾擦泪。
哭毕,我身披重孝跪在丧铺里守灵。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本源!我的脉管里的血液是方二爷赐予的,一种夙愿得偿之后的幸福感使我激动不已。此刻,停放在堂屋中央的方二爷就处在我面前上方的位置,跪在下首的我,久久地凝望着他。此情此景恰如黄河中一束奔腾翻滚的浪花,深情地回眸仰望额头白雪皑皑的的巴颜喀拉……
给方二爷——我的生身之父烧完“百日纸”,虎豹口便伴随着地球的脚步走进了秋天。这年的秋天,无论从哪个角度、方位去审视都显得有些特别。虎豹口历来少雾,这年秋天却大雾弥天,经久不散。大雾如一块魔巾,将虎豹口的山川、村庄、人畜一古脑儿藏纳了去。人们生活在又厚又浓的大雾里分不清什么时候是白天,什么时候是黑夜。在这种极端混沌的状态下,人们的心理竟也发生了错觉,人们一会儿觉得生活在天堂,一会儿又感觉置身于地狱。这场大雾也严重地影响了人们的视力,使人们看不清更远的东西。这年秋天的黄河也暴涨至往年所不及的水位,夹带着大量泥沙的涛与浪互相厮咬着、互相拼斗着一齐奔向远方,它们的搏杀声震撼着古老的虎豹口。
红军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出现在虎豹口这座舞台上的。红军的表演似乎不很成功,他们本想将观众的情绪调动起来,使他们能够参与剧情的发展,可长期处于极端闭塞状态而又头脑迟钝愚拙的虎豹口乡民,对舞台上发生的事情表现出令人沮丧的冷漠神情。尽管乡民们从这些来自于遥远的南国士兵身上,捕捉到了好些令他们感到新鲜和好奇的东西,但他们始终觉得这些士兵们距离他们很远很远,这也许是大雾所造成的视觉错乱所致吧。
红军在虎豹口上演的第一个剧目便是打土豪,兴盛了百年之久的方家竟被当作土豪的典型给打掉了。方家在虎豹口富甲一方,一向又与官府关系密切,所以,方家的大户地位在虎豹口乡民们心目中是固若磐石的,永远不倒的。可红军居然轻而易举地给打掉了。方二爷的次子方文魁还被当作恶霸给枪决掉了,三子方文昌吓得一溜烟逃得不知去向。红军的这一举措在人们的内心产生了很大震动,这震动夹杂着振奋的情结,但更多的则表现为深深的恐惧。令我哭笑不得的是,我被红军当作赤贫阶级、依靠的对象,从没收的方家浮财里,分得了两只羊和几斗麦。当然,红军带给人们的不尽是好处,很客观地说,红军带给虎豹口的更多的是麻烦。首先,亲近过红军、从红军那里获得过浮财的乡民,在红军走后,将有什么结果等着他们,是不言而喻的。其次,红军来了,红军的死对头马家队伍也来了,两军竟隔河对阵干起仗来,激烈的枪炮声似要将虎豹口撕成碎片。更令人恐怖的是,国军的飞机也参与了对虎豹口的蹂躏。起初,没见过什么世面愚昧之极的乡民们对这种比房子还大的飞行物极感兴趣,其感兴趣的程度远比对红军要大得多,他们纷纷仰首观看着这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他们对它的突然出现欢呼雀跃。可正在乡民们忘乎所以,以极端好奇和友好的态度迎迓它的莅临时,它却以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态度回报了他们,几枚从天而降的炸弹,炸死乡民无数,毁坏房屋、树木无数。这时,乡民们才认识到飞机这玩艺儿乃是比枪炮更凶残的一种吃人的东西。于是,被血的现实教训得聪明起来的乡民们撒腿逃入了深山枯岭躲藏了起来。四五天后,枪炮声消失了,飞机也不见了,乡民们才战战兢兢走出深山返回了自己的家园。这时我发现红军正由南岸向北岸渡河,渡河的方位恰是两岸青岩森森极端险峻的虎豹口。见此,我突然毫无道理地生气起来,我冲着河边一位频频看怀表的红军长官大吼:
“谁叫你们在这儿渡河的?”
我发问的口吻完全象一个大人物对小人物,或者说上级对待下级。
红军长官见我以这样的口吻和他说话,很认真地愣了一下。
“老乡哥,这里渡河有啥子不好的吗?”红军长官一口浓重的湖广口音。
“不好!不好!这儿叫虎豹口,虎豹口,虎豹口,你听听这是个多凶险的名字。古代大将出征都很忌讳地名,你们今天犯了地名,你难道不晓得吗?行兵征战一旦犯了地名,重则全军覆没,轻则出师不利损兵折将。你们今天从这搭渡河可是个凶兆呀!”
“哈哈哈……想不到老乡哥是个封建思想的脑瓜,我们是革命的队伍,我们从南方到北方,行程几万里,什么艰险都经过,不妨事的,我们不信那个。老乡哥你仔细瞧瞧,虎豹口上游和下游的河岸都较宽,本最适于渡河,可敌人在这些易渡河的地方防守得最紧,反不利于渡河。而虎豹口两岸青石耸立,从军事的观点来看,此处最适合我军强渡,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老乡哥,你就把心安安生生放回肚子里好了。”
“不好!不好……”
几个月后,这支从虎豹口渡河的红军果然在河西地区全军覆没。我的不祥预言,竟可怕地得到验证。
和那位红军长官论战了一番之后,我便匆匆回到家里检点自己的什物,还好,房子没被炸掉,本来就不多的家什基本俱全,只是红军分给我的两只羊不见了,但这两只羊却是有下落的,后续而来的红军因缺乏食物,给我留下张借条后便牵去宰杀了。借条上说,等革命胜利后一定加倍偿还我。“革命胜利”是什么意思?我对这词儿一时感到十分生疏和不解。突然,我察觉我的家当里缺了两件极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我一时好象昏了头竟想不起来。噢,对了!我的两个活生生的儿子不见了,哪去了呢?我一下子慌了神。我满村“脏蛋子”、“跟蛋子”疯找个不休。最后知情人告诉我一个十分确切而又不幸的消息,只有十四岁还没有一杆枪高的跟蛋子竟然扛着一支大枪当了红军,他已跟着红军的先头部队走了好几天了。而刚刚二十岁的脏蛋子竟被红军击溃的马家队伍顺手牵人强行抓了壮丁。这一不幸的消息象一记闷雷将我击瘫在黄河边上。我少年丧父(马文德尽管是我的挂名父亲,但他的死给我心灵留下的创伤却是难以熨愈的。),壮年卖妻,中年又失去了两个儿子,几乎人生所有的大不幸都加伐在了我的身上,我对人生的残酷和不公深感痛心疾首,对人生的变幻无常和不可捉摸深感悲观和无奈。我不仅物质上赤贫,这回我连精神也达于赤贫的境地了。儿子是我的唯一财富,失去了他们,我便等于失去了筋骨,精神的大厦便失去了竖立起来的支点,我于刹那间从精神到肉体几乎全垮掉。更令人感到糟糕的是,脏蛋子和跟蛋子,竟然分别加入了互相极端对立仇视的两支队伍——马家军和红军。我断定不久的日子,他们兄弟俩便会在战场上面对面厮杀作一团,结局只有一个,他们在亲情手足相残杀的过程中双双走向一个共同的归宿——死亡——这一大境界。
我痛失爱子的同时,我还将不可避免地失去母亲。母亲的旧病重又复发,母亲已经完全停食,她的全身呈浮肿状,鼻子已歪斜,所有这一切都明白无误地告诉我,死神已攫住了母亲的魂灵,母亲距离最后的告别已为期不远了。
这天一大早,母亲突然显得格外精神,双眼充满了睿智的光泽。她竟从床上勉强爬起身坚持给守候在病榻旁的陈鹅头和我分别倒了一碗茶,然后他告诉我们,她有话要对我们说。我明白这是最后的诀别。
“玉儿,娘要走了,娘把一切都告诉你,不然,我死也不会瞑目的。玉儿呀,人活在世上是很不易的,娘这辈子干过许多令你厌恶的事儿,但你要记住,娘这样做是有目的的,娘没有错!我们母子的情份平日看上去很淡薄,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娘疼爱你胜过任何人,也胜过我自己,谁要敢打你的鬼主意,娘就敢杀死他。俗话说:阳世人间人吃人,阴曹鬼府鬼捣鬼。为了不被人吃掉咱,咱就得先吃掉人。娘的双手是染满了人血的,娘这辈子杀死过几条人命。记住,娘杀人完全是为了你,没娘的庇妒,你就活不到今天。
“玉儿呀,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谁是你的亲爹吗?娘是要死去的人了,娘不再瞒你了,方二爷并不是你的亲爹!”
“娘!那你为啥要在方二爷开吊的那天亲口给我说他是我的亲爹呢?”
“那是娘用的计,娘不给你那样说,你就不会动情地哭,你的命也就会白白送在方文魁的手里,咱斗不过势大的方家,只好用计保全自己了。”
“哪我的亲爹究竟是谁呢?”
“你的亲爹是方四爷!记住,他才是你的生身之父!”
“方四爷?!”
我和陈鹅头同时惊叫出了声。陈鹅头尤其震恐,他手中的茶碗“啪”一声摔碎在地上。
“月兰,你不是病害得昏头了吧?方四爷那浪荡鬼咋会是凤玉的亲爹?我才是凤玉的亲爹呐!”
“不是!你绝不是玉儿的亲爹,这些年我把你拢在身边,就是想要利用你保护我们母子,利用你对付外来的危险。我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你,我并不欠你什么!”
“呵、呵、呵……”陈鹅头闻此突然发出一阵凄苦难言的笑。“老婊子!你好阴险,好残忍!你骗老子骗得好苦!想不到你竟敢算计我?老子将一切都豁给了这个家,到头来结果是一场空……老子冤枉呀!”陈鹅头说到这里竟大放悲声痛哭起来。“老婊子!老子今天要掐死你,了却我心头冲天的恨!”陈鹅头突然疯狂地发一声呐喊,跃起身子意欲行凶。
“甭乱撒野!再乱动,我用羊角刀宰掉你!”我挺身上前用刀锋抵住陈鹅头的腹部。陈鹅头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面孔上两个丑陋且恐怖的肉坑里刻满了极度的绝望和哀痛。我忽然怜悯起他来。
“玉儿,甭难为他,他这辈子其实活得也很不易哟,你晓得他脸上的两个肉坑是咋来的吗?那可不是打架伤的,也不是叫虫豹给咬的,那是他用铁爪一般的双手强挖的呀,他将抠下的那两团血淋淋的肉生生吞下了自己的肚里……就这么他残忍地毁了自个的面容,要不他能活到今天吗?他早就让那么多仇家认出来给拾掇掉了。玉儿呀,他这辈子付给我们母子的东西太多太多了,他对我们有着大恩呐,你不管啥会儿都不能忘掉他,你应当时时记牵他才对啊!”母亲月兰用深情的话调说到这里,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花。我也深深地被母亲叙述的故事所打动。突然,母亲月兰眼露凶光,转而用十分坚决且恶毒的语气接着说:“虽说他是我们的大恩人,可我不能将他留在世上,方才我已在他的茶碗里下了毒药,他跳踏不了多久了。临归天前,我要将任何一个对你有妨碍的敌手都除掉!”
“月兰……”陈鹅头闻说自己刚刚喝下去的竟是一碗毒茶,脸上恐怖得掉下土来。“月兰,你…你比我…我更毒辣,你…你比我更精…精明,我竟然吃…吃了你的…的算计,落了…这么个结局…老子服…服你了……”陈鹅头说完,双腿一软,一头栽倒在地上,随之,鼻孔里喷出两股黑血,他的手足一阵紧张地抽搐,不一会儿就死了。有着超常智慧、聪明一世、在虎豹口乡民心目中获得神的地位的陈鹅头,最后居然栽在了母亲月兰的手里,这是陈鹅头和我都绝然没有料到的。
“玉儿呀,陈鹅头死在了娘的手里,这你都看见了。马文德、方二爷其实也是死在了娘手里的。当年马文德想杀了娘和你这个野种,娘便叫陈鹅头先下了手。至于方二爷,这个一身都是毛病的老东西,他单恋了娘一辈子,可娘平时对他一直连正眼瞅都不瞅他一眼。这老东西二十多年前就出鬼点子暗算过你,娘担心归天后,他突然犯神经再谋害你,所以,娘要叫他死在娘的前头。娘知道他见到娘会激动紧张得没个底儿的,象他这样身体弱得能让风叼去的人,是受不了太大刺激的,娘正是利用这个作弄死他的。玉儿呀,娘给你将眼前头的对头都搬掉了。前头的路还长,你就放心大胆地往前走好了,这样,娘归了天也就没啥牵挂的了。”
母亲说完,头一歪,告别了这个世界。
包围在我身边的一切谜团都解开了,围绕着我和母亲月兰的一场人生大搏杀终于终止了。
我一个人默默来到黄河边,我将一行脚印写在了河岸上,然后我回头极端认真地审视、品味我印在大地上的那串足迹。我感觉我留下的那些足窝里,每一个足窝都闪烁着血光和阴谋。我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消失在其中某个窝坑里。是母亲为了延续血脉,捍卫幼犊的天性——这种无上的母爱佑护着我才走到了今天。
我再将目光投向黄河,暴涨的河水没有丝毫减退的迹象。河床之上的那些面目狰狞的夹带着大量泥沙的涛与浪互相残酷地厮咬着拼杀着奔向远方。这些涛与浪,它们同质、同向、拥有相同的时空,流向共同的归宿——大海,可它们却是采用了无休无止的搏杀的方式去完成这一过程的。
我伫立在黄河边,我感到空前的孤独。在人生的这场大搏杀中,得力于母亲的相帮,我成了最后的胜利者,可是在我获得最后胜利的同时,我却突然发现我变得一无所有了,甚至连我的敌人都不再拥有了。我从怀中抽出那柄寒光森森的羊角刀,我将它慢慢举起来,刀锋吐出一道诱人的光芒。我的敌人都不存在了,我留着它还有什么用呢?我要将它丢进黄河的波涛中去,在黄河的胸腹上扎一个窟窿!我奋力一挥手,刀锋却深深地嵌进了我的胸膛。这是怎么回事儿?我自己也不十分明白。一种巨大的快感迅速袭遍了我的全身,如黄河般怒涌的血,从我的胸膛快乐地喷泻而出,它以一种不可遏制的态势汇入了黄河巨流。我的血、我的灵魂随着滔滔河水潜入了历史的纵深处……
我死了,河边只留下我没有内容的躯壳。
虎豹口的乡民们草草地将我、我的母亲月兰和陈鹅头安葬在虎豹口的麒麟坪上。我对我安息的这处幽静之地非常满意。头枕兰山,脚登黄河,虎豹口的每一角落都尽收我的眼底。但是,无论历史演进到何种程度,我眼中的虎豹口,永远是昨天的虎豹口。
原文发表于《飞天》杂志1994年1期
武永宝,男,1963年12月生,甘肃靖远人,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历史系。现任甘肃省白银市平川区文联主席。系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甘肃省诗词学会会员,白银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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