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人生 | 卧 底 (上)  马桂兰 小说人生 | 卧 底 (上)  马桂兰小说人生 | 卧 底 (上) 马桂兰

小说人生 | 卧 底 (上) 马桂兰

马桂兰,新浪网签约作家,湖北省签约作家,湖北省首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多关注社会现实,主要作品有《十年纠缠》、《后院起火》、《猎婚》、《春闺梦》等。

此文在《三峡文学》首发,后《小说月报》转载,2014年,北京某影视公司买断其电影、电视剧拍摄版权。

马桂兰

强哥让我去当卧底前,带我看了场电影。

入了“出门冰上走”的三九,太阳没有了热气,空气里到处都是浸骨的冰凌。我买了两个干涩涩的面包,跟强哥痴痴地坐在夷陵广场,把面包嚼成满嘴的木头。

强哥没有收入的这段时间,全靠着我在酒吧跑场度日。我俩租在三江桥附近又黑又脏的巷子里,白天睡觉,晚上泡吧,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我十九岁来宜昌跳舞,跳了快五年了,从青春懵懂跳到如今一身风尘。熬夜是常有的事,又赖上抽烟,一米六五的个子,只有八十四斤。强哥说,不能再让我跳下去了。

他缩着颈,把薄薄的外套往胸前裹了裹,说,“妈的,就搞火锅店。”他说完咬了口面包,使劲地吞,就快把眼珠子哽出来。

“钱呢?”我说,“我们连买汤卤的钱都没有。”

他木然地看着一旁的稻花香广告牌,用手背来回抹了把鼻涕,“明天我去重庆。”他深吸一口气,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又使劲跺了跺脚,如同打了鸡血,突然间就威武神勇起来,话也说得底气十足,“搞钱!”

我一口面包堵在喉咙里,有种大难临头的恐慌,我紧紧挽着他,生怕他再做傻事。他说,“放心,我刚出来,不会急着进去……,嗯,我带你去看《色戒》吧。”

从电影院出来,我说结局不太好,票还很贵。他犹豫了一阵,说,“不如,你去‘大庄园’弄汤卤配方吧,搞到了这个,就能省一大笔钱了。你知道怎么做吧?”

我知道了强哥带我看电影的用意,也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我说,“你放心,我不会跟人上床。”

送走强哥,我去商业城买行头。黑色棉袄、牛仔裤、白色旅游鞋,整套加起来不到一百。卖鞋的老板贼眉鼠眼的,我俯身试穿的时候,他死盯着我的胸脯看。出门的时候,我顺手牵羊拿走了一双三百四的皮鞋。我这不叫偷,顶多算个锄强扶弱,还有,我不能白给他看。

我脱下网孔丝袜、小皮裙和高跟鞋,扯下假睫毛,卸了墨绿色的眼影,把稻草样的头发束到脑后,我觉得还不够傻,便操起剪刀把头发剪到齐耳,果然老气笨重了许多。

“大庄园”的老板问我“之前干什么”时,我用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站姿回答了他的提问。“给人带孩子。”

“你这个条件,带孩子很浪费哦。小叶——,你过来带她去。”

小叶是店里的领班,他把我带进一间仓库兼办公室的屋子。小叶说,“……试用期一个月,每月工资七百,试用期过了还会涨……店里免费提供中餐和晚餐……服务员的工作除了迎宾、上茶水、下菜单、上菜、开火锅、加汤汁等固定内容外,还要拖地、擦玻璃、洗茶杯,收拾桌子……十点吃中饭,中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是最忙的,不能请假,任何理由都不行……四点钟吃晚饭,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五点要准时回来,迟到一分钟扣十块……晚上收工的时间不定,超过

点的算加班,生意好另外再发绩效奖……每个月有两天假期,按排的顺序轮休……”

他说话很像念经的唐僧,我听了几句就开始走神。他拿出一套工作服给我,说,“以后叫

号的时候,你要答应。”他顿了顿,又说,“还有一件事情你要记着,你的工作地点是大厅,各有分工,厨房的操作间绝对不允许去。”

我使劲地点头,差点闪到脖子。

大厅里有三四个女的在做卫生,小叶把我介绍给大家,“寇妮妮,我们的新同事。”

擦玻璃的女孩披着头发,我没看清楚她的脸,只觉得比我还瘦。她站在桌子上,伸长了手臂往高处够,像吊在半空中的一只皮影。小叶指指她说,“她叫巧玲。”又指着两位拖地的说,“雷姨、吴嫂子。”

雷姨直起身子,倚着手里的拖把看我,她肤色有些黑,微微泛着紫红色,让我想起了高原红。她冲我温和地笑笑,像升起的一轮红太阳。我很久没见过这么纯朴的笑了。

叫吴嫂子的笑着瞟了我一眼,“这哪儿找来的姑娘啊,标致。”她浓密的头发梳得一根不乱,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同样饱满的,还有她的身段,前凸后翘地,老实说,若不是她隐隐散出的那股子妖精味儿,我还真觉得她是个美女。

吴嫂子的眼神在我身上没停留多久,就移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身上。那人可真是丑,窄额头,稀眉毛,肿泡眼,塌鼻梁下面躺着一张轮船样的嘴巴。头发油腻腻地贴着,像抹了菜油,这还不止,青春痘如同雨后春笋,蹭蹭地长了一脸。我不愿再多看一眼,耳边小叶却在说,“这是王厨师,王敦,我们店里的总厨。”我赶紧鞠躬,又匆匆甩过去一个迷人的笑。

我自认为笑得很甜很友好,却发现他眼里的躲闪。我的笑僵在脸上,猜想可能是自己笑容里的暧昧和挑逗吓到了他,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在酒吧待时间长了,见到男人都这么笑。

“你看痴了吧?”吴嫂子说着,将拖把推到他脚底下,逼得他跳蚤似的连连跳窜,差点跌倒。吴嫂子突然“哎呀”一声,说“王厨子,你裤子拉链开了。”王厨师刚一低头,吴嫂子就抓起一块抹布蒙住他的脸,使劲把他的头往裤裆里按。被捉弄的王厨子拼不过她,只得蹲在地上求饶,她这才松了手,捂着肚子笑得蹲下来抹眼泪,“叫,叫你看!”

我还没怎么跟大家熟悉,客人就陆续来了。十一点半,这时间通常是我第一个回笼觉的点儿。我有些不适应,以至于小叶叫“

号”的时候,我一点反应都没有。小叶说,“要把耳朵张着哦。”他虽面带微笑,但我还是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再这样就要扣钱了。

我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强打起精神让自己进入状态。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大厅就坐了七桌,刚刚还安静的大厅,顿时像涌入了一股泄闸的洪水,瞬间就喧闹沸腾了。叫“服务员”的声音不绝于耳,男中音,女高音,本地的,外来的,此起彼伏。要点单,要加餐具,要撤座位、要上茶水、要拿酒……稍有怠慢,女高音就变成女花腔。我穿着肥大的工作服,从一桌奔向另一桌,只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脚底下再安个滑轮。

有一阵子,我的胳膊实在是酸得没有力气了,稳不住劲儿,火锅几乎是跳到桌上,汤也溅了出来。一个客人眯着眼睛看着我笑,说,“满罐子不荡,半罐子连荡直荡啊。怎么了妹妹,心情不好?”旁边一个男的就跟着笑,“你说她哪里最荡?”旁边一个人顺手往我屁股上摸了一下,“我说这里最荡。”说完,一桌子男人全张着血盆大口狂笑。

我脸涨得通红,看了一眼吴嫂子,希望她能给我解个围,她若无其事地摆着餐具,一言不发,嘴角浮起一丝幸灾乐祸的笑。

妈的。我在心里骂了一句,眼泪却止不住要涌出来,小叶走过来说,“快去,把

号的桌子擦了。”我抹抹眼睛,拿着抹布又奔赴另一个战场。

宿舍在一栋六层高的烂尾楼里,据说是准备建五星级酒店的,后来开发商破了产,跑了,这栋只有水泥框架的毛坯房就成了外来人的寄居地。

一上楼梯,过道里扑来一股刺鼻熏人的尿骚味,无人清理的垃圾,煤球、废弃的木板,破旧的床垫和沙发,发黄的棉絮,横七竖八地摆在那里,占山为王。过道的墙上,贴满了广告,租房的,开锁的,治尖锐湿疣的,还有“随地大小便者,断子绝孙”之类的凶狠标语。

我看着四处直刺空中的钢筋,问巧玲,“这楼不会塌吧?”她说,“怎么会,住五六年的都有,眼一抬就能看到老乡。”她指着锈迹斑斑、早已变型的电梯,得意地说,“咱们这儿,好歹也算高档场所呢。”

房间不到十平米,只能放一张床和一个写字台,也就是说,我得跟巧玲挤一张床。她看出了我的犹豫,说:“雷姨跟吴嫂子也是这么睡的,床单被套换着用,自己洗自己的。”

我把行李塞到床下,拿出脸盆,问巧玲卫生间在哪儿。

“一楼,你灌瓶水上来烧,我这里有‘热得快’。”我一听快疯了,说,“这层楼没卫生间吗?半夜上厕所怎么办?”

“快点去,迟了又要排队了。”巧玲给我一个开水瓶,自己又拎了桶。

下楼的时候,她说,“现在好多了,以前这里没水,用水要在附近的工地里挑,还得看别人的脸色。电也是从路灯下接来的,去年有人在一楼开旅社和餐馆,才把水电都接上了。”

卫生间只有两个坑位,我等了五六分钟才轮到我。回去的时候,巧玲提着满满一桶水,一步三晃的,我要换她,她不让,我便走几步,又等等她,折腾了好一阵才回宿舍。

因为楼上没有卫生间,用过的脏水要归到桶里,所以,洗漱的水不能用太多,不然桶太满,拎下去太费力。我懊恼至极,一个简单平常的洗脸刷牙,在这里全成了兴师动众的事情。

巧玲躺下后,我很不适应,往旁边挪了挪,可是床不大,被子也窄,稍稍一动,半边身子就掉进南极洲去了,巧玲握着我的手,给我暖着,又把被子给我掖了掖。我直挺挺地躺着,像是被固定在一个模型里。关灯的时候,巧玲说,“晚上要上厕所,门外有个盆,我们跟雷姨他们轮流倒。”

我想象了一下半夜三更蹲在过道里撒尿的场景,有点不寒而栗,我说,“我,我没有起夜的习惯。”我这话还有层意思——我不想倒尿盆。不知道巧玲听明白了没有。

巧玲的话特别多,又说,“中午被客人骂,一定很委屈吧?教你一招,以后哪个客人骂你了,你就往他们菜里吐口水,特解恨。”

“大庄园”熬汤卤的时候是很壮观的。大有御膳房的气势。屋子里同时架起五十多只火锅,左右两边一字摆开。锅下火苗旺盛,锅里汤汁翻滚,热气腾腾。三个帮手来来回回巡视着火锅,随时控制火候——太旺或太弱都不行,得贴着汤汁的味道走。两个切菜师傅地挥舞着锃亮的菜刀,在厚厚的刀板上留下“噔噔噔”的敞亮声,此起彼伏,似一支升腾跌宕,步步高昂的进行曲,让人心潮澎湃。

王敦穿着白大褂,戴着厨师帽站在操作间里,长长的勺子熟练轻快地跳跃在每个调味盒里,大师派头十足。熬到一定的时间,拿一只专用的勺子舀点汤汁,蘸在指头上舔舔,什么味儿重什么味儿缺便全明了了。之后,他把毛巾往肩上一搭,喊一声“起锅——”帮手们便把熬好的汤卤倒入架起的火锅里,依次加入葱段、番茄、虾仁等配菜。

这些,都是我来来回回从厨房门口经过时偷看来的。操作间是进不去的,只要踏进去半步就会被那些帮工轰出来,脸色也不好看,一副捉贼的样子。

这天来机会了,晚上收班的时候,我看到小叶边接电话边着急地往外走,厨房门只是轻轻带了一下,竟然忘了锁。

我扫了扫大家,都在埋头干活,便迅速闪了进去。

一脚迈进去的时候我很紧张,老想着会不会从哪儿冒出个机关把我电昏。不过,站到操作台跟前时,我真的感觉有点头昏——两米多长的台子上,列着四排形状一模一样的调味盒,星罗棋布,密密麻麻,颜色也有很多相似,光是黑白两色就有好多种,根本辨别不出哪是姜哪是蒜哪是胡椒粉。我一阵心烦意乱,顺手拿起一只盒子闻了闻,指望多少能辨别点东西出来。

“你偷油喝啊?”响亮的声音似一把锋利的斧头,我差点被劈成两半。我明明记得我进来的时候是反锁了门的,怎么开了?惶恐至极,抓起抹布胡乱地擦,“哦……,太脏了……这里。”

“就是脏成茅坑你也不用管!”吴嫂子说,“出来,那儿不归你扫!”

我连连点头,急促地往外走。吴嫂子转身,且走且说,“该扫的不扫。”

我看着她一扭一扭的背影,恨不得踹上一脚。这天晚上,我满脑子都是那些调味盒,怎么挥都挥不走,我还真不知道一个小小的火锅怎么就有这么多花样。

小叶的宿舍就在店里,我去过他房间,他的床头柜里放了一根两米来长的螺纹钢筋棍,显然是用来防身的。因此,即使我从王敦那里弄到钥匙半夜溜进去,也得先拿棍子将小叶处理了,怎么处理?杀了他还是把他打晕?我都没胆子干出来。

我决定先弄到厨房的钥匙再说。我暗中观察了一下锁孔,然后买了一盒橡皮泥揣在身上——我发现我天生就是干特务的料。

那天吃完午饭,大家坐在大厅里打瞌睡。我坐到王敦旁边,问他有没有指甲剪。

他打了个哈欠,取下腰上的一串钥匙给我。很沉的一串钥匙,大概有十来把。我挑出指甲剪,剪了一个指甲后,起身倒水喝,喝水的时候我假装接电话,讲着讲着电话,就往卫生间走。

一切都是很平常的,我不过是剪着剪着指甲,口渴了,然后电话响了,我接电话的时候又突然有了尿意。天衣无缝。

在厕所里,我找到印有“三环”字样的钥匙,没错,就是它了,三环牌,名牌,好锁。我用橡皮泥留下来了它的齿印,图案清晰漂亮,充满着所向披靡的能量和智慧,我太爱了。我是这么打算的,配了钥匙后,每次进去不超过五分钟,每次打探调料的数量不超过两个,细水长流,积土成山,总有弄全的时候。

下午四点多,我溜出去配了钥匙,回来的路上,我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晚上忙完最后一桌,已经快九点了。小叶对完帐,说有个同学聚会。临走的时候,王敦让他不要喝酒,早点回店里。

雷姨跟吴嫂子一人负责收拾一间包房,我让巧玲也去帮忙,大厅交给我就行。

大厅就剩我一个人了,我边擦桌子边走到厨房门口。正要掏出钥匙,顿时呆了——锁换了!

之后的几天,王敦显得特别谨慎,每晚收班前,总是检查了又检查,我跟他说话,他也爱理不理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开始怀疑我了。

晚上回到烂尾楼,巧玲倚在床头折千纸鹤,我说,“我前几天闯祸了,大祸。”

“怎么了?”

“做清洁时开了差,竟然进了操作间,被吴嫂子骂了。”

“你这差开的,鬼使神差吧?”巧玲说着,突然看着我,“不对啊,你怎么进去的?”

“门没锁啊。”我说。

“一定是王敦忘了。”巧玲说。

“这王敦,我还真佩服他,那么多调味的,他不会弄错么?”

巧玲一笑,“这你就佩服他了?那我告诉你,这些调料还是打乱了顺序放着的,什么时候放什么,他勺子一抬,一个不乱。”

“为什么要打乱顺序放啊?折磨人吧?”

“怕有人盯梢呗。”巧玲心不在焉地说着,“去年我们店里来了一个帮工,没几天就被王敦给撵了,据说是个探子。后来王敦就想了这法子。放调料很讲究的,先后顺序错了,味道就差很大。”

我联想起吴嫂子那天看我的眼神,当时总觉得不太对,有点小题大做的意思,现在明白了。

看来,光是弄到调料还不行,还得搞清楚入锅的先后顺序,而顺序的事情,唯有搞定王敦。可现在的问题是,调料能不能搞全都是个难题,店里有过类似前科,大家尤其敏感,稍有不慎就暴露了,风险太大了。

老板李薛不怎么管店,基本都是王敦在打理,包括每天的帐目核对。巧玲说,自从王敦一来,“大庄园”的生意爆好,短短两年,李薛还清了开店欠下的所有的贷款,还买房买车,好不惬意。现在,“大庄园”已经成了宜昌的招牌火锅店,每天都是一百多只火锅的生意。可见,王敦在这个店里的地位,跟他一手熬出来的汤卤一样重要。

王敦这个人,话不多,喜欢独来独往,浑身上下散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漠。说白了,有点油盐不进、刀枪不入。但我的当务之急,是在最短的时间里与这个家伙拉近距离。这对我来说,难度很大。不喜欢他性格是一个方面,外形太差也是让我难以下手的原因。怎么说呢?像吞苍蝇,像踩狗屎。

几天下来,我发现我低估他了。抛媚眼,发短信,开玩笑,装妩媚,扮清纯……能使的招我都使了,结果是,我是磁铁,他是木头。这人很难对付,换句话说,我愿意吞,可苍蝇未必就愿意。

有好几次,店里收班早,我约小叶和巧玲出去逛街,喊他俩是假,让小叶约王敦是真,可每次他都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垂着肿泡眼说,“有什么好逛的?”

走不进王敦的心里,就获取不到他的信任,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有点灰心,整天幻想强哥能中支彩票或是认个干爹什么的。

强哥说,“实在不行,你就在那儿待着,等我凑到了钱来接你吧。”他越是这么说,我越是沮丧,沮丧的不仅仅是自己每天在“大庄园”做牛做马,出蛮力,更是搞不定男人的挫败感。我闯荡江湖也有些年了,感情这事,从来都是被献殷勤,清早起床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仓,像这么遭冷落的,还是第一次。

我不想干活了,我想到了装病。

这天忙完中餐,我边擦着桌子边开始“头昏眼花”,最后眼睛一闭心一横,树叶一般飘下去,我只想装得逼真一点,没注意到地上的一堆玻璃渣滓,那是客人摔碎的啤酒瓶,还没来得及撮走,我那叛变的头,像撞见亲人似的朝它奔去。

店里一阵骚乱,第一个跑过来的是王敦,他扶起我的时候,我听吴嫂子在喊,“哎呀,出血了。”我倒没觉得疼,只感觉有热热的东西顺着脸流下来。

王敦抱起我就往外冲,吴嫂子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块纱布递给我,让我自己按着止血。王敦有点烦,“止屁啊,里面有渣滓!”

我伤在左脑处,离太阳穴只差三寸,缝了四针。看着清理出来的玻璃碎片,我才有些后怕。

进输液室后,麻药渐消,整个脑袋一阵钻心的疼痛,我下意识揪住王敦的胳膊,咬着牙齿,气都喘不赢了。我说,“你能不能帮我开几颗去痛片?”他看了我一眼说,“忍着吧,去痛片吃多了不好。”

我看到他肩上被染了一大块血迹,有点过意不去,“你换下来给我,我明天给你洗。”

“没事。”他说完又跟着“嗯嗯”一下,大有提前拒绝我下一句话的意思。我看在他出手相救的份儿上,没好发作。我早想骂他了,骂得狗血淋头最好,要不是这货,老娘也不至于这么惨。

输液室没有开暖气,我打点滴的手快冻僵了,跟头痛一起折磨着我,我不时把手挪到嘴边呵气。王敦看了看点滴瓶,说,“打完针你自己回去啊,我有事先走了。”

我终于气不过,冲他背影说,“不需要你陪。”

过了一阵,巧玲来了,递给我一个暖手宝和一包巧克力,我说,“及时及时,我手快冻掉了。”巧玲说,“是王敦要我给你送来的。”我暗暗惊讶。

我这是典型的偷鸡不成蚀把米。每天换药如同酷刑,光是医生用酒精棉在我伤口上硬梆梆地来回蹭两下,就够我咬掉几颗牙齿。很久以后,我只要一看到棉花,就会生出莫名的恐惧。

雷姨和巧玲也跟着我倒霉。白天要给我顶班,到了吃饭的点儿要给我送饭,晚上回了宿舍,还要给我烧热水。我明明是自作孽不可活,却被大家悉心照料,实在是心有不安。来宜昌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被人这么熨贴地伺侯过。我让巧玲别送饭了,又不是断胳膊断腿,我自己随便吃点就行。

巧玲却说,“那怎么行?这是店里的规矩。”

她这话让我很是烦躁。伤口拆线后,我给每人买了一份小礼物。我不想欠大家人情,更不愿心安理得地享受“大庄园”的规矩,我不是“大庄园”的人,永远都不是。

礼物是跟巧玲一块儿选的,之所以叫上她,是想知道王敦的喜好。果然,给王敦挑礼物时,她建议我送条围巾,她说王敦颈椎不好,一变天就喊疼。我突然想到把“买围巾”改为“织围巾”。

我从来没织过围巾,连起针都不会,得学,得让巧玲手把手地教我,我花了五块钱给她买了一盒兰桂坊的蛋糕,请她收我为徒。那几天,我俩每天早早地捂在被窝里,她叠千纸鹤,我笨手笨脚地戳着两根棒针,活脱脱两个艰苦奋斗的劳动妇女。

除夕的前几天,我把礼物分发给大家,起初雷姨不收,说不该这么破费,吴嫂子笑着说,“买都买了,难道退回去?”真是想送的不收,不想送的倒收的爽快。吴嫂子见我拿出一条围巾来,笑容没了,问,“这是给谁的?”

“哦,买给王厨子的。”我没敢说是织的,我发现她有点甩脸色给我看。

王敦没说要,也没说不要,指指收银台说,“放那儿吧。”

除夕这天晚上,店里没什么人,李薛过来说,“晚上大家一起团个年吧。”

雷姨和吴嫂子手脚麻利地收拾了一间包房出来,小叶从仓库拿出了几个红灯笼挂在门口。灯笼一挂,你言我语地一闹腾,年味儿就满屋子奔跑,它撞到我身上了,呵出热气贴住我冰冷的耳朵,塞给我大红的中国结,我有点难以自控,说不上是陌生还是温暖。一起团个年。来宜昌五年了,还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起过这句话。我只记得每个除夕,我都像往常一样顶着浓妆,穿着高跟鞋,在妖娆迷乱的灯光下,把自己扭成一条蛇,把台下的人扭成一群疯子,然后,喧闹渐稀,人们逐渐散去,把绚烂的舞台变成空旷惆怅的谷底,我踩着最后一缕灯光离开,回到租住的平房,开灯,脱衣,关灯,睡觉。没有团圆,也没有热闹。

王敦做了两个火锅,麻辣清淡各一个。他今天心情不错,一边落座一边唱,“耶利亚,神秘耶利亚,耶利亚里亚……”,吴嫂子在一旁说,“天天耶耶亚亚的,人都快被你唱掉魂了。”

王敦说,“你要长体面点我就天天唱你。”

大家都笑。我趁机说,“王哥,你唱歌唱得真好,晚上我请你们唱歌去吧?”

吴嫂子眼睛瞪得老大,“唱歌,还跳舞吧,你一个月才挣几个钱啊,那高消费的地方是你能去的?”她说完,用同样的眼神瞪了王敦一眼。

我赶紧说,“我说着好玩的,我哪敢去那儿啊。”

吴嫂子“嗤”了一声,闪了下腰,“我也是为你好,出来打工,手头要紧巴点。”

我瞅见她笑得哈里哈气的样儿,心说,二百五,我玩剩下的你都没见过。

李薛是个善人,作为老板,没有架子,体恤员工。他给每人倒了一杯白酒,让大家放开了喝,还让小叶给每人发了两百元的春节补助。

雷姨也是善人。善人跟善人碰到一起,鞠躬是小事,喝酒才是大事。雷姨恭恭敬敬地起身给李薛鞠了一躬,仰头干掉了一整杯酒,比花木兰还帅。喝了酒的花木兰变成了祥林嫂,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感谢你当初收留我,感谢你资助我儿子读书,你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谢谢,谢谢。

说完再喝,喝了再说,反反复复地,祥林嫂就成了孟姜女,整间餐厅就成了万里长城。

巧玲说,每年除夕,雷姨都会哭上这么一回,哭完了就好了,没事。

吴嫂子也起身给李薛敬酒,她也不叫李老板了,挽着李薛的胳膊叫他小帅哥,邪气得成了浪荡女。

浪荡女说,“小帅哥,要喝就喝四季发财。”

“我能喝,你敢不敢喝。”小帅哥也很不地道地挑衅。

“不喝是狗日的。”

好,四季发财,喝!

喝了,浪荡女打了个长长的酒嗝,全身都成了酒,她竖起大拇指,“仗义!”

吴嫂子其实不能喝,可越是让她少喝点她越是要喝,她把大家的善意看作是对她酒量的不信任,是对她内心深处的窥视,所以她不放杯子,跟每个人喝。她舌头早不利索了,用词全凭感觉,几次都把卫生纸说成卫生巾,又说,想她男人了。

小叶说,“你想男人了,有志气,有追求!”

“我,三十三,如狼似虎。伙计们,吃不饱啊我!”吴嫂子捶胸顿足,“如狼似虎,该不该想?”

雷姨边哭边骂,“个死女子,不知耻。”

小叶眼睛也直了,他不再矜持内敛,李逵似的鲁莽粗狂,他递给每人一支烟,“抽!”巧玲没接烟,说不会。

他瞪着她,抬高了声音,“抽!”大家手里便都有了烟。

吴嫂子吸了几口,连连“呸”了几下,捻起嘴唇上的烟丝甩到一边,说,“妈的,抽反了……,三十如虎,该不该想?”

当卧底要有职业操守,要分得清局内局外,可我没做到,我忘了自己的身份,喝高了。我实在抗拒不了与“过个年”这么密切相关的场合,我卷起袖子跟每个人喝,我只想我把的那些江湖习气全暴露出来,好好地发泄一下,可我越是暴露,大家越说我够朋友,大家越把我当回事我就越忘乎所以了,我陷进去了,实实在在把自己当成了其中的一员,难以自拔。我觉得桌上的每个人都如同火锅里煮的东西,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一起沸腾,一起冷却,同生共死,没有担忧,没有仇恨,没有低落和无助。这是我渴望的生活,因此我心里只有仗义,只有两肋插刀,只有朋友一生一起走。我恨不得当场放一股血,证明我有多么爱在座的每一个人。

孟姜女还在哭。三十如虎,吃不饱,该想。大家全醉了,仗义。我们都是仗义的人。

大年初一的上午十点,我醒来了。睁开眼,满是裂痕的房顶正朝我拼命地旋转。

巧玲说,“昨晚你醉的不轻,拉着王厨子又是唱又是跳地,笑死我了。”

我拍拍额头,什么也记不起来,起身去楼下上厕所。刚一出门,我吓了一跳,走廊里的床垫上躺了个人。我折回屋里对巧玲指指门外,“谁?死的还是活的啊?”

巧玲一点也不慌,镇定地说,“昨晚就来了,流浪汉。”

“这是我们租的地方呢,他怎么能睡这里?还有啊,晚上上厕所怎么办?让他看稀奇啊?”

“今天不走再说,过年嘛,没家可回的,也可怜。”巧玲说着,在门外支了个酒精炉子煮方便面。

雷姨也起床了,正往地上铺报纸,准备晒棉絮,见我们煮面条,从屋里拿出一把麻花放进面条里。巧玲无所谓的态度让我很恼火,我对雷姨指指那人,“要不要把他撵走啊?”不料她也没当回事,说,“让他睡吧,无所谓的。”

吃面的时候,巧玲说,“你是不是喜欢王敦啊?”她说完诡异一笑,“你不说我也知道,早看出来了。”

我打掉她筷子上的面条,说,“你太坏了。我们都卖命地喝,就你最清醒。”

“我醉了,谁收拾桌子扶你们回来啊?都醉瘫了。”

“咦?吴嫂子呢?”我这才想起一早上都没看见她。

“给你说,你可不能喜欢王敦。”

“怎么啦?”

“你难道没看出来?他跟吴嫂子搞在一起。你要喜欢他,吴嫂子一定撕了你!”巧玲眼睛瞪得圆溜溜地,一脸惊悚地做了一个“撕”的手势。

“她昨晚……去他那里了?”

“当然。”

“每天晚上都去?”

“有时间就去。”巧玲说,“她不太喜欢你,说你一看就是混社会的人,是牛鬼蛇神,要我离你远点,所以,你还是别喜欢王敦了,惹上了吴嫂子,很闹心的。”

我嘴上没说,心想,我才不稀罕她喜欢!

快中午的时候,我爸跟我妈分别给我来了个电话。他们终于想起我了,大年三十太狂欢,惦记的人和事太多,只有等到初一,睡醒了,睁眼觉得无聊了,才想起我,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俩一个嫁到了江苏,一个到荆州倒插门,各奔美好前程去了,我不过是他们偶然才会想起来的一个远房亲戚。我在电话里说,在男朋友家吃饭。我一直骗他们说我有个有钱的男朋友,免得让他们担心我饿死,虽然我并不确定他们会不会担心。

外面是暖烘烘的太阳,又不用上班,直觉得这日子过的太幸福。强哥发来短信说,钱的事情不用担心了,他的一个兄弟做包工头,挣不少钱,答应正月十五一过,就给我们借八万,要我安心地过年,什么都别想。

太好了!大年初一就有这么好的消息,好兆头。我一高兴,决定奢侈一把,痛痛快快洗个澡,洗的热气腾腾地,换上干净衣服出去逛街,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澡堂在一楼的旅馆里,洗一次十块钱。平时我们不花这个钱,可今天不行,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得对得起这个日子,这份心情,对得起我自己。可巧玲说什么也不去。我有点恼了,“一年到头洗个清爽澡你也这么抠!”

巧玲抱个玻璃罐子坐在太阳底下叠千纸鹤,还是说不去。我说,“天天叠这些破鸟起个屁用啊?喜欢人家就当面告诉别人啊。”

巧玲不以为然,“那你怎么还织围巾啊?”

洗完澡,见吴嫂子回来了。抱了个鞋盒子倚在门口,往脸上抹增白霜。那张脸在太阳光下白的煞人,像刮的一层仿瓷。她摆弄着盒子里的瓶瓶罐罐,哼着妹妹找哥泪花流。我想起她昨天说“三十如虎,吃不饱”时的恶相样,便觉得她此时特像一只偷了腥的猫,尽显酒足饭饱后的惬意。

我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回屋翻出化妆包对巧玲说,“我俩也来收拾收拾。”巧玲犹豫几秒,还是高兴地坐下来。

略施粉黛的巧玲,洋气精神了不少,我说,“你要常化化妆,你脸型好,上妆漂亮。”正好雷姨过来瞧见了,也赞同,说她快赶得上电视里的明星了。巧玲更高兴了,拿着镜子左右瞧,满心欢喜。

我看着她披散的头发,觉得她把头发扎起来会更漂亮,谁知道我刚伸手去抚,被她一脸惊慌地躲开了。我有点尴尬,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雷姨拍拍巧玲,“又不是外人,怕什么?”

巧玲犹豫一阵,这才掀起头发,我看到她左脸里侧长了一块黑色椭圆形的东西,大概有半截小拇指那么长。猛一看,还是挺吓人的,我极力镇定,说,“胎记。”

巧玲点点头,“大热天我也不敢扎头发。”

我说,“这也没什么,现在可以用激光切除的,几分钟的事。”

巧玲似乎不想再说下去,放下头发说,“雷姨,你也让妮妮姐给你化一个吧。”

吴嫂子已经收拾好了,细眉毛,仿瓷脸,血红的嘴巴,穿了件枣红色羽绒服,脖子上挂了条鹅黄色的丝巾,唱戏似的。见我给雷姨修眉毛,她哈哈一笑,“雷姨你今儿真是个稀奇,老黄瓜涂绿漆啊。”

巧玲说,“你化就不许雷姨化啊?”

雷姨伸出满是冻疮的手说,“就是这双手见不得人。”我看着那些裂开的血口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吴嫂子盯着巧玲观察了一阵,又拿起镜子照了照自己的,对我说,“你给巧玲用的什么口红,怎么亮晶晶的?真好看呢,给我也抹点行不行?”我低头给雷姨描眉,装作没听见。

我们三人下楼的时候,那个流浪汉还没起来,吴嫂子拿了两个馒头出来,踢踢床垫子说,“快吃,吃了走!”

在商业城,我看中了一套保暖内衣,老板喊价一百,被我砍到六十,巧玲还是嫌贵,要她再便宜点,我心情好,成交了,又给她和雷姨每人送了双手套。

回去的时候,强哥给我来了电话,说:“我给你汇了两百块钱,你给自己买件衣服。”我听到那头隐隐约约有放鞭炮的声音,问,“重庆还能放鞭吗?”他说,“能啊,能放的。”说完匆匆挂了电话。

临近正月十五这天,强哥给我打来电话,抑制不住的兴奋,他说钱马上就到位了。我说,“还不如再多借三万,把加盟费给交了。”强哥沉默了一阵,说,“钱不是这么好借的,三万不是个小数。你那边……是不是有困难了?”我赶紧说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追问到,“店里的人对你都好吧?”我说很好,都很照顾我的。

挂了电话我觉得自己很自私,强哥借钱不容易,我为什么就不能替他分担一点?我不再抱任何幻想了。横下心,一定要把事办成。

因为送围巾的事情,巧玲老说我喜欢王敦,只要吴嫂子不在场,她就拿我跟王敦开涮,我假装追打巧玲,暗中观察王敦的反应,他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没有喜悦也没有不满,让我很不好揣摩。

这天收班后,小叶跟王敦在吧台对账,我约巧玲收班了去逛超市,我说的很大声,为的是不让吴嫂子多心。

吴嫂子和雷姨走了之后,我趴在吧台看着王敦痞笑,“围巾还合适吧?我不会织,现学的。是现学,不是献血哦。”我说完觉得很好笑,就一个人在那儿笑得前仰后倒。

巧玲也凑过来,抓起我的手说,“你看,手都冻了,成趴柿子了,你要关心一下啊。”

小叶推着眼镜,有点嫉妒地看了王敦一眼,站出来主持公道,“是要关心,请客,宵夜。”

我说,“宵什么夜啊,喝茶去,一起去吧,我请。”

王敦一言不发地对账,快结束的时候说,“还是我请吧。”

在“唐朝咖啡”,我点了一壶茶,大家坐着聊天,准确地说,是巧玲跟小叶在聊。坐了会儿,巧玲诡异地冲我使了个眼色,说要去买东西,拉上小叶走了。

他俩一走,气氛就混沌起来,紧张、僵硬、尴尬、冷漠全杵在那儿,我一下子理不清头绪,“咳咳”地清了几次嗓子,还是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我起身去点了瓶红酒,我得迅速让气氛活跃起来,无拘无束起来。

服务员上酒时,他按住服务员手里的开瓶器说,“还喝酒?没必要吧?”

“不是你请吗?”我说完笑起来。

“不是舍不得,要不喝点别的。”他说,“或者,你一个人喝。”

“你属蛇的吧?”我说。

他摇头,问什么意思。

“那你怎么捂不热啊?”我说完看着他笑,笑得很费力,几乎是使出浑身解数才拉开脸颊的两块肉。我提醒自己要笑得发自肺腑,真情流露,让人春意融融,让这块冰遇热,融化得没有形状,没有棱角,只剩下一滩水。

我把半杯红酒推到他面前,跟他碰杯。他没拿杯子,说,“真不能喝。”

“喝一口你会死啊?”我火气一下蹭上来,几乎没跟我商量,我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失控了。我怎么能发脾气呢,我要温柔,要多情,要妩媚。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再次端起杯子,

“少喝点吧。”

他点了根烟,“什么事你说吧。”

“什么什么事?没事啊。”

他猛吸几口,看了看时间,“没事?那我就走了。”

“坐下。”他这副德行太容易点起我的怒火了,我看着他,喝了一口酒,“我要你坐下。”

他拿着头盔看了我几秒,还是不太情愿地坐下了,“说吧。”

“说什么说?跟我待会儿会要你的命吗?你冷酷什么啊,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你还跟我冷酷,什么意思啊?”

书上说,对付男人,就不能太顺着他,他拽,你比他更拽,他冷,你比他更凶,不然他不会把你放到心里去。但还是要刚柔并济,我笑着看着他,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喜欢你,从那次我昏倒,你送我去医院开始……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我表白地连自己都想吐了,我的声音也在他不为所动的冷静中渐渐微弱,弱到我自己都快听不见。

他早有预料似的,看了我一眼,还是一句话没说。

我说,“你是不是喜欢吴嫂子?”

他一听,释然了,往后靠了靠,找到一个很舒适的坐姿,说,“知道你还问?”

“我是不敢相信。她有老公,你怎么能跟她搞在一起?”

“那是我的事,你管不着。”他不动声色地点了根烟。

“你俩会有结果吗?我真搞不懂,你……”

他摆摆手中断我的话,说,“好了,今天的事到此为止,再不提了。还有,以后别让巧玲传话了,她年纪小,嘴不管事,让大家知道了不好。”他说完起身,如释重负,像是一个片警,刚刚结束了对一个少年犯的思想教育。

“王敦,我觉得你有点伤我自尊了。你宁愿拒绝我也要跟吴嫂子在一起,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早点回去。”他招手结帐,问,“要不要我送你?”

我直直地看着他,“不要。”

回来的路上,我前后分析了一下,觉得王敦拒绝我的方式一点都不正常,我猜想他是不是开始提防我了。

过了几天,强哥打来电话,问我身上还有多少钱。我心里一抽,“你不是说,过了正月十五……”

“可能要推迟几天,那边的钱还没到位。我这几天正好闲着没事,想跟人到沙市贩点虾子去上海。”

“这,行不行啊?”

“行,放心,这边有沙市的朋友,我们一起去,他们每年都做这档生意,稳赚。”

“要多少?我所有的钱,一共两万二。”

“给我两万吧。”他说,“放心,绝对没问题,我到时候给你拿四万回来。”

“你该不会是在搞传销吧?”我越想越害怕,“你听我说,借不到钱就回家,千万不要听那些骗子的话,传销都是骗子!”

他在那头笑得岔气,“我是傻子啊我搞传销,我脑子又没出问题。”他把去哪里贩,贩多少,怎么贩,都说的清清楚楚,又让他的同伴证实他说的话。挂了电话,我想强哥应该不会去搞传销,毕竟混江湖也有些年了,不会就这么容易上当受骗。我去了银行,给他汇了两万一千五,强哥一个男人在外面,身上不能没有一分钱。

从银行出来,我像是被掏空了,这笔钱是我安身立命的,是避风港,现在没了,不禁心疼得要命。我安慰自己不要太悲观,既然强哥说能回本,就一定会。

李薛度假回来,身后多了个女孩儿。

女孩儿身后,还跟着一只贵宾犬,除了跟主人一样趾高气昂,还特调皮,一进店就到处窜。美女穿着细细的高跟鞋在后面追,边追便嗲,

“豆豆,不乖了哦。”那娇嫩的声音,让人想起台湾明星林志玲。

女孩是个车模,个子比李薛还高,丹凤眼,高鼻梁,往店里一站,还真有点蓬荜生辉的气场。李薛给我们介绍说,这是他女朋友。

李薛让小叶去追狗,带着她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两人刚上楼,我听见“啪”的一声,巧玲脚边碎了一地玻璃。

小叶说,“巧玲你打破杯子要扣钱的哦。”巧玲硬梆梆地说,“扣就扣,好大个稀奇。”

晚上回到宿舍,她把满罐子的千纸鹤倒在床上,拿着剪刀一只只地剪碎。我说,“我早就说折这些不起作用,你喜欢李薛,就应该早点告诉他。”

巧玲不作声,继续剪,剪完了就趴在床上呜呜地哭。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依偎着我说,“妮妮姐,我心里难受。”

我握着她的手说,“别想了,早死早超生,男人这么多,再找一个。”

“我一直羡慕你,喜欢王敦就可以大胆地告诉他。我也想学你,可我怕他嫌弃我,笑话我。我原本是想,等我攒够了钱,把脸上的胎记弄好了就去找他,我的钱就快攒够了,还等三个月工资就齐了……”

我心里一酸,抱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竟先她哭起来,到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安慰谁了。

李薛自从交了这个车模女友,很少打通宵麻将了,有事没事带着她跟她的贵宾犬在店里转,一家三口似的。“林志玲”从不跟大家打招呼,只是站在前台,冷若冰霜地盯着大厅里的每一个角落,是一位严谨苛刻的老板娘。

我正忙活的时候,巧玲窜到我旁边低声说,“瞧她那德行,得瑟什么啊?”

我忍住笑,说,“你吃不到葡萄吧?”

晚上收班的时候她又来了,浑身带着浓郁的香水味道,把整间屋子变成一片软绵绵的沼泽。“林志玲”谁也不看,径直走到巧玲面前,冷冷地说,“不想干了是吧?”

巧玲仰头看着眼前比自己高出很多的老板娘,不知所措。“林志玲”回过头看着李薛,用一根白皙修长,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指头指着巧玲说,“她,下午往菜里吐口水,还踢了豆豆。”她楚楚可人地看着李薛,眼泪就要溢出来,“她踢豆豆了!”

巧玲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抹布连同垃圾桶一起掉到地上,一张脸涨的通红。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两腿瑟瑟发抖。

“把头抬起来”

。“林志玲”轻声说。

巧玲刚一抬头,只听“啪”地一声,一记耳光甩在她脸上,在安静的大厅里清脆响亮,谁也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嚣张跋扈。

“啪!”又是一耳光,这次是李薛打的,他指着“林志玲”说,“到车上去。”

“林志玲”捂着脸,直勾勾地看着李薛,嘴唇抖的厉害,死死盯了李薛几秒,哭着冲了出去。

“林志玲”走后,店里突然升起一股足以杀死人的寂寥。大家还没缓过神来,全定格在那两记耳光里。

首先爆发的是雷姨,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愤怒。她一把拉过巧玲,痛心疾首地朝她喊,“你怎么能这样,老板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谁教你干这种下贱事的?谁教的?你说!”

巧玲单薄的身子被雷姨猛摇一阵,如同一张快被撕裂的纸,我拉住雷姨说,“雷姨,求你别说了,大家都不容易。”

“什么不容易啊?我看,就是有些人心术不正,巧玲就是被这种人带坏的。你们可都要留点神。”吴嫂子边说边扫了我一眼。

“你闭嘴!”王敦瞪着吴嫂子。

吴嫂子急了,“哟,心疼了?是,都约会了,还能不心疼?我看你就是被狐狸精迷昏了头。”

“老子让你闭嘴。”王敦恶狠狠地看着他,样子很吓人。

吴嫂子不再说话,她狠狠看了我一眼,又看着王敦,不愿咽了这口气,却又似无可奈何,迂回了一阵,一屁股坐下,抹起眼泪来。

店里又死一般地寂静了,李薛像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点了根烟,甩甩手说,“干活吧,干完了早点休息。”

这事一闹,巧玲自知理亏,见谁都低着头,尤其是在雷姨面前。每次睡觉,她都把枯柴一样的身子偎着我,喃喃地说,“大家都看不起我了。”

这天收班后,雷姨来我们宿舍,巧玲见了她,有点局促,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雷姨拉过她坐下,说,“做人要有良心,要知恩图报,你看你犯了这么大的错,人家李薛一句责怪的话都没说,工资也没扣你一分,这要换成别的老板,早要走你滚蛋了。你要记得他对我们的好,就是不为别人想,也要为我们自己想想,不能把自己的后路断了。”

巧玲扑倒雷姨怀里,呜呜地哭起来。雷姨抱着她,笑道,“好了好了,莫哭了,你看,你把别人谈的朋友都搞脱了,还哭什么哭啊?”

我说,“这个事不怪巧玲,那女的德行太差了,李薛迟早会退货。”雷姨瞪了我一眼,“你们这些丫头,说话做事都不经过大脑的。”

我担心吴嫂子对她吹了耳边风,让她对我有什么看法,便说,“雷姨,谢谢你一直这么照顾我们。”

雷姨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我感觉背后凉飕飕地。

巧玲现在不折纸鹤了,像是有点六神无主。我问她为什么喜欢李薛,她说他人很好,有一次她发高烧,他把她送到医院打吊针,守了她大半夜,她很感动很感动。

我大为失望。还以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浪漫情节,原来就是陪她打了个针。我说,“你也太好哄了,他是老板,当然希望你身强体壮,好帮他挣钱,这有什么好感动的,换成任何人都一样。”

巧玲说,“可是他当时给我按针眼的时候,我的心快跳出来了。”

“那你应该问问他的心跳出来了没有。”

“他的心当然不会跳了,他也不可能喜欢我,我知道。”她一脸黯淡。

我说,“我们两个人都命苦,连个男人都搞定不了。你说我长得也不差,至少比吴嫂子年轻吧?可王敦偏偏就要勾搭她。”

“我也不知道王敦到底怎么想的。”巧玲说,“不过这是吴嫂子的本事,好像他男的都知道,但从没跟她闹过。”

“他男的是个苕吗?”

“以前是个搬运工,听说是从楼上摔下来把脊椎摔断了,留了后遗症。”巧玲附到我耳朵边说,“那个方面的。”

我恍然大悟,忍不住一阵狂笑,觉得特别解气,“怪不得她天天喊着吃不饱,王敦算是在做慈善事业嘛。”巧玲说,“我们不该笑她,她也蛮可怜的。”

“可怜个屁,我见不得她那个妖精样子。”我说。

【未完待续...】

(此文选自《三峡文学》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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