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届“青年创意写作营”开课预告 第二届“青年创意写作营”开课预告第二届“青年创意写作营”开课预告

第二届“青年创意写作营”开课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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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文学院

编者按

4月7日(周日)下午,第二届“青年创意写作营”将于十月文学院(佑圣寺)开班授课。

北京大学中文系2017级硕士研究生西哑、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7级硕士研究生杨依菲入选本届创意写作营。

著名文学评论家、中国出版集团副总裁潘凯雄,著名作家、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宁肯,著名文学评论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柠,著名诗人、十月文学院常务副院长吕约,著名文学评论家、《人民日报》海外版文艺部主任刘琼,著名文学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网络文学中心研究员马季,著名作家、河北师范大学教授李浩,《青年文学》主编张菁,《北京文学》编辑部主任张颐雯,青年文学评论家、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徐刚等创作导师和指导教师,届时将对两位营员的作品进行现场指导。

第二届

青年创意写作营

时间:2019年4月7日14:30

地点:十月文学院(佑圣寺)

欢迎青年作家、高校写作者及文学爱好者

报名旁听授课并现场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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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名截止到4月7日中午11:30

名额有限,先报先得

入选营员简介

西哑,

原名王宏伟。甘肃通渭人,1993年3月生于甘肃靖远县。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在读。有诗歌、评论发表于《星星》《作品》《飞天》《创作评谭》等刊物。2016年12月创作小说《午后打鼾的男人》,发表于《延河》。

杨依菲

,1995年生于四川成都,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与批评研究生在读。有诗歌发表于《天涯》《青年文学》《青春》《诗歌风赏》《汉诗》等,评论发表于《小说评论》《深圳文学》等。未发表过小说作品。

营员小说: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

文|西哑

献给欧内斯特·米勒·海明威

(ErnestMillerHemingway)

戈戈,你别怪我。我只是觉得一个伟大的男人发现另一个伟大的男人,不应该说点什么好吗?

荻荻,我渐渐地喜欢上了被人狠狠地暴打,感觉大汗淋漓似的。我想说脏话,粗俗的话,下流的话,龌龊的话,狼狈不堪的话。我是多么漂亮的一个“丑八怪”啊。

戈戈,那你把屁股蹶起来,在西北风还没有狂吹的时候蹶起来,你就蹶着别动好了。等待第二天的黎明吧,让太阳晒晒你的屁股。

第二天黎明后辽阔的下午,一支枪出现在高级军官高尔德的家中,这倒并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约瑟夫·海勒坐在高尔德的对面,发明第二十三条军规是高尔德近些年来一直的愿望。“把镍金做的钉子敲进每个学生的骨骼,用铜丝把钉子和手腕链接起来,再让他们带着蓝领巾,选出大队长、中队长、小队长和小小队长,监督不听话的孩子和莫名奇妙而来的群体的吵闹声。”这是高尔德最近反复念叨的话,因为他家旁边曾经不错的一个小公园里多建了一所小学,每天他都能在午睡时被那群毛孩子吵醒。军官迈克负责领取所有人的薪水,购物,帮大家在某个美好的下午理发什么的,他特别喜欢用他妻子剪布做衣服的那把大小正合适的剪刀在水缸粗糙的边角上来回磨动之后,利落地在自己所在中队战士的头上来来回回理个不停。那种感觉很是过瘾,且能获得一部分买香烟的小费,这挺不错。尤索达他逃掉了,走的时候连自己的那架战斗机也带走了。在这之前,他总是喜欢带着随战记者海明威在战斗中乱飞。作为军队中技术最好的飞行员,向一名记者炫耀自己的本领,这是他所乐意的。战争结束后,海明威在巴黎时,经常在西克姆酒吧里出没,当然,“你应该在和一头狮子的搏斗中,缓慢而从容地倒下,那样足够显示出你的仁慈和英勇,以及死亡的高贵。”这是他经常给其他朋友提起的话。在出版了几本小说后,他便去了佛罗里达和古巴狩猎,捕鱼,看斗牛,也在非洲的乞力马扎罗山上,和附近城市的一个妓女疯狂地做了一次爱。这些他并未在他出版的所有书籍中提到。不过,在巴黎期间,他倒是并不怎么喜欢和更多的女人厮混,估计是喝酒太多,丧失了部分硬汉的能力;或者喝昏了头,忘了夜晚时,男人和女人最要紧的事情。也许是英籍女护士凯瑟琳的缘故。那倒是一个温柔的女性。之前她在英格兰的乡下做挤奶工,后来因为偷喝了庄园主一罐精装酝酿的牛奶,便被驱逐出了庄园。正好赶上战争,凯瑟琳是温柔的,也是有爱心的。她随着战时红十字会去了法国,救助了很多战士,也包括负伤的记者海明威。她在阅读海明威的小说后,竟然不可思议地爱上了小说中的主人公弗雷德克·亨利。她只能每天期待着海明威能一点点地把小说写下去,这样她的爱情就能继续进行下去。

但是故事进展并不是怎么顺利,首先呢,凯瑟琳为了将恋爱进行下去,跟随着海明威去美国佛罗伦萨住了一阵子。起初,他们遇见了一个出售报刊杂志的老头——戈多。老头摊上了一件事,在给青年学生阿A卖早报时,将自己小孩多年没有使用的一块橡皮错卷在报纸中给了阿A。阿A就是好奇啊,他在使用这块橡皮三个月后,自己的经济学教授,也是自己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杜邦教授却被侦探拉斯稀里糊涂地杀死了。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而拉斯却神秘地就失踪了。这本来就和凯瑟琳没什么关系啊,可是后来,城里却发生了瘟疫,成群的苍蝇在城里乱飞,从一条街道飞到另一条街道,从一个厕所飞到另一个厕所。人们很烦躁。而海明威寄居的朋友家中,朋友也就是报社广告商人的妻子莫莉出轨给了经纪人,另一个歌唱家博伊兰。是的,朋友的妻子莫莉是小城里一位不错的歌唱家。但是朋友布鲁姆也就够忍气吞声啊,他想到自己的难言之隐,经常懊恼,却也就和自己那么轻易妥协了。海明威和布鲁姆在家里举办了一次文学沙龙,邀请了小城中的一些文学写作者,和期刊编辑参加了这次聚会。他们的朋友乔伊斯带来了自己所教授英文写作的大学里的学生斯蒂文也来参加。斯蒂文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大家都很喜欢他的谦虚和阅读作品的广泛。大家对他的已有的两年创作抱有很大的希望,尤其是最近发表在文学期刊上的《漫游》,以自己的家乡附近的另一个乡镇马孔多上的长兄马尔克斯在小岛上的漫游经历为主要背景,写的是那里生活的人们大大小小的故事。大家对此颇感兴趣,觉得是个了不起的作品。在和斯蒂文的聊天中,凯瑟琳才了解到,他出生在哥伦比亚玛格达莱的巴真河拉卡塔卡,父亲曾做过战时医生,曾在欧战参加过巴黎解放运动,后来举家搬迁到了拉美投靠了亲戚,成了政府的电报报务员。因为将一条政府转发给军方镇压学生反对政府独裁的高级秘密电报,泄露给了学生领袖安卡提奥而被捕入狱。其实,他父亲也在仓促中把信息传错了,当时哥伦比亚大学有两个安卡提奥,一个是霍塞·安卡提奥,另一个是梅加尔斯·安卡提奥。前者是真正的学生领袖,后者是从小镇马孔多来哥伦比亚大学的依靠保安工作赚取家庭补贴的中年男子,但是斯蒂文的父亲把信息传给了后者。斯蒂文父亲被捕时,斯蒂文正好去了教堂,和牧师组建一个新的唱诗班,当听说了父亲被捕的消息,他便在牧师的帮助下,偷偷来了美国。五年后,新的政府代替了军政府,他们一家也就被平安释放了,他父亲就回马孔多做了乡村医生。快要散场时,斯蒂文还给凯瑟琳讲得兴奋。不过凯瑟琳倒也听得认真。只是在最后大家谈到海明威战场上的事情时,斯蒂文根据学校里的历史老师卖弄的话,说了一个新颖的观点,宏大的战争一般都是由性资源的分配不均而使得男人们狂躁所引起的。本来以为大家会为自己独特而深刻的见解而拍案叫绝,没想到这让大家都显得比较尴尬。海明威朋友布鲁姆的妻子莫莉听了之后,想要大笑,却被快要入喉的一口葡萄酒给呛着了,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而布鲁姆为了掩饰自己的彷徨,劝海明威和乔伊斯喝酒。海明威却眼神恍惚,若有所失似的。乔伊斯觉得在这个参加过无数次的欧战的“老战士”“老革命”面前,自己学生的话是有点不合时宜。

这样一来二去,凯瑟琳和斯蒂文便熟识了起来。凯瑟琳随着斯蒂文去过几次他们的大学,那所大学并不是特别的大,小,袖珍,却也宁静。几乎全部被蓊郁的法国泡桐和柿子树覆盖着,在教学楼的背后还有一大片花圃,里面种着各色的月季、玫瑰,还有一种特别鲜艳的花——罂粟,外人并不知道那就是罂粟,甚至连本校的学生也很少知道这事,只有斯蒂文凭着自己的常识判断出,那应该是罂粟,后来在一个年长的园丁那儿得到了证实。斯蒂文每次经过时都要拉着凯瑟琳的手去抚摸下路旁最大的那棵泡桐粗糙的皮肤,说是会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原始生命力和雄性的力量。因为已经是深秋,橙色的柿子掉满了地面。有些被路人踩出黄色的汁液和腐烂的气味。凯瑟琳就很好奇,为什么没有人捡起来或者爬到树上去摘柿子吃了。斯蒂文则说,前些天老是有苍蝇在城里乱飞,柿子都被污染上了各类肮脏的斑菌。再说刚熟的柿子都比较涩,要用酒精泡过之后才好吃。

从教学楼往前往西走绕过行政楼,在南门出去约莫步行100米,在第一个路口往左拐,斯蒂文两次带着凯瑟琳到邻近大学的一家咖啡店。斯蒂文最初的小说和一部分诗歌都是在那家咖啡店写成的,后来学校里开了一家新的咖啡馆,斯蒂文才去那儿少了。但两次经过十字路口报刊亭时,老板戈多总是对他俩致以热烈的微笑。这让凯瑟琳很不习惯甚至有点窘迫。报刊亭旁总是有伏拉尔米尔和埃斯特拉冈与杂志店老板的儿子贝克特在一起玩一种语言游戏。戈多倒也并不怎么反对自己的小孩和那两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语无伦次、颠倒黑白地胡言乱语。甚至在言语中对自己的嘲讽也是一笑而过,并不太在乎。他最近也在忙于拼接一些有关阿A的老师杜邦死亡的报道和瘟疫逐渐被控制的信息,以便给警察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因为自己曾经给阿A和杜邦卖报纸的缘故,尤其是那块橡皮老是让警察好奇,虽然这之间未必有些必然的因果联系,戈多却表现得十分殷勤,大概是感觉到了自己十多年在校门口卖报纸的价值真正地被发掘了,尤其是那天清晨他竟然发现新到的早报上有张他的照片,大概是说自己和这件案子之间的关联的一则消息。这竟然让他觉得是卖报人真正的尊严得到了展示,并把这件事当做炫耀的事情,将他所在的版面让城里最好的装帧师布朗克装裱了两幅,一幅在自家客厅里,一幅就挂在了报刊亭的窗口正上方。

海明威最近有点心烦意乱,一是觉得凯瑟琳和斯蒂文走得有点近,甚至在一起的时间特别频繁,对自己继续创作下去的小说的男主人公并不像以前那样充满兴趣了;二是凯瑟琳又时不时地问起小说创作计划,而他对自己小说的发展想得并不乐观,觉得语言不像过去那样简洁有力,缺乏了枪口下直视死亡的魅力和勇气。这让他有点犹豫起来。朋友一家对自己的照顾还算周全。但是在街道处的酒吧喝酒时和老板伊尔威克的闲聊,却再次激发了他的英雄主义。第二天他就去了高尔德将军家,想叙叙旧。高尔德将军对海明威的到访极其热忱。海明威曾在战争中报道过高尔德将军的英勇指挥,并拍摄了一张高尔德将军一生以来最满意的一张照片——在辽阔的战场上,高尔德将军骑在马上,挥舞着军刀。高尔德将军特别欢迎海明威的到访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海明威在非洲打猎的经历让老将军极为感兴趣。高尔德和自己的黑人奴仆有一个私生子,别人并不知道,但是他自己对那个孩子很是爱护。海明威便把自己在乞力马扎罗山如何缺氧差点死掉,但是为了体验生命的极致之美,在雪山上和一个美丽的吉普赛女郎做爱的事迹统统说给了高尔德听。高尔德很是满意,最后他带海明威去自己的书房看看他收集的文艺复兴时期拉斐尔的几幅画,以及后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画的《非洲裸女》。进入书房后,海明威便被墙上的那支枪震撼住了,他在那支枪前矗立了半晌,像是神游在战斗刚刚结束的萧瑟和狼狈的战场上一样寂静。高尔德这次一改往日抠门的坏毛病,便把这支枪赠给了海明威。

从高尔德家中回来后,海明威感到了长时间的疲惫。他在洗澡时,在他周围放了四面巨大的镜子,将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21处战争留下来的伤口揣摩了一遍,每触摸一下伤口,他总能感受到耳畔响起来的枪声,让他浑身颤栗,进而有种神经绷紧的畸形兴奋冲刺大脑,在战争的恐惧中,他的身体达到了高潮。楼上朋友的妻子莫莉趁着丈夫不在家和情人伊博兰偷情时,靠近床边桌子上的小杯子不慎被摇晃而落到地上打碎的声音刺激到了海明威。他愤怒了,径直从浴室裸着身体拿着从高尔德那儿拿回来的枪走了楼上。海明威并没有打死伊博兰,而是将他的左肩射伤了。

两年之后海明威出狱了,他在巴黎短暂地栖居之后,又去了乞力马扎罗山去看雪,这次他是一个人。凯瑟琳在美国定居了下来,不过一直等着海明威能把接下来的小说写完,虽然这已经和自己的生活关系不大了。

营员小说:独角兽

文|杨依菲

周一早晨,张薇在行政楼的会议室,与其他男男女女的医生护士们挤在一起。她抬头看了看掉漆的淡绿色墙壁与天花板,心里烦躁不安。刚刚,她本想把自己反锁在女卫生间里,一个人待一小会儿。但原本是门锁的地方,只有一个小圆窟窿,张薇只得在里面用手指一直勾住它。过了会儿,张薇所在的小隔间的门被外面的人猛地拉开了,她松开手,惊诧不已,走出去才发现,这里几乎所有的门都被卸掉了锁。她只能忿忿地回到开会的地方,听主任医师讲完,接着又听护士长讲。这些都没什么重要的;张薇很快就没兴趣听下去了。她用余光四处瞟了瞟,注意到左前方有几名男性回头看了她几次,低声议论着什么。张薇连忙将上半身坐直了,捋了捋头发,露出摇晃的耳环,微小的闪光。护士长说的话她才没心思听,她想着等会还得给王医生发一封短信。她来之前,王医生许诺过要嘱咐这边的朋友,给她分配个轻松些的工作。

护理专业的学生,都得至少实习八个月,取得合格证书,才能拿到相应学分。当时,张薇自己报名的那三家大医院,面试都未通过。她是抽签被分到的这里。城市的三环外,几乎就是郊区,景色荒凉得让人心里直坠。她在短信里对王医生撒娇,求他再帮她想想办法,能不能提前弄到合格证。会议室里的扩音器继续响着:“严格遵守作息安排,不能迟到……每日三餐后供药,详细记录每位病人的用药,随时沟通,随时调整……既要保护自己的安全,也要保护病人的安全……尽最大可能,杜绝生命危险……最后一点,”护士长的眼神震慑地扫过底下的旧人们或新人们,“与病人相处,要么就全程微笑,要么就从头到尾都别笑,切忌谈到某一话题,突然露出笑容。明白了?”

毫无疑问,张薇选择了更轻松的那种。

会议开完是九点,紧接着十五分钟的查房。医生们各自带着几位实习护士,进行晨间巡视并交待工作。张薇嘴上叫着“谭老师”,很快注意到他胸前的铭牌,职称一栏仅写着“主治医师”。一队人马走到慢性病区的住院楼,女病区,三楼,走向靠边第一间301室。走廊里有人在发呆,有人在原地踏步,有人蹲在墙角。301室里,一个中年女人,两个年轻女人,还有一个非常胖的姑娘,都安安静静各干各的,远远一看,要不是窗户都封死了,这里看上去几乎像个家庭。过于简朴的温馨。谭医师依次询问每个人,他身后的护士则低头记录:昨晚睡得好吗,早餐如何,心情怎么样,今天打算干什么,吃了药有没有哪儿不舒服?一位叫周巧茜的年轻护士凑在张薇耳边,悄悄介绍着:一号床的女人得的是产后抑郁症,每天都望着窗子哭,想她的孩子。二号床这位,梦想是环游世界,曾经逃走过一次,但不认识路,自己又走回来了。三号床这个,我们都叫她胖姑娘,她有个姐姐,很漂亮,很瘦,在一家视频公司当全职网红。最后这个,有点儿怪,从来没有人来探望她……

张薇于就是在这时注意到了她,四号床——我们姑且在后文里把她称作A好了——沉闷的、沧桑的脸,小小的、有鱼尾纹的眼睛,淡而杂乱的眉毛,她打量着张薇的样子透露出精细的计算、隐约的敌意……张薇再熟悉不过了。张薇不去看她,而是侧过头,假装专注地读另一位护士笔下的病况记录。她感到A慢慢收回了目光,懒散的语调,敷衍着谭医师的问题。“声音也不怎么好听。”张薇想着,跟着谭医师走向病室的另一角。301病房里另外两个年轻女人的目光,就明显与A不同。张薇认为,那才该是抑郁症患者的目光:他们不关心你,瞳孔里从来映不出你的样子。而A的眼神里,除了疲惫的底色,还有某种瞬间升起的新的东西,这让张薇体内也即刻涌上一股好斗的情绪。实际上,她遭遇过太多类似的目光了,熟知如何应对。气势是不能弱的;这些人不过就是有点儿嫉妒自己。没什么,对张薇来说,嫉妒是常见的,偏爱也是常见的,比如,周巧茜这会儿就拉了拉张薇的衣角,张薇看见三号床的胖姑娘正蜷坐在床上,用亮晶晶的目光凝视张薇,完全没有其他人眼里的漠然或警惕。与张薇对视的刹那,她咧嘴笑了,就像个期待着被奖励糖果的孩子。她腰间赘肉梯田般层层堆叠,呼吸声又重又响,就像是鼻腔堵了,就像是光这么坐着也累得要命。胖姑娘刚想开口说什么,张薇已经没在看她了。他们正要离开时,胖姑娘着急地大叫出声:“那个!那个漂亮的姐姐!”医生护士们都笑起来,走廊上蹲着的人也不明所以地跟着笑。张薇迅速低着头往前走了几步。“她不会扑上来咬我吧?”她在走廊上小声嘲讽道,男医生们也纷纷用玩笑回应着她。周巧茜在旁边看了她一眼。

病人们五点去食堂,排队打饭,用餐,洗碗,也许散一会儿步,最晚六点回到病房。张薇正打算换回连衣裙下班,301室忽然起了骚动。胖姑娘只穿着底裤,手拿一把生锈的厨房剪,哭叫着要剪大腿上的肉。护士们拉她的左右手臂,但胖姑娘力气出奇之大,胳膊肘往后一抡,一个护士的眼窝就被砸青了。所有的男护士们一齐上阵,还动用了少许武力,才终于把胖姑娘制服。她被按定在床上,两条腿在空中乱踢,把拖鞋甩去很远。护士长手握长针头疾步赶到现场,把镇定剂往肉乎乎的胳膊果断地刺入。针管空了,胖姑娘慢慢闭上了眼睛。男护士们汗流浃背地甩甩手,他们挽起袖子的手臂上都有几排新鲜带血的牙印。有人在问那个护士的眼睛有无大碍。张薇看见胖姑娘的底裤和床单悄悄地湿了,气味也随之弥散开。她指了指,立即便有护士上前扯掉她的底裤,更换床单。

张薇站在门口看着,有些不忍心,但并不太想过去帮忙。她看见A坐在自己的床上喝水,冷眼看着自己,好像这一切都是她的错似的。张薇愈发觉得莫名其妙,干脆故作无谓地看向一边。镇定剂又补了一针。明天,她就被转移走,去观察几天。细看才发现,胖姑娘胳膊上,手背上,全是针孔,像被蜂群攻击过。那天吃晚餐时,周巧茜说,胖姑娘有时会出现躁狂症状,大部分时候都很乖,天真烂漫,人缘也好,去了几次急性病区,没几天就会回来。只是这次,给胖姑娘剪刀的那位厨师,可能会挨骂,被扣工资了。张薇随意地提起:“有个病人一直盯着我看。”周巧茜说:“张薇,你在计较些什么?她们都只是病人而已啊!”

果不其然,胖姑娘没几天就再度出现了。她再见到张薇时,仍旧用亮晶晶的眼眸盯着,是渴望被她拥抱的神情。但面对张薇,胖姑娘不敢出声,不敢轻举妄动。好像她也知道,张薇不屑于和自己这样的女生做朋友似的。张薇的注意力更多放在A身上,仿佛她是一个需要被克服的障碍。只要A在,张薇推着装药的小车进病房时,就会抬起下巴,满脸的高傲与镇定。张薇绝对不在A的面前露怯,而A似乎也在暗中较劲,对张薇爱答不理。有一次,她看见胖姑娘枕在A的大腿上睡午觉,打着猫咪似的呼噜;而A静静地抚摸她肉嘟嘟的脸颊,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她们的亲密程度在这种地方似乎很不常见。

也许是多亏王医生的嘱咐,也许是谭医师不舍得让她太辛苦,张薇没被分配到太多工作。有时候,她跟着周巧茜去康复科,看周巧茜带病人们做简单的体操,组织大家围坐在一起,进行团体治疗。那些人要么不愿意开口,要么嘟嘟囔囔地自说自话,张薇觉得这些治疗不可能有什么效果。有时候,周巧茜给张薇讲一些病人的事,讲一个老奶奶的子女们不愿意照顾她了,于是她出院没多久又被送回来了,也许她人生的最后岁月就都交给这里了。说起这些,周巧茜总是飞快拿纸巾擦擦眼泪,又尽量轻地吸鼻子,不愿被张薇发现。张薇并不想安慰她。她只是撇撇嘴,甚至有些想笑。她猜想在谭医生的眼里,周巧茜多半像个毫无魅力可言的三好学生,穿着朴素,从不化妆,太容易被感动,所以自己才会更受到青睐。她不会告诉周巧茜,自己手机里还有谭医生几分钟前发来的短信,问她这几天适应得如何。

张薇很快就不再跟着周巧茜去康复科了。下午,她基本在病房里查找违禁物品,四处走动着与男护工们闲聊,或者在护士站翻看病历,然而医生们的字迹都太过潦草。这段经历的转机发生在某天下午。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没参加团体治疗,啃着苹果走进301室,熟练地掀开四号床的床单,抬起整张床垫,白花花的一片,床板上铺满了有字的纸页,约莫有好几百张。女孩随便拿起一张,盘着腿就读了起来,嗤嗤地笑。张薇喊她,女孩头也不抬:“新来的,你就别管了,我经常过来看她的日记,这个人写得很有趣。”张薇命令她放下,回自己的病房去。女孩耸了耸肩,一边继续嚼着苹果,一边把手里那张纸页拿走了。张薇在A的病床前犹豫了好一会,确认了四周无人后,把病房的门轻轻关上,终于也从床垫底下迅速抽出两三页来。因为紧张,不小心撕坏了一页。她知道,很多病人都有睡前记日记的习惯,这在医生那儿是允许的,甚至是支持的,哪怕只是乱写一气,也会帮助他们与自己交流。张薇看着手里的纸张,怀着类似胜利的喜悦舒了口气,好像终于找到了这个女人的把柄似的,几乎血液上涌。她很好奇,A会不会在日记里提到自己。

张薇又环顾左右,站在A的床边急切地读起来。她先找自己的名字,没找到,就从头开始读。虽然纸页没有次序,但字迹清晰,似乎并非无意识的信笔涂鸦。不过这些,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从未寄出的信。

“X月X日,致独角兽: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我自杀失败的事情,我猜你已经听说了。我是开的煤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醒过来就在医院了。我被抢救过来了。很多医生来套我的话,带我做各种各样的检查,脑电图,核磁共振,等等,什么都查,还做了很多心理测试,最后测出来我是重度抑郁症。好笑吧?等我身体恢复过来了,就被送到精神科了,我觉得自己不太可能出得去了,每次医生和我聊天,都好像是在往不好的方向暗示我,也总是倾向于把我的话往更严重的方向去理解。但是这样的生活也有好的地方,我现在什么也不想,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平静得就要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所以我才要经常给你写信,只有回忆起与你有关的美好的事,难过的事,才意识到我原来还活着。啊哦,该睡觉了。明天再写。再见。”

另一张纸上写道:

“X日X日,致独角兽:你好!好久不见。今天我被抽了整整六管血。七点不到我就被吵醒,因为护士在往我手臂上涂碘酒。这里总是这样,谁也不告诉你什么,连吃药也是,护士拿过来的都是一堆五颜六色的无名药丸,放在一个小盘子里,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护士守着你吃完,还要让你张嘴,抬抬舌头,让她们检查看吞下去没有。吞了,她们还要继续守你五分钟,免得你抠喉咙又把药吐了。继续说今天早上,护士先抽左手,因为我想着留着我的右手给你写信。抽了四管就抽不出血了,那个小护士急得一直扎我,扎我,就是流不出血,她又让我用力握拳,还是没有血出来。她都要哭了。我说,你试试右手吧。果然右手血多,很快就抽够了。小护士说,以后就抽右手,然后很得意地走了。但我下次还想抽左手。不知怎么的,这件事情让我想到,在我才20岁的那年参加的无偿献血。我本来身体就不太好,抽了血就半死不活了,连着几天晚上脚凉得睡不着觉。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献血吗?因为我想让你心疼我。你远远地跟着,看我摇摇晃晃地一个人走回宿舍,不好意思上来扶我,就在那里自己一个人担心……你呀!被人想着的感觉真好。你现在是不用担心我的,我已经开始慢慢地改变了。我和病房里的几个人都相处得不错,有一个胖女孩和我尤其好,她们基本上都和我差不多,喜欢沉浸在个人的世界里。但是你,当然她们是替代不了你的。关灯了,我该睡觉了,再见。”

张薇听见走廊上的嘈杂声,发现已经下午四点了,周巧茜领着病人们从康复科回来了,像母鸡护卫着一队的鸡雏。张薇把手里的那几张飞快地塞回床垫下,把A的被子整理成原本的样子。当A拉着胖姑娘的手回到301室时,她看见张薇正在专心致志地擦拭窗台,把那里擦得一尘不染,扫视了病房一圈,才表情自如地对A点点头,款款走去下一间病室,表情里莫名地多了些底气。那天晚上,张薇值夜班,她故意晚一些去病房关灯,给A留出写更长篇幅的时间。半夜里,张薇心里好奇,几次巡房都有些心不在焉,按捺着想把A的床垫一股脑抬起来的冲动。后来,她打开谭医师的电脑,去查A的个人资料。她看到上面写着“离异”二字。

张薇偶尔会和谭医师一起吃饭。她会放下头发,在餐桌的对面坐得笔直,肩膀展开,夹紧双臂和肩胛骨,费力地保持着看起来最轻松的姿势。她在谈话适当的节点微笑,点头,说着“真的吗?”“好有趣!”,实际上想着的却是谈话以外的事,比如自己有没有露出漂亮的锁骨啦,比如等会要不要同意他送自己回家啦,诸如此类。当她预感到谭医生的表情有些不对劲,像是鼓起勇气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就立刻拿起手机,装作收到了一条重要的新消息,或者借故离开一小会儿,去卫生间里照照镜子,让谭医生在这段时间里冷却一下。别的男护工们眼神里渐渐有了哀怨的神情。周巧茜说:“专心工作,对你来说那么难吗?这里不是你招蜂引蝶的地方吧?”张薇假装无辜地说:“他非要请我吃饭,我也没有办法。”周巧茜说:“那你每天化妆,喷香水是什么意思?”张薇眨眨眼睛:“我没有化妆,也没有喷什么香水啊。只是沐浴露的味道啦。”周巧茜气得转身就走,张薇从窗户看见她走出了这栋楼,一个人坐到绿化园的长椅上,变成一粒白衣小人儿。张薇看了几分钟,也没有人走上前去挨着她坐。

张薇没什么事业上的愿望。在读书时,她成绩平平而已。她的天赋不在于此。她知道自己和周巧茜不同,和那些卖力工作、渴望被护士长提拔的人不同,和那些圣母般热爱着、同情着病人的人,都不同。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就像在长满荆棘毒草的森林里穿行。她不想融入,只想保持自身的幸福与洁净。服务、奉献、牺牲……怎么会?一个健康的人,为什么要为了病态的人牺牲自己?张薇长得漂亮,虽然不能当倾国倾城的大明星,姿色在生活里也绰绰有余了,走到哪里都是视线的焦点。她没时间忙于工作,她得忙于真正的生活: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清清爽爽,尽量胜过别的女人,讨男人们喜欢;她得忙于留意周遭投来的目光,调整言行与表情;她得忙于与男人们周旋,精进所谓的恋爱技巧。她活在一场场华尔兹式的博弈里,保持着清醒与矜持,在安全的地带前进或后退,既给对方设置障碍,也诱导他们一步步向前。张薇只在这个领域精益求精,她已经习惯了暗自揣测对手的心理。所以,她得把精力从工作中省下来,留到真正重要的那些活动里去。在她的主战场,她要漂亮地赢。

每周二、四和周末,是家属探望时间。住院部一大早就会骚动起来,人们都在走廊上徘徊,踮着脚往外看。胖姑娘的姐姐来时,张薇一看就明白,自己和那个女人才是一类人。她甚至觉得,她俩在相貌上也有些相像。那位姐姐提着一大包零食猫步走来,戴着遮阳帽和墨镜,露出红唇,一颗痣和窄窄的下巴,没坐几分钟就走了。胖姑娘的情绪又泛起波澜了。她发作时,把所有的膨化食品袋都狠狠踩破,听起来像病房里在放鞭炮。她在A的怀里哭着,A使劲按住胖姑娘满是针孔和伤痕的手,不让她去乱拧身上的赘肉:“我好胖!我好胖!我好胖!”“我想瘦!我想瘦!我想瘦!”她号啕着。张薇和别的护士赶过来,围成一个圈,镇定剂也准备好了,针尖咕噜噜地向上冒出一滴液体。胖姑娘抬起泪流满面的脸,指着张薇说:“像漂亮姐姐那么瘦!像你这么瘦!瘦!”A也看着她,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她那张年轻的,带妆的脸。那一刻,张薇费了些力气才让自己看起来面不改色。她有些困惑。但她不会认输的。她自认为没错;她的漂亮和优越是上天赐予的,又不是从谁那里抢来的。

她仍然继续偷看A的信,每天下午都如此。那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被母亲接走了,她母亲临走时说,女儿不能错过高考,她语文成绩很好的。最忙的时候,别的护士们都抢着好好表现,张薇则靠读这些信来打发时光。每当周巧茜带着病人们回房,张薇都装作正在准备热水、点心和水果,或者皱着眉头研究病历的样子。她相信,只要当事人不知情,自己正在做的就对谁也构不成伤害。她不会把这些信件的内容告诉任何人。也许,她还想从信里确认A究竟为什么讨厌自己,果真是因她年轻、漂亮、幸福、健康?她之前的人生里那些和A一样的女孩,也果真是因为这个原因?张薇想知道。她不知道自己得到了答案以后,会不会更开心、更虚荣。她后来越来越疯狂,每次从床垫底下一抓就是一大把,甚至会直接抱起一摞存进自己的储物柜里,夜班就拿到灯下忘情地读着,有时候她也渐渐忘了是在寻找什么。

“X月X日,致独角兽:你好,好久不见!今天醒来一直心悸,出冷汗,头也有点儿疼。我告诉了谭医生,他说那就不吃昨晚那种药了,换一种。我问具体是什么药,他总说明天就告诉你。

“今天我一直躺着,觉得快要死了,身上还在来例假。不过这封信我也因此可以写长一点。我想到了一件事。在我读中学的时候,才十几岁呢,每次来都疼得不行,课上到一半就蹲在地上哭。数学老师很讨厌我,让人赶紧把我送去医务室。这时你突然自告奋勇。所有人都哄笑起来,从教室前后门探出脑袋,看你怎么背着我走。我虽然身体难受,意识还是清醒的,心轰隆隆地跳,连耳膜也在跳,擂鼓一样,我好怕你听见。你小心翼翼托着我的大腿,我感觉你手指越来越僵硬,一动都不敢动,以免我误以为你在摸我的屁股。真好笑!我猜你那时和我一样紧张。我们平时不怎么说话,因为太害羞了。连你背着我的时候,我们都没怎么交谈。我偷偷感受着你的温度,祈祷着你能走慢一点。躺进医务室的床上后,你就坐在旁边看我。我装作不高兴地赶你走,我说我要睡觉了。其实我后来也没睡,只是实在不好意思和你共处一室。我尴尬得不行,害怕自己会露丑,傻傻地躺在那里,头发乱糟糟的,脸色惨白……所以我把你赶走了。后来我读到一句话,说大部分冷漠的人其实只是害羞而已。我知道我是;我知道你也是。

“我们相遇得太早,才十三、四岁。也可能是相遇得太晚,那时候我就已经自卑起来了。下课后,你跟那些嘲笑我的男孩子们打架,你根本打不过人家。第二天,我看到你鼻青脸肿地来上课,我就用课本挡着脸,不让任何人发现我在流眼泪。我甚至没去感谢你,安慰你。但是,你和他们打有什么用呢?回到家里,我爸爸喝醉了也打我,骂我,你难道也要来我家和我爸打架吗?后来上高中了,我们不在一个班了。每天做广播体操,总能看见你在你们班的队伍里一直看着我,呆呆地看着,看不够似的。有时候,我从体育课回到教室,课桌上摆着一瓶饮料,或者一袋水果干。我知道那是你偷偷买给我的。你总是避免与我碰见。为什么我们之间这么别扭呢?

“读大学了,我们在同一个学校。但我后来和魏鹏在一起了。四年里,你没有和任何人交往过。有时候,从别人口中听到你的事,刚开始让我感动,后来令我敬佩,最后我开始害怕。我始终问你,也问我自己: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我有什么特别之处,让你这么多年把我视作你的唯一?我自认为不配,我自认为实在没有这等的魅力和本领,我后来——”

这封信的最后一页就是这样了。张薇呼出一口气,望着天花板,沉默了一会儿。她找不到能接上这封信内容的纸张,只得作罢。她看了看钟,已经凌晨三点,外边没有任何动静,她决定过一会儿就去巡房。不远处,301室里,A睡着,所有人都睡着,都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X月X日,致独角兽:

“独角兽,今天天气很不错,我一整天都在写信。我重新想了想,决定请你把之前的那些信全都扔掉。那些信都写得不好,乱七八糟的。那些不是我想让你记住的我。我只想做一个新人。请你务必把我所有写砸了的信扔掉。独角兽,只有在跟你写信的时候,我才有勇气全面地倾诉我自己,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多一点,再多一点。我绝对不愿意伤你的心,我只想把我的全部都解剖给你看,清清楚楚地,毫无保留地。我的一切都与你有关,一切。你明白吗?

“你知道的,我爸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只顾把我喂饱,不至于饿死而已。情感方面的交流基本是没有。他常常用板凳打我,与他共处一室我就怕得发抖。我妈也怕他,所以她也不敢护着我,否则爸也打她。我爸有时候说我难看,说我嫁不出去,说他肯定是白养我了。我猜学校里的人欺负我,和我爸打我是同样的原因,因为我难看,总是畏畏缩缩,怕得要命。还好我遇见了你。在我被那些小混混欺负的时候,你就像一根救命稻草。但那时候,我每天早上刷牙洗脸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与好看是毫不沾边的。什么青春,什么花季雨季,豆蔻年华,狗屁!我恨镜子。我不愿意看见自己。我不理解你为什么总是看我,像看什么宝贝似的,在课上,一个劲地回头看我。你不会越看我越觉得羞愧吗?你喜欢的这个人,总是郁郁寡欢,刺猬似的缩在角落,被别人以‘就是看你不顺眼’为理由,想欺负就欺负,想嘲笑就嘲笑……每天晚上,我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筒学习,困得眼流直流,成绩还是好不起来。数学老师最讨厌我,班级接力赛我是拖后腿的那个。我好像陷在沼泽里,挣扎了很久很久……我不敢相信你真的愿意帮我……

(此处,约六百字的内容,被写信人划去大半,辨识不清。)

“……后来我试探性地告诉你,有个男生在追我,我打算接受他,我想谈一场恋爱,我已经二十一岁了。你竟然没有表现得很难过,还说要祝福我。我想你是不在意我了才这么说。于是我和魏鹏在一起了。结婚也很快,因为我想尽快搬出去我原本的那个家。所以,魏鹏再有什么不好,我也全都忍进肚子里了。没多久我就开始被打。我当时不敢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让我离开他的,但是我不愿意。我如果离了婚,就更不值钱了,就再也不会有人要我了。而且,我已经依赖上他了,我不愿意这些年付出的一切全部作废,我的世界除了他没有别人了。我就像戒不掉毒品的人,反复告诉自己,毒品让我快乐,毒品让我精神百倍!我不联系任何人,白天也不出门,怕别人看见我没藏好的伤,怕别人发现我的生活这么狼狈。我和你也疏远了。我失去你了。除了他,还有谁会爱我呢?至少他只是打我,没有赶我走,他还是爱我的,他会跟我道歉,一边流泪一边扇自己耳光,会说各种各样的甜言蜜语来安慰我。每次他打完我,我们都会重新过一次蜜月。后来我知道他外面有别人了。他要离婚,这比打我更痛。之后我就开始抑郁,我那时候不知道这是抑郁,只知道每天醒来就是觉得一切都完了。有一次我出门,去街上淋雨,结果路人打电话报警,把我送去了公安局。就是这时候,在我最孤独无助的时候,你回来了,回到我的身边。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我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离过婚的女人了。我身心都遍布疮痍。然后你竟然说,你一直爱着我,这么多年,一直守护着我,没有爱过别人!这是你说的……

(此处,约二百字内容,再度被写信人划去,辨识不清。)

“……我很想相信你!可你的语言太软弱,我的城墙又太坚硬。我想相信你,我真的想,但你却说服不了我。你口才从来都不好。我这样一个女人,那时候因为吃药,体重暴增四十斤,脸憔悴得像六十岁,头发一把一把地掉。有一次我洗完头,以为地上有条蛇,仔细一看,原来是我的头发。你说,你没那么在意外貌,但我的心灵又有什么好?不也是软弱,愚蠢,容易受骗,缺乏判断力?我找不到自己的优点,一个也找不到。更何况我从没真正属于过你,你怎么能一直爱一个这样的人?

“……我还记得你的解释。你说你爱的就是普通。你说你爱一切真正的、彻底的普通之物。普通对你而言就是真实,就是诚实。你说,你觉得所有的美丽、光鲜和优秀,都好像在假装,好像在讨好着什么。你不爱那些美的女人,上进的女人,聪慧的女人,慈悲的女人,你爱我就是因为我太普通了,普通得就像全世界的平均数。我听完你这番话,宛若五雷轰顶。你伤透了我的自尊心。我用全力扇了你一巴掌,让你滚出去。等你走了以后,我就琢磨着,完了,我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满意了。你一点都不懂我,你从来不懂我。普通不是我想要的,真实不是我想要的,丑陋,平庸,漏洞百出的生活,不幸福的生活,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就是肤浅,就是伪装,就是讨好,就是美,上进,聪慧,优秀,慈悲。你竟然在我身上苦苦寻觅着我最想抹去的东西,并作为爱我的条件!你爱的东西是我所恨的。我的自我存在一天,就与你势不两立一天。

“独角兽,如果这些话很刺耳,也不是我有意伤害你。我到了这个地步了,不会想伤害一个唯一爱我的人。我只是需要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我请求你的原谅。虽然我知道,你从来没有恨过我。

“就写到这里吧!我的手好疼。我好累。”

“X日X日,致独角兽:

“你好!我重读了一些信,发现我把一些事情翻来覆去地写了很多遍。今天晚上,我和胖姑娘去小花园里散了会儿步,黄昏的天空真美啊,每年春天都是如此。那些粉红色的云。就像巨大的玫瑰花瓣。如果人有下辈子,我希望成为一个让自己满意,也让别人满意的人。

“这时候我想到了你。你是这么好的一个男人。我遇见过的所有男人里面,你是最好的那一个。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天使,那就是你。然而,遗憾的是,你的外表真的太普通了。你一直都穿那件红黑色的格子衬衫,脏得不能再脏了才洗。夏天,你穿短裤和黑色拖鞋,腿毛都露在外面。看到你这样子,谁又会相信你的内在与其他人不同呢?连我,也因为你的普通而不能真心爱你。但我责怪的不是你的普通,而是我自己的普通。我对自己不满意,所以不能对你满意,因为你与我相似。爱上你会让我羞愧。对不起。

“有一次,你和班上的倒数第一、倒数第三,被几个老师轮流在讲台上骂得狗血淋头。数学老师用戒尺打你们的手心,你故作夸张地‘嘶’了一声,全班都笑了。可怕的是,我当时竟然不是讨厌那几个老师,而是为你感到丢人。运动会上,你弄丢了接力棒,在周围的一片指责声里,我看也不愿看你一眼。我不敢为了你与他人对立……我的成绩已经够差了,而你甚至比我还要差。我知道,我在被窝里看书时,你也在男生宿舍里打着手电筒。你和我一样努力,但你的成绩甚至连我都不如。家长会时,我瘦小的妈妈坐在我的座位上,我感到羞愧。然而,你家来的那位,看起来也有点儿庸俗,一头枯草般的红发,一走出教室门就骂街似的训斥你。她与你的温柔气质截然不同,但你们的长相却如此酷似。我当时惊恐地感觉,好像你只要再长大几岁,就会变成你母亲的样子。每当想到你有着这样的家庭,这样的母亲,我又一次感到羞愧。

“我读书时成绩就不好。大学毕业后,又一直被魏鹏关在家里。我没有过正经的工作,也没有好好工作的能力了。的确,我对社会没有什么贡献,所以在医院里度过余生,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而你的工作又算什么呢?公交车司机。每天都腰疼,肩膀疼,贴着膏药片,一周去三次盲人按摩。十分钟不抽烟,手就抖得握不住方向盘。你又挣得了几个钱呢?你又比我好到了哪里去呢?

“我从小没有尝过被爱的滋味,而你竟与我同样孤独。

“我爱的人,是个打女人的,酗酒的,暴躁的,双眼发红的混蛋。可我没有勇气离开他。我除了他别无选择。或许有人会说我有选择。不,没有任何人爱着的生活,根本不是一种选择。

“而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呢?你爱的那个人,比我爱的那个还要糟糕!我的人生令我羞愧,你的也是。所以,我从没有和你在一起过。这就是原因。这些想法是丑恶的,我知道。但我却不得不被这些世俗的评价标准所虏获,以至于最终到了无法真心接纳你的地步了。在某种意义上,你就是我。爱我自己有多难,爱你就有多难。可你是那么纯洁。你真心地爱着我的平凡,也心平气和地接纳自己的普通。你的语气,态度,表情,动作,都让我知道你没有说谎。你多伟大。你是神。你是独角兽一样的存在。我打心眼里知道你的宝贵。但是,那个世俗的我,那个表层的我,认为你不过是断了一只角的山羊。我做不到……

“你是这么好,这么好的一个人,我不想你孤独地过一辈子。请你去爱一个别的姑娘,别为我浪费时间了,好吗?你也要活得像别人一样幸福。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你一定要实现它。

“我又世俗又功利。我无法摆脱的一个想法是,纵然爱情也有等级。我们只会爱上比我们高一等级的人。而真心爱我们的人,是比我们低一个等级的人。这就是爱情的运作规律。你爱我,因为我稍微比你更高一级,高那么一点点。如果你不是现在的你,你也就不会爱上处在这个等级的我了。如果你不是一事无成,又怎么有心思惦念我呢?如果你不是追求不到别人,又干嘛在我这棵树上吊着?虽然你总是说,我就是我,没有任何背景的纯粹的我,你没有把我和任何人作对比,你爱我是注定了的。可是要相信你,真的好难。虽然,现在回忆起来,你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最重要的人。最。”

张薇有些心神不宁。有时候,她控制不住地偷偷盯着A看。这个槁木般的女人,她冷冷地看着胖姑娘丢下手中的棒棒糖,露出笑容扑向张薇,像投向姐姐的怀抱。她抚摸着张薇的脸,稚气地喃喃道:“姐姐你真好看,我真喜欢你……我真羡慕你……”这时候,A会看着张薇,那表情就像希望把张薇的人生和皮囊都剥下来,给胖姑娘换上去似的。

但张薇不计较了。她已经对A知根知底,她完全不是自己的对手。虽然这里的每个人都没有真正的隐私可言,张薇仍会在某些瞬间感到一阵阵针扎似的愧疚。然后,张薇开始意识到,自己正试图在A的身上寻找着什么,外貌或者性格,她寻找着A的可爱之处。如果她信里的内容是真的,那么她的可爱之处,一定能找得到的。她不是个杀人放火的坏女人,也没有难看到人神共愤的地步。她只是……普通。她成天耷拉着灰黄的脸,瘪着嘴不说话,脸上有几团雀斑,有些凹凸不平的脂肪粒或小坑,五官乏善可陈,令人提不起兴趣。她看起来不像个能写出那些疯狂的字句,能讲出一段爱情故事的人。当然了,这里又有哪个人是张薇能看得透的呢?张薇怀疑过,A写信的对象,既然不是她的前夫,那就只能是她的男友。可是,看看她每天浑浑噩噩的样子,惊慌避开每一面镜子的样子,坐在床上两眼发直的样子,行尸走肉的样子;还有更重要的,从没有人来看过她,张薇向谭医生确认过了,一个人都没来过。

A不像个正在被爱的人。张薇一想到这一点,一想到那些信,就感到心烦意乱,很想做出点儿什么,确证点儿什么,或者打破点儿什么。有一天早上,张薇甚至鼓起勇气,对洗漱完毕的A试探性地说:“早上好!你今天真漂亮!”说完后,她不敢看A的反应,快步走开了。后来,张薇继续做着实验,主动从这边迈出舞步,她甚至还给胖姑娘带了几回零食。那天下午,301室的氛围很好,所有人都像是健康的。胖姑娘搂住张薇的脸,甜滋滋地亲了几口。胖姑娘呵出的气,在脸上痒痒的,张薇笑了。她这才意识到,这是自己来这以后,第一次对她们露出笑容。余光里,她感觉A渐渐成了一面泪光闪闪而摇晃不休的湖。但当她要去看,A已经转开眼睛了。那天晚上,她跟王医生打电话说,其实,也不是那么急着要走,毕竟这里的工作真的挺轻松的。

的确,即使A有时仍用防备的目光看张薇,张薇也已经不在意了。她觉得A苦苦守着的那点儿幸福和骄傲不值一提。多可怜,她就只能给那样子的一个男人写信,一个公交车司机……老天啊。而张薇,当许多人借着酒劲给她打电话,说“我想见见你”,她往往连这个人的长相都想不起来了。张薇从没有单身超过半年,也不会像匹饥饿的母狼扑入苦恋。她权衡着,王医生是个更可取的对象,他说过,可能会让自己做他的医助。谭医生略逊一筹,才仅仅是个主治医师,而且,他工作的这家医院有点儿破,张薇还是想去市中心的综合性大医院。还有那几个对张薇献殷勤的人,她想着也不能太冷落他们,可以什么时候给点儿甜头,听他们装模作样地吹嘘自己,讲荤段子……她得和这些人暧昧得长久一点,她不会断自己的退路。有一天,张薇发现,每当谭医生很忙的时候,自己往往都是独自吃饭了。别的女护士们都坐得远远的,聊着笑着,仿佛张薇不存在。这时候,她会忽然记起,自己好像从读书时起就不招女生们待见,明着暗着被冷嘲的事情有过好多次,那么多不着痕迹的排挤,让她无从发作,只能在走路时把下巴抬得越来越高,好像她才是那个对她们不搭理的人。张薇没什么好抱怨的,她知道,想要幸福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人生就是去练习几副新的表情,直到它们长在你的脸上。无论真实如何,只要最后能幸福就够了。不是吗?

谁也没想到的是,张薇的实习在一周前仓促地结束了。这一周里,护士长组织了一次针对张薇的批评大会。在会上,张薇红着眼睛,差点儿情绪失控,会后又和周巧茜,和谭医生,都大吵了几架。张薇于是决定提前走。谭医生看着她,仿佛遭到背叛,表情复杂。而周巧茜说:“你一直都对她们毫无同情心!从第一天起就这样!”他们说,都是张薇的责任,因为那天晚上是张薇在值夜班,301室也是她负责主要监管的病房之一。但那天晚上,她却沉浸在偷窥病人日记的乐趣里,两小时才巡房一次。等她惊醒时,大祸已经酿成。护士张薇玩忽职守,分不清主次,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病人。他们继续说道,A本就是因为自杀未遂才住进来,最后,竟然就在眼皮子底下自杀成功了。病房里没有任何危险道具,护士们都检查过了,而不负责任的张薇,竟然没有一点防范意识。谁也没有想到,是胖姑娘下的手。

他们继续说,天知道,她们每天形影不离的时候,饭后散步的时候,A是劝了胖姑娘多少次,才把她说动,让她相信这么做是为了A好,是她们友谊的证明。整个病房里,也只有胖姑娘才有这样的力气。他们甚至怀疑,A从一开始就是因为这个,才苦心孤诣和胖姑娘交朋友。精神病院里哪能有真正的友谊?护士张薇既然一直在看A的日记,为什么连这点也没有察觉出来?

那天,凌晨三点,A把胖姑娘轻轻摇醒,告诉她,就按之前说好的、排练好的那样,但动静要小一些。尤其呼吸声,你先蘸点水,通通鼻子,免得喘气时把别人吵醒……尤其是,你自己不要哭,不要叫,不要害怕!如果你害怕就闭上眼睛,想象你姐姐来接你,她漂漂亮亮地走过来,手里提着零食。你要乖乖的,除此之外什么都别想,手上使劲个五分钟,一切就结束了。如果还是害怕,就使出更大的劲来,这样也结束得更快。然后,你就回到你的床上,继续睡到天亮。知道吗?胖姑娘点点头,她赤裸的足弓贴着冰凉的地面走来,在黑暗里摸到了A的颈项,用两只手握住,使出从头到脚的力气。最后,她从手掌一直麻到了大臂,手指几乎失去了知觉,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好像只是在黑暗里捏着某种劣质的橡胶玩具。她睁开眼睛,看不清枕头上的A成了什么模样,只是头皮上有蚂蚁乱爬。她摸黑回到床上,裹在被子里嘤嘤低泣,感到身体越哭越冷,声音就发展成了嚎啕。那时候,一号床已经空了,那位年轻妈妈头一天已经办理了出院,新的病人还没安排进来。而二号床,被惊醒后就滚到地板上,蹲在角落抱紧自己,嘴里念叨着:“南京……华盛顿……耶路撒冷……大峡谷……桂林山水……伊甸园……非洲草原……金字塔……北京……都想去,都想去……一个一个去……”隔壁302室,一位老奶奶也醒了,大声地念佛经,大拇指弯着,把食指关节当佛珠快速地划抠着;另一个人用力拍打墙壁,让301室安静些。护士们赶到了,胖姑娘哭得喘不上气。有人打开灯,掰开A的眼皮,看见她的瞳孔已经完全散了。

——这些,是胖姑娘再一次被送进重症隔离室时,分了好几天,才老老实实交待清楚的。

张薇坐在谭医生的办公室里,哭着查找A更详细的病历。果然,她是在一年前,由于重度抑郁、自杀未遂和中度妄想症进来的。上面还写着,她流产过两次,有个不足月便夭折的孩子。而紧急联系人一栏,则没有填任何名字。谭医生说,医院将负责后事的处理,你别再添乱了。张薇说:“等等,我想,她其实有一个可以联络的人。她好像一直在给那个人写信……”谭医生激动地说:“你是说床垫下面那些吧?你怎么会相信那些东西呢?那都是她神志不清时写下的。我们都看过了,都讨论过了,确认过了,它们没有任何价值。如果我没记错,收信人写的还是独角兽?你说该找谁去?找不到的。都是她幻想出来的。她有妄想症。”张薇说:“不是的,我找给你看……那些信在哪里?”谭医生指了指碎纸机。

张薇颓唐地坐了下来。谭医生沉默了会儿,有些感伤:“反正人没了,材料也没参考价值了。你要走就走,这几个月算我白培养你了。你还是可以稍微反思一下吧?就算你不喜欢这份工作……你也,你也……算了。”不知怎么的,张薇忽然察觉到,他与其是恼怒张薇犯了错,更多是舍不得她就这么走。张薇看着他,说不出别的话来了。她此刻感到疲惫,感到自己所热衷的表演和周旋,也变得索然无味。最后那几天,她在走廊上迎面碰见谭医生和周巧茜时,也都低着头避让开,没打招呼。

胖姑娘被隔离了一周。一周以后,A的后事已经处理完毕了。胖姑娘没有再回到301室,而是被重新排进了单独的隔离病房,房里有摄像头,24小时地监控,不远处有一张上锁的铁丝网。张薇实习生涯的最后那个下午,她决定去单人间里看望胖姑娘。一周不见,她恍惚觉得胖姑娘更胖了。穿着蓝白色条纹的病服,胖姑娘从床上站起来时,就像一座白色的巨轮升起。张薇差点认不出她来。

胖姑娘照例一看见张薇就扑上来:“我喜欢你……我也想像你一样……姐姐……”她咿咿呀呀地说着。不知道为什么,她被剪成平头了,头发一根根地竖着。说着说着,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把戴有写了姓名与编号的蓝色手环的、胖乎乎的手,从领口伸进去,一直伸到她巨大的胸罩里,像是惊讶地发现了什么似的,恶作剧地在那里揉了一把,朝张薇吐吐舌头。胖姑娘从里面摸出来了一张散发着汗味和体味的小纸条,有些害羞地递给张薇。

张薇展开来看。她已经认得了A的笔迹。

“我知道你读过我的信。请联系这个电话,去这个地址。把我所写的全部信件,交给这个姓杜的男人。

“你是我想要成为的那一类人,但我们在你眼里,或许是可笑的。请别介意。有幸相识。”

胖姑娘看着张薇读完了纸条并好好收了起来,于是说:“姐姐……你知道我为什么……住这里吗?”张薇摇摇头。她怀着信任的神情继续说:“因为……晾衣服……有一天,我的内裤……被风吹跑了……他们指着说,好大的内裤,好大……巨无霸……所有人都在笑……姐姐,我想吃巨无霸……汉堡……”

张薇已没有了那些信件。她觉得这几个月的实习生涯像个感伤的梦。第二天,她回到市里,仍然按照纸上所写的号码拨过去。听筒里说,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张薇去寻访纸条上的地址。她问了几位提着菜蓝的老人,他们都说,附近从来没有那么一条街,也没有那么一栋楼。她去公安局,警官们按动着鼠标说,查无此人。张薇走在烈日下,心滋滋地冒着冷气。或许,真如谭医生所说,这个男人,真的是独角兽,是一种不存在的生物。这一切都是A幻想出来的。也许,她太过孤独,所以幻想出一个人,这么些年都死心塌地爱着她;可同时,就连自己也无法相信这种幻想。没错。所有人都看过A的信,这根本不是个秘密。只有自己傻乎乎地偷看,还沉迷进去了,真是可笑……都怪之前没有好好听过病理学的课……张薇走在街上,一个人苦笑着。没错。怎么会有人钟爱平凡呢?怎么会有人爱生命的绝对存在,而不是生命的美丽附加?怎么会有人不看到花,不看到叶,不看到树,而是看到它们内在的发光小核呢?不存在的。就像这个世界不存在神,不存在天使,不存在可以丢开自我意识,丢开利弊权衡的人。不存在的,对吧?

张薇咽了咽口水,阳光在上方晃个不停,她努力抑制着胃里上涌的呕吐冲动。只是,在回公交车站的路上,似乎有一个悲伤的男人与张薇擦肩而过,气息宛若某种低沉的暗物质。小小的黑洞。张薇像登时被什么击中,不明所以,立刻敏锐地回头去看,慌忙地喊着:“杜、杜……”张薇愣在了那里。不仅是因为她叫不出他的全名,还因为无论是面容还是背影,那个男人都太过普通,太普通。格子衬衫,深棕色短裤,黑色拖鞋,以及模糊的,难以找出特点的五官。他可以是任何一个人。看吧,仅仅才几秒钟后,那个男人便被这世界彻底丢进了人海之中。

“青年创意写作营”是十月文学院“十月文学高校计划”的重要内容。“十月文学高校计划”是十月文学院为促进文学深入高校,扩大在青年群体中的影响,团结凝聚高校文学力量,促进文学发展繁荣而打造的重点工程,包括“青年创意写作营”“十月青年读书会”“十月文学高校课堂”等系列内容,将逐步在十月文学院和各大高校展开。

“青年创意写作营”旨在发掘培养优秀的高校文学创作人才,聘请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编辑家、出版家为创作导师和指导教师,从作品入手,对有潜力的青年创作者进行集中、重点、有针对性的教育与指导。“青年创意写作营”是十月文学院倾心打造的青年作家高端培养平台,将充分利用各方资源,为来自各高校的优秀文学创作者提供名家指导以及发表和出版的直通道,为文学创新发展培养后备军,为全国文化中心建设凝聚青年力量。

图文编辑|贾国梁焦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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