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就点“在看”。
他端坐在那儿,这是他的起居室,也是书房,又兼作卧室。空间不大,窗户紧闭,时常让他感到窒息,但打开又太冷。房间墙上还算干净,并没有斑驳的岁月痕迹。——其实有时候他倒渴望有点什么出现才好,哪怕一只丑陋的蜘蛛爬过,或者一小滩肮脏的水渍印在那儿,别人也许大多会嫌弃,他可绝不会,假如它们在那里出现,他就可以将它们想象成一段故事(例如蜘蛛正赶着赴约),或者一个美丽的静物(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之类)……房间原本不大,因此也就头顶一盏吊灯,款式非常落伍。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不可能马上安睡,无处安放的视线正好对着那盏灯,于是又在脑海中规划着给它加上一些空灵的设计,让它看起来像是某个艺术家的杰作,他在心里将这一过程称之为“释放”——让原本不美的东西,去芜存菁,让它释放本色之美。
这时,往往到了那个时间点,不知是楼上,还是隔壁,会准时响起一阵钢琴声。有琴声伴着入眠,听起来好像不错,但对于他那挑剔的耳朵来说,那就近乎残忍。因为那永远是一段练习曲,旋律时常会重复,甚至很多时候会忽然卡壳了似的出现停顿,接下来要过些时间才重新来过。听到音乐——假如这能够称之为音乐的话——心情堵得慌,可是一旦停下来,就更让人抓狂。
他知道,现在很多家庭都在让孩子练琴,全家陪着在琴声中度日,在节假日考级。只要孩子掀起琴盖,坐在钢琴边上,全家人的脸上都自然会绽放出一种特别的光彩,只有那个孩子耷拉着脑袋,眼神空洞无物,手指机械地按着琴键。想到一堆要做到半夜的作业,自然应该是无论如何提不起精神的。不知道在琴声停顿的时空里,会发生什么?孩子被母亲骂了一顿,还是弹着弹着睡着了,或者因为心不在焉地老是弹错,在与自己生气?这时就分外让人感觉难熬,让他一下子想起那段“楼上扔靴子”的经典相声:楼下的住户每晚临睡前,总能听到楼上出现“咚咚”两只鞋子脱了扔在地板上的声音,那一晚忽然只出现“咚”的一声,楼下住户为了等那另一声“咚”,几乎等得失眠……这样一想,等到琴声再度借助空气传送过来的时候,听起来让人难受的程度就更深了。他发泄似的用被子捂住耳朵,甚至整个头部,但是声音却顽强地从被缝里钻进来,继续对他的耳朵和神经施虐。
声音永远是无孔不入的,他终于明白了。
能不听吗?不能!墙壁上的污渍,他可以自如地发挥想象,让它成为最最美好的事物,仅仅这个思维自由驰骋的想象过程,就足以让他心花怒放。可是,面对那难听的琴声,他无奈到几乎绝望。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正被它一点一点吞噬,而他却不能为自己做点什么。只要那声音一出现,万般无奈的他,感到自己是世上最无助的人,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被迫的欣赏,身体总有一天要出毛病。他甚至开始在脑海中为自己构建临死前的场景。
忽然,讨厌上班的念头又开始冒出来,毫不设防的,就像吃饭吃到一半,低头再要扒饭的时候,冷不丁地就发现碗里有根头发,于是开始干呕。他知道自己睡不成了,令他感到疑惑的是,不想上班的念头,究竟是怎样产生的?他把它藏得那样好,它怎么就像冒险私自翻墙跑出来遛达的犯人,忽然就重见天日了!正在反复琢磨而百思不得其解,一道灵光闪过,也是来得那样毫无预兆,对了,是那令人讨厌的琴声,那强迫听的人和弹的人一起受罪的琴声,让他想起了学校里一天出现几次的高音喇叭。
那让人无处躲藏的高音喇叭,每次只要一响起,他就头皮发麻,头痛欲裂,几近崩溃,总有一种冲动,想要跑进广播室,对着话筒恶狠狠地骂一句他从来没有说出口的脏话,或者干脆将那个播放广播的王胖子揍一顿。他一天天忍耐,最终一次都没有出手,让他暗暗敬佩自己过人的克制能力。
那高音喇叭,无论播放什么,都有变成世界末日的本事,疯了似的追赶着他的每一根神经,让他无处可逃。广播操时间的运动员进行曲,午餐时间就变成了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下午第四节体锻课出现的就是西班牙斗牛士。可是,他感到奇怪的是,当他全身的细胞在那震耳欲聋的噪音里无比烦躁地翻滚的时候,再看看周围的同事,却不仅仅是用“安之若素”可以形容的,而且简直可以说是“欢欣鼓舞”,他们一个个放下手头的工作,变得谈笑风生,在那高调播放的声音里,彼此之间又亲热了几分。
于是,他知道了,他是孤立的,无论白天还是晚上。
在他的耳朵听来如此难听还要强迫人听的声音,自然是有很多热爱它的听众。那孩子晚上弹得那么应付交差、拙劣粗糙的声音,在母亲听来,就是令她安神愉悦的乐音,堪比世上最美妙的小夜曲;那震天响得可以让操场边的花朵失色的高音喇叭,在全体师生听来,一定是世上来得最及时的美妙音乐,因为可以将他们从手头枯燥、忙碌却又意义不大的事情中暂时拯救出来。
可是,居然连这么难以入耳的声音都能让他们感到心花怒放,那么,反过来看,他们手头的事,难道又有这么让他们不喜欢吗?
大概是昨晚那段钢琴旋律听得烂了,即使手里拿着语文书,他也觉得好像拿着一台收音机,随手将书一翻,无论翻到哪一页,都仿佛按下一个播放键,耳畔都是那段疙疙瘩瘩的旋律在反复地回放。第一节就是他的语文课。那文章明明他有自己的理解,但是他只能那样讲,这让他脑海中总是出现安徒生《皇帝的新装》中的那一幕。这时候,脑海中的旋律,与那经典的童话画面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
下课铃响了,他夹起语文书在走廊中穿行。走廊很长,没有一个人影,从这里望向尽头,感觉像是电影里虚幻的镜头。他是一听到铃声就走出教室的,但空荡荡的走廊让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经过几个教室门口,教师讲课的声音不经意地飘过来,让他有些无措,不知是该为自己内疚好,还是该嘲笑其他师生的听力好。
走廊两边没有窗,苍天的灰白色紧紧地压迫过来。风有点大,尽管是春天了,但它实在与“春风”之名差距太大,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样的事情他见多了,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属于自己,随时可能被风带走。他只得紧了紧身子,让两只手臂紧紧贴着自己腋下,仿佛这样就可以让它们相依着取暖。而腋下夹的这本书,由于夹得过紧,外衣又宽大,外人几乎看不见,只从他走路时手臂僵硬的姿势,感觉那里夹了个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个热水袋或者其他什么物品。
外衣上被风带来的凉意裹挟着心里的苍凉,好不容易挨挨蹭蹭地到了办公室。他总算还记得腋下夹着的那本语文书,于是做了个张开手臂的姿势,语文书就像母鸡翅膀庇护下的小鸡一样扑腾到了桌上。刚想坐下,揭开自己的白色茶杯上的盖子,到公用的饮水机上给自己冒烟的喉咙倒杯茶滋润一下,却一眼看到了桌上多出了几张白纸,严格来说,是几张印着黑字的白色纸张。他瞥了一眼,心中有数,自是一些通知之类,很容易让自我感觉良好的人以为自己多么重要,世界永远不会将他遗忘。但他不是这样的人,从根本上,他希望所有的人都忽视他的存在,地球没有他照转,有他不多,无他不少,这些通知,不发最好。
办公室本来就拥挤,一共几十平米的地方,放了十几张桌子,有的桌子简直就是见缝插针放进去的,同样见缝插针的,还有那一堆堆的作业本。安排办公室位置的人,完全可以去参加空间收纳大赛,这里没有一寸空间是浪费的,如此高密度的空间利用率,自然能得个大奖。这些挤得很紧的办公桌,和叠得高高的作业堆,生动地营造了一种紧张忙碌的气氛,再加上进进出出的老师的脚步都是踩着碎步小跑的,不是拿着本子就是捧着书的学生,总是两三个挤在门口,然后一起紧贴着进来,于是嘈杂的人声构成的另一种喧闹,将这里的紧张忙碌的程度渲染得更加鲜明。
所有人都似乎强烈地想要将一分钟掰成两分钟,让他无形中感到一种压力,原来空气是有类别的,这个办公室的空气,一定属于习惯性高速运转型。
这时候,他最怕听到的是广播操入场音乐,但它根本无视他的感受,马上迫不及待地给他脸色看,就这样赤裸裸而又雄壮豪迈地响了起来。办公室最前面的那堵墙上,装着一个方形的扩音音箱,声音通过它,畅通无阻地直达耳膜,轻易就将原本的所有纷乱杂音吞噬殆尽。
它的霸道占领无疑是成功的,声音里带着高亢激昂,更带着毫无顾忌的嚣张。原本在抓紧对话的师生,似乎语速一时停不下来,像一辆在路口遭遇红灯的汽车,慢慢滑行着减速,才能最后完全刹住停车。他分明看到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他们在讲什么。每一个人眼睛里的光很复杂,既有一种被迫停下的不甘,但又潜藏着自己也不自知的如释重负。而等到运动员进行曲响过之后的几分钟,所有人仿佛得到了一个统一的特赦令,全部弃之前进行的任何事情于不顾,一窝蜂地涌向门外。微妙的心理转变到此结束,他们的脸上绽放的笑脸,让他们凭此轻易就成了一群兴高采烈的同盟军,看不出一点先前忙乱的痕迹,更看不出那塞满整个学校空间的高音喇叭的声音,曾经硬生生地将他们的言行中途掐断。
直到办公室的人都蜂拥而出,他才万般无奈地慢慢走了出去,站了一节课,没喝上一口水,他觉得自己的脚没有力,像耳朵一样快要守不住阵地。
早上出门的时候,由于太早,天灰蒙蒙的,哪想到现在太阳明晃晃的,亮得耀眼。而在刺眼的阳光下,大喇叭里的声音仿佛被刺激得更加亢奋起来,他的耳膜格外胀痛,仿佛只剩最后一层薄薄的皮,声音再用劲钻,就可以轻易将它捅破。比起昨晚,他觉得自己现在更难受得不可救药,晚上躺在床上,听到钻进耳朵的孩子练琴的声音,至少还可以有被子作“挡箭牌”,可是现在却一无遮挡,听任它在耳中长驱直入。
人与人之间有着怎样大的隔膜!那令他头痛欲裂的广播声,却可以调动其他人的兴奋神经,阳光下,一张张原本没有光泽的脸,现在泛着明艳的光彩,与操场四周香樟树上绿叶相映成趣。一不留神,高音喇叭里的声音,已经切换成了广播操的韵律,整个操场手臂晃动,整齐得仿佛一架架智能机器,无论伸展的角度还是弯腰的姿势,几乎可以用“整齐划一”来形容。偶尔有两个调皮的学生,在做操的间隙,偷偷相视一笑,这份默契却好像在挑战高音喇叭的权威和力量,只要被某个老师瞧见,一定会走过去直视着他们,直到他们毫无抵抗地融入振奋的人群和声音为止。
广播操过后,全体整队,队伍迅速集中到一起,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唯一的区别是,他们的手中没有枪之类的武器。领导在台上讲话,扩音器将他的声音变得粗糙,但却分外有力。下面的学生,应该执行的“任务”,就是隔几分钟鼓一次掌。整个操场上的师生,全体步调一致,台下台上也配合得分外默契。只有他,仿佛得了拖延症,节奏上总要慢半拍,他的心里正不由自主地比对,比对昨晚那强制性地钻进耳膜的练琴声,与刚才那震耳欲聋的喇叭声,究竟有多少相像,谁比谁更持久,更执着。当意识到自己总是跟不上大家预先设定的节奏,他最后只好绝望地放弃,不再举起手随时准备鼓掌,就连装装样子也做不到。广播操的韵律实际上已经停止了,他耳膜里却还是分明有回响,这种回响现在又加入了被扩大了无数倍的讲话声,他感到自己的头胀痛得厉害。下意识地将手放到头部,本能地想捂住耳朵,但想想不好,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无论被学生看见了,还是在老师们面前,都不好。
于是,他开始试着想些别的,好缓解自己头痛的症状,却又要不动声色,不被任何人察觉。
他的视线望向远处那棵银杏树,春是来了,但这树可比不得那几棵常绿的香樟树,枝干光秃秃的,根本不见绿叶的踪迹。不过,因为长得高的缘故,那片色调如水洗牛仔布的天空成了它的背景,它那带点沧桑的树枝,在纯净蓝色的映衬下,显得空灵而富有诗意,让他暂时忘记了眼前和耳畔席卷而来的单调与乏味,一心一意投入于诗词的酿酿中:
远空多寂寞,
特意几枝斜。
万物皆禅意,
天边一抹霞。
正暗自得意,却见一只小鸟一掠而过,因为距离远,不留意的话,根本无法察觉。他暗暗得意自己的眼尖。只见它在半空中徜徉着找寻落脚点,最后优美地落在那棵银杏树斜出的一根枝头上。
树枝被它意外地选中,悠悠地有节奏地上下晃动,形成一种无声的韵律与优美的动感。他觉得自己的那首刚刚完成的绝句需要改动一下,一定要将动态的鸟儿放进去。于是这首诗在他脑海中重新出现的时候,就变成了这样:
远空多寂寞,
特意几枝斜。
小鸟来添趣,
天边一抹霞。
又一想,总得取个题目,取什么呢?“长空”?“树枝”?或者干脆“无题”吧?最后还是决定以“天趣”命名。于是,他在心里又默默地将整首诗吟了一遍。
忽然脑海中滑过李白的《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天才世上难寻,他们遗世独立,无人对话,所有的孤寂都被他写尽了,自己自然无法与李白比。但世上的意趣,不会被天才一网打尽,总留下一些来,让凡人也可以在精神上得到一点脱俗的享受。
他怔怔地看着远处的风景,沉浸在自己漫想的天地里,忽然就觉得那直冲耳膜的声音远了,眼前整齐得过于刻意的队伍淡了。然而,他缩得紧紧的心儿,却像花朵绽放一样,慢慢舒展开来。
“葛老师,想什么呢?”一个办公室的曹析一脸笑容地凑到他跟前,他这才发现,原来高音喇叭里已经在播放退场音乐,最后一个班都已快走到教学楼走廊了,远远看去,像极了一条长龙,龙头部分已经探进去,只剩下后半截身子还在外面。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个不经意的微笑。
“是不是班里学生早自修捣乱,现在终于想出制服他们的办法了?”
曹析完全是好意,他能对她说什么?四十几岁的中年女教师,比这些学生父母的年龄都大,控制欲却比任何人都强,并且还要自以为是地将这种变态心理强加到他的头上。
但这丝毫不能影响他此时的心情。当他站在操场上,从远处没有绿叶的银杏树上享受到一点诗意的那一刻起,他就意识到,他的心完全可以属于自己,只要他愿意。这个结果,让他闷闷的胸口顿时变得轻盈起来。
曹析在他前面走,短发在风中像鬃毛一样粗硬,配合着雷厉风行的背影,竟没有一丝女人味。春天还是来了,他看到塑胶跑道边的泥地里,有一点点小而细的绿色冒出,在灰白色的土层上显得十分生动,然而她走路带风,害得走在后面的他,下意识地想要蹲下身去,用手拢着那些花,在它们周围形成一个保护圈,免得那一道突如其来的强风蹂躏了它们。
大概因为缓过劲来的缘故,他的大脑变得更加灵活而运用自如。他对这早春的点点青草迹象喜爱极了,很怕它们没有长成就被无数的可能摧残了:全校这么多师生,只要一只脚踏上去,它们就可能要重新休整好几天;学生成群结队地走过,它们就必然长残了;更不要说在维护校园绿化花草的那几个老阿姨眼里,这些野草原本就不该长,那她们就会毫不留情地用工具或者除草剂,将它们彻底铲除。劳动人民太勤劳了,有时候还真不是一件好事,看不得落叶的也是他们,自然一定要拿起扫帚扫干净了才心安。
想到这里,他忽然羡慕起画画的人,他们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想要表现的事物,让它们在纸上留下永恒的身影。又一想,似乎这样说也并不恰当,至少学校里的美术老师和喜欢画画的学生都没有这种自由。美术老师不能决定他想要教什么或者不教什么,甚至有时候他们连教室里都没有机会走进去,即使偶尔亮个相,学生也都埋头做作业,没人抬头看他一眼,更没人搭理他。而学生呢,大多不爱画画,仿佛那是一件多么令人不齿或者不屑一顾的事,谁爱画画,谁的智商有问题。弄得那些真正喜欢画画的学生,总是躲起来偷偷地画,看去一副自暴自弃、灰头土脸、玩物丧志的样子,画的图自然也难登大雅之堂,他们的涂鸦作品,反而更多时候成为老师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也许天生就富有叛逆精神,快三十岁了,他却变得更加不愿向任何人妥协,这么胡思乱想的一瞬间,他为着美术所受到的无形的歧视,忽然就决定下来,明天去买水彩颜料,他要将这早春的小草画一幅画。仿佛为了告慰它们,临离开前,又向它们看了一眼,而那一抹淡而嫩的绿意,就此深深留在他的心头。
这时侯,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在办公室门口,再走几步就到自己的座位了。虽然在之前的那段时间里,他其实什么也没做,但那有关银杏树和野草的思维漫游,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整个人轻盈得像花间的蝴蝶。在这最单调乏味的现实空间里,他觉得,他终于以自己的能力,让自己的心灵和大脑重新归于自己,为自己打开了一扇通向自由惬意的心灵之窗,并且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他在学校呆了这么些年,头一次感到自己有了活着的尊严。
他为自己感到高兴和庆幸。
办公室里的同事们早就先他一步到了,但每个人面前的作业本堆得太高,他们的头在一堆堆的各色小山中若影若现,仿佛在上演一出出皮影戏。
又一声上课铃响,刚才广播操时间残留的喧嚣,像意犹未尽似的,很不情愿地迟迟不肯收住。整个学校刚被它的血盆大口吞没,却因为没法下咽,才不得不缓缓吐出一些。办公室里剩下二三张桌子边坐着人,其余都进教室了。葛宜平看着学生交过来的一叠作文本,心里盘算着需要几节课将它们改完。
手刚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耳边却传来了讲话声,声音起初不大,嘈嘈切切,带着某种克制,但过一阵就仿佛冲破了闸门的洪水,开始势不可挡,并且越来越理直气壮,仿佛它的存在是为了填补刚才声音的空缺。
他有心透过一重又一重的作业堆看去,发出声音的,是语文老师崔雯雯和数学老师林莉。如果说她们在言谈说笑,那实在是有点冤枉,只见两人都埋头批改着作业,并非无聊到纯粹聊天的地步。但说她们专心在干手头的工作,那也实在太过粉饰。
也许批改作业这件事情对于教师而言实在太过乏味,同时也太过熟练,熟练到可以把它纯粹当个流水线操作,还必须要从中挖掘出一些有趣的东西,可供批改者分享给他人一起消遣取乐,才能将这个负担减轻。
崔老师在那里读了一段学生写的文句不通的作文,然后与林老师一起笑作一团。中间短暂的静默过后,是林老师的自言自语,声音却并不低,只听她数落着学生智商如此之低,甚至连他的父母的智商也被从遗传学的角度质疑了一番。她嘟嘟囔囔的抱怨声,听得崔老师暂时忘了自己学生惨不忍睹的文句,跟着错得更加离谱的数据后面夸张地咯咯笑起来。
葛宜平的耳朵为了抵抗这些无聊的杂音而无端受累,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拉锯的结果,是他的听觉彻底认输,总是不知不觉地倾向于那些杂音。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只得拿了本书走出办公室,到他又爱又恨的操场走走。
那银杏树一年四季,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它却不会感到任何枯燥。它抬头能够看到广袤的天空,低头能够欣赏小草小花,它的根深深地扎进土壤,枝叶尽情地伸展,吸收的是天地的精华,享受的是雨露的馈赠。
一个教师的内心世界,实在是比这树的感觉乏味多了。他们几十年只教一些自己早已滚瓜烂熟的知识,明明几乎达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却还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不断强调与重复,于是对此日益麻木,毫无热情,还同时落下一个病根,自己对新的内容再也燃烧不起任何激情,但日常生活中的任何陈词滥调却可以啰嗦个没完。他们完成任务一样将他们眼中有用的知识一股脑儿塞给学生,心情是相当矛盾的:一方面为学生的消化不良而焦虑,一方面又试图从中挖掘出一点笑料,让自己乏味得几近麻木的教学生活增添几分乐趣。
他抬起左手,让那只银色的电子手表从深蓝色的衣袖里露出表面,然后瞥了一眼上面的数字。还有近二十分钟的时间,相当于半节课,他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静静地看一会书。职业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巨大的,很多细微处,自会于不经意间显露出来。一个教师对时间的概念,是以四十五分钟为一个单位的,那正好是一堂课的时间,耽误了上课,那就等于演员错过了上台,是要算作事故的。虽然现在手机上都能看时间,教师职业却养成了他随时佩戴手表的习惯,而且对时间特别敏感。
既然办公室太吵,他干脆就在塑胶跑道的边沿坐了下来。此时,仿佛处在两国的边界,他的屁股被安放在有弹性颗粒的褚红色塑㬵上,双脚却搁在泥地上。这种姿势不甚舒服,但却是他现在最佳的状态选择。而这,似乎有着某种象征意义——身处教师岗位的他,心却总要时不时游离开去,并且无论怎么看,身边都是一出出闹剧,一点做学问的氛围都没有。——学校是贩卖“知识”的场所,文化与它无关。
这本《梦十夜》很薄,带在身边最好不过了。他并不喜欢日本文学,但却与鲁迅一样迷恋夏目漱石,这位头像曾被印在日本千元纸币上的日本近代文学的奠基人,从小酷爱中国古典文学,对此有着深厚的造诣。不过,葛宜平自认为自己对于夏目漱石的喜爱,程度上定然不可能与鲁迅相比,鲁迅不仅学着他蓄一撮浓而密的小胡子,而且还在文字上直接借鉴了他的写法:他那散文诗集《野草》,有好几篇都像这本《梦十夜》里的文字一样,借助梦境、采用象征手法表达主题,而且感情基调一样充满了孤独、悲寂、幻灭和沉重。
他不能理解的是,教师上课讲鲁迅时,怎么可以从来不提夏目漱石。学生自然是不清楚的,也不需要清楚,因为考试根本不考,不考的知识还要去了解,那分明就是书呆子了。其实很多教师对此也是不清楚的,因为不用给学生讲,自己自然也懒得去了解,要知道,他们也是像现在这些学生一样,在枯燥乏味的作业、应考中完成他们的学业的。而明知不会提高分数还要再讲其他什么诸如文学欣赏之类的老师,那就有点不识时务和不负责任了。学生的时间多么宝贵,这样“无用”的东西讲得一多,试卷就来不及做和讲了,试卷练得少了,万一考差了,这样的责任可担当不起。总共不就这么几节课么!
大概因为上午第一节课的缘故,操场上静悄悄的,不然场地早就被体育课占用了。但他高兴得太早了,从教学楼远远传过来的教师讲课的混杂的声音,大多是疲惫而又沙哑的,很不中听,仿佛积累了无数的劳累与厌倦。
天气乍暖还寒,隐约的鸟叫声从长空中透出几分调皮与俏丽。风却没有这样的好性格,隐隐夹着凉意,让他几乎想把脸像脖子一样缩进外套,另将耳朵凭空伸长,好享受难得的乐音。
他就这样坐在带着寒意与鸟叫的风口,有种暂时的安宁足以让他自我安慰。他打开书,翻到书签夹着的那一页。倒不在乎究竟看什么文字,让他舒心的是一种相比而言稍稍清静的感觉。
有时候他很同情这些学生,读书需要的是清静与悠闲,而这起码的两样,学校却一样也不能提供。不仅高音喇叭会时不时地骚扰人的听觉神经,就连教师上课也几近喧嚣,假如讲了一节课还是不懂,那雄赳赳冲到耳朵里的责骂,简直让人痛不欲生。学校又是最抓紧时间的地方,学生所有的时间,全部被安排掉,满得一点缝隙都没有,甚至有时候让他怀疑,他们连喘口气都是要用秒表来掐的。
小鸟的叫声如此清脆,让他压抑的心情稍稍平复。但它们其实离他很远,他有心转过头四处寻找,却并没有看到它们可爱的身影。
教学楼传送过来的声音,除了如出一辙的沙哑,与小鸟的叫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还有一个明显的共同点,那就是,都是急急的,强劲的,仿佛在与时间竞赛,又仿佛彼此在较劲,看谁一节课讲的内容多,看谁的进度快。
不知怎么回事,学校里以女教师为主,主科更是难得一见男教师的身影,像他所在的语文组,除了他和陈更,其他都是女人。他脑海中闪现出她们在课堂上因为用力和情绪高涨而变得通红的脸,内心深深地同情她们。
身为女人,她们从来不知道悠闲的滋味,更不知优雅为何物,一生总忙着明里暗里攀比,比学生、比考分、比老公、比孩子、比房子、比车子……却没有时间和心情拿出一本书静静地阅读,让心灵歇一歇,品味些什么。
连文学这么直达灵魂、需要慢慢回味的东西,在语文课上都可以变成类似于智力游戏般的问答,更遑论其他学科。一种无形的焦虑,笼罩着整个校园,让所有人寝食难安,而另一种叫做压力的东西,简直就是个讨债鬼,催逼着每一个人的灵魂,让它仓皇紧张,直至变态。
人世难居,便产生诗,产生画。夏目漱石是最懂陶渊明和王维的,比大多数中国人更懂,若让他排,是会将这两人放在李白杜甫之前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空灵中才有安然,耳根清静了,思维才能复苏。
至少这二十分钟的时间是属于他自己的。虽然无法“漱石枕流”,但至少把心情擦拭了一遍,不然他都没法想象今天接下来的时间该怎么过。眼看就要下课,他重新将书签夹好,就像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这个动作并不利索,甚至有些笨拙,仿佛是患有拖延症的人才有的表现。
葛宜平轻轻叹了一口气,知道这是内心迷恋着方才的那一刻,才会出现这种身体本能的反应。
校园其实很美,几棵高大的早樱正铆足了劲地抽叶,过一阵就会满树粉红,仿佛镶嵌在云间的彩霞。记得去年春天开花的时候,花瓣在风中簌簌地飘落,形成阳光下别致的粉雨,美得像动画片里不真实的场景。那边几棵芭蕉簇拥着一座灰色的假山,毫不费力地营造出了中国园林独有的审美意境。秋天的校园其实更美,他情有独钟的银杏树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泽,地上的落叶像在写一首抒情诗。
可惜这么美的校园空间,学生和老师却基本无福消受,他们大多数时间,做的基本都是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事。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下课铃在他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兀自响了起来,然后周围一切照常,仿佛它自己失灵了,在不该响的时候忽然闹起来一样,所有人达成共识,一起若无其事地将它忽略不计。
等到他刚到办公室门口,不知哪个班的学生,忽然就像救火一样心急火燎地从走廊那头直冲过来,一长串的身影你追我赶,最后非常默契地排在英语老师廖晓青的办公桌边上。而廖老师的步伐自然比不过学生敏捷,一直等到他们排起了长龙,她的身影才穿过学生队伍,好不容易挤进自己实际空着但看着似乎满溢的座位。
这时离下一节课其实只剩下最后五分钟的时间,但他们连这点时间都是不愿意放过的。排队的学生中,有很不流畅地背着课文的,有急着申诉作业不交的理由的,更有低头故作镇定地听着老师训斥上课开小差,听着听着就插嘴解释的,而他的理由呢,又总是前后矛盾、言不由衷,于是一个队伍的人都在笑他。一时间,中文、英语夹杂在笑声中,更加疙疙瘩瘩地纠缠得人不耐烦起来。
廖老师边上的物理老师孙本英却在辅导学生做题,被这边的声音所干扰,不得不也拔高了音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在吵架。
整个办公室喧闹得就像个菜市场。葛宜平不相信,这样的方式学生可以进入学习的状态,或者会就此喜欢上学习。但这种每天上演的场景,却一眼就能看穿老师们的焦虑和担忧,仿佛饥饿到极点的人,看到一个碗,先抢了再说,根本来不及考虑里面是否有饭。
眼保健操的音乐响起,已经是第三节课了,葛宜平有课,赶紧拿了语文书向教室走去。课文是再熟悉不过的说明文《印刷术》。从近处讲,刚才第一节课他已经讲过了;从远处讲,他这辈子至少讲了三十遍,也许还不止,反正比他自己写的文章还要熟悉几倍。语文试卷的课内阅读分析题会怎么出题,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到。这样的文章,他实在提不起兴致去设计上课思路,只是按照说明文的特点,将知识点与考点梳理一遍。
几个用功的女生在座位上坐得笔直,两眼聚精会神地望着他,将他讲的内容一丝不苟地记在精心挑选过的精美的笔记本上,弄得他忽然心生一丝歉意,这些可以保证考试得分的内容,面对眼前的他们,他已经不知强调了几遍,每一次却都在心里自责,自己是在浪费他们宝贵的青春。这个念头在心头一掠过就再也挥之不去,因此,面对听课认真的学生,他无法像其他老师那样及时表扬,而眼角瞥见一个女生躲在角落里看一本不知什么书,他也实在无法对之深恶痛绝,说不定那还更让她受益呢!至少,不管怎样,她的阅读给她带来了情感上愉悦。哪像他现在炒冷饭一样讲这些知识点,弄得自己和几个好奇心很强的学生一样厌烦。
他想,等到这些学生长大了,总有人会做老师,到那时,会不会像现在学校的老师一样,教给自己学生的,都是这些被反复咀嚼的所谓“知识”?假如带着这满腹的“知识”长大,有一天,他们从小到大一直错以为是“文化知识”的东西,给不了他真正养分,他们会不会像前几年新闻报道的那位曾在英国读书的香港女留学生那样,把自己的母校告上了法庭,并痛斥母校的文凭如同废纸,根本找不着工作,或者他们即使找到了工作,却发现所学的东西对工作丝毫没有任何帮助,根本不足以支撑人生?
忽然又想,很多老师表扬或者批评学生,其实也许并不是真心喜欢或者厌恶,而只是职业需要,或者更明确一些,是出于“业绩”的需要。假如学生考试出色,他既可以赢得口碑,又能拿到比别人多的奖金,教书的日子就好过多了。于是这样一来,他的言行就迫不及待地变得功利起来,只要有利于出成绩的,就十二万分拥护,而一旦出现与考试背道而驰的言行,就一定要赶尽杀绝。
至于学生的将来,那是万分遥远的、与他没有丝毫关系的事,好在到时对方人生的好坏,无论怎样也找不到他头上。这样清醒地自私着的老师,一般对自己的孩子上学这件事,就特别宽容起来,他们明知成绩是怎么回事,绝不愿意自己的孩子的灵性在人生起点上就被阉割了,以后要恢复将很困难,但同时又怕孩子真的拿不出分数上不到高一级的好学校,因此往往在考前想法给他恶补,而考试一过,就又放任自流。
他们的态度也经常左右摇摆,有时很不把考试成绩当回事,有时为了自己的面子,又很需要孩子考个高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在表扬别人家的孩子勤奋的时候,通常都不鼓励自己的孩子勤奋努力,而把他的身体与心情看得更为重要。
当然,做老师太过投入的自然大有人在,正应了那句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对自己的学生也好,对自己的孩子也好,一定要他们头悬梁、锥刺股,一见他们稍稍放松一点,作为教师的他就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于是萝卜大棒轮番使,施加各种手段让其“步入正轨”。
学生在黑板上抄录着他写的说明文答题要点,他的眼睛却看着窗外的天空。
那里,有一只白色的鸟儿飞过。
假如夏目漱石在中国做老师,面对这一切,他会怎么想?陶渊明与王维如果能活在当今社会,怕是连一点诗兴都没有了吧!
下课时还得领先穿过长长的走廊,赶紧到办公室给自己倒杯水,那种抓紧时间的样子,仿佛这水是限量供应的一样。要不然的话,一会儿学生就会不知从哪个教室涌过来,呼啦一下排成长长的队伍,像列队仪式那样迎接在他们身后出现的刚上课回来的老师。到那时,纵然是仅仅倒点水,都非得从密不透风的学生队伍中见缝插针般地挤进又挤出,让他仿佛觉得自己倒成了井然有序中添乱的那一个。
第四节课是语文老师龚霞开课,全体语文组的老师都必须去听。葛宜平其实并不想去,一堆作业放在办公桌的角上,从早上到现在,连一本都没有批改过。此地灰尘大,要不了几节课,第一本本子上就会落下薄薄一层灰尘,让看到的旁人极易产生一种错觉,误以为这叠本子在这里至少躺了一个星期,由此判断主人的怠惰程度。正因如此,很多时候他更愿意把本子藏到墙角的橱柜里,但是客观上那里根本放不下。
不想听课的他又是不能不去的,教研组长徐然然守在那儿,每个听课的教师都要签到、填写评课表,不然就要在工作量上被打折扣,本月的部分考绩奖就会被扣除。也有老师选择干脆不要听课的考绩奖,从此再也不听一节课。但葛宜平不想这样做,因为这样就非常明显是与校领导对着干,那等于自惹麻烦。
语文老师去听语文课,对此他还能表示理解,但其他学科的老师也要听,他就觉得有点强人所难到匪夷所思。当然纳闷的不只他一个,有人为此还专门讨教过校长,答复是,这样才能使各个学科的老师博采众长、相互借鉴。这使得老师们觉得,领导果然高瞻远瞩,胸襟与韬略非一般老师所能比。
对此,葛宜平却也有自己的点评,那就是:一、领导永远是对的;二、假如不对,请参照第一条。如果按照他们的思路,那身为学校领导的他们,应该去学习企业管理或者酒店管理,读个MBA硕士什么的,这样一来,管理老师的能力应该会更强。
不过,想归想,对听课这件事的不情愿,他也只表现在磨蹭上,拖到上课铃响了,这才踏着铃声,仿佛电影院为数不多的踩着时间准点入场的观众那样,最后出现在教室后门。
果然如他所预料的,后排几乎已经坐满了,由不得他选择。他现在坐在最靠门口的那个位置,其实倒是他喜欢的,可以一边听课,一边看向外面。
黑板一旁有投影仪,字幕打的正是课题《诺曼底号遇难记》。课文情节并不复杂,描写很精彩,中心学生自己都能读懂。他始终有个问题不明白的,这样的文字,学生自己都能读懂,可是课堂上却要在教师的所谓“引领”下,反复讨论情节、描写和中心,连听课的老师都会觉得厌烦,更不要说学生了。唯一的一点是,上课的老师以为,只有如此反复咀嚼,学生才能真正掌握,今后他们在考试的试卷上,方能准确无误地填写应该“掌握”的中心内容与人物性格分析;而听课的老师,也才能在听课表的“教学效果”那一栏上,勾上“效果明显”这一选项。当然,人是多么聪明的动物,时间一长,老师们都知道这评课表只是装装样子,没有一个校领导会对大家的听课意见当真,他们只要有老师积极参与上课,老师们又都来听课,学校教学活动显得“很正常”就可以了。故此老师们一般都会将每一条评课要求中最好的一栏勾上,这样既省力又不会得罪人。
教师时常抱怨学生的智商,殊不知,学生们可冤得很,正是最有好奇心的年龄,却被一堆没有生命的知识硬塞入大脑,不厌烦才怪!正如几个月的婴儿,明明他不饿,明明他不喜欢吃那道菜,却一定要打着爱的名义,强迫他吃,并且还自以为营养丰富、有利于成长。家长不知道,这样来几次,这孩子自然不肯好好吃饭了,他的厌食,其实从根本上说,完全是人为造成的。假如,做菜的过程让孩子一起参与,菜式可以由他自己选择,并且一定要让他感觉饿了自己想要吃,才开始吃饭,还有哪个孩子不喜欢吃饭的?学习也是这样,一点主动权都没有的学习,换了谁都试图逃避。
这篇课文其实完全可以让学生自己阅读后得出结论,然后把时间节省下来,鼓励他们多了解作者雨果的人生阅历与思想发展,多阅读他的其他经典作品,如《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等,讨论讨论作者借助这些作品想要表达什么人生理念,学生自然而然徜徉于文字构成的思想世界中。而事实上,很多时候,教师给学生的都是简单重复的东西,并不断抱怨他们厌倦学习、不想动脑,却不去反省一下,这样的教育,有没有给于他们思考的主动性,有没有激发他们接受知识的好奇心。
果然,课上,龚老师自己根据教学参考资料预先设定了中心和人物性格框架,然后假模假样地让学生讨论,最后总要与教师设定的内容一致,这才算完成该堂课的教学任务。
葛宜平有时候真的怀疑,世上究竟有没有教师开所谓的“展示课”这件事存在的必然。语文学习,只要学生有兴趣有时间阅读,教师引导他们在历经时间考验的世界经典著作中遨游,那就是最好的教学。但是现状是,教师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认真将这些名著读完,自己都不知它们究竟有何魅力,自己都是在应试中一路做题和口味败坏中长大的,怎么可能培养出来出兴味十足的学生?俗话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己所不知,更不可能广施于人。
因为有老师听课,学生们坐姿端正、神情紧张,他们也许长大了想到这节课,会忽然醒悟过来,正在接受知识的他,却无形中处于一种被展示的位置,无论所学的是不是知识,无论他学得怎样,也无论他愿意不愿意、是不是与他的学习心理相抵触,这些都没人在意。
很多学生是一心想要讨老师欢心和听课老师喝彩的,因此与其说是在回答问题,不如说是在揣摩教师的心理。因此,这个学习过程自然充满了表演色彩。学习成为表演,这大概也是非常有中国特色的。
但学生们永远不知道的是,与他们境遇相同的是,后面听课的老师也是被迫坐在那儿作观众的,因此,她们(因为教师以女性居多,用“她们”来指代这个群体,似乎更为恰当)之中的好几个,在现场所发的评课表的下面,其实是拿过来批改的作业或者试卷,这样就一边“听课”一边“批改”,算是一种两不误。即使暂时没有作业可批(一般是副课老师),也拿着现场发的语文书,想着自己的心事,一副出神的样子。当然也有认真观看师生表演的老师,这往往是出于一种对学生生涯的怀旧,或者属于舞台剧观赏爱好的迁移,当然还有投入于显摆自己语文水平与文学造诣的,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出于生活过于单调乏味的缘故,试图在此过程中寻找一点笑料作为有限的调味料。
不信你听,只要一下课,假如这堂课没有一点可供作为话题的谈资,老师们就会一致保持沉默,只当它没有存在过一样;只要课上师生的表现闹出点笑话,下课后办公室由此引出的话题可就热闹了,乏味的现状终于起了波澜。
葛宜平的视线飘向远处,那里有另一幢教学楼,楼顶的横柱上,一只小鸟叫得正欢。但无论怎样努力呼唤,它的听众始终只有一个,葛宜平为自己感到有些庆幸的同时,又为鸟儿有些鸣不平。转念一想,花自飘零水自流,鸟儿享受着自己的叫声,这就是全部意义,与有没有人欣赏无关。不像现在的课堂,正在听课的,与被听课的,都显得很无奈,却还要使劲挖掘它的意义,努力让它变得有趣,大家心照不宣地合作演完一出戏。
这节平淡无奇的课在下课铃声中准时结束,所有人顿时松了一口气,他们的松动,在铃声的伴奏下显得多少变得有些宣泄的味道,与刚才上课时紧绷着的如临大敌般的气氛判若两人。桌椅被用力地推开,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每个人嘴里的念念有词般的嘟哝,搅在一起成了一种扰人的嗡嗡声,空气中流淌着学生们摆足架势准备冲刺吃饭所形成的一股急躁的骚动。
葛宜平在食堂的人流中像难民一样抢得一份饭菜,又像真正逃难一样,狼吞虎咽地将饭菜扫进自己的嘴里,弄得腮帮两边鼓起两个大包。食堂人多空间小,人声与热流一起,让人止不住弃碗而逃;事实上,吃饭也只能速战速决,因为刚才听课的语文教师,饭前就接到通知,一刻钟后就要集中会议室进行评课。
当饭还在喉咙口的时候,葛宜平的身子已经先于消化系统,准时出现在行政大楼的二楼会议室的门口,这让他多少有点尴尬,好像自己十分留恋食堂似的,其实那地方他根本不想呆。但那也不能说明他就想来会议室。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表,离开会时间还差两分钟,不由本能地为自己感到庆幸,但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一种心酸随即泛起。学校分管教学的副校长王锦云已经早就坐在那里,于是显得其他人都似乎是不守时的落后分子,或者是无视学校章程的大胆分子。比葛宜平晚到的几个女教师,手里拿着听课本,几乎是冲进了会议室的,但是因为王锦云端坐在那里,她们便仿佛迟到了一样,脸上居然有一种犯错了似的负疚和不安,蹑手蹑脚地,悄悄地各自找了座位坐下来。
葛宜平暗暗为她们叫屈,下课时间是11:45分,她们现在12:00出现在会议室,打仗一样地赶过来,却还要满怀歉意。虽然王锦云含笑坐在那里,一句批评的话都没有。
他心里又很不争气地为自己没有到办公室重新拿听课笔记,从而节省了时间而有些自鸣得意。王锦云是没有上课任务的,她刚才那节课又没有亲临现场,因此可以早早吃好了饭,悠悠地坐等这些急吼吼赶过来的人,以一种气定神闲的宽容欣赏着大家“生怕迟到”的紧张。她的皮肤白皙光泽,五十出头的人,看起来就像三十几岁,自然比几个每天在以打仗的节奏工作的老师,显得滋润些,又舒展些。
评课在刚赶到的教研组长倪节琴带着喘息的主持声中开始。她先感谢领导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参加会议,然后就是赶紧指定开课老师龚霞交流自己这堂课的教学目标和教学策略。
教研组长怎么安排,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因此会议在一群心有灵犀的人中召开,自然进行得异常顺利。
开课老师龚霞当然早就有备而来。葛宜平几乎不用听她开口,就可以猜得出她讲些什么。果然,她像所有开课老师一样,话语中堆砌了一堆教学术语,什么激发学生思维呀,活跃课堂气氛呀,创设情境呀,加强朗读呀,相互合作呀,什么热门说什么,凡听说过的、能沾上点边的,全部拉过来作为她的课堂教学的坚强后盾,一切无懈可击,没有亲自听课的人,会一致认为也许世上诞生了一节最完美的课。最后,她如副校长和教研组长预期的那样,十分感谢领导的支持和帮助。
会议室里可以达到她的“领导”级别的,就是王锦云和倪节琴,听到这里,两人脸上自然开始流光溢彩起来。
会议桌上,所有的手都忙着记笔记,不管是真的认真还是装得很认真,除了发言者、葛宜平和两位“领导”,每个人都手里拿着一支圆珠笔,在摊开于桌上的听课本上一笔一画地写着,头也几乎不曾抬一抬。也不知是在记录发言人的发言,还是在写自己准备发言的句子。这时候,几十个人,坐姿与神情,仿佛有人在统一指挥,几乎就像一个人。
龚霞的话音落下,大家喉咙里的饭也咽得差不多了,于是就在倪节琴的安排下,按照座位一个个接龙发言。无非选择一个角度说几句赞扬的话,对于语文老师来说,难度系数并不高,关键还是在于,不能与别人重样。因此,在葛宜平看来,这就是难度,在平淡无奇的教学中挖掘出非凡的教学理念,又要在很小的空间里避免撞车,每个人都是个中好手,唯有他觉得有点勉为其难。
于是他选择先发言,并不是他喜欢这样做,而是唯有如此,接下来才有更多的时间属于自己的大脑,可以让它偷空休息。
“龚老师上得很好,教态自然,教学语言规范,课堂气氛浓厚,”他搜肠刮肚,尽其所能想说几句表扬的话,但话到嘴边,却还是显得有些言不由衷。他觉得自己的脸慢慢在红起来,于是咽了一口唾沫,“但是,好像一节课下来,学生还是不了解雨果,和他的作品,也没有多少兴趣想在课外去了解。”
他打算就此打住,生怕自己说着说着就收不住了。虽然没有看向龚霞,但他的余光觉察到,她整个人坐得直直的,与会议室忽然变冷的气氛非常一致。他知道自己在这样的场合不该这样说,游戏自有游戏规则,而他却明知故犯。他的话音刚落,就给人感觉是与龚霞过不去,纯粹因为私人恩怨而特意找茬。
其实他与她,此前一点矛盾都没有,现在一句话,一个会,就此结下一个冤家。
这番话他原不必说,但他又无法让自己满口套话、假话。说完,心里对着龚霞抱歉。
几分钟的冷场过后,其他几个语文老师继续接着他的话茬发言。大家纷纷说一些称赞的话,有说教学思路清楚的,有说板书整洁的,也有说学生朗读很精彩的,讨论就此步入正轨。葛宜平感觉到教研组长倪节琴一下子松了一口气,带动着会议室周围的空气都松动了起来。仿佛大家一起在陶吧做陶器,先前葛宜平的话是陶器做坏了塌陷下去的一处缺口,众人赶紧尽其所能,用自己手里的陶土将它的缺口立即补上,让它看起来如预想的一样完美。
由于先前赶着吃饭,亲自搞了一个僵局出来;现在听着众人自如而又轻松的评课的恭维话,气氛终于松弛下来。葛宜平又慢慢坐定了,不由觉得自己有种放松下来的困意,不禁以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手撑起沉重的头,但还是觉得眼皮比头还沉重,它不断下垂,几近合上,却不能像头那样用手去撑着。他忙着与自己的睡眠作斗争,耳边传来的声音就变得不真切起来。
“龚老师的这节课,体现了自主学习的教学理念,形成了自由民主的教学氛围,学生积极发言,兴趣浓厚,合作与探究都完成得很好。龚老师也为这堂课作了充分的准备,她不断磨课,又虚心请教,牺牲了自己的休息时间,让我们感谢她为我们展示了一堂优秀的语文课!”教研组长倪节琴的声音中气十足而又热情洋溢,将葛宜平从遥远的地方拉了回来。紧接着的一阵掌声更让他的大脑一下子从朦朦胧胧中清醒了过来。
“老师们,大家都很辛苦,但是,大家的辛苦不会白费,学生会感谢你们,家长会感谢你们,学校当然也感谢你们!不过,还有几件事要提醒大家注意:一、备课组进度要统一,不要一个人自说自话,教得太快或太慢;二、备课组要统一备课,体现集体的智慧,不能自己说了算,只管自己怎么上,那要出问题的,万一误人子弟,那责任就大了;三、要多与家长沟通,虚心接受家长的意见,做好家校沟通。哦,还忘了一点,午自修班级里不能没有人!”最后一句一下子提醒了所有人,大家的神经一下子高度紧张起来,呼啦一下就准备散会,恨不能当即飞入教室,就像刚才冲进会议室一样。因为检查教室里老师是否到岗,不是眼前的这位副校长王锦云,而是德育室主任沈翠冰。
领导有好几个,老师只有一个,此刻她们只恨自己分身乏术,不然至少一个变两,一个守在教室里看管学生,一个坐在会议室参加教研活动。
临近结束,葛宜平反倒彻底醒过来,一点困意都没有了。他收拾起有点颓丧的心情,在几乎所有人像弹簧一样弹出会议室,又如同冲锋般将目标锁定教室的时候,他一个人低着头默默地走在最后头,仿佛在地上寻找刚丢失的东西。
这篇《诺曼底号遇难记》,明明学生很容易读懂,也很容易受感染,让他们把自己理解的交流一下,他们自然非常愿意,也会讲得很好。其实,课文中讲到的绅士风度,我们社会还做得很不够,学生也会对此发表自己的看法。雨果和他的作品这么优秀,为什么不引导学生多了解多读读呢?一方面说学生没时间看书,一方面却在大量浪费他们宝贵的时间。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其说是在走路,不如说是在他脑海中沿着记忆将雨果的《悲惨世界》重新回忆了一遍。中国人稍稍有点文化的人都知道这部名著,但大家只是对它的情节故事感兴趣,却不知道雨果在这部经典小说中,将自己灵魂深处的很多东西都融入了其中。
“在精神的眼睛看来,人心比任何地方都更眩目,也更黑暗;精神的眼睛所注视的任何东西,也没有人心这样可怕,这样复杂,这样神秘,这样无边无际。有一种比海洋更弘大的景象,那就是天空;还有一种比天空更弘大的景象,那就是人的内心世界。……”
这样睿智的句子,在那长长的故事里,几乎俯拾皆是。尽管小说的故事情节自然吸引着很多人,小说中的人物也塑造得很成功,小说主人公冉·拉让这一形象更是深入人心,但葛宜平还是觉得,那些夹杂在情节中的作者时不时“跳出来”说的话,让他直接触摸到了雨果伟大的心灵,它是那样真诚,那样纯净。而这,才是小说真正的魅力之所在。
文学直接指向的是心灵,学生如果多接触它们,自然会喜欢上阅读,并且会更多关注自己的内心,他们的心灵当然也就多一些舒适、多一些幸福。可是,我们的语文课,不让学生感受这些,却总是假装在引导他们阅读和思考,装模作样地在分析,其实无论老师和学生,始终在文学的外围游来游去,却还要责怪学生厌学,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葛宜平前面已经一个人影都没了,语文老师大多是班主任,自然都要赶紧进教室。他知道,等到接下来召开班主任会议的时候,他就要被点名批评了。
不做老师的人根本不知道,以为没课就是休息,其实不然,两个班级两大叠的作文本,葛宜平一本都还未动过呢!心里干着急也没用,很多时间不属于他,比如一天无端多出一节课听课,又一节课评课,这一天除了上课,基本就做不了什么事情了。就仿佛一个不懂事的小孩,零食吃多了,在胃里将正餐该放的位置给一下子占掉了,真的到了正餐时间,就什么都吃不下了。
可是葛宜平觉得有苦说不出的是,自己并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只是现状就是这样,每天的很多事情被动地占去了他的时间,而真的在办公室,他却也没法做事。
一个办公室十几个人,有旁若无人对话的,像上午的语文老师崔雯雯林莉;也有听歌都不用耳机的,像音乐老师何怀娥;还有最喜欢在办公室里训斥她的学生的,如化学老师邹浅。
办公室几乎没有一刻是安静的。
据说大校长韩荣的校长室很大,葛宜平甚至有时候有个冲动,拿着一叠本子直接在校长对面坐下,毕竟他只有一个人嘛!但想归想,他当然不会这么做的。并且,直到现在,在这学校快几年了,他连校长室的门口都没有机会探过一回。事实上,大校长难得露脸,很多时候,葛宜平看到教务处的那块行政黑板上,经常记着他“外出开会”。每想到传说中偌大的校长室每每空关着,他就由衷地感到可惜。
这下午第一节课一空下来,葛宜平一眼看到了邹浅座位旁的两个学生在另加的一个小桌子上做着什么,脑海中那个执着的念头一下子泛起:要不与校长商量一下,他外出的时候,可不可以让他坐到里面批改作业或者备课。
办公室里暂时没有声音,葛宜平打开本子,内心反倒觉得有点诧异,怀疑邹浅是不是不在办公室。他怀着忐忑之心稍稍转过头看向她的位子,那种心情与拿着一颗即将爆炸的、定时器发出让人紧张万分的咔咔声的炸弹一模一样。
结果,邹浅的位置竟然空着,难怪一点声息都没有。那两个学生趴在桌上正挥笔疾书,一副大气不敢出地赶作业的样子,看上去与葛宜平一样提心吊胆,身子佝偻着,脑袋歪斜着,完全是蔫蔫的样子,时刻准备着接受邹浅一出现,火山立马喷发,世界末日当即来临的那一刻。
自己学生的作文本摊开放在眼前,但葛宜平始终无法集中注意力将它完整地读一遍,心中好像那个咔擦咔擦的定时器的声音在紧锣密鼓地运作着。
“做啥?还想做啥?你小心点!”一声大喝从门外越传越近,葛宜平感到自己的心脏与学生居然一起颤抖,大概这就是物理学上所讲的“共振”吧?他心有余悸地猜测,原来邹浅刚才只是上厕所,这节课接下来的所有时间和空间,自然都要属于她一个人了!
时刻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人生就是这样,你越担心什么,它就越会追着你;你越恐惧,它追得也越紧。
“当心点哦,不要不识相!再想偷懒,叫你爹妈来!让他们一起来接受教育!你成这样,你爹妈的责任逃得掉吗?”邹浅终于扯开了嗓门,声音粗壮,中气十足,仿佛全世界的理都在她那里。不要说学生,就连葛宜平,都觉得自己仿佛十恶不赦的罪犯,才至于受到这么大的野蛮之声的惩罚。
正在感到头皮发麻的时候,“啪啪”两声,好像是用力将一本书摔下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在超负荷运作,哪有心思再改作文?
“看什么看?说你呢!你以为讲谁!”葛宜平连扭头去看的力气都没有,胆战心惊的程度堪比学生,唯恐一不小心,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一个人要内心积下多少愤懑,才能说出如此“仇世”到极点的话!他几乎怀疑邹浅有点心理变态,内心肯定哪方面欲望没有得到满足,才要靠对学生咆哮来宣泄和解恨。
“这么简单的方程式都默不出,你看看,又错了,脑子怎么长的,你爹妈是白痴呀?生下你!”不知那个被骂的学生家长会不会耳朵发烫,因为生下这个孩子,而要连带一起被恨恨地骂。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放下笔,拿出了有备而来的耳机,准备带上。为什么在办公室批改一本作业,是如此心累的一件事?
那边原本坐着批改作业的曹析,不知是听得高兴了还是厌烦了,邹浅的声音刚落,她竟顺着蹦出几句:
“是呀,你们爹妈怎么生你们的!快点做了,不要让你们邹老师发脾气了。你们看,你们把你们的老师气坏了!你们应该感到自己多么庆幸和羞愧,有一个这么负责的好老师,却不知道珍惜,还总惹她生气!老师也是人,气出病来怎么办?快点向老师道歉!”
曹析说起话来声音柔和悦耳,自带一种魔力,让听的人感到一阵舒服的同时,会鬼使神差般地照做不误。在经历了邹浅咆哮般的负责之后,那两个学生显然更愿意接受曹析的指点。
“邹老师,对不起!”声音低低的,近乎自语,但在葛宜平听来,却更多的是一种无助的哀求,和不知所措的惶恐。
葛宜平这时暗自佩服曹析,没有她圆场,不知那噪音的分贝要拔高到什么程度,又要骚扰多久。只是他始终不明白,曹析究竟是哪点听不下去了出面协调?是与他一样受不了了邹浅旁若无人的训斥声,还是真的担心她搞坏身体?
“就是,这帮学生,就是这个样子,不能把他们当人!”下课铃声在邹浅骂骂咧咧的声音中响起,在所有人听来,它比曹析的声音更让人心生一种愉悦。
但是,下课铃带来的愉悦,就如同昙花一现,随着走廊里纷杂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下子飘散了。学生又要来排队,菜场早市般的热闹与喧嚣又将重现,而葛宜平此刻,猛然清醒过来,几乎没有任何停留地,一下子被切换到另一种胆战心惊的情绪中。他赶紧站起来,像抢救什么似的,先于学生一步倒完茶,内心不知该是叹气还是长吁一口气,于是索性扔下笔,捧起茶壶,干脆做个观众,以局外人的心态,欣赏眼前上演的真实一幕。
两列队伍分别排在英语老师郑春丽和石素英的座位旁。郑春丽四十出头,与化学老师邹浅、语文老师龚霞和物理老师曹析一样,属于学校的中流砥柱,她们作为教学骨干,都各自带了很多徒弟。郑春丽与石素英就是师徒关系,这从她们对待排队学生的态度就可以明显得出判断。
石素英刚从师范大学毕业,娇小的个儿,单薄的身体。也许因为原本性格有些内向、羞涩的缘故,她对自己的师傅郑春丽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在日常教训学生的时候,有意无意都在模仿,简直是一个最忠实的信徒。
郑春丽对着默写订正有错的学生板着脸喊一句:“你看看,这个单词又拼错了,拿回去订正!”
石素英那边就会如同回音壁似的也响起一声严厉的叫喊:“拼错了,又拼错了!快去订正!”
郑春丽拿起背诵课文的学生的英语书朝他脸上直摔过去:“昨晚在干什么,滚回去重背,今天背不出就不要回去了!”
话音刚落,石素英那边也在冲着学生步步紧逼:“快背,今天背不出,让你妈来!”
葛宜平总觉得,同为语言,英语和语文学习,道理应该是相通的,多培养阅读兴趣,多看点有意思的文字(有时甚至可以和电影结合起来一起欣赏),学生的语感和思维自然会增强。英语一味地背单词、练句型、做试卷,那就如同语文总是默写古诗文、分析中心、完成阅读理解题,学生在一味地被迫、强制地人为干涉过程中,学习口味全部败坏殆尽,怎么可能学得好?不把书撕了就算很好了!
但是,家长对郑春丽这样的经验丰富的老师就是买账,自己的孩子在这样的老师那里,他们一百个放心,因为孩子一说起老师,总是吓得屁滚尿流,而成绩嘛,也就立马不断提升,真像吃了灵丹妙药一般神奇。
郑春丽等在教育岗位都快几十年了,每次考试,她们学生的平均成绩远远高过别人,要说让她们谈教育的心得,她们自有很多诸如“热爱学生”“培养学生良好的学习习惯”“注重家校联系”等等说辞,但在葛宜平看来,其实她们最管用最有效的教育手段,那几乎如出一辙,没有别的,只有一个字:凶。
但这种“凶”的学问,恐怕这些年轻老师学一辈子,也只能学到一些皮毛而已。因为同样是“凶”,名堂可不少,各有各的境界。葛宜平与她们几年同事做下来,深知“凶”本身就是一门学问,值得我们的教育史大书特书。以前流行的《班主任兵法》那算什么?与她们的做法相比,只能算作小儿科。
化学老师邹浅的“凶”,那是对同一学生萝卜加大棒似的“凶”——学生考试成绩不好,她就马上把脸一横,声色俱厉地叱骂不已;一旦考得好了,又立即笑逐颜开给予小恩小惠,夸张地给个拥抱或者奖励一块小饼干。
物理老师曹析的“凶”,那是对不同学生区别对待的“凶”——对待家境贫寒或工薪阶层的学生,她从来没有好声气,话语冷淡而又铁面无私;但对待父母是当官的或者做老板的,她几乎恨不能将那学生视为己出,和颜悦色,笑脸相迎,平时处处加以关照。
而英语老师郑春丽的“凶”,那是步步紧逼、环环相扣的“凶”——学生在她的压力下,尚未完成既定任务,她自然铁青着脸瞪大眼睛,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如果此任务完成了,学生刚想透口气,原指望她能赏脸露出笑容,哪知紧接着另一个任务又来了,不完成的话,催得更紧、盯得更牢,总要每一个学生将她的英语学科的任务置于任何学生之上,“英语是最重要的,将来找工作最有用,一点不得松懈!”这是她的口头禅!这种层层递进的“凶”,让学生的神经始终在英语上绷得紧紧的。
身为老师的她们,自己也是应考制度下顺利毕业的,从小到大,也没时间看过几本书,对书,自然谈不上喜欢。但是她们深知,只要“凶”,就能出成绩,大家就认可,自己就是好老师,何其简单!什么兴趣引导,什么心灵关爱,什么将来发展,还没“凶”实在、管用和好操作呢!
至于学校其他几位中流砥柱,如龚霞等,因为不在一个办公室,葛宜平尚未见识,但上次听了她一节课,都是按照教师用书的现成说法照本宣科,心中反倒有些好奇,据说她的学生,考试分数一路飙升,他很想见识一下,还有怎样别开生面的“凶”法,最终可以一起载入教育史册。
在办公室的一片混乱中,葛宜平的存在,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因为他很少发声,既不会抓着学生像犯人一样审问他们的学习,也不会像这些中年妇女一样天天作河东狮吼。他对学生没有她们那样逼得紧,学生自然也就不太可能主动在他身边排成一列长队等候发落。
于是,尽管葛宜平所教的班级,语文成绩并不差,但在办公室所有的老师眼里,他每天上班,可谓出工不出力。而他平时如此纵容学生,没撕过他们一本本子,没将本子冲他们脸上摔过一回,更没有对任何一个学生罚站过一节课,对他们偶尔的说说笑笑都“看得下去”,那就等同于纵容他们犯罪,是极其没有责任心的。
学生不懂事,作为老师怎么能与他们一样不懂事呢!
于是,就这样,在这群强势负责的女教师眼里,他是最没有能力也最懦弱的教师,简直枉为男人。这下,就注定了他在办公室最末等的地位。尤其是他总想找机会拿起一本书来翻翻,那就更是呆气十足、逃避现实的典范了。
那语文老师崔雯雯是最耐不得寂寞的,先前批改作文时,就曾将学生作文中的错误无私地与数学老师林莉分享。当她们两个人笑成一团的时候,葛宜平当时就揣度,她是唯恐别人掂量不出她的实力与水平,恨不能拿起喇叭昭告天下,她就是第一流的、对语文最有研究的好老师。现在下课时办公室里一下子涌进那么多人,她这原本的主角,几乎完全被忽视了。葛宜平心想,更让她接受不了的,应该是,与她一起被忽视的,居然是自己这个全办公室一致公认的最窝囊的老师吧?对于心高气傲、不甘人后的她来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果然,崔雯雯的声音开始响起,在一片低沉而又凌乱的“嗡嗡”低音中,就如同一个高亢而又清脆的高音,越过一切阻挡,肆无忌惮地冲进了葛宜平的耳膜。葛宜平居然不用仔细分辨,就能听到她正对一个学生大谈特谈她对于他的作文的指导:
“你这篇作文,你自己看看,啊!字写那么差,考试分数肯定很低的,啊!人家考试作文为什么拿高分,就是字写得好!其实他们的句子也就一般,但是字好,啊!老师就觉得好!因此,可以这样说,啊!作文,啊!最重要的,啊!就是字!啊!还有,你的开头华丽一点,啊!一下子吸引老师,那就已经成功一半了,啊!有句话怎么说,啊!良好的开端,啊,是成功的一半,啊!结尾再与它,啊!照应一下嘛!啊,什么叫照应?同样的句子再写一遍嘛!啊!连这都不懂!啊!怪不得你考试时作文分数总是不高!啊!”
葛宜平在一堆比赛似的声音里,耳朵嗡嗡直叫,大脑被轰炸得几近开裂,什么事情都无法进行,原本心情十分烦乱,只能捧着个茶杯索性作壁上观。崔雯雯讲得头头是道的写作得分要领的声音一路直冲入耳,在一片关于英语背默单词的强音中,却如同一个忽然跑调的音符,终于将他彻底逗乐了。
崔雯雯对学生作文的指导,几乎没有一句话是完整的,标志性地重复出现的“啊”字,就像凉拌菜旁放着一碟子酱油之类的调味料,时不时需要蘸一下,搞得葛宜平每听几个音节,就不由自主地先她在后面加个“啊”字自行调个味。这时,上课铃也仿佛吊鲜一样钻进大家耳朵里,排着长队的学生就像条件反射似的,一下子全跑没了影。
随着一声“死回去——”葛宜平听到哧溜一声,大概崔雯雯的学生像得了大赦般地跑了。办公室顺时出现了难得的安静,应该是崔雯雯自己也紧跟其后进了教室吧?这时,“哧溜”一声把鼻涕收回去的声音,像是在提醒葛宜平,邹浅叫过来补作业的两个学生还一如既往地在办公室里陪伴所有办公的老师。
原本下午的时间容易瞌睡,可是葛宜平却在安静中变得格外清醒。他看着桌上的作文本,大致估算着批改完成的时间。
他翻开一篇学生的作文,并不想给它修改过多,而只是在文末给点整体上的建议,他想尽量维持他们原本的文字风格。每一个人的语言表达,就像每一个人的相貌,几乎没有完全相同的,作为教师,应当保护才对。
办公室虽然有几个老师空课,但好在周围没有声音。葛宜平觉得自己进入了状态,读着学生一篇篇作文,虽然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因他一贯提倡写真实的自己,并且他们毕竟年龄不大,即使想要掩饰,其真心还是会从文字中悄悄透出来,就看读的人是否善于捕捉。他觉得,即使有的学生在文中偶露消极,或者偶尔发泄一下,总比满纸空话、套话强多了。
办公室难得有如此安静的时候,就像有的女人虽然天天打扮,但难得穿对了衣服,给人感觉就有点喜出望外,过后又马上变成无端地忐忑不安,生怕这难得对的时候不会长久。
葛宜平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大步跨向门口。安静多么难能可贵,仿佛一不小心,这短暂的安歇也要被生生打破,他要主动为此做点什么。把门关上了,似乎就可以让安静长久一点。
但是,且慢!正当他的手用力关门并最后按了一下还来不及缩手的刹那,忽然感觉到有一股反作用力,正使劲将门推开,让他的关门动作变得多此一举。
他心中暗说一声:不好!还没来得及判断究竟是谁,想要成为这安静气氛的破坏者,一个头已经探了进来:
“邹老师在吗?”紧接着,半个身子也执意要从门缝中一起挤进来。
葛宜平脑袋嗡的一声大了。这是谁喊来的家长?邹老师?是邹浅的叫过来的家长?
“你来了?看看你那宝贝儿子!昨晚在干什么?做家长的,你有管过吗?我搞不懂,晚上究竟在忙些什么?孩子不是你家的吗?小孩都不管,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吗!”邹浅在那里大声发话了,冲着家长没好气的一顿指责,简单粗暴最有效,这是她一贯的教育理念。她的办公桌离门口最远,然而声音却可以有种特殊的功能,让听的人即使还没靠近她,也能在空气里感受到一种强硬。
那是一个中年男子,个子不高,身子瘦得将有点旧而皱的衣服穿成了旧报纸裹鱼干的效果。脸色微黑,皱纹与衣服的纹路很相似,一纵一横,十分般配。
两个趴在那儿做作业的男生,其中一个抬头瞧到了父亲,赶紧把头低下,几乎要贴到桌上了。
葛宜平所在的,是一所普通公办学校,他知道,这里很多家庭并不富裕,虽然孩子上学不成问题,但是家长在老师面前却总是矮了半截。尤其是自己的孩子如果再任性点、贪玩点,被老师喊到办公室,那自然都是陪着笑脸的,仿佛自己犯错了一样。
葛宜平知道邹浅的脸就是一个晴雨表。他可以由那上面的脸色变化与程度轻重,大致判断出家长的经济实力与身份地位。
为了印证刚才自己对那家长的印象,他转脸望向邹浅的脸,果然整张脸拉得老长,不屑从脸上的每一个毛孔中不断由内而外渗出,一脸的不耐烦比她嘴里冒出的话还要让人受不住。记得前几天她刚刚接待过一个在政府机关工作的家长,满脸的笑似乎要与她给他泡的那杯茶一起递到对方手里。记得她给他拉了邻座沈强空位上的办公椅让坐,就仿佛对方是一位特地前来看望她的老朋友。就这样有说有笑地谈了将近一个小时,说到孩子的时候,邹浅的语调中全是一种母亲般对孩子的嗔怪,即使是偶尔的犯错,在她看来都是因为还不懂事的缘故,完全可以被原谅。
而现在,那家长带着几分尴尬跨进门,邹巴巴的衣服上露出邹巴巴的脸,似乎一样的无处安放。他坐立不安地站在过道上,任凭班主任发落。而邹浅根本没有给他让座的意思,仿佛唯有如此,他才能深刻反省自己生下这么个不争气的孩子是多么大的罪过,给老师带来多大的骚扰。
葛宜平如果早知道邹浅这节课也是空课,他一定会带了作文本坐到图书馆去,这样可以一气呵成地将至少两组作文看完。现在刚进入状态就被硬生生打断,让他感到自己仿佛在一条路上走着走着,本以为快到目的地了,却忽然发现前面是一堵墙。等到发现这一切,已经进退两难,离下课才只有十分钟了,重新赶到图书馆已经不可能,而这里的画风与对话,都不是他期待想要摄入的。
邹浅收拾起家长和孩子来,一向话语干脆利落、流畅连贯得让对方根本无法插嘴解释。被老师特地喊来一顿责备,作为家长的中年男子实在太过于悻悻,最后只好忍气吞声,表情复杂地喊过孩子,当着邹浅和办公室其他老师的面,用手指重重地点着他的脑袋,不停地数落。葛宜平听到他最后厉声喊一句:
“快向老师道歉!”
那个男生在他粗暴的手指下,几近踉跄地扑在邹浅的桌子上,声音里带着哭腔:
“对不起!”
家长又哑着嗓子喊道:“对谁说呢?叫老师!”
“邹老师,对不起!”
葛宜平虽然没看清他眼睛里有没有泪水,但从声音里感觉到他的眼泪已经止也止不住,最终与哭声扭成一团。
照理这正是邹浅今天所要达到的效果,但是偏偏此时她在喊:
“我可没碰他,是你家长动手的哦!要打,到家里打,在这里做给老师看,究竟什么意思!”
男子在她的刺激下刚憋出几句教训孩子的吼声,听她这么一说,硬生生又把火气压回去,再也不吭一声。
邹浅这才慢悠悠说:
“你自己的孩子,你自己管好,叫老师怎么管得过来?老师要两个班级九十几个人了,都像你小孩这样,不要活了!你现在气也没用,回去赶紧盯得紧点,就都有了。听见了没有?那今天就这样,你回去吧!”一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架势。
那家长脸上的皱纹,比衣服更皱得深、皱得紧。他瞪着眼盯着自己的孩子足足几分钟时间,竟一句话都没有说,仿佛所有的话都无形地飘散在空气里,使得空气瞬时凝固了似的,沉甸甸地直往下压。葛宜平感觉这种带有爆发预兆的静止,比他直接骂孩子更让人难受。
男生一直像木桩似的插在他面前,低着头,看着手中的笔,时不时拨弄一下指甲。
“你读书,读什么读?不要读了!你看看,你像不像人?分到这么好的班级,遇上这么好的老师,竟一点不感到自己运道多好!你们邹老师是谁?她是我们这个地方大家都公认的名师,人家挤破了头要往她的班级送,就因为她严格而又负责,你多么幸运你知道吗?你怎么不懂的?你不做作业,还不如不要在这个班级读了!跟我回去算了!你努力点,我来见老师也光彩;我现在这样被老师喊过来,你老爸我脸往哪儿搁?你替我想过没有?啊?!”
那个男生个子已经与父亲差不多高了,但显然这些话根本没有说到他的心里。他抿着嘴,头微偏着,狠命地用衣袖擦去刚才淌剩下的眼泪,似乎早已横下心来,无论他爸说什么,他都将以不变应万变。
“好了好了,你看你儿子,像读书的样子吗!我是没本事管他了,家长你最好领回去自己管!”
“快向老师道歉!”父亲看着纹丝不动、既不说话,又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的儿子,急得恨不能替他表态。
“邹老师,对不起!”这是孩子唯一肯说的话。但看他说这句话的样子,每从嘴里挤出一句,就强忍一回眼泪,再用衣袖擦一回,让人觉得他这句话完全是替他父亲说的,满心指望着说完父亲就可以离开办公室。
“好了好了,你也别啰嗦了,赶紧回去吧,叫你来也没用的!我接下来还有课的,没空陪你了!”邹浅不耐烦地朝那中年男子挥挥手,看样子有些后悔把他喊来,现在恨不得他立马从她眼前消失。
自感无趣的爸爸悻悻地携带着脸上和衣服上的褶皱,像携带着一箱捡来的过期食品似的,终于灰溜溜地准备走了,推开门临跨出去前,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反身将办公室的门小心翼翼地拉上。
“还愣在那儿干嘛?赶紧补出来,今天你不把作业补完就别回家。你爸爸也来过了,你不想读书,将来就与他一副德性,跟他一样窝囊!所以你听好了,你没有其他路可走,只有将书包读翻身,你的人生才会翻身!别羡慕人家,人家家庭条件好,孩子自然可以吃喝玩乐,你看样不得的!赶紧死过去写,别插在那儿丢人现眼,哭给谁看,鳄鱼的眼泪!”邹浅一边拿起桌上的茶杯,用身子把男生往那张临时加出来的小桌子旁挤了挤,一边慢悠悠地走向饮水桶给自己倒水。
葛宜平想,经过这番折腾,她也的确口渴了。可是,他心里不知怎么的,止不住生出一丝悲哀。他注意到那男生在一个趔趄后,赶紧调整好被邹浅撞得即将失去平衡的身体,然后才懒懒地趴到桌子上动起笔来。他调整姿势的动作如此迅速,不仅是身体的本能反应,还更是一种对自尊的维护。经过刚才这一幕,葛宜平相信,他对学习的态度,不仅不会变好,相反一定会更加破罐子破摔。
一出闹剧结束,放松下来的心情只会更糟糕。葛宜平觉得自己的头有点发胀,不由伸手在太阳穴处揉了揉。
一个学生为什么会厌学、连作业都懒得做?为什么在最具有好奇心的年龄,对知识连一点好奇心都没有?身为老师,假如教育方式只是如家长一样硬逼,那家长还把孩子送到学校干嘛?一个孩子上学读书,难道就是吃苦,而吃苦就是为了将人生打个翻身仗?
葛宜平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那一叠作文本,叹了口气,放下笔,看着窗外出神。已经是春天了,满眼新绿,柳梢灰褐色的枝条上,爆出的片片鲜嫩的翠叶。一阵风吹来,枝条微微飘荡,点缀得画面更加轻盈起来。
教育原本是为了最终给人以尊严,但其过程却异化为:所有与之相关的人,连最起码的尊严都已经消失殆尽。学生自然没有权利得到尊严,家长因为生了他,也毫无尊严可言。可是,老师难道有尊严了吗?像邹浅那样,一味强逼,忽视心灵,却不注重兴趣的引导,这样的老师,自己在教育过程中已经将教育的尊严全部丢弃了。但是,她却因为把班级学生管理得俯首帖耳、成绩一路飙升,而成为远近闻名的好老师。
葛宜平总觉得很多事情的逻辑很荒谬,但究竟问题出在哪里,内情过于复杂,不是一下子能理得清楚的。他喝了一口白开水,看着窗外随风飞扬的柳条,从心里感谢这些校园里的植物,当他的心受到某种逼迫而变得窒息起来的时候,它们可以让他的视线有所安放,然后由眼睛的愉悦传递至心灵,直至整颗心慢慢安定下来。
他知道,有些事情,光他在那里想,是根本没用的,还不如不想。
葛宜平只顾看着那边邹浅和家长、学生共同上演的一出闹剧,却未曾想,自己这边也很快步其后尘。
“葛老师,你班活宝来了——到你班主任那里站好,自己说!”与他搭班的数学老师陈丽一手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后面跟着班级学生张飞峰,左手拿着一块艳黄色的三角板,右手拿着一本蓝色封面的练习本,整个人在这两种醒目的色彩的映衬下,更显出一种相应的灰。这让葛宜平觉得,门才是最大的肇事者和嘲讽者,弄得刚才的家长与眼前的学生,只要双手一沾上门边,用力一推,直接面对办公室里的老师之际,当即变得灰头土脸。
此刻进门的学生手里的数学仪器,自然是替数学老师拿的,算是“将功补过”。而那边作业本,肯定是来补作业的。
葛宜平脑袋轰的一声大起来。刚才自己看别人的戏,现在别人要来看自己的戏了。
“磨磨蹭蹭干嘛?赶紧去站好!正好你们班主任在!”陈丽差不多快走到自己座位的时候,回转头一看,发现张飞峰还贴着门框不愿意进来,于是对着她又厉声喊了一遍。
葛宜平觉得这一声喊,虽然没有邹浅那样霸道,但因为分贝比她高,几乎将办公室横梁上的灰尘都震落下来了,它们扑簌簌地掉落在自己的杯子里,被自己不知不觉中全部喝下肚去。
他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凭着多年做老师的经验,以及对陈丽其人的了解,大致猜得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不是张飞峰在数学课上随意插嘴,就是他上课打瞌睡,要不就是与那位还在办公室补作业的男生一样,回家作业没完成……总之绝不是好事。
而陈丽作为自己班级的数学任课老师,她自己又同时是另一个班级的班主任,因此通常习惯于将葛宜平班级学生在数学课所犯的错误,一贯推给他这个班主任处理。这样一来,既省事省时,又可以昭告天下,葛宜平班级管理有问题,今后如她自己班级的数学成绩比葛宜平班级平均高几分,大家就不能责怪她偏心。这就好比是,夫妻双方有一方起了外心想要离婚,必然先千方百计找另一方的不是,好像这样一来自己就不是过错方了一样。
“张飞峰,你怎么回事?”葛宜平看着这个将双腿缓缓拖到他办公桌旁的学生,忽然有些心烦意乱,本能地想要重重地叹口气,但毕竟忍住了。他不想自己像邹浅和陈丽那样,出现典型的更年期综合征。假如真的这样,作为男人的他,更加不能原谅自己。
“……”张飞峰以心虚胆怯的眼神不安地看了自己的班主任一眼,再次低下头。此刻,他也许觉得不说话更安全些。
“请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要让陈老师来对我说,你自己说,给你机会!”对他这种说不出个所以然的态度,葛宜平有些不满,不由得加重了语气,双眼紧紧地盯着他看。
“我,数学作业没做。”张飞峰知道躲不过,声音很低,很轻,但说完,却让葛宜平感到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在说,我就这样,你看着办吧!
他的话一出,葛宜平心里马上咯噔了一下。这个状况,早在他的预见范围内。但他却明显感觉到不高兴的情绪正在自己心中膨胀。学生作业没做,任何一个任课老师都接受不了的。
“为什么不做?作为学生,怎么能不做作业?昨晚家里有什么事吗?如果临时发生意外,可以原谅。”葛宜平在最初的恼怒过后,还是决定把情况问问清楚。他知道这个张飞峰的数学,绝不是班中最差的,也许这次作业不做是真有特殊原因的。
“葛老师你别听他的,让他讲原因,其实就是给他机会找借口!”陈丽感觉到葛宜平强压着的火气最终没有爆发出来,竟慢慢变成了平心静气,她,实在按耐不住了。她最怕葛宜平最后把这件事不了了之。
“来不及。”数学老师陈丽有些气急败坏的话音落下很久之后,张飞峰也许觉得不至于让她的怒气进一步升级,这才察言观色,小心地看着葛宜平,嘴里蹦出这三个字。
明知暴风雨躲不过,等待其来临的最后一瞬,反而是少有的镇静。葛宜平猜测,自己的学生现在就是处于这样的状态。
“怎么可能来不及?你把昨晚各科所有的作业说一边给我听——”葛宜平开始准备耐着性子听他解释。学生作业多,他是一直知道的。班里大多数学生每天的书面作业,都要做到十点半左右,还不包括背诵等口头作业。
“英语一张试卷,并背诵一篇课文,准备今天默写;数学一张试卷;物理老师勾了几个书上的题,另外还有练习册完成一页;语文抄写文言文课文《小石潭记》一遍并背诵;还有地理练习册、美术一张画……”张飞峰在历数这些作业的时候,居然变得口齿异常清楚,说得流畅而又快速,仿佛一个厨师在报菜名。说着说着,连他自己都似乎把数学作业没有完成这件事给忘了,倒仿佛他是那个布置作业的综合体,可以掌控学生一切,看上去竟有种莫名的快感在他眼里流淌。
“等等——”一晚的作业门类繁多,葛宜平有些听不下去了,赶紧让他打住:“你究竟做到几点钟?”
“我动作慢——”刚才还像报菜单似的他,霎时偃旗息鼓。
“几点钟?”
“做到十二点,还有一张数学试卷没有做,我就——”他的头俯得更低了。
“你别唬老师,那别的同学怎么都完成了?就你没完成,你怎么不问问自己!”陈丽听到这里,却气不打一处来,茶水都没顾得上倒,就急着跑到葛宜平的桌边。
邹浅刚送走了家长,身边两个学生正埋头赶作业,连头都不敢抬一抬。她听到葛宜平这边的对话,有些幸灾乐祸起来,因为终于可以看别的班级的热闹了。
“对你这样的人,就该狠狠地处理!我们班语文要做一篇作文,再抄一篇文言文课文加翻译,这是常规,几乎每天固定要做的。这两个小子偷懒没有抄写课文,大概觉得自己只要默得出,老师就不会追究,作文是不敢不交的,天天一篇练笔头,他们是知道的……”说到这里,她转过去面向那两个男生,冲他们放声喊一句:“你们休想,老师不追究?休想!我这边作业,一个也逃不过的!想要蒙混过关,这是要找死呀!”又转过声对着张飞峰调侃:“你们葛老师仁慈,只让你们抄了一遍课文,你居然就把数学作业给丢在一边,你是不是想讨好班主任、欺负数学老师呀?”她笑着走过来,看着张飞峰,顺势煽风点火。
“数学作业没做,就睡着了,是不是?”葛宜平没有理会邹浅,语气缓和下来了,对着张飞峰继续问。
“我实在太困了,想打个盹,等会再做。这张数学试卷有几道较难,所以我想放到最后做。葛老师,我是想睡醒了继续做的,但我也不知道,做着做着着就睡着了,等我醒来,已经在床上,那是今天早上,我想补数学试卷,但没来得及。”张飞峰边说边偷偷看向陈丽,也许是怕她又说自己说谎唬班主任。
葛宜平听他说完,竟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知道,张飞峰应该没有说谎。学生每天的作业,各科加起来,总量是不会少的,尽管各科老师都觉得自己布置得并不多。就像自己的工资,总数听起来不算少,但各种名目的费缴下来,再扣除“四金”,虽然它们每一笔并不算多,但真正拿到手的金额,也就大打折扣了。
对于语文作业,他纠结了很长时间,不知该怎样布置、究竟布置多少。他最希望的是让学生看课外书,但是在各科作业繁重的情况下,看书这种作业形同虚设,这种“软性作业”,总会败给操作性很强的作业,尤其是理科作业。布置一张试卷让学生完成,最实际有效,足以与其他学科作业抗衡,但又违背他一贯的教学理念。因此抄写文言课文,本非他所愿,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其实学生只要能默写,何必要抄?但什么书面作业都没有,又好像活生生浪费了一晚,他又心有所不甘!
听到邹浅说,她昨晚给学生布置的作业,是一篇作文,再加课文与翻译的抄写,葛宜平心里着实一惊:她自己也是学生时代过来的,怎么不想想,一个晚上光语文作业都要做那么多,其他作业还要不要做?
一篇作文写下来,即使是写作才思敏捷的语文尖子生,也最起码一个小时;课文和翻译,又要抄写,还要背诵,一个小时是最少的了。葛宜平想,自己幸亏没做她的学生,不然可能就是办公室的常客了。
葛宜平看着眼前的张飞峰,不知道自己此时可以说些什么。他不敢张嘴,怕一张嘴,几十句安慰的话就要出来,陈丽一定会马上找他这个站错队伍的人算账。
暗红色的办公桌上,浮现出的竟是被热茶杯压过的泛白的痕迹,多处退了色的杯口大小的圆形,让它显得丑陋而又刺眼。他很多时候同情这些学生,就像同情桌面上这些被热茶杯底部烫得明显泛白的漆印。
葛宜平拉过一张桌上放着的报纸,试图遮住那个印痕。他根本无心去看报纸的任何内容,目光虽然停留在桌面上,但其实只顾在心里想,面对自己的学生,他实在连一句批评的话都无法启齿。正在心中暗自叹息的当口,忽然视线却被报纸上一条字体很小的新闻吸引住了:江苏大学一研究生在医院实习,值班15个小时后猝死,生前多次发朋友圈喊累。
这是葛宜平近几年来看到的不止一条关于年轻的硕士生、博士生猝死的消息,他觉得这绝对不是偶然的。这些年轻人大多很优秀,他们在学生时代被填塞着学习各种所谓的知识,只是为了能应付考试,考得好了,家长与老师脸上有光,他们自然受到嘉奖;考砸了,那就忍受冷言冷语的轮番轰炸,直至失去最起码的自信。白天已经够不幸了,但每天晚上还要没完没了地继续埋头于一堆堆貌似重要、其实无用的知识中,他们听话地牺牲睡眠与快乐,换来的是老师和家长的交口称赞。等到这些在考试制度下胜出的“优秀学生”参加工作了,常常会将这样的习惯性“听话”和不顾身体透支的“牺牲”睡眠与休息延续下去,而没有一点点最起码的自我保护意识,总觉得只要咬着牙坚持一下就好,并且还在内心为自己的刻苦而暗自鼓劲,仿佛今日的玩命,会换来明日的“辉煌前程”。
我们的教育又向来习惯于鼓励学生“为了理想”“奋斗”“拼搏”,其实这种过分“励志”的宣传与教育,不仅葬送的是他们眼前的身体健康,以及学习过程的享受,还葬送了他们未来的身体健康,和走出校门后的正常生活。
关爱身体与呵护心灵的启蒙为零,这样的教育,怎能支撑起一个人的一生?
葛宜平看着眼前这个正处于青春期的脸色灰黄的张飞峰,这哪是阳光少年的形象?分明是一个暮气沉沉的小老头。其实早在陈丽发着脾气冲进办公室的那一刻,他也注意到,她的脸色灰暗,落满粉笔灰的头发,看去竟一片灰白。明明与葛宜平一样,才三十几岁的年龄,陈丽看上去却像五十几岁的大妈。
葛宜平那么复杂的内心活动,数学老师陈丽是不可能知道的,班级学生张飞峰当然更不可能了解。反正办公室也从来没个安静的时候,不然在他一声不吭的时候,假如太过安静了,只听到墙上的挂钟指针滴答滴答地走动的声音,那也是颇让人受窘的。
他在心里将张飞峰从此刻到今后的一生几乎想了一遍,思维正触及遥远的将来,但旁人是绝对感知不到这些的。表面看来,他的不动声色,自然是因为邹浅和陈丽刚才说的风凉话,一个是推卸责任后的静等事态,另一个是煽风点火和幸灾乐祸。
葛宜平虽然心里很不高兴,却也无法对她们解释些什么。他总觉得,她们做工作过于投入,实在不能算是一件好事。
物极必反。学习原本是一件循序渐进、顺其自然的事情,假如老师和家长过于投入,很可能误入歧途、越陷越深:以自以为是包办代替一切,或者使尽手段强行推动,于是,教育者和受教育者都等同于受罪。
那叠作文本,仿佛被主人遗弃的孩子,只能孤零零地躺在那儿。葛宜平无意识地将打开的本子向旁边一推,心里既充满歉意,又止不住泛起阵阵烦躁。眼前的学生还站着呢,总不能一推了事。
“这样吧,张飞峰,今晚语文作业你别做了,把昨天的数学作业补出来,所有作业抓紧做完,不要磨蹭,做完就睡!”他只能对自己的学生这样说。因为他其实根本没有办法。他不想留他补完作业再回家,让他在生长发育期饿着肚子,这么不人道的事情他可不想做;下节课别上了,在办公室补作业?他觉得自己也没有权力去剥夺学生一天唯一的一节体锻课;让他回家做完今天的作业后再补?那岂不是恶性循环,连今晚的睡眠也保不住!
他现在的处理,已经是他认为的最好的方式了,除此之外,他实在无能为力。正如他刚才随手拉过那张报纸盖在桌面那茶杯留下的印痕上,其实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罢了。
“陈老师,你看这样可以吗?”葛宜平既对着张飞峰宣布,同时也算是当着学生的面给气呼呼告状的数学老师陈丽一个交代。
“哎哟,不好!临时通知要开班主任会!”结果陈丽还没接话,邹浅却在一边大叫起来。
“开班主任会?你看,你越忙,它就越要挤进来添乱!什么时候?”陈丽明明听到了葛宜平的处理意见,但她根本来不及回应,其实也早已无心回应。
“下节课!”邹浅扔下这句话,急急忙忙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出去了。
葛宜平知道,她一定是看了手机微信群。那个班主任群,是世上最活跃的群,每天上班,都能收到德育处沈翠冰发出的二三十条通知,不是要求班主任上交材料,就是下发或者催讨什么表格。再就是一张又一张检查卫生的数据表,精确到小数点后面四位,让葛宜平怀疑,她之前一定是会计出身,不做数学老师真是可惜了。那些数字,每天密布满满一页,假如有密集恐惧症的人,一定会看一眼就发病。
如果说,这是航天技术中心或者什么国防科技部门,那还说得过去,可这偏偏却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初中学校最平常的一天公布的班级卫生检查结果。
最让人不可思议的,还不是沈翠冰的数学才华,而是她的敬业精神。她仿佛是晚上从来不休息的,葛宜平即使是已经下班在路上,在自己家里,还是会从那班主任微信群里,源源不断地接受她布置下来的任务,并且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第二天一早必须上交。假如家里有事忘了在一两小时内看手机,那么再重新打开时,群里累积起来的新任务,会让葛宜平有种立即将手机砸烂的冲动。
记得上周一,葛宜平仅仅因为早上起床时,女儿有点咳嗽,♟妻子着急地催他立即找那瓶止咳糖浆,好让女儿上学前喝了再走,结果临上班前忘了例行公事看一下群里给班主任布置的任务,结果他七点零五分到学校,以为自己比学校要求的七点一刻已经提前了,哪知才在车库停好车出来,却发现全校师生都早已站在灰蒙蒙的操场上,广播里播放着国歌。
升旗仪式怎么提前了?怎么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赶紧偷偷溜到教师队伍的最后面,像极了一个被人发现了的小偷。可是,这才早上七点呀!究竟是怎么回事?
直到升旗仪式结束回到办公室,他才知道,原来沈翠冰于早上六点在群里布置任务:因为要月考的缘故,第一节课后的升旗仪式提早到七点进行。所有班级全部学生都准时到齐,一片安静;只有葛宜平班级,因为班主任不在场,学生松松垮垮,另外还迟到七人。他因此而被德育处点名批评,并扣发该月的班主任费。
葛宜平有时候怀疑沈翠冰是智能机器人,非正常人类。因为她统计出来的每天卫生检查数据,就如同机器完成的一样,并且其人好像从不过家庭生活的,晚上在家,可以整晚整晚发布几十条各种任务,第二天又严格掐准时间要求上交或者做到,差一分钟就扣班级分数,最终扣除班主任费。这时候,葛宜平常常有种冲动,想掐一下她的手臂,是不是真的是冰冷冰冷的机器零件。
看着她凹陷的眼睛与皮包骨头一样精瘦的脸,葛宜平觉得,即使她不是机器人,也一定是强迫症患者或者偏执狂,对于数字有一种执着的、病态的苛求,她自己都无法控制,一旦停止这么精密的数字统计,她就会无比焦虑。也只有在不断地对别人以数字进行约束和强行下达各种任务的过程中,她才能体会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其实,大概是长期超负荷的工作运作的结果,在葛宜平看来,这个教师群体,心理不健康的人正日益增多。
现在听到开会的消息,不要说陈丽,连葛宜平都已经无心管什么张飞峰了。他知道现在紧急通知召开班主任会议,那一定是下节课马上就开,不容迟疑。
葛宜平没有像数学老师陈丽所预想的那样严厉批评学生张飞峰,就这样草草了事、息事宁人地让他回了教室,照往常,陈丽自然免不了会在言语间表达几句相应的不满,借以向所有人宣布,葛宜平班级之所以数学成绩没有她自己的班级好,他作为班主任应负全责。
但现在一声“开会”的通知,使得办公室里所有的涉及到的班主任都处于一种忽然被外界打乱的无头绪状态,就如同地震时的慌乱人群,原先手头的事情只能被迫赶紧放弃,先顾眼前的生死要紧。
此时下午的第三节课已经结束,有课的老师陆续回到办公室了,有的还带回好几个学生,尾巴一样跟在其后。办公室又开始变得闹闹哄哄,而所有的班主任,则忙着翻找抽屉拿出班主任手册,心急火燎地赶赴会议现场。也许她们的内心比办公室还要混乱的缘故,因此每个人看上去都沉浸在自己焦头烂额的内在世界中,反而本能地屏蔽了外在的嘈杂场面。
办公室距离开会的行政楼有一段距离,大家唯恐自己走得太慢,到那边时变成迟到。因此此时出现在那段路上的身影,大多惊人的相似:手里拿着记录本和笔,双手甩摆的幅度很大,虽然是女人,却大多跨着大步直速前进,一副低头紧走、行色匆匆的样子。
葛宜平觉得自己很幸运,第三节没有课的他,在临下课前几分钟听到邹浅惊雷般叫嚷着“又要开会”的声音,行动上虽然慢了几拍,但心里上至少早已有备。可怜了曹析和郑春丽,刚才还在上课,跨进办公室正想休息的一瞬间,立即得到开会的“不幸”消息,赶紧将书往桌上一扔,小跑一般地向厕所方向跑去。
但葛宜平知道,教师下课上厕所乃是犯了大忌,因为此时那里一定人满为患,挤满了学生。因此当葛宜平紧跟在前面陈丽的身影匆匆出办公室门的时候,他知道,那上厕所的两个中年女教师,一定因为与前面几个人拉开了一段距离而心急起来,气喘吁吁地在后面努力追赶着他们的脚步。
也许是为了显示班主任工作的重要性,明明行政楼一楼到三楼空置着很多房间,但班主任开会一定要放在四楼校长室隔壁的大会议室。记得韩校长有一次特地为此解释过,说是因为班主任人数众多,其他会议室坐不下的缘故;更因为班主任是一个学校最重要的人,学校日常工作离不开每一位班主任,因此他们理应是学校最应尊重和首先考虑到的。
但葛宜平总怀疑,会议室设立在校长室旁边,自有用意。他有心察觉,召开班主任会议时,只要校长不外出,虽然名义上是由德育处沈翠冰主持,其实校长韩荣在隔壁校长室随时能够“明察”会议的进程状况和各种动静,因为好几次开会,当会议进行到一半,尤其是老师对沈翠冰布置的过多任务表达反感的时候,韩大校长一定会及时出现在会议室门口,然后满脸堆笑地进来坐一会,就像偶尔到邻居家串门一样。他只消带着这副笑容向全体班主任稍加解释,并晓以利弊,便能化干戈为玉帛,让葛宜平总是想到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那句“谈笑间樯橹飞灰烟灭”。
每次爬那四楼,葛宜平都觉得有点累。这也丝毫不奇怪,参加班主任会议,就意味着不是去领一堆任务回来,就是在那里聆听校领导关于条线工作的战略部署;不是迷失在一堆表格和数字中,就是被班级管理的各项排名弄得晕头转向。因此,套用那句旅游频道的广告“人未至,心已远”,他觉得自己是属于“人未至,心已累”。
会议室是里最醒目的,就是一张又长又宽的紫红色会议桌,桌面铮亮,却总散发着一种难闻的油漆味。桌面中间凹进去的部分,呈现着柔和的圆弧形线条,可惜里面摆放的是几盆叶片上总积着灰的塑料花,品种倒是不少,有郁金香、康乃馨,还有大朵大朵的紫玫瑰。正面墙上张贴的红色字体的标语是“教育最大的成功是让学生学会学习”。对面另一堵墙上的,则是更醒目的大红楷体“教育就是服务,是对学生的服务”。
一张正式长桌、两堵标语墙,这三者无形中增加了会议的级别和阵势。
会议桌的每一个座位都是一张老板椅,面前桌上都摆放着一个姓名牌,这样的待遇,总让班主任每次跨进门入座时,都有点受宠若惊。她们平时办公的办公室,堆满了本子,挤满了学生,何曾有过如此高规格的待遇?但是那一个一个精心制作的姓名牌,虽然在沈翠冰的解说词里,是被描述成对各位辛苦工作的班主任致以极大的敬意,但葛宜平又一次疑心,如此一来,哪个班主任没来开会,对照着牌子看看空着的座位就一目了然了,不用一个个点名。既节省了时间,又显得非常含蓄。
那张老板椅倒是他真心喜欢的,黑色柔软的皮子,不管是不是真皮,起码坐上去很舒服,而靠背又高至头部,将整个人放进那把椅子时,身体有种被拥裹的感觉,头部可以完全靠在椅子上面,尤其是有时上课累了,到这里开会,往这张舒服的椅子上一坐,感觉自己就是在疗养一般。。假如不是因为要被动接受一大堆任务,就冲着这把椅子,葛宜平倒是喜欢开会的。
行政楼四楼还有一个让他喜欢的地方,那就是厕所。那里不像教学楼那样高频率地被使用,又在课间高频率地拥堵,这里的厕所用的人很少,但却因为主要提供来宾使用,是学校的一个窗口,因此烘干机、洗手液等一应俱全,擦手纸和卷筒纸也总是定期更换,更重要的是,后勤部派了专人负责每天焚几支香,几乎一点难闻的气味都没有。教学楼的厕所,因为一层楼的师生都挤在一处,即使清洁工每天都在打扫,还是弄不干净,空气中天天飘荡着一股异味。
现在会议桌前几乎都已坐满。在沈翠冰环顾四周查看那个座位空着的当口,葛宜平也自觉查看了一回。只是沈翠冰是在认真工作,葛宜平则纯粹是满足个人的好奇——谁有那么大胆,敢于违反学校要求,不来参加会议?要知道,一次缺席,就要被警告批评,满三次不参加,就可能面临着扣班主任费了。他觉得那不及时参加会议的人真是傻得可爱,她明明可以坐在这个舒服的椅子上休息一会,却明知会被通报批评,而自说自话选择在教室上课。这节是全校统一的活动课和体锻课,她的上课,学生不欢迎,领导不支持,但总有固执地一再坚持的教学执着者。
现在气派的会议桌两边,分别坐了一排班主任,沈翠冰顶着一墙的红色标语坐在靠南的一端。没有人发一声,整个场面庄严得像是召开一个十分重要的高层会议,在会议正式开始前,所有班主任都在一种错觉中感觉良好,自己俨然成了社会精英。这种情况下,经常在葛宜平脑海中回放的,就是电影中军队或者商业高管会议。
这个班主任会议,虽然是临时通知,但准备工作显然非常到位。每一个写着名字的座位上,无论主人到位与否,全部一视同仁地放着几大叠的通知资料。
沈翠冰的身体,犹如一座柔软的小山,在高背老板椅上堆叠着,葛宜平在心中估摸着,它应该足有自己的两倍之多,这样的身材实力,发出的声音,自然比自己要洪亮得多,她不去唱歌真是有点可惜了。
“各位老师也很忙,我就长话短说,”沈翠冰双手靠在面前几叠发剩的资料上,开始直接切入主题,“大家忙,我也并不空。今天上午才把数据统计出来,这里第一时间向大家汇报,各位班主任可以看一下材料一,上面是本周的各个班级卫生情况一览表,为了公平公正,一律保留小数点后四位。”
她的话音刚落,只听隔着空气传来一阵纸张翻动的哗哗声。沈翠冰很有经验地在此处略微停顿,好留出足够的时间让大家扫视那些她花费了时间与脑力的卫生统计数据。在这种事情上,葛宜平一向比别人慢半拍甚至一拍,等到他的视线找到自己班级那一栏数字的时候,耳朵边全是其他班主任窃窃私语的声音。
但他的关注点并不在那些声音,沈翠冰成功地让他这个对数字非常迟钝的人,居然在此时将自己的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那些阿拉伯数字上:
87.2657,89.2783,92.7762,90.3332……也许是太过专注了,眼前忽然一片昏暗,他觉得自己头晕目眩,一定是缺氧,于是本能地赶紧支撑着站起来去开北面的几扇窗。
哪知刚把窗打开,一阵风瞅着机会溜进来,将几张纸头吹得到处乱跑,现场一下子有好几个老师慌乱地去捂住自己面前的一摊子纸,好像它们分外金贵似的。
“葛老师,千万别开窗呀,风那么大!”沈翠冰冲着他提醒了一句,虽然听上去很客气,但葛宜平听出了话音中的谴责与不满。那毕竟是人家忙了一上午(甚至不止)的心血呀,他将心比心,觉得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学生。
迅速关上窗后,硬是化“内疚”为“力量”,重新将自己的视线埋入数字堆,这才发现,原来一周五天的班级卫生,最后还有一个平均分;而自己班级与大多数班级的平均分,差距基本在一分上下,有好几个班级的分值几乎完全一样,不认真看还真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差别仅是小数点后面的几位!
这个发现,让他发昏的脑袋忽然瞬间清醒了过来。原来学校对于班级卫生如此重视!
“各位老师,大家最近卫生一定要抓紧,我们检查中走过各班时,在走廊的瓷砖上随便一摸,总能摸到灰,说明班主任还不够重视。卫生工作是学校工作的重中之重,因此一定要好好抓。各位班主任可以每天安排学生把教室里外的瓷砖都擦一下,这一点有个别班级做得特别好,比如……”沈翠冰布置任何工作,都能将每一项任务当作世上头等大事。
葛宜平跟随她的话语,将视线移到了她所表扬的班级,再对照自己班级的分数一看,不由哑然失笑,原来对方只比自己高了小数点后的数字。葛宜平班级的一周卫生平均分是90.7281,而沈翠冰嘴里树立的典型班主任带的典型班级,平均分是90.9226。
他还没有从一堆分数里回过神来,沈翠冰已经开始布置第二项工作。
“老师们把那张大的纸拿出来——本周德育工作主题是‘消防’,各班要准备班会课一节,内容是《消防与安全》,必须学生自己主持,并上交教案等资料;出一期消防专题黑板报;每班排演一个相关节目,比如朗诵、相声、小品等,下周升旗仪式上表演;每班上交一篇消防征文,必须保证质量;每班上交一张消防主题绘画,以参加评比;每班每位同学必须到消防网站上完成一套消防知识竞赛,要求做到人人参加;这里有一套消防表格,要求下发家长填写,必须收齐,不能缺一张……”
会场非常安静,没有人吭一声。
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密集遍布的数字,眼睛特别容易疲劳。葛宜平不自觉地将视线移开,忽然发现,长桌中间那几盆植物叶子有点蔫了,似乎很长时间没人给它浇水。他有种想要站起来寻找浇水壶的冲动。
对此时的会议气氛,沈翠冰自然是满意的。她的德育工作,一向布置起来条理清楚、安排周到,像这样的任务下达,她心里有数,基本畅通无阻,一般都能贯彻到底,即使校长不在会议现场或者隔壁校长室,班主任都早已习惯这样的“周工作主题”的方式。
葛宜平知道,她这样的工作布置非常讨巧,一方面可以将所有的主题资料分类收齐,便于对上汇报工作,应付领导检查;另一方面,班主任可以将这些工作分门别类交给学生去办,并不会增加过多负担;同时,更便于统计各班材料上交,以及班级管理情况。
可是,光“消防”就玩那么多花样有没有必要?会不会增加学生负担?学生是否真的会收益还是纯粹浪费时间?他们喜不喜欢这样的德育?这些都没有人会想,更没有人会问。葛宜平从参加工作开始就做班主任,什么“学雷锋”“节约周”“孝敬周”“科普周”,他经历多了,几乎麻木了,那么学生呢?
但是,要知道,会议这才开了个头,还没完呢……
“各位老师,”沈翠冰只要以这个固定词语开始,接下来就意味着进入下一个环节,也就是下一个任务的布置,“接下来就是艺术节,本届主题是‘欢乐的少年时代’,有以下几项工作,我都已经打印给大家了,可以拿出来看一下:1、每班准备一个大合唱,要有指挥,每人参加;2、每班选出一个综合节目,报送学校;3、每班各挑选一位同学参加歌唱、舞蹈、绘画、象棋、插花、摄影等比赛;4、每班准备一个集体舞;5、每班准备一篇征文,题目是《快乐的我》,6、……”
班主任再也无法保持刚才的安静,会议室一下子炸开了锅:
“这下热闹了,学生也不用学习了!”那是邹浅粗糙的声音在调侃。
“我每天作业也不要批了,课也不用上了,专门应付这些事还差不多!”英语老师郑春丽自认为是老资格班主任,自然可以发几句牢骚。
“这样一来,班里那些差生可高兴了,可以浑水摸鱼了!”
沈翠冰脸上开始泛红,但依然尽量保持镇定,只是将嗓音提高了一度:
“大家也很辛苦,我也知道的,校长也知道的,因此学校也考虑到了,我们会给每个班发放一点活动经费作为补贴,每班100元。另外,到时,学校还将评出艺术节一二三等奖,分别给班主任予以300元、100、50元的奖励!”
于是,吵嚷的声音小了一半。当然绝不是被奖金所打动,而仅仅是因为学校体谅了班主任老师的繁杂工作,这份心意领了。
“这点奖励,我宁愿不要的!”这是崔雯雯的声音。因为年轻,她知道自己资历尚浅,生怕被沈翠冰作典型,因此就这样私底下嘟囔一句,以表达内心的不满,但这一声的声音绝不小,至少她周围的几个人都听到了,也同时溜进了葛宜平的耳朵。
“大家有什么意见吗?尽管提!”就在这吵嚷快升级的时候,韩荣出现了。因为他每次把出现的时机总是掐得那么精准,因此葛宜平总怀疑他已经在会议一开始就有意识在隔壁校长室“静候佳音”了。
现在出现了不和谐的音,他自然要出面调解成“佳音”。
“各位老师,大家平时工作很辛苦,这学校都是知道的。但是工作还是要有人做,继续做,因此大家克服一下,学生会感激你,家长也会感激你,社会更会感激你。”
校长只要几句话点到为止,一下子就能安抚人心。
现场再也没有一句牢骚话。
葛宜平心里明白,并不是老师们没有牢骚了,而是听了他的话,大家一下子就醒悟了,事已至此,自己只有“无条件执行”这一条路,议论纯属多余。
走出行政楼,天空有些灰暗起来,似乎感觉要下雨,但看样子又一时半会下不了。这时候最难耐,空气中有种黏黏的感觉,但具体又没什么有形的东西可以被抓来甩掉,然后狠狠地踩一下来解恨,只能让那股无名的怨气飘散开来,与黏黏的空气一起融合。
第四节体锻课分明已经结束,长廊上都是走动的学生,他们是从操场回教室的,看上去余兴未减,头上冒着热汗,话语间全是喘气声,人还未走近,先冲过来一股热气。
葛宜平捧着班主任会议上发的一摞资料,感觉它们有点分量,但又不好意思对人说,自己一个大男人竟然觉得有点手酸。但却也不知该拿它们怎么办,只能双手不断变换着拿的姿势,以求快点走到办公室。走在他前面的几个女教师中,已经有人早逮着了学生中的熟面孔,让他们代劳搬到自己办公桌。
他不明白,为什么班主任工作那么繁琐,每月一个主题的任务,究竟有没有必要?消防,让学生参加一场知识竞赛,他们就能掌握所有相关知识了?并且光学生还不算,还要组织家长一起参与!关于消防的征文,那就更荒唐了,即使让语文老师写,又有几人能拿出很好的文章?更何况学生!葛宜平自觉没有本事写什么消防征文。再说,学生把精力消耗在这件事情上,究竟值不值得?
学校把班级每日卫生情况放在班主任工作最首要的位置,仿佛卫生工作做得好,就是最优秀的班主任。其实,在学校领导眼里,倒不一定果真如此,哪几个班主任工作比较有经验,他们心里还是清楚的。之所以用数字不厌其烦地统计,最真实的原因是,因为它最能量化,最能体现有效管理。
可是,即便如此,卫生工作的量化,为什么要细致到如此精准的数值,难道不能以达标与否完成测评?
班主任工作的重心是什么?不是全班学生的心灵工作吗?难道因为无法量化,就可以弃之不顾了?班主任作为心灵工作者,最重要的,不是走入学生心田,对他们的心灵进行引导吗?教育是门艺术,可是学校召开班主任会议,什么时候就这个“教育艺术”,引导老师们探讨过?
他想起,一位学生与父母怄气,他为他花去了整整两个放学的时间,与他谈心,劝导他;一位男生考试成绩差了,于是破罐子破摔,从此上课总低着头,他找他过来,不断鼓励他;一位女生喜欢时尚,而父母对此很反感,他于是引导她,一定要内外兼修;还有一位女生,喜欢上班级一位男生,他让她先提升自身实力……这些事情在脑海里放电影,虽然每每想起,还是觉得工作特别辛苦,但想到自己的工作在孩子们的成长道路上很有意义,他也就觉得欣慰了。
然而,不知怎么搞的,每次参加学校召开的班主任会议,他的内心却有很强的挫败感,仿佛他从来没有做过这些教育工作,而自己又远远达不到学校对班主任的要求。
他无法说服自己,让内心在卫生数字和每周主题工作上,获得哪怕一点点的工作成就感。
走廊两边贴面了各种宣传标语与图片,让他感觉似乎又重回班主任会议现场。双脚踏上一层层楼梯,发觉小腿肌肉有点僵硬,仿佛上课站久了,其实才在那把舒服的老板椅上坐了一节课,竟然因为这段时间来心的沉重,腿也不自觉地跟着重起来。
已经临近放学,走廊上和教室里都有繁杂的嗡嗡声。大多数学生知道接下来各科老师要布置作业,因此都还算自觉地呆在各自座位上。只有几个位子是空着的,葛宜平在心里嘀咕,空着的都是男生座位,大概在操场上打球打得忘了时间。原本想着第四节一下课就布置作业,然后让值日生赶紧打扫教室,他也可以早点开车去接在另一个学校上学的女儿。
但是在学校里,很多打算十有八九会落空,因为不断会有事情渗出来,防不胜防。比如今天,明明最后一节体锻课已经结束,教室里的人却还没到齐,让他和其他学生一起干等,等得他心头有股无名火在升起。最主要的原因是,今天不可能早放了,因为布置完语文作业后,还有一大摞的“会议精神”需要向班级学生传达。
消防周的活动先布置。几年学堂生涯,学生也很懂得“行规”。虽然教室里已经安静下来,但其实也没几个在认真听,大家都知道,其中的好几项与自己关系并不大。于是有学生边听边在抄写黑板上数学老师布置的作业。
消防黑板报、朗诵、小品、绘画都分别交给宣传委员、文娱委员等几个班委,虽然心里有几分抱歉感和更多的无奈,但嘴里还要打着“为了班级集体”的旗号。知识竞赛因为回家后人人要做,因此只能反复强调几遍,生怕有人交不出。
葛宜平心里也在替几个动作慢的学生担着十二万分心,这几个光完成作业,可能都要每天熬到十二点,哪有时间完成这些所谓的“知识竞赛”?身为家长,他们的父母每天晚上又是怎样熬过来的!
等到布置艺术节的工作,连葛宜平自己都觉得有点心虚——因为班中有相关特长的,就是这么几个人,因此涉及的永远就是这部分学生。没事的总是没事,忙死的却一直忙死。当然,作为班主任,他只能用“能者多劳”安慰他们。
看着“领到”任务的学生,和没有任务的,一样麻木着一张脸,他甚至疑惑,学校为了培养学生的才艺、丰富学生生活,才轰轰烈烈地每年开展一次艺术节,但是,究竟艺术节该怎么搞最合适,怎样才是真正的艺术节?他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迷糊,但又隐隐觉得有很多不妥。
天空将色彩压得很暗,就像葛宜平强压下的乱乱的心绪。应该是放学的时间了,可是办公室反而更热闹了。几乎所有主科老师的座位旁,都围了一圈学生。葛宜平不用问都可以知道,他们有的是课堂作业没有做完,被老师留下来补完才能回家的;有的是不遵守课堂纪律,现在留下来反省的;还有的呢,则是老师受家长之托,单独再拿一份试卷“开小灶”的——只有这部分学生,老师会偷偷拿出自己抽屉里的饼干塞给他。而其他同样在发育阶段的学生会不会感到饿,这自然不是所有人关心的问题。
当然,也总是有几个学生会壮着胆子嘻嘻哈哈地结伴来到办公室,他们找到某个任课老师,急于知道自己最近一次的考试分数,然后趁老师还没有反应过来,飞快地从试卷堆里翻看好朋友的分数,赶着放学前在同学间第一时间发布消息,享受一种“第一知情人”的权利,这大概也是他一天上学最大的乐趣了。
这种对分数的急切追问,一般被追问的任课老师也会暗自高兴,让他有种错觉,仿佛学生对自己这门课很感兴趣,“求分”的热情,完全可以等同于“求知”的欲望。
一天的上班,葛宜平觉得自己的大脑始终是涨涨的,没有一刻清净过,自然也就没有一个清醒的时候。因此,将心比心,他也不想留下任何一个学生在办公室干耗着。终于等到值日生打扫完教室,他完成任务一样地在教室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就准备拿起那个蓝色的大手提包去接女儿。
虽然现在的学生普遍不会打扫卫生,扫垃圾时连扫帚和畚箕都拿得特别别扭,但是因为他们热爱班级,总希望自己班级的卫生分数高居学校公布栏榜首,他们一般都会尽其所能。只是,他很想告诉他们,打扫的态度到位了,至于卫生评估分数,就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这里面的学问很深。
就像学生、家长和老师对于分数普遍敏感,但是分数就代表一个人的能力和水平了?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葛宜平正想从一堆嘈杂的声音中抽身离开,却听到几声清脆的巴掌声从角落里传出来。“啪——啪啪——啪”,葛宜平的心猛地一抽。
他知道,邹浅又在发威了。
“说,今天自己犯什么事了?”正是邹浅那粗粝的嗓音,音调不高,节奏也并不快,但却像一把毛糙的粗砂石扔在脸上的感觉,让人的皮肤紧跟着心一起发紧,“该打!来,先自己打自己大腿!”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葛宜平没有听到学生回答,但那几声响亮的拍打声,让他连挪动脚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一屁股坐回座位,费力地转过身,透过桌子四周的透明隔板,看到几个男生站成一排,邹浅正挥动着手训话。
“打得太轻了,你想逃过?告诉你,逃不过的,重打!”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拍打声显得凌乱起来,葛宜平仿佛看到了那个站在左侧的男孩子强忍着眼泪的样子,心里有点发酸。
在教师这样的淫威下长大的男生,今后还怎么活出自尊!每一下“啪”,就像打在他身上,让他的心一揪一揪,感到分外难受。
“听好了,旁边的人再打,帮助他记牢!”
“啪啪啪——”听得出,一旁的同学下手中带着同情。
“你不敢打,我来!”
“啪——啪——啪”,中间夹杂着粗粝的责骂,“你刚才上课时嘚瑟,现在怎么没声音了?有本事再引全班笑呀!我倒要看看,是老师狠,还是你狠!”
看来是邹浅还不解恨,亲自出手了,光听那声音,就知道出手重了。葛宜平听着那有些发狠的声音,脑海中浮现的是她咬牙切齿的面目。他暗地里总怀疑她有严重的心理疾病,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凡事专拿学生出气。
可怜家长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花了血汗钱将孩子送到学校,还时不时想着法子孝敬一下这位全区闻名的优秀教师,却很有可能让自己的孩子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
遭罪的男孩子是不会说的,受到侮辱性的惩罚后的他,往往选择记仇,而不是告诉家长,毕竟已经是初中生了。
既累又惊的葛宜平听得两腿发软站不起身,于是只得拿起办公桌上的报纸,竟意外看到这样一条消息:
“民办幼儿园多名孩子被老师划伤!”
多么相似的体罚式暴力教育!
“因孩子不好好睡午觉、调皮捣蛋,老师对其打骂致其脸部、臀部伤痕累累……”
一个孩子上学,面临的粗暴对待的概率竟如此之高!
从办公室出来,天已擦黑。走廊上依稀还有学生的身影。葛宜平拎着自己那个大大的黑色牛皮包,拖着有些笨重的双腿,慢慢走向停车场。其实,包里并没有什么分量很重的东西,脚上的鞋子也并不沉,但在他的感觉里,自己手里拎着的,是整整一包的烦躁,脚下拖着的,是累积了一天的一身疲惫。远远望去,暮色中的操场一角居然还停着学校其他老师的几辆车,仿佛今晚要在学校过夜一样。他原以为自己已经算是下班晚的,却想不到还有同事留在学校没有回家。
他的那辆黑色桑塔纳已经跟随他多年,平日里忙忙碌碌的,根本没想过要换车,现在它正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夜色中竟看不清它的全貌,新旧、款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葛宜平只是远远地模糊地看到它的身影,内心就凭空生出一种亲切感。
他有时候觉得,学校里的他,不属于他自己,他只是一颗所谓的“螺丝钉”而已,与其他的“螺丝钉”没什么两样;家里呢,也同样不属于他,他只是一个名叫“老公”和“父亲”的角色扮演者,一旦扮演不用心,就有可能取消资格。只有在自己的车里,他才真正的是他自己,一个安静而又向往浪漫的准中年男子。因此,仿佛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和本能,他每次下班后从学校出发去接女儿前,总要一个人静静地在车里点上一支烟,深吸几口,然后再出发。
他明知道女儿在学校肯定只剩下一个人独自在教室做作业,但他总是安慰自己:反正已经晚了,最多再晚五分钟。再说,女儿很乖的,她会体谅她那教师工作繁忙的爸爸的。
今天还是一如既往,只要一拉开车门,往驾驶座上一坐,再关上车门,他就觉得自己终于到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可以暂时放松一下了。这个小小的空间,现在只专属于他一个人。
他随手摁下播放键,于是萦绕在耳边的,全是竹笛纯净而又悠扬的声音,那是他最爱听的是那首《鹧鸪飞》,明澈清亮的音乐中,几乎可以感受到鹧鸪展翅高飞的情景。他喜欢江南丝竹,这让他忆起小时候在农村时虽然清苦但却悠闲自在的生活。
这时候,整个汽车车厢里,仿佛就是家乡的小树林,树林边的小溪闪闪发光。置身其中,他才感到自己的心一点一点舒张,就像鸟儿起飞时舒展的翅膀。在办公室,他的心紧紧的,各种不合时宜的噪音会入侵所有的毛孔,柔软的心脏只能处于自保状态,才能免受其侵害;在家里,在家里……
只要想到家,竹笛清亮的声音,也掩饰不住他由内泛起的苦涩:他那青梅竹马的妻子,现在变得他都不认识了。——女人的环境适应性让他叹服,但假如这种适应性以没有自我主见和独立思考为前提,其实很容易迷失其中而不自知。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当年妻子年轻姣好的面容,与窈窕秀气的身段。那时,她的眼睛里永远透着纯真,闪亮得就像阳光下那条村边小溪里的溪水。人生永远凝固在那个时候该多好!可是,自从她与他一样,上了大学、来到城市里工作以后,她的变化让身为丈夫的他天天处于一种吃惊的状态。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又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首先立志改变的,就是外在形象,无论发型还是服饰,做足了功课的她,很快时尚得与大街上任何一个时髦的“城里人”有得一拼,甚至因为她其实原本就“天生丽质”,只要一打扮,远比很多“城里人”俏丽些。不得不说,她是个善于学习的人,除了外在打扮,无论谈吐还是气质,都让接触她的人印象深刻。这么些年过去了,她早已把自己修炼得各方面极为出众。
这些,葛宜平都没有意见,毕竟自家老婆在眼前晃来晃去,整体上越来越耐看,总让人心生愉悦,更何况一起出门,大家都夸他福气好,有个如此优秀的另一半。
发现情况不对劲,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笛子声音在耳边萦绕,两只鹧鸪扇动着翅膀扑打着,身上灰褐色的斑点在苍绿色的树叶间忽隐忽现。记忆是一条隐去的长河,现在,在清透的音乐带动下,他的眼前出现了女儿诞生的场景。他浑身一激灵,对了,就是孩子的降生,让单纯的妻子在“向社会学习”的路上越走越远。
女儿刚上托儿所,她为了让自家孩子看起来比其他孩子聪明,早早地就让她学会了背诵唐诗三百首。当女儿在客人面前,奶声奶气地表演古诗的时候,做母亲的她,开心得眼睛里满溢的,全是幸福的光芒;
女儿上小学一年级,受到了所有老师的夸赞,因为在妈妈的不懈努力下,她那时已经认识了两千多个常用汉字,珠心算还拿到了一个什么证书,英语也已能单独与老外进行基本会话。妻子带着她出去上各种辅导班,总要被其他家长缠着介绍经验,回家总免不了兴奋地对着他夸耀一番;
也许女儿成长至今,作为母亲的她,收获了太多的赞誉,众人艳羡的目光,让她看到了更多更大的胜利的曙光,最终在培养孩子的路上越来越疯狂起来。
现在女儿上三年级,她要求女儿每门功课的每次考试都必须保持年级第一,所有的比赛,无论唱歌、舞蹈还是书法、绘画,都要争取摘得一等奖的桂冠。为了这些荣誉,她和女儿已经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女儿每天完成了老师布置的作业后,还要加做母亲不知从哪儿买来的两套试卷,每天睡觉都接近十一点,连周六和周日都被安排了很多场课外学习辅导,不是学弹琴,就是练跆拳道。他明显感到,女儿总是面露倦容,而妻子呢,最近他忽然发现,还不到四十的她,居然两鬓却已经冒出了好多白发,像是平添了几个忽然前来捣乱的小恶魔。没想到,自己的妻,竟与自己的搭班老师陈丽一样迅速衰老。
在笛子声中,他微微摇头,好像唯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在记忆中逗留太久。笛子声音渐缓,清亮的音乐渐远。他揉揉太阳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为了孩子的教育问题,他和妻子,那个曾经深情款款的她,已经到了相对无语的地步。
她对他很不满,总觉得他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不能与她一起担负起培养女儿的重任,以前她还会找他商量教育对策和方法,现在看他对此态度淡漠,她就大包大揽,全部自己决断后带着女儿行动了,一面还在孩子面前批评他这个爸爸“不思进取”。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他对她更不满,他喜欢顺其自然,喜欢顺从孩子天性,喜欢让孩子自由成长。在他看来,孩子的成长,就像大自然中的一株植物,让其自然生长不是更好吗?彼此不满的结果是,他与她,白天各自上班,晚上,或者节假日,呆在一个屋檐下,冷战的时间却多过和解的时间。
他由此得出结论:虚荣,攀比,可以让一个女人进步;但是,过度的虚荣和攀比、跟在社会后面亦步亦趋而又缺乏大气的审视,足以毁掉一个女人和她的家庭!
笛子的声音具有穿透力,悠远的力量胜过宏伟。他慢慢收回思绪,不能再想了,女儿还在学校等他接回家,吃完晚饭后,还有一大堆作业等着小小年纪的她呢!唉,有时候,他都觉得女儿过于懂事了。
他吐出最后一口烟,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将车窗摇下,开始发动汽车。虽然今天他喜欢的竹笛声竟带出了内心的纷乱,但他还是感谢它,让他暂时有了自己灵魂喘息的一席之地。
一路的行驶中,他让车窗都打开着,晚风会将车厢里的烟味吹散殆尽。
葛宜平接了女儿到家,天已全黑,小区里的居民三三两两地出来散步,让他感觉自己的时间与他们不在一条平行线上。妻子正在厨房煮面条,一听到他们开门的声音,马上冲着他和女儿喊:
“怎么回来这么晚?囡囡还要做作业了呀!今晚睡觉又要晚了!”
她的声音在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中显得有些浑浊不清,但葛宜平不用仔细分辨,也能领会个大概。凭着多年来对她的了解,知道一定与女儿星轩的学习有关。
如果说,有一样事情可以让妻全身心地投入,那它一定就是关于女儿的培养问题,这对于她而言,永远摆在这个家的头等位置。对此,葛宜平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是该支持,还是该反对。比起一些女人总是追求时髦,将心思全都花在打扮或者吃喝玩乐上,妻自然要好太多;比起一些朋友和同事的老婆完全关注金钱和理财,妻也显得没那么世俗;更比起小区一些不求上进而又喜欢搬弄是非的女人,整天东家长西家短地对别人评头论足,妻简直可以说无可挑剔了。
他的妻,天生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又那么追求完美,她不仅自己努力追求上进,对他这个老公也是期望甚高,而对于女儿,已经不能用简单的一个成语“望女成凤”能够形容的。
女儿的名字也是妻大包大揽取的,尽管她是一家公司的财务总监,但硬是将身为初中语文老师的他的取名权利给剥夺了。女儿叫“星轩”,这个名字是妻反复查找、琢磨,最后确定下来的,据她说是从词典中偶然翻到的,出自《宋文皇帝元皇后哀策文》“坤则顺成,星轩润饰”一句,此名意为象征女主的大星,轩辕星官,寓意天女下凡,高贵脱俗。
“星轩,你赶紧先将老师布置的口头作业背起来,妈妈做菜尽量快点!”妻跑出厨房,示意女儿放下书包,抓紧利用饭前的时间学习。
这时候,葛宜平知道自己绝对要无条件地支持她,不能与她唱反调。尽管他内心有点不以为然,觉得她过于郑重其事;又有些心疼女儿,小小的年纪,没有一分一秒属于自己的真正放松时间。
女儿拿出英语书,开始背单词。小嘴念念有词,仿佛吐泡泡的小鱼嘴。葛宜平静静地靠在沙发上,也不开电视,只管闷声不响地盯着她的嘴看,忽然就想到女儿上了一天的课,从午饭到现在,也没吃到什么东西,怕她饿过头,起身拿了几包饼干给她垫垫肚子。正准备再泡杯燕麦片,女儿忽然将背诵的音量加大,仿佛有意要让妻听了放心似的,然后才扔下书,抓起饼干就拆包装。
葛宜平默不作声地看着女儿的一系列似乎训练有素的动作,无声而又无奈地笑了。
妻无疑是能干的,葛宜平知道,她应该也才下班,然而现在却能以最快的速度变出三个菜来,麻婆豆腐,干煸四季豆,还有一个浓浓的排骨汤。她在套装外面罩了一条浅灰色的绣花围裙,看上去挺精致,又充满了家居的气息,让葛宜平的内心片刻间感受到一股温馨。他和她都是四川人,这几年,她各方面变化挺大,只有口味没变。她做的菜,总是最正宗的家乡口味,是他最爱吃的。
“囡囡哦,多吃点,才会更聪明!”妻给女儿舀了一勺豆腐,又忙着从汤里替她找排骨。灯光下的她,显得皮肤有点松弛。也许是刚才做菜的缘故,脸上浮着一层不知是汗水还是油水,反正看上去油腻腻的。
葛宜平赶紧低头扒饭,没有在饭桌上说一句话。
餐厅的灯光是柔和的,菜的热气蒸腾着上升,在灯泡上又笼上一层雾气。灯射出的光愈加显得有些暗淡了。葛宜平倒觉得还是这样比较好,至少妻看不见自己的微妙表情。
妻只顾了给女儿夹菜,而自己则草草了事地象征性吃了点,就放下了筷子。
他知道她不仅是为了保持身材的缘故,其实内心里还有一股不舒畅的怨气,影响着食欲。而这股怨气,主要是针对他的。
他在她心里的位置,也许已经降到了冰点。在她眼里,他虽然搞的是教育,管的是别人家孩子的求学,但不可思议的是,自己本人却是个最不求上进的人。她原指望他在学校混个一官半职,最好是教导、校长之类,再不济也要是年级组长、教研组长,可这么些年过去了,当她已经由一个小小的主办会计升任为财务总监的时候,他还是原地踏步做他的普通老师,身上最大的头衔是班主任。
她对他更不满的是,身为学校教师,工作“不上心”也就算了,但他似乎对自己女儿的教育也同样不放在心上。每当她为女儿的学习费尽心思忙前忙后的时候,他不仅不出力,还总觉得她更多瞎忙,还几次试图劝她放弃。她一定非常后悔,找了一个无能又无用的老公,以至于样样需要亲力亲为的她,受苦受累不说,内心还感到特别失望和憋屈。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不自觉地开始收拾饭桌上的碗筷,但这不等于说他感到对她有一份内疚,想要通过这一行动弥补自己的过错。
在他看来,自己根本无错;而她,则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犯了错。错的名字叫作:社会迷失症。
他觉得悲哀的是,自己这个完美主义的老婆,这个万事力争上游的妻,完完全全、是彻彻底底被所处的当今社会裹挟了。她活得如此努力和用心,无论家庭和工作,都不甘人后,但却恰恰不曾拥有一个人最该有的,那就是独立思考和判断能力。因此,说得不客气点,在他看来,她所有的苦和累,都是自找的。
当然,这些话,他只是在心里说说而已。他知道,一旦说出来被她听到他这么残酷的想法,她的心理会崩溃的。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腹诽,他洗碗时感觉到她一面催促女儿赶快做作业,一面应该是如往常一样从包里掏出了手机,因为他听到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女儿在说:
“妈妈看看你们老师今天在家长群里发了些什么通知。”
一听到“群”,他只好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有种与妻在精神上彻底决裂的深度悲哀。
她对于微信群如此热衷,而这在他看来,这等同于走火入魔。
说到微信群,他深恶痛疾。
他的妻自然不知道,他身为学校的一个最底层的老师,却被迫加了足足有近十个的工作群,什么班主任群、语文教研群、主科老师群、艺术节筹备群等等等等,每个群每天都有几条工作布置下来,更过分的是,很多时候,校相关领导晚上还会通过群布置工作任务。
“呀,星轩,你们语文老师说,让你们今晚除了做那张试卷外,还要把课文读六遍,然后要求家长在试卷上签名。”葛宜平正沉浸于对于学校工作群的厌烦中,却听到妻在对着女儿说。
“我说,她现在在做作业,你能不能不要去烦她?”葛宜平忍不住从厨房探出头来,冲着妻喊了一声。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憋了很久的不耐烦。
“我怎么是烦她?那是她们老师布置的作业呀!老师放学前忘了,现在补在微信群里。你说你对轩轩的学习关心过吗?还好意思冲我嚷嚷!”他的声音刚落,妻却喊得比他更加理直气壮。
葛宜平无话可说了,马上闷声不响。他不再说话,是因为这事实在说不清楚,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是在她听来,就完全是因为理亏的缘故。
葛宜平终于将碗洗好,擦了擦手,走出了厨房。
他觉得自己几乎得了“群”综合征,只要一想到它,就心烦意乱。他实在搞不明白,为何妻每次总是不厌其烦地“接收”那么多“群”里的微信。他在网上曾看到一条内容,分析了微信群在工作中不仅不能提升工作效率,反而使效率变得更低,他内心深以为然。
“哦,轩轩,就刚才,英语老师说发下来的材料让家长准备一个文件夹整理起来放好呢!你拿出来我看下!”妻听到手机消息的声音,又冲着女儿喊了一声。
“哦!”女儿在她的小房间里应了一声。
葛宜平的气憋得越多,越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对谁生气。他原本坐在椅子上,听到妻没完没了地给正在做作业的女儿传达老师不断加塞的任务,实在忍无可忍,竟快速从她手里将手机一把夺过。
手机屏幕中,一眼跳入他眼帘的,正是“三年级(1)班家长群”。除了有“李老师”“王老师”在那里发布消息,很多标注孩子姓名的家长,也都纷纷发着各种消息,群里的对话显得异常活跃。有家长说,“我家现在正在订正语文试卷”,又有家长跳出来,告知大家,他家孩子卡在数学上了,然后很多家长与她一起在讨论该题,最后还一起在群里询问老师,最佳解题方式是什么。而那数学老师居然也不断地回复着,告知家长解题思路。还有家长居然把从不知哪儿搞来的试卷晒出来供其他家长参考。
葛宜平看得眼花缭乱,感觉头一下子胀得老大。
他忽然明白了,妻每天给女儿加出来的作业,很多也许就是在“家长群”里“共享”得来,正是这些试卷,让女儿每天完成学校老师的繁多作业后,还不能睡觉,总是硬撑着在那里写、写、写。
他更发现,很多老师其实晚上都在工作,不仅在家长群里补发各种在学校“漏布置”的回家作业,而且还要不断与家长“互动”。而身为老师,他实在不能理解的是,这些老师白天在学校就要接收很多工作群的任务布置,晚上居然还要在“家长群”里继续工作,他好奇的是,这样的老师究竟是工作太负责任,不得不勉强打起精神应付,还是工作过于投入,自己主动选择这样的工作方式?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样的老师,是没有所谓“生活”的。
女儿的小房间门没关,惨白的白炽灯光从里面透出来,葛宜平觉得自己的心也与那灯光一样惨白。
“咔擦咔擦,咔嚓咔嚓”,现在已是晚上十点,不知是白天在喧嚣中过于忙碌,坐着困得厉害的缘故,还是家里安静得只剩下时针走动的声音,异常清晰地传入耳中的缘故,葛宜平觉得不只灯光惨白,就连餐厅的墙都是惨白的了。
他忽然觉得当初刷了白墙就是个错误,应该涂点颜色上去,至少也可以让它色调柔和一点。
吃过晚饭,当女儿在她的朝北的小房间做作业的时候,妻就与平时一样,习惯性地坐到了书房的电脑前,在给女儿搜索她认为有价值的考卷,或者把家长群里其他家长分享的资料或者考卷存入电脑。对于女儿的学习,她这个财务总监拿出了与从事职业一样的认真与严谨,并且深深为自己的职业素养对于女儿的教育有用而感到自豪。她是个凡事都不肯认输、处处不甘落后的人,她做家长的经验,在群里还是很令人信服的,谁叫她对此那么钻研,而女儿又那么优秀呢?
葛宜平其实早就想睡了。白天在学校里时,整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总觉得工作节奏快得像打仗,现在终于可以放松了,躺在床上最舒服不过了。
他将心比心,特别同情同样在学校里的学生,一天下来,他们可能也很累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一般不会给学生布置很多书面作业,更不会布置试卷让他们完成。说句真心话,他倒希望他们省下完成语文作业的时间,多看点书。但是他知道这几乎没有可能——因为看书实在太缺乏操作性了,因此阅读的任务,必然形同虚设,学生晚上的时间,往往被各科尤其是理科的做题占满了。
认清现实后,他退而求其次,一般要求学生回去摘抄些句子什么的,以此带动阅读,但他知道,这也有点一厢情愿。总之,阅读与做题,那是永远无法抗衡的。看看家里还是小学生的女儿就知道了。
一晃已经快十点半了,隔着一间房间,他听到女儿整理铅笔盒的声音。他暗自庆幸,女儿终于完成作业了。
很多人羡慕他这个爸爸,尤其是女儿班里的其他家长,觉得他这个老师爸爸,与妻子一起,将女儿调教得这么懂事乖巧,做家长的他们,现在可以很省心了。就这点而言,他不知道该不该感谢孩子她妈。她在女儿的培养上花尽了心思,功劳自然应该归她。——可是,话又说回来,假如她让女儿顺其自然,是不是女儿虽然没有现在那么优秀,但是内心可能更快乐,自己的天性得到更大的发展,今后的人生之路会走得更顺畅呢?
目前他的这个想法,根本不足以说服妻子。但是女儿却实实在在地越睡越晚。一个小学生,却搞到十点半还未睡,而且几乎天天如此,他心疼女儿的同时,更觉得荒唐透顶。
“轩轩,作业做好了?宝贝呀,妈妈给你找好了一套数学卷,据说是一个专门搞奥数的老师,在赛前用来指导学生的内部卷,不对外公开的呢!妈妈先给你下点你最爱吃的鲜虾馄饨当夜宵,吃完再辛苦一下,咱将试卷做完了再睡,妈妈手头有答案,给你批一下,做不出的,你明天问问老师哦!”妻也一定听到女儿收拾东西的声音了,葛宜平最担心的事情就这样根本来不及阻挡地发生了。
他打心眼里太反感了,但嘴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对于执着而顶真的妻,他选择了默认。他知道这是最明智的。
因为阻挡也没用,只能引起吵架。
这道理,聪明的女儿自然也懂。
一阵拖鞋啪嗒啪嗒的懒散声音后,女儿从小房间门口探出头来,冲着他挤了挤眼。
“好吧!老妈,那你把试卷给我,然后去做馄饨好了!”女儿对着客厅方向喊了一句。
“宝贝,真乖!妈妈这就给你弄!辛苦了,宝贝,先喝点水,休息一会!宜平呀,你赶紧给她倒杯水呀!女儿辛苦呢!”妻先安抚女儿,再指使他这个老公。
葛宜平无奈地站起来走向厨房。他也想给女儿扮个鬼脸,但一转身,却没看到她刚才还露在门口的脸。也许她在整理书包,也许在上卫生间。
他心里有点埋怨自己的妻子。她活得认真,这原本没什么错。但是很多时候,太认真地活,不仅自己累,而且让一家人都跟着受累!更何况,在葛宜平看来,这些累,根本就没有必要,既然没有必要,那就实在不值。
试想一下,假如妻没有这么认真而执着,那么虽然有可能她现在还是主办会计,工资虽然比目前少点,但她的责任没这么重,压力也许就没这么大。妻不认真不执着,那就可能对女儿要求没这么苛刻,女儿也许不那么优秀,但她至少保证了睡眠,家里晚上的气氛,也许就要轻松许多,没有现在那么紧张。
葛宜平身为老师,将目前教育的弊病看得比谁都透彻。他深深知道,一个孩子,眼前的好成绩,并不能代表他一辈子优秀。有时候反而恰恰相反。他为了保持眼前的优秀,必然牺牲个性、性格、爱好和自由等很多东西,而这些东西的丧失,是以今后的发展空间的缩小为代价的。
妻是个搞财务工作的人,自然又带着很深的职业烙印,就像很多老师那样。葛宜平身边的教师同事,很多人说话啰嗦,唯恐别人没听进去而喜欢重复几遍,还总爱对人指手画脚,喜欢教训和指使别人,尤其女人做了教师,这种职业病更加明显;而妻呢,因为财务工作的性质所决定,使得她总是有种偏执的顶真,只要她一较真,哪怕是一件小事也会被放大无数倍,一件原本可以忽略不计的事,最终会变成天塌般的大事,同时,又很容易捡到鸡毛当令箭,在一些鸡毛蒜皮的细节上盘算较真得让人崩溃。
葛宜平为自己没有一般教师的职业病而庆幸的同时,为妻子而感到悲哀,后来又为自己和女儿感到悲哀。
这时候,一阵钢琴声传来,有时一个旋律要重复好几遍,一听就是一个不熟练的练习者在弹奏。葛宜平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样的钢琴声,不是给人带来听觉的享受,却像是紧箍咒一样让人脑袋发紧。但今天,他听了却没有更多的烦躁,因为深知是隔壁那个同样是孩子的学生,与女儿一样,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以后,再完成家长布置的“家庭作业”,他心里泛起一种深深的同情。
学习钢琴当然好,可以濡养性情、培养情趣,好处一大摞,但是如果不是孩子发自内心的喜欢,并且父母让他学,只是赶时髦、供炫耀,甚至为了多一样“竞技”条件,那还不如不学。
有时间,还不如让孩子自己做他感到快乐的事呢,哪怕这事眼前一点用处都没有。
一碗馄饨放在写字台上,女儿强打起精神,边吃馄饨,边做试卷,硬是一道题一道题地啃着。葛宜平忍住瞌睡,时不时进去看看她,见已经快十一点了,女儿还有近半张试卷空着,实在忍不住帮她把试卷合上,强拉着她去洗澡。
女儿不停地揉眼睛,妻也知道她困了,也就不再为难她,催促着她快点刷牙、洗脸,并帮她倒好了洗脚水,澡也不要她洗了。
终于躺到床上的时候,葛宜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侧身而睡。
妻最后一个洗完澡,葛宜平感觉她的身子刚沾到床,床轻微抖动了一下,他还没打算搭理她,她倒开始抱怨开了:
“我说,你这个做中学老师的爸爸,人家总以为是你把女儿调教得好,可是,你看看,女儿的学习,都是谁在操心?说出来人家也不会相信!”
“我劝你别说了,女儿都睡了,大家快休息不好吗?”他不想与她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不清,都到这个点上了,又累又困,还能说什么!
明天一早,还得赶着上班,还要先送女儿上学呢!
再说,每天都是这样过日子,现在理论又能怎样?
妻,她能改吗?
直接关灯。黑暗中,葛宜平还听到那断断续续的钢琴声不时传过来。
虽然没有开灯看床头的那只钟,但葛宜平感觉上应该十二点了。他觉得自己眼皮很重,头脑发胀,但迷糊几分钟后,又清醒过来,而且分明听到了外面的雨声,仿佛老天的眼泪一般,刺激着人的泪腺。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当然哭不出来,但似乎感觉心里早已汇流成河。
闹钟咔嚓咔嚓,在寂静而黑暗的夜里,听起来更加机械,也更加清晰,每一个咔嚓声,都仿佛在他的心上走。他漫无边际地想着他的心事,觉得躺在身边的妻越来越陌生。她应该早已进入梦乡了吧?鼾声和着外面的雨声,显得特别不协调。
葛宜平从来不对她讲起学校的事情,但他知道,自从女儿上学以后,她前所未有地对学校的事情上心。她会不断旁敲侧击地问他一些教师教学的事情,有空就上学校的官网,无论自己丈夫的学校,还是女儿的学校,每周举办的活动,她比他和女儿都清楚,并且显然更热衷。
葛宜平翻了一个身,觉得雨声听起来离自己那么近,仿佛从窗口拼命挤进来一样。忽然想到一句诗,“一夜雨声凉到梦”,几千年前的古人,他的心情就如同现在的真实写照一般。
妻很为女儿骄傲,这让她在同事面前很有光彩。女儿为她挣足了脸面,她也自然为了女儿今后的生活一再打算。他知道,他这个老公,虽然教师职业还过得去,但因为他在工作上一事无成,这让一向要强的她有点受不了。而他回家后对于学校的事情一概不谈,这就更让她受不了了。每次晚饭时间,她总会引导女儿讲述学校里的事情,一面其实也在暗中引导他。而他,总是尽力回避她急切的眼神。
葛宜平很想对她说,你奋斗到今天,工作那么努力,可是你快乐吗?同样的道理,女儿按照你设定的路线一步一个脚印地努力,她也未必会幸福。更何况,眼前的她的快乐,却已经提前被你葬送掉了。女儿和你,还有我,一年又一年,连个休息日都没有,不是在家做作业,就是出门去补课,有时一个周六,还要联轴转似的,赶好几个场子,弄得三餐都不好好吃。这样的人生,有意义吗?
但葛宜平觉得,自己与她交流很困难。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张嘴,自然要历数工作上的很多弊端,而她,从来太“正能量”,会反数他的不对,然后给他一大堆她用来“激励”自己和女儿“奋进”的心灵鸡汤。
他觉得她荒唐,她觉得他颓废。两个人没有汇集点,自然心就越走越远。
当葛宜平认识到已经无法与她对话的时候,他选择了沉默,放弃所有解释的努力。他上班已经讲太多了,回家绝不想再做人的思想工作。再说,这是两三句话能讲得清楚的吗?
雨点击打在玻璃窗上,叮叮当当作响,他已经困意全消,干脆拧亮了床头灯,抓了那本《庄子》来看。
当楚国国王派两位大臣前去请庄子做官,庄子却情愿做一只活着在烂泥里摇尾巴的龟,也不愿意做一只用锦缎包好放在竹匣中珍藏在宗庙的堂上的神龟。葛宜平天性爱自由胜过一切,自然觉得庄子的选择无比正确,但妻子,还有绝大部分人,不都热衷于做那只被人珍藏的神龟吗?
他心里嘀咕的这些,能对她说吗?她听得懂吗?她自然是十二万分的不理解,甚而至于认为他一定脑子烧坏掉了。
可是,他实在不愿意做严格管教学生“追分”的老师,他渴望与他们一起遨游于文字说展开的绮丽的世界中,他也不愿意扮演一个“严父”的形象,他渴望带着女儿一起放慢脚步,去欣赏自然,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种异想天开、不切实际的想法,在世人眼里,不正像是“脑子烧坏掉了?”
人生苦短,这是大家都认同的。但对于这“苦短”的“人生”,究竟该拿它怎么办,各人的理解却大相径庭。
也许,即将走向消亡的那一刹那,人才会真正彻悟,什么对于一个生命来说最为可贵。可是,他刚彻悟之时,已经半只脚跨到了死亡的边缘,这番彻悟,自然无法与在世的任何人分享。而每一个在世的生命,自然又与彻悟前的那个人一样活着。
世上的大多数人,因为距离死亡还很遥远,自然不可能彻悟,而一个不彻悟的人生,总是会忙碌着想要拥有一切,哪怕希望非常渺茫,也一定要试图通过努力去尽力抓取。
乔布斯临终感慨,记住你即将死去。可是人们终究觉得自己距离死亡过于遥远。
曾经流行一种说法,向死而生,听起来富有哲学意味,但过头了又成宿命。
雨,似乎停了。没有了刚才急促的敲打声,只剩下稀疏的间隔时间略长的“嗒——嗒”声。
每一个人都像陀螺一样惯性地快速旋转着。大人这样,孩子也被逼着这样。
但是,教育,却从来没有引导孩子思考过生命的意义。
这样的教育中长大的大人,活一辈子,实在活得有点冤。
这样的教育让孩子牺牲了时间和快乐去面对,又似乎太不值得。
其实,葛宜平很享受晚上躺在床上的难得的清闲,尤其是在妻先睡去以后。只有这一刻,他与自己的心可以毫无障碍地对话。只是,他真的累了,而明天还要上班,——一早起来打冲锋一样吃早饭,然后送女儿上学,再心急火燎地赶到教室上早自修,然后一天被编派得体无完肤,然后再下班赶着接女儿回家,在家中接着被编派,直到夜深躺在床上……
想到明天一切还要继续,他不出声地叹了口气,然后昏睡过去。
现在几点了?葛宜平不知道。卧室的窗帘不够厚,原本的深咖色看去微微泛白,凭经验,估计是早上五点多了。每晚闹钟调的是五点半,天天如此。妻侧着身子一动不动,应该还在熟睡中。葛宜平怕吵醒她,也就尽量让自己一动也不动。但大脑却是清醒的,清醒的大脑不会空闲,它本能地跳出日常学校里的一幕幕场景。
记得那天听到办公室的曹析问那个站在她旁边挨批的男生:
“你知道你为什么要到学校来学习?”
葛宜平正在备课,被她冷不丁用夸张的“语重心长”的声音抛出这句“天问”,思路瞬间打断的同时,却带出了很大的好奇心。他很想知道,曹析作为一个老师,对这个问题究竟怎么看。
“……”学生没有回答。
“你知道伐,你爸爸妈妈把你送到学校学习,就是希望你考个好学校,以后找个好工作呀!你理解他们的一片苦心吗?”葛宜平知道曹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教育策略开始启动。
“……”学生仍然没有回答,但葛宜平转过头看向他时,却看到他低下了原本倔强挺立着的头。
曹析说得没错,她这招用在学生身上也常常管用。可是,一个人究竟为什么到学校接受学习?难道真是为了报答父母的期望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不变成学习是为了尽孝?
求学,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吗?从长远来看,是为了个人的最终发展呀!可是,一个人最终的发展,就是找个好工作吗?这本身就是一个功利心很强的逻辑!
忽然,他脑海中蹦出前几天学校在原本有一前一后两个摄像头的教室前面又加了几个摄像头的事情。那天中午,他正让班干部主持班级赛歌会,后勤主任亲自带着工人推门而入,学生的歌声戛然而止。当他带着反感问明再次安装摄像头的原因,竟得到这样的答复:这是最新款,连学生上课时的微妙表情都可以全部搞清呈现,上课谁开小差,在监控中一目了然。
葛宜平总觉得现在整个教育的逻辑非常荒诞:教育部门认定学校是在捣糨糊,因此要不断督导;学校的管理,认定老师是不认真的,会偷工减料,因此需要校领导时不时地检查监督;老师则认定学生是不爱学习的,因此要“软硬兼施”地逼迫他们学习……
可是,一个人应该生性就有好奇心,假如教育满足了人的好奇心,学生应该是学得乐此不疲、欲罢不能才对呀!这时候学习是乐趣,不是负担,哪需要别人逼迫;作为老师,将一个孩子引导到学习的“胜景”,他的成就感应该是不亚于学生的,哪需要校领导监督;学校里师生都在知识的海洋里收获丰厚而内心愉悦,哪需要督导考核学校犯规与否!
可是,现在一切全反了。
而家庭呢?学习是孩子的事,可是现在家长比孩子还投入,学习这件事,孩子说了不算,家长说了才算。
想到这里,葛宜平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向妻子。虽然透过薄薄的窗帘,他感觉到天已大亮,但室内的能见度却也并不高,他只能模糊地看到妻蜷着身子睡觉的大概轮廓,她静静地躺在那儿,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忽然对她生出一种怜惜。三十出头的她,太逞强了,她什么都要在自己的一众姐妹中领先,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同时,却正在过早地衰老,前几天他忽然看见她的白发在增多。而她却又总是焦躁不安,不仅自己从不好好休息,还一看到他和女儿稍稍休闲一会就来气。
被卷入荒诞的社会洪流中的她,何曾想过自己多么可怜!
葛宜平越想,越在心中原谅起妻子来。今天早晨,他看向熟睡中的她,目光前所未有的柔和。哦,不对,这样的目光,也曾有过,那还是他们初恋的时候。没有走向婚姻殿堂时,他觉得她什么都好,为人正派,做事用心,自我要求很高,有很强的上进心。最重要的是,她对自己始终是一心一意的。
他正胡乱地让自己的思维到处游走,忽然她就像有特异功能似的,感觉到了什么一样,竟伸手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说话了:
“几点了?闹钟响过了没?”
葛宜平被她这一问,一下子回到现实中,也赶紧将目光飘向闹钟,荧光微现,长针似乎停在最下端。
“闹钟马上就要响了——”他回道。
“哎呀不好,昨晚女儿所有的作业,我竟忘了签名!这下糟了——轩轩”她竟然大呼小叫地立马跳下床,直冲向对面女儿的小房间。“轩轩快起来,快起来,你的作业签名!”
葛宜平再也躺不住了,用脚探到床下的拖鞋,拖着走向厨房。每天清早的早饭都是他准备的。
他只听见女儿房间一片稀里哗啦,伴随着妻的语气加重的声音:
“轩轩,你昨天课文都没读给我听,这个语文签名妈妈没法签,快快快,起来赶紧刷牙洗脸,然后读三遍给我听,这是你们语文老师每天规定的口头作业呀!你这孩子怎么就忘了!”
葛宜平在冰箱冷冻室里摸索着前几天放进去的速冻馒头,心里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好容易对妻生出的一点温柔,在一清早的话语中,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他有一种绝望。这种绝望,他觉得已经深到无法拯救了。学校、家庭,他觉得自己周围的一切病入膏肓,可他不是医生,面对绝症,实在无能为力。
但纵然是医生,对绝症的医治,也只能束手无策吧?
现在是早上六点半。女儿睡眼惺忪地被妻叫起来,刷牙洗脸后,就在书包里翻找出昨天的作业,然后葛宜平就听到她朗读课文的声音,明显带着困意,并不是清脆响亮的,而是类似于嘟囔的模糊不清。妻动作麻利地给她做了鸡蛋煎饼,又削了个苹果放入保鲜袋里装好,递到她手里,照例外加一小盒牛奶。仿佛一个固定程序一样,女儿读完三遍,妻快速在课文一角签上大名,又严肃认真地在其他几本女儿找出来的作业本上,执行着作为家长最神圣的权利,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关照女儿快吃早饭。而女儿吃早饭的速度,就仿佛与她妈妈比赛谁动作更迅速,总是一个劲儿往嘴里塞。好在煎饼很软,根本不会磕牙,因此她很快就解决了,然后是稀里哗啦一口气喝牛奶的声音,完成任务后就开始捧着保鲜袋中的苹果啃,这时似乎才开始将节奏放慢了些。
女儿知道他这个爸爸在等着她赶到学校去,因此将那个装好的苹果在他眼前扬了扬,意思是说,她已经吃得只剩苹果了,可以出发上学了,而苹果可以在车上吃。
自从女儿上学后,家里就为此买了新车,而每天早上女儿坐在后座上啃她的苹果,已经成为惯例,好像苹果就应该是这样被吃掉的。
小孩子任何事情时间久了,就养成了一种“自然是这样”的习惯,倒也不觉得苦。女儿一张脸始终是笑嘻嘻的,但葛宜平却总是看到她清晨双眼的眼皮是肿着的,自然是没有睡醒的结果。每个这样的早晨,他都要在心里自责一番,因为女儿还是小学生,上学其实没这么早,现在跟了他这个班主任外加语文老师的爸爸,只能提早起床和出门。妻上班稍晚,总是一个人留在家里收拾残局。
葛宜平必须在七点十分左右到学校,那就意味着,必须在这个时间之前把女儿送到她的学校。每次到了那个紧闭着的校门前,女儿都自得其乐地下车继续一个人啃苹果,让他这个爸爸看了心里直发酸。
他所在的学校有对老师的免费早餐供应,他舍不得这个难得的福利,因此总是自愿提早到学校,像女儿一样食不知味地狼吞虎咽一番,然后就到办公室拿书,七点半准时出现在教室,给学生上早自修。
不说倒也罢了,一说到这个早自修,葛宜平就来气。因为他每天一早到校,害得女儿跟着他受罪,但却一分钱都拿不到。不仅一分钱都没有,学校领导还要发话:学校并没有安排你们上早自修,是老师们自己要上的,现在问学校要钱,分明是耍赖!可是学校一面声明自己并未要求老师负责早自修的时间,但一面又要安排专人检查各班早自修的纪律,教室里安安静静的班级自然受表扬。于是老师最后得出结论,早上各班安排语文和英语老师进教室,不仅可以赶教学进度,还可以抓学生背诵和默写,又免去因为教室学生杂乱而受学校点名批评,何乐而不为呢?结果,几个老师一上早自修,另外几个生怕自己要吃亏,也就同样自觉自愿地无偿进了教室。
数学老师排不到早自修,竟然还集体提出抗议,多给他们一节午自修作为补偿。而午自修进教室,是学校出面排的,自然有些许小小的补贴,比如一节课二十元之类。于是,语文和英语老师又觉得自己吃了亏,论起精明,怕是永远比不过数学老师的。
反正学校的事,就像“清官难断家务事”的“家务事”一样糟心。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孰是孰非,谁对谁错,永远没个统一说法,真正是“公有公理,婆有婆理”。
葛宜平就是在这样被动的情况下,每天都要一早进教室上早自修。
事情的荒唐在于,学校在不准备支付上课费的时候,说是根本不赞成老师进教室上早自修,而真的检查出哪个教室没有老师在场(哪怕老师管理有方做到了教室保持安静),领导必然要在记录本上写上一笔“某某教室早上没有老师”,然后会将意见反馈到年级组长那里,查询为什么这个班级早上没有老师在教室里,而不是表扬这个班级没有老师还这么安静,真不容易。这时候,仿佛老师早自修进教室是天经地义的事。
而老师既然进了教室,觉得自己起这么早进教室,不上课有点太浪费,于是就会不知不觉上起课来。校领导平时可以对此做到无视,但等到督导什么的来检查,他们就会不点真名地批评,某某班级老师经常利用早自修时间上课,这是学校绝不允许的。
在这个有点荒谬的逻辑中,关键点在于,“进教室”与“进教室上课”,完全是两个概念。从领导的角度来说,最好老师是在学校没有要求的情况下,“自觉”进教室,并且进去了还不上课,主要是监督学生自己读书、背书。
问题是,老师起这么早,就跑到学校做这么没有含金量的事情,自然觉得太对不起自己的时间和精力了,于是,他们的表现也就自然与领导的期待大相径庭。
假如这个老师第一、第二节还有课,那么他其实非常辛苦,得连续站立几个小时不得休息,一面要不停地用嗓讲解,一面还要全面关注学生的表现。老师坐着上课,是学校绝不允许的。
反正葛宜平觉得自己的人生一团糟,从家里“糟”到学校,又从学校“糟”到家里,并且每天周而复始。更糟的是,他都不知道,究竟哪里情况更严重,或者换句话说,究竟应该从哪里开始解脱。
正因为早自修非但没有名分,有时候还要吃力不讨好,但老师提早上班却是实实在在的,因此葛宜平因为自己工作的原因,不得不每天一早将女儿送到没有一个人影的小学校门前,心里总是无比内疚;而送完女儿后将车开往自己学校的那一段路,车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马路上是一种灰色的冷清,这总是让他的心情更加低沉。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每天很晚入睡,却很早爬起来上班,整个节奏都类似乎冲锋打仗,然而不知为谁而战。
他觉得有点憋闷,于是顺手按下窗钮,将车窗打开。即使已经春末夏初,早上的空气还是有些凉意,不过,对此他倒也并不讨厌,至少可以让昏沉沉没有睡醒的大脑稍感清醒。路边的树影是密的,但在这样的清晨,每一棵树却又都显得很孤独、寂寥的样子。这一段路,两旁栽种的基本上是水杉,笔挺而又萧肃,在蒙蒙亮的雾色中,几乎看不清绿色的羽毛状长条叶片,自然没有校园里的那棵银杏耐看。
但是到了秋冬季,它们也几乎没什么差别了——反正都是光秃秃的。
偶尔有自行车的身影一略而过,基本都是上学的学生。他知道,再过一刻钟,这条路就会很热闹,全是送孩子上学的私家车。家有一上学儿,其实是家庭的一个负担,先不要说早晚的接送,光晚上按老师要求“陪读”、双休日送出门参加各种培训班,天长日久地坚持下来,也非常考验家长的耐心。可是,家长费了很多力,孩子所学的,又有多少是对他一生有用的?等孩子长大,他是不是会由衷地感激?但如果家长甩手不管,则必然会被任教老师扣上一顶“不负责任”的大帽子,她们会当着孩子的面,数落家长的不是。葛宜平总觉得,在学习这件事情上,学校总是死抠,而家长又干涉过多,唯一的主人公——孩子,却基本没有多少自主权与自由度,难怪他们一个个不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就是过分叛逆、走向极端。难得有在这个被动游戏中胜出的,却基本都是老实听话、缺少主见的。
远远已经看到晨雾中的学校建筑了,那青灰色的砖瓦片,据说是刻意参照古代江南书院的格局而专门请人设计的,为的是营造一种书香氛围。但喜欢看书的葛宜平离它越近,却越觉得丝毫没有一种文化气息,反而是一种强烈的压抑感本能地涌上心头。
车行至校园大门,须得刷卡证明自己已经上班,下班时还得再刷一下,仿佛一种首尾照应。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顿工作餐一吃,就意味着你不用回家了,因此,作为一个主科老师,你得扔下饭碗后就直奔教室,仿佛唯有如此,才对得起这顿学校请客的午饭。学校规定,没有特殊情况,中途不得离校。不知其他老师感觉怎样,对此葛宜平却有点吃不消。家里总有一些琐事要办,而妻子的财务工作忙起来天昏地暗,自然指望不上她,自己却也只能干着急。上回装修房子,实在被逼无奈,他只好将老父亲接过来救急。因此,学校要求班主任加强对学生的管理,他却觉得自己就是监狱长,在看管“犯人”的同时,自己也被套牢了。更何况,“看管犯人”本非出自他内心自愿,作为“看管者”的他,自己都时不时地会冒出放弃的念头,甚至有时候,他觉得学生没有他,也许将来会更有出息。
现在是七点十分,葛宜平正走向食堂。总有老师抱怨说,食堂的早餐品种太少,几乎没有挑选余地,天天都是馒头、包子、白粥,外加一点酱菜。在他看来,此种抱怨纯属多余。因为可供用餐的时间十分有限,每天早餐的几十分钟里,他早已学会了狼吞虎咽,一边还要不停地看手表,心里惦念着七点半的早自修。这样一来,无论什么早餐,吃进肚里都一样,塞进嘴里同样不知其味。当他在那里本能而又麻木地往嘴里塞进一团馒头,又埋头呼噜呼噜喝粥的时候,他忽然就会原谅那些不爱学习的学生:
他们每天也被各种其味莫辨的所谓“知识”塞得满满的,怎么可能将这样的被动接受过程当作享受?
任何被动、强迫、不放松、不愉悦的事情,其实都会本能地引起身体的不适感,差别只是主观意识感知与否。有时,意识长期麻木,不适感就深深潜伏着,要到若干年后才慢慢苏醒过来。因此,有的学生看似非常用功地在学,等到成年后,就再也不想碰书,却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解脱”了。
人的最大悲哀,在于好奇和求知的激情消失殆尽,却根本不自知。
校园艺术节的工作已经布置下来,为了更好地营造“艺术”氛围,校门口自然而然拉起了一块红色的横幅:艺术校园,灵动课堂。红色的底色鲜艳耀眼,白色的字体圆润饱满,看去非常醒目,但说句实话,若要体现“艺术”,实在是事与愿违。这种口号式的标语,以及横幅的表现形式,只能是某一时期历史遗留的产物,与“艺术”丝毫沾不上边。——非但不沾边,甚至将艺术的感觉破坏殆尽。
从食堂到教学楼的路途不算长,却必须经过校门左侧。虽然为了赶时间狼吞虎咽胡乱往嘴里塞了些馒头之类的面食,但因为早起肚子实在是饿了,葛宜平还是有种“饱食”一顿的畅快感,但猛然抬头一看到这个艺术节的“大招牌”,他那由口舌带来的难得的几分满足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如口渴者刚往喉咙里灌下一大杯水,却抬眼看到有人表演往水杯上涂抹乌黑墨汁的行为艺术。
他步入教室时,学生已基本到齐,但却忙着交作业、对答案,场面有些混乱。
好在班长眼尖,眼角一扫到葛宜平的身影,赶紧冲着一屋子闹哄哄的学生大吼一声:“老师来啦!”教室里顿时仿佛军队集合,杂乱的人影全部回归原位。葛宜平慢慢站到讲台上,往教室扫视一周,看到还有好几个空着的座位,心中感到有些意外。
早自修七点半准时开始,几乎每天都有一两个学生迟到,对此他总是报以理解,从未加以批评。往往迟到者满脸愧疚地背着书包不安地站在教室门口,他会立即让他们进来,毕竟上课时间过于早了些。虽然他也不喜欢这么早,但因为自己的身份是老师,总觉得自己才是罪魁祸首,这种负罪感会在看到迟到的学生时无端升起,并且还会时不时从心底冒出。
但此时,他更多的是担忧,不知今天是什么情况,怎么一下子缺了那么多学生?是路上交通瘫痪赶不过来,还是昨晚作业太多起不来了?他有心看了一下这些座位的前后左右的学生,努力判断着座位的主人。咦,怎么都是几个各科拔尖的学生?彭意、殷映欢、蒋洵美……他忽然发现不对劲,整整有十个座位空着。
“怎么今天迟到的同学这么多,而且这些同学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呀?”他忍不住开始面向全班询问。
“她们去参加大合唱啦!”难得掌握了老师不知道的情报,学生们有些沾沾自喜,他们竟异口同声地回答他。让人一下子有种感觉,大家都知道的公开秘密,却只有“不察民情”的老师蒙在鼓里,实在有些“高高在上”了。
葛宜平略略感到几分难堪。这么多学生不参加早自修,却没有任何一个人通知过他这个班主任,搞得自己有些被动。但因为他心中一向对艺术有所好感,因此也就仅仅让不愉快的情绪停留了半秒,就将此事一笔带过。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才刚开了一个头而已。
接下来两节课,正好都是他的语文课,他有心发现,这几个空着的座位,却始终空无一人。今天他在两节课里要将一篇文言课文讲完,而这几位优秀学生一点内容都没有听到,这不仅让他突感课堂气氛死气沉沉,而且也为缺课的她们担心。
早自修再加两节语文课都缺了那么多人,但学校方面却没有一个人出面解释这件事,葛宜平的心里的情感正在升级,由起初的意外和难堪,到后来的不悦与反感,现在课堂上正在讲课的他,几乎可说是愤怒。
十个座位空着,整个教室忽然就显得有些滑稽起来,仿佛被野生动物无情践踏过的农田,大片秧苗倒地,未倒的几棵,只是稀疏地插在那里,特别让人开始担心起来。因为缺席的学生过多,导致其他几个在场的学生也开始变得心不在焉起来,仿佛心思已经跟着被带走了;不要说学生,就是葛宜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思想总是集中不起来,老是分心。只要窗外稍有一点动静,就让他误以为这几个学生回来了。他的眼神时不时往窗外飘,而这正是他平日里对学生最痛恨的表现,想不到今天自身也在上演自己最不屑的行为。
那几个空着的座位,在站在讲台前的葛宜平眼里,分外刺眼。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钱钟书《围城》中的句子——“发现五十多学生里有七八个缺席,这些空座位像一嘴牙齿忽然掉了几枚,留下的空穴,看了心里不舒服”。
一个人的头脑中,不能出现“不舒服”的感觉,一旦出现了,它就会不断扩大、扩大再扩大,最终就像一只即将吹爆的气球。葛宜平此时最想做的,就是将书一扔,在教室里大发一通脾气。当然,他现在还是剩下一点最后的理智的,教室里坐着的学生是无辜的,冲他们发火实在是不应该。他长叹一口气,尽全力将自己的恼火硬生生收了回去。
接下来还有两节语文课是另外那个班级的,等到葛宜平再发现又是缺了几个座位的时候,他已经懒得对缺课人数作精确统计。人的自我麻痹,实在是自我保护机制启用的一种表现,不然,情何以堪?难不成让成倍升级的气将肺炸了不成!
直到将漫长的四节课有气无力而又筋疲力尽地上完,中午在食堂吃饭,越过人声鼎沸的空气,他隐约从其他几位老师的对话中听到这么一句:这次学校艺术节,大合唱是重头戏,还将代表区艺术节接待市委重要领导。
果然,刚放下饭碗走到办公室,方才缺课的几个学生的脑袋在办公室门口晃动。葛宜平示意她们进来,但也许是缺课使得她们内疚的缘故,她们你推我搡地将彭意和殷映欢两个娇小的女生推了进来,其他几个还是选择在办公室门口徘徊。
“葛老师,我们合唱团今天下午还要排练——”两个女生对着他小声说道。神色无奈而又委屈。
“你们已经排练了整整一个上午,难道下午也不上课?今天早上你们几点到校的,怎么早自修就不见你们的身影?”听说下午这几个女生下午都不能上课,对此葛宜平不仅仅是感到不满,同时更多的是不可思议。
忽然,午饭时听到的有关“代表区艺术节接待市委重要领导”的传言一下子在脑海中闪现。或许真有此事?
“老师,不仅今天要排练一天,音乐老师通知,明天还要再排练一天呢,说我们唱得不好,只能加班加点!”彭意声音清脆,又心直口快,一下子抢过了话题,但话语中却透着无奈与委屈。
“也就是说,为了这个艺术节的大合唱节目,你们两天上不成课?”葛宜平的眼睛直了。
“老师,何止两天?接下来一个星期,我们早上六点半就要到校,放学后还要留下来呢!”殷映红虽然是个初中女孩,但一贯比较矜持,现在也忍不住抢话,语气中带着抱怨。
“原来你们六点半就到校了,却连早自修都上不成?放学后还要继续排练,那你们什么时候做作业?课都不上,作业也没时间做,学习拉下来怎么办?”葛宜平情不自禁提高了嗓门。
其实,现在他最想说的是,你们接待领导的事,难道比你们的学习更重要吗?但面对学生,他知道不能这么说。于是又一次硬生生地将话吞了回去。
缺课的学生又连续缺了三天的课,学校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而每个任课老师却都怨气冲天地跑到班主任处发牢骚,大意是班中空了这么多位置,班级显得很散乱,留在教室的学生也无心听课,这样的课没法上了。葛宜平只得一个个陪着笑脸安慰他们,然后又几次穿过长长的走廊,赶去教室叮嘱学生,将任课老师的话学给他们听,要求他们保持原有的精神面貌。但他心中十分清楚,那将完全是徒劳。因为就他站在讲话的短短几分钟,面对教室里三三两两坐着的学生,他自己已经觉得说话有点心不在焉,总觉得缺了什么似的。而下面的学生,就更不用说了,整体上就像放假了一样。
师生似乎都感觉教室里人不齐,就不是真正的课堂。葛宜平觉得心中十分懊恼,却不知冲谁发脾气。
中午的时候,忽然一切变得热闹起来,仿佛所有的事情都争先恐后地挤压过来。高音喇叭里反复播送着一条通知,要求申报歌唱比赛的同学带着班级拉拉队集中礼堂参加初选,而班主任集中会议室开会。葛宜平心里又是咯噔一下,虽然他对数字不敏感,但大约估算了一下,这下教室里又要走掉好多人,也许到最后所剩无几。
他觉得自己的心里一团乱麻纠缠在一起。
中午举办艺术活动自然不错,对此葛宜平举双手表示赞成。问题是,学校还会安排值班,记录每个班级的午自修情况。更为重要的是,期中考试在即,学生在艺术节里完全散了的心思,自然在这场考试中不堪一击,到时整个班级的班主任与任课老师只能等着领导谈话。葛宜平实在不知道,学校究竟想要什么,要老师和学生怎样。
“艺术节已经够乱的了,还要开什么班主任会议,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邹浅一向说话自带咬牙切齿恶狠狠的架势,大概是做老师板起脸来训人成习惯,时间长了,脸上的肌肉时刻紧绷,再也无法放松,而说话的语气却又变得极其生硬,随时都像在吵架。不过,此时因为她一语道出了葛宜平心中的不满,因此在他听来,难得的没有以往那样刺耳。
也许天底下还真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
当邹浅作出让葛宜平实在难以接受的教学行为时,她在他看来简直不可理喻,只要她对学生一开骂,葛宜平就立马感到头皮发紧;但同为班主任,面对校领导的所谓管理,大家心中又会自然站成一条线,心理上的抵触是一样的,不同的是表现形式,葛宜平只是在心里嫌弃,而邹浅更多骂骂咧咧,那也许是性格使然,但更多的是教养不同吧!
葛宜平的搭班老师陈丽,一听到班主任开会的消息,马上启动数学老师的思维能力推测道:“这个会肯定与艺术节期间缺课的学生太多有关!我猜。”
“为什么?”同样是老教师了,英语教师郑春丽的思维似乎永远比不上数学老师。
“你想呀,学生整天整天不上课排练唱歌,回去当然要对家长说起,而自己的孩子缺那么多课,家长会肯吗?”陈丽脸上带着笑不紧不慢地分析道。
她一语中的,一下子提醒了葛宜平。他赶紧拿出手机翻看微信,还真的看到了好几个家长留言,其中就有彭意和殷映欢的家长,打开来看,内容差不多,都在为孩子缺了那么多课而着急。
中午开会,当然令人反感,但大家自己为此找乐子,抱着试试陈丽是否真的未卜先知的态度,因此也就因为多了一份期待而将反感冲淡了许多。看来这种儿童式的自娱自乐,对付无法回避的枯燥事物还真非常奏效,在校园里尤其管用。
还是扔下饭碗、托着还在喉咙口徘徊的饭粒就走,然后气喘吁吁地爬上四楼。为了对得起自己,临跨进大会议室前先上趟厕所,享受一下贵宾待遇,以此在心理上安抚一下自己,来与开会的不满情绪相抗衡。当葛宜平一脚跨进门的时候,才发现今天的校长韩荣脸色铁青着坐在靠墙的正中央,与头顶的鲜艳的红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葛宜平在一排排姓名牌中熟门熟路地找到左侧靠窗的位子坐好,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韩校长的表情。此时不断有班主任前赶后赶地喘着气进门入座,她们寻找熟知的座位时,都几乎是蹑手蹑脚的,好像已经在游戏中犯了规似的。但其实她们在离规定时间还差几分钟进的门,不存在迟到问题。大概是因为今天韩校长提早到场,气场太大,给了在场所有人无形的压力。
“各位班主任:本周是艺术节,工作比较杂乱、繁琐,需要大家细心而敬业地去完成。昨天晚上,我在家里接到了几位家长来电,反映孩子因为参加艺术节合唱排练而无法上课的问题,今天想与班主任通口气,这是上面特别布置下来的任务,我们学校的合唱队是区里特别钦点的,这是我校的光荣,因此我们一定要配合区教育局出色完成接待市委领导督查的任务。当然,家长站在他的角度,提出的缺课问题,也是不容忽视的。我想,我们有这么多那么敬业的老师,还怕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校长说到这里,好像为了提高他的威严和执行力,更好像是有意检验他手下的教师队伍,特意挺了挺身,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和严肃,仿佛那紫红色铮亮的桌面反光全映到了他的双眼中。
话说到这里,现场气氛变得肃静,全体班主任一下子觉得自己身兼重任,是学校的顶梁支柱。
“我们班主任可以将任课老师排一下,大家牺牲一点课余时间,给缺课的孩子补补课嘛!这些孩子原本就是你的,他们的成绩总归算在你头上的,大家说是不?学校也一定会给各位老师算足补课费,绝不会亏待大家的。你们觉得补一次贴给大家多少钱比较好?”
没有一个人回答。因为此时所有人都清楚,谁接这个话题,谁就是贪钱,一定不能做那只最傻的出头鸟。
“老师们都很客气,我知道大家补课不是为了这点钱,主要是怕孩子进度拉下了,影响学习,是吧?对于家长来说,这个后顾之忧解决了,他们自然也就没有想法了。我对家长说的,这些参加合唱的同学,以后遇上初三推优,是可以享受加分的!这样家长也就更无话可说了,各位老师看看,还有什么意见?”
当然无人有意见,因为谁有意见,就是对学生的学习不负责任,就是不爱岗敬业,就是不理解校领导,就是不支持区里的工作,就是不合格老师,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葛宜平将身子深陷在黑色真皮老板椅上,心里既想苦笑,又有点真乐。他朝陈丽望了望,可人家的表情特别一本正经,眼睛看着下面,连眼皮都不抬一抬,让人忽然有种错觉,以为会前作出“会议内容预测”的不是她,而是其他什么无聊之人。
让他在心里苦笑的是,补课一事,不是自己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必须补。补,是应该的,是作为老师的责任,更何况学校还要给补课费,不能光拿钱不干事;不补,无论哪个层面上说都错得离谱。可是,校长尊口一开容易,真正操作却难,而难上加难的事儿,最终都会落在班主任头上。
可是,补课,说得轻巧!
这些参加合唱的学生,比一般的学生更早出晚归,却连上课都无法保证,老师什么时候给他们补课?更何况,要补的主科不是一门,让班主任怎么排?即使放到晚上,老师们愿意牺牲自己的时间,但学生也还要做作业;等合唱表演结束,又有新的知识传授,副课时间学校当然也不允许单独将学生喊出课堂,那叫剥夺其上课的权利。那还有什么时间可以拿来用作补课?其实老师们心里都清楚,所谓补课云云,只是领导面向有意见的家长的一种托词,目的是堵住他们的嘴。即使以后家长发现其实补课根本没有预想的那样被贯彻,校领导也可以将责任往老师身上一推了之。
而将他真心逗乐的是,陈丽以数学老师的严密推理,居然完全预测准确,而自己却像没事人一样坐在那儿洗耳恭听事态发展与任务布置,演技堪称一流。
葛宜平由此得出结论,搞数学的女人,比喜欢文科的女人厉害多了,因为她们既有一般女人的形象思维与感受性,又独独多了一般女性不具备的逻辑推理能力与严密性,这种理性思维是她们长期浸淫理科所培养出来的。也就是说,像陈丽这样的数学老师,兼具了男女思维的优势,看问题就相对更冷静,也更能看到事情的本质。
善于“预测”的背后,是超强的分析判断能力。
葛宜平虽然是男人,但因为一直擅长文科,自己觉得理性思维和逻辑能力在不断减退,因此对陈丽这个比他年长的女教师,反倒心生一种佩服。他甚至由此得到启发,要在自己女儿身上,多培养理性与逻辑思维,对她将来的人生一定会有所帮助。
艺术节期间,主科老师明显感觉到学生不在状态。好在主科基本排在上午,下午的副课课堂,自然比平时散乱些。艺术节虽然没有调动起学生多少艺术细胞,但却将他们的内心深处活跃的自我都激活了,趁着艺术节,他们开始蠢蠢欲动,放飞自我。
临近放学,葛宜平在布置回家作业前,先例行公事地总结一下班级一天的情况,自然要问起中午班级节目选拔情况。不料不问也就罢了,没想到他才刚开口一提,文娱委员周灿烂却冲动得喊出一句“全是假的!”然后肩膀一耸,止不住开始抽泣,声音中带着伤心而又失落。她的同桌方莹赶紧从书包里翻出一小包餐巾纸,抽出一张,默默地递到她手里,算是一种无声的安慰。
这个动作让葛宜平这个男教师的心忽然柔软起来,他看到了方莹这个花季少女一颗纯真善良的心。
全班经过短暂的静音后,一下子炸开了锅。
“葛老师,周灿烂的节目水准绝对高,那个三班的节目烂死了!”
“周灿烂那是阳春白雪,他们那是下里巴人,评委会不会欣赏!”
“不就是因为音乐老师的女儿在三班,他们才得的第一,怕我班那么好的节目把他们比下去,竟然把我们的分数打到最低,太欺负人了!”
学生们一个比一个慷慨激昂,此时男女生居然全所未有地团结在一起,为班级的节目,也为周灿烂大鸣不平。葛宜平听了半天,才搞清楚事情的大体情况:
原来,周灿烂从小热爱唱歌,这次精心准备了一个歌唱节目——美声唱法《枉凝眉》,这是她这个富有演出经验的小歌手的拿手节目,曾于去年在市级少年宫相关比赛中荣获个人演唱二等奖的佳绩。这次学校艺术节,她非常渴望在年级选拔赛中拔得头筹,然后最终能站在学校的舞台上代表年级和班级参赛,因此赛前专门请自己的私人声乐家教认真训练,还花费不菲借来了一身演出服,这次临场发挥也很好,班长组织的啦啦队也给力,但却荒唐地成为年级八个班级中的垫底,而在这场年级歌唱比赛的胜出者——三班的节目,却非常有失水准,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
让学生大喊不公的,不仅是周灿烂没有在小组赛上代表班级获得应有的肯定,而且更是如此优秀的节目居然因为竞争力太强而被彻底“封杀”,任何一个明眼人都知道被作了手脚。
葛宜平听着学生七嘴八舌地告状,心里虽然不是滋味,但却没有更多的意外。周灿烂的演出实力他是知道的,但她这个市级比赛的获奖者的节目,居然在学校年级比赛中被评为最差,对此怎能让她接受得了?然而,他一向知道,这个学校是没有是非对错标准的,而艺术这个东西,更可以名正言顺地颠倒一切而不被抓到把柄。
学校很多的选拔,除了数学等客观题占绝大多数的比赛,大多数选拔结果,与内容和质量没有任何关系,只与情面和利益有关系。——至于数学等理科,还有预先透露题目这一招呢!
记得他所带的上一届,也是艺术节,也是年级歌唱比赛选拔,得奖的就是校长的女儿;若要连着几届艺术节一起回顾,那么就会得到一个基本规律吧:年级选出的选手、有机会在艺术节闭幕式上表演和最终得奖的前三名,只可能出现三种情况:父母有权有势,家庭背景强硬;学校领导或者得势教师子女;强势班主任所带的学生。
正因看透了这些,因此葛宜平已经学会了每一次艺术节,只负责照本宣科地动员,然后就放手让学生自己去“参与艺术”,这样一来,付出既不多,失之也就无所谓;期望原本就等同零,也就自然不奢望好结果。
但学生哪知这些?他们会为了“班级荣誉”,不断争取,一旦发现不公,就愤懑、抗议、质疑,他们血气方刚,渴望公正,渴望正义,渴望肯定。
葛宜平在心里叹口气,也许他们带着这些渴望一路行走在漫漫人生路上,走了大半辈子后,才会最终向生活妥协,发现这些渴望,其实是最不切实际的奢望。
学校早在几周前就通知各班排练班级大合唱,然后与个人歌唱比赛一样,先进行年级选拔,选出的班级将代表整个年级在学校艺术节的闭幕式上表演,并以计入班级艺术节分数的形式参与校艺术节班级团体等第奖的角逐。
葛宜平在放学前问到个人歌唱选拔赛的情况,学生们对评选结果明显不满。但接下来讲到班级大合唱,学生的抵触情绪却进一步升温。
“那请问文艺委员,我们的大合唱排练得怎样了?下周一班会课是集中进行年级选拔的时间哦!”葛宜平等学生七嘴八舌的声讨不公声稍稍减弱一些后,心平气和地将目光转向了文艺委员。
“葛老师,我们能否弃权?”哪知文艺委员陈萍一听班主任问起大合唱的事,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为什么?”葛宜平瞪大了眼睛。
他明知班级大合唱的水分,就像海绵浸了几天后的饱胀感。他原以为学生应该对内幕看得没有那么清晰,但经过刚才学生对于个人演唱选拔的抗议,让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许对于大合唱的评分有失公正,他们也早已忍耐多时,只是现在开始总爆发。
“老师您真是天真,我们几次参加大合唱的评比后,就知道我班随便怎么努力,都不可能胜出的!”陈萍性格温和,还在那儿吞吞吐吐地苦笑不答,坐在她前面的男生蔡志超心直口快,忍不住哇啦哇啦大叫起来。
“对对对,评委都看人的,看到葛老师你好欺负,还有就是有的老师与评委关系好得不正常……”学生们又乱成一锅粥。
别看十几岁的孩子,一个个仿佛社会经验非常丰富的老人,在他们的座位上指点着他们觉得对世事有点“驽钝”的老师。
葛宜平何尝不知学校很多评选的内幕?他平时不与学生道破真相,只是怕伤害了他们“幼小”的心灵。哪知他们在我们的社会里浸润了那么几年,早已“清纯不在”,对社会世情了如指掌。
班级大合唱,他带领这个班级学生已经历过两轮,最终胜出的班级,一定与班主任在学校的得势与受宠有关,而与合唱水准无关。——再说,艺术的东西,原本就见仁见智,是最好糊弄人的。
葛宜平心想,既然自己在学生眼中已经“树立”了“不谙世事”“单纯呆气”的个人形象,那就索性“装傻”到底吧!否则,他还真不知拿这些处于懵懂状态的少男少女怎么办。
“同学们,也许大家觉得葛老师很多事情都被蒙在鼓里,很傻!但我想,事情应该没有大家所想的这么糟。这里毕竟是学校,大家还是要相信评选的公正性。再说,我们参加大合唱,是为了唱出我们的凝聚力,唱出我们的友谊,唱出我们的心声,我们不是为了得奖而唱,因此还是要把这个节目准备充分。评选是评选,准备是准备,这是两码事。”
全班学生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教室里非常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
他明知自己的话很苍白,但总算勉强尽到了一个老师“教育学生”的责任,也算是给今天放学前的班级一天情况的总结划下“圆满”的句号。
离开教室,在走廊上三三两两背着书包准备回家的学生中穿梭,他的心情却有些悲凉。虽说自己已经教育要正确看待比赛,但想到他们已经清醒地发现了自己的被骗,这种受愚弄的滋味,此生一定让他们铭心刻骨!
正边想着边踏上水泥楼梯往下走,忽然听到了一阵大合唱的声音从走廊右侧传来,算不上动听悦耳,但至少整齐有力,中间还夹杂着一个女声评点的声音。
葛宜平下意识地收回跨出的脚步,站在那儿侧耳倾听,歌声时断时续,而评点的女教师声音很年轻。他猜想,一定是教英语的班主任石素英。
她刚参加工作不久,但在领导眼里,各方面都积极要求上进,更以指导老师郑春丽为自己人生学习的楷模。——郑春丽的班级,每一次总能在年级各项比赛中胜出,难道石素英连这也要“看齐”不成?
想到这儿,仿佛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葛宜平的脚不由自主地迈向了石素英的三班教室。透过玻璃窗,果真看到教室里全部桌椅被挪到了靠墙一面,学生们站成二排,石素英站在正中间,正对着他们讲着什么,然后学生们又一起张嘴唱了起来。
葛宜平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只有一份感慨。石素英年轻气盛,自然希望自己的班级能在年级大合唱中有不俗的表现。但是她似乎并没有看透校园潜规则。她这样的年轻教师再努力,到最后也不可能夺冠的,哪怕她再加班加点而她的指导老师郑春丽早已回家!
换句话说,大合唱的班级名次,在比赛还没有开始前,就几乎已经内定了。
葛宜平看着站在学生面前的娇小而又单薄的身影,听着她不断给学生指正着合唱排练,不仅心中暗暗笑这姑娘太傻。有资格的班主任从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太多精力,将会得奖和不会得奖的,都不会为此费心费力。不会得奖的,自然知道那是吃力不讨好;将会得奖的,更知道自己稳操胜券,不会有任何悬念,更不会发生意外。
直到放学后离开办公室时,走在操场到停车场的过道上,葛宜平还听见从自己年级的那幢教学楼传来石素英班级大合唱的声音。虽然时断时续,但因为节奏明快,却也有种让人振奋的错觉。
葛宜平打开车厢,斜靠在驾驶座上,像往常一样点染一支香烟,播放一曲民乐,在缥缈空灵的笛子声中,让自己暂时放空。
夜色已经袭来,白天热闹的操场空旷得恍如荒野,远处的教学楼在暮色中有种刻板的肃穆。蝉声倒是一声紧着一声地递进,无形中给渐进变黑的夜又增加了一丝压力。
他不知道明天下午在学校礼堂举行的班级大合唱比赛究竟是怎样一个场面,但现在却几乎可以在心中排出一个班级得奖名单。想到这里,他脸上浮起不易察觉的微笑,淘气而略带狡黠。他有种孩子般的恶作剧的心理,有些迫切地期待明天的到来,可以让他验证自己的“猜奖”预测。虽然这种奖项基本没有奖金,对于校园以外的人而言,几乎可以根本不用放在心上。葛宜平自己其实也对此全然不在乎,但他知道学生在乎,年轻老师在乎,他怕他们相对纯真的心再也伤不起。
说到“纯真”,他很想在前面加个定语“青涩”,语文老师对于文字的敏感,让他为自己的创意自得起来。“青涩”的“纯真”,“纯真”总是与“青涩”为伴,它们显得很般配。也许,每一个曾经纯真过的人,在人生路上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欺骗后,最终就会变得不再纯真,然后美其名曰“成熟”?
到女儿学校的时候,天自然已经擦黑,女儿和他早已习以为常。但是今天,女儿上车后问的一个问题,让在黑暗中驾驶的他,感到这个黄昏的天,更加暗得深不可测。
“爸爸,我们今天班级改选,可明明我们都投了范馨丽,可是老师公布的时候,班长却变成了陶敏。”女儿的声音里带着困惑与不满,透过后视镜,他看到她晶亮的眼睛中分明闪着不该有的疲惫。
“哦,有这样的事?你们是不是全班同学投票选的?”葛宜平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在女儿面前,他还是尽量想让事情变得简单一些,纯粹一些。
“我们是投票选的呀,但老师把选票收起来后好像没有认真统计,老师会不会不小心扔了了?中午选好,下午放学前她就宣布,班长是陶敏,”女儿急急地说着,“可是,我们一个个同学问了,大多数都选的是范馨丽,大家都喜欢她,她成绩好,又很愿意与我们一起玩,还经常帮助老师和同学。我们不喜欢陶敏,她有什么好,总是瞧不起别人,还爱拿出她爸爸在国外买的东西问我们买得起吗?”
“这个不好说,你们同学也许对你们说选的是这个人,而实际上他们选的是另一个呢?再说,老师确定谁做班长,总有她的道理,老师要为班级考虑,不能像你们那样只考虑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葛宜平尽量采用一种心平气和的公正语气,试图打消女儿的疑虑,让她为此释怀。
其实这个叫“陶敏”的小孩,他早就从女儿嘴里听说过,父亲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而那个姓范的小学生,父母据说只是一般的单位职工。但他绝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得出一个结论:现在学校里的评选,基本没有公正性可言,而主要参照的是家长的实力和能耐。假如女儿这样想,那她从此以后不是变得愤世嫉俗,就很有可能消极怠工——因为忽然意识到,相比家庭背景,个人努力在个人发展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爸爸,你们班里是怎么选班长的?最终是不是你决定的?”女儿最后在黑暗中发问。
“告诉你,爸爸是这样做的:先让班级学生自己填写选票,然后当场唱票,按照票数确定班委人选,然后召开班委会议,讨论具体分工,比如谁担任班长,谁担任体育委员等。最后让各个班委上交工作计划,由班长负责监督、检查他的工作,还要协助他把工作做好。”葛宜平手握方向盘,目光平视前方,缓缓地对女儿说着班委选举流程。
“唉,什么时候我们也这样就好了!”女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正好与车载音响中戛然而止的笛子声融为一体。
“你们现在是小学,到初中时,真的长大了,老师就放心让你们自己做主了!”他只好安慰女儿,只要长大了,一切就会如愿了。
但他的心却忽然酸楚无比。长大了,如愿的事情,究竟是会增加还是减少?只有鬼知道!
与女儿到家时,掏出钥匙开门,满屋的灯光一泻而出,夹带着饭菜的香味,还有厨房脱排油烟机转动的声音,让他和女儿顿时感到一种温馨。
“回来了——”妻的声音穿过厨房的各种声响传送,让此刻的葛宜平内心一阵柔软,同时顿生一份内疚。说实在话,假如妻也像他那样天天这么晚回家,开门的瞬间,等待自己的,只能是冰冷的灶台和家具,这里绝对称不上真正意义的“家”。
“老婆辛苦了!”他冲着站在灶台前的妻的背影,略带抱歉地轻声说道。
妻腰间扎着那条熟悉的黄底暗纹围裙,灯光下更加显得贤惠温柔,一改平时精干的职业女性的形象。葛宜平心里清楚,妻倒是对他和女儿的晚归从来不曾抱怨,仿佛他俩回来的时间越晚,她的人生希望越大。她对于教育的热情和期望,远远高过葛宜平,甚至让他觉得,对教育事业这么满腔热忱和信任的她不去搞教育,真是一大损失。所以每次迎接踏着夜色回来的丈夫和孩子,妻不仅不像有的女人那样抱怨,反而眉开眼笑,声音都变得轻柔起来。
“回来啦,饿了吧!晚饭马上就好。轩轩先吃点饼干,桌上有!”今天比往常又晚回家十分钟,妻的声音也就格外温柔。
“今天有没有老师表扬你?”可是女儿刚放下书包拆开饼干,妻马上急着追问,“快期中考试了,轩轩,你这几天上课有没有用心听?不要将老师最重要的话给遗漏了!咱争取考个年级第一!”
女儿拆饼干的手停在包装袋上,葛宜平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仿佛原本完美光滑的一匹绸缎,冷不丁被一只铁钉勾了一下,哗啦一下撕下一长条口子。
她整个人明显一激灵,就此再也拆不开那包饼干,只是抬头朝他这个爸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晚饭时,葛宜平看到女儿低头猛吃饭,便朝她碗里夹了一块鱼肉,顺势一瞟的时候,才发现她脸色有些微黄,看起来似乎有点疲惫的样子。他心中叹口气。只有他才知道,一个学生在校一天,其实是非常疲劳而又无趣的。女儿回家本能地快速扒饭,也许只是下意识地躲开母亲对于学业的追问。虽说她学习一向不错,但绷紧了一天的神经,连晚上回到家也无法舒缓一下的话,那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实在是太过辛苦了!
然而妻似乎未曾觉察女儿的疲累,她的“饭桌话题”基本是围绕女儿的“学校情况”而展开,并且无限期待它能带来一些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也许只有那样,她才觉得自己过去和现在的辛苦全部是值得的,而未来更加无限美好。
葛宜平有时免不了胡思乱想,假如女儿忽然变为班级差生,不知妻会不会因接受不了“生活无望”的现实而深受打击?
“爸爸,我们班级有几个同学经常是跟着我们曹老师回家的,他们父母要到晚上九点才接他们回家,他们吃饭和作业都在老师家。”趁着妻将桌上的饭菜收拾干净后在厨房洗碗的当儿,女儿贴到他身边跟他说悄悄话。
“哦,那他们坐老师的车一起回去?”葛宜平大致已经猜到事情的八九分,但还是接着女儿的话问道。
“是的,是曹老师的老公来接的,我们经常看到他们一起坐上车的。”女儿若有所思,“曹老师好像很喜欢他们,上课一直抽他们,明明我们也举手了。还有,我看到他们的作文,老师用红笔改得很多,可是其他同学,一般就打个分数。”
葛宜平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样的事情在自己学校也经常发生。这些学生的父母一般忙于生意,家里条件自然不错,父母没什么文化,对老师也很信任,他们每个月交给老师一两万不等,让自己的孩子吃住在老师家,双休日再领回去。虽说老师不仅赚了钱,还赚了个好名声,解决学生家庭的“实际困难”,但这样的事,葛宜平觉得自己不太会做,也不太想做。
“这样很好呀,这几个同学就可以每天晚上接受老师亲自辅导,他们的学习一定进步很快的。”妻在厨房里居然也听到了,她马上表示赞同。葛宜平从她的话里甚至更多地听出了一份羡慕,“轩轩,你要不要也住到老师家里呀?”
葛宜平知道妻纯粹是逗逗女儿而已,一个月一两万的开支,哪是他们这种工薪阶层能够支付的!更何况,女儿成绩一向很好,也不至于到需要老师不断在一旁辅导点拨的地步。
但女儿却当真了:“哎呀,老妈,你饶了我吧!我才不去呢!白天被老师管得够多了,晚上还要自己上门让老师管,我才不会这么傻呢!”
“那你在家又不自觉!”妻是存心逗她到底。
“好了好了,你女儿已经够自觉了,你就不要对她要求太高了!”葛宜平忍不住为女儿讨回公道。
“她比起班级里那些不自觉的学生,当然强多了。但是,假如她能再自觉多做点奥数试卷,像楼上那个孩子一样多练练钢琴,双休日再到市区多报几个辅导班,那老妈我就觉得更有盼头了!”
“你有盼头了,女儿的命也搭上了!”葛宜平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是悠悠的,但语调是冷冷的。
他觉得妻已经不可救药地“迷恋”上了她理想中的教育,而真实的教育却无法承受她这样的家长执着而又盲目的心。先不说孩子能否接受、是否愿意,孩子即使整天不休息,也未必能在如今的教育里学到什么对她人生十分有用的东西,反而把学习的胃口搞坏了,身体搞垮了。
葛宜平这个做老师的人,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全身心“被浸润”于当前教育。而像妻这样的家长们,却恨不得孩子被当前的教育所全部“浸润”——又是一个中国式“城里”“城外”的社会现象。
说实在的,家里的事情,葛宜平是操心得不多的。这不仅因为他有一个能干的妻,最主要的是,他的妻对他的教师职业“寄予厚望”,既希望他能将“教育事业”经营得像她的财务职业那样风生水起,更希望他能将自己女儿教育成才。
厨房的灯光很亮,照得大理石台面闪着璀璨的光,显得很不真实。妻背对着餐桌在厨房水槽前洗碗,哗哗的流水声,为她默默伴奏,葛宜平也就暂时获得了一份难得的清静。女儿在翻找书包里的作业时,他便懒懒地起身,从包里拿出那本看了一半的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无法安慰》,那是他最新邮购的书,学校里实在没有时间看,现在片刻的宁静让他蓦然想到了它。
家对他而言似乎有些虚幻,倒不如进入作家借助文字所创设的场景更让他乐意贴近。小说中的莱德具有别人所不具备的超能力,能够进入他人思维,以他人的视角看待事物。他真希望这样的超能力发生在自己的妻身上。结婚数十年,妻似乎越来越不在意他的真实想法,只是一厢情愿地指望他完成她的人生“梦想”。而她的梦想,在他看来简直不可理喻——她希望自己的丈夫与自己一样凭借“勤奋刻苦”奋斗出一个像样的家,希望自己的孩子与自己一样做个“白领”而衣食无忧。但葛宜平已经厌倦了这个中国式的奋斗模式,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被这一模式所裹挟。
人生是用来享受的,而最好的享受莫过于精神,精神的享受莫过于让生命的所有时间和精力,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不带有任何功利性。
妻是做财务的,讲求的是务实;葛宜平喜爱的是文学,对于目前学校的“务实教育”尚且不能适应,对于家庭教育的“务实”理念,自然更不能苟同。也许在旁人眼里,她的妻令人艳羡,工作稳定,高薪职位,对家庭尽心尽力,能干又顾家,这样的老婆打着灯笼难找。但在他看来,自己的妻更像一个只会工作的机器人,她的字典里没有“休闲”,没有“生活”,更没有“享受”。
等妻忙碌完了,家里这才开始真正进入安静。妻顺手关了厨房的灯。葛宜平基本能够估算她接下来的事情。果然,她从下班带回家的包里拿出一沓资料,开始一如既往地盘点公司账务。葛宜平一直搞不懂,究竟是她工作业务太忙,需要每晚带回家加班加点,还是她对自己的工作太过要求完美而自愿投入更多时间和精力,或者纯粹出于对工作的焦虑而每晚习惯性通过此行动期望减轻自身压力,抑或对她而言晚上再没有比这更加醉心的事儿可干,入戏实在太深矣!也许这几者兼而有之吧!
葛宜平轻轻推开女儿的房门,见她早已开始自觉地趴在写字台上做作业,心情有些复杂。女儿太懂事了,作为家长,他这个父亲理应感到自豪,她从来不会给他添麻烦,总是让他很省心。但是,正因为女儿太过懂事,因此自从上学以来,她就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除了正常上学,平时业余时间,也不是在做作业,就是在上课外辅导班。就连她喜欢看的书,其实也没有多少时间来阅读。从内心深处来说,葛宜平很想把她从这种状态中彻底解救出来,但这首先在妻那儿就行不通,她会觉得他在不负责任地毁灭孩子的前途,她这个做母亲的,就会像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样会产生一种对未来的恐慌,甚至绝望。
葛宜平重新将门轻轻拉上,轻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身子塞入书房,那里有一堆他喜欢的书等着他,让他可以借此逃避现实。这个书房,基本是他一个人的天下,女儿没空进来,妻没兴趣进来,这倒反而成全了他的独自拥有。从最初的晚饭后到书房阅读,到后来演变成一有空就钻进去,即使什么也不读,哪怕一个人发发呆,他也觉得书房比家里其他地方更合适。
“老妈,签名!”女儿的任何需要家长签名的作业,全部会找她母亲,她深知爸爸反对这种做法,因此从来不会麻烦他。葛宜平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明明是孩子的学习,非得要强行将家长捆绑进去,而很多家长还决意要干涉此事,甚至越陷入越来劲,最后将孩子的学习热情全部剥夺殆尽。也许因为这样出成绩更快,而这成绩,老师和家长比孩子更迫切地想要看到吧!
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又准时响起,无形中又增添了葛宜平的懊恼。连他这个不懂音乐的人,都听出了这段被反复弹奏的旋律中,潜藏着太多的无奈与厌倦。这让他感到,一个人无论做什么,假如没有发自内心的动力驱使,算财务和弹钢琴,根本上没有太大区别。人生不在于做什么,而在于这件事给个人带来多大乐趣。
葛宜平坐着那儿翻着手头的书,一边关注着对面女儿小房间的动静。秋天的空气是干燥的,甚至让他觉得,白炽灯灼热的光,仿佛有不可思议的吸湿的功能,明显加强了这种干燥的感觉。
他小时候,是父亲带大的。而父亲,是个绝对固执己见的人,他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儿子必须是要在“锤炼”中才能长大,这种“锤炼”,在他简单粗暴的思维中,就直接表现为强制。当葛宜平拿起一本小说来读的时候,他就会愤怒地一把夺过来,然后用力往地上一摔,冲着他吼一声,“快去做题,不要浪费时间!”他的愿望,是希望儿子能够在疯狂的做题中,以最高的成绩傲睨群雄,再以这种干劲,工作后爬上最高的职位。
小说,在父亲嘴里,就是“闲书”。看闲书,在他的逻辑里,那就等同于“浪费时间”。至于儿子内心快乐与否,那是无关紧要的。生存的保障与荣耀,那是他首先考虑的。
手上的书页非常光滑,质地细腻,散发着油墨的气息,他对此感到一种亲切。每次手捧一书,他的心神就有种特别的安宁感。翻过一页书,它与皮肤的接触,让他的内心得到些许安慰。
现在葛宜平自己做了父亲,他立志要做女儿的守护神。
女儿从小就喜欢画画,其实这与大多数孩子相似,他们总是更容易对丰富鲜明的视觉图像感兴趣,但他会当一回事,给她买画笔,买颜料,甚至空出一堵墙来给她信手涂鸦,害得有些洁癖的妻子整日为这件事拉下脸也在所不惜。
女儿读到二三年级时,忽然对画画不感兴趣了,却迷上了戏剧表演。他也就会与她一起兴趣转移,给她在网上淘得各种夸张的服装,让她在家里的穿衣镜前比试,甚至由着她从几套服装中最后挑定一套穿着上台表演。做财务的妻,对于金钱数字有种深入骨髓的敏感与小心,在这种事情上,又会与他对峙好几天。
白炽灯的光,映照在家里雪白的墙壁上,在这阴冷的秋天的夜里,更加显得刺目。一想到妻,葛宜平内心只能苦笑。好容易离开了自以为是的父亲自立门户,却万万没想到,却找了与父亲差不多观念的妻子共同生活。家中每个房间大片的白墙,就是妻再三坚持的结果。他们的矛盾,也就从结婚装修房子,和女儿出生后的抚养问题中一点一点升级。
他是个随性的人,希望一切温润而又雅致,文艺而有品位。妻,却与他的父亲,以及周围大多数的人一样,务实实际而又过分现实,精于算计,严谨到近乎苛刻。
他早就觉得自己进退两难。离婚,对于女儿是一种伤害;不离,一切却总在积聚着,但他已经学会了自我消解。家的一切井然有序,似乎这就是安逸。作为男人,他总想花最小的成本,达到最大的舒适。既然外在不用他操心了,他就完全可以追求内在的自由。从这点上来看,妻是好妻,总是将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得很干净,一切安顿得很好。不然的话,以他目前工作如此疲累的现状,家里不一团糟才怪呢!
现在,他还是愿意再妥协一下。
晚饭后,他躲在屋里,让自己享受一两个小时的阅读与心灵自由驰骋的时光。女儿的学习问题,妻盯得过紧,他就只关心她的爱好与兴趣。在他心里,已经将妻视为大自然的狂风暴雨,而他,就在费尽心机地努力为女儿这棵小树苗,提供雨露与阳光。至于妻,她爱与一堆数字打交道,他无话可说,这是她的自觉选择,与他无关。好在,她对于他,已经有些“恨铁不成钢”,也就随他去了,倒也不加干涉。
这样确也可以维持表面的安然。似乎与白天学校的情况相类似。
不是吗?即使再有不可思议的荒诞状况发生,学校的一切秩序,依然可以有条不紊地安然运转。
“老妈,还有一份签名!”女儿最有灵性,自然很快感觉到了他与妻的根本分歧,她走出小房间,追着妻让她签名。
“哈哈,爸爸,我终于可以看书啦!”几分钟后,女儿拿着她的本子,推开了房门,冲着葛宜平眨眼。
葛宜平冲着女儿笑笑,心情难得地暂时轻松了一下。灯光将他的身影投射在那一整堵白墙上,他甚至顾影自怜地用手抚了抚额头,一面像个孩子似的欣赏起墙上被放大的那个黑影的动感。
葛宜平环顾四周,雪白的墙壁,与白色刺眼的白炽灯光非常配合,似乎一定要给这个家定下一个基调。有人说,一对夫妻的未来走向,是由那个认知与审美相对低下的人决定的,还真是十分应验。在房子装修上,葛宜平希望有点艺术性,至少在墙壁上,能够挂画、涂鸦,或者以时尚墙布来布置,但妻就是认为大白墙最好看。她当然不知道什么北欧风,什么性冷淡风,她讲求的是实用和性价比,不喜欢花里胡哨、华而不实的东西,与她平时一贯的务实与精干十分吻合。最后,葛宜平只好选择放弃,房子装修任由她来搞,最后出来的效果,也就是一般家庭的那一种,整洁有余,没有个性,审美自然更谈不上。
他给自己泡了一杯绿茶。望着茶叶在杯中微浮微沉的动态,他总觉得自己对这个家,缺少归属感,仿佛自己是一个长租客,随时可以抽身而出。家里的调调,不是他所喜欢的,自然就谈不上心灵贴合。这让他忽然身在夜晚的房间,想到的却是学校的办公室。那挤了十几个老师的空间,成堆的作业码在橱里、办公桌上,甚至过道地上,说是个仓库,实则不为过。更别提下课时学生排队造成的拥堵,那哪是一个办公室应有的样子?为什么不改变?因为大家都习以为常,其实都在心里认同了。
房子的装修,与很多的东西,其实有很相像的地方。老师和家长们让孩子在题海中拼搏,老师自己的精力,则不断被杂务所牵扯,家长们的精力,也被工作消耗殆尽,领导们其实也不闲着,他们忙着应付上面检查,和监督下属工作。于是,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至于是否有必要如此,能否改变成另一种大家都舒心的有效状况,没有人会质疑,或者哪怕稍微想一想也好。
葛宜平的心绪,是经历过一番变化的。起初,这样的生活,让他因厌烦而窒息,后来就渐渐麻木,再后来,居然也有所适应起来。但是这两天,他忽然有种冲动,能否有一种可能,改变不了周围,就试着改变自己?
白炽灯将他的倒影,在雪白的墙壁上,投射成一个可爱的剪影,那不分明是一帧艺术品么?
假如,试着将自己的心情从现实中抽身而出,站在云端俯看这一切,不仅看到其本身的荒诞可笑,也许还能看到某种哲思,某份诗意,某种契机。
“我已经都把这些账目理顺了,明天可以交差了,准备睡觉吧!”妻在餐桌旁冲着他说道,语气中自有一种完成任务的欣慰。
那是她的人生解读,只要她开心就好。他想。
他冲到淋浴房里,拧开淋浴器的阀门,准备洗漱。他习惯了在冲澡的同时,边刷牙洗脸,这让他有种畅快感。今天为自己的苦闷想到一种较有可能性的出路后,他准备明天冲澡时,将手机悄悄带进浴室。尽管妻几次反对这样做,认为卫生间的湿气对于手机而言非常不好。但是,一个人活着,为什么要如此理性得可怕?那人生岂不是就是一场错误。照理性的思路一路往下推,生,最终是为了死,那还活着有什么意义?!
因此,他想感性地活一回。他想让自己的人生,冲破种种理性,只为活着的时候让自己的心属于自己,像那哗哗的水流那样。
“轩轩,你爸已经在洗澡了,你抓紧背单词吧!要不,明早再背!”门外传来妻一如既往的声音,他竟觉得没有以往那样让他烦躁了。
(未完,待续)
关于作者:
稚吟秋声,独立写作人。
原名姚丹华,1970年生于上海。教育行者,朗欧文化艺术(上海)中心行政总监,溯源导读教学、无界阅读联想教学和立体式动态作文教学首倡者,教育部核心期刊《语言文字报》教学版整版刊登其溯源导读教学课堂实录《愚公移山》,曾为中国语文报刊协会会刊《语文世界》封面人物。曾在全国各地推广教学理念,担任全国语文教学活动主讲嘉宾二十余场,其溯源导读教学展示课《愚公移山》《为学》《陈太丘与友期行》《背影》等广受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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