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柠:三城记(11)  读书 张柠:三城记(11)  读书张柠:三城记(11) 读书

张柠:三城记(11) 读书

导读:

一部“80后”成长小史,一张大都市精神地图,百科全书式的社会速写,直面困境与价值的诚挚叙述。新兴时代,小资青年,有多少人在“逃离北上广”,就有多少人在这里寻找归宿。沙龙、报社、高校、互联网,立足的城市与遥望的乡村,哪里才是顾明笛们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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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柠,作家,学者。中国作家协会小说专业委员会委员,国家一级作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文学创作研究所所长。著有长篇童话《神脚镇的秘密》等文学作品、《土地的黄昏》等学术著作。

三城记

文|张柠

卷四民间

离开“金豪娱乐城”已近午夜。施越北开着车往回赶,一路上闷闷不乐。辛苦了一周,本来想放松一下,结果被顾明笛弄成这样。看来顾明笛的确有毛病,否则怎么会被送进医院呢,尽管最终结论是没问题,但也在有问题的边缘。

回到住处,各自安歇。施越北独自站在卧室的窗边抽烟。珠江两岸的霓虹灯都歇息了,只有跨江大桥和航标上的灯还在闪烁,珠江北岸休闲广场的大排档依然是灯红酒绿。江风拂面,略带凉意。施越北冷静下来,突然觉得自己当众对顾明笛发火也有失体面。顾明笛的可爱之处,就在他不谙世事、认死理儿。尽管举止有些傻气,但这种傻气的背后还是保留着一种很珍贵的东西。当年在报社的时候,我们不就是这样吗?正确而合理的事情会不计成本去做,即使受到伤害,也在所不辞。想到这里,施越北的心好像狠狠地坠了一下。他回到书桌前,把这些想法记在日记本上,又拿起顾明笛的日记。

2009

星期三

朱旭强听说我回来了,便张罗着老同学聚会的事,地点还是他家,不是原来的田野新村,是浦东的新房里。朱旭强告诉我,他博士毕业后留校当老师,过着不富裕但还算优雅的生活,每周开车去学校两次,剩下的时间用于读书、谈恋爱、研究语言学。他跟我一样,依然单身一人,不同的是他不亦乐乎,我不亦悲乎。王治裳当上了市文联的一个小头目,不再编《艺苑》杂志了。让我吃惊的是,张薇祎和彭说宾两人手挽手地进了门。两人同时彬彬有礼地跟我握手寒暄。两人都在市里的一所艺术学院当老师。我这才想起来,彭说宾最早去巴黎某大学读艺术理论,万嫣曾经跟我说过,张薇祎也停薪留职去巴黎学艺术理论,大概是这样学到一起去的。张薇祎如果跟我在一起,恐怕只有担惊受怕和委屈流泪。她不像从前那样激愤了,显得平和优雅,说话不时地蹦出几个法语单词,得到彭说宾的赞许。手指甲是彩色的,长睫毛向上翘,唇膏发亮的嘴唇轻轻叼着香烟,一副高学历小资做派。他们似乎听说了什么,都不约而同地对我表示关切。张薇祎问:“你怎么样啊?”我说:“很好啊!”对话就结束了。我对他们的做派感到不适。但不管怎么说,我对他们的祝福是由衷的。

2009

星期三

这次回上海后,一直跟父母住。竺秀敏说,老城那边同事同学亲戚一大堆,喜欢打听,嚼舌根子。其实那套小房子已经被她出租了,我只能在浦东这边住。每天面对着他们的照顾,让人心烦。顾秋池为了让我散散心,这周带我去了一趟乡下老家。回想起来,确实有很多新体验想要记录下来。爷爷顾星奎的老家,句容县顾冯村,离镇江火车站约五六十里地。下了火车,坐上一辆私营中巴,一路西行,足足跑了近两个小时。远远望去,宝华山像一位慈祥的老奶奶,席地而坐,怀抱顾冯村。村口有一群人,簇拥着一位坐在轮椅上的长者,大约八十多岁。他是我少年时代曾经见过的一位叔公,我爷爷的堂弟,顾冯村的族长顾茂飞。他坐在轮椅上接见了顾氏家族的游子,顾秋池和我。推轮椅的是他儿子顾长庚,我应该喊堂叔,不苟言笑的拘谨的样子,看上去显得老相,其实年龄跟顾秋池差不多。顾茂飞领我们去他家,用发抖的双手接过顾长庚递过来的包袱,展开数层包布,取出了族谱,蓝色封面,淡黄宣纸,麻线装订。顾茂飞示意顾长庚取笔墨,然后手执毛笔盯着我。我正纳闷,顾长庚说,他想知道你儿子叫什么,要写到族谱上去。老人一定是认为,我这个年龄应该做父亲了,我只好抱歉地说自己还没结婚,老人失望地合上族谱。顾秋池要去看爷爷家的老宅。顾长庚把我们领到旧祠堂附近的老宅原址,房子全部坍塌成一堆废墟。他又领我们去看刚刚修建起来的顾氏祠堂,青砖碧瓦,高大气派,粗大的木质门柱上镌刻着对联,隶书古拙、遒劲、庄重,左联“宗祠蕴旧德,内仁外信,胤嗣延绵万代”,右联“宝华环古水,左江右寺,五谷恩泽子孙”。大厅正前方的神龛上,摆满顾氏先人的灵牌,有我爷爷的父辈和祖辈。爷爷顾星奎资历还不够,得等几年。

2009

星期天

早晨出门去看望乌先生。先生精神状态不错,说话时气息依然充沛。他对我休学一事未置可否,只是强调随机行事。今天主要是跟他讨论何为理想生活的问题。我第一次向他说起对乡村的感受,谈到前一阵的故乡行,我说我对乡村的认识好像有所改变,不再感觉陌生,而且竟然回到城市以后还会不断地想到它,言语中流露出对乡土世界的迷恋。出乎意料,乌先生并不赞同我的观点。他说自然或乡村,的确是人类的“家园”,但人类为什么还要另建城市呢?就现代的情况来说,根本的原因是,资源(特别是土地资源)匮乏和获取资源的难度日益加大,导致乡土社会对人的要求越来越高。首先离开的是那些智商高、体力弱、追求自由的人,当然也有懒汉。他们要另建一座城市“天堂”,这种努力,是以“人本主义”为依据的。现在流行把文学想象指向乡村,美化古典的乡村,对近现代以来的文明成果视而不见,这是一种新的盲视。是古老的“文学性”跟现代的“人文性”之间的矛盾。必须调和这种矛盾,才是最理想的生活。中国古代的江南园林就可看作一个调和的典范。乌先生提醒我,之所以会迷恋乡村,很可能根源还在于我的生活太单调,生命状态缺少积极的多样性。他说我虽然一直身处城市,但囿于自己想象的一种理想状态之中,理想状态一旦无法达成,我就会像一棵没有吸收足够养料的草,弱不禁风,苍白无力。这种确定的,非黑即白的方式,其实还是乡村的,跟城市没有多大关系。乌先生再一次提到《红楼梦》,说那块无才可去补苍天的顽石,日夜号哭,要到红尘去走一遭,就是为了修行的圆满。宝玉还梦游太虚幻境,在警幻仙姑的引领下,眼耳鼻舌身,色声香味触,全方位的高级满足,最后才“照见五蕴皆空”,才返回青埂峰老家去了。这样说来,难道我一直就是身在城市心在乡村?这太难以理解了。我这些年所做的实践努力,不正是为了破除这种状态吗?

2010

星期四

今天在西藏南路口的费克斯咖啡馆见万嫣。春节她也回了上海。她说《时报》开始衰败,编辑压力越来越大,活儿越来越多,版面也越来越多,工作时间越来越长,收入却一直原地踏步。报社随意延长劳动时间,却没有增加剩余价值。万嫣跟她的男朋友也分手了,原因很简单,就是跟他在一起不爽。她是该分手时就分手,决不委屈自己。我很好奇,问到底怎么不爽?万嫣说他男朋友极其无趣,除了吃饭、睡觉、做爱、上班,剩下来的时间都用于算账,算首付,算贷款,算利息。万嫣说:“算多了就一副账房先生嘴脸。不就是想房子吗?我上海有房子啊,我回上海不就得了吗?真无聊。跟他在一起我图什么?生活总得有点情趣吧。比如跟你在一起,至少聊天还是很愉快的。”万嫣说,报社越来越不像话,男朋友也越来越不像话,就不想再回北京了。今年上海世博会,估计找工作会很容易的。万嫣就这样,跟精神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她特别物质化,遇到过于物质化的人,她又有点精神洁癖。她就是一个典型的有追求的俗人。

2010

星期一

父母居住的君临天下小区,是

2000

年左右新建的,一半拆迁安居户,一半商业住宅楼,小区密度太大。我卧室的窗户,正对着另一幢楼一户人家厨房的窗户,每天都能见到一位穿着围裙的少妇临窗站着。她大概也发现了我在观察她,有些不自在。我故意长时间盯着她看,她便一直在水池边盥洗,偶尔还搔首弄姿。我关上窗户,同时产生一种负罪感。这很奇怪,我马上就意识到了,要是放在以前我会觉得这种心态很值得玩味,可现在只有绝望。都市人孤独而隔绝,近在咫尺也只能是路人,相爱和相知改写为勾引和诱惑,心里冷漠迷惘。我又放眼去望了望窗外的草坪,还有夏天布满绿荫的树木。

2010

星期六

转眼回上海一年多,已超过休学期限。窦如花来过两次电话催我,如果想继续休学,要办延期手续。竺秀敏和顾秋池也让我返校,说要先把学位拿到手。我一直拖延,既不想去继续学业,也不确定是否要去找工作。万嫣成了瑞典利乐公司上海总部的员工,这在过去叫“洋买办”。今天裴志武来电话,说正在武威老家。他刚从《时报》辞职不久,在一家民营门户网站文化频道当策划编辑。这次回老家,是去为妹妹裴志英办婚礼。妹夫是本县另一个乡的,当时采访沙漠污染时还路过了那里。妹夫人很实诚,家境不大好,才选择做上门女婿。裴志武说他心里踏实了,妹妹的婚事解决了,用不着远嫁他乡,还在家照顾父母,自己就可以继续漂泊流浪。妹妹的婚礼办得还算体面,但婚房还是老房子,想帮她盖个新的。他决定到广州去投奔施越北,一起合伙开公司,改善一下经济状况。裴志武说,施越北的公司经营得不错,正在打算扩大业务,他欢迎我们加盟。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我跟裴志武约定,合适的时候,一起去广州投奔施越北。同时,我也为志英有了好归宿而高兴。我登录网上银行,发现还有一点积蓄,自己暂时用不着花钱。我查到裴志武曾经给我转钱的账号,给他转去六千元钱,并附赠言:小妹志英,新婚志喜!

裴志武和麦恩梅配合默契,把网站经营做得有声有色。他们的口号是,新手段老手段两手都硬,线上传播线下传播双线并用。还聘请专家到中小学去开讲座现身说法,使得网站的注册用户直线上升。劳雨燕和顾明笛一起,跟分管技术的刘晓昌合作,重新设置了网站的页面,增加了“专家讲座”视频栏目,就是把线下落地讲座活动录像搬到网上。“每周一星”栏目特别受欢迎,定期推出中小学生文学新秀,以学生的习作为主体,配上学生、指导老师、专家的照片和简介,并附有专家点评文字。还策划了“名家一对一”栏目,让中小学生远程跟北京等城市的文学名家直接对话。请什么专家点评,配什么专家对话,是根据付费多少来定的。网站工作一时间风生水起,但也忙得不亦乐乎。他们还向施越北提议,在适当的时候,跟政府文学管理部门合作,设立中小学生文学奖。裴志武和顾明笛,还有麦恩梅和劳雨燕,没日没夜地工作。看到网站短短几个月的工作业绩,施越北不禁感叹,老话讲“打仗亲兄弟”,真的没错。

顾明笛还有一项工作,就是担任网站文学论坛的版主,引导大家讨论文学,当论坛里沉默的时候,要善于制造话题。制造话题对顾明笛来说本是小菜一碟。可问题在于,这是一个商业网站,有自己的明确的营利目的。文学论坛,不过是网站吸引客户、增加人气的噱头而已。对此,顾明笛经常有意无意地忘记,遭到施越北的批评。

文学这个专业,其实不专业,谁都懂一点,谁都可以插一嘴。论坛里的人仿佛全都是文学专家。家长们在论坛里很活跃,爸爸们说,他们认为中国文学一百多年来是在倒退,跟科技和经济的发展不同步,没有一部作品达到了《红楼梦》的高度,也就一部《平凡的世界》还能看一下。新诗就更不用提了,写给自己读吧。还有那些国产童话和动画片,都什么玩意儿。妈妈们说,为什么孩子就是学不会写作文,那些一看就是胡说八道的却拿了高分?我们都快要愁死了,快帮帮我们吧。顾明笛当然不能认同家长们的意见,一个劲儿跟他们解释、辩论,有时候言语难免激烈偏激,有些家长都要跟他急了。施越北、裴志武、劳雨燕他们也在论坛里,只是旁观,并不发言。看到顾明笛在跟家长瞎较真,赶紧给裴志武打电话,叫他让顾明笛闭嘴。

裴志武出来救场说:“各位朋友真是行家里手,对文学有许多真知灼见。我们提供这个交流平台,就是要让大家畅所欲言,唤起大家的文学热情。至于一些太专业的问题,请大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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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厢里去,那里有很多专家教授在恭候大驾。如何提高孩子们写作能力的问题,也有很多名牌中学的高级教师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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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厢恭候您。”缴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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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厢,正教授三百,副教授二百。专家学者的简介和头像,在网站首页上面飘动。

对于那些教授副教授的水平,顾明笛是领教过的。他们的能力并不一定比讲师更高,谢潮新教授就比卫德翔讲师差远了。但家长就认名头,只要是名牌大学的专家就行。网站利用家长们对所谓名家的盲目崇拜,找一些水平并不怎么样但是对分成比例没有什么要求的人来坐台。陈晓嫚就是专门干这个的,她总能找到一些廉价的“专家”,总是能以最少的投入获得最大的回报。

民营企业较早涉足网络远程教育这个新生事物,目的是让那些偏远地区的人,能够分享文化中心的教育资源。这个行业,目前依然缺少跟市场接轨和配套服务的能力。施越北扩大网站业务的决策是对的,可是他的服务模式很老旧,就是利用名人效应营利。施越北没有把心思放在探索服务新路径上,只想把人忽悠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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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厢。顾明笛认为,这种短视行为,杂货铺思维,注定是不能长久的。

他恨不得马上找施越北谈谈,这才想起,最近晚上很少见到他。其实施越北早就在外面租房子住了。莫柳枝每天还是回家去住,她跟施越北在一起,只能是半公开状态。因为莫柳枝的父亲对“北佬”,也就是岭南以北的人,有偏见,认为他们都是“捞仔捞妹”,捞完了就跑,不会真心对你的。莫柳枝还没有充足的理由,去纠正父亲的偏见。于是他们就这样暂时拖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也就是说,尽管平时他们俩很亲密,但施越北并没有给莫柳枝吃定心丸。人就是这样,有了额外的负担,比如金钱或权力,就没有那么爽快,就有所顾虑,跟人交往就有了障碍,说话做事就有所保留。女人对此是十分敏感的,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如果莫柳枝主动出击,去追问施越北,那就有可能出现好和坏两种结局,概率各占百分之五十。坏结局就是施越北疏远她。与其冒险出击,不如守株待兔,好在自己还年轻。岭南女子身上有一种韧劲儿,跟北方女子相比,她们往往更有耐心。但这样拖着也有两种结局,或者终成眷属,或者拖黄。对于女孩子来说成本蛮高。想到这里,笃定的莫柳枝有些不安,但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熬着。

公司的经济状况越来越好,又新招收了几名员工。施越北决定给裴志武、劳雨燕、顾明笛等几位骨干,发放房租补贴,把两间宿舍腾出来做办公室。陈晓嫚不在补贴之列,便辞了职,说在公司不受重视,很快,她就嫁给了一个在香港吃低保、住在广州的老头儿。网站外联和公关任务,就落在了劳雨燕身上。劳雨燕一身多任,白天晚上忙个不停,仿佛又回到当年在北京办民营教育公司的时候。劳雨燕的住处离公司很近,上下班都是步行。租的是一个条件很差的小单间,只有睡觉的时候才回住处,好处是不用早起,不用挤地铁公交。平常都在外面吃,到了周末,他们经常会在公司的厨房里自己做饭。劳雨燕很能干,做起家务来十分利索,是个烹饪高手,对着菜谱很快就学会了做粤菜,汤也煲得很地道。每到周末,公司这边的小套间就有家的感觉。现在突然要搬出去住,大家都有些不舍。

裴志武和顾明笛在近郊著名的丹桂园社区,各租了一套两居室,远了一点,但便宜,而且有地铁。裴志武跟麦恩梅天天黏在一起,亲密无间的样子。裴志武试探着暗示麦恩梅,希望两人住到一起,麦恩梅断然拒绝了。麦恩梅说,她姑姑对她管得特别严,她父亲在老家开了一家卫浴陶瓷厂,不需要她出来挣钱,但她认为年轻人一定要出来见见世面。父亲只好答应,便托在广州工作的姑姑严加管教。姑姑在医院当护士长,说话跟领导似的。姑姑不允许她在外面租房,晚一点回家都要请假汇报。客家女人比较传统而保守,决不会随便跟异性同居,除非你跟她结婚。可是裴志武刚刚开始为妹妹裴志英盖房子,把所有积蓄都寄回家去了,还欠着一笔贷款,所以,即使谈婚论嫁,也要过一两年。麦恩梅说,那就过一两年再在一起嘛。麦恩梅也担心自己的决绝会让裴志武失望,没想到裴志武给了她充分的理解和尊重,两人还是天天在一起。麦恩梅觉得裴志武心宽,有大男人气派,为人也忠实,心里就想,怎么样才能帮他一把,甚至想过向父亲开口借钱。但一想到保守而专横的父亲,还有精明强悍的姑姑,她的心就被团团阴影遮盖了。

广东尽管是改革开放的前沿,在经济生活等一些领域十分开放,但他们的道德观念其实很保守,尤其是客家地区和潮汕地区的女性,她们更多地恪守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妇道,不接受西方的道德观念。跟前卫的上海和北京的青年女性相比,她们就显得保守。有一种文化理论认为,一种文化从中心向外围的传播,就好比是向水里投掷一块石头,刚开始的时候,中心波浪巨大,随着时间推移,中心的波浪便开始平静下来,外围这才开始水波激荡,而且越来越大。所以,远离文化中心的地方恰恰是传统文化保留最持久的地方。北京上海的年轻人,未婚同居都不新鲜了,同性恋成为一种时尚了。而远离文化中心的岭南,特别是偏远一点的城镇和乡村,还在恪守着传统道德,也难能可贵。

劳雨燕领到租房补贴后,也考虑过租一间大一点、舒适一点的房子,又害怕离公司太远,要早出晚归挤公交。更重要的是,她很享受周末跟顾明笛和裴志武他们一起做菜、吃饭、聊天的生活。现在大家突然要各自出去租房子,就像一次别离。正在犹豫,裴志武和顾明笛已经租好了,并没有跟她说一声,而且顾明笛一人住着两居室,也没有向她发出邀请。她自认为跟顾明笛之间的关系,就像隔着一层纸,没有捅破而已。现在呢?他就像是不辞而别,把她一人扔在一边。这使她联想到被史鸿钧抛弃的往事。劳雨燕很不开心,又无从说起,只能憋在心里。她连续几天都不怎么说话。顾明笛感到纳闷,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认为这种小女人脾气,不应该出现在大方豪气的劳雨燕身上。

那天中午,顾明笛邀劳雨燕跟大家一起出去吃饭,劳雨燕拒绝了,说不想吃。顾明笛见她不开心,也不勉强,便跟大家一起出去,匆匆吃完就给劳雨燕打包送餐。劳雨燕面无表情地说,谢谢你,我不饿。她不但不吃饭,还开始流眼泪,弄得顾明笛手足无措,连忙递给她一包纸巾,劳雨燕转过脸去不理会。裴志武提醒顾明笛,应该找机会跟劳雨燕单独相处,不要老是局限在办公室里高谈阔论扯闲淡,还提醒他要吸取历史教训,不要耍嘴皮子不行动。

接连几天,劳雨燕都在言语上跟顾明笛保持距离。除了工作之外,不怎么搭理他。周五下班的时候,顾明笛对劳雨燕说:“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劳雨燕说:“我没闲心陪你吃饭。你不是喜欢一个人独处吗?你一个人吃啊。”劳雨燕不是一个小家子气的女人,但女孩子一涉及情感问题,难免就会更加敏感起来。尤其是,从史鸿钧那件事里,她得到教训,女孩子还是要矜持点,不要太随意、太主动、太豪放,也不要太心软。

顾明笛说:“一个人独处?嗯,这是现代主义喜欢的主题。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我们一起吃个饭,聊聊天吧。”

劳雨燕的潜台词是说顾明笛一个人去租房子,他却扯到现代派上去了,好像还觉得自己这话很高明似的。劳雨燕不打算跟他多说,背起小包往外走,顾明笛紧随其后。劳雨燕说:“你去享受孤独吧,我也想一个人独处。”说着便朝自己的住处走去。离住处很近的地方有一条美食街,是他们经常吃饭的地方。当他们走到一家劳雨燕最喜欢的潮州菜馆门前时,顾明笛提议进去吃饭,劳雨燕却继续朝前走,还对顾明笛说:“我快到了,就送到这里,你回去吧。”

顾明笛突然失去了耐心。他抓住劳雨燕的手,拉住她径直往潮菜馆里走。劳雨燕被顾明笛钳子一样的手抓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顾明笛拉进了那家菜馆。顾明笛接着把劳雨燕往一张空桌边的椅子上一按,劳雨燕也就顺势坐下。她生气地说:“你把我的手捏疼了!”顾明笛并不理会她,朝服务员大喊一声:“点菜!”他点了劳雨燕最喜欢吃的支竹白果猪肚煲、清蒸白鳗、酸辣青蚝、海鲜砂锅粥、反沙芋头。劳雨燕坐在那里不动,顾明笛连哄带劝也不管用。顾明笛突然大声命令她:“吃啊!”劳雨燕犹豫了一下,不大情愿地动起筷子。她若有所思,机械地吃着。慢慢地,味腺开始活跃起来,刺激着消化系统,食物开始在肠胃里欢腾地挪动,唤醒了其他细胞和神经。劳雨燕脸部的肌肉渐渐活跃起来,表情开始放松。她伸手拿起胡椒粉瓶,朝支竹白果猪肚煲里撒,说太淡了。顾明笛笑起来,说盐瓶在这里。劳雨燕这才发现自己拿错了,也自嘲地笑起来。

顾明笛也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粗暴”惊呆了,怎么可以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呢?这完全违背自己的为人准则啊。同时他又感到特别惊喜,特别开心。他第一次尝到了快速控制另一个人的甜头,用肢体而不是大脑,用力量而不是词语。这种方式太便捷、太有效了。如果跟劳雨燕慢慢地讲道理,让她心服口服,然后心甘情愿地同意一起出来吃饭,那么结果就是,今天晚上谁也别想吃饭。原来还有这样一种方式,可以用强力让别人先做一件自以为正确的事,然后再慢慢地讲道理。以前他从来就没有用过这么简洁的方式。这是顾明笛人生中获得的一个重要收获。那一刻,顾明笛扮演的是男人的角色、父亲的角色、权威的角色,甚至是“暴君”的角色。这种方法迅速控制了跟劳雨燕的危险关系,使得两个人没有进一步疏远。因此,这是一种理论上有瑕疵,实践上很有效的方法,今后可以常用,前提是,使用者的动机必须是善的,但有谁能保证呢?

平日里,劳雨燕总是一副天塌下来我顶着,累死累活不服软的架势。其实她也就二十七岁。只有在撒娇任性的时候,或者说在吃的时候,才露出孩子气,这是她决不轻易示人之处。看着她吃得开心的样子,顾明笛有点心疼,问她:“你怎么啦?为什么赌气?”

劳雨燕说:“我没有赌气,我是真生气,生我自己的气。”

顾明笛说:“不开心可以说出来,不要生气嘛。”

劳雨燕也不一定清晰地知道为什么生自己的气,便说:“我不够独立,有依赖心。”

顾明笛心想,依赖人,总比依赖物要好得多,自己就依赖睡袋。按照心理分析学的观点,睡袋应该是母体的替代品。它是一个由物质制造的精神假象,其实就是返回子宫的冲动。要摆脱睡袋依赖,就需要另一个“母体”,既不是物质的,也不是回忆之中的。在顾明笛接触的女人里,最有可能替代的,就是何鸢,但阴错阳差没有成功。最近,他的心理又在悄悄地发生变化,对劳雨燕的依赖其实已经萌芽,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感正在破土而出。

顾明笛接着劳雨燕的话说:“对人的依赖,其实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劳雨燕说:“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依赖。”

顾明笛说:“并不是什么人都是史鸿钧。”

劳雨燕说:“都可能变成史鸿钧。”

顾明笛说:“其实他人就是你自己。当你怀着善意的时候,你一定能从他人的表情中看到自己的善意。说他人是地狱,那是一种腐朽的资产阶级哲学观。”

聊着聊着,劳雨燕的气也慢慢消了,她调侃说:“资产阶级?很时髦的词儿。你是无产阶级吧?你就不要住那么大的房子嘛。”

顾明笛说:“你在市里住蛮好的,房子是小了点,但不用起早贪黑啊。丹桂园有什么好?离公司二十多公里呢。”

劳雨燕说:“有钱人住郊区,没钱人住市区。你们在郊区的豪宅,我至今还没见过。”

顾明笛说:“房子还没弄好。我打算买一些家具,还有厨房用品。我那边你随时都可以去,就像你这里,我也可以随时过来,是不是?”

劳雨燕说:“这是你的一厢情愿,我可没有答应你。”

顾明笛说:“平时你就住在这边,离公司近,每天都可以睡懒觉。周末你就过那边去,一起做菜吃啊。”顾明笛沉浸在遐想中,缓缓地说:“上班时的你,镇定自若,思路清晰,干脆利索,显得特别有魄力。做菜时的你,也特别美,就像妈妈一样……”

劳雨燕开始恶作剧了:“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很现代的人,没想到还挺腐朽的。女人在你眼里,既要体力好,上班像男人一样能干重活儿;又要长得好,逛街像明星一样给你长脸;还要慈母心,回家像妈妈一样伺候你。你把女人当多功能机器人吧?”

顾明笛略微沉思了一下,脑子里掠过一串人的影子。张薇祎已经嫁人。万嫣只能是闺密。彭姝是一个根本没有开始的故事。何鸢大概已经回到青海去了吧。再就是童诗珺,其实也就那么一下,激情大过感情。顾明笛盯着劳雨燕看了一阵,很认真地说:“从前,不是我挑剔她们就是她们挑剔我,不是她们怀疑我就是我怀疑她们。根本原因在于,自我意识太强。自从遇到你,完全没有挑剔和怀疑的念头,自然而然。你给我一种特别的信任感和依赖感。”

劳雨燕说:“你现在像我以前。我现在像你以前。你把怀疑病和挑剔病传染给我了。以前就是太没有自我意识,老是想着别人,所以才被人欺骗。”说着,她眼圈又红了。

顾明笛笑着说:“好了,不说以前了。我正在改变自己,向你学习,你也要保持你以前的优点,不要像我似的。否则,我们又会错位的。不过,如果你变得跟我以前那样,我也不怕,我学会了一个新招,我会采用‘粗暴’而简捷的方法来对付你。”

劳雨燕说:“你的粗暴太让我吃惊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次不要再用那种方法!”

顾明笛说:“你的怀疑和挑剔让我着急。……你不在的时候我老是惦记着你。”

劳雨燕说:“我以为你只是学会了粗暴,没想到还学会了油滑。广州这个地方好吃的东西很多,吃得嘴巴都滑腻了。你刚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顾明笛笑着说:“我说真话你却说我油滑。看来你真的染上了怀疑病啊。我们回去吧,去你屋里还是去我那边?”

劳雨燕说:“你去你那边,我回我的家。”

要是以前,顾明笛一定会就字面意思追问到底。现在他并不理会劳雨燕说话的内容,而是迷恋她说话的方式,觉得节奏感很好,声音也好听。顾明笛说:“今晚就到丹桂园那边去。明天周末,我们把厨房里的用品买齐,你可以秀厨艺了,把裴志武和麦恩梅也叫上吧。”

劳雨燕不置可否。顾明笛拉起她的手,朝海珠广场地铁站的方向走去。夜色温柔。暖风在脸上吹拂。劳雨燕开始还想把手从顾明笛的手里抽出来,顾明笛用劲一捏制止了她。顾明笛觉得劳雨燕的手慢慢地变得娇小而温顺,仿佛消失了。

快要过春节了。过年对于中国人来说,是生活的一个“节点”,不管什么事都得有个交代。施越北要回山西老家看女儿,他对莫柳枝说,必须回去看看,快要上中学的女儿,性情有些古怪,得回去安抚一下。裴志武要回家看父母,给妹妹建造的房子快要收尾,装修费还有一些缺口。麦恩梅给他一张储蓄卡,说里面有两万元,先借给他用,等有了再还。麦恩梅说,即使裴志武不回老家,她也不能陪他,因为她要回潮汕老家陪父母,就算父母到广州姑姑家来过年,那也得整天受他们的监视,所以她支持裴志武回老家去。

竺秀敏和顾秋池让顾明笛先回上海,然后全家到“新马泰”旅游,去享受海风阳光沙滩。顾明笛对“新马泰”没有兴趣,说自己就在广州,哪儿也不去了。竺秀敏说:“一个人在那边怎么行啊,要不我们取消旅游计划?要不我们也去广州?”顾明笛说:“别啊别啊,你们按原计划行动吧。我在这边蛮好,公司里的同事也有很多不回家的。你们放心去玩吧。”

劳雨燕原本说好留在广州陪顾明笛,但最终还是决定要回河北老家去过年。劳雨燕的妈妈陈秀芝在电话里说,爸爸妈妈都想她,说着就哭起来了,说劳雨燕离开北京到广州发展,也不跟家里说一声,说劳雨燕很久没回家了,让爸爸妈妈牵肠挂肚。妈妈还说:“你爸爸年纪大了,身体毛病也多起来了,现在他不怎么想到外面去跑,喜欢待在家里,老是念叨着你。你应该经常回来看看。”说得劳雨燕心软眼热,脱口而出:“妈妈别哭,我回家去过年。”说完之后,才想起对顾明笛的承诺。那也只能委屈他了。

劳雨燕突然改变主意,顾明笛有些遗憾,但也不便说什么,人家回去孝敬父母,应该支持才对。劳雨燕想到让顾明笛一人留在广州,心里有点愧疚,怕他孤单,就把钥匙交给他,让他住在自己屋里,市中心热闹,吃饭、购物、逛街都很方便。

劳雨燕对顾明笛说:“你安心在这里待着,等我回来。也就十天,前面那几天,你可以在家里读书,吃饭就叫外卖。年三十那天就不要待在家里,到北京路和中山路一带去转悠,那里人多,你就不会寂寞。你还可以去逛花市,多买一些花回来摆在家里。你还可以逛美食街,买很多好吃的东西,把我的那一份也吃了,可以一直玩到很晚回家。大年初一就去爬白云山,从白云索道那里上去,从西边的黄婆洞下山,走一走对身体有好处。初二那一天,你上午可以去光孝寺烧香,要为我许个愿。下午可以逛老西关,上下九,第十铺,街边的牛杂和鸡公榄都很好吃。还有珠江边上的二沙岛啊,小蛮腰啊,可玩的地方很多。就这样,我很快就回来了。”

顾明笛心想,她怎么对广州这么熟?真是一个爱玩爱吃爱生活的人。可我一人到处晃悠,跟傻子一样,还不如在家里读书写作呢。嘴上却说:“好的。你不用操心,我会安排好的。你回去好好陪一陪父母吧。”

顾明笛陪劳雨燕逛街,劳雨燕买了一些广东特产带回家,还给爸妈和弟弟都买了礼物。顾明笛在一家进口烟具店买了一支高级烟斗、一套烟斗工具、一大盒烟丝,是送给劳雨燕爸爸的礼物,还让劳雨燕代向两位老人问好。

劳雨燕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你也太奢侈了吧?花那么多钱买个烟斗。”

顾明笛说:“送礼要送别人喜欢但又舍不得买的东西。”

劳雨燕说:“你们上海人喜欢洋派头。我爸是土包子。”

顾明笛说:“也不能这么说。你爸爸受过现代教育,又是镇长,该讲究派头的时候还是得讲究点,是吧?”

劳雨燕被逗乐了,说:“我也是这么说的。每次回家给他带回去的衣服,他都说不合适,太洋气,不合群,脱离群众。但我在北京给他买的西装他倒是很喜欢,有事没事穿着,开会穿着,回家干活儿的时候也穿着。”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早上六点多的火车,顾明笛要送劳雨燕去车站。劳雨燕说自己叫辆出租车就行。顾明笛说那怎么行,我们一起坐地铁过去吧,顺便体验一下陪着你旅行的感觉。一路上,顾明笛帮劳雨燕背着包,右手拖着拉杆箱,左手拉着她的手。劳雨燕想起在北京的那些年,每次都是她先把史鸿钧送到火车站,自己再回家去,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理所当然似的。因为自己从小到大就在照顾别人,照顾妈妈,照顾弟弟,干家务,还要步行几里路到镇上去,将爸爸换下的脏衣服取回家洗。劳雨燕的爸爸叫劳德斌,跟她妈妈陈秀芝是高中同学。恢复高考的那一年,劳德斌考上了师专数学系,妈妈落榜后回家务农,这时候两人才开始谈恋爱。劳德斌师专毕业分配到镇政府当文书,跟他仰慕已久的校花陈秀芝结了婚。劳雨燕五岁的时候,家里又添了个弟弟。爸爸整天在政府里忙,妈妈身体不好,还要种几亩地。劳雨燕从小就要负责带弟弟,帮着妈妈做家务。劳雨燕上大学那年,劳德斌的副镇长也转正了,妈妈才搬到了镇上住,最近两年又在县城买了房。劳雨燕从小就养成了能吃苦耐劳的习惯。她也经常嘲笑自己劳碌命,喜欢揽事儿,闲不住,好像这个世界没她就不行。此刻,在通往机场的地铁上,劳雨燕靠着顾明笛的胳膊,想到这是第一次有人送她回家去,第一次像小女孩一样啥事都不用操心,第一次有人娇贵她,她的心里充满温暖的感觉,眼睛也湿润了。

顾明笛把劳雨燕送到了安检口。看着劳雨燕回眸的笑容,挥手时的身姿,瘦弱的背影,顾明笛突然产生一种依恋之情,甚至有跟她一起走的冲动。

下午四点多就到了保定,弟弟开着车到车站接她。弟弟劳雨林师专刚毕业,在镇中学当老师。他从小到大守着爸爸妈妈,总也长不大似的,见到姐姐还要撒娇,说两年不见姐姐了,很想念。说姐姐的打扮洋气,像香港人。说自己喜欢听粤语歌,要姐姐唱一个。她问姐姐有没有男朋友,劳雨燕说,不告诉你。劳雨林说,那就是有了,快告诉我他叫什么。劳雨燕想了想说,没有,没有。心里却甜滋滋的。

保定到安新,大约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说话间就到了。一见面,妈妈抱着女儿就哭起来。劳雨燕劝妈妈不要哭,说这不是好好的嘛,说着还咯咯地笑。陈秀芝说:“闺女啊,你跑到那么老远的地方去了,听说那地儿热死了,怪不得人都晒黑了。听说他们说话像鸟叫一样,你能听懂吗?你两年不回家,爸爸妈妈想你想得睡不着。”劳雨燕是个孝顺女儿,也不会不顾及父母的感受。当初一人南下,就是不想让爸爸妈妈见到一个失败的女儿。现在尽管也没什么成功,至少是一个正常的人,而且自己心里有值得牵挂的事情,人也就有了精气神。

劳德斌在饭厅里喊:“哭啥啊,快让闺女洗洗脸,准备吃饭吧。”

饭桌上,劳德斌一直笑眯眯地盯着女儿看,看得劳雨燕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像是对大家,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嗯,精神头儿不错,脸色也比在北京工作的时候要好多了。看样子,广州那边还是可以待一待的。”

劳雨燕说:“是啊是啊,我们公司的新业务刚刚开了个头,势头很好,但事情也很多,我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可是我爸总是吵我,回家啊!回家啊!好啊,我回家陪着你和我妈,你们养着我吧,我在家里当老姑娘。”

劳德斌说:“养着你!养着你,没问题!只是不要做老姑娘,嫁人还是要嫁的。”

劳雨燕说:“我爸就是虚情假意,说养着我,又恨不得赶紧把我嫁出去。……等一下,我有礼物给你们。”说着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劳德斌小声说:“出嫁也不一定就是离开家嘛,我可以招个上门女婿啊。”

陈秀芝说:“美死你吧,又想嫁女儿,又想招儿子,好事儿都摊你一人身上了。”

劳雨林撒娇说:“好啊,你们招儿子进家门吧,那我离开,我出走,我出家!”

劳德斌把脸一拉:“混账,胡说八道。这么大的人,说起话来不靠谱。吃你姐的醋啊?你啥时候能像你姐那样懂事明理啊?”

陈秀芝见儿子不高兴,赶紧打圆场:“雨林也就随口一说,你就当真,还教训人。真是当领导当久了。儿子只是说着玩儿的,是吧?”

劳雨林略带讽刺地说:“是啊,我就随口那么一说,就被领导逮着了。”

劳雨燕回到客厅,搬来一大堆食物,有广式腊肠、榴梿酥、椰子糖、鸡仔饼,还有给妈妈的衣服、爸爸的呢帽、弟弟的羊毛围巾。最后,她把顾明笛买的烟具递给爸爸,但是,还不能跟他们说这是谁买的。

劳德斌摸着烟斗说:“这洋玩意儿做得真好,精致,造型好,摸着舒服。我年轻时用的是那种竹根雕的烟袋,老长一根,大的那头包上铜皮,规整的少,歪的多。”他又装满烟丝,把烟斗端在手心,慢慢吸起来,说:“嗯,这烟丝看上去毛糙,香味儿却很特别,我喜欢。……可是抽完了上哪儿去买啊?”劳雨燕说:“爸你放心抽,完了我就给你寄。”劳德斌说:“这进口的玩意儿怕是很贵吧?我估摸着,得好几百。”劳雨燕心想,好几百?正宗登喜路石楠木的啊!她亲眼看到顾明笛付款,砍了半天价,还两千八!但她不能告诉他爸,只说贵就贵点呗,爸爸喜欢就好。陈秀芝说:“几百块钱是贵了点,但是个稀罕物,每天拿在手里就开心,也值。”劳德斌说:“以后太贵的东西不要买。下不为例啊。”

晚上,劳德斌又把劳雨燕叫到另一个房间单独谈话。劳德斌对劳雨燕说:“你爸爸我在镇上工作了一辈子,在一把手岗位上也十来年了,已经是超期,多次要求退下来,上面就是不批,只好顶着。我想尽快退下来,也在想退下来干什么。身子骨还行,又是个闲不住的人。我就回老家村里找你叔叔劳德万,他不是当了个村委会主任吗。好在当时我留了个心眼,没有把你妈的户口迁出来。你妈还跟我吵吵,说为啥不给她弄个城镇户口。我说,你出来就行了,户口有啥关系。等你毕业的时候,户口从学校转回村里,你妈又跟我吵一次。现在看来是对的,你叔叔同意让我承包几十亩土地,当然是以你妈的名义,或者以你的名义。我想在白洋淀边的山坡上搞一个小型生态农场。”

劳雨燕说,你当年拼死拼活要离开农村,要到城里吃商品粮。好不容易进城了,又想回去做农民,那不是绕了一圈,又绕回去了?劳德斌说:“那不一样。当年的农村是啥形势?饭都吃不饱。现在的农村是啥样子?你有空到村里去转一转,不一样了,寸土寸金啊!你妈和你俩人,每年都在村里分红呢。国家‘十二五’规划提‘城镇化’,最近又提‘京津冀一体化’。政府还在规划铁路,白洋淀附近将要设高铁车站。丫头,你放心,我们白洋淀一带,不再是偏远乡村,将要有大的发展!我在想啊,任他怎么发展,也要吃要喝,人们对吃喝的要求越来越高,所以生态农场应该是最有前途的事情了。”

说着,劳德斌拿起纸笔画了个示意图,把位置、大小、功能分区都标上,什么地方是果园,什么地方种瓜果,什么地方盖养殖场。劳雨燕点头称是,其实看得并不是太认真,因为她还没有感觉到这件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劳德斌端起心爱的烟斗,装上烟丝抽起来,接着说:“我得有个帮手。雨林你是知道的,我能指望他吗?从小娇生惯养,我也管不了他,只有让别人去管。我就想到你。你到外面去长长见识,爸也支持,现在也有些年头了,积累了不少经验。其实爸爸就看好你的经营管理能力。现代生态农业的管理,除了实地种植之外,得有现代管理经验,还需要懂得网络营销,那玩意儿我一窍不通。所以我想,如果你在外面还没有其他牵挂,是不是可以考虑回来帮我。”

劳雨燕想,爸爸问她有没有“其他牵挂”,分明像是在拐着弯儿刺探自己的秘密啊!“其他牵挂”的确有,但还不能告诉他。到底怎么回答他呢?劳雨燕有点措手不及。她也没有认真想过自己将来干什么,更没有想过哪天自己就突然打道回府。尽管她跟顾明笛的关系有了一个很好的开端,但还没有完全确定。她想了一下说:“爸,你政策水平高,有远见,我相信你的判断。但让我回家来帮你这件事,我还要好好地考虑一下。”

劳德斌说:“没关系,闺女,你慢慢地想,不着急回我。过年也别老惦记着这件事,好好玩儿,你可以回广州去再想,总之等你彻底想清楚了再回我。爸爸不会勉强你。爸爸把退路也想好了,你如果不回来,爸爸就另外聘人来管理。”

劳德斌的这一着棋,的确是颇费心思,表面上是为自己退休以后找了一条退路,实际上也是在给劳雨燕找一条退路。一个乡下女孩子,毕业于一所地方大学,能拼个什么结局出来?眼看着她年纪也不小了,与其在外东碰西撞,不如早点回家来。如果是劳雨林,那就让他在外打拼,男孩子吃点苦头有好处。女孩子嘛,应该娇贵一点才好啊!他已经想好了,会请人帮忙打理农场,不会累着女儿的。他只希望劳雨燕回家来,趁自己还有点能力,帮她成家立业。

那天晚上劳雨燕失眠了。她想,顾明笛在干什么,一个人留在广州,吃了上顿没下顿。她脑子里出现了顾明笛形单影只的样子,就躲在被子里哭泣。她又想,也应该回来帮助爸爸。毕竟六十岁的人了。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打拼这些年,并没有什么成就。家乡未来的发展前景也很好,还能陪着家人,为什么不回来呢?可是顾明笛怎么办?把他一人扔在广州?不不不。让他跟我一起回家?人家大城市人,不稀罕你这乡下,何况还是做上门女婿,这怎么可能!唉,想着想着,人都想老了。

顾明笛一个人留在广州,开始几天还勉强读读书,慢慢地,思念与日俱增,想劳雨燕想得心神不宁,在屋子里待不住。他把劳雨燕让他玩的地方全玩了一遍,年三十上午,去附近花市买花,君子兰和金边蝴蝶兰各一盆,水仙一盆,金橘一盆,五枝百合,六朵玫瑰,把劳雨燕的小屋装点得花团锦簇。中午麦恩梅和莫柳枝来陪他吃饭,大家各有心思。麦恩梅提到裴志武,顾明笛就给她描述遥远的西北荒漠,麦恩梅听得哭了起来。莫柳枝故意抑制自己的情绪,她似乎不怎么愿意提到施越北。顾明笛不时地提起劳雨燕,提到北方冬天的景观,寒风和大雪。三个身处南方温暖冬季里的人,都在思念着酷寒的北方。麦恩梅和莫柳枝陪顾明笛聊天,聊到下午两三点,各自回家去了。

黄昏时分,除夕的气息越来越浓,整座城市都沉浸在过年的氛围中,街上到处都是游人和鲜花,到处都是吃的盛宴,到处都听到刘德华在唱歌,“恭喜恭喜发大财”。顾明笛一个人在珠江边闲逛,游人稀疏,少数特别渴望长寿的人还在坚持跑步,几对恋人依偎在长椅上,江面的游轮也歇息了。顾明笛突然产生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心里凉飕飕的。他特别渴望见到劳雨燕。他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思念一个人的感觉。他回到住处,背起背包就去了火车站。

车站空空荡荡没什么人,顾明笛顺利登上北去的列车,直奔保定。车厢里的空气凝滞,零零星星地坐着几个旅人,神情难以捉摸。年夜饭是在火车上吃的,孤独的人们得到了列车员的特别照顾,不停地给他们送来好吃的,不停地安慰他们,直到把他们弄哭了才罢休。负责顾明笛车厢的服务员,一位两边嘴角挂着小酒窝的姑娘,总是笑容可掬的样子。她说大年三十还在外面跑,不是躲债的就是讨债的,如今老板难做,她舅舅就一边躲债一边讨债,也是年三十才回家。她说她老家就是保定的,革命老区阜平。她说顾明笛的棉袄太薄,这两天气温低,下车后先在候车室待一阵,天大亮之后气温会高一些。她说火车站往西不远就是汽车客运中心,开往各县的车都有。顾明笛很感激,向她道了谢。

凌晨五点多,车到保定。顾明笛听从列车员姑娘的话,在候车室里等天大亮。他多次拿起手机,想给劳雨燕发个短信,但还是忍住了。一则不忍心打扰她睡觉,二则想给她一个惊喜。上午八点半到了安新。顾明笛一下公共汽车,就被人拉上了一辆中巴,直接开到了一个叫“芦花宾馆”的地方,说是三星级消费,五星级享受。到那边一看,价格不菲,条件一般。人生地疏,只有先住下。洗漱完毕,这才给劳雨燕发短信:“给我电话吧!”不一会儿,劳雨燕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劳雨燕柔声说:“喂,你怎么了?没睡懒觉啊?赶快起床去喝早茶吧,到附近那家‘广州酒家’,大年初一嘛,不要省啊。”

顾明笛一听,肚子咕噜咕噜叫唤,说:“嗯,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的饿了。快给我送点吃的来吧,我饿坏了。”

劳雨燕逗笑说:“好啊,你等着,我一个筋斗云就过来啦!”

顾明笛问:“你现在在哪儿呢?”

劳雨燕说:“在我房间里啊。”

顾明笛问:“那我在哪儿呢?”

劳雨燕继续逗笑说:“你呀,你就在我身边呀。”

顾明笛诡秘地说:“对啊,我就在你身边啊。”

劳雨燕突然好像感觉到什么似的,问:“你到底在哪儿?你别吓我啊!”

顾明笛说:“我住在芦花宾馆!”

劳雨燕惊叫起来:“妈呀!真的?”

顾明笛说:“是真的。你快来,

205

室。”

劳雨燕颤抖着说:“啊?你别动,等着我,马上过来。”

劳雨燕跟妈妈说有同学找她。说着就出了门,招了一辆出租车就往芦花宾馆去。

出租车往县城东北角跑了大约三四公里,在湖边一栋孤零零的楼房边停下。劳雨燕噔噔噔就往二楼奔,顾明笛已经在门口等她。一进门两人就抱在一起。劳雨燕说:“你怎么来了?你这傻子。……这么远,这么冷!……也不打个招呼,也不跟我商量一下。”顾明笛说:“突然想你,就上了火车。如果跟你商量,恐怕就不能来了。”劳雨燕说:“年三十晚上,一个人在火车上?真可怜!”说着,便抚摸着顾明笛的脸,感动得直流泪。

两人亲昵了一番。劳雨燕让顾明笛赶紧收拾东西,退掉房间。她把顾明笛安顿在城里的一家宾馆,然后带他上街吃饭。劳雨燕从小在村里长大,从镇中学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又一直在外地工作,所以,她在街上走一天,也没有什么人跟她打招呼。她陪顾明笛在街上走着,突然迎面遇见了劳雨林,正在街上大摇大摆,跟几个朋友高声说笑。劳雨燕让顾明笛继续往前走,自己闪进了路边的自助银行,但已经被眼尖的劳雨林发现了。劳雨林站在柜员机的玻璃屋门边喊:“姐啊,你干吗呢?取钱多取点,救济救济老弟这个贫困户啊。”劳雨燕转身抽出两张百元钞递给劳雨林说:“没事在外面瞎晃悠啥!”劳雨林接过钱,凑近劳雨燕小声问:“喂,刚才跟你一起的那个男人是谁啊?”劳雨燕说:“哪有跟谁在一起?碰巧走得近了,别瞎说,回家去吧。”

劳雨燕追上顾明笛,带他进了宾馆。劳雨燕说:“原以为不会遇见熟人,没想到啊……刚才那就是我弟弟劳雨林。万一我弟回家去跟爸妈瞎说,我怎么回应?”

顾明笛说:“咱俩的事你还瞒着家里啊?”

劳雨燕说:“是啊。否则你还用得着住宾馆?我不就直接把你接回家去了。”

顾明笛问:“我给你爸爸买的烟斗他喜欢吗?”

劳雨燕说:“他可喜欢了。不过我没说是你买的。”

顾明笛委屈地说:“为什么?”

劳雨燕说:“如果是我买的,他就会高兴。如果是你买的,他只有伤心。他会想,又有人在用小恩小惠勾走了他的女儿。除非他先接纳了你。”

顾明笛说:“你都不告诉他们,还谈什么接纳不接纳?你不妨试试嘛,看看他们的反应。”

保密,是一种自我保护手段。曾经劳雨燕跟史鸿钧的事,就是一激动告诉了爸爸妈妈,结果呢?活生生的现实教育了她,男女情感这种事,充满了不确定性,不到万无一失,决不要轻易公开。倒不一定是对自己跟顾明笛的关系没有把握,只是觉得太快了,火候还不够,还需要时间。这一次顾明笛年夜北上,突然出现在面前,说明顾明笛是真的爱上她了,似乎可以跟父母公开。但转念一想,再等一等也是可以的。结果偏偏碰上了劳雨林。

劳雨燕说:“我会慢慢地跟我爸透露的,但不要一下子就交底,让他有个心理适应过程。我就见机行事吧。”

顾明笛说:“看来你挺在乎你爸的意见。”

劳雨燕说:“是的,因为爱他,所以在乎他。我爸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着想。都快要退休的人,还在为我们操心。你想想,他那么大年纪,还想着去承包土地,去开农场,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他想让我回家帮他打理农场,我犹豫不决,还没答应他呢。他说不用着急,等我想好了再回答他。”

劳雨燕还没想好该怎么对顾明笛说农场的事,就像她没想好该怎么对爸爸说顾明笛的事一样。本来她的思绪乱极了,但顾明笛的出现显然让她放松下来。她觉得又踏实又快活,简直有种冲动,想把心里的事一股脑都说给顾明笛听,两人一起商量,一起拿主意,也是一件幸福的事。但她又忍住了。事情毕竟太重大,不是三句两句能说清楚的,她也舍不得把这刚刚相聚的最甜蜜的时光全都耗费在繁杂的事务上。想着,她就取了个折中的办法,先轻描淡写地提一下,看看顾明笛的反应。

顾明笛其实并没有完全明白劳雨燕话里的意思。“承包土地”“开农场”是什么概念,对顾明笛来说都很模糊。至于这背后有多么复杂的现实问题,城市到土地、家庭和婚姻等等等等,他并没有往这上面想。顾明笛还沉浸在重聚的兴奋和初来乍到的新鲜感中,直觉上,他觉得劳雨燕要帮助父亲打理农场是好事,就随口说:“回来帮帮他蛮好的。”

顾明笛爽快的回答有点出乎劳雨燕的预料,她还有点拿不准:顾明笛面带微笑,语气特别平静,他的意思到底是叫我一个人回家,还是说……

劳雨燕顿了顿,没有追问下去。她觉得这事还是不要贸然,从长计议为好。出来这么久,劳雨燕也该回家去了,她对顾明笛说:“我这两天先带你参观一下吧,我们劳动的地方,特别要去我老家村里看看。不过,冬天并不是最好的季节,看不到绿色的芦苇荡,也看不到荷花开放的景色。”

顾明笛说:“太好了,听你安排。冬天也没关系,北方冬天蛮酷的。”

劳雨燕叫顾明笛睡个午觉,自己先走了。

劳雨燕把弟弟劳雨林叫到自己房间。劳雨林说:“姐,有什么好消息就直接告诉我,让我也高兴一下,不要憋在心里嘛。”

劳雨燕说:“好了好了,都跟你说了吧,你得给我保密啊!”

劳雨林说:“没问题。快说快说,你男朋友是什么人?”

劳雨燕说:“你在街上碰见的,就是我男朋友,叫顾明笛,也是现在的同事,上海人。”

劳雨林说:“真痴情啊,赶到家门口来了,我姐真是魅力爆棚!上海人啊?我还没去过上海呢。你啥时候嫁过去?我去玩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劳雨燕说:“我不会嫁过去,我打算回来帮爸爸管理农场。”

劳雨林说:“这怎么可能!难不成你还想让人家上海人也来跟你办农场啊?”

这个劳雨林,哪壶不开提哪壶!劳雨燕只好支应过去,岔开了话题:“还没说准呢。反正稳妥起见,现在这些事都不许告诉爸爸妈妈,你可答应我了!这样吧,待会儿我带你去见他,陪他一起吃晚饭,好吗?明天你开车拉着我们到村里去看看。”

劳雨林跟爸妈说,明天回村里给叔叔拜年。劳德斌说:“嗯,好,雨林突然懂事了,年年都叫不动,今年却主动提出来去拜年。你跟你姐两人去吧,我跟你妈要在家接待客人,过些日子会去看他。”劳德斌还提醒劳雨燕:“你是从外面回来的,多带些礼物去,可以顺便跟你叔提一下承包土地的事。”第二天一早,车子沿着淀边一条简易公路北行,三人很快就到了劳雨燕的老家村里。劳雨燕指着一幢旧房子说,那就是他们家祖上传下来的老宅子,母亲搬到县城之后就没人住了。不远处的公路边小山坡旁,还有一幢已经完工但没有装修的三层小楼,也是她家的。三人在老宅子边上站了一会儿,引来许多围观的孩子和鸡鸭鹅,几条小狗急得团团转,围着他们大声吠叫。

突然有人喊道:“这不是顾老师吗?顾老师,还记得我吗?我是劳德善。”

顾明笛一看,真的是几年前在京郊郝家堡工友夜校常见的劳德善,正跟他媳妇儿一起,快步朝这边走来。顾明笛说:“德善老兄,是你们啊!我记得你是保定人,没想到竟跟雨燕是一个村的。”

劳雨燕吃了一惊,问顾明笛:“你怎么认识德善叔?”

劳德善抢着回答:“我们在北京认识的,顾老师每周都到工友夜校来讲课。”

顾明笛说:“是啊是啊,德善老兄和大嫂还是那样,没变。”

劳雨燕说:“喂喂,别乱喊啊,德善叔是我爸的堂弟,所以你也得喊叔。”顾明笛知道,老家村里的称呼不是依年龄大小,而是按族内辈分高低。劳德善尽管只有四十出头,但跟雨燕父辈一样是“德”字辈。

劳德善说:“使不得,使不得,顾老师,有学问啊!”

顾明笛赶忙笑笑说:“德善叔,从前在夜校是你向我学习,现在村里,我就要向你学习了。”

劳德善说:“我只会种地。种地还要学啊?有啥事你尽管说,我们就住在村西头。”德善媳妇儿也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顾老师啊。”

老宅子隔壁就是劳德万的家。送走劳德善夫妇,他们就去给劳德万拜年。劳德万连忙上茶递烟。劳雨燕把顾明笛介绍给叔叔,说是假期到白洋淀来旅游的同事。她又把从广州带来的食品交到婶婶手上,递给叔叔两条双喜香烟,还有给出嫁了的堂妹劳雨荷买的衣服。劳德万说:“你妹在那边家里。过两天让她去给你爸拜年。”

在劳雨燕的请求下,劳德万领他们去看了那片待承包的土地,就在村子跟淀区交接部位,有山有水有路,是上好的地块。劳德万特意把劳雨燕拉到一旁说:“你爸要用你妈的名字承包,我看还是以你的名字承包比较好。你赶紧回来,加紧办理。现在政策变化大,‘城镇化’啊,‘京津冀一体化’啊,高铁车站也在规划之中。所以很难说明年是个什么样子。我和你爸都觉得,再不承包可能就没机会了。”劳雨燕说:“谢谢叔。我这两天正在考虑这件事,就急着来看看。我会尽快做决定的。”劳德万又看了顾明笛一眼,对劳雨燕说:“事业和婚姻都是人生大事,不要顾此失彼。你爸年纪也大了,有些事自己要想周全些,别让他太操心。”劳雨燕只有频频点头应承。

站在山坡上往淀区看去,这一大块土地,西北边是地势高的山坡和树林,顺势向东南方的淀区草滩倾斜,中间有一条简易公路穿过。阳光洒在淀面的冰上,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尚未收割的芦苇丛也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岸边很多残荷,圆圆的荷叶,瘦长的枯枝,干瘪的莲蓬,随意地歪倒在冰面,像用水墨勾出来的。整个淀子就是一幅巨大的画,金黄和灰白的底色上,点缀着松烟般的黑色。顾明笛望着这片土地,脑海里浮现出一幅辛勤劳动的画面,内心涌起一股暖流。

三人离开村子开车回城。顾明笛跟劳雨林熟悉了,就坐在副驾驶位上跟他聊天。

劳雨林说:“明笛哥,上海那么洋气,你们是不是连泥巴都没见过啊?”

顾明笛说:“我上中学时,就经常到郊区去学农。我还要告诉你啊,我本科读的就是农学院。”

劳雨林说:“你还挺喜欢我们这乡下的?是不是想改回本科的专业啊?”

顾明笛说:“跟专业倒没有太大关系。我就是想像陶渊明那样,亲力亲为,扎扎实实地过日子。其实重要的也并不是在哪儿,城市还是乡村,而是劳动。乡村的劳动更纯粹,更有力量。”

劳雨林说:“劳动?明笛哥,你这想法境界高啊,跟我爸差不多了。我一直以为他是领导当惯了,唱高调呢。原来真有人会喜欢劳动啊?我反正是不懂,我就嫌累。现在都搞机械化了还好一点,办农场也讲管理,不用事事自己动手,以前你是不知道啊,我小时候帮忙干农活,那才真叫要命呢,我是能偷懒就偷懒。——这也不能怪我啊,不偷懒不行,根本干不下来。你信不,那些活现在叫你去做你也未必受得了。”

顾明笛说:“当然当然,真要干农活的话,我这体力肯定还得多加锻炼。我是做了吃苦的准备的。不过,关于劳动,我并不是刚刚才有这种想法啊,在

大学的时候,有位程老师就和我讨论过‘以力救俗’的问题。只是我很难实现。陶渊明在自己的村里有房子和土地,他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可以自己去种米啊,我怎么可能?”

劳雨燕听到这话兴奋起来,赶忙插话:“房子和土地我都有,我可以转租给你啊。”

顾明笛笑笑说:“好,那我就为你打工。”

三人一路聊着进了城。姐弟俩陪顾明笛在外面吃过晚饭,把顾明笛送回宾馆。回到家里,劳德斌夫妇已经吃过了,正在看电视。劳德斌起身,让劳雨燕到他房间来。劳德斌说:“玩得开心吧?……你叔来电话说,见到了你的同事,来白洋淀旅游。大过年的,到了咱们家门口,怎么不叫人家进屋呢?一点礼节都不讲!”

劳雨燕说:“人家跟你们不认识,干吗要上门啊?”

劳德斌有点生气地说:“他不是你的同事吗?这儿不是你的家吗?不管怎么说,明天把同事请到家里来,请人家吃个饭。否则就是失礼!”

劳雨燕说:“……那好吧,我问问他明天有什么安排。”

妈妈又把劳雨燕叫到厨房问话:“那是你的男朋友吧?我已经问过你弟弟了。你叔说,看上去还不错,像个实诚人。你带家来让我们看看吧,迟早的事。我知道你的心思。没关系,咱们也不声张,就当同事接待。”

劳雨燕说:“妈,何必麻烦呢。”

妈妈说:“不麻烦。明天劳雨荷两口子也来拜年,反正要准备一桌的。”

见劳雨林进来,劳雨燕责怪道:“就你话多,说好保密的。”劳雨林说:“不怪我啊。我们还没到家,叔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大家都关心你嘛。”

劳雨燕想了想说:“好吧,明天把他叫过来。……给我爸的烟斗也是他买的,花了两三千呢。”

妈妈说:“你看看,人家为啥要出手那么大方啊?人家为啥不回上海老家过年,追着你跑到咱这乡下来啊?我看这事差不了。明天叫他来吧。”

第二天一早,劳雨燕就去宾馆叫顾明笛。顾明笛有点措手不及。劳雨燕倒是镇静多了,说迟早要见面的,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就领着顾明笛回家去。顾明笛叮嘱劳雨燕,不要说自己休学这件事,解释起来麻烦,容易产生歧义。

顾明笛进门,恭敬地说:“叔叔好,阿姨好。”

劳德斌请顾明笛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叼着烟斗说:“到了家门口也不进来,这就见外了。”

顾明笛说:“打扰了,麻烦了。”

劳德斌说:“听雨燕说,在公司里你给了她不少帮助,谢谢你。”

顾明笛说:“没有没有,雨燕是我的领导,是她帮助我。”

劳德斌说:“在广州工作生活还习惯吧?”

顾明笛愣愣地说:“不大习惯。”

劳雨燕插话:“他是从上海跑到北京,北京跑到广州,还是不习惯。”

劳德斌说:“嗯,看来是不习惯大城市,跟我一样。我一进北京就头晕,想回家。到石家庄也是,到保定要稍好一些。现在住在这里,也还是不大习惯,我打算还是搬回村里去住。”

父亲和男友的价值观好像有貌似相同之处。劳雨燕心里窃喜,赶紧说:“对对,他也不喜欢城市。昨天看了咱家要承包的那片土地,倒是喜欢得不行。”

劳德斌吸着烟斗,略微沉吟了一下,对顾明笛说:“嗯,看来你是跟土地有缘分。”

劳雨燕朝顾明笛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说话。顾明笛说:“是啊,人是泥土变来的,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古代传说就认为,人是女娲用黄土造的。”这番不知所云的话一出口,顾明笛就有点后悔了,但覆水难收。劳雨燕也在皱眉头。

没想到劳德斌很快就接话了:“石头里蹦出来的是猴子。老祖宗说话,总有几分根据。人来自泥土回归泥土,过自然而然的生活,顺应自然,而不是逆自然而行,总是没错的。”

顾明笛松了一口气,自己张嘴瞎说的话,却被劳德斌接上了,而且还不偏离主题,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于是他接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叔叔说得好!劳动是最自然而然的生活。把汗水洒在泥土上,土地回报给我们生活所用,躬耕稼穑,诗书传家,一直是人们理想的生活。”

劳雨燕笑了起来说:“好,等承包到土地,我和我爸就雇你来躬耕稼穑!”

劳德斌感到欣慰,但还是瞪女儿一眼说:“有你这么草率的?这事回头再商量。”

当天晚上,劳雨燕又跟爸爸聊起了办农场的事。劳雨燕说,她是想回来帮助爸爸打理农场的,这两天看来,顾明笛的态度也比较积极。但其中牵扯很多现实的问题,还需要进一步考虑和商量。她让爸爸开年就去村里办手续,签合同,自己跟顾明笛一起先回广州去安排一下。劳德斌说,你们先回去吧,我这边办手续估计也快不了,你们不着急,考虑周全些。女儿长大了,爸爸会全力支持你的决定。等手续下来我再通知你。

陈秀芝让劳雨林开车送姐姐去火车站。她临时又决定也跟车送劳雨燕到保定。顾明笛坐在副驾驶位。母女俩坐后排,妈妈拉着女儿的手不放,衣食住行都反复叮嘱。

潮湿的春天让气体变成了液体,空气都流淌起来,四处弥漫着一股腐殖质气息,像一种隐秘的信号在南粤土地上游荡,召唤万物生长。

劳雨燕没有来例假。她买了一根早孕测试棒,对照说明书反复测试,显示屏上出现的都是两道红杠。怀孕了?!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劳雨燕不知所措。她想,只有两个选项:生下来和人工流产。人工流产?就是用金属器械伸进子宫,把刚刚着床不久的胚胎搅碎弄出来,所有的女人说起这件事,都胆战心惊,据说它相当于生了一次孩子,对身体伤害很大。生下来?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劳雨燕一个人在街上溜达,顺便走进社区计划生育服务站。值班的工作人员是一位中年妇女,高颧骨,厚嘴唇。她用审讯犯人一样的口气问,结婚没有?劳雨燕谎称结婚了。厚嘴唇又问,第几个孩子?劳雨燕被问得发蒙,还没反应过来,厚嘴唇就用强硬的语气说:“未婚先孕的和超生的,统统不符合规定,不堕胎就要接受处罚!你叫什么名字,住哪儿?”劳雨燕吓得转身就往外跑,身后传来厚嘴唇的喊声:“你是哪个街道的?”

劳雨燕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哭。顾明笛知道情况后,一边安慰她,一边想办法。他郑重其事地说:“你不要害怕,要不我们领个证,你生下来吧?”劳雨燕瞪起眼睛说:“亏你想得出!我怎么跟家里人交代?家里怎么跟亲朋好友交代?你想把我爸妈气死是不是?”顾明笛只好改口说:“既然不能生下来,那就去做人工流产吧。”劳雨燕说:“你说得那么轻松,你替我去做啊?没听说有多疼吗?不知道对身体的伤害有多大吗?都怪你!……”顾明笛愧疚地说:“如果我能替你的话,我愿意。问题是不能啊。那就不要做人流,还是生下来吧。”劳雨燕说:“亏你想得出!”车轱辘话说了一大串,也不解决问题,最后还是劳雨燕自己做出了决定,去做人流。顾明笛陪劳雨燕去中山医院。全身检查之后,医生开出了诊断书:怀孕九周。医生问劳雨燕怎么处理,劳雨燕说要做人流。医生说,你和你丈夫都确定不要吗?劳雨燕说,是的。顾明笛站在一旁也点了点头。医生预约他们下周五同一时间,还是在这个门诊室见面。

一周后,顾明笛陪劳雨燕到了医院。候诊区全是等待手术的女人。劳雨燕紧紧抓住顾明笛的手,手心直冒冷汗,浑身哆嗦。旁边坐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热心肠大姐,笑着对劳雨燕说,不用怕啦,很快就完事的。劳雨燕疑惑地看着她。她又说,现在不比从前,现在什么技术水平?一点都不疼。看她有说有笑的样子,劳雨燕的压力减轻了不少。大姐听到喊自己的名字,就起身往手术室走去,还转过脸微笑着对劳雨燕说,妹妹不要怕。好像是劳雨燕而不是她进手术室似的。不到一小时,热心肠大姐出来了。她耷拉着脑袋,脸色苍白,拖着双脚,缓慢走向墙边的椅子,老公过来搀她,她甩开老公的手,强笑着对劳雨燕说,该你了。

劳雨燕颤抖着双腿走进手术室。顾明笛焦虑不安地坐在候诊区椅子上,又不时地站起来踱步。热心肠大姐在教训她老公,说男人就是贼性不改,几秒钟痛快,女人就要倒大霉。顾明笛留意了一下,那些陪着妻子或情人过来的男人,个个像犯错的小学生,任凭女人们埋怨、责难、哭诉,他们或低头沉默,或谄媚赔笑,总之是任人宰割。热心肠大姐还在数落老公:“改?你说了多少遍?你就是知错不改的典型。”可不是吗,人类最大的特点,就是知错不改,就是重复犯同样的错误,而且总是重犯低级错误。比如不能打人骂人,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的道理,可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不断地重复犯错,逼得人类只好制定法律,建造监狱。

劳雨燕出来了。顾明笛赶紧过去搀扶,让她坐下休息。诚如热心肠大姐所言,并没有明显的疼痛,只是人被掏空了似的,有虚脱的感觉。这就是我们中国人所说的“元气大伤”吧?否则怎么会脸色苍白、四肢无力呢?更大的伤害当然是精神性的。人工流产,违反自然,强人所难,在冰冷的器械面前,柔软的胚胎转眼之间就被摧毁,活生生的生命化成了血污,珍宝瞬间变成了垃圾!对此,有切身感受的女人无疑更敏感,男人最多也只能推论。顾明笛知道这件事情的后果,特别是对劳雨燕身体的伤害,因而十分愧疚,但内心深处却有一种隐秘的难以言明的快慰,它来自基因种子传播和生长的有效性。劳雨燕在惧怕、焦虑、埋怨、痛恨的同时,或许也有一种隐秘的难以言明的欣慰,它来自基因种子接纳和孕育的有效性。这种有效性现在被人为地中止了,粗暴地宣判无效。

劳雨燕靠在顾明笛肩上,歇息了大约半小时,两人便打车回到住处。接下来的日子,顾明笛整天都在为劳雨燕滋补身体而操心。他开始学习烧菜、做饭、煲汤,端着菜谱,手忙脚乱。在劳雨燕休息的十来天里,顾明笛在菜市场和厨房之间来回奔波。看着顾明笛笨拙的双手和忙碌的身影,劳雨燕有点心疼,把他叫到身边来,握着他的手说:“你也歇会儿,别累坏了。”

顾明笛说:“我没关系。你身体快点恢复就好。”

劳雨燕说:“我很快就会好的。……你可要记住,我们没有留住第一个孩子!”

顾明笛俯下身来,吻了一下劳雨燕的脸,又抚着她的腹部说:“对不起!我记住了,

2012

日。下次再有了,我们一定要把它生下来!”劳雨燕闻言落泪,使劲地点头,伸手抚摩着顾明笛的发。

对于北方人而言,广州的春季显得很短,夏季缓慢而悠长,火凤凰花肆无忌惮地开放,不时地有花瓣撒落在潮湿的泥土上。

月中旬的一天,爸爸给劳雨燕打电话,说土地承包手续大多都办齐了,老宅子也请人收拾干净了,新楼房正在装修中,很快就能完工。自从年后回到广州,劳雨燕和顾明笛就一直在商量这件事。顾明笛渐渐明白,事情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也就更加由衷地佩服劳雨燕思虑周全、统筹安排的能力。他再也不可能离开她。他们差不多已经决定要辞职回到村里去。顾明笛给妈妈竺秀敏打了电话,说自己要离开广州去北方。竺秀敏把“北方”听成了“北京”,高兴地说:“好好好,去北京好,赶紧把博士文凭拿到手啊,不要再拖了。你先过去,安顿好了就回来一趟,或者我和你爸去看你。”他胡乱地嗯着,想起前些天窦如花又来电话,说他这一年的休学申请又要到期了,接着不停地劝说他回去继续学业,一副很替他惋惜的样子。她还特别提到了顾明笛的导师,说程毓苏老师、卫德翔还有夏陶他们,后来又多次对朱老师提起顾明笛,朱老师也表示关心顾明笛的身体状况,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把论文完成。这让顾明笛心里多少有些吃惊,甚至有点感动。在那个他急着要逃离的地方,这么久了,还有人惦记着他。但他并没有想过因此改变计划,真要回到学校去,能不能重新适应他也不敢想。他现在满心激动地就要脚踏实地,亲手去劳动,其他都可以放在一边。所以学校这事,他只随口跟裴志武提过两句,跟劳雨燕都没有细说,更不会跟竺秀敏说,免得又生出许多枝节。他把要到北方乡村去安家的消息告诉乌先生。乌先生略微思索了一下,肯定地说:“能安顿下来很好。”接着引了几句陶渊明的诗:悠悠上古,阙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舜既躬耕,禹亦稼穑。远若周典,八政始食。

就在顾明笛和劳雨燕准备提出辞职的时候,施越北却抢先一步,突然提出要请顾明笛和裴志武一起吃个饭,把劳雨燕和麦恩梅也叫上,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顾明笛和劳雨燕,裴志武和麦恩梅,成双成对,唯独施越北一人赴宴,并没有叫莫柳枝。大家都知道施越北的脾气,他一定有他的理由,所以也不便过问。

这一年初开始,天成公司的业务做了调整。首先是《牧歌》杂志社要求收回编辑权,不能再跟施越北合作了,因为国家加大力度抓文化建设,地方财政开始拨款支持这家杂志,市领导要求文联把杂志办成一份纯文学期刊,不用考虑市场问题。另外,北京那家出版社,自己也在广州设立了办事处,不再需要施越北帮他们搞图书推销。天成公司原有的杂志编辑部和图书营销部就要撤销,而“为了孩子文学网站”的走势看好,又增加了几项业务,所以总工作量变化不大,甚至是增加了。施越北也决心全力以赴做好网站,不在其他业务上多花精力。元老徐南桐跟罗珺突然宣布结婚并双双辞职,人员变得紧张,大家都忙起来。顾明笛和劳雨燕因此也有点含糊,觉得这时辞职会叫施越北为难。

饭桌上,施越北开门见山地宣布,“为了孩子文学网站”可能不久后就要转到北京去。他说,这半年他其实一直在考虑和落实这个事情,所以没再招新人进来,工作都是大家帮忙担着,辛苦各位。“说起来,把网站办到北京去,这还源于明笛兄的好建议。那次明笛敏锐地发现了网站运营方式的问题,我们有过一次长谈。也是他打开了我的思路,才有后来的新业务。明笛说得有道理,像我们这种信息产业,一定得去北京,才有更大的发展。因为那里是中国的智库,是资源集中地和文化大本营。后来我也仔细想了,北京市场大,人脉广,那么多朋友,咱们以前《时报》那么多同事,都可以来帮助我。现在这件事已经有眉目了,唯独人员安排问题比较棘手,我心里也没有底,所以在公司里公布之前,还想先听听几位好朋友的意思,不知大家有没有可能一起北上?”

一番话说得大家斗志昂扬,又惊讶不已。尤其是顾明笛,被施越北这么一说,还有点不好意思。顾明笛和劳雨燕互相看了一眼,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裴志武和麦恩梅自然也是各怀心事。但裴志武一向先人后己,自己的事还没顾上考虑,他就想起了顾明笛。因为提起北京,他又想起顾明笛休学的事,前些日子还聊起来,顾明笛这次竟然表现得有点犹豫,这和他去年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很不一样了。裴志武于是建议顾明笛可以去北京继续学业,顺便给施越北做个帮手出出主意嘛,一举两得。关注点一下转到了顾明笛这里,他只好对大家说了学校来电话的事,也说了他和劳雨燕本打算辞职办农场的事。一下这么多事搅在一起,北京、白洋淀、广州,学校、农场、网站,顾明笛只能如实地说,他脑子乱极了做不出决定,还需要理一理。

劳雨燕头脑活络,她马上听出顾明笛对读博这件事态度的变化。如果裴志武的建议真能够实现,也是好事,顾明笛能够有更大的作为。而她,也可以到北京去继续跟着施越北工作,网站前景乐观。劳雨燕觉得应该给顾明笛鼓鼓劲。见顾明笛正望着她,劳雨燕便安慰说,没关系,我们再商量,计划总是可以调整的。我会支持你的选择。家乡农场的事也不需要有压力,即使我们不回去,也可以帮爸爸雇人管理。说着,劳雨燕身上那股北方女子的豪爽劲儿又被激起来了,她饮尽满满一杯烧酒后说:“施总,不管怎样,我要先对你说谢谢。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是你收留了我,这是最大的恩德,我会终生铭记。”

施越北说:“不敢当,不敢当,这话说大了。我也很感谢你能来一起工作,这么尽心尽力,令我感动。我跟明笛是多年的兄弟。我知道,自己为了维持一个小公司的运转,有时候做事难免有些不合常情,如有不周之处,还请包涵啊!当然,今天我只是先说一下这件事,不是逼着大家表态,还有时间考虑。大家最后怎样选择我都感激不尽!”说着,也将满满一杯烧酒干掉了。大家纷纷举杯。

施越北接着说:“我们兄弟之间说话就不用有什么顾虑。你们一定纳闷,今天我为什么没有叫上莫柳枝。其实我一直在观察和等待。我要看她是不是铁定跟着我,吃苦和享福都心甘情愿。可是她没有,她一直在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她人不错,做事也很认真,待人忠诚,就是身上的小市民气息太浓,跟她的会计职业一样,什么事都要算得清清楚楚。她既中意我的创业魄力和开拓精神,又不希望我有别的拖累,比如我的前一段婚姻和女儿。我一个公司的老板,不得不整天算计来算计去,再来一个女人,还是算计,有什么意思?我这个人,既是一个忠心的人,又是一个绝情的人,既是一个情深意长的人,又是一个斩钉截铁的人。看她犹豫不决的样子,我决定不再给她添麻烦,主动选择结束了关系。但她还是公司的财务,这是两码事。”

裴志武和顾明笛都知道施越北的脾气。他一旦做出决定,就不轻易改变,哪怕他的选择明显是错的。当初他莫名其妙地跟唐婉约分手,理由十分奇怪,说唐婉约跟他说话的语调太霸气,是北京人瞧不起山西人,这就有点莫须有了。现在又要跟莫柳枝分手,理由中也有很多臆想成分,说莫柳枝具有“会计人格”,同样很牵强。施越北看上去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具有北方汉子粗犷的外表,其实心细如发,十分敏感,而且还很容易受伤害,再加上北方人做事的干脆劲儿,形成了一种心狠手辣的行事风格。这种性格或风格,使得他经常能在商业上得手,可也使他自我折磨成性,不可自拔。

施越北的话,让麦恩梅背上直冒冷汗。她一边听一边对照自己,觉得自己在跟裴志武相处的过程中,最大的特点就是专心致志,一心一意,从不后悔。这是他们俩的关系至今没有嫌隙的根本原因。但自己跟莫柳枝也有相似的地方,就是在家里表现得太软弱,太屈从于父母们的意志,瞻前顾后,躲躲闪闪,也没少让裴志武失望。好在裴志武对她好,为人大大咧咧,小事不往心里去,憨厚不计较。跟莫柳枝相比,麦恩梅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刚才听到网站要搬到北京去的消息,她的心一下就沉了下去,她觉得这次无疑是要分手了,家里不可能同意自己再跑出去,自己也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阻拦裴志武留下来。他去北京发展当然要比留在这里好得多。所以刚才,她感觉到裴志武在看她的时候,头都不敢抬起来。现在,麦恩梅暗暗打定了主意,要保持跟裴志武的关系,自己必须当机立断,要么让父母接受他,要么就干脆利用这次去北京的机会,从此跟随他走南闯北。

看着施越北醉醺醺的样子,劳雨燕既同情又替他犯愁。他这种人,多疑而敏感,天生的悲剧性人格,挣钱再多都很难幸福。人家莫柳枝面对一个结过婚的男人,连犹豫不决都不可以啊?这就没什么道理了。他这么苛刻,怎么能找得到合适的人啊!他需要北方女子刚强的内心,南方女子柔美的外表。他要找一个既是情人,又是妻子,还是母亲,兼做女儿的女人。这世上有吗?

顾明笛站起来,端着酒杯走到施越北身边,先干了满满一杯酒,然后拍拍施越北的肩说:“越北兄,感情这种事不是单方面可以决定的,更多是机缘和命运在左右,所以不必强求。眼下你的事业正风生水起,势不可挡,一定要把握好。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会尽自己所能支持你。”裴志武附和着起身,也走到施越北面前,给顾明笛和施越北的酒杯添满。劳雨燕和麦恩梅也站起来。

施越北感慨地说:“每一次奋斗,都好像是在为了离开而做准备。想当初我离开《时报》南下,也是两位兄弟陪我一起喝着壮行酒。今天,就算是我们为将要到来的新征程壮行吧。不管各位最后怎样决定,不管我们还能有几人相伴北上,不管大家以后又要各自去往哪里,我们,今天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永远是最亲的兄弟姐妹。不惧怕分离的人,总会相见,我们还要这样地诉说,为不能忘记的,不敢忘记的,干杯,兄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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