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四喜新作《奔月》将于12月号与大家见面,在此之前,让我们先回顾一下往期的经典吧!
illustrationby枕头pillow
作者四喜
有过这样的日子,门前一株桃树的时候。如此浪漫灿烂的树底下一个阴沟,用来杀鸡杀鸭,倒痰盂刷马桶,仿佛对所有污秽和不洁的抵触,都仰仗着它。
那时阿借十几岁,也是叶子青青的时光,每天一早低着头把娘娘带着盖的搪瓷大茶杯捧出门,揭开来一股痰腥气。她意在跑去屋后的那个大阴沟倒完后,觉得很对得住那株桃树的洁净之气了。
院里另有一株橘子树,一株柚子树,石榴一棵,两盆茉莉和一丛蝴蝶兰。都是没有费心养护,矮矮小小,和阿借如出一辙。
把搪瓷杯放回床头,阿借站着不肯动。娘娘翻了个身,头朝里道:“怎么了呢,又想去山上?”
阿借把身子探到床底下,拉出一个鞋盒子,揭开来,说:“蚕宝宝没得吃了。”
娘娘好久才开口:“我十六岁,一场伤寒差点要了命。只躺着,没有药水,还是命大。好了就嫁了你爷爷。”
阿借不是头一回听这样讲,她还是呆站着,迷迷糊糊忖度着娘娘十六岁和蚕宝宝有什么关系。她把眼光从鞋盒子移开的时候,发现娘娘已经转过身,正看着她,大概是躺着的缘故,眼神直落落的,“你差不了三岁就十六了。”她伸手圈了圈阿借的手腕,细细的一把手还不到大半,“养蚕玩,蚕都跟你一起瘦!”又挥了挥手,“前面王师母家厕所旁边不是有一株桑树吗?哪用去山上野来野去。”
“可是,”阿借做了个捂住鼻子的手势,说,“那个树,叶子好小,长不及大了都被人摘掉了。厕所旁边的,臭死了。摘下来都还有味道。”
娘娘不再说话,转了个身,头朝里。阿借又呆呆看了一会儿娘娘的背,小小的身形与阿借的很相像。确定娘娘回笼觉的鼻息响,她才很没意思地出了门。
也只过了三刻钟,阿借一直蹲在花坛边上,用树枝戳着花盆里的鸡蛋壳。隔壁郝师母家的收音机终日开着,隐隐响着戚雅仙的《白蛇传》。唱的是:“为妻是,千年白蛇峨眉修,羡红尘,远离洞府下山走。”戚派的调子像一只受了气的胃,一唱一落的,直叫人想蹲下去。正唱到“为了你,舍生忘死盗仙草”,却是啪一声,关了收音机,唱声一断,一口中气就被硬提了上来,郝师母的嗓门一下亮得像唱老旦,“你个小贼胚,冤家有孽,屈的我这么待你!给你点小钞票,都去买弹子,拍洋纸,弄堂门口立着吃豆腐干串。”停了一会儿,一阵哗啦啦翻书,声音又响起,骂道:“吃的玩的,手不缺嘴也全,就书都缺了页!拉完了当纸擦?”
八仙桌和排凳乒乒乓乓响过一阵后,郝皮蛋从屋里跑出来,气鼓鼓地和阿借并排蹲着,捡起花坛里的小石子扬手往外扔,一抬手又收回来,发觉手里还捏着一把橘子形状的裹了细白糖的软糖,恶狠狠地放进嘴里,大力嚼着,鼻孔都撑大了。
阿借看着郝皮蛋嘴里上下翻腾的橘黄色软糖,趁机偷偷地挪了挪身子,忍住了不去闻到橘子香精的甜味,眼睛却还忍不住要瞟一瞟。
听到身后竹椅响,阿借回头看见自家娘娘坐在郝师母家屋檐下,双手抄在袖筒里,该是坐了有些光景。看到阿借转过脸来,被打断了似的盯着阿借,道:“一个初一,一个十五。”
皮蛋听到了转过身说:“阿借娘娘,你说错了。我是念初一没错,阿借要再过两个夏天才十五呢。”阿借似笑非笑地“啪”打了一记皮蛋的胳膊,顺势偷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橘子软糖,皮蛋立即不出声了。
娘娘却从袖筒里抽出一只手来,指着皮蛋窝在胸前的那只手,慢条斯理地跟他道:“把你的糖给我们家阿借吃几块。”
皮蛋愣愣地站起来,握着糖的手才伸出去,娘娘就皱了皱眉头,道:“给我做什么,还要我转给我们家阿借?”
阿借慌张得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忘了站起来,在皮蛋脚边,仰着头摇手示意并不想要,一想起自己蹲着的小模样,更觉得没脸了。皮蛋却从手心里挑出两块来,递到阿借手上,转而往自己裤子上抹了抹手。
阿借闷着头把糖塞进嘴里,看到皮蛋用抹过的手挤了挤鼻子,越发觉得味道怪里怪气,大概皮蛋不是在弄堂背后那家买。才想吐出来,瞟见娘娘赏心悦目,做成了一桩漂亮事似的看着,就又伸着脖子咽下去了。
傍晚,阿借赖在楼梯下的马桶上不肯起来。娘娘在外间的藤椅上坐得久了,瞌睡一上头,不免絮絮叨叨:“懒。屎尿多。”阿借一口气憋得脸红,讪讪的。对着吊在楼梯下的橘黄色的灯看,壁橱门用美女头的挂历纸贴着,双双美目都盯着阿借。慌慌忙忙扯上裤子,阿借去摇娘娘,“娘娘,娘娘,我们快去睡。”娘娘被催醒,懊恼道:“味道都没散,哪里睡。”却又转身进去铺起床来。
因为是求着娘,阿借跟着娘娘睡不贪晚。早起倒完搪瓷大茶杯,就去拎煤炉。放到院子里,再去敲郝皮蛋家的窗。一个脚踩着窄窄的水缸边,另一个脚翘着,脸趴在窗沿上,敲窗直把郝皮蛋从毯子下面敲出来,在窗另一边站着。窗户上糊着已经斑驳不堪的纸,让两个人都看得有些眉目不清,阿借看到他的长袖棉毛衫领子已经被穿得松松耷拉在一边,露出大半个脖子。
“刨花用完了。”阿借细声细气,把嘴凑到窗子缝,尽力塞声音过去。
棉毛衫领子下的脖子奇怪地动了动。像颗不规则律动的小心脏。阿借一时大骇,险些从水缸沿上踩空。
“自己拿啦,我爹前几天新刨的。”一说话,郝皮蛋的脖子又上下跳动。阿借跳下水缸,偷摸了把自己的脖子,像娘娘说的长颈鸭,但平平的一路到锁骨。阿借慌慌张张攥住衣领子,往郝师母家棚子里钻,出来的时候手上捧着一大蓬刨花引子。
换下昨日里已经烧成砖黄色的煤饼,垫上碎木块,堆上刨花。又听得郝师母在隔壁屋里道:“作死!这么大了撒泡尿照一照都不晓得?漏得滴滴答!”
“是马桶漏啦马桶漏!我又不是长歪了会漏到外面。”
阿借听得脸红又直想笑。
才要划火柴,听到身后开窗声响。郝皮蛋扔过来一团纸,阿借转过头,正巧击中鼻尖。正嫌恶着,郝皮蛋趴在窗台说:“纸头给你当火引子,直接点刨花很麻烦。”阿借捡起地上的纸团,隐隐上面有黑色油墨和红色圆珠笔的印迹。
“试卷收好,以后要用。”
“有什么用,做完就算了,留着做种?快点火啦,你娘娘等着煮水泡饭。”
阿借一声不响低头点火,想起刚刚郝师母骂的话,耳朵不自觉泛了红。
郝皮蛋在身后说:“前些天我爹箍了一只马桶。泡桐树便宜。木头软,几天就漏了。”
阿借捂着嘴想笑,又一想,指着煤炉里的那堆刨花说:“也是你爹箍马桶的时候刨下来的?”
“嗯,怎么?又不臭,干干净净刨下来的。”
刚要搭嘴,郝师母在里头喊:“千手百不动的人今朝倒奇怪!皮蛋——你做什么自己洗短裤?晓得羞了?把你养出山了?”
阿借看着郝皮蛋脸色一正,把头一缩,哐啷一声关了窗,“要你管!”
隐隐传来郝师傅的声音:“男小人大了,你不要讲他太多。”
阿借虽是不明就里,却也晓得不好听人家的。把煤炉拎到院子另一头的阴沟边上划火柴。拿用散了的蒲扇扇出一堆浓烟来,直咳得转过身去,手背擦着眼泪不止。却还是看见郝皮蛋站在打开的窗台后面,抓着头上的癞痢疤,看着浓烟的方向。
“喂——阿借。我昨天——”
阿借站在浓烟背后等着他。
“我昨天,梦见——你了。”
“哦。”阿借用袖口擦着眼泪鼻涕转过身背对着他,“梦见我什么?橘子糖还给你了?”
窗户关得震天响。
一连几个星期郝皮蛋手上都拿着两块薄青砖,教弄堂口挂着鼻涕的跟班打玻璃弹子。
连娘娘都说:“阿借,你拿草稿纸做火引子点炉子要何年何月,没用过的作业本都被你撕了一本烧。去问皮蛋要刨花。”
阿借看了一眼坐在郝师母家窗口下的娘娘,又看了一眼窗,道:“娘娘,皮蛋不理我。”
娘娘叹口气,撑起身来,一径往郝师母家门口,“郝师母,我们家阿借不好意思问皮蛋要刨花。”
阿借学着娘娘的口气一色一样叹了口气。
入了夜,阿借拿着洋铁皮畚斗出门倒垃圾。才跨出门槛,郝皮蛋正张大嘴巴站在院子中间,双手垂在身后,拗成一个弧形。阿借想要退回脚,已经收不回了。只得叉着两只脚在门槛一里一外站着。
张着嘴的郝皮蛋侧过脸来对着阿借,动作和身形却还保持着原来的形状。
“像狼。”阿借小声说。
郝皮蛋弓形的身子一下松懈下来,扬了扬下巴,“我在吞星光。”
阿借顺着他的目光抬头,看了半天,仰得脖子疼,“怎么可能,书上说了的。”
“可是,总有光的吧。就算是我们看不见,也有的吧。”阿借忍不住看了郝皮蛋一眼,他的声音有点低低沙沙的,听上去和以往不同。“就这样,张大嘴巴,就都被我吃到肚子里了。”
“可是——”阿借换了一只拿着畚斗的手,“吃下去有什么用呢?又不能饱。”
郝皮蛋斜了阿借一眼,“那些星光来这里很远,到我嘴边的时候,大概都冷掉了。”羞涩似的停顿了一下,“吃进去,会变暖。”
阿借看到月光下他的头皮因为结着痂而反射着模糊不清的光,初夏里站在自己对面的人,穿着一件厚短袖T恤,露出米棕色的手臂。
阿借低下头,“你,是不是不想梦见我?”
月光下的影子没有动,也不出声。阿借说不出哪里不对,想要转身,米棕色的手臂伸到了眼前,扶住了她的肩。
“不是。”像是手臂会说话,说出声音嘶哑的话来,“不是这样。”
手臂继续说着,划到了锁骨,手指头不自觉地抖,停了一下,握紧了拳头,又松开。越过锁骨下面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弧度,被戳到了似的一下收回藏到了身后。
阿借没有看到那两只放在背后紧紧握在一起快绞成麻花一样的手,那些风吹起掀动的衣领子使她长长舒了口气,米棕色的胳膊根本不知道指尖略微划过的锁骨抖得像阵风。
胳膊又伸了过来,默默接过她手上的洋铁皮畚斗,在弄堂拐弯的地方,碰撞到水泥垃圾箱,发出哐啷啷的声响,转眼又递到阿借前面。
阿借没有接,木木地直看着他的瞳仁,像魇住了。
好一会儿,洋铁皮畚斗被轻轻放在了脚边。
没几天,阿借被带去乡下过暑假,外婆家用的是竹编的畚斗,觉得新奇,却也懒得走动拿去倒垃圾。也就这么懒懒地过了夏天。
回了城里娘娘家,一进院子,头一眼就看见隔壁郝师母家玻璃上糊的纸更不经抵挡了,连着窗帘都撤下来了。
弄堂口打玻璃弹子的一群跟班从郝师母家拥出来,人人手里捧着一堆五颜六色小弹子,兴高采烈又一脸可惜的模样。
进了屋子,阿借拿起搪瓷杯猛喝一气凉开水,听得里面那间床板上翻身声响,娘娘的声音道:“进进出出吵了一个中午,瞌睡都被吵醒。”顿了顿,收了点声音和硬气,“隔壁郝师母要搬。”
阿借捧着搪瓷杯,蹿到娘娘床前,脚跟没站稳就问道:“搬了做什么?”
娘娘招呼阿借递给她床头的吐痰杯子,吐了口痰,道:“郝师傅吃喝嫖赌样样来,放着好端端的木作师傅不做。郝师母去居委会哭了几趟,人人都晓得了。房管所要收房子。”
阿借听不明白好些,娘娘看她一脸的迷糊,摇摇头,换了副口气道:“难为做了那么些年邻居隔壁。”
阿借又重新捧着搪瓷水杯出了里间,却径直往外头走,直走到院子的阴沟旁,把搪瓷杯里的水如数倒进阴沟,又直着往回走。走到娘娘床边,看娘娘歪在床头一直盯着她的手,低头才发现捧的不是吐痰的搪瓷茶杯。
娘娘缓缓起身在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小钥匙,摸索着打开了床头的木头箱子。
阿借忍不住伸了伸脖子,里面放着娘娘的换洗衣物,七八个橘子,姜黄色纸包成的几个小三角包,大约包着冰糖,干桂圆。
娘娘回头深深看了阿借一眼,递给她厚厚一叠桑叶。是叶子两边勾进去花边的花桑叶,山上才有。“皮蛋硬塞给的。我跟他讲现在的天已经不养蚕了。他放下就跑。”娘娘看着阿借的神色,慢慢伸出手来像是搭,又像是拍,轻轻在阿借的手背上拍两下。阿借觉得娘娘的手不像上了年纪的干硬,反而厚厚软软的,像包裹着所有的她所应该知道的事情。
隔壁乒乒乓乓的搬动声响了几天,终于三轮车停在了院子里。
阿借坐在自家八仙桌边上听郝师母在外头数落:“拉长面孔没给你饭吃?中午小鸡肚肠,只吃了半碗,现在要你搬床板两只手软得甩。”
床板磕在三轮车上的声响,郝师傅把刹车条弹开的那一声哐啷,以及郝师母模糊不清的低声咒骂,阿借只觉得脑袋随着远去的三轮车声音嗡嗡作响。
跑出去站在院子拐弯,路口的东南风大得头顶上葡萄架上的叶子翻腾出摩擦的声响。远远地看郝皮蛋坐在三轮车斗里,一张床板扶在手上,遮住了大半个脸,只露着一个耳朵和半个后脑勺。脚边的钢精锅和放在锅里的碗筷颠得一路晃啷啷响。阿借看到他弯下腰,手和头埋到了脚边。
响到弄堂口快拐弯处,那串琐碎的声响停住了。郝皮蛋跳下车来,面对阿借站着,侧着脸,嘴角隐约蠕动,嚼着什么似的。阿借的嘴壁泛上一股熟悉的酸酸味道,“真好吃,橘子糖。”心里说着。
郝皮蛋慢慢蹲下来,近傍晚的日头映着满是瘌痢的花成一片的脑袋。阿借站在弄堂的另一头默默看着他系鞋带。动作很慢,看不清鞋带,但是绕了一个圈,打一个结,再绕一圈,又打一个。一个鞋打了两次结。站起来膝盖才半弯,往水泥地上用力踩脚发出砰砰声,又蹲下身,拆开再打一遍。
阿借跨出一步。蹲着的人突然抬起头。对上视线,郝皮蛋站起来,手心垂在衣角,向着阿借,空空对着她。日头不动了,时间真漫长。
鞋带散着。转过身的时候,也散着。走几步停下来的时候,一直都散着。阿借一直这么别别扭扭记着。
别别扭扭的直到夜里,阿借钻进楼梯下面,好一会儿才站起来,拎着裤腰,跟躺在床上的娘娘说:“娘娘,我裤子上像巧克力。”
娘娘咳了半天,转过身来,脸上却是带着无法自察的笑意,“当大人了呢。算晚了。你这样年纪,主人家替我相了人……”说了一半又打住,“以后少去山上。”从褥子底下摸出一沓皱皮软纸,递给阿借道:“明天再去添东西吧。”
天亮时,阿借听娘娘隔着蚊帐对娘絮叨,只觉得身子软软提不起劲,头一回赖在床上不想起。要点炉子,还要问郝皮蛋去要刨花。阿借心里一挣扎,那扇窗再打开也不会是站着郝皮蛋。阿借把头埋进被子里,那股橘子味已经完全不见了,隐约一股铁锈味。来了陌生的味道。
来了陌生的人。
隔壁空了好几天,新搬来一家东阳人,带着兄妹。哥哥西装头,戴眼镜,细胳膊细腿,整日里穿衬衫,跟郝皮蛋大约年纪。说话拗声拗气很难听明白。阿借一直跟他们要熟不熟的。跟那家的妹妹到处找家里的废纸,克扣着换回一毛两毛,去换糖。两毛钱一坨橘子糖,阿借自己买来吃,谁也不给。
学校里换了座位。转来一个新男生。揪着死党的辫子问她有没有做大人。一课的英文单词只对了两个,被留在办公室重新抄。娘打着毛衣抬起头来问:“奇怪,阿借怎么毕业了?”像打了个盹天就亮了。
阿借念了初中就不再赖着不回要跟娘娘睡。学校就在家旁边,离娘娘家远。挑个礼拜六上完下午的手工课过去,在屋子里转,八仙桌,排凳,煤炉,布满坑坑洼洼小洞眼的水泥门槛,都看一遍才很安心。
娘娘替隔壁两层楼红砖房宿舍住的人烧开水。不晓得名字,一概叫他们大学生。娘娘说:“大学生,人倒是有的教,嘴巴会喊人。阿借以后也念到大学生。”隔几天去看她,又说:“工钱倒不多,大学念了也难。”无论说什么,阿借都点头。
那个礼拜六,娘娘看着在煤炉上已经冒了汽的大茶壶,突然说:“皮蛋跟人比力气,死了。”
阿借点点头。
“在学校里跟人比力气,搬石头举高。举起来一口气提不起,憋在地上了。”娘娘一如以往像讲田螺姑娘那样的口气,唬过了儿时天真的阿借,不由得不信。
阿借看着咕噜咕噜冒热气而发出噗噗声的茶壶盖,点点头。
回去吃饭桌上阿借啃着一块排骨,跟娘讲:“娘,郝一凡死了。”
娘放下筷子:“哪一个郝一凡?”
“就是郝皮蛋啦!皮蛋!那个瘌痢头,不长头发像皮蛋的那个啦!”阿借面目狰狞地用嘴撮着排骨缝隙里的肉。
“啊?”娘慌慌张张叫出声来,摇摇头一脸惋惜神情,转而用筷子轻轻敲了一下阿借的手背,“多大年纪,不知道难看,吃排骨吃成这副脸孔。”
阿借放下排骨,垂着头。
“说你一句,脸就不好看。发什么呆!怎么?说一句就要哭?”
“不是的娘,今天排骨不好吃,你没买好啦!还是娘娘做的好吃。”阿借端起饭碗猛扒,继续面目狰狞起来。
阿借最后一次去看娘娘是在日头最毒辣的中午。台风过后,跟两个好同学从学校午睡偷跑出来,站在剧院门口水。路过那支小弄堂,顺道拐了进去。手上正巧攥着一个橘子三颗话梅,满头大汗把这些东西往八仙桌上一丢,娘娘才从里间出来,她早就半回着头跑到院子里,喊:“给你吃。不要一直藏。锁起来放在木头箱子里要烂掉的。”
接着熬完一场期末考试,人才松下来,半夜电话响,听爹讲电话时断断续续低低的声音:“腿发凉……一口痰……咳……嗯,咳不上来……”阿借一只脚穿着拖鞋,另一只脚穿着不知哪里来的袜子,蓬着头发,跟娘坐在人力三轮车上。爹在旁边骑着脚踏车,一路都带着哭腔在跟阿借讲:“叫你娘不要哭呀。晚了,这么大声在路上,不要哭呀。”阿借没有声响。三轮车的遮顶布已经破旧不堪,一颠一颠地露出一块断着一块的深夜的天色。那些星光所在的空气闷热无比,再被吃进去,会变成水蒸汽。娘抑扬着哽咽的声音在热空气里久散不开,就像那些挤作一团化不开的星光。阿借突然想起憋了气而不愿意松口的皮蛋,说不定就是那些以往藏吞下后暖在肚子里的星光,舍不得吐出来吧。
从山上下来,阿借肿着眼睛远远站着看叔伯们蹲在床头整理杂物。
盛过干菜的瓷坛子,六月里用来泡杨梅酒的大玻璃瓶,夏天不小心从床缝掉下去的檀香扇,扇头的穗穗已经认不出颜色。阿借看到的远不止这些。被一同扫出来团着灰的,莲花状的干物,是那一年冬天娘娘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把剥了一半的橘子塞给阿借。阿借只记得冷,把手伸出被窝外面剥橘子,天黑,剥得一手滴滴答答,又怕娘娘皱眉头,只得乖乖全数吃了。偷偷从床沿扯开帐子缝,沿着墙壁把橘子皮塞进了床底下。头埋进被窝里,用手扯着被子,暖烘烘的人气夹着一股橘子味,睡到不想醒。
人人忙着清杂物,橘子皮跟那些从壁橱门扯下来的美女头挂历纸团在一起,养过蚕宝宝的鞋盒子堆在纸板堆里,那只杯壁上描着模糊不清的牡丹花的搪瓷大茶杯静静立在床头的木头箱子上。床下带出来的灰,引得阿借喷嚏连连。不得不静静退出屋子。
六月里的晚风微醺。空气里一股干菜丝瓜汤的气味,洗过澡的肥皂水的气味,还有夜的气味。
阿借把手抄在衣兜站在院子里,隔了三四米的水泥围栏里,是那株从没有结过桃的桃树。默默抬头望着头顶的青黛色,好一会儿,她伸出手来,扶住两边额角,像别转时光机一样把头跟身体拗成了一个向后的直角。
张大嘴。
等着满天星光落进嘴里。那些亿万年前的小东西发出的光线沿着眼眉的形状在眼角边闪动。
风真凉。
阿借比往常多站了五分钟,足够了两人份。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3年四月号。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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