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掖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张掖市作家协会
金牛踏雪归,瑞虎伴春来。
在新春佳节即将来临之际,张掖市作家协会给全市人民拜年!恭祝大家虎年吉祥、万事如意!
2021年,张掖市作家协会在市委、市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在市委宣传部和市文联的精心指导下,以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为指导,认真贯彻落实党的十九大和十九届历次全会精神,深入贯彻落实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文代会、作代会上的讲话、两次视察甘肃重要讲话指示精神以及市第五次党代会精神,团结带领广大文学艺术工作者和爱好者以昂扬的精神状态、出色的艺术作品,紧紧围绕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这条主线,坚持文艺惠民,倾心打造品牌文艺活动,培养举荐文艺人才,文学艺术创作成果丰硕,市作家协会工作呈现新气象、取得新成效。
一元复始山河美,万象更新锦绣春。2022年是迎接党的二十大胜利召开,实施“十四五”经济社会发展规划的关键一年,也是加快建设幸福美好新张掖时代篇章的攻坚之年。新时代新征程,要求我们以文艺创造回应伟大时代的呼唤、以文艺的繁荣辉映中华民族的振兴。为展示张掖文艺工作者的精神风貌,弘扬文艺为民理念,张掖市文联和市作协组织了此次线上文学作品展,市作协各位会员积极参与、精心创作、踊跃投稿,奉献佳作,旨在为全市人民欢度虎年新春营造欢乐祥和的节日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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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潮:《人过大佛寺》(短篇小说)
陈天佑:《代价》(短篇小说)
梁积林:《刀郎羊》(短篇小说)
人过大佛寺
(短篇小说)
甘州是这样的一座城——在绵长的河西走廊,能够具有既依山又傍水特点的城市,实在是唯其莫属了。城南依祁连,北靠合黎,两山相夹处,被甘州老百姓尊称为母亲河的黑河自城西逶迤而过。城东,走不到三十里,是茫茫戈壁;城西,走不到百余里,亦是茫茫戈壁。夹嵌在茫茫戈壁中的甘州,却是一片难得的绿洲。
城是古城,有了历史的。史书上说是起自西汉,汉武帝征伐匈奴后设郡。时值今日,因了不断的发展和建设,充满现代气息的建筑布满城市的里外角落,从外表已经看不出太多的历史旧痕,但有数百年来就屹立于城中的木塔、钟鼓楼以及驰名中外的大佛寺,古城之“古”,便是名副其实的了。
最负盛名者,当属大佛寺。大佛寺之名,源于寺内有一尊据称亚洲最大的室内木胎泥塑卧佛。论起来,大佛寺要比钟鼓楼和木塔早。大佛寺建立的时间尽管有多种说法,但古城以及古城以外的史学专家无数次的论证后,老百姓比较认同其实也是政府统一口径认定了的修建年代是西夏崇宗乾顺时期,具实的说法是永安元年,即公元1098年。政府为此还专门在1998年举办了一次规模宏大、气势不凡的大佛寺建寺900周年纪念活动。
而木塔和钟鼓楼则是到了明代才有的。与大佛寺论起来,三百多年的距离,那是孙子的孙子的孙子辈了。就这一说法,我和左天诚不仅有绝对的共识,而且是在同一天说出的。
说这话时,是个秋天的下午。
九月的甘州城,太阳依然是个火球,而且,这时候的火球与夏日里的火球是不同。夏日里的太阳喷吐的是燥热,很多时候是浑身似乎来不及出汗的那种热,而这时节的太阳,射出的是灼热,每一屡阳光都是一根直接刺进肌肤里的银针。
上午编发完了一条前一天市上领导调研的新闻稿后,整个下午就像一条硕大的布口袋一样空荡荡的罩来,心境便寂寥起来。其实,就是一种无聊。许多时候,我都被这种感觉深深地包裹着。这样的时候,我一定会想到左天诚。
左天诚是一家省级媒体驻甘州的记者,上班在市委大院。原本,他是县上的一名中学老师,因为喜欢写作,就有了一点名声,后被领导慧眼视中,调到县委宣传部。再后来,在不长的时间里经过了一系列的曲折又很必然的折腾,又调到市上。到市上后,先是在机关做干事,小秘书之类的事儿,他本干得好好的,却又因为许许多多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原因,三转两转,干起了跟我一样的差使。所不同的,我是个电视记者,而他,是个电台记者,且是电台驻地记者。有这层业务上的关系,我们又是同岁,又都喜欢写写东西,被身边人戏谑的称为骚客,自然有许多脾性相似,很是臭味相投,走到一起,正是那种“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的必然。
坐在办公室,喝杯水,翻翻报纸,抽根烟,百无聊赖得几近浑身无力。一只苍蝇围着我,嗡,飞过来,嗡,又飞过去。想找个啥东西拍死它,四下望望,竟找不到个合适的器物。嗡,它又飞过来,随手抓起桌上几张纸,折一下,叭,死在墙上。打开纸张,却是政府办公室关于的一机关作风建设的一份文件。忙摸平,还放在桌上。墙上苍蝇的尸体无声落地。很多时候,我都是这样百无聊赖。这时,手机响了。一看,是这小子。嘿嘿,能想得到他一定和我一样无聊。
“干啥呢?”听到他懒懒的把那个“呢”字,不像甘州人念“尼”而是地道的浓重的家乡那儿的“诺”音,我心里就有一种暖暖的痒痒的感觉,像是心掉在温水里,又像是鸡毛掸了脸颊。我知道,每当这样的时候,我们一定会拥有一下午相对美好的时光。
“吃屁呢。”我学他,把“呢”读“诺”。
“嘿嘿嘿嘿。这么个家伙唦!”他的话音柔腻,我恨不得从电话那头扯过他,咬一口的感觉太强烈了。
我压住笑。“该就在吃屁么。我又不哄着吃你的白面馍。”
“该就”也是他的家乡话,大致有“确实,真的”等类似或接近的意思。
“嘿嘿嘿嘿。这么个家伙。走,转转走。”
“到哪儿?”我问。
“随便。你出门。县府街路口见面。”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我一下来了精神。说实在的,这样的时候,我像个被幽闭在深闺大院的小媳妇,心底里除了无聊、孤怨或者略略的期待,冲出幽闭是最迫切的愿望。工作忙时,倒也罢了,若是没有啥事儿干的时候,真的很是无聊且无奈。
起身出门就往外走。下楼梯时,碰到了局长兼台长。他推推啤酒瓶底样的眼镜,顺手捋捋日渐稀少如秋后庄稼地般的头发,抹一把阔大光洁如打麦场样的额头,很客气的对我说:“忙呢。忙啥?”我未加思索张口就说:“到市委办,找份材料。”“好,好,好!”他很满意的笑了。拍拍我的肩膀,继续陷入惯常的思考模样,缓缓地上楼去了。我看见,一只苍蝇跟着他,好像是他养的宠物,又像个要帐的。我偷着笑了,当然是为我成功的谎言,像这样的扯谎,对于我,太小菜一碟了,比打死只苍蝇还简单。
走出门,见太阳斜挂在天空,真的就像个火球,喷吐着万千条针样的火苗苗,刺人眼目,灼人皮肤。鼻子一阵刺痒,一缩身、一皱脸,“阿嚏”,一声响亮的喷嚏就响彻在单位大院里。人说打喷嚏是“一想二骂三感冒”,我不知道这一声响亮的喷嚏又是谁在想我。但愿还有人想我,但愿想我的人是那人。偏就有一只蜜蜂嗡嗡嗡的悬在头顶,九月天气了,还有蜜蜂,难道真有灵性?莫不是我的痴情感动了哪方神圣,派只蜜蜂安慰我。若真是的,不如就把我的心思传给那人么。
我心里想着这些很空幻甚至有些无聊的事,眼前似乎真出现了那人想我的神情。明知这是宛然,却禁不住自己的思绪。作为一个记者,年复一年总是似这样做着千篇一律的事情——春种秋收、暑来寒往;年初是开会安排工作,年中领导下乡检查进度,年末再开会总结工作;其间,夹杂些上级领导来这儿检查,哪一次也少不了我们这些记者,领导活动很重要,得报道的。我们的工作无非是跟着领导下去,四下里溜一圈,听领导说些有用或无用、应该或不应该的话;回来先是写稿,写一篇无有任何新意也毫无一点激情的很官样的、有用或无用的新闻稿,然后是交给美丽或不太美丽的播音员念稿;再后,就是照着稿子趴在电脑上对镜头,对好了,交制作人员,在当日新闻中串起来,就算完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十多年下来,就是块方形铁,也早磨成圆铁球了,年少时火山般喷涌的激情,也早熄灭冷却了。这样的境况中,心有所愿的产生一段意外的情感故事,遭遇一场不期而遇的激情碰撞,不仅是渴望,就我的性情而言,也实在是必然啊!只是,经过一番“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样的寻寻觅觅,一厢情愿的在自个儿心中谋定一个可心的人儿,独自日日自我陶醉其中,却压根儿就不知道人家心中是否也会有我。便把所有的念想寄希望于喷嚏的喻示,甚至寄希望于一只蜜蜂的信息传递,从我眼下的心理上讲,太正常了。
不止是我,左天诚更是这样。前些日子,这家伙居然瞅中我们台上的一位主持人,说啥也要让我介绍牵线,说什么能做个红颜知己,他就不虚此生了。当时我就一顿狠批。他说的那位主持人,那可是电视台的门面,甚至是这座城市的门面,他也要想入非非,岂不是痴人说梦?再说了,电视台的女人,多少人盯着,稍有不慎,都绯闻不断,若是真有个什么动静,他小子岂不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么?当然,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我真怕这小子一不小心取得成功,对我岂不是一种打击。那样的人间珍品,是个男人若不有些念想,不是弱智那一定心理变态。因此,我一番苦心细语,好歹劝说着他收了心。可时间不长,这家伙居然又让我谈谈对市政府某部门一位绝色少妇的看法。那哪是让我谈谈看法啊,根本就是让我参谋么!我骂他重色轻友,他根本就不在乎。要不是我在一番侦察后告之以那美妇的深厚背景,小子怕是已然深陷其中了,若那样,天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就在我毫无防备且自我陶醉的陷入情感的漩涡后,很是痛苦了一阵子。一天,我想到左天诚在这方面的所作所为,突然就明白,如我和左天诚这样的人,就因为多读了几本书,自恃有些才气,偏又不能与现实相容,而对于未来,却又是苍蝇趴在玻璃上,眼前光明灿烂,脚下前途阻挡,心意寥落中生出些如此这般的念想,实在是古往今来的骚客们做俗且被世人说俗了的故事。当然,我绝对敢肯定,我们不似当今那些有钱或有权的人物,把与女人的交往直接指向上床。至少我是这样的,对于我心中的那人,我也仅仅就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幻想世界里的一份安慰罢了,完全可算作是无聊生活的一种点缀或调剂。我想,左天诚也大概如此吧。唉,这不还是俗极了的故事么!
胡乱想着,晃荡着身子,到县府街路口时,左天城已经等在那儿了。
家伙今天模样,一个字:“俊”;两个字:“精神”。深蓝色西服,白衬衣加淡蓝底白花领带,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刷整得油光锃亮的皮鞋,其精神头儿,同市政府大院里的那班尕科长、小秘书、碎干事一球样。那帮人我太清楚了,一年四季都收拾得规规整整的,什么时候都装得像个领导也似的,要么就是一副自认为迟早会成为领导的踌躇满志模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又因为什么原因,我渐渐就反感起他们那种做派,总觉得他们像是在固定形状的模具里成长的植物,完全被挤压成失去本真的模样,甚至是头脑或者说思想,也都被固化成死板板的,没有灵性也没有自由的放飞。很多时候,我都自以为是的为他们感到悲哀。此刻,我知道,与那些人以及眼前的左天诚相比,我是显得邋遢了。电视台工作,着装随便是正常的。现在搞电视的,如果不留长发续长须那就只能说明不是在新闻部搞时政就只能是地方小台的电视人。
“乖乖,你就不怕捂出痱子淹死虱子?看你这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刚刚从常委会议室里表决完重大决策出来的呢。”我揶揄他。
“嘿嘿嘿嘿。这么个家伙唦。”他笑得很纯,一脸的惹人喜爱。
“到哪儿去?有目的么?”我问。
“俗不俗唦。啥目的?抱着目的转悠,还有个啥意思。率意而为才是真性情呢。”他还是吧“呢”读“喏”,听觉上就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舒坦。
“那就先走,到哪儿说哪儿。”我倒背了双手径直往广场方向走。他挺着本不坚直的腰板跟在我后面。我们俩就构成一个特殊的组合体,成一种风景,在九月的阳光里,在甘州城的街道上,牵引着无数流动的目光。
才到中心广场,脚下就乱了方寸。没有方向的步伐,迈得再大,也是茫然而无主的。甚至,迈得越大,越显得失措。
广场上寂寥空旷,灰色的石板地面反射着剑似的阳光,少而小得可怜的几块草地,因了草们的无精打采,像是拧干了水份的抹布,被随意丢弃在石板的缝隙间。似无序又有序的广场电灯杆,傻傻的立在各自的位置,个个都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若不是那个被甘州人称为“风筝王”的老头用一根数百米长的风筝装点幽蓝透明的天空,和几个跟着“风筝王”学习的老头也放飞着别样的各式风筝,这时节的广场,几如荒原。
木塔就矗立在广场西边,守着千百年来固定的姿势,看着小城的云起风落、莺飞草枯,以及人来车往、时光流变。
看到木塔,我突然生出上去看看的念头。转身问左天诚:“哥们,我们到木塔顶上看看怎么样?”
他停住脚步,扭头看了看木塔,又转过脸来看看我,目光里似是探询又似是在确认我的说法,很有些孩子气,纯纯的,惹人爱。见我没有做出别的表示,确定我是真有上去意思,他又扭头看看木塔,这才慢悠悠的说:“就是不知道门开没开着。大多时候都是锁着的。”
“那还用说,肯定锁着的。”我不加思考的说。
“嘿嘿,那你还说啥上去呢?不过,真上去看看倒也是种意趣,我还没有上去过呢。”他就这脾性。
“算了,我们走大佛寺那条街,若有意,可看看大佛。”我想到若真的门不开,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好,好。我正有此意。再说,木塔比之于大佛寺,岂不是孙子的孙子比之于爷爷的爷爷么。我们已经够孙子了,还要想在孙子处求取真意,不是自甘堕落么?你家伙实是我肚中蛔虫。此所谓君子不谋而合。嘿嘿嘿。”
“嘿嘿个屁。你还不如说我是你肚子里的屎呢!就知道个嘿嘿。”我怎么看他怎么让我觉得可爱。我曾经把对他的这种感觉说给我老婆,我老婆听后说,你们别成了“同志”啊。当时我愣了片刻,待到明白了她的意思后,很迅速也很粗野的扒光了她,果敢而又雄健有力的攻取了阵地完成了一次战斗后说,让你见见世面,世上有如此威猛于女人的“同志”么?老婆一边收拾战场,一边乜斜我一眼:神经病!语气里透着幸福!不过,直到今天,对于左天诚,我真的就有这么种感觉。
“不过,你说的木塔是大佛寺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本人还是深为赞同的。此所谓英雄同大略也。”我话刚说完,俩人便哈哈大笑!
才走几步,“扑”一声,紧接着,他又“哎哟”一声,就见一只鹦鹉形状的风筝落在他的身上,惊得他叫出声来。回身看见,不远处风筝拉线的那一头,笑眯眯立着个老头,慈眉善眼又憨态可掬。他望望我,我们笑了。取下缠绕在身上的风筝丝线,轻手放下风筝,向老头摆摆手,继续走我们的路。
从广场东口往南,行不远,就走进大佛寺步行街。
步行街有百余米长,是近几年才修建的。原来这就是一条小巷,很有古意,只是有些破败。前几年,甘州申请加入全国优秀旅游城市,不仅对古建筑重新修葺,建筑物周边的街瞿也进行了一定规模的改建或重建,大佛寺步行街便因此而成。
步行街两侧,是两排很有些年成的垂柳。进入深秋的垂柳,一棵棵都像垂垂老矣的老妪,佝偻着羸弱的身躯,顶着满头焦黄的枯叶,在烈日的烘烤下,几近沧桑。由不得让人充满着怜惜和同情。一根不锈钢的铁索绳子,在街口挡住了驶入大佛寺步行街的车辆,也像锁链,锁住了这条街道的活力,包括那些树们的生机。
这是一条新改建的街。据说,建设这条街就是为了给驰名中外的大佛寺营造一种与之相辅相成的古典或是文化的氛围。还据说,修建这条街时,仅街道两旁墙壁的色调,因为领导的干涉或者说不同层次领导意见的不同,先后换了好几次,直到最后一位最大的领导定夺后,才被刷成如今的焦黄色,说是可以与寺院的气质一致。我愚,一直没有感受到这种气质的一致性。也许这就是我与领导的差异,更是我至今成为不了领导的根本原因。
街道两旁的建筑全都是很具禅意的仿古式房屋,色调一律是深红色,每一间房屋都有廊有柱,门窗是木制镂空的中国式图案,可惜的是所有门窗都从里面镶了玻璃,并又都在玻璃后面蒙着各色画纸。在步行街防滑石板路两侧,就这样的房屋一间间从街这头整齐划一的排向街那头。若不是镂空的门窗后面那些画纸的别扭,这些古意恣肆的屋宇,与千年大佛还是相得益彰的。
大佛寺是甘州最负盛名的旅游景点。在中国,与景点相伴生的,往往是成堆的旅游纪念品商店,因此,在大佛寺步行街两旁的那些房屋,便多成为以旅游商品为主的古玩店。
“好久没来过这儿了。啥时候开了这么多古董店唦?”左天诚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问我。
“还别说,我也是很长时间没来过这儿了。上一次还是一位副省长来检查调研,我跟着采访时来的。这都一年多了。”面对真的有几分陌生的大佛寺步行街,我也不敢吹嘘。
“我的天爷爷,连你名记老人家都一年多了没有来过,这不知道是咱们大佛寺的悲哀还是新闻事业的悲哀啊!”小子居然不怀好意,如此欺负我。
我捣了他一捶。说:“你还真别说,独自悠闲的在这条街上游览,我该就真的没有过呢!”我学着他蹩脚的用了“该就”并把“呢”读成“诺”。他听了,乐着,又捣了我一拳。
街面上人不多,零落在街两旁的几个石凳上,闲散的坐着几个乘凉歇息的老人,偶有行人,或急或缓的穿过街道,若是个女人,高跟鞋一定把石板踩得咯噔咯噔响亮。街中间靠路边的墙角处,有两摊子人在娱乐。一摊子是几个老汉打麻将,没有声息,偶尔听得麻将拍在桌上的脆响;另一摊子还是几个老汉,在玩一种叫牛九的扑克牌,时不时一片吵闹声,为出一对牛还是一对虎的嚷嚷着。街两旁的店铺一律都大开着门,但不见人进去,也不见人出来,因为太阳的火烈吧,就是守店的人也躲在店里,未曾露过面。
我们慢慢走着,看两边的店铺。一溜儿店铺居然都有一个好名字。什么玉雕宫、宝缘斋、福瑞轩、燕闲阁、倾墨轩、古月轩、华艺斋、八仙阁等等,除了那些个“斋”啊、“轩”啊、“阁”啊,透着股唯其如此的俗气外,这些店名里流溢着的文化的味道与周边的景致还是很协调的。特别是那些店铺门上的楹联,很有一些妙好的。比如日月泉阁的楹联就是:“半向尘埃拾珍宝物,一窥篆隶知秦汉事。”华艺斋:“金石图画前人所尚,陆离斑剥古气盎然。”宝泉斋:“古玩奇石播雅兴,珍宝美玉传幽情。”甘州书画廊:“玉出山中琢而成器,石现水底雕以见珍。”情墨轩:“翰墨为缘,长教妙笔生花出;诗书相伴,时有佳篇问世来。”古月轩:“残碑遗墨,流传居今成瑰宝;夏鼎商彝,罗列博古属奇珍。”当然,也有俗气得很的。像:“积珍珠装成宝树,聚美玉摆出银花”、“四时恒满金银气,一室尚凝珠宝光”之类的,怎么看怎么觉得与大佛寺甚至这条佛寺街不相称。更为奇着,其间,还有一两家美发厅和水族馆,也有楹联的。那家美发厅就写着:“闪电卷乌云,眉清目秀;银剪断青丝,唇红齿白。”而那家水族馆写着:“东不管西不管开个鱼馆,忙也罢闲也罢养对鱼吧。”倒是很形象也有味,只是与整个环境,总觉得像是白米里掺杂的沙石子,碜人得慌。
正边走边看边思谋品味着,左天诚突然幽幽地说:“想不到啊!真想不到啊!”其意味深长的样子,显出充满了历经沧桑后的黯然,与此时此景甚不相合。我问:“什么意思?”他看着我,目光幽深如透着冷气的深井,说:“居然就开了这么多店,居然还写了这么多对联,居然还有理发店,居然……居然还让人想不到啊!”我如陷云雾中。天知道他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包裹着的那颗脑袋里想的是啥?
我说:“这些店铺好!这么多。你看那些门楹联,也有好的么!”他依然幽深着目光,说:“这些人啊,开这样的店,该请你我的。这些个楹联,该让我们参谋参谋的。可惜了啊,可惜了。”我不知道他想到哪儿了,自顾说:“最可惜的就是古玩店间夹杂了美发厅。有鱼馆也就罢了么。”“什么鱼馆也就罢了,一群俗人么。”说这话时,他的语气有些硬了,目光渐渐浮出深井。
我似有所悟,却又一片茫然。和他在一起,很多时候,我都有这种感觉,我常常着迷于这种感觉中,一如我着迷于他心地灿烂的纯纯的笑,也就是那两声“嘿嘿”。突然,我就有种冲动,想摸摸他的脸。可我还是忍住了,我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样做很不雅,也怕引起误会。
见我看着他愣,他目光一收,瞬间澄澈了,纯纯的笑着说:“怎么,你是不是想着摸摸我的脸,又怕不雅还让我误会?”我大惊,骇出一身冷汗。不知道我的脸色如何,也不知道我的表情是何模样。颤着声我说:“你个邪货!”说着,下意识伸手,拉拉他的衣襟,我说:“走,随便到那个店铺里看看。”他“嘿嘿嘿”笑了,居然伸手拍拍我的脸。一时间,我有些眩晕。
完全是随意的,我们走进一家叫“玉石缘”的店铺。
铺面不大,也就二十个平米左右。迎门和靠右手是成折形的两排深紫色博古架,架前是同样成折形的玻璃柜台。迎门的博古架靠左墙一侧,留有一门,门上挂一方水晶色珠帘,透着珠帘的孔隙,隐约见架后置一床。想必是晚上守铺人的歇息所在。
架上置满各类陶器、瓷器、铜器,还有一些奇石,颜色形状各异,一律透着古色古香,雅意纵横。玻璃柜台里,铺着紫红色的绒布,布面上或置小盘,或直接放着各式器物。盘中是各类小型玉器古玩,玉的有佛、观音、如意、貔貅,还有一些生肖物、吉祥物等,也有一些切割后的块状原玉和大小不一的仔玉。原玉质地倒是都很养眼,但显然是被拙劣的玉雕匠人切割坏了的残次品。倒是那些仔玉,色润质美,玲珑可人。所有这些,或大或小,不一而足。铜器的有铜镜、铜灯、铜壶,居然还有几杆铜制烟锅烟枪。所有物什,看那成色,都很考究,但实在辨不清出自哪儿、何年何月?
看着眼前的一切,我想,这样的店铺里,应该有个古色古香的美女才对的。这念头才一起,亮光跃动,对面珠帘闪动处,真就飘出一个女孩。
真是一个女孩。一袭荷色衣裙,裹着她十分袅娜的身躯,凸凹有致,婷婷玉立。俏脸粉嫩,竟无些许瑕疵;一缕青丝,用同样是荷色的丝带扎成马尾状,活力四溢。那张几欲渗出水的脸上,星眸皓齿间,端端地雕着陡立但绝不乏巧秀、透着嫩透着灵气也透着神性般光泽的鼻子。光洁的额头,被几缕飘散的头发欲掩未掩的呵护着。朱唇似丹,未启而先含情;粉颈如玉,欲静而溢柔光。完全是精雕细刻的精品么!显然,这是个十足的美女——虽然并不是古色古香的美女。
此情此景,我,还有我的好友左天诚,只能是一副傻相。我认为绝对是傻相。你看他,直着眼,神游天外,半张着嘴,似乎有水流将泄,手脚如缚,真不知道还能否动弹。我想,他的身体怕也是僵硬着的。而我,又能好到哪儿去呢?眼睛发酸,喉咙收紧发干,手脚都成为身体的多余部分,实在不知道该置放何处。
很大片刻的发愣后,我本能地掐掐自己的大腿,唤回了飘荡的魂灵,捅捅他。他如梦方醒,一时间脸如施朱。
女孩迈出珠帘,端详了我们一会儿,灿然间就绽开笑颜:“先生看点什么?我们这儿可有上品的。”一口很地道的普通话,声音脆而柔,如风抚柳,漫向我们的四肢百骸,直至渗透到心肺骨髓。一时间,我有些发软,不知道眼睛该瞅哪儿。左天诚搓着双手,眼睛像被丝线牵着要么是被钉子钉着般系在女孩脸上。
“看看,我们看看。”几乎是同时,我们同声说了这句话。话说完了,我们都愣住了。俄而,女孩笑了,清脆悦耳的笑声如流淌的山泉,几欲淌酥了我们的心脏。笑毕,她又说:“你们这两个人,咯咯,你们两个人真好!”我听出来了,她是说我们两个人真好玩。她这一笑一说,我们倒轻松了,好像缚在身上的绳索突然就不翼而飞了。
“真的,我们真是看看。”我们又是同声同话说。“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女孩爆出一连串脆生生的笑,忍不住弯了腰,直起来后,还忍不住,伸出右手捂住嘴,左手顺势捋捋额前发丝。终于,我们也忍不住了,一起笑了,笑得很有分寸也很纯,这是一种如酩甘醇的笑。我是这样认为的。
“那你们就看看吧。”女孩走到右边博古架与玻璃柜台间的空档处,边说边伸出手指指指架子上和柜台里的物件。那是一只多好的手啊!简直可以用美仑美奂来形容。露出莲花瓣裙袖口的手腕,白玉般牵动着一只葱嫩的手,巧秀毕致,晶莹剔透。五指纤纤如笋,举动间,银光浮动,玉色耀目,俨然天造神设,人间尤物。我的呼吸开始急促,心跳也欲加速。整个心神,被那只手拽着,揪着,揉捏着。我恨不得一把抢来,一口吞咽下去,化成我的心肺肝肠。
我如被电击一般,身体发软,四肢无力,口语呢喃,几乎不知所云。:“多好啊,多么好啊,真的太好了啊!”我声音发颤,目光迷乱。
“是好,真是好,确实好啊!”左天诚也喃喃着说。我不知道我们说的是不是同样的意思,可我们的语气是一样的。
“我说了么,我们这儿有上品的。看看,有中意的,我可以最低价给你们。”女孩甜甜的说。她的话应该是没错的,可也许是因为她理解错了我的意思,也许是因为说到了价格,沾上了钱的缘故吧,一丝难以言表的不舒服的感觉刹那间从心底生出,心里憋憋的。唉,这世间,任何事物,大凡与钱沾染上,多半就都变味了。转而又想,不是可笑么,人家本就是做生意的,即便是何样的人间珍宝,摆在这儿,不也是商品么,在商言钱,天经地义的哩,我这不是傻么。心里想着,可就是无法释怀。
倒是左天诚,他认真的看着柜台里的一对玉如意,问:“这是真的还是赝品?什么玉?”女孩弯腰瞅了一眼:“真的,绝对的和田玉。”下意识地,我问:“多少钱?”女孩几乎未加思索回口:“一千六,真要还能稍低些。”左天诚抬起头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嫌我俗了。忙禁口。
他站起身对女孩说:“能不能冒昧的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么?”我感到很突然,惊疑的看着他。女孩显然也吃惊了,愣了片刻说:“这对玉如意和我的名字有关系么。嘿嘿,你可真逗。”左天诚说:“不是有关系没关系的事,我就是想问问么。”女孩怔怔的瞅了左天诚大约一分钟,又狐疑的看看我,像是要从我这儿得到些明示样的,见我也是一脸茫然,又笑了笑,这才说:“我叫玉儿。”言毕,又笑笑说:“你们两个真怪,真逗,真好啊!”我不知道她说的真好是啥意思,转头看左天诚。他盯着女孩也就是那个“玉儿”,好大一会儿,呢喃着说:“玉儿。好。玉儿,玉立玉店玉色天成。绝一个‘好’字么。”一副神道道的模样。
我笑了,接口说:“你这是夸玉儿呢还是抒情呢?别掉进去呀,哥们。”他依然如痴如醉的沉浸在神游之中。女孩听了我的话,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她还是笑着说:“要是夸我,可就谢谢两位大哥啦。”看来女人都是经不得夸的,进门时还叫我们先生呢,才夸了一句,就叫上哥了。我说:“我还没夸你哩,你倒谢我。我也想夸你的,可见你这么美,都不知道怎么夸你了。能问你是甘州人么?”女孩说:“你才还会夸么。我就是本地人。你们两个啊。嘿嘿,真好。”左天诚似神游才归,看着我,又看看女孩,再看我时,眼里的内容就丰富起来,让人无法弄懂。见他这模样,我无心理他,只是对女孩说:“甘州不虚传啊,有玉儿这样的美女,太增色了么。”女孩嗔怪的对我说:“这位大哥,这样说人家,人家都不好意思了。你们是取笑我来了吗?”说话间,脸上故意倒露出些不快来。我忙说:“不是,不是。莫怪的,不该怪的。”语气有些生硬,倒像是陷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境地,就忙说:“还是我这哥们说的好啊,玉立玉店玉色天成。多好的一副上联么。”
“你们怎么这样呢!嘿嘿,嘿嘿嘿。想要啥就说么,价钱真的很好说的,我给你们打最低的折,保证是正品。”女孩显然是想换个话题。我偏就问:“这店是你开的吗?”女孩说:“哥你说笑话哩,我咋能开起这样的店,我是给人打工的。唉,要是我真能开起这样的一个店,倒好了,我也就……”说着,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神色黯然下来,粉脸上透出淡淡的忧色。见这模样,我说:“那你们老板可就太有眼光了,挑选你这样美丽的女孩陪伴这些美玉,生意不火都说不过去。”女孩还在忧色覆罩中,说:“咋说呢,哥,再好也是人家的。”听她话语,似有万千愁怨。一时,我无言以对。
这期间,左天诚一直在神游中。我同女孩说到这儿,他突然说:“玉儿,要是有人给你这样一个店,你要么?”女孩一愣,望着他,猜测他的话外之音。我也有些奇怪,小子莫不是对女孩有了意思,想蚀了人家。家伙,黄鼠狼给鸡拜年啵。我心里想。好大一会儿,女孩说:“这位哥,你逗我玩呐。你给我个这样的店么?咯咯,咯咯咯。”“你就说,给你个这样的店你要么?”左天诚居然斩钉截铁的问了一句。见他一脸认真,我和女孩都不知所措。女孩望望我,我又望望左天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女孩看我们的样子,笑了:“要啊,当然要啊。只是不知道哥哥有啥要求?”左天诚说:“没啥要求,只要你要就行了。”女孩又笑了,说:“没啥要求,哥哥莫不是说笑话啵,给我过年呐,谁信呐?”左天诚有些动情地说:“真的没啥要求。我就是觉得像你这样的女孩,有玉儿这样美的名字,该有这样一个店的。”女孩睁大眼睛,几乎未加考虑就说:“就如今这世道,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呀。无功还不受禄呢。凭啥人就给我一个店?这事说破天谁信么?”愣了片刻,女孩又说:“哥哥你不是爽快人,要么就是有心无胆的人。放开了说,你要说给我个店让我做你的情人或是二奶,倒能让人相信的。嘿嘿嘿,咯咯咯,真逗我玩呢!你们两个呀。”女孩话刚说完,左天诚的脸唰一下就红了,他连声说:“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不像话,不像话,太不像话了!”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哥们,你总好着吧?”倏地,左天诚一把拉着我,横势势说:“走,走,走。”拽着我就出了门。我有些迷糊,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回身看女孩,女孩也发愣。我们走出门时,她好像才清醒似的说:“大哥,有空常来啊!不买看看也行的。记住啊,我们这儿有上品。”我们已经走到了街面上。
我甩开左天诚说:“你有病啊!什么意思么,神神道道的。哪根筋又不对了,你?”他说:“走吧,走吧,心里憋屈。”我说:“你看你怪不怪,你憋屈个鸟哩。到底咋了么?”他摆摆手说:“没啥,真没啥,就是突然心里憋屈。”我再一次如陷云雾里。
他就这样一个人,我太了解他了,很多时候,书生意气,而且时不时就进入死胡同,钻到牛角尖里。要不然,在政府大院工作这么多年,以他的知识和能力,到今天,说啥也不至于才混个科级干部,还干着那样一份许多人都看不在眼里的事儿。我曾经给他说过,在大院工作,政治上的进步才是第一性的。不像我们这些人,看上去风风光光,整天价扛着个炮筒子四处惹眼,干老了,到头来,还是个记者,大不了混成个“鸡头”。那时他说,混成个处长又能怎么样呢?做不成几件事情,再把自己扭曲得变了人性,多大的官都是虚的,毫无价值。他的话我倒有同感,但因为所处环境不一样,我是无可奈何的接受命运,我一直不理解他为什么不珍惜自己所处的环境。我甚至用李斯当年那句“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来劝慰他,却依然无果。虽不理解,但我很了解他,他就这么个人,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在他这儿,太正确了。像今天这样突然的举动,在他的生活中,绝不是偶然的,许多时候,对待他的领导,他也是这样的意气用事。
我们俩个无声的走了一大截子,就到了大佛寺门口。一对暗灰的石狮子呲牙咧嘴分列山门两侧,那样子,像是要吃日头哩。石狮子后面,却是两棵柏树,每棵从根部就有几株主干,大约是栽树时就在一个坑里插了几株苗子的,如今长大了,样子却像一棵树。我们跟前这棵树身上,有好几处人抹了鼻涕的痕迹。狮子口中含着一个皇帝的石球,奇怪的是,石球下面,压着张黄纸,掏出来看,竟是一张符。
他还在刚才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情绪里,低着头,气鼓鼓的样子。我不想坏了今天的心情,就捅捅他的腋窝,说:“行了,行了,别犯病,我什么时候才能养大你呢么!”他突然就笑了,摇摇头,自嘲地说:“我今天这是咋了么。怪球事。”我说:“咋了,才子么,因欲摭珍逢佳人,却因美色惑真情。你这是见色生情,因情失神,神魂颠倒,倒行逆施之果嘛。”我信口胡言,倒把他说愣了。稍倾,他笑着指指我的鼻子说:“你呀,绝一个‘俗’字。走,到大佛寺里看看。”
历经近千年的大佛寺,因为今年刚刚完成的修葺,完全没有古意或苍然之貌。新刷的大门油漆似乎都未凝固,山门上的那副今人撰写的对联“睡佛长睡睡千年长睡不醒,问者永问问百世永问难明”赫然入目,倒是很有些韵味,也贴切。读着这副联语,我突然有些感悟,说:“哥们啊,你看这联说得多好。问者永问问百世永问难明,意味深长啊。你不觉得很适合此刻你的心情么?”他看了看我,无声的点点头,似是默认。
掏八十二元钱,买两张票。我们入大门,大佛殿前门耸立眼前。前门两侧立柱上一副对联:“不生不灭,法雨慈云天外现;无尘无垢,十洲三岛梦中游。”知是说佛的意思,可心里懵懂着,不明所以。我问他:“你知道这意思么?”他思考了一会儿说:“好像有些意思,可又说不上来。大概是说佛吧。”我只能点点头。入前门,踏进佛寺大院,空旷的院子被斜入的阳光照射得干燥空灵,一座巨大的香炉孤独的立在院子中间,有香烟袅袅浮荡着,巍峨的佛殿矗立在高高的台阶上,似旧又新,有飞鸟“吱”一声鸣叫,越过佛殿高脊,不见了踪迹。这就是九百多年的大佛卧身之处么?近千年来就一直这么卧着么?
我们无语前行,至佛殿前,见廊柱有联,写着:“创于西夏,建于前明,上下数百余年,更喜有人修善果;视之若醒,呼之则寐,卧游三千世界,方知此梦是真空。”我知道这副楹联是说大佛寺历史渊源的,前一句大致是说大佛寺最早建于西夏,后逢战乱,惨遭倾颓,后在前明时节,又有佛徒及各方善人倾力重修;后一句大概是说殿内卧佛似醒又寐,佛即为空的禅意。我想问他,他却对我说:“你看那几副?好啊!”就见大佛殿二楼正门上一联云:“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古今一梦,人间几度续黄梁。”再往两侧看,又有一联:“半睁慧眼,人间善恶尽收眼底;一梦千秋,世上悲欢永驻心头。”再看,最边上还有一联:“慈容看人间,善善恶恶;慧眼辨天下,是是非非。”
看着这些或今或古贤人高僧留下的联语,一时间我胸中思绪纠绕,愁肠百结,想说些什么,却生出“欲辩已忘言”的无奈。不是么,
人间有善恶,世间多悲欢,可佛真能尽收眼底又永驻心头么?谁知道有,谁又能说没有呢?天地本就同流,群生无不为赤子,来来往往,生生死死,可又有几人明了古今幽梦是一枕黄粱呢?善善恶恶、是是非非,真能明辨看清么?!
思谋间,心中倒涌起块垒。突然就不想进入大殿了。愣神时,左天诚说:“走吧,回吧,喝球酒走。”邪货,居然又与我不谋而合。
走出大佛寺,回身看看山门,转身又看看刚才我们进入的那家古玩店。没想到,那个叫玉儿的女孩居然站在门前看着我们,一袭荷色衣裙,在风中飘舞;一张粉脸,在远处更显眼。只是,那双尤物般的玉手,却被她背在身后。好一个玉人啊!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她是在笑着。蓦地,我想到适才左天诚说的“玉立玉店玉色天成”的联语,突然心有所悟,就对他说:“我给你刚才那一句上联生出一句下联,想听么?”他纯净的眼睛里一缕柔光悠悠漫向我。我有些迷醉也充满暖意,定定神,很抑扬顿挫的说:“人陷人海人伦无常。”他听了,深思片刻,才幽幽的说:“好!也不好!”
我遂无言。秋风起处,身后大佛寺在渐渐西沉的阳光里透着神秘幽深。
*原刊于《飞天》
作者简介:韩润东,笔名东潮,男,汉族,生于1971年8月,籍贯甘肃省民乐县。中共党员,大学本科学历,主任编辑。现在甘肃省张掖市委某部门工作。1999年加入甘肃省作家协会,2007年加入甘肃省电视艺术家协会,2008年任张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90年以来,先后在《飞天》《山东文学》《北方文学》《短篇小说》《绿洲》《百花园》《甘肃日报》《中国青年报》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各类文学作品300多篇近200万字。代表作有《堂哥吉庆》《中秋夜》《活法》《人过大佛寺》等。有多篇作品被各类刊物转载或选载,其中《中秋夜》被《小说选刊》选载,《人狗》被《读者》转载。获第六届甘肃省敦煌文艺奖和第三届黄河文学奖等各类文学奖项10余次,有作品入选《甘肃省新时期文学作品选》、《飞天60年典藏》、《陇原刺玫瑰—甘肃杂文50年选编》等,出版有小说集《活法》、《回望乡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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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陈天佑
宝善站在车站边的树荫下,一支腿立着,另一支腿伸在前面,脚尖轻轻点着节拍。他抽出一根烟,在烟头那儿揉一下,细细的烟丝雪片一样落下来,然后他点了烟,他抽烟总是这样。烟雾中,一个人的脸被拉长了,似笑非笑的,有些狰狞,宝善的眼睛睁大了,随即他的头划破了烟雾,到了那人跟前,他“嗨”一声,把那人吓一跳。
这样的场景是从前年开始的,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了。车站路边就那么一棵树,孤零零地立那儿,仿佛就是专为宝善立的,宝善立脚的地方,上方的树枝长得格外长,仿佛是杂技演员伸出去的一只胳膊,五指张开,作出要抓宝善头的样子。来人是西村的李什么,宝善一时想不起名字来。宝善这几年记性一年不如一年,有时候熟悉悉的人,突然就叫不上名字了。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这是老了的症状。这人也是熟悉的,几年前一直干倒卖油菜籽的营生,秤头上不干净,和发现的人干过好几架,四邻八社的人都知道了。这人偏又能说会道,口口声声给人讲的都是大道理,但自从他秤上的猫腻让人发现后,威信一落千丈。他再给别人讲理,有的只是撇撇嘴,一副不屑的神情,遇上性子直的,来一句话,哟,嘴上说得倒好!他的脸立马就红到了脖子根,说不出话来。一失足成千古恨,自此,老李常有英雄气短之感。
宝善拉了老李的手,两人笑着相互问了好,对方明显感觉到宝善的热情过了头,脸上就显出提防的表情,仿佛随时准备拒绝或者逃离,嘴向两边拉开,眼睛却放着警惕的光,这连衣服上的纽扣也像警惕的盾牌,那笑也仿佛被水浸过似的,有点儿潮湿,有点儿发蒙。
宝善笑着道,没事儿,没事儿,我——也没事儿,就在车站这儿溜达,正巧碰上熟人了。老李“哦”一声,如释重负,神情也轻松下来。宝善问老李到城里干啥来了,老李道,进城买个水井的泵来了,泵坏了。宝善这才注意到,老李腋下夹着个黑色皮包,皮包有些年辰了,上面有好多口子,蚯蚓一样爬上面,提手那儿掉了几块皮,露出了白色的底子。那皮包正是老李当年贩油菜籽时拿的包,那时包还是新的,很时髦,最重要的是很神秘,大伙都知道里面装的是钱,但没有人知道到底装了多少钱。当时宝善还开玩笑说要抢他的包哩,老李一脸豪气地对宝善说,你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这话说得冲,宝善现在还记得。
想到钱,宝善记起来了,老李叫李先旺。宝善为了掩饰刚才忘了名字的尴尬,道,先旺兄弟,来来来,你我好长时间都没见过面了,不瞒你说,自从搬到了城里,没有几个熟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见了熟人格外亲热。宝善边说边把李先旺拉到了车站前一个卖酿皮的小摊上,每人要了一碗酿皮子,边吃边聊。闲谈中,宝善了解到李先旺早不干那营生了,提起当年秤上的事,李先旺仍然愤愤不平,哪个买卖人在秤头子上不日鬼,不日鬼他怎么能赚上钱,不赚钱的事谁干?宝善笑笑,说那是,不过是有人不明白罢了,你怎么还生这个气?老李说,你是知道的,我过去也是人前头走的人,现在弄得我在人跟前抬不起头来了,代价也太大了。宝善笑道,你的为人大伙还是知道的,做人嘛,不就是有时付点代价嘛,多大的事儿?
老李突然激动起来,他掏出一包烟来,几块钱一盒的那种,他掏了几次,才从里面掏出两根烟来,宝善注意到,他的手指很粗,指头肚圆嘟嘟的,指甲都是黑的,手显得很笨拙,抽第一口时,老李的呼吸重得像老牛喝水的声音。老李晃晃手中的烟,说,现在烟都抽成几块钱的了,以后怕是连几块钱的都抽不起了。你老哥别笑话,人嘛,有多风光,就有多落魄。老李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烟,说,他妈的,人倒霉了,喝水都塞牙缝,放屁都打脚后跟,你说,我当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也风光过,那时候,说句让你笑话的话呢,光屁股后面跟的女人都好几个,谁能料到,现在混成这样?想起来,都是他妈的命,我就这命,命里就是享不了福的命。宝善问他现在干啥呢?老李说,干啥呢?还能干啥?自从不倒油菜籽后,又和别人投资干了煤矿,结果砸进去了几十万,先前挣下的那点全还进去还没够,欠了几万的债,老沟子撅上再还债。这几年,再哪儿也没去,就在家里侍弄那几亩地,又养了几十只羊。老李苦笑道。宝善说,现在也好着哩,日子嘛,能过去就行。老李说,再倒也没啥,现在最愁苦的就是娃子找不下对象,人介绍了几个都没成,快三十的人了,你说,你说,我愁不愁?老李狠狠地吸了几口烟,粗粗喘了几口气,哐哐哐地咳嗽了起来,咳得眼泪都下来了,鼻涕像蜘蛛线一样拉了条长线,老李抹一把,顺手就抹到了屁股下面的凳子边上。
老李把烟头掉地上,用脚踩了踩。然后,他说,你是有脸面的人,面子大,有机会了给娃子找个媳妇,长相啥都不说了,揭起尾巴来,是个母的就行。宝善笑笑,问了他儿子的工作、年龄、属相等情况,答应给介绍。老李给宝善递了烟,自己又抽一根,这回,是很惬意地吸了一口,说了句,你给操个心啊。起身要走,却又站住,转身又道,要是成了,一定好好谢媒人,给你买双好皮鞋,把你做媒跑坏的鞋补回来。宝善笑道,我不图你一双皮鞋,只要姻缘好,皮鞋不皮鞋的都不打紧,多大的事儿。老李说着就要走,宝善却一把拉住他,让老李去他家里再喧。看宝善很真诚,老李执拗不过,加上自己心里也有话,只好跟了宝善一起去他家。
宝善家在嘉实小区,二楼。一进屋子,老李觉得眼熟,一看,宝善家的陈设大都是老家带来的,茶几是黑色大理石的,沙发也是老家里木头做的那种,墙角里放的大衣柜也是原来的,这些东西,老李都是熟悉的。宝善是一个人,他说,老婆子去成都儿子家领孙子去了,走了快一年了。宝善自嘲道,老了老了,没人管了,不过也好,我现在过得是光棍汉的生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宝善遗憾里透露出的却是满满的自豪,老李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表情。两人沏了茶,老李说,人的命,就是不一样,你老兄老运好啊,现在住城里,上不沾土,下不沾泥,过得好日子。我本来也应该有你这么个好日子,但我老运不行,好日子提前过了。老李说着,苦笑了一下。
宝善笑道,叹口气,以前受苦的时候,觉得啥时候能吃个清闲饭就心满意足了,现在苦是不受了,吃喝穿着这些都不愁,儿子都管掉了,但是住城里有住城里的不习惯,最不习惯的就是没个人和你说话,城里不像咱乡里人,没事的时候,东家串到西家,张家的猫儿李家的狗儿,有喧不完的谎。城里这人互不来往,一进家门,门一关,谁都不认识。我对面住的小两口,平时见了面,连个招呼都不打。有一次,人家把钥匙忘门上了,我好心敲开门,给了人家,哪想人家第二天就把门锁换了。你说这人,不是把好心当驴肝肺嘛。老李有些吃惊,城里人咋这样不识好歹呢?老李又道,我要是有你这么个日子过,有人没人说话,有什么要紧的,天天转了吃,吃了转。宝善笑道,那你是没挨上,挨上不行。人这东西,怪得很,缺啥想啥,没人喧个谎,那才叫急呢。这话也就给你兄弟说说,要是说给别人,别人还笑话我不自重了,轻狂呢。但你不知道,人,没个人说话,真难受,有时候,站在大街上看那来来往往的人,心里那个急啊,恨不能抓车轱辘。
老李说,真是的,叫别人听起来,你的那叫什么愁苦事啊。老李又抽出一根烟,这次,他抽的是宝善桌子上的二十几块钱一包的兰州烟,他抽一口,很惬意地从鼻孔里喷出一道烟雾来,仔细端详一下烟。宝善问,李长顺现在干嘛着呢?老李“哼”一声,道,人家现在是屎尕牛爬到炭堆上了,牛起来了,女婿是个包工头,那几年挣了几个钱。要说,这事还是我的功劳呢,那个女婿娃是我给牵的线。人一有钱,放屁也香了,现在,也没啥事干,就是人家有事了,请了去给别人说说事。可是那人啥能耐你又不是不知道,说又说不到点子上,经常惹人笑话。有一次,一个人家的媳妇偷了汉子,让男人逮住了,把长顺请了去说事,你道他怎么说,长顺先说了女人的不是,转而又劝男人,这就好比自己的自行车让人偷去骑了一下,擦一擦骑就是了,还能咋的。说这儿,老李自己笑了起来。宝善也笑道,亏他想得出。尽讲些歪道理,老李接着说,你老兄知道,过去,我也是东家西家给人家说事的,谁家有事能少了我去说啊,可现在我早让位给人家了。你要说李长顺,要口才没口才,要点子没点子,哪能和我比啊,可是人家认啊,现在么,尽是金钟废弃,瓦釜齐鸣,你能跳到人家眼睛里把人家眼珠子胀出来吗?不能吧。老李端起茶杯,对着茶杯吹了几下,喝一口茶,然后,“呸”一下将嘴里的茶叶吐在了对面的茶几上。宝善皱了一下眉头,想把茶叶收拾掉,身子微微动了下,却终究没有动。老李觉察到了,用圆圆的手指很笨拙地将茶叶夹在三根指头间,左右转身找扔的地方,宝善慌忙将烟灰缸递过去,老李用手指揉揉,将茶叶放烟灰缸里。笑笑道,看样子,你已经过惯城里的生活了。
在接下来的对话中,宝善发现,他们两人已经不在一个频道上了。宝善问起一个人来,老李必定会说,他还给这个人出过什么点子,或者帮过什么忙呢,仿佛没有他没帮过的人,村里的人都受过他的恩惠,所有人都欠他的人情。宝善只要提起过去的事,若是好事,老李必定会说,那事,要不是我,哪有那个结果。若是坏事,他就会说,当时他就阻挡过,要是听他的,哪有那事,早应该怎么怎么好了。老李说的,都是他过去如何能行。宝善只要打听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分量和名望——老李知道宝善最看重这两样了,或者诉说在城里生活的孤独和无聊,老李偏偏不和他说,宝善刚一提起话头,老李就眨巴几下眼睛,然后就是声声呵欠,仿佛一下就被瞌睡击中了,他的身子马上就松垮下来,像烂泥一样躺在沙发上,左一把右一把抹打呵欠打出的眼泪。这样说来说去的结果是,不管宝善说什么,老李总会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来,转移到他过去的辉煌上来。
两人终于都感到了索然无味,先是宝善上了一次厕所,刚坐下,老李起身去了厕所。宝善听到了厕所里哗啦啦地撒尿声,后来断断续续又哗啦了几次,听声音好像该断了,却又续上了。宝善想,老李长得副驴尿泡。最后,老李出来了,带着点满足的微笑。宝善心想,该不该去把尿冲了,想了想,还是没有起身。老李走到了沙发跟前,宝善才看见老李的手上掉着水珠子,这才发现,老李右手大拇指、二拇指和中指还撮在一起,水珠子就是从那三根指头上掉下来的。宝善明白了,老李撒完尿后,就把那三根指头冲了一下。
两人一时无话可说。宝善在无数个夜晚想过的话题,突然都觉得无聊无趣。墙上的钟“哒、哒”的声音很响亮,两人又点了烟,烟飘起来,混合在了一起,在那儿翻滚。窗外的阳光射进来,窗外的隔条映在了两人的身上,把他们分割成了条状。两人仿佛又都陷入了沉思,宝善望着对面电视桌发呆,宝善发现电视桌竟然有表情,会作不同的模样让人看,这会儿是百无聊赖的表情,宝善不知道桌子为啥也会感到无聊。老李搓着下巴,眼睛睁得老大,老李的眼睛本来不算大,但这会儿看着就格外大,他看着茶几上的包发着呆,他发现,包自从里面不装钱之后,光芒收敛没了,余下的就是哀怨的目光,就如家道败落的阔太太到了风烛残年。茶已经喝败了,没有什么味道了,水再续上,就显得寡淡。
这样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宝善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说给老李听,我叫个人,过来做饭。说着就打电话。老李问,你平时咋吃的呢?宝善说,一个人么,好办,想做了,自己做,平时雇了个人,叫来做也行,不就是填饱肚皮嘛,多大的事儿。老李笑道,看样子,你也有比不上我的地方呢,我啥时候都是老婆子端一碗吃一碗。宝善开始收拾桌子上的东西,老李洒下的烟灰,丢下的茶叶,桌子上的水渍等等。老李说,城里人的生活就是讲究,我们乡里人,可不管这些。
过了一阵,门铃响了,宝善开了门,门口窸窸窣窣一阵儿,进来一个女人,手里提着一袋子菜,两人相视,老李又睁大了眼睛,坐在沙发上的屁股抬了起来,仿佛迟疑该不该站起来,最后还是站起来了。女人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里,眨巴着眼睛,问,怎么是你?你咋在这里?女人把菜袋子提在了身前,仿佛防护什么。她用手向后捋了一下头发,又抹了一把嘴角边。老李笑着伸出手去,女人看看,却没有伸手的意思,老李讪讪地,却随即蜷了指头,道,你看,一、你说我们再见不到面了,想不到又见到了吧?二、我和你还是有缘分吧?三,今天我还得吃你给我们做的饭。老李边说边蜷了三根手指头,顺势把手收了回来。宝善吃惊地问,你们认识?老李笑笑,那笑里分明藏着话,顿了半晌,道,何止是认识。那女人的脸“腾”一下又红到了脖子根,她瞪一眼老李道,你这人,老也老了,还是没个正形,听你这话,还有啥呢?你说,还有啥呢?然后,瞪了一眼老李,转身登登登走了厨房里。老李坐在那儿,笑着,不住地用舌头舔着嘴唇,表情像一层层混沌的水,不断地涌上来,慢慢淹没了那笑意。
宝善笑着问,你们两个是咋认识的?不该啊,人家可是城里人,没听说过你有这么个城里亲戚啊?老李笑道,你这人,谁说认识的人都是亲戚了,你说,你们又是怎么认识的,也不是亲戚吧?老李这么一问,宝善倒不好意思了,讪讪道,我烧壶水去。宝善拿了水壶去了厨房接水,却半天不见出来。老李听见里面在说话,却是悄悄话,偶尔听见宝善咕咕笑几声,后半声却压了下去,偶尔也可听见女人说话的声音。过了一阵,老李听见“啪”一声,应该是女人打了宝善一巴掌。宝善出来了,带着点坏坏的笑意。他望着老李,有点深不可测,有点探明真相了的样子。老李讪讪地,笑道,晚上也陪你住吧?就这,还嫌孤呢。宝善红了脸,道,别胡说,就做个饭,我可不敢招惹。老李突然把身子凑过去,悄声笑着说,早睡一起了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还不知道了,你老婆子走了快一年了,你说,你的那点坏水水往哪儿放?宝善刚要解释,老李立即竖起一只手掌,别不承认,按你的话说,多大的点事啊!老李笑里的坏愈发分明,宝善更加急着要解释,女人突然叫道,那个——你过来一下。老李笑道,叫你呢,那个,还这个呢!
两人又在里面说了一阵话,听声音和动静,又是揶揄的话。一会儿,宝善出门去了。老李想了想,踅进厨房里,看见女人把菜已洗好了,肉也切好了。老李笑道,想不到——女人一刀把一根辣椒把儿剁了,道,你快悄悄的,你啥也别说了,我们两个,互不相欠。老李讪讪笑道,这么多年不见了,这么绝情啊。我还是经常想——你快坐过去,免得宝善来了误会。老李呵呵笑两声,道,当年,我在你身上,钱可没少花啊,就这么快不认识人啦?女人悄声嘟囔,谁见你的钱了。楼梯上响起了声音,女人警惕地看看门口,厌恶又以乞求的目光望着老李,老李只好转身出了厨房。
宝善出去除多买了些拉条面,手里还多了个袋子,是个卤猪耳朵,黄棱棱的。听见宝善回来了,老李“哼”着曲儿,装着看宝善家墙上的一副十字绣,上面绣的是“家和万事兴”,眼睛却时不时瞟一下旁边的女人。女人比以前胖了,屁股和腰身都大了一圈,老李的脑海里飘过女人光着身子的印象,屁股和腰身曾经都很熟悉,女人肚脐那儿有颗蛇眼一样的痣,老李对痣仍然记忆犹新,人却转眼就陌生了。老李咽一口唾沫,眼前的女人皮肤依然白皙,眼睛还是那么细长,眼神还是那么撩人。
两人再次坐到了沙发上,这次的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女人身上。话头儿先是老李提出来的,老李显得有些急切,却故意装作漫不经心,但他的动作和表情出卖了他,眼神尖利,嘴巴前撮,身体前倾,手攥住伸开,伸开攥住。他问宝善,女人的男人现在干啥着呢?原来只知道抽烟喝酒打麻将,不顾家。宝善道,在李长顺女婿那儿开料场呢,他和李长顺女婿家是个老亲。老李道,这层关系我还不知道,这世界说大大,说小小啊。老李又问了几个问题,终于三转四转转到了正题上,你是咋认识她的?宝善笑道,对了,你才是你关心的,是李长顺介绍的。老婆子走了后,没个洗衣做饭的,想找个保姆,正好李长顺在,他就介绍了,就是洗衣做饭,一月二千块钱的工钱。老李一副奸笑,宝善这才注意到,老李门前长着两颗黄板牙,先前没有注意,这会儿看,两颗黄牙闪闪发光,仿佛嘲笑宝善明当当的不老实。
吃饭时,宝善拿了一瓶酒,说和老李喝两杯。老李嘴上推托说喝不成,脸上却像上了油彩,满脸的皱纹绽开了幸福的花朵。因了那女人的缘故,这会儿的高兴就甚了一层,简直就是兴奋。老李一兴奋,话就多,老李嚷嚷,唉,你这人,本来我都把泵买上回去了,你宁要拉我和你喧谎,这一喧一喝,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去。老李说,我就舍命陪君子吧,谁叫我和你有几十年的交情呢。老李不住地拿眼睛看女人,女人始终垂着眼帘,不看老李。女人把菜一碟一碟端上来,一盘卤猪耳朵,女人放醋拌了一下,醋放多了,老李和宝善各吃了一口,都觉得酸得要倒牙。老李说酸得,宝善没有说出来。一碟花生米,炒焦了,像一碟羊粪蛋儿。一大盘鸡肉炖洋芋粉条,鸡肉是前天剩下的,肉的颜色和洋芋粉条的颜色就不那么协调,仿佛新衬衣配了旧裤子。还有一碟苦瓜,倒是味道正。先是老李热情地招呼女人一起坐下吃,接着宝善像是才想起来似的,也招呼女人坐下,并示意坐自己旁边。
两个男人吃几口菜,就相互提意碰一杯。两人喝酒,状态也完全不一样,老李每喝一杯,就张着嘴巴长长地“嗨”一声,然后,甩一下舌头,咂一下嘴巴。宝善是皱着眉头,喝进去后,紧紧鼓着嘴巴,半天才松开,好像很痛苦的样子。女人看着宝善,笑道,挖眉纵眼的,喝啥的呢?老李笑道,你不知道,舒坦的事,哪个不挖眉纵眼。女人红了脸,道,你狗嘴里啥时候都吐不出象牙来。老李讪讪地笑笑,拿起筷子来,给自己挟了一块鸡肉,又给女人挟了一块鸡翅,道,来,你吃个鸡翅膀,攀个高枝儿。宝善道,啥东西都是新鲜的好,这鸡前天吃味道就比今天好,才放了两天,就变味儿了。女人道,那当然了,剩菜热来热去的,肯定没有新鲜的好吃。老李”哼“一声,那也不尽然,各是各的味道,白面馒头吃惯了,黑面馒头也是好的。老李望着女人笑道。女人撇撇嘴。
两人又碰了几杯,老李的脸上有了颜色。宝善想和他喧谎,宝善想知道村子里的情况,还有谁家有进城的打算,想知道别人怎么看他,他在村子里人的眼里是啥地位,想知道别人的生活比得比不上他,想知道别人的娃们比得上比不上他儿子,想知道很多村里村外,熟悉的和陌生的人和事,但他一提起话头儿,老李就开始说他当年如何如何能行。其间,老李接了个电话,老李对那人说,在城里喝酒呢,喝了半天了,还在喝。啊,和一个老弟兄,啊?你也请我啊,好好好,那等我回去了的。放下手机,老李说,刚才是镇上的张镇长打来的,让我到镇上,他请我喝酒呢。张镇长的老子原来是县上的副书记,权可大了。有一年,我贩油菜籽,路上让交警挡下了,找了好几个人都没说通,实在没办法了,我给镇长打了个电话,一会儿,交警队来了个副队长,车立马就放了不说,还把扣了车的交警收拾了一顿,说也不看看是谁的车。他咂一下嘴巴,甩一下舌头,道,那些年,我也是认识了些人的。张镇长到现在了还把我放不下,老哥长老哥短的,我只要到镇上,再忙也要请我吃顿饭。有时候他不在,也会安排秘书接待我。至于茶叶啦、烟酒啦,人送他的,我不知道拿了他多少。有时到他办公室,我也不客气,直接打开柜子找好烟好酒。镇上的干部都知道我和镇长的关系,说个不好听的话,见了热情得像见了镇长的老子一样。哈哈哈,老李甩一下舌头,露出两颗大板牙,大声笑起来。
女人听老李这么说,脸上就露出一点羡慕之色来。老李拿起一个杯子来,斟满酒,让女人喝一杯,女人说,我不会喝,不喝不喝。老李道,喝一杯吧,现在是女人喝酒抽烟打麻将,男人洗锅抹灶倒闲话,你是上不了厅堂,还是下不了厨房,有什么不能喝的。来来来,喝一杯,你过去也能喝两杯。女人顿了顿,还是接过去喝了,然后就用手捂住了嘴巴,宝善抽一张纸递给她,那女人像喝了毒药一样作出痛苦的表情。女人拿过酒杯来,说要给两个男人敬酒,先给老李敬了两杯。老李接第二杯的时候,故意抓了一下女人的手指头,女人一抽手,酒洒在了桌子上,女人红了脸。女人又给宝善敬酒,杯子里的酒倒的明显浅一些,女人轻声道,来,给你也敬两杯。宝善接过来喝了。女人说,你们喝,我下面去。两人又碰了几杯,老李微醺,一会儿躺,一会儿翘着二郞腿,那屁股早就不安分了,把个沙发弄得乱七八糟。他的前面,也是一片狼藉,吃了的骨头,抽了的烟灰,想起来了就放烟灰缸里,忘记了,就随手扔桌上,扔地下。宝善有些不快,但很快就不管了。又碰了两杯后,宝善问老李,李长顺在城里买房子了吗?他的娃子干啥呢?老李道,听说女婿出钱给城里买了一套,不大,八九十个平米,但跟上女婿吃饭嘛,毕竟不是自己的儿子,还得看女婿的脸色行事。这几年,听说女婿在外面有了女人,和他丫头的关系也不怎么好了。但李长顺那人你知道,人面面上装得好得很,从来不说。宝善“哦”一声,又问李长顺的儿子干啥的呢,老李说,跟上他姐夫干工程着呢。老李突然问,你打听李长顺干啥呢?宝善,说,也没啥事,就是随便问问。老李笑道,肯定有啥事。宝善笑道,唉,那人——有一年,我在车站上正巧碰到了他,我倒热情地又是请人家吃酿皮子,又让到我家里好吃好喝招待,为的就是和人家喧喧谎。但我后来我听人说,李长顺到处给人讲,我在城里过得很可怜,房子小,家俱没一样新的,又是一个人过活,孤苦难熬,吃的菜都是到菜市场捡的菜叶。平日里在车站给一家宾馆拉生意,还说,我认识了一个跳广场舞的女人。宝善顿顿,老天,你说,我好心对待人家,没想到人家这样编排我。当然,那次两人都喝多了,我好像打了人家一拳头,他也打了我一拳头,但喝醉了,男人相互打一拳,多大的事儿?他不应该那样编排我,坏我的名声嘛。宝善顿顿,那年大约又过了半年多吧,我又在街上碰到了他,我把他好好说了一顿,现在见了我,避上走呢。老李说,可不是,长顺就那德行,就这,人家还经常走东家串西家红口白牙地给人说事呢,真是金钟废弃,瓦釜齐鸣,呸!老李简直有些义愤填膺了。
两人终于在这件事情上找到了共同点,说到了一起,老李给宝善讲李长顺给人家说事惹出的笑话,宝善反复讲他怎么招待李长顺的,李长顺又是怎么编排他的,说一阵,骂一阵,越骂越起劲,越骂越觉得过瘾,越过瘾,两人碰杯越频繁,两人叙说过去的交情,哪一次我帮了你,哪一次你帮了我,两人仿佛早就是好的再也不能好的朋友了。不一会儿,两人都快醉了。
两人正抱头交颈说话,女人过来问这会儿下面吗,吃揪片子还是吃拉条子?女人分明是问宝善的,宝善竖起一根指头来,道,下,下,呃,下,下,但不等宝善说出来,老李甩一下舌头,道,当然,是,下,拉条子了,来客人,怎么能,能下,揪片子呢,把面,揪断,就是,要把关系,揪断,我们,哥俩的关系,啊,可是,十几年的,交情了,你说,是,不是。宝善刚才还迷着眼睛,这会儿睁一下眼睛,道,
交情,是交情,但,还是,下,下,揪片子,咋的,你们,还想,咋的?女人看两人喝得舌头都硬了,道,这点骚水子又喝多了。老李看一眼宝善,道,不行,不——行,这事儿,得听,我的,就下,拉条子。宝善指着女人道,你,你,到底,听,听谁的?你要听、听他老李的,你,就给我,滚,滚得,远远的,和他老李,过活去,我从此,再不,再不沾,沾你。老李说,别听他、他的,我沾你,你的时候,他,他在哪儿?他现在,沾的,沾的也是我沾过的,二手货,他以为,自己沾的,沾的是,黄花闺女啊。妈的,想当年,我,我发达的,时候,你,就是个,捋牛尾巴的。我也就,是凤凰,落了架了,要不然,你宝善,算哪个,阴沟里的泥鳅!
“嗵”——老李觉得脑门上“嗡”得一下,重重挨了宝善一拳,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胸口上又挨了重重一拳。老李翻身揪住了宝善的头发,打了宝善一记响亮的耳光。女人尖叫着,上前拉住老李,宝善顺势往老李的肚子上就是一脚,老李撞到了茶几上,茶几上的东西掉了一地,杯子、碟子打碎了好几个,发出清脆的声音。两个男人一个坐地上喘着粗气,一个倒在沙发上,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女人瞪着眼看了一会儿,转身登登登走了。
天色暗下来了,屋子里传出来的是一高一低一长一短两个呼噜声音,你一声,我一声,仿佛二重奏。老李的呼噜很有特色,先是尖哨一声,像风匣里挤出来的声音,然后是“突突突”几声,仿佛拖拉机没有发动着的声音,然后没有声气了,过一阵,又开始了。从声音上可以听出,老李的腹中,有那么一点不平之心、有那么一点悔恨之情,也有那么一点无谓之意。相比之下,宝善的呼声则低沉平稳,半天“喝”一声,半天“喝”一声,仿佛风吹瓶口发出的声音,最多咂几下嘴巴。从声音上听,最多有那么一点孤寂,有那么一点愧疚,似乎也有那么一点不平。
宝善是敲门声惊醒的。老李还在那儿扯呼,宝善起身的时候,老李转了一下身,呼噜声停顿了一会,接着又开始了原来的调子,只是声音好像比先前小了一些。打开门,宝善没有想到,来的是女人的男人。男人手里提着一个绿色塑料袋,圆鼓鼓的。男人边在门口的垫子上蹭脚,边笑道,女人回去说你们喝醉了,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宝善满脸堆笑,拉住男人的手,热情地问道,你啥时候回来的?男人道,回来几天了,那边暂且没事干了。宝善感觉到了,男人对他的热情,明显有些不适应,有些尴尬,还有些躲避。男人的手在宝善的手里很僵,宝善觉得握住的仿佛是树枝上的一颗果子。男人的胳膊有点勉强,有点沉,还有几次不易察觉的要抽回去的动作。宝善曾听老李说过,对,就是老李什么时候说过,一个男人,若是与别人女人有了那一腿,见了她的男人,就会自然而然地表现出特别的热情来,抓住手就是一阵猛摇。想到这儿,宝善讪讪地放下了男人的手。两人到了沙发前,男人看到了战场,他的脚前就是一块碟子打碎的碎片,男人迟疑了一下,低头捡起来,翻来覆去看得很仔细,仿佛在查看自己身上的伤口。宝善讪讪的,说喝多了嘛。男人笑着,竖起一个手掌来,道,一样一样,都经过。老李好像又翻了个身,面朝墙睡下了,呼噜声却没有了。宝善就叫老李,叫了几声,老李翻过身来,睁开眼睛,看见了男人,仿佛怀疑自己的眼睛似的,又定神看了一下,这才坐起来,说,你咋来了?男人笑着说,女人说你们喝醉了,放心不下,过来看看。你我也好多年没见过了,正好会会。男人还是笑着,露出两颗虎牙。
宝善说到楼下拌几个凉菜,咱哥儿三个再喝几杯。男人把袋子提起来说,早准备好了。宝善赶紧取了扫把打扫刚才的战场,老李也过来帮忙,却又不知道怎么帮,往往是,宝善挪一下凳子,他也挪一下,宝善拉一下沙发上苫的垫子,他也拉一下。
宝善风卷残云般收拾完了后,三人坐下,男人打开他的袋子,拿出四个餐盒,一个藕片,一个三丝,两个是荤的,老李问,这是啥肉,咋看不出来?男人笑着说,都是好东西,先吃,看你们能不能吃出来,吃不出来再告诉你们。
三人开始喝酒,你敬我,我敬你,一会儿就热气腾腾,三个人的话也多起来,男人一个劲儿夸奖老李大方,夸赞宝善对人和善,和他的名字一样。老李呢,说你老哥我敬佩得很,敬佩你的为人。男人笑道,你敬佩我啥?敬佩我是个大咧咧的人,啥都不放心上,哈!老李讪讪的笑。宝善呢,一个劲儿夸奖他女人如何勤快能干,锅上好,针线活也好。男人笑道,你老哥能看上她就行。宝善也讪讪地。
又喝了一阵,闲谈间,宝善向男人打听李长顺在干啥。自从上次后,宝善对李长顺就一直耿耿于怀。男人说,李长顺在医院里躺着呢。老李和宝善都吃了一惊,问,怎么了,李长顺怎么了。怎么了?男人吃一口菜,道,给人家说事去了,喝了两杯,没有把自己拿住,起来上厕所后进错屋子了,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喝醉了,结果上了那家媳妇的床,据说是摸了人家媳妇一把,让人家打下了,在医院里躺着呢。老李、宝善两人面面相觑。男人笑道,男人嘛,有几个能管住自己下面那三寸地方,管不住,就得付出代价。啥事儿,都得有代价是不是?比如,你宝善老哥,儿子有出息,但就不能在你身边,老婆子还得照顾儿子去,你就得自己受苦,就要付出孤寂的代价对不对?代价是这世上的基本道理,你想想,啥事儿,不得都付出一定代价是不是?再比如你李老哥,你过去出手大方,现在就得付出受困的代价是不是?两人连连称是,道,你说得太对了,想不到,你还能讲出这么深刻的道理,敬佩,敬佩。
又喝酒,再喧谎。这次,宝善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拍一下大腿,让男人给老李的儿子介绍个对象,又夸大其辞地说了老李儿子的好。男人也一拍大腿,说,瞌睡遇上枕头了,正好我那亲戚老总、就是李长顺的女婿拜托了我好几次,给他下面一个姑娘找个对象,条件不管好坏,人看得过去就行。那姑娘我在老总的办公室见过几次,高挑身材,大眼睛,高鼻梁,长得真叫漂亮。宝善连声说,好好好。转眼一看老李,老李面露难为之色。宝善说,老李,你看行不行?行了,这事儿,就指靠这弟兄了,多大的事儿。老李想想自己儿子的情况,要是不答应,凭他现在这条件,怕是要打光棍了。无论怎样,总比打光棍好吧。只好挤出一丝笑来,说好。三人为此好事又碰了好几杯。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女人打电话催促让男人快回。男人站起来,摇摇晃晃找他的袋子,他从袋子里又掏出个物件来,原来是一个罐头瓶子,就是腹大底口都小的那种,里面装的是绿莹莹的什么液体。男人把液体倒进三个碗里,绿色的液体刹时变成了红色的,血红血红的。男人说,这是我做的醒酒汤,独门技艺,只有最好的朋友才给。喝上,无论喝了多少酒,一会儿就过了。说着,他先给老李递一碗,再给宝善递一碗,自己端一碗,咕嗵嗵喝了。老李和宝善也就喝了,那汤味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似乎略带着点苦味。
男人出门时,突然拍一下脑袋,问老李和宝善,你们猜那是什么肉,却不等他们回答,又道,没吃出来吧,一个是金钱肉,就是驴的那东西,大补,现在这东西是稀罕物,那些大官们和有钱人都爱吃;另一个你们更没吃过,是猫心。男人笑着,两颗虎牙虎虎生威。
宝善一头冲到了厕所里大声吐起来。
老李和宝善再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两人都有难言之痛。
老李想打电话问一下宝善,终究没有打,宝善也想打电话问一下老李,想来想去,也没好意思打。
他们两人都想到了,也许这就是代价。
两人现在唯一想起来的,就是那醒酒汤喝了后,是很快就醒过来了,也不怎么难受。
但老李和宝善发现,他们再也不能有床第之欢了。
*原刊于《四川文学》
作者简介:陈天佑,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国内十数家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70余万字,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重要选刊,入选《甘肃新时期文学作品选》《河西文学整理与研究》《飞天60年典藏》等多种选本,获得过第二、四、五届甘肃省黄河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奖项。
刀郎羊
(短篇小说)
梁积林
许多事都是二舅在他羊房子里的热炕上给我说的。他从炉洞里掏出一盘煨得热气腾腾、黄亮诱人的洋芋。我们一起偎进了被窝里。二舅先给我递了一颗洋芋,我手一烫,扔在了被子上,吹了吹手,才又拿起来。二舅接着也拿起一颗,在两只手里传过来传过去地转换了几下,吸了一口冷气,试探着浅浅地咬了一口,又吸了一口冷气,慢慢咀嚼着,咽了下去。我也学着他的样子,一下一下吃了起来。吃完一颗洋芋后,二舅一颤一颤地动着表情,像是慢慢拉着脸上的帷幕,停住后,喉结一耸动,说了起来。
去年冬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令的一个早晨,天阴阴的。二舅给羊添好草料,等羊吃饱后,又开了水泵——有一道水管通向羊圈各棚下的水槽里——饮过羊后,已是十一点了。他锁好了屋门和羊圈门,去村里的姐夫家去吃饭。羊圈离村子不远,在村后的东山腰里。每天,这样的细节已成了二舅的生活规程。
一进居民点,他就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的羊叫,怪怪的,不像是他圈里的羊的叫声,听起来很温顺。他听到的羊叫声很粗野,像是被宰杀时的声嘶力竭。顺着声音他已看到了姐夫家的门口停着一辆灰白色的农用车,羊叫声就是从那里传出的。农用车的后斗上安着用钢筋条焊制下的栅栏框。他走近前,看到栅栏框里有一只褐色卷毛、体型很大的羊在不安地叫着。他用手做了个召唤的动做,那羊看着他,向前挪了挪,不叫了。他把手放在了栅栏上,羊把嘴拱了过来,从栅条缝里,舔他的手,并且发出突突的喷鼻声,仿佛他就是主人,给他耳语着什么。他试图摸摸羊,够不着,但羊似乎已明白了他的意图,闪亮着眼睛,咩咯咯地叫了一声长腔,打着粗粗的鼻息。他放弃了要更加亲近的意图,向车前头走去。
二舅从驾驶室的窗玻璃上看到,里面有一个人正低头捣鼓着手机。二舅抬起手,蜷起指关节敲了敲玻璃。那人抬头看了看二舅,摇下窗玻璃,又低头看手机。
“你是?”二舅问。
那人关了手机屏,张了张眼睛。“贩羊的。”那人说,又打量了一下二舅,脸上一亮,露出一丝刻意的殷勤。“你有卖的羊吗?”巴望着说。
“这是只什么品种的羊?身架好大呀!”二舅并没接那人的岔口,指了指车后的栅栏,说的是另一个意思。“是从哪里收来的?”二舅说着,已走到了车后。
“刀郎羊,”那人说,“是从新疆。”停了停,又说,“是特意从新疆给梁森贩过来的种羊,他要。”
二舅愣了一下眼神,眼珠一滚一滚的,像是一页页翻着日历。有过这会事,前些天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有两个开着辆农用车的羊贩子,说是要给引进一只好种羊来。这些话都是一个贩子给姐夫说的,他只是在一旁听着。至于后来贩子和姐夫怎么说下的,他就不知道了,他匆匆吃过就回了羊房子。除了喂羊、放羊,额外的事都是姐夫做主,他不太在意。他又琢磨了一下那人和车,想起来了,那人他见过,正是他们了。“多少钱?”他把手又贴在了车栅栏上,显得亲热。羊也是,舔一下他的手心,咩上一声,眼睛一闪一闪的,看着他。他已把刚才的问话忘了,走到了栅栏门前,看有把锁子锁着,就说,“既然卖给我们了,就把它放出来呀。”
“还没说好,”那人说,“刘亮正和梁森在里面商量呢。”
二舅才又想起先前的问话:“究竟值多少钱吗?”
“最少也得一万,光羊就这个价,还有从新疆运过来的费用呢。”那人得意地说,“总不能赔上卖吧。”那人收了收表情,像是自己对自己的一种妥协。“看他们商量的结果吧。”
“这么贵呀,不就是一只羊嘛。”二舅又端详了一阵羊,羊也一直明晃晃地闪着眼睛看他。“也许吧。”他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二舅再没在意那人说啥,进庄门,去了屋里。
姐夫正和一个人各端着一杯酒碰杯呢。“就这样说定了。”姐夫说。看到二舅进去,他一口干了酒。“正好,二舅,你来了。刘亮给我们拉来了一只种羊,从新疆贩过来的,在庄门口的车里,你看见了吧。我决定买下。你看?”
那个叫刘亮的也一口喝了杯中酒,忙站起身让坐。同时端起了盘里的另一杯酒。“这是二舅呀,”翻了一下眼白说,“上次见过的,来,喝杯酒。还就刚和梁森说,给你介绍个媳妇呢。”
二舅先是一愣,接着嘿嘿了一下,算是对介绍媳妇一说的回音。然后他从一旁拉过个小凳子坐了下来。“不喝,听听你们咋商量下了?”停了停,他又补充道,“羊倒是好羊,就是听外面那人说的那个价,太贵么。”
“贵啥?”刘亮说,“这种羊叫刀郎羊,是新疆专门培育的种羊。从新疆买的时候就一万呢,还不算运费。我给梁森说好了要八千,只能是你们的羊的价格也要低些,让我从中赚点,才能抵住本钱,不然就亏大了。”
“羊不错。听刘亮说,价格也合适。”梁森说,“你看,二舅。”
“你决定,姐夫,你觉得合适了就行。”二舅站起身,挑开炉盖,捅了几下本来就很旺的火。“羊可是顶尖的好羊。”二舅说,又咕噜了一声。“亲着呢。”他说。
“那就上羊圈去。”梁森站了起来,“二舅你也走,把事情一起看得弄完了再回来吃饭。”
几个人一起坐上农用车,去了羊圈。
把刀郎羊往公羊圈里放时,刘亮被圈里那只老公羊的螺旋角给吸引住了。那只公羊愣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刚刚放进栅门的刀郎羊,露出了强烈而抵触的眼神,突突地打了几下鼻喷,抖动着身子,一躬脊,耸起了浑身的力气。它刚要向刀郎羊冲过去,但一侧身,窜向了栅门口,一头撞在了揽挡它的刘亮的腿上。刘亮一防,顺手逮住了公羊的双角。腿倒是没有被碰上多疼,他只是呲了呲嘴唇,嘘了一声,但他被手中的羊角给惊呆了。他把羊角握得更紧了。他半蹲下身子,与老公羊做了个牴仗的架势,端详起羊的头来,像是在考量一个刚刚得手的古董。
“这只羊!”刘亮眼睛里荡漾着异样的冲动,看着梁森。“说吧,这只羊要多少钱?我买了。”说着,他双手一用劲,把羊头往一侧拧了一下,猛一推,老公羊缩进了圈里面。梁森趁机关上了栅门。
“这个,恐怕不行。”梁森说。“它可是这个羊群的功臣。大半个羊群都是它胤下的。即使没用了,也得把它供着。”梁森腔调坚定地说,“你买回去无非就是杀了卖肉,骚羊肉谁吃?那样的肉卖给别人也不合适,不能哄人嘛。”
刘亮脸上一抽一抽地嗯嗯着。等梁森说完后,他马上附和地说,“说的是,不能干那缺德事。”他翻了翻眼皮,像是速快地省略着一些东西。“我有别的用途。”他说。
“啥用途,一只羊,除了吃肉、卖皮,还能有啥用途?”梁森吭哧着。“难道你还真要把它供起来不成。”
刘亮一听,马上接上话岔。“你说对了,基本上算是供起来。”他说,拍了拍梁森的肩膀。“不会亏待你的功臣的。”
“咋?”梁森犹疑地望了望刘亮。
“是这样,”刘亮口气里带出了一股迫不及待的烘热,脸几乎贴到了梁森的脸上。“说白了,我看上的是羊头,看上的是羊角。”他说。他用双手的食指对称地在空中划了个弧度。“羊角——”他说。
梁森像是想起了什么,像是明白了些东西,哦哦地耸了耸肩。“是这样啊。”梁森说。
“明白了吧。”刘亮被梁森松动了的表情鼓舞着,一下子活泛起来。“我不要羊肉,连羊皮也给你。怎么样?现在杀了也行。”刘亮的眼睛里晃动着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极力要表达出来。看得出来,他心里的东西已加了速,刹不住车了。“我只要羊头。这对羊角长得太漂亮了,尤其尖上的那两个圈儿绕的太有劲道。”刘亮边说边向上伸出双臂,做了个用劲的动作。“我要把角尖上那个圈镶成银的,再在角的中间箍几道银环。然后我要把整个头也用银子嵌了边。”刘亮说,看着梁森并没有跟随上来的表情,愣了愣,撤回了一些兴奋,但依然很沉浸。“我出双倍的价总行了吧?”他没说下去,旁边的同伙戳了一下他的肋窝,他停住了。
他看到了梁森脸上冷漠的神色。“你说的那个,我在康乐草原的蒙古包里见过。很值钱的呀。”梁森说。
“这,”刘亮荒乱了一下,但他马上换上了嬉皮笑脸的表情,“我也就是想做那么个工艺品,在自己家里挂挂。”
“那个东西倒是真好看,”梁森缓和了口气,并且,刘亮看到,有了松动的余地。“听说,挂到家里也吉祥。”梁森说。
“给你出了双倍的价,不反悔了。再在别的圈里看上几只羊,一次把账顶清算了。”刘亮被梁森的话怂恿着,又来了兴致,向同伙说,“双倍的价按行情,应该是二八一千六。索仁,这只公羊干脆给算上两千吧,怎么样?以后还常打交道呢,算是交个朋友嘛。”然后,刘亮边往开里推栅门。但梁森的手一直在栅门的横杆上握着,他推了几下没推开。
“抢呢吗?”梁森突然口气生硬地说。
“说好了买的呀,这人。”刘亮被猝不及防地一击,僵住了先前得意的动作,从栅栏上拿下了手,又无情趣地放了上去,五官大张,整个脸像干涸的土丘皴裂着。“好说好商量嘛,你出个价。”转身拍了一把老大耷拉下去的肩膀。“看在我从新疆大老远贴钱又贴人工给你弄来刀郎羊的份上。有了刀郎羊,你这只公羊几乎算是废物了。”刘亮说,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渴求。
“这只羊我就没打算过要买,就凭它的功劳。从小羔子把它培育成了一只好公羊,十几年,感情深了。”梁森慨叹了一声说,“即使它老死了,也不能杀呀。”
“你呀,咋这固执呀,不就是头畜牲嘛,那么较真干啥。”刘亮说。
“你懂个啥?”梁森气上来了,吁吁地说,“你贩来贩去的,能和哪只羊产生感情。不买,坚决不买,你就是说死也不买。赶紧到别的圈棚里挑上几只羊回吧,我还有事呢。”
“哼,”刘亮被梁森说恼了,也来了气。“你不卖,我的刀郎羊也不给你卖了。”
梁森一愣,杠了起来。“不卖就算了,赶紧把你的羊拉上走。”
二舅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眼皮下的那颗痣极快地动着。他走到了姐夫跟前,喉结一耸。“这个?”他不知道说什么,但他心里的确喜欢这只刀郎羊,一见面就亲。二舅给我说,他当时真怕刘亮把刀郎羊原拉走,但他又怕把话说偏,让事情真的无法挽回。他说,“姐夫,有话好好说嘛。”
“咋?”姐夫说,“你也想把它卖了?”
二舅吭哧了几下,脸张的黑红。“我是说刀郎羊。”
“刀郎羊咋了?人家要是不愿卖就算了,世上有的是好羊。”梁森怒着脸说,但是也并没有那么坚决。他望了望刘亮,放缓了脸色。
一旁的索仁有些急了,也怕把事情闹僵。“咋能不卖。刘亮也是一时的气话。”他调和地说。
“这个,”刘亮怏怏不快,但也缓和了下来,“吐到地上的痰,谁能拾起来。”又自嘲地咧嘴笑了笑。“不就是一只羊嘛。”
“那好,”二舅赶忙说,“跟上我到别的圈棚里挑羊去。”
“行。”刘亮狠狠地说了一声,不知是针对老大不给他卖那只公羊的绝决,还是说去挑别的羊的认可。他搓着脸,把所有的表情揉成了团,一甩手扔到了地上。二舅说,那是他当时感觉的。
二舅又给我递了颗洋芋,我拒绝了。他跳下热炕,从炖在炉子上的茶壶里,倒了两搪瓷缸子茯茶端了上来。酽酽的,褐红色。二舅就着茯茶又吃一颗洋芋。我吮吸了几口浓茶,转过身子逡视着他的——他们称为羊房子的屋子。地中间盘着个土炉子,上面搭着滋滋响的茶壶,炉子离炕不远,中间有一截土墙与炕连着。二舅说过,土墙其实就是个管道,炉子里的热气就是通过这个管道吸过来,给炕供暖的。炉子一直被二舅加得很旺,我们坐在炕上,热得烫人呢,一会儿就得挪动一下屁股。炉子下面有个大木箱子——就是煤矿上用过的那种炸药箱(大哥梁森以前在县煤矿上当过合同制采煤工,炸药用完后,收拾上拿回家的空箱子),里面装满了羊板粪和少量块煤。多的时候炉子里都加的是羊板粪,羊板粪过火快,得勤加,只有二舅出门或晚上睡觉时才加煤块,并和些煤泥压住火头。炉壁上钉着两截钢筋做的钉子,上面挂着一细一粗两根火棍和一个煤铲。抬头的正墙上挂的是一张前几年特别时兴的,塑料印制的年画,画面挺干净的,看起来他时常用画下面的一个陶罐里插着的一根鸡毛掸子掸着灰。陶罐就放在正堂里支着的一张很老旧的紫色木桌上。桌子上还放着一把旧茶壶和几个搪瓷茶缸子。耳墙上挂着一把牧鞭和一件毡衣。还有一件皮袄像个土堆一样堆在一个小方桌上。门一直都关着,但关着的门与门框之间,有一个地方并不严实,在把手的位置处,门框上有一个勒缝,从那儿透进来的一束光,像一只偷觑的眼睛。
且听二舅说那道勒缝是怎么的来历。
忘了说,炕的另一边半墙上挂着一个“闷倒驴”的酒别子(酒壶子)。二舅让过我,让我喝几口,我没喝。
那天,天很阴,慢悠悠地飘着雪花。天黑下来的时候,刮起了野风。就是那股子野风把天又刮晴了。二舅从姐夫家吃过晚饭,回到羊圈来,给羊添了些夜草后,又在刀郎羊和那只老公羊的圈棚里多待了一会儿。那两只公羊倒是相安无事,只是老公羊总是躲得远远的,二舅进去也不像以前那么亲昵了,一双忧郁的眼睛敌视而又茫然。二舅和它说话,它也不咩咩回应。刀郎羊显得很亲近,跟在二舅的后面,又是蹭他的腿,又是舔他的手。有一阵子,二舅蹲下身子,和刀郎羊对视,二舅说上一句,它就叫上一声,并把头捂进了二舅的怀里,像是两个相见恨晚的人在倾诉。但是二舅并不怠慢老公羊,临出圈棚时,还关切地摸了摸老公羊的头和漠然的眼睛。最让人愁心的是老公羊不吃不喝的样子。日子长着呢,那天才是刘亮拉来刀郎羊的第五天。
进了羊房子,二舅的心也被老公羊给带忧郁了。他想把两只公羊分开,但这几天正是产羔期,不能把公羊放进别的圈棚里。本应该把老公羊和其它羊放在一个圈棚里最合适,它们亲,也就没有那种和刀郎羊抵触的情绪了。他思谋着,要不就给老公羊单独搭个圈棚。但也不一定,也许老公羊最根本的是被自己的老给拿捏住了。羊房子里没电视,姐夫要给他装,他坚决不要。他说他不喜欢看电视。其实他是另有原因。他喜欢看书。他常常骑上摩托到山丹军马场总部去买,我来的时候也总是给他带几本。二舅把书放进炕上挂酒别子那头的另一个炸药箱子里。那个箱子原本是姐姐收拾好拿来让他盛衣裳的,但他把衣裳取出来叠着放在旁边,当了书箱。
二舅从书箱里取出一本书来,翻了翻,没情趣,看不进去,放在了枕头边。躺下来胡乱瞅着房顶的天花板。看到用石膏板做的天花板上有一条长长的裂缝,像是焉支山里蜿蜿蜒蜒的黑沟大峡谷。夏天的时候,他总是把羊群赶到那儿去放。那儿坡上的草旺。圈沟村的文大眼也会把羊赶到那儿去放,有时是文大眼一个人,有时和他的媳妇,他们时常在那儿会面。让羊群伙在一起吃草,他们就坐在一个山嘴的平台上,说说话,喝着二舅随身背着的酒。想到酒,二舅的目光就从峡谷里走到了墙上的酒别子上。他猛地翻起身,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个解忧的出口。他摘下酒别子,打开,狠狠地喝了两口,把酒别子放在了枕头边,又躺了下来。文大眼的媳妇总是说要给他介绍个媳妇,每次还都说的有板有眼,甚至说到了具体的人,但至今了也没着落。想到他都三十多岁了,又想到了老公羊,二舅就又趴起,喝了两口酒。一下子,酒劲上来了。他还想了些别的,但抗不住酒力,一会儿就睡着了。
半夜里,他被非常凶猛的嘈杂声给吵醒了。酒气还没全过,恍惚中,一股强烈的恐惧袭击了他,像是地震,像是那年的地震。他一骨碌翻起身,连衣裳也没有穿就跳下了炕。他跑到门前去拉门,门却拉不开。这时,他已完全回过神来。他细听了一阵,是狗的狂叫夹杂着羊群乱哄哄的咩叫声。他一下子浑身像电击般颤栗。紧接着,一股冷风从脚底吹起,吹过了整个身体,把头发都吹得立了起来。来贼了,他尖利地哆嗦了一下。他赶紧接着拉门,依然拉不开。他拿起炉台边的粗火棍,别进门缝里撬。但努了几次都没撬开。门从外面锁上了,他意识到。他对着门狠狠地喊了几声,又接上撬。这时院子里有了急躁躁的响动,像是一股强烈的力量在涌动。他又喊,接着又撬。正在他呲着牙竭尽全力时,门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紧接着一声撕裂般的咩叫,门嘭地开了,同时一个东西也跟上冲了进来。他一看,是刀郎羊。他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冲出了门去。刀郎羊也跟上他出了门,并且窜到了他的前面,像是给他引导,径直跑向了羊圈。他跟了过去。借着毛月的光亮,他看到有两个人影牵着一只羊,出了羊圈门。他喊了一声,那两个人一惊,抬起了羊,掮到了一个人的肩上。他追了过去。后边的那个人返过身来。那人手中提着根铁棍,狠狠地向他腿上砸了一棍子,并且在他倒地时又补了一击。他出了一声,重重地跌倒在地上。但他看清了那人隐隐约约的面孔。这时,刀郎羊扑上前去,一头牴倒了掮羊的那个人。老公羊脱了身,逃回了他的身边。
两只公羊一直围绕在他的身边,咩叫着。他扶着刀郎羊站了起来,几乎是趴在了刀郎羊的身上,一瘸一拐到了羊圈,把羊关进了圈棚里。他在羊圈门外的墙根里摸了根棍子拄上,吃力地挪上羊圈旁的平台。就是有一棵干榆树上挂着犁铧尖的那个平台,二舅给我说过,那是他给村子里的姐夫、姐姐报平安的器物,每天早晨敲几下就是一切正常,但夜里要敲的话,就有紧急情况。他这边一敲,姐夫家院子里也有同样挂着的一块犁尖,那边会有回应的。二舅说他有手机,但敲那块犁钟的习惯已沿袭十几年了,他每天早晨都会按部就班地准时敲上几下。多年了,夜里也没有遇上啥险情,就没在夜间敲过。这是第一次。二舅给我说,当时把他疼坏了,脸上的汗像大雨打在窗玻璃上那样淌着,死的感觉直在身子里乱蹿。
二舅扶着干榆树,从桠杈里拿下了钟锤。他狠劲地举了起来。但他停住了,手在半空里僵了一会儿,又放了下来,把钟锤原放回了树桠杈里。他靠着树坐了下来。他一直坐到身上的汗干了,又发起凉来,直打冷颤,才又站起来。天都麻亮了。
他想把羊喂上了,拄着棍子去姐夫家。但他一走,就钻心地疼,像是要昏厥。他没这个能力了。他咬紧牙,拄着木棍用了好长时间才回到羊房子。他吭哧着爬上炕,躺了下来。他摸索着拿起了枕边的手机,一看,时间马上就到敲钟的点。他赶紧按通了姐夫的手机号。他说他夜里解手去了跌倒把腿摔伤,不能动弹了。
姐夫、姐姐一阵子就风风火火地来了。一进门,他们就问,尿个尿咋就把腿伤下了。姐姐卷起线裤看,腿子已发了紫,肿得吓人呢。
他说他喝酒了。他说半夜里,他出了门,站在平台侧面刚要尿尿,一抬头,看到羊圈墙拐处有个人影,就想赶紧撵过去。主要是喝酒了,酒气还没过,根本没想到下面是个岸。他猛一跑,就跌下岸去,腿正好磕在了下面的一块石头上。
不会是来贼了吧。姐夫愣着神,惊悚地说。
不会。他说,那是他醉醺醺的,眼睛看花了。有贼狗还能不叫,他强调地说。
他被送到医院,拍片检查后,医生诊断左小腿严重粉碎性骨折。医生说当时伤下为什么不马上送医院,并且活动得厉害。不过还不算太坏,再严重的话就得截肢。但是,医生说,他可保不住完全复原,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后来,姐夫问他,他是不是夜里胡日鬼去了,让人给打了。他说什么意思。姐夫说,医生私下里给他说,他的伤不像是磕下的,很可能是人用棍子打的。他说可能吗?咬了咬嘴唇,把就要溢出来的东西,又压了回去。
姐夫阴着脸坐了好一会儿又说,不管是不是,再不提了,也不了让你姐姐知道,他给医生也安顿了。这事传出去丢人得很。姐夫临走时声音很凛冽而又有自责意味地说:三十多的人了,得赶紧找个婆姨。
二舅其实叫谢宝。和文大眼一个地方,圈沟村的人。
他的生活是二零零三年的那次地震后发生变故的。那年他十五岁,在马营中学上初中,是住校生。他自小就和大姐亲,每个周未放学后,他先回圈沟村家里住上一晚上,第二天就会到新泉村的大姐家来。圈沟村离新泉村有三十多里路,对一个孩子来说,也不算容易,但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他跟上大姐夫梁森从山上走过一次截路,记下了,用不上一个小时就能从家里走到姐夫家。然后,星期天下午,他再坐上去马场的未班车直接回学校。
小的时候,他就常跑姐夫家。姐夫家的连环画特别多,他迷上了那个。初中后,他上的中学离马场总部近,总部有个书店,他发现后,常到那儿卖书看。但卖书得钱呀,他家生活一直很拮据,连供他上学都够呛,不要说是让他卖闲书(他爹的叫法)了。那时候,他姐夫正在县煤矿上当合同制工人,能挣钱,家里宽裕,就常给他一些零钱,他用它们全买了书。
那天正好是星期六。他从截山路到姐姐家后,看姐姐正在做饭,就从后院牵上驴,到新坝泉饮驴去了。回来后,姐姐已把饭做好,他吃过饭,和姐姐说了会话,便到属于老早姐姐就给他单独拾掇下的小屋里,偎进被窝看起书来。姐姐的两个子女,也就是他的外甥进来问过他作业,他给说完,逗了阵乐,又继续看书。他就是那么偎着被子一直看书看得睡着的。
突然的几声怪叫惊醒了他。恍惚里,他感觉到有人把炕像端着一盘筛子筛粮食一样直摇晃。他爬起身,想站起来但没法站稳。紧接着就是姐姐的喊声:谢宝,赶紧起来,快出来。地震了。快些。他学过,也从别的书上看过,知道地震是怎么回事。他的脊背上像一只猫儿窜过夜晚的屋脊样,冷飕飕地窜过一股冷气,一种弓型的力量收紧了他的身子,他像箭一样射出了门去。
姐姐领着两个孩子已在院子里。院门外的街道上,呼呼喊喊地挤满了人。他们出了院门,随着人群熙熙攘攘地去了村南的老场院。有人一直指示着,去那里安全。
姐夫也骑着摩托连夜从煤矿上赶了回来。
从传言里已经知道了圈沟村离震源近,震得比较厉害。那时,村上还没有人拿手机,在场院里待了一阵后,人们就陆续回家了。姐夫就和谢宝骑上摩托去了圈沟村。
谢宝的爹和妈还有一个妹妹都遇难了。只有大哥一家在砖房里住着,房子坚固,只把屋墙震裂了几道缝,幸免于难。爹、妈和妹妹住的是土坯房。大哥一家很早就分了家另过着。
埋了父母亲后,谢宝跟随上姐夫、姐姐回到了新泉村,就再不回去了。后来,他大哥来领过他,他也不去。也不去学。姐夫要供他,指望他考大学,但他坚决不去,他要干活自己养活自己。
姐夫很生气,但也无奈,牛不吃水强按头也不行。姐夫也没有回煤矿。在屋里憋了几天,姐夫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养羊。那时,姐夫已在煤矿上干了好几年,有了些积蓄,够置办些羊了。于是,他就跟上姐夫,在东山坡修好了羊圈,卖回了几十只羊,开始养羊了。刚开始是放养。后来扩大了羊圈,建成了大棚,基本上成了圈养,多的时间都在圈棚里喂养,只有到盛夏的时节,才把羊赶到焉支山里放上三个月。
起先,两个外甥叫他二舅,姐夫、姐姐也比着子女叫,后来村里的人也跟着叫,叫着叫着,就那么叫开了。叫到后来,人们连他的名字都忘了,都叫他二舅。我也是。
我突然又想起了心里一直存疑的那个问题。我说,“二舅,你一直没有给大哥说那个偷羊贼的事吗?”
“没有。”二舅摇摇头说,口气虽然肯定,但表情里带着些自我的疑惑。“没有。”二舅说,莫名其妙地叹息了一声。
立夏的那天早晨,二舅早早起来,到平台上敲了几下犁钟,但没有去羊圈里给羊添草、饮水。他洗过脸后,就匆匆去了村里。一会儿就和姐夫又返回羊圈来。每年的这一天是羊出圈的日子。从这天开始,二舅每天把羊赶到焉支山去放,要放三个月呢。这一天,姐夫也必定要来羊圈。像是约定俗成,由姐夫开了羊圈栅门,站在门旁边,二舅进到圈棚里把羊赶出来。姐夫瞅着羊一只只地出来,然后再关上圈门,很珍重的,像是一种仪式。
二舅一点一拐地跟着羊群上了山梁。
不用约,每年的习惯已成了一种不约之约。这一天文大眼也会把羊放出圈来,赶上去黑沟坡的。
二舅腿虽然瘸了,但心力照旧很强。只因为腿瘸了,他起得早,一路上把羊赶得也紧,生怕到黑沟坡迟了,文大眼从他的腿上作文章。文大眼这人心好但嘴赖。
二舅果然比文大眼到得早。羊也成了习惯,一到它们每年第一天来的那个山坳里,就停住不走,埋头呼哧呼哧地吃起草来。那里的草本来也是最茂密的,几乎埋住了羊半个身子。满坡的胡草被微风涌得一波一波地晃动着,远远望过去,像一匹栆骝马在不停地抖动着紫红的鬃毛。二舅着迷地看了一会儿吃草的羊,从刀郎羊身上解下了酒别子、水壶和饭包(以前,这些都是老公羊驮着,不重,但这似乎是一种象征),向山顶爬去。
上到山顶以往他们常去的那个山嘴的平台上,二舅在老位置——一块石板上,放好了酒别子、饭包之类的东西。这时,二舅听到一声隐隐约约的吼喊声。他转过身子,向南看去。阳坡里一群羊星星点点地向这边慢动。同时,他看到梁上有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人挥动着一块红色的头巾。是文大眼来了,还有她的媳妇。他心里一悦动,也噢噢噢着,摘下头上的帽子,挥动起来。那两个人停下了喊声,很快地跑着,向坡下溜去,一会儿隐进了沟底里。他又长长地喊了一声,走到石板前,坐下来,等他们来。
他拧开水壶,浅浅地喝了一口,濡了濡嘴唇,又站了起来。他走到坡沿上,傻笑着,不时说上句什么,一直看着文大眼和他媳妇呼哧呼哧爬上坡来。
“你来的早呀!”文大眼连气都没喘过来就说,眼睛上翻着。“都怪这个婆姨。”
“咋了?”二舅说,拉了一把躬着身站在山沿下喘息的文大眼的媳妇蓝花花,给她添了把劲,拽她上到了平台。二舅身子一斜,差点跌倒。
“你的腿?”蓝花花看着晃动的二舅说。
“这呀,”二舅脸一红,终于站稳了身子说,“没事,没事,”一挥手,带过了。
文大眼并没注意到这些,依然腆笑着。“你问她?”他说。
蓝花花脸上带着一种光彩的笑,一只手抚着胸口,平定着喘息,手背上剌下的一朵小蓝花在手的移动下,像是一朵花在一片沙漠里摇曳着。脸上的光彩在变幻,眼睛里渗出些许差赧,有些紧迫地阻挠着什么,但又有些怂恿的张扬。“别听他胡说,那个人嘴里哪有好话。”蓝花花说着自己先笑了,“快坐下,把腿伸展缓缓。”扶着二舅。
“咋胡说了?”文大眼已缓过气来,“不是吗?”说着又得意地笑了。
“咋回事吗?”二舅说。
“你问她。”文大眼那样说着,躲避着蓝花花打他的手,笑得不行。“都是她拖的后腿。”
“胡说哩。”蓝花花满脸幸福的恼怒,睨了一眼干嘿嘿着的二舅,嗔怪地说,“没个正形。别听他的。”拽着二舅的胳膊,一同坐在了地上。
文大眼也不笑了,把自己夸张地墩在了地上。他揉了揉鼻子,拧开了二舅的酒别子,猛猛地喝了一口。
“你咋空肚子喝酒?”蓝花花一把夺过酒别子,连盖都没盖,就墩在了地上,墩得别子里的酒哗啦哗啦的,都晃出来了。
“这么迟了,你们还没吃早饭吗?”二舅关切地问。
“哪里呀?”文大眼说,“就怪花花。”笑了笑,“我看二舅带了啥好吃的?”从石板上的塑料袋里掏出一块羊肉,吃了起来。
“看把这人饿的。”蓝花花说,接过了二舅递给的一块肉。
“我们的还在羊身上驮着呢。等羊群过来了,取来吃,我们的里面有糕卷子呢。”文大眼吃完了一块肉,又从地上拿起酒别子,喝了口酒。他站了起来,走到坡沿上,看了看。“羊群才到沟底里。”他说,然后又坐回了原处。
“急啥呢?”二舅说。“再吃些,谁的都一样。”
文大眼嗯嗯着,拿起一个馍馍扳了一半,刚要往嘴里塞,突然又停住了。他愣愣了神,像是在回忆什么。“刚才,我看羊时,见你羊群里咋有一只怪怪的羊,卷毛,咖啡色,个头比别的羊大多了。啥品种?”他说,“骆驼羔子似的。”
提起这,二舅来了兴致,脸上的表情像一匹马跑过样跳动着。“一等一的好种羊,叫刀郎羊。”二舅说。
“看起来就不错,壮实的很。能给我的羊配种吗?”文大眼说。
“那有啥不行的。”二舅说。
“那个刀郎羊是从哪里弄来的?”文大眼又问。
“是一冬天里,刘亮从新疆贩过来的。”二舅说,声音沉了沉,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下去。
“哪个刘亮?”文大眼眼睛猛地一张,显得很是吃惊。
“就贩羊的刘亮,还能是哪个?”二舅说。
“是他呀!”文大眼沉吟道,接着提高了声调。“刘亮死了。”他说,瞪了一下眼睛,脸上的表情像岩石一样硬了起来。
“死了?咋死的?”二舅心里一紧。
“也是听说的。”文大眼撩了一眼蓝花花。“是花花的爹到我们家来说的。”文大眼说。
蓝花花顺着文大眼的眼神点了点头。“爹还说在我们老家那儿给你介绍个媳妇呢。”
二舅哂笑了下,咧了咧眼睛。“先说刘亮。”他说。不是好奇,但很急切。
“听说刘亮借收羊的机会,踏摸好了地形,然后在晚上偷羊。有天晚上,到葛家洼里偷一家的羊去了,被人追了上去。急慌中,那两个家伙把农用车开进了葛家沟槽。几丈深的沟槽,你想想。听说两个人当场就死了。农用车都成了一堆废铁。”文大眼说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人啊,”他说,“想不来。”
二舅给我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吸紧了嘴唇沉默着,脸上像一个场院里有人在捣腾着什么,一动一动的。“也许得怪我。”他突然说。
我几乎没有反应过了,愣怔着看他。
“刘亮的死。”他说。
“咋?”我感到莫名其妙。
“你想啊,”他说,“要是他偷我们的羊时,我早点说出去,最多被派出所抓去拘留上几天。他们受了警示,总会收手吧。”
我不置可否。二舅居然有这样的想法。
翻过年,我又去了趟大哥家,主要是去看二舅。上次,二舅说他也想写点东西。写小说行吗?他问我。我说咋不行,你读了那么多的书。他说他想了好久了,就是没有看过写作指导方面的书,上的学又不多,不知道从哪下手。日记倒是记了许多。还拿给我看。我翻着看了,里面真有许多可写的东西,但只能是零散的素材。我想了想说,我有一本很好的书,《写作课》,下次来时给他带来,让他参考。我一直记挂着这事。
在大哥家待了一会儿,我就去了羊房子。临出门时,大哥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你去吧,回来了再说。”
二舅听见狗叫,从羊房子里走了出来。看见是我,他喜滋滋地迎了上来。尽管他走起路来身子一拧一拧的,但挺精神的,脸上发着一种黑紫而厚实的光芒。
一进门让我吃惊不小,二舅的屋子里居然有个女人。我进去时,她正在一块案板上切着什么。她赶紧放下了手中的活,浅浅地一笑,有些滑稽地躬了一下身子,没说什么就出了门。二舅喉结蠕动了几下,头一晃,想是要喊住她,但身子一松弛,还是放弃了。他让我赶紧上炕坐,随口说了句,“她害羞。”
我趁机观望了一圈。他的房子里的摆设也有了变化,并且收拾得非常干净。原来放皮袄的那个小方桌支到了炕上书箱的旁边,上面放着几本书和本子,还有支钢笔,看来是当了他的书桌;原来支小方桌的那个位置用砖砌了两道隔墙,上面支着一块案板。案板上是刚那个女人切了一半的一棵白菜。
炕上近炕沿处,支着个小茶桌,一看就是新做的。上面摆着一盘馍馍和两个搪瓷茶缸子。
我一撂腿,跨在了炕沿上茶桌的一边,二舅跨在了另一边。“她害羞。”二舅有些局促。“还好,”他莫名其妙地说。他推了推桌上的茶缸。“喝茶。”他说。“她已经把茶沏好了。”他说,从脸上的表情看,他还想表达什么。
我从身上的肩包里掏出了给他说过的那本书,还有几本别的,递给了他。他一一翻了翻,一扭身,伸长胳膊,够着放在了书桌上,手里只留了那本《写作课》,着力端详着封面,好像那里有口深井,他爬在井沿上往里看。突然他吭了一声。“好。”他说。他又语塞了。
我感觉他的举动有些截然的不同,不像以往,一见我就有很多话要说。我想了想。“那个女人?那是?”我觉得塞子就在这儿。
二舅说:“那是刘亮的婆姨,叫窦凤玲。”
我吃惊不小。“她咋在你这儿?”我说,挑起疑惑的眉头。
二舅用手展了展那本书的封面,像是盖上了井盖,很庄重地把那本书也放在了书桌上。我能看出来,尽管他把自己盖得也很严实,但他心里漾溢着一种东西。他停了会儿,慢慢地说了起来。
一冬里,有天下午——“就是你年前来过后不久。”他说——他从姐夫家吃过晚饭后,冬天的天黑得早,已经很迟了。他走到羊房子前,隐隐约约看到门口里有个黑影,以为是狗碰开了桩绳,或者是刀郎羊顶开圈门溜出来了。他近前一看,却是个人,是个女人,坐在台沿上,头捂进抱在膝盖上的胳膊圈里,像是睡着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正犹豫着,那个女人抬起了头。
“你是谁?”他说。“你咋在这儿?”他说。
“我没处去。”那女人说。
他听到那女人说话时声音直打哆嗦,起了恻隐之心。“先进屋吧,进去暖暖再说。”他说,开了锁,推开门扇,站在了一边。
那女人趔趄了几下才站了起来。他想扶一把,但没敢扶,看那女人一挪一挪,像是脚冻麻木了样,进了屋。他让女人赶紧上炕煨一会儿,女人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去偎进了被窝里。他给女人倒了一缸子热茶。他想她一定很饿了,这里又做不了饭,就在炉洞里煨了几颗洋芋。
炕烫的很,一阵子,女人就缓过来了。他把煨好的洋芋给她,她没推辞,接过去就吃。
待她有了生气后,他就又问她:“你是哪里人,咋跑这儿来了?”
那女人望望他,说了起来。
那女人说她是刘亮的婆姨,又哽哽咽咽地说了许多来龙去脉。
那女人说到了刘亮偷羊的勾当,又说到了刘亮的死。那女人说刘亮干那些事每次回去,她都劝阻他,可刘亮不但不听,还打她,说她给他的头上泼了凉水。并且满嘴脏话,说她是不产蛋的母鸡,迟早他要把她贩给新泉村的那个放羊娃,说得多了,她心里就记下新泉村有个光棍汉二舅。他每打骂一次,都像是在她心上刀刀刻着呢。后来,刘亮外面有了女人,真的和她办了离婚手续。但刘亮知道她没处去,也是为了遮人耳目,就没让她离开,还在一个屋里生活,只是她不要管他就行。
刘亮死后,因为她和刘亮已离了婚,又没孩子,她本来就是刘亮从千里路上的河东领过来的,娘家里也没啥亲人,待了段时间,没处去,她就想到了这里。
二舅说,当时他也没了主意,屋里随便留个女人,让人知道了,咋行。他就拿起手机想给姐夫打电话。但他觉得电话上说不清,有比电话来得更截的。他就出去,到平台上敲了几下犁钟。不一会儿,姐夫、姐姐就赶来了。“咋了?二舅,出了啥事了?”一进门他们就喊开了,满脸的惊惧。看到炕上坐着个女人,他们站在地上,像是冻僵在了那里——后来他们给他说,他们以为他干了啥不光彩的事,人家女人追上来不饶他了——“这是?”姐夫说。
他怕吓着他们,赶紧笑盈盈让他们先上炕再说。
说明了情况后,姐夫、姐姐一听高兴坏了,尤其是姐姐,还说起了“有缘千里来相会”的套话。不过,想想也对,那女的本来是河东武山人,是刘亮从千里路上领到了河西走廊的一个叫三道岭的小村子里来,现在又到新泉村的二舅这来了,不是姻缘是啥。
看了看时间,几近天亮了,姐夫、姐姐也没有回家去。天一亮,姐夫就去请来了村上的领导。
“一撮合,就把我们给弄一块了。”二舅说。“这个人咋不见人了。”二舅又说。他出了门,我也跟了出去。
我跟在二舅后面,一直走到了刀郎羊的圈棚里,看见她蹲在那儿,给刀郎羊梳毛呢,并且嘴里还咕叨着什么。见我们进去了,她赶紧站了起来。
“做饭去,凤玲,多做点。”二舅说。
“我到大哥那儿吃吧。”我知道他那么说是要连我的饭也要做上,阻止说。
“哪怎么行?”二舅的犟劲又上来了,他说,“我还有别的话要说呢。”
凤玲嗯了声,向我浅浅地一笑,转身走了。
二舅抚着刀郎羊的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一下兴奋起来,并且带着些揶揄的神色。“可笑的很。”他说,“你知道刀郎羊的来历吗?”
我当然知道,他给我说过,难道他忘了。“新疆来的呀。”我说,“你给我说过,是刘亮从新疆贩过来的。”
二舅放松了神色,但显得更正式,像是和谁谈判。
“哪里是刀郎羊呀。”他停了停,动着嘴,像是咀嚼着什么。“真正的刀郎羊可贵了。”
他接上说,凤玲给他说了实情。这羊原来是刘亮从阿右旗贩过来的细毛羊,一只一千多元,他买了好几只呢,都按八千到一万卖给了别人。刘亮是从去他们家的一个外地羊贩子那儿听说过新疆的刀郎羊值钱得很,就跑到右旗弄了几只细毛羊来,叫了个“刀郎羊”的名儿卖。
二舅握住了刀郎羊的角,右眼下的那颗痣一跳一跳的像一只闪着翅膀要飞的老鸹。“不过,的确是只好公羊。”他感慨地说,脸上带出一股惬意的笑,仿佛另有深意。“好啊,刀郎羊。”他说。“叫习惯了,刀郎羊其实蛮好听的。”
进了羊房子,我和二舅说话的当儿,一留神,才发现,凤玲腆着个大肚子。
*原刊于《人民文学》
作者简介:梁积林,甘肃山丹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诗歌八骏之一。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张掖市作家协会主席。参加过诗刊社第二十一届青春诗会和第九届青春回眸诗会。著有多部诗歌、小说作品集。长诗集《河西走廊诗篇》入选“一带一路”作品百部精品图书,并通过馆配途径到全国中小学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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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蒋立伟
副主编|程琦
执行主编丨梁积林
本期责编丨阳君
编辑|何进仁王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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