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档由黄磊开设的《深夜食堂》节目火了,且不说它本身好看与否。其实第一次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不禁想起了日版的《深夜食堂》。
深夜,食堂。所以,来的客人大多都各怀心事,在黑夜里,找到一间温暖的屋子,来抚慰他们百般坎坷的生活。如倒贴年轻男生的小瞳小姐,减肥不成的真由美小姐,虽然已经年老但曾经风华绝代的脱衣舞娘八千代太太,卖保险的午夜牛仔志村先生……一个个饱满的故事丰盈了深夜食堂,到这里点一碗吃食,在深夜里给自己找点温暖。
这些人把原本稀疏平常的食物,按照自己的偏好搭配,小花的姜汁猪肉套餐一定要碎肉的,午夜牛仔志村先生的烧酒里是要加黄瓜丝的,麻子一家的烤饭团必然是花椒小沙丁鱼的馅的。每一种偏好的背后,都有一丝别样的温情,每一种独特的口味,都是故事。
每种美食都有它的故事,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深夜食堂。
在这里,师太君给大家呈上一份可口的粥,你一定能够品出它独特的滋味,里面蕴藏着作家黄海的童年记忆。
观音山
节选自《童年忆趣》
作者丨黄海
小的时候,从我记事起,家里便缺衣少食,一年四季,一日三餐食糜配咸菜。到了上世纪70年代,正是我发育身体、萌发思想的阶段,肚子饿得慌,就憧憬着过年过节吃大米饭时的滋味。
那时,我的家乡潮汕地区人多地少,70年代“农业学大寨”那阵子,人均只有三分水田、少许旱地。尽管乡人披星戴月,栉风沐雨,刻苦耐劳,早稻晚稻赶种两季,缴了国家公粮和“余粮”,往往每个人每月口粮不足二十斤谷子。二十斤谷子,碾成大米大约十五六斤,怎么吃饭,只有煮稀的了。父母生养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加上赡养曾祖母,一锅稀饭九个人吃。现在回忆起来,持家的阿母真是难哪!幸亏我的家乡观音山村位于潮汕平原北部丘陵地区,生产队还有一些旱地,广种木薯、番薯、玉米等农作物,阿母就放些木薯片、番薯丝或玉米粒在稀饭里,加强糜的稠度,吃起来比较耐饱,干活有气力。为求产量,那时的木薯、番薯和玉米品种很差,煮出来的稀饭很难吃,吃后大肠杆菌很活跃,晚上生产队开会,屁声此起彼落,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有人说,深圳是客家人的地盘,北方人的官场,潮州人的商场。潮州人善于经营,食粥也食出了生意经。眼下,深圳街头常见砂锅粥店,大部分为潮州人所经营。
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吃腻了,潮汕粥营养口味俱佳,容易消化,食粥三大碗,啧啧一身汗,赛过活神仙。
家乡人食粥叫作“食糜”。“糜”字,字典里的解释是:一指粥;二指碎烂的意思。《辞海》里引注《释名·释饮食》云:“糜,煮米使糜烂也。”
现在深圳粥店所卖的“糜”有两种,一种近似上海的泡饭,上汤烧开,倒入大米熟饭,配海鲜及各种调味料,爽、鲜、香,著名的有蚝仔粥、鱼肠粥、鱼片粥等;另一种生米煲粥,猛火煲滚,温火慢熬,不生不烂,不稠不稀,恰到好处,注意米水配比,熬到中间万万不可添加冷水也。生米煲粥用砂锅为上,著名的有肉蟹粥、黄鳝粥、家鸡粥等。如果煲白粥,煲滚后再放入番薯块或香芋块,也别有一番风味矣。
应该说,食粥并非家乡人的专利,中国人食粥史有记载。清代以《随园诗话》称著的袁枚先生,在其《随园食谱》中曾经记载:“见水不见米,非粥也;见米不见水,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腻如一,而后谓之粥。”
袁先生所记述的,正是现在深圳流行的潮汕粥,但我少时吃的粥应该是那种“见水不见米”的粥。
宋代费衮先生,其对食粥体会更深,在《张文潜粥记》中精彩地记述了一大段:“张安道每晨起,食粥一大碗,空腹胃虚,谷气便作,所补不细。又极柔腻,与脏腑相得,最为饮食之良。
妙齐和尚说,山中僧将旦,一粥甚系利害,如或不食,则终日觉脏腑燥渴。盖能畅胃气,生津液也。
今劝人每日食粥,以为养生之要,必大笑。大抵养性命,求安乐,亦无深远难知之事,正在寝食之间耳。”
快哉费先生,食粥不但充饥,还关系养生之道,蓄神之妙,把食粥提到一个前所未有的认识高度,力劝世人每日食粥,而绝非缺粮食的权宜之计也。
史传对民间疾苦漠不关心的晋惠帝曾道:“百姓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这就难免成为历史笑柄了。
诗人对食粥也是情有独钟的。陆游在其《食粥诗》中吟道:“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眼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食粥能致神仙,证明神仙也喜食粥也。
古籍《食物本草》上载有吴复古劝苏东坡食粥养生一事:“
苏轼帖云,夜饥甚,吴子野劝食白粥,云能推陈致新,利膈养胃。粥既快美,粥后一觉,妙不可言也。
”后来苏大人颇知粥味,不但馋涎猪肘子,朋友家晨炊粥熟,顾不了许多,蓬头曳履食免费粥而去也。
其诗作了真实写照:“岂如江头千顷雪色芦,茅檐出没晨烟孤。地碓舂粳光似玉,沙瓶煮豆软如酥。我老此身无着处,卖书来问东家住。卧听鸡鸣粥熟时,蓬头曳履君家去。”这里苏学士所提到的“沙瓶煮粥”,应该就是家乡潮汕砂锅粥的始祖了。
大画家郑板桥在其《家书》中,吩咐其弟弟:“十冬腊月,凡乞讨者登门,务饷以热粥,并佐以腌姜。”寒冬以热粥待乞,可见画家对穷人有一颗温热之心。
曹雪芹先生贫居北京西山,呕心沥血创作文学巨著《红楼梦》,一日三餐食粥。文友郭诚先生无限感叹:“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由上可见,中国旧时文人与粥,感情非同一般。喝粥可以喝出一个淡泊的精神世界,可以喝出一座刚直不阿的人格丰碑!
旧时荒年饥馑,官府、慈善团体或商家绅士设立粥厂,赈济饥民于水火。著名文学家梁实秋先生曾经写有一篇散文《粥》,他说:“一说起粥,就不免想起从前北方的粥厂,那是慈善机关或好心人士施舍救济的地方。每逢冬天就有不少鹑衣百结的人排队领粥。”虽然设立粥厂有其利弊,但当饿殍遍野,不论官商或个人,施粥行善都是功德无量之举。
梁先生在文里又说:“
北方人家熬粥熟,有时加上大把的白菜心,俟菜烂再撒上一些盐和麻油,别有风味,名为‘菜粥’。若是粥煮好后取嫩荷叶洗净铺在粥上,粥变成淡淡的绿色,有一股荷叶的清香渗入粥内,是为‘荷叶粥’。
从前北平有所谓粥铺,清晨卖‘甜浆粥’,是用一种碎米熬成的稀米汤,有一种奇特的风味,佐以特制的螺丝转儿炸麻花儿,是很别致的平民化早点,但是不知何故被淘汰了。还有所谓大麦粥,是沿街叫卖的平民食物,有异香,也不见了。”从文学家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窥见旧时北京人喝粥的情形。
关于腊八粥,他说:“腊八粥是粥类中的综艺节目。北平雍和宫煮腊八粥,据《旧京风俗志》,是由内务府主办,惊师动众,这一顿粥要耗十万两银子!煮好先恭呈御用,然后分别赏赐王公大臣,这不是喝粥,这是招摇。然而煮腊八粥的风俗深入民间至今弗辍。”一顿粥要耗十万两银子,令人咋舌,可见封建社会的腐朽与没落。
我国传统相声有一个段子叫《开粥厂》,又名《三节会》,最早由脚本《暖厂》发展而来。上世纪50年代,经过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马三立先生的改编而呈现出新面貌,成为具有浓厚讽刺性、群众喜欢的经典段子,对那些空口说白话,没想到过兑现的人,讽刺得淋漓尽致。
少年的时候,粥对我来说是充满深情厚谊的。
每天清晨,阿母拿一只鸡公碗,从糜钵里舀出一碗刚刚煮好冒着热气的番薯粥等着我,刷牙洗脸毕,我就着咸菜、菜脯呼噜噜地吃完,背上书包就上学去了。那时生活虽然清苦,母怜父爱,对将来的日子充满着期望。现在喝粥并非缺少大米,而是为了养胃,白粥带着它温润袅娜轻盈的身姿滑入你的胃中,与四川榨菜、家乡菜脯、凉拌笋丝一起欢呼雀跃,仿佛有一只手在抚摸你干枯的食道,简单的食物却能得到最大的满足。然而,对粥理解犹深的,还是当代文学家木心先生,他在诗歌《少年朝食》里说:
莹白的暖暖香粳米粥
没有比粥更温柔的了
东坡、剑南皆嗜粥
念予毕生流离红尘
就找不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
《童年忆趣》
黄海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世纪60年代,作者出生在粤东一个小山村,在质朴平淡的童年生活中,体会点滴的乐趣——常见却值得回味的食物,辛苦却有意义的劳动,父母亲朋的关爱,孩童间的嬉戏与玩闹……童年的生活苦中有甜,苦中作乐,我们今天看来十分普通的事物,在那个物质匮乏时代却显得弥足珍贵,这份饱含真挚情感的回忆,很能引起同龄人的共鸣,也会让现今的青少年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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