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我的朋友都知道,七年前在北海道,导师的死亡让我沉沦。为此我进行了一些类似自我催眠的疗法,起初我无法从事任何同贝类相关的研究,一见到被碳酸钙外壳包裹着的肉就想哭,后来甚至发展到饭局中有嘎啦,我都要拂袖而去。再后来我的朋友王睿不愿目睹我倾颓,替我策划了个解决方案:移情。移情本是精神分析中的一个概念,即“将自己过去对生活中某些重要人物的情感投射到咨询者身上的过程”,而王睿给我设计的则是让我把对导师的思念,从扇贝移情到其他动物。王睿说,螃蟹也和乌龟也是被外壳包裹着的生物,你看见大钳子和乌龟脑袋也可以想起导师嘛,久而久之,万物都是爱,你就能把生活看穿,不会跟某些特定的符号过不去了。现代人就是太讲求仪式感,例如结婚非得送钻戒,如果能把对钻石的狂热移情到石墨上,那你拿着中华铅笔也可以求婚。------那样一来,南非的黑人就不会受那么多剥削,曼德拉没准到现在还不会死。以此类推,移情一旦普世,天下就太平多啦。
我觉得有道理,虽然让我把对导师的情愫转移到螃蟹、乌龟或者美洲大蠊上去不太成体统,但移情到别的海生生物上,还是可以考虑的,毕竟大海是我真正的研究对象。不管是生蚝、扇贝还是象拔蚌,他们虽然都被碳酸钙包裹着,但大海才是它们真正的壳。
我让王睿帮我选一个备胎作为新的研究对象,当时我们正好在吃日料,王睿望着桌上的刺身拼盘,说那就甜虾吧。我问他为什么,他说甜虾是他见过最神奇的海洋生物了,甚至可以把“海洋”二字去掉。我嗤之以鼻,说最神奇的海洋生物非生蚝和扇贝莫属,你别信口雌黄。王睿叹了口气,说你知道自己现在像谁不,你就像辜鸿铭,自以为学贯中西,却始终抱着心中的那根辫子不放。阿拳,你该睁开眼睛看看大海的深处和远方了,我不否认你对贝类研究的意义,但造化的神奇绝对不仅仅体现在这一个类别的生物身上。比如这甜虾,你知道它为何吃起来是甜的?因为生活在深海寒水领域的虾大部分具有活性很强的蛋白质分解酶,以便在较低温度下分解食物。而虾死后,这些酶会将虾肉中的蛋白质分解为甘氨酸等氨基酸,甘氨酸就是甜味的来源,另一方面,也是导致它具有软糯粘稠口感的原因。
图片来自成都奈九居酒屋
我当时已经喝得有五分醉,我推敲了一下王睿的话,本质上是这样的:“甜虾死后,把自己分解得更好吃。”这是挺奇特的,它作为日本北方海域的特产,是否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日本人的生死观呢,怪不得在日本人眼里死亡那么美丽呢,原来是甜虾吃多了。嗯,这样看来甜虾是挺伟大的,都说春蚕到死丝方尽,甜虾是死了后还在有益于人民。当时我就决定了,把“甜虾为何死后那么甜”作为我的下一个研究方向。
当然,王睿已经阐明了甜虾之所以甜的道理,我的研究方向确切说,是研究为何甜虾会进化出“死后将自己分解成甘氨酸”这等绝活。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是个进化论信徒,喜好在浩瀚的生物发展史上找到各种佐证进化论的线索,却往往被这些线索本身震撼。----例如我之前钟情的贝类,漫长的时间似乎并未让它们产生像其他海生动物那样脱胎换骨的外观变化,但实则内里却孕育着无尽的乾坤变换。----虾在这点上跟扇贝生蚝有点像,它们在几亿年前就是这B样,现在仍是。
好吧,就让我来探知,甜虾到底是不是跟贝类一样,具有一些不曾被人类了解的、远比我们自以为了解的更神奇的特性。我望着实验室墙上生物学三巨头的照片(达尔文、童第周、我导师),希望他们能像神一样庇佑我。
首先我是这样立论的:甜虾死后变甜这事到底神奇在哪?因为理论上讲,所有的生物都巴不得让自己变得难吃,以规避天敌的捕杀。试想一下你印象中的尸体是怎样的形象:丑、臭、肿大、流绿水、巨人观。。。这里就不展开了,免得掉粉,----我毕竟礼节性是个美食博主。-----而甜虾却又甘甜又滑腻,又Q弹又鲜香,你把它生吃甚至无需任何作料,死后的甜虾集中了人们对美食的一切向往:干净、纯粹、食其本味、无需添加。-----这就是奇怪之所在,甜虾为何会逆着进化的方向而行?
一开始我对甜虾死后短时间内的化学反应进行了一番研究,做了很多实验。例如设置了80个对照组,分别为死后1分钟到80分钟的甜虾。实验内容是吃了他们。这个实验是王睿帮我设计的,他同我一起做实验,一起观测、一起记录、一起吃,最后实验结果有二:一是死亡后第58分钟的甜虾最为甜美,二是吃到第62个的时候王睿痛风了。
我由此将王睿开除出了实验小组,理由是为了他的健康。其实我是觉得他之所以大干外行领导内行之事是有私心的,就是为了吃。我们海洋研究所的科研经费本来就有限,而且这样吃下去还可能涉及科研腐败,所以王睿必须走。
开除王睿还有一个原因,十多年前,我进入海洋所时初见我导师,他的第一句话不是“欢迎”或者“What'sup”,而是“吃货是没有前途的”。我后来才知道这句话的动机和涵义,每年报考海洋所的研究生里,有超过一半都是冲着海鲜来的,对吃的热爱胜过了治学,自然不会有什么大的成就。在科学家眼里是一个异齿亚纲的三角卵圆形软体动物,而在吃货研究生眼里那是一盘辣炒嘎啦。世界观的差异是不可调和的。
不能被味道所误导!直觉告诉我,沿用我对扇贝和生蚝的研究方法也许会有斩获。于是我决定从甜虾的童年开始观测。
在此之前我就掌握了一个信息,甜虾是一种能转换性别的生物,----作为海洋所的学生,这点常识还是有的。甜虾的神奇之处在于它出生时都是雄性,而在3岁之后徐徐变成雌性,----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像伟大的生蚝?不好意思,我移情的毛病又犯了,搞科研不应该这么感性。
好吧,抛开生蚝,我们专注甜虾。甜虾是比贝类高级的生物,一是它的脑神经节要比贝类发达得多,能发生复杂的反射行为,二是贝类只能通过把精卵排在水中生殖,而虾会交配。
可它为何也要进化出变性行为?我只能顺着虾的童年往下捋。
“一般来说,甜虾出生时都是雄性,生长到3年-5年以上,性别就会慢慢改变成雌性。”
这是教材里关于甜虾性别转换的通用介绍。而我敏锐的科研细胞马上开始了共振,让我一阵激灵。我找到了3个point,一是为何甜虾出生时都是雄性,而不是雌雄的几率对半?
这个问题比较好解决,我查阅了文献,是由于甜虾的精囊比卵巢更容易成熟决定的。所以对于幼体甜虾来说,精巢大占上风,那自然就是雄性了。
第二个问题,既然所有的雌虾都是由雄虾变性而来,这必然存在一个问题,是否甜虾一生中必定会先作为雄虾和雌虾交配,而后又会变成雌虾和雄虾交配?这是理论上存在的情况,但不排除部分甜虾风骨峭峻,只执着于一种性别,在变性后守身如玉。拿我自己举例,如果我活到36岁突然嗖的一声变性成了女的,那我后半生一定当好一个处女,绝对不和男人性交,这是我的倔强。一想到我那些不修边幅皮糙肉厚的哥们儿,我就庆幸自己不是一只甜虾,否则我变性后得去日王睿(他比我小一岁,大概率我变性了他还是男的)。
那么事实如何呢?我设计了实验,实验内容是观察100只位于变性节点的甜虾的性生活内容,结论是有94只雄虾和雌虾交配了,等这94只雄变成雌虾后,有90只又会去和别的雄虾交配。而剩下的那6只处男雄虾变性后,会全部参与到日雄虾的行列中去。
在这一步,我并未觉得有太多问题,任何生物都有霸占异性、交配对象多多益善的本能,那是一种将自体基因传承下去的宏观设计。甜虾也不例外,总有一些“屌丝”甜虾会在竞争中失去交配权。而他们也许就此结下对同性的仇恨,变性后疯狂反扑,这是完全符合逻辑和情感的。
所以我对于第二点的结论是,正常的甜虾一生中会先作为雄性和雌性交配、后变成雌性和雄性交配。这样不大利于基因的多样化,所以如前文所述,大多数虾类亿万年来都一直是这个B样,但同时能增加种群的密度和数量,所以甜虾的数量总是庞大到往死里吃都对它们没影响,永远不用担心灭绝。人家能生。
于是我很快就进入了第三个问题,这研究顺利得让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第三个问题是:雄虾变性成雌虾后,会和自己的儿时玩伴(例如王睿)打炮吗?
看到这里,大家也可能会产生一个疑问:拳王你个狗日的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嗯,这只是一种直觉。因为甜虾的变性时间为3到5岁不等,如果一群甜虾一起出生一起长大,那么总有一些会先变成雌性,剩下的仍然是雄性。我有时在想,我这种敏锐的直觉应该就是来源于害怕日王睿,这虽然不是什么体面的直觉,但事实证明,这直觉拯救了我的科研。
于是我开始了我的研究。实验很简单,但需耗费时间,我在整整3年的时光里每天在实验室看甜虾打炮,目的是等着他们变性。最后我的观测结果是,变性后的所有雌虾,都会同一起成长的还未来得及变性的雄虾交配。
甜虾比我通达多了。我赞叹道。
这本是个结论平平无奇的实验,但我突发奇想,如果让他们继续共同生活下去,会发生什么?
于是我继续观测下去,发现了一个古怪的事实:第一批变性的雌虾怀孕生产后,我把它们移出了养殖箱,送进了厨房(怀孕的甜虾是最好吃的)。那些和它们交配过的雄虾很快就变性了,然后又和剩下的雄虾继续交配。周而复始,雌虾一旦怀孕就被我吃掉,雄虾变得越来越多,最后总会剩下十几只雄虾无雌虾可交配。它们到了发情期,精子无处可排,憋屈得满水箱乱窜。但数周后似乎性欲就褪去了,它们重归平静,每天吃食、睡觉、嬉戏、发呆,日子过得温暖纯真。那么古怪的事实是什么呢?这些未交配过的雄虾一直到我发表这篇文章时,有80%都还活着,他们已经超过了7岁,这比甜虾的平均寿命4.5岁长寿太多。
嗯,这似乎也说得通,绝大多数的动物都是在失去生育能力后不久即开始衰老,除非始终保持virgin身份,才能够活得长一些,比如张三丰。-----从进化论上讲,不利于传宗接代的资源消耗都是无意义的。老而不死是为贼。
可直觉再次告诉我,事情似乎并不这么简单。有一点无法得到解释,为何这些7岁的甜虾依然保持雄性,而不变性?
为了重复上述实验结果,我想到了一个更简便高效的办法,我懒得等他们一代代交配变性,直接把快到变性年龄的雄虾的泄殖腔用治疗口腔溃疡的意可贴给贴起来,这样它们就无法交配了。----实验结果是,这些被意可贴封装了鸡儿的雄虾同样没有变性,一只也没有。
我头发都想白了许多,都没有想明白个中缘由,难道是雄虾威武不能屈?可变个性不代表向人类妥协啊,那本来就是它们的自然进程。我愁眉苦脸地找王睿喝酒,他一脸讪笑,说你不是把我开除出实验组了吗?这下又想到我了!当然,我没有告诉他我那个不体面的直觉,不然会变得很尴尬,可能朋友都没法做了。我们去了一家日料馆,点了三份甜虾刺身下酒,而王睿因为尿酸高,只能吃毛豆和拉面,很是不忿。他问我在愁啥,有甜虾吃还有啥好愁的。我说你个门外汉不懂,就知道吃。吃货是没有科研前途的。
我后来喝多了还是没忍住,把我的困扰和盘托出。王睿呷了一口酒,得意洋洋地分析:这还不简单,你说过甜虾幼体都是雄虾的原因是精巢发育比卵巢快,那他们交配完就变成雌虾的原因不是明摆着的嘛,就是把精子射完了,那可不就剩下卵巢了呗,这不是女的还是啥。你不让雄虾交配,没法射精,精巢尸位素餐,自然卵巢就永远无法发育成熟,所以就变不了性啊。此消彼长懂不懂。
我一口清酒差点喷出来,看来今年的诺贝尔生物学奖已经钦定了,就是我的朋友王睿。获奖理由是“甜虾变性之谜解开,原来是把精子射完了”。
“以后少打飞机。”我跟王睿互相勉励。
“你还说吃货没有科研前途吗?”王睿夹起一只肥白的甜虾,深情地凝视着,他把虾身考究地从虾头壳里拉出来,只见虾的后脑覆盖着一片橙黄色的籽,“不过了!”王睿虎吼一声,连虾带籽吞进嘴,双目微闭,仿佛吃到了不属于人间的珍馐。
“我日。”他简短总结道。
我说不行啊,你兄弟我高低忝为美食博主,你能不能来几句有营养的描述?
“太鸡儿好吃了。”王睿补充。
虽然王睿惜字如金,但我能够想象,甜美白腻的虾肉和鲜香弹牙的虾籽在口腔里交织的感觉。我准备也来一只感受一下,却发现刺身盘里有一只甜虾腹部呈蓝色,这是一只是受精后的雌虾!我惊呼道,并且以迅雷之姿将该虾吃进嘴里,生怕被王睿抢走。
“味道怎样?”王睿看得眼睛都直了。
“更鸡儿好吃。”我感叹。
“为何受精后的雌虾的虾籽在腹部,而普通雄虾虾籽在头部?”王睿好奇道。
“大概是。。。脑袋装不下了吧!”我随口答道,“就如同人的胎儿发育不在卵巢而在子宫里一个道理。”
“所以,你觉得是为了受精卵的发育,虾籽从头部转移到了腹部?”王睿问。
“对啊,不然呢?”
“这让我想起地心说,千年前的人类看见日生日落,就认为是太阳围着地球转。”
“你的意思是。。。。”
“你为何没有换个角度去考虑问题呢,这不像你。”
“大脑为了自己的发育,所以把虾籽给赶到了腹部去!甚至最后赶出了身体!”我惊呼道。
我当时笃定地认为,王睿喝醉了,没想到醉的人是我。
我在那晚上做了很多梦,其中一个印象深刻,我梦见甜虾跪在一座恢弘的大殿中,一名长得像神又像皇帝的男子喝问它:司马迁!你是要生殖还是要真理!
“真理。”甜虾回答。
“来人啊,把他拖出去阉了!”皇帝怒吼道。
我冷汗淋漓地起身,酒彻底醒了。我来不及等到天亮,连滚带爬地去到实验室,这是一个崭新的思路,这个思路是如此的可怕。我记得逝去的导师曾经说过,你越深入研究动物和进化论,越会发现它们普遍具备神性,----这不是神棍们给科学强行附会的宗教噱头,而是斯宾诺莎设想中的那个非人格化的自然神,也就是自然规律本身。越是了解生物,你就越发现自然规律的伟大,它是那样的不容质疑和更改,就像神的意志。
可甜虾研究的这个思路,似乎和“生存第一、繁殖至大”的自然铁律背道而驰。难道甜虾是史上第一个不具备神性的生物?
如果甜虾为了发育大脑将虾籽驱赶,那为何它们那么热衷交配?
“雄甜虾变性是因为他们把精子射光了。”王睿的理论历历在耳。
“雌甜虾的受精卵之所以从头部移动到腹部,是为了大脑发育。”这是王睿的第二个理论。
据此能得出推论:甜虾之所以生孩子,不是为了传宗接代,单纯是为了把受精卵排出体外,免得它和大脑争夺营养。
这三个层层递进的理论看上去是那么的符合逻辑,可是反过来也是一样,且更符合常识:“甜虾是为了生孩子才把受精卵从大脑排到腹部,直至排出体外。”这就像日心说和地心说之争,在技术发展到能观测日地参考系之外的天体轨迹之前,是无法验证孰真孰伪的。你必须严格地证明,除了太阳地球外的其他天体的运动轨迹符合“日心”或者“地心”,才能达成目的。
且慢,如果你简单证明了地球会自转,那不也殊途同归地证明了到底是谁绕着谁。傅科摆就是一个简单而完美的证明地球自转的实验装置。(傅科是法国科学家的名字,他发明的摆动装置叫作傅科摆)。
好,那我就用类似傅科摆的思路来证明,到底是王睿对,还是我们一直坚信的铁律正确。
我们知道,幼年甜虾的脑部同时存在精巢和卵巢,只是由于精巢发育快,所以呈雄性体征。于是我设计了以下四个实验:
实验一:广大的动物实验证明,农药里的有机磷会在很大程度上抑制动物大脑发育。我的第一个实验就是在饲养箱里加入有机磷,抑制甜虾大脑发育。理论上讲,大脑发育的迟缓将推迟虾的性成熟和交配年龄。但实验结果出乎我们的意料,被有机磷影响的雄虾在1岁半时就开始交配、射精、变性。
这是怎么回事?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大脑发育的抑制让虾没法思考虾生,只能没事打炮玩,二是虾感觉到了大脑发育受限,于是拼命射精、受孕、生产,试图早点把精卵排出,毕竟它不知道干扰因素的存在,一心一意地认为大脑发育的唯一障碍就是精卵巢。
实验二,人为增加雄虾营养供给,直接将大脑生长需要的蛋白质、糖和氨基酸注射到其脑腔里。观察发现,甜虾的交配动力明显减弱,很多雄虾到了6岁还是处男,仍未变性。这完美论证了之前“雄虾射精是为了排除精子保障大脑发育”的结论。似乎离真理更进一步了。
实验三:我们都知道,动物的性欲在本质上是一种保障生育的奖励机制,但性欲的直接来源是激素刺激。于是我设计了实验,摘除雄虾的精巢卵巢,同时注射促性腺激素。理论上它仍然会因此拥有性欲,就像摘除睾丸的男人可以靠雄激素维持男性第二性征一个道理。但实验结果是,摘除性腺并注射促性腺激素的甜虾,没有任何性欲。它们成天在水箱里游弋,除了吃就是拉,我安排了很多盘靓条顺的雌虾在水箱里搔首弄姿,但他们毫不侧目,视若无物。
我的实验报告如下:雄性甜虾第一次打破了人类对激素和性欲关系的定义,这样看来,他们交配的唯一原因就是为了排除精卵。我们离真理只差最后一步了。
实验四,也是最后一个实验:
在实验二里,我靠营养素的干扰加速了甜虾大脑发育,结果是甜虾不打炮了。最后的实验我设计了一个对照组,给幼体雄虾注射促性腺激素,目的是加速其精卵巢发育。我想,在外力干扰下提前性成熟,会发生什么结果?肆无忌惮地打炮?甚至发展出效率更高的自体受精?
结论让我和整个研究所震惊。被我打了激素的雄虾并未打炮或自体受精,反而在2周内纷纷死去。不明原因。我检测了水箱水质和虾的遗体,不像是病变造成。
我闷闷不乐,给王睿发去微信大吐苦水。我说真理的曙光就在眼前,却在这通向真理伊甸园的大门前发现指纹解锁失败。
王睿听了我对实验的描述,敏锐地告诉我,他马上过来。
半小时后王睿风一般出现在了实验室,我说都快22点了,你怎么还过来,难道是我的科研精神感染了你?
王睿说我有一个实验要做,他径直走到甜虾的遗体前,从怀里掏出了自带的实验仪器。我定睛一看,是一副碗筷。
他吃起了刚死的甜虾,一脸沉醉,就像吞进了初夏的风。
“操”。我评论道。
原来你狗日的是来吃甜虾的,趁它新死未久,怪不得这么风驰电掣。你咋就知道吃呢。我还以为你进化出了科研精神呢。我对王睿很是失望。
“我不是来吃的。准确说,吃只是一种实验手段。”王睿夹起一根甜虾,喂到我嘴前。“你吃了就知道了。”
“不行,它这是非正常死亡,我怕有毒素。”我拒绝。
“有毒又咋的,又不会死人,大不了拉个肚子。你的科研精神哪去了?我连痛风都不顾了。”王睿一脸不屑。
“你说得是。”我惭愧地张开嘴,吞下了那只甜虾。
“我草,怎么这么好吃!”我差点崩溃。
这甜虾甜到在发腻的边缘试探,口感更是软糯得如同初恋。
“怎么回事?它为什么这么好吃?你怎么知道它会这么好吃?”我捏住王睿的肩膀疯狂摇晃。
“你们这些搞科研的人啊,常常在看似平坦的大道上一往无前,却注意不到那些微妙的分岔小径。”王睿叹道。
“你别卖关子,有屁就放。”
“我问你,甜虾为什么是甜的。
“这我当然知道,生活在深海寒水领域的虾大部分具有活性很强的蛋白质分解酶,以便在较低温度下分解食物。而虾死后,这些酶会将虾肉中的蛋白质分解为甘氨酸等氨基酸,甘氨酸就是甜味的来源,另一方面,也是导致它具有软糯粘稠口感的原因。这当初不是你给我科普的吗?”
“那问题来了,为何这蛋白分解酶在甜虾活着的时候不分解它自己,死了才分解?难道酶也有智能?
“恩,这倒是个有点水平的问题。在正常情况下,分解酶是以酶原的形式存在于消化道的,没有活性,只有遇到食物才会被其中的蛋白激活。而甜虾死后,细胞膜结构破坏,起到束缚作用的溶酶体破裂,细胞内的各种酶都会被释放出来,在体内横冲直撞,一切含有蛋白质的内脏都成了酶的‘食物’。这叫自溶。”我向王睿解释,“急性胰腺炎知道吧?就是暴饮暴食导致胰脏的括约肌被撑开,食物进入胰腺里,其中的消化酶被激活,然后把胰脏自我溶解掉。”
“嗯,所以说这甜虾死于急性胰腺炎。”王睿看了看筷子里的甜虾,惋惜地吞了进嘴。
“甜虾没有胰腺。”我说,“但可以这么比拟。”
难道王睿又对了?可甜虾为何会得“急性胰腺炎”呢?它并没有暴饮暴食,体内的蛋白分解酶为何会被释放出来?
“这甜虾和普通的甜虾的区别在哪?”王睿问我。
“他们被注射了促性腺激素,导致精卵巢提前成熟,变得膨大。”
“这就是酶的攻击对象。”王睿说。
我的嘴张成了O型,甜虾释放出了原本老老实实呆在消化道中用于分解食物的蛋白分解酶,让酶进入头部,去‘自溶’掉自己的性腺???
会不会很痛?我不由自主地捂紧了下体。
“所以,真相很简单,甜虾为了不让性腺长大,宁愿选择自溶。以至于把自己搞死了。”王睿又吃了一只甜虾,“而且还搞得那么甜。”
“很伟大。”我感叹道。我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但我留意到,盘里的甜虾的虾籽确实不太正常,口感和通常的颗粒分明、有弹牙感不一样,像是提前经过了消化,变得软绵绵的,也没那么香了。----王睿的理论是最合理的解释,性腺真的自溶了。
现在,我可以认定自己已经无限接近真理:四个相互嵌套又层层递进的实验雄辩地证明,甜虾的一生都在同精卵巢做斗争,它们射精是为了排尽精子,怀孕和生产是为了排空卵子。他们逆着进化论的方向野蛮生长,但其操作却负负得正契合了进化论:最终他们还是怀孕和生产了,所以得以繁衍往复,生生不息。
“没必要嘛。”王睿感叹。
甜虾之所以要和生殖系统过不去,是为了大脑。虾的性腺和大脑同处头部,性腺越发达,大脑发育的空间就越逼仄。没想到鸡儿太大有一天也会成为负担。大脑为了发育,把鸡儿赶到了腹腔去。王睿当初的猜想是正确的。哺乳动物为何那么聪明,就是因为鸡儿远离大脑。
这结论让一切逻辑链都扣上了。我们的傅科摆实验有了结果:甜虾为了发育大脑,把虾籽赶去了腹腔,赶出了体外。虽然偏离了我最初的实验方向(甜虾为何死后会变甜),但这个成果更加伟大。为了纪念王睿的猜想和重大牺牲(痛风),与傅科摆对应,我决定把这个研究命名为“王睿痛”。
可最后的问题来了,我们掌握了现象,却不明其本质。甜虾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打破进化论的铁律,抛弃造物赋予生物的“神性”?
“我问你阿拳,为何越来越多的现代人选择丁克,甚至单身?为何和尚会出家,当一辈子处男?”
“他们有传宗接代之外的别的追求。生育反而会影响他们的追求。对于和尚来说,这种追求更多是精神上的。”
“你说得对,甜虾也一样。”
“但有个问题和你的结论矛盾,如果甜虾如此重视精神文明建设,为何它亿万年来还是这个B样,一点智力都没发育出来?”
“大概是因为。。。。”王睿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神不允许他这样。”
是啊,王睿说得有道理。甜虾在3到5岁时变性、生殖,而平均寿命却只有6年。他们好不容易把鸡儿赶出了脑袋,让大脑有充分的空间和营养发育,在下一秒就死了。这就是他们亿万年来没法发育出智力的原因。神不给他们发育的时间。
“大多数动物都是这样,一旦过了生育年龄就会迅速的衰老,上帝创造生物,似乎只是为了让他们传宗借代,机械地繁衍。神大概觉得没有生气的地球太没意思,需要被这些能吃能日的家伙填满。”我叹道,“神是绝对不允许甜虾去挑战他的顶层设计的。所以你敢把鸡儿赶走,你就活不了多久,你敢把神设计来让你消化食物的酶用来自溶性腺,你就得死。你只是一只小小的甜虾,Whothefuckyouthinkyouare?”
“阿拳,神这么牛批的么?”
“就是这么牛批。”
“你是否想到了一个传说。”
“想到了。那个伊甸园的故事。男人女人最初没有羞耻心,也对性别和善恶没有概念,上帝设计他们,天天在伊甸园吃喝打炮就完事了。结果他们被魔鬼诱惑,非得去尝那个智慧果,吃完后他们啥都懂了,男女、善恶、礼仪、廉耻、体制问题,等等。但伊甸园再也容不下他们。他们选择了智慧果,就不能吃长生果,他们就成了凡人,他们就得死。”
“嗯,甜虾就是亚当夏娃的传说来源。”王睿说,“希伯来人的生物知识很先进嘛。”
“那么谁又是大海里那个诱惑亚当夏娃吃智慧果的魔鬼呢?”
“扇贝吧。”王睿脱口而出。他就是对扇贝有偏见。不过我懒得跟他争,毕竟我已经完成了移情,我现在爱的是甜虾。
“阿拳,我们人类是不是唯一摆脱了铁律的动物?我们在15岁就性发育成熟,却能轻轻松松活到80岁。科学家、艺术家、文学家等脑力劳动者在晚年还能发光发热,懂王70多了还能当美国总统。上帝果然偏爱人类。”王睿问我。
“是啊,否则人类为何是人类呢。”我笑道。
我没有告诉王睿,人类从25岁起大脑就进入衰退期,为何社会上取得成就的大多是中年人,一是人的社会活动很依赖经验积累,二是人到中年无心打炮,只能把精力投入到精神文明建设中去。我没告诉王睿,人类最伟大的两个科学家,牛顿和爱因斯坦,其彪炳后世的主要成就都是在25岁之前取得的。我也没告诉王睿,懂王脑子有问题。
“没必要把生活看那么穿嘛,今朝有虾今朝痛。敬‘王睿痛’。”我和王睿碰杯。
我转头看着水族箱里的甜虾,它们都是雌性,刚生完孩子,正激动得满箱子乱窜,连月子都不坐。它们开心极了,没有心事往事,就像我们。
我当晚睡在了实验室,做了一个诡谲的梦,我梦见我变成了亚当,和夏娃那个,完事后我们友好地握手道别,我告诉她我即将变性。
“以后就是姐妹了。
列位看官莫笑,你以为你不是甜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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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网易新闻·网易号“各有态度”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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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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