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封，写给他的信

7年前的六月，我21岁

在澳洲，读大二

从认识他，到现在慢慢看见文档里呈现出一个个黑色的汉字，南半球和中国有一个半小时时差的凌晨3点52分。是21年6个月零22天。

本想在这个月初写的字因为复习，考试，零零碎碎的种种而拖到现在。但心中，却还是一点框架也无。

谁说过，记忆太凌乱而支离，往往被问及时，总会有不知该从何说起的窘境。

他身材并不高大。却直至今日仍旧算是匀称，一丝多余的脂肪也无。

模特一样标准的身形，高挺的鼻梁，分明棱角的脸庞。手指上，胳膊上总有鼓起的血管。腿很长。小腿胫骨上有大学时代天天踢足球留下的许多褐色疤痕。

这样一个男人。不用上班的时候，夏天穿运动T恤和短裤，冬天是牛仔裤，深色针织毛衣，蹬卡其色麂皮鞋。上班的时候总是穿裁剪贴身的西装，皮尔卡丹镂空波纹系带黑色皮鞋。这样的经典款皮鞋，我再没有见到另外一个人穿的这样好看。冬天的时候也只是套灰色羊绒大衣。没有公文包。

他吸很多的烟。555白色的包装盒。永远是敞开着盒盖，摆在茶几上。车上。好像随时等待着一只手把它拿起来，取出一支烟，再放回原位。

他喜欢开车的时候吃糖。我们也总是喜欢一样的口味。曼妥丝的西柚味。糖果的西瓜色，恰巧也是最合我心意。但直到今天，我也并不知道，是我们都一样喜欢那糖果，还是因为我喜欢，所以总能在坐车的时候吃到。

他爱喝酒。曾经常常是每顿饭必须要喝那么一瓶啤酒。家里也常备一筐筐的酒。吃饭的时候，吃完饭后，那么一大玻璃瓶的啤酒慢慢也就见底了。

待人绅士。说话好听。年轻的时候很帅，现在也依旧很帅。喜欢买衣服，是说着上大学的时候就算每个月吃饭不够钱，也一定要省下来买一件新衣服。

高一的时候中午放学他去学校看我，拎着整整十公斤从北京专门带给我的栗羊羹。站在校门口抽烟。看见我的时候，给我一个很长的拥抱。被数学老师看见，打电话给母亲说，你女儿是不是和一个年轻的男子在谈恋爱。

他去给我开家长会。每次第二天老师也总会说，你爸爸看起来很帅呵。而且很温和的样子。

嗯。他是我爸爸。

对他的印象，和对母亲的印象是绝对不可比拟的。

相处时间很少。一年里也就只是寥寥几面，有的时候可能更少。

很小的时候总是幼儿园放学，被他扛在脖子上和妈妈一起去深大校园散步。夏天在散落黄色雏菊的草地上抱着他送的白色大熊照相。然后我们会一起走去食堂买馒头，有的时候也在那里喝绿豆粥。那时候深大的食堂要用粉色或者浅绿色的饭票。不锈钢的勺子总是因为频繁使用坑坑洼洼。

小学的时候，他去法国留学之前，唯一一次我上学没有赶上班车快要迟到，是他打的送我来上学。

再后来，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加入少先队，他已经在法国了。第一天入队，戴着红领巾直到洗澡都不肯摘，妈妈说要照张相片寄给爸爸。那相片后来出现在他法国宿舍的墙上。

回国的时候收到他送的洋娃娃。穿绿色格子连衣裙。栗色的长卷发。却因为小时候的我喜欢拆卸娃娃，所以现在也早已不知所踪。

再后来，他就离开了家。

之后有很长时间的记忆断层。好像四年级时候放学的时候在校门口见到他，吓地跑回教室找班主任，哭得不成人形。然后被她劝说着好好回了家。

也曾几次被他接着去了哪儿聊天。断断续续的聊天。却总也是带着许多的防备和疏离。

日子流水一般的过。记忆却只是零星的增加。

那些打上了“爸爸”烙印的物件。从13岁生日起，7块Swatch。他买的数不清的Nike.初三开始用的LGmp3.他买给我的第一张王菲的港版CD《只爱陌生人》。Sony红色P100.NikonD60。他买过的不计其数的衣服。

小的时候去吃饭，我被卖海鲜的人吓哭了。他二话不说，冲上去把那人的门牙打掉。

那年住在他北京的家，他说，听到我和谁打电话。“有些担心是不是和男朋友吵架？如果有一天你的男朋友和你吵架，我一定不饶他。”

也是能体会到这之间的转变。我慢慢长大，世界里有了太多他并不了解不认识的人和事物。太多不可控制的局面。

他的保护从最初的包揽一切，慢慢的，也变成只能是担心，好奇，却无力的站在和我隔着一段距离的边界之外。

不了解别人的父女是怎样一种相处摸式。但每一对父女也应该总是有属于他们的特殊的记忆。

他妻子说，他虽如此，却极其浪漫。这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他们在法国吵架，她要离开，他去临近的超市买了大束的玫瑰装满整个单车筐追到车站挽留。

徒步在法国旅行。见到大海不顾一切就跳过去。

这样的感性。敏感而脆弱。不喜欢孤单。喜欢有很多的朋友。

喜欢倾诉和倾听。喜欢热闹。

喜欢小动物。对两只收养的小猫尽心尽力。

我想我也一直是很爱他。虽然不一定及他爱我那般深情。

但我们之间却也总是无法亲密的如同我和母亲。

母亲的爱是细致的，在MSN上视频的时候抱着小狗，揽着大狗，还不忘招呼身后床上打盹的两只猫。说家里的小朋友都很想你。

留言写着煎带鱼的步骤。做我最爱吃的鸡蛋饼的配方。排除抑郁的办法。对人对事的分析。

帮我收淘宝的邮包。也从来不问里面是什么。

她总说要多尝试。勇敢和坚强的去探索这个世界。说着小狐狸长大，狐狸妈妈总是会赶它走让它不再回头诸如此类的话。

她的爱，也从来不希冀我的一丝依赖。总是一次次的把我送走。留一个安静而瘦削的身影在安检线外。

而父亲不同。

也许总是很难见到。所以总是愈发的想见到我。

试图了解我的生活。我生命中的那些人。那些出现过的，留下过痕迹的大小事件。

却总不是第一个知会的人。总是在时过境迁，一段时间间隔之后才硬生生地被告知一个省略了所有过程的结果。好的，或者坏的。他完全没有选择权的结果。

这样的感受一定不好。谁也都不希望有这样的一个角色吧。我猜。

却因为是爸爸。所以很多小心思注定不会告诉他。不会问他怎么做一道菜。不会问他感冒了吃哪种消炎药。不会问如果额头冒了一粒痘该怎么调理。不会因为考试紧张的大哭想到打电话过去发泄情绪。不会讨论如果以后嫁不出去该怎么办。被热水烫了会想到问妈妈怎么止痛。失眠或心情不好了都不会找他。所有泪如雨下的场景永远只发生在和妈妈一起的日子里。

和爸爸一起，心里想到的一定是要展现着自己最完美的一面。让他来看运动会的我拿800米第三名。让他参加成绩门门前三名的家长会。让他看foundation结业时当学生代表的我的演讲还有领第一名奖学金的典礼。穿好看的裙子和他吃饭。不发泄情绪。不无理取闹。不会像和妈妈一起住，说话呛到了就各自回房间可能一天都不说一句话，第二天起床又因为要出门没有钱去问妈妈又没有散钱我要坐车。也从不在他面前和别人煲电话粥。

可是，也许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更显得不那么亲近吧。又也许他也是很想认识那个内心里真实的我。会犹豫不决，会犯各类错误。在成长的路上一路跌跌撞撞的那个我。

因为是爸爸。他的爱那么深。深到不知道怎样表达。

我也会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怎样去回应。

那些发生在我身上，二十多年来的故事。又怎么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诉说完。开心的，伤心的时刻。我不是故意的，却只是已经习惯不去说。不去讲。知道那些事情告诉他，也只会徒添他的担心。他毕竟心里也是比我更脆弱而敏感的人。

那个曾经有一段时间常常看着我就会掉泪的男人。

那个和我靠在窗边看大海聊天忘记时间的男人。

那个带我吃好吃意大利菜的男人。

那个也许有一段时间打心底不太愿意我谈恋爱的男人。

那个敏感着每个我提及过的男孩子姓名和特质的男人。

那个手掌厚实却有点粗糙的男人。

那个喜欢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摆弄花花草草种法国梧桐和玫瑰的男人。

那个爱喝都乐橙汁和西柚汁的男人。

那个喜欢听《爱的代价》和《但愿人长久》的男人。

那个爱听摇滚乐，砸钱买音响的男人。

那个收集了一个书房DVD和各种唱片的男人。

那个向往自由，崇尚无拘束的男人。

那个讨厌逛街，却每次都无怨无悔陪我逛街，买下所有我爱的衣服的男人。

那个会把喜欢的钢琴曲刻成CD拿给我的男人。

那个每次拥抱都会很紧不愿松手的男人。

那个不爱看《哈里波特》却还是坚持在电影院陪我看完的男人。

那个永远留着平头显得无比精神，走路跨大步，上楼梯总是每次跨三个台阶的男人。

那个总是忘了情人节，他妻子生日，然后要被我无数次催促去买花和礼物的男人。

那个完美主义的处女座男人。

却总是被囚役在办公室里。飞机上。客户的饭局里。

他努力的赚每一分钱。供我出国读书。

他也是会累的，会疲惫。

像一头困窘的兽，常常迷茫自己的目的地吧。

他一定有颗比任何人都向往自由的心。

想要流浪的生活。走遍世界的角落。

想要得到爱。小心翼翼的付出着，希冀得到些许回报。也担心着会颗粒无收。

他一定是很向往海子描绘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样的生活。

他一定是很想早早退休然后到哪个恬然的国度买一亩地，过田园生活。

他一定也是无数次羡慕着别人女儿撒娇的模样。

最后却总落得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瞬间消散的烟圈。仅此而已。

因为是女儿。因为被遗传了相同的基因。所以才会更加明白他的情绪起落。

渴望被爱包围。没有安全感。希望得到爱的人的关注的感情吧。

别人的爸爸总被描述的仿佛能够拯救地球。如同超人一样无所不能。

我知道如果遇到相同的境况，我的爸爸也同样能做到。或者做的更好。

但是他在我心中，却不仅仅只是一个爸爸。

感谢他那么真实的暴露了各种掺杂的情绪。

看球赛时候的激情呐喊。为我前途的种种担忧。得知我好成绩的欣喜若狂。

因为联系不上我而伤心的醉的满口胡言。

因为着急送我上课，路上因为旁边的车违章导致拖延了时间而想要打人的冲动。

情人节的时候买红色的玫瑰，一束给我，一束给他的妻子。

常常一个人吃完饭自己坐在一楼听歌，喝酒，抽烟。过一阵子我再下楼，看见他已经孩子一样的睡在沙发上。

也许因为这样一种特殊又不特殊的情境，我和爸爸的感情不同于别人。

爸爸从来不说，别省钱，多买保养品。不会说记得敷面膜。也不会像妈妈那样说，谁成长的路上不会受伤。

他总是担心着我过马路会不会因为在澳洲而不习惯然后遭遇车祸。担心着我遇上一个不好的男孩子然后心碎一地。担心我不能很好的生活，不能够照顾自己，衣食无忧。

却也许总是因为太爱。所以不知道该如何最妥当的流露。怕多了一分让我不适，又怕少了一分我就感受不到。

可是其实怎么会感受不到。哪怕彼此都不知道最恰当的方式是什么。爱的分量，放在那里。我清清楚楚地看得到。感觉的到。那不是氧气一样透明稀薄的存在。而是实在的。可以触碰，有温度，有形状的存在。

是一颗跳动的。红色的心。

我想我的爱，一直也不比你少吧。

希望你过得好。希望你身体健康，不要有任何的劳疾。

希望你诸事顺利。不要碰上刁钻古怪的客户。

希望你的每一天都心情顺畅，窗外有洁净蓝天和白云。

希望能陪在你身边陪你度过每一段你人生的路。低谷和高地。高低起伏都要在一起。

希望你永远不要老，不要看到你额前多了几道时光的痕迹。

希望你头发不要白。

希望你不要变胖。

希望你不要怪我没有成为一个称职的女儿。没能给你一段平凡的当爸爸的经历。没能和你分享我和青春有关的秘密。

希望陪你吹灭每次生日蜡烛的摇曳烛火。

希望听你说你喜欢的男孩应该是怎样的。

希望你可以不要觉得寥落和孤单。

希望你不再觉得亏欠我什么。

爸爸。

谢谢你给了我生命。给了我同样纤细敏感的心。给了我同样无比向往自由的心。

给了我每一寸皮肤。自然卷的头发。

谢谢你。爸爸。

哪怕我的爱。从来都未曾完整地说出口。

我却也是一直在爱着你。

依Yiran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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