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立》20篇,全本情深 池莉《立》20篇,全本情深池莉《立》20篇,全本情深

池莉《立》20篇,全本情深

创意写作学

grammatology

百万写作者的超级写作指南

让写作成为一种生活

《立》

是一部饱含母女之情的作品,深情讲述池莉与女儿24年共同成长的经历。

池莉的笔端细腻又犀利,激情又理性,真实客观又富于意蕴,从小生命的孕育开始,到与孩子共度所有岁月,直至孩子毕业于世界一流大学,顺利踏上社会;

池莉不仅以母亲写女儿,还写女儿怎样成就母亲。她们母女用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共同成长,即抵抗了沉重的应试教育,也赢得了大众意义上的成功。

都知道,做母亲真好;也都知道,做母亲好累。

感谢命运,我却没有资格称累,因我孩子,真没累着我。2012年12月15日,这一天,是我女儿亦池的硕士毕业典礼。当我坐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古典雍容的大礼堂,从电子屏的滚动播放中,目瞪口呆地认出了该院历届著名校友中的克林顿、布莱尔、安南、曼德拉和索罗斯,而26位其他国家曾任或现任政府首脑人物,几十位英国国会议员和贵族院议员,15位诺贝尔奖获得者,以及许多以政治体系、经济思想和社会发展的种种重大研究深刻影响了全球的校友们,我一概有眼不识泰山。这一刻,我内心陡起狂喜波澜。这波澜并不完全起于这些风云人物——以我现在的年纪和经历,我已经能够明白:LSE再多风云人物,也并不等于我孩子是风云人物;再好的学校的学生,绝大多数都会是普通人。这波澜主要起于我孩子,她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起过LSE在世界上是如何的牛。考研的时候,她只简单对我解释了一下她的选择:“LSE真的是一所非常好的学校。”从考取到毕业,读研全过程,就这一句话。年纪轻轻,居然已经有了几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涵养——我的狂喜在这里:从C.C中学到UCL大学到LSE读研,我孩子学习的不仅仅是知识,更修习了人生涵养,这才是真正的立身之本,她成人了!再看我女儿,头戴方形帽,身穿紫领袍,健康漂亮,欢喜从容,缓缓登台。二十三年,这么快,这么近,这么梦幻,这么欢喜。

曾经,我的第一感觉相当沉重。当孩子刚刚出生,当我凝视怀里的小人儿,我突然害怕了。我怀疑自己要孩子是心血来潮轻举妄动。这是一个变化多端充满未知的时代,一个焦虑躁乱人心骚动的社会,一个日益败坏的产业化教育,一个逼子成龙的恶性竞技场,一个连住房都没有的清贫小家庭,一个满月就得上班跑月票的高龄初产身体瘦弱的妈妈,一个哪怕能够帮忙带一天婴儿的人都没有的窘境,怎么养得好孩子?怎么对得起这个无辜的小人儿?我是傻了吧?!

然而,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尽管我的确是很傻,尽管后来我们遍尝生活的苦头,我们依然茁壮成长起来。如今蓦然回首,我发现,却原来我是一个傻人有傻福的母亲。是孩子给了我福气。孩子比我想象得更有生存能力!比如说,从孩子十五岁决意报考英国高中,一直读到硕士毕业,我都没有检查过一回她的作业:我好轻松!还有什么比轻松做妈妈更幸福?!

因此我要写《立》。我这个妈妈能够给孩子的,只是:一叠纸,许多字。

《立》是从亦池生命诞生到硕士毕业的经历。她五岁那年的《怎么爱你也不够》和她高考那年《来吧孩子》,已经融汇其中,只是当今天变成昨天,当昨天变成历史,以前书写过的那些困难在当时似乎难以逾越,一路走来被教育潮流和身边舆论所左右的焦虑和操心,那些不快、争吵、激愤和暴怒,现在终于知道如何举重若轻地去对待了,可惜我只能生养一个孩子。为此,赠给我的孩子,赠给我孩子的孩子,赠给所有翻开本书的读者:福气,当然来得越早越好!

2012年12月20日

你从哪里来我的孩子

“妈妈,我是从哪里生出来的?”——这几乎是全世界所有孩子都会问的一个问题。

我小时候,我们家大人的回答是:“你是捡来的。”据说大街上有个女疯子,喜欢到处翻垃圾,有一次从某垃圾堆翻出了“我”,就把“我”抱到了“我”家大门口。

岁月匆匆,一转眼,就轮到我要回答我自己孩子了。小女亦池三岁,一上幼儿园,问题就来了:“妈妈,我们班小朋友的妈妈说,她是从她妈妈胳肢窝生出来的,还有小朋友妈妈说他是从脚丫子生出来的,我是从哪里生出来的?”

我坦然回答:“从妈妈肚子里。”

这一刻我简直非常庆幸我那惨痛的剖腹产,庆幸我可以巧妙地偷换概念,庆幸自己不用尴尬和说谎。最多不就是向孩子袒露一下腹部的手术疤痕么?果然亦池追问:“可以让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我大方地掀开衣襟,让小女验明她的所来之处。小女郑重凝视忽然露出小大人神态,说:“痛!”

这可是我不想要的效果!我可不希望让我女儿三岁就留下对生育的恐惧印象。我还是只得说谎,我假装很真实地嘻哈一笑:“不痛不痛,就跟拉链一样,轻轻拉开,把你取出来就行了。”

“真的?”

就这样一双清澈见底、天真无邪的眼睛,对你进行着追问。我顿住了,我不敢继续说谎。可又该怎么说呢?生育是如此复杂的成年人的事情,对孩子怎么说得清楚?

这时候,一只黑红相间的大蝴蝶飞进我家窗口,恋恋盘旋于我的一盆金橘。“蝴蝶!”亦池惊叫。我几乎也同时惊叫。我们都惊喜万分,立刻去看蝴蝶。不远处又传来一阵狗吠,亦池又立刻竖起小耳朵,还跟着叫:“汪汪,汪汪!”

忽然间,主题自然变换了。倒是把我愣在了那里——我把孩子的疑问当作千斤重担,却正是孩子四两拨千斤。原来——问题没有那么严重,小孩子没有想那么多。他们只是对自己的存在有好奇感,童话般的好奇,游戏般的好奇,清浅的好奇,且随时可能被更感兴趣的东西所转移或冲淡。三岁小儿有他们自己无比丰富又洁净单纯的小世界,即使成年人板着脸告诉他们生育的真实情况,他们也未见得会怎么样——就像老人告诉年轻人要“珍惜青春”一样,某些年轻人还是不懂珍惜。人是经验动物,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别人再传经送宝都没有用;人又是生理动物,当某个器官还没有发育成熟,别人再传经送宝也都没有用——我获得了一点顿悟,放下了。

然后,我蓄积着科学家的勇气,时刻准备着,将来一定客观而坦率地回答孩子发育以后的再次提问。然而,没有出现这个将来。没有什么一本正经的讨论。一把劲儿攒了二十多年,孩子却再也没有问过“我从哪里来”。

不用说,显然她自己什么都知道了。我才又一次悟到:人是经验动物,是生理动物,同时更是社会动物。逐渐长大的孩子,有她逐渐扩大的社会交往,她会逐渐获得各个年龄段的知识。让我最尴尬的是:我居然一直守株待兔想要硬塞给孩子某些难以启齿的生理知识。

孩子成年以后,尤其当她过了二十岁,开始交往异性朋友,开始谈婚论嫁,开始想象自己生儿育女,“我从哪里来?”这个三岁的疑问,重新冒了出来。这个时候的孩子,也许不再冒失提问,也许假装不感兴趣,也许怕父母难为情而特别回避这个问题。但我知道,她的确在问,也的确想要答案。这是我亲手带大的孩子,我们时时刻刻朝夕相处亲密无间,我对孩子举止神态的点点滴滴都悉知悉见,我知道她在无声发问。这是与生育生理无关的发问。这次发问直指情感。这才是“我从哪里来”的问题实质:父母为什么要她?她是父母意外的产物还是相爱的结晶?人生盛宴,她是被隆重邀请的贵宾?还是不速之客?

事实上,无论是怎样怀孕的,天下父母心,都同样地爱孩子。有趣的是:恐怕天下孩子,一辈子终究想知道这个答案,比如我自己。因此,将心比心,我愿意,趁现在,我还没有老糊涂,给孩子一个坦诚的答案。孩子的故事,就从序幕开始。尽管在孩子面前坦白自己年轻时候傻乎乎的婚恋,有许多的尴尬,也会重新触痛一些掩埋在岁月深处的创伤,但是,想要告诉孩子她的真实来历,我想我必须勇敢一次。

来自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我的孩子来自于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至少在当年,以我当时的感觉与判断,以及我的朋友、同事、同学和熟人们的说法,那的确有点轰轰烈烈。

说起我年轻时候的婚恋,简直觉得历史是惊人的相似,与现在的婚恋仅仅只是道具和词语不同而已。现在的相亲,当年叫对象;现在的结婚成家,当年叫个人问题;现在的早恋,当年叫“那个”。

当年,也就是二十多年前,我们家家教很严,同时我家大人们已经是屡次“革命”和政治运动的惊弓之鸟,家运式微,生怕孩子们闯祸,约束是倍加严厉,平日连乱说乱动都不可以,“那个”就是绝对禁止的了。那个年代,无论大人小孩,如果犯了“生活作风错误”,是比杀身之祸更为恐怖的,因为你将一辈子都活在整个社会的羞辱之中。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们街坊的一个干部,据说官很大,都是科级了。他平时那个威风啊,上下班都穿皮鞋,笔挺笔挺的呢子裤,夹黑色公文包,走路咯噔咯噔的,眼睛从来都不看人,街坊们都会自动闪开,给他让道。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头发散乱了,肩膀松垮了,皮鞋换成破布鞋了,公文包再也没有了,眼睛只敢看地面了,他每天都扛着扫帚、抹布、小桶之类的清洁工具,为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打扫卫生和掏粪。他得久久地候在厕所门口,低声下气地问:“有人吗?”里面没有人了,他才可以进去。街坊都作弄他。“有人吗?”他问了几声都没有人应,可是当他一进厕所,就有女人尖叫着冲出来:“流氓啊——流氓啊——”人们就往他脸上吐唾沫,甩粪土,现场批斗,逼他自打嘴巴子,说“我是流氓,我不要脸,我罪该万死”。不久,他实在受不了了,就在公厕上写了三个大字“打倒毛”,立刻被逮捕,以公开书写反动标语的行为,被判了现行反革命罪,公判大会很快召开,游街以后就被枪毙了。枪毙当天,他爱人喜极而泣,坐在大门口地上,拿菜刀剁砧板,大哭大笑,对街坊邻居大喊大叫:“他可是□□啊,大家都看见他给毙了啊,以后哪个再说流氓,就不要怪我对不起人啊!可怜可怜我的孩子,他们长大要做人的啊!”传说这个科长的作风错误就是:他作为有妇之夫,却被人发现与单位女打字员拥抱。

“生活作风问题”是一个专有名词,浸透了侮辱和羞耻,并没有随着十年“□□”的结束而结束。真正结束政治运动的是经济活动,而不是文化复兴。文化复兴的缺失,使得大众精神生活低靡,道德判断混乱,依然沿袭“□□”方式,依然不会去尊重个人感情,依然不懂得区别爱情与性乱,依然热衷革命、斗争和辱骂。高科技的发达,在给经济带来腾飞和草根□□的同时,博客、微博、手机段子、短信以及微信,将中国的人肉革命,推向更加广阔的空间——这不是题外话,这是十五年以后,促使我同意女儿出国留学的心理因素之一,英国更文明更纯净,人活得更单纯更轻松,我希望孩子比我获得更好的生活环境。

因此,当年我这个“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女儿,一个被“革命”被羞辱的“黑五类”子女,整个学生生涯的十六年其中包括上大学之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两年知青生活,都绝对是洁身自好,努力学习,成绩优异,少言寡语,吃苦耐劳。大学毕业,我以自己优异的表现和成绩,再加上我在大学期间已经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而浪得的虚名,幸运地获得留城,分配到武钢职工医院卫生处,成为一名流行病医生。我父母对我非常满意和自豪,奖励我一块“上海”牌女式手表,那简直就相当于现在的瑞士百达翡丽了。同时还赠我一封我父亲的亲笔信。信中宣布了他们对我的要求:现在你拿到大学文凭了,拥有令人满意的工作岗位了,也年满二十四了,可以开始考虑个人问题了。

当年的情形,几乎也和现在一模一样:二十四岁之前一直是森严壁垒的禁锢,二十四岁以后忽然被要求尽快解决个人问题。一下子我根本找不到感觉,似乎也没有什么能力和经验足以与男性进行交往和对他们有真实的判断。怎么办?自然就随大流了,学当时年轻姑娘们用流行的外在标准去找对象。其实也与现在一样,女孩子中间流行“高富帅”,大家都找家庭条件好、工作单位好、社会地位高的男生。对外形的要求是:“一米八盖,一米七五帅,一米六五用脚踹。”

我上班的医院,总有热心肠的中老年大夫们喜做媒婆,不断有人拿来照片,推荐各式人等。但是几乎没有完美的人,不是个子矮一点,就是老家在农村,或者一看照片的长相就令人生厌。于是一概谢绝。一晃,二十五岁了;再一晃,二十六岁了,已经吃二十七岁的饭了。同学们也都进入结婚高峰,婚礼此起彼伏地举行。更有神速者,几月不见都生孩子了。身边的好心人比我都着急。于是,当一个偶然机会把一个工科男展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马上接受了他。工科男高大,英俊,本科,善运动,会打篮球,会游泳,跳水很潇洒,父母都是革干。我父母很满意这些条件,拍板同意。父母一旦同意,我们的关系就可以向社会公开了。公开很重要,你公开,你就不流氓,没有生活作风问题;你不公开,你就暧昧,你就有生活作风问题。工科男来到我们科室,一一见过我们科室的老师和同事。然后再随我去大食堂排队打饭,接受四面八方的目测。我身高一米六五,他高我十多公分,二人都身条修长,他轮廓分明,我双眼皮又皮肤白皙,大家都赞好般配好般配。我的虚荣心也很满足。就这样踏踏实实进入下一个阶段:动手准备男婚女嫁的物质。我很激情地在汉口一家绣品店铺,花掉一百元整,买了一床湘绣缎子被面,那时候一百元可是不吃不喝两个多月的工资啊,给他展示,他没啥反应。他借了我的小说读了,也没啥多说的。他还是经常来我们食堂吃饭,还是用我的饭票和搪瓷碗。我的饭票吃完了,工资很吃紧,他毫无意识。偶尔我们也去吃个餐馆,我抢单,他毫无意识;我再抢单两次,他竟习惯了;再吃完,人嘴巴一抹,先撤,候在外面,吸烟去了。不料,我忽然生病,却是一场大病,腹部肿瘤,疑似恶性,要住院开刀,动大手术。我住院的病房里,连一双拖鞋都没有。首先想到并买来拖鞋的,不是他,而是朋友。我不满了,愤怒了,质疑了。实质上,作为一个酷爱文学的天生写作者,我骨子里头是反叛的、怀疑的、桀骜不驯的,对社会流行的这种物质化的找对象方式很是不屑的,对自己随大流的行为一直都是心有不甘的。我向往爱情,真正的爱情,轰轰烈烈的爱情,向往郎才女貌、德才兼备、剑胆琴心、侠骨柔肠的爱情——我傻乎乎的自我感觉良好,文绉绉典型的乌托邦之爱情梦幻。尤其面对这样一个不合心意的未婚夫,内心时刻都充满矛盾和犹豫,爱情梦幻就更加强烈。就在这个时候,偏巧,我未来的丈夫,我未来孩子的父亲,突然出现了。

共同的写作爱好为我们提供了见面机会并且在一个讲习班相处了几个月。见面第一眼就有电闪雷鸣之感。只因双方外形都超出了对方的想象,本来以为写小说的人外形都很丑,结果面对面一看,发现彼此都不是那么丑,便以为乌托邦爱情梦幻之现实版,居然世上有。但是非常严重的问题在于:我已有未婚夫。他已婚有孩,孩子尚在襁褓。巧的是,我对未婚夫强烈不满意,他也是对妻子有强烈不满意。可是,我们如果动一动念头,就会犯下“生活作风错误”。这个错误的可怖程度,我和他心里都非常清楚,谁都不愿意去触碰。理智与情感展开了激烈搏斗。第一时间,就用了错误的方式来处理错误的问题:二人不是理智冷静地交流探讨共同平息突如其来的好感,而是故意不说话,故意躲避对方,强行拉开距离。结果抽刀断水水更流:即便借众人说话时候搭个话,即便跟随大家一起散步,即便在食堂同坐一个饭桌吃饭,都倍感甜蜜和兴奋。压抑的结果是反弹得更高。

后来我无数次地回想,如果当年人们和社会,只要稍有一点点宽容度,只要容得下我和他,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大大方方,公开坐下来,喝杯茶,交流与分析一下现状与利弊、道德与良心、家庭与责任等等,事情应该不会走向极端。遗憾的是,当时立刻有人向组织告密,跟踪盯梢,领导找谈话,党团组织要求坦白交代,单位以除名加以威胁,作家协会派专人专案整黑材料,居委会窥探与监视,家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父母介入生气生病。狂风巨浪一波高于一波,直至法院起诉,警方诱捕,他以莫须有的罪名锒铛入狱。有不明就里的记者以为抓到大新闻,真名实姓跟进报道,所用文字都极具侮辱性,社会舆论一片喧哗。一夜之间,我和他的大好前程被断送,优秀青年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不过同时,也有我们的朋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专打冤案的律师拍案而起主动接案,我忍泪含悲昼夜写冤情刻钢板油印材料,层层申诉,中院、人大乃至北京高院。天昏地暗,天翻地覆,身败名裂,搞倒搞臭。而唯独那最初一刻发生的好感,却似盛开的焰火,被定格在永恒的瞬间,仿佛一盏孤灯,微弱地温暖和照亮着持续了将近三年的官司,这场艰苦卓绝的官司最后终于打赢,莫须有罪名被拆案。那一个夜晚,当他剃着粗糙的犯人光头,孤家寡人,站在一张简陋的行军床旁——这是他进监狱后被离婚剩下的唯一财产,深情地对我说:“嫁给我吧。”

我还能够说什么?唯有泪雨滂沱。

这不是爱情是什么?我们自己当事者迷,都坚定不移地相信这就是爱情。那些帮助过我们的律师和朋友们,也都认定这就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并无不为之感动与祝福。

我们结婚了,我们一无所有地结婚了。此前少许的个人积蓄,都在几年的诉讼中倾家荡产。一幢老旧筒子楼,其中有一间借来的小房,四壁都被煤烟熏黄了。我们用白石灰粉刷出一个洁白纯净的二人世界。我们所有的抽屉都空荡荡,唯装满清风明月。没有关系啊,正如民歌中唱的“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我们年轻,我们能够发愤图强地写作,我们能够创造生命。我们将拥有自己的孩子。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为他弥补失去孩子的忧伤。我一定能够弥补他失去孩子的忧伤。未来的孩子,成为我们生活中最为欣欣向荣的、充满未来的、明证这场爱情的奇迹。

我从一个根本不想要孩子只想要文学写作的女文青,变成了一个日思夜想期待受孕的小妇人。一个月又一个月。不久,孩子真的来了!

1988年1月19日,成为我此生最激动和最夸张的日子之一,是再也不可能忘记或者模糊的记忆。省直机关门诊部的那张尿检化验单,只是一张粗糙发黄印刷模糊的纸片,我却看那妊娠阳性的红色“+”号,鲜艳夺目,令我心跳怦怦,激动不已。那天是沙沙细雨,我的长筒胶鞋踏着人行道积水的唧唧声,平日从不在意,那一刻好比走红地毯,觉得自己的足音既悦耳动听又惊天动地,因为奇迹发生了!因为我不是一个人在步行!因为我身体很豪迈地拥有着两颗心!

事实本身很简单:我怀孕了——与无数女人一样。

当爱情进入凡尘

我很傻。我真的很傻。我傻就傻在靠文学生活,而绝大多数人靠生活本身。

文学替我制造了一场爱情梦幻,文学让我善于寻找并放大自己的幸福,文学为我从垃圾堆升华出诗情画意,文学给我战胜困难甚至是灾难的勇气和力量。最后,当我熬过了这段从虚幻到现实的时光以后,我才慢慢明白出自己的傻。是我傻,不怪别人。过于感性,是我的宿命。

不过,我认命,我愿意。因为这样,我的孩子,从胚胎开始,我就感知到了她。于是我的孩子,在我这样一个特别感性的妈妈体内萌芽和生长,也许就比许许多多的母子关系开始得更早。

怀孕以后,我结识了很多孕妇。我们结伴去医院体检,我们在排队等候体检的时候聊天。我们相约去公园内散步,我们坐在太阳底下聊天。我们还会轮流去每家每户玩耍,聊天,吃饭,看结婚照,打牌或者打麻将。我打麻将几乎可以算是白痴,打牌也很差劲,慢得对手恨不得把我杀了。我很知趣地自我淘汰,不再凑局,她们热火朝天地打麻将,我在一边听音乐,看小说,并把所获得的乐趣,默默传达给肚子里的孩子,时常也会喃喃自语,和孩子说话。朋友取笑我说:“他听不见啦,他现在只是一个豆大的胚胎啦。”

我是学医的,我当然知道孩子还只是一颗豆大的胚胎。不过我相信豆大的胚胎也是我的孩子。只要他在我体内,与我共同生活,就一定会有共同的感觉。比如,饭菜的咸淡?是否太辣?孩子一定会知道,也会有要求,但他无法表达,所以我必须揣摩孩子的要求。只要我这么一讲,大家就发笑。

以前我从来没有与这么多孕妇交往,这个时候才发现,孕妇们前不久是新妇,新妇前不久是谈对象时期的大姑娘,大家的话题几乎都集中在这三个阶段,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人不免热衷于炫富和显摆,有人的丈夫已经下海经商做经理是万元户啦;有人的婆家多么有社会地位啦,对她们是如何宠爱看重啦;婚礼是多么排场啦;谈对象时候就送了她金戒指金项链啦;新房面积多大多大并装修得像“豪华宾馆”——这是最时髦的形容词。那时候装修住宅在武汉蓬勃兴起,家里装修豪华的标准是一定要有吧台有洋酒有彩电。更多孕妇是撇嘴,不耐烦听,挖苦讥讽,自叹命苦,抱怨丈夫不会赚钱,咒骂婆婆小气自私,恨死挑拨是非的大姑子。而我,成为安慰所有孕妇的孕妇。因为相比之下,没有谁比我的条件更惨的:住筒子楼,用公共厕所,婆家甚至嫌麻烦到懒得为儿子娶媳妇举办什么婚礼。更不为媳妇怀孕所动,视而不见,视若平常,生儿育女算什么稀奇事。

我们其中有一个女记者最会插科打诨耍贫嘴,她嘻嘻笑笑地说:“有了池莉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们都能对付,你们看她一穷二白三清四无的,还不是整天乐呵呵的。”不错,我知道我最穷,知道我最惨,但我认为这都是物质上的,而我的精神世界是富有的,我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我丈夫为我坐牢都心甘情愿,我们又如愿以偿地开花结果有了孩子,我自己还有写作——灵感如喷泉一般,全国杂志刊物纷纷约稿。我还要什么?!够了!

我只要孩子好!孩子啊孩子,你千万要是健康的!四肢千万是健全的!胎记千万不要生在面部!脸上千万没有过大的黑斑黑痣!我的操心和祈祷全部都是给孩子的。我很阿Q地视金钱如粪土。对婆家的淡漠和自私也很可笑地采取了阿Q精神胜利法:你再自私小气冷漠也抵不过你们家连姓氏最终都是我孩子的!我凭借腹内孩子给我的勇气和力量,严格要求自己的孕妇生活。比如:为孩子皮肤好,我必须少油荤禁咸辣,必须戒酱油以及所有深色素的作料,即便只有一个小窗台也必须把养花种草喂金鱼坚持到底,以颐养和陶冶自然情怀与身心健康。坚持喝白开水,绝对不喝可口可乐——那时候可乐被中国人视为最金贵的有钱人才喝得起的美国饮料。坚持吃水果,尤其是西瓜——那时候夏季的西瓜非常便宜。坚持听音乐坚持阅读,我深信我这种胎教孩子能够感受到,因为是我吸收转换过的,不像有的孕妇把英语课程磁带直接贴着肚皮播放。

遗憾的是,现实生活有时候真的是超级强大,一次次把我从精神的天堂拽到凡尘的地狱。当我们单位的计划生育女工委员发现我腹部隆起之后,轻轻一句话就是晴天霹雳:“你怀孕了?!怀孕之前你怎么不说一声啊?!还真不知道我们今年有没有指标。”

而我,满心欢喜地以为,当我们母子被人发现,首先就会收到衷心的祝福。不是!是没有生育指标,是我们必须马上、立刻、赶紧找人说话和疏通,弄到一个我孩子可以降生的指标。人托人,人找人,带上糖果烟酒,赔笑脸,深刻检讨自己的不慎怀孕。“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太不注意了!”说过这些违心话,出来走在大街上,往电线杆子上一靠,哭起来了。后来,我们终于取到了一张巴掌大的发黄的纸片,上面字迹模糊,但盖了一枚鲜红的公章。就是这枚公章决定我腹中胎儿生死存亡。我用手指触摸了一下这枚公章,眼泪哗哗直流。有了这张纸片,我们才可以开始跑路。往管理计划生育的各个部门奔走,领取各种小本本和各种卡片,交纳各种费用。由于没有经验,我们跑了很多冤枉路,挨了办事员不少的呵斥。连同孩子出生以后上户口,办理独生子女证、医疗证、粮油关系等等,我们所跑的路程加起来等于地球赤道的半周——两万多公里。我有写日记的习惯,将所有证件跑齐备并且计算出两万多公里的那个时刻,我的眼泪又哗哗流出来了:我儿尚未出生,就已经跟随妈妈跑了两万多公里了。

尿布问题,又是一次地狱。原来我真没有想到过尿布。我也不知道一个婴儿会需要那么多尿布。当一个孕妇朋友兴高采烈地宣称,她娘家妈妈和夫家婆婆已经给她准备好了60多块单尿布,30多块棉尿布,一只烘烤尿布的烘笼,因为她预产期在冬天。我一下子被震呆了:我也是初冬分娩啊!我一块尿布都没有啊!天哪!原来尿布是婴儿的必需品啊!

原来市面上是没有尿布这个东西出售的,都是靠自己缝制,一般都会有娘家婆家事先准备好。尽管先前孕妇们的善意调侃和揶揄对我还是有些情绪影响的,但每每我都可以超拔出来。我以为,只要我为孩子坚守健康生活,我的孩子就会健康生长发育完美,然后顺利出生,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在公园的蓝天下草坪上奔跑嬉戏了。然而还有尿布的问题!原来婴儿很现实地首先需要尿布,需要足够的尿布,需要在寒冷的冬天可以烘烤尿布的那种铁丝做成的一种叫做“烘笼”的东西,这东西也没有出售的。这一下,我又踏踏实实地发现,我未来的孩子没有尿布,没有烘笼,没有衣衫,没有鞋袜,没有小床,没有摇篮。我赶紧奔去妇女儿童商店,羞怯地徘徊在婴儿用品柜台前,不敢与售货员对视:一只小兜兜需要几块钱,一套绒布婴儿衫需要十几块钱,一个斗篷竟然几十块钱。我买不起!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深刻意识到没有钱是一件多么叫人气短的事。我哭了。从汉口回到武昌,公汽上轮渡上,抽抽搭搭难以抑制。

在整个怀孕期间,我不知哭了多少次,大约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我的心情矛盾到了极点。一方面,孤苦无助使我对他人的仇恨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我发现人是多么自私,多么缺乏人性啊!另一方面,我对孩子的感情越来越浓厚。我清楚地认识到:我这孩子没有更多人疼爱,就全靠母亲的爱和勇气了。我由对自己孩子的心疼延及到对所有的孩子心疼,渐渐又延及世上所有人。在公共汽车上,有人挤我,我退让。有老人和孩子摔倒了,我会马上扶起他们。我在挺着大肚子跑月票的时候望着满世界□□攘往的人,心里满怀一种对他们既绝望又宽恕的情感。怀孕后期,我终于明白过来:的确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全靠我们自己。

孩子也真是一个奇迹,他也开始回应我。开始在我腹内频频滑动和蹬踢,动作十分有力。很好!我有朋友了!我也开始不自觉地发出突兀的微笑,有时候会把我丈夫吓一大跳,其实我是在和孩子呼应。我振作起来,行动起来,我拖着笨重的身子,为我未来的孩子营造他的小窝。我到处收罗讨要朋友同事穿旧穿破的秋衣秋裤,剪裁洗烫,做成一块块单尿布。找出从前所有的旧棉裤棉袄,在太阳底下翻晒,做成棉尿布。我扯布头买边角余料,铺在床上操起剪刀就裁。尽管此前学习裁缝的时候面对新布料总是犹豫不决,现在总算学会毅然决然了。我没有时间迟疑了。孩子足月之后是一定要出世的了。衣服裁剪好了就上缝纫机。在缝纫机嗒嗒嗒嗒的声音中,一套套婴儿服装就此诞生了。如果缝纫机中途出了毛病,我立刻又去修缝纫机且一定要修好。我做童鞋童袜,织小毛衣小毛裤,所有这一切十分紧迫和现实的事情,对我来说,都是从来没有做过的,却想都没有想我是懂还是不懂,会或者不会,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往无前。实在困难太大,就跑居委会去,专找那些和蔼慈善的老太太,可怜兮兮地询问、请教和求助,她们都比家里老人对我亲,都乐意帮助我,我百试不爽。临产前一个月,我忽然想到,如果将来我没有奶水或者奶水不够,我孩子吃什么?我得赚钱!我得写作!我必须写出好东西,让稿费像潮水般涌来!我腿肿肚大没办法坐下来,就那样直挺挺站在桌前,铺开稿纸,竟文思泉涌,妙笔如花,一天可以写好几千字,简直如有神助。我站立了十来天,写完了一部中篇小说。果然是头条发表,被全国各种刊物纷纷转载,稿费源源不断汇来。好了:一笔奶粉专款筹备成功。

来吧孩子!

艰难出世与人间奇迹

多年前,我在妇产科做实习医生,在我为一个健康正常的产妇接生时常常情不自禁地感叹,感叹母体与子体竟有那般绝妙的默契。相比之下,自然分娩是那么灵巧神功,顺理成章,而人工辅助是那么笨拙,画蛇添足。我相信人类从前一定是可以由个人自然分娩的,后来慢慢地被人类自己弄坏了。我希望我能够自然分娩。在那个秋天,我养的一盆小小石榴结出了十个鲜艳的果实;文竹枝繁叶茂;金鱼肥硕而漂亮。这些都应该是好征兆的。

但是,到了预产期,我迟迟不发作,忽然一天的半夜三更,我早破水了。我垫起下半身,防止羊水外流。羊水过多流失会导致胎儿在宫内缺氧而窒息甚至死亡。我一动不敢动,头低脚高地仰卧着。当阵阵宫缩的疼痛□□,我就死死咬住手绢。疼痛在缓慢地加剧。我运用自己从前学到的知识,让自己在疼痛的时候哈气。呼──吸──我指导着自己。可是我发现这一套书本知识顶不了多大用。但是我固执地认为,胎儿经过他应该经过的产道比走捷径要好。我疼就疼吧,忍忍总会过去。这个无边无际的漫漫长夜啊。天亮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具僵尸,全身的骨头无一处不疼。而宫缩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并且越来越强烈,我已经疼傻了,呻吟的气力都不再有,仅仅只能在嗓子里头呜咽,像条垂死的狗。医生却说宫口还是没有开全。医护人员都觉得很奇怪。孕期一切正常。我的骨盆尺寸也反复测量过,横径啦斜径啦也都十分标准,B超提示胎儿也不特别大,医生看着我,狐疑不解地说:“为什么宫口就是不开全?为什么孩子就是不肯出来?”

我怎么知道?!

孩子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出来呢?我不知道!

情况更糟糕了。我被送到急救室,挂上水。我在疼痛中分秒苦挨,下午四点多钟,忽然胎心加快,宫内缺氧,胎儿宫内窘迫,必须马上进行剖腹产。助产士推着我,向手术室一路小跑,我泪流滚滚。我想我的孩子还没有出世就已经窘迫了一次。我觉得这都是我不好。我为什么不可以更年轻时候生孩子?我已是高龄初产妇了。我实在不够强壮。我们太清苦了,之前只想到吃得洁净,没有想到营养是否够,孩子一定是营养不够没有力气了。上帝啊!苍天啊!佛啊!我心里不停地向所有神灵祈祷,帮帮我的孩子,让他顺利出生,让他人生刚开头的这一次窘迫,抵消他此生所有的窘迫!只要我孩子平安降生并一生平安,我愿从此全心全意恭敬所有神灵,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承诺!此前我从来没有明确的宗教意识,此时此刻,宗教意识萌生了。一旦个人痛苦到极致,我想唯有宗教可以支撑。

生孩子果然是女人的一道生死关。麻醉师给我注射常量麻醉剂以后,医生发现没有用。原来我几年前的那次腹部大手术,用过很大剂量的麻醉药,现在必须加大剂量才能够确保我不疼痛。但是,胎儿情况很不好,加大麻醉剂会增加胎儿的生命危险。医生拿针尖划了划我肚皮,我疼得发颤,医生问我:“就这样开刀,你能忍受吗?”顿时,我明白了我的处境:我得不经过彻底麻醉就开刀!我孩子需要我就这样剖开腹部。在那一瞬间,我惊骇到张口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可怕的事情会出现在我的身上。说实话,我害怕死了。平时我手指头扎根小刺都会疼得掉眼泪。这不是我娇气,是我的痛域值非常低。痛域值是个医学术语,它是指人体耐受疼痛的能力与范围。人的个体之间,痛域值差异相当大。传说关公不用麻药就能够刮骨疗毒,我相信除了他的意志力之外,他的痛域值一定很高。

当时是分秒必争,四周静悄悄地等待我的回答,我心一横,眼睛一闭,说:“就这样开刀吧!”我听见医生感动得鼻子都发嗡了,她吩咐护士说:“准备好!我一取出胎儿,你就赶快推麻!”护士纷纷行动,有人把敷料塞进我口里,怕我在疼痛难忍时咬伤自己的舌头,我很配合地咬住了。有人添加一道道到我身上的束缚皮带。还有护士用棉签在我鬓角轻轻抚着。好哭的我,此时此刻却没有眼泪。我全身心地聚集着我的勇敢,我的坚强,我的忍受力。我宁死也要保住自己的孩子——我十月怀胎的孩子,我们已经习惯在一起生活的孩子。

在刀剪钳子等手术器械碰撞的叮当声中,一阵巨痛刺进我的身体,我无法形容那疼痛。当一柄刀子切开人的腹腔时,文字就显得苍白无能了。我身体忽然就不听自己使唤了:心跳紊乱得要开裂,头脑昏暗沉重,汗水从每个毛孔往外涌,整个人失重般恐怖地往无底深渊直落。“输氧!”“输血!”之类的词语又近切又缥缈。但我有一小股意识始终清醒着:别昏过去!别!还没有看见孩子呢!孩子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别昏过去!别走开!千万别!

忽然,我的颈部注入一股凉气,这是麻醉剂!我抗拒着这突如其来的诱惑力非常强大的舒泰感,坚决不肯昏睡过去:我还没有看见我的孩子,他好吗?为什么没有啼哭?会不会缺胳膊少腿?就在这时,我耳边响起与众不同的婴儿啼哭声:不似一般婴儿的盲目大哭“巩啊巩啊”,而是节奏从容的十分清晰的“爱——爱——爱——”,嗓音像流行歌星一样富有磁性沙哑动人。一听到这哭声,我居然昂起了脖子,睁大眼睛循声望去,只见忙碌的护士们一边称重洗澡包裹,一边七嘴八舌地夸赞:“皮肤好白啊,头发好浓啊。”我赶紧说:“看看胳膊腿!”护士说:“嘿,齐整得很。放心吧!”接着,我女儿被送到我面前,我一看到她,就想伸手去抢。我没抢到。我被麻醉剂放倒了。

1988年10月20日下午17时,我被推进手术室,17时45分,我的女儿出世了。她身高56公分,体重3.25公斤。肌肤白皙,头发浓密,全身覆盖一层金黄色茸毛,却也额头皱纹累累,瘦瘦巴巴,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自然了,她一出生就是一场历险记,她在宫内脐带绕颈三周,呼吸困难,非常窘迫。不过当护士阿姨给她吸去呼吸道堵塞物,拍打拍打屁股,她就充满感情地向我宣示了她对人间的爱。

从此,这个世界上,便有一个毛茸茸的瘦弱的小家伙是我的孩子了。我是一个妈妈了。我有一个女儿了。她的名字叫亦池。她父亲姓吕,我姓池,在父母相持不下的时候,取了一个兼顾的妥协的团结的名字:吕亦池。意思是:姓吕也就是姓池。看着小亦池如此精致细小的五官,看着她那细腻如凝脂的眼皮抖动起来,看着她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她这双纯净无比的眼睛,我既欣喜又心酸还生生地心疼,那真是大千世界万般寻觅也无法言表的感觉,唯有神迹给予证明。那是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目瞪口呆的神迹:这是我麻醉醒来不久,我怀抱女儿,与她静静对视,只有小小的一刻,忽觉胸脯里头一阵阵热潮,千万条小溪活生生奔流涌动,再一看,洁白的乳汁就朝孩子喷射出来了——这难道不是神迹吗?我从来都不知道奶水竟是这样自动喷射出来的!以致我都来不及料理,喷了孩子一脸。我索性借机给女儿洗了一把脸,我女儿进行了她人生的第一次人奶敷面。她则对美容不管不顾,她要吃饭,她毫不迟疑就找到了□□,并熟练地□□起来,她十分酣畅地用力吃奶,晶莹的小汗珠子在她鼻尖冒出来。太好玩了!这难道还不算神迹?这还不够让一个女人深深震撼和乖乖折服吗?

这个初冬明艳澄净的早晨真好!我漂亮的女儿,我朝思暮想的朋友,我们彼此经历了十个月的探索追寻,我们坚韧不拔地向彼此伸着手,我们终于手握手地团聚在一起了。

不管别人信不信,我信。我信我们母女的默契,就是从胚胎开始的。我不吃酱油,她的肌肤果真是洁白如雪。当她刚刚从我腹中取出,有经验的护士见她身披一层金黄茸毛,就惊呼:“美人!这孩子将来一定是美人,美人多毛啊!”几天以后,婴儿室满满一房间新生儿,我的孩子最容易找到:那个最白的就是她!在吃过几天母乳以后,她额头开始饱满,脸蛋逐渐丰腴,全身肌肤粉白透红,艳如朝霞。并且我听音乐她出生就会唱歌;三岁上了幼儿园,居然径直走到幼师的风琴面前,伸手就弹琴。我戒辣戒油,她就喜食清淡原味。我不喝可乐等碳酸饮料不乱吃副食品小零嘴,她对这些杂碎也就从无兴趣。我酷爱阅读,她一旦会伸手了,就要去抓书。当然,我晕车,她也晕车。我产后住院半月,怀抱孩子回家,小车没有开出多远,我们母女都晕车了,难受的神态一模一样。真的神了,我以为这就是奇迹,我不信不行!

从此,我就再也舍不下孩子。从此,我也就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她是属于你的,你也是属于她的”。从此,我不再觉得父母老人不给我们带孩子是什么了不起的困难——你想要我还不给你呢,她是我的孩子!

管他呢!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困难算什么,我们不害怕。回家后,我们把孩子的小床紧紧靠着大床,夜里我用绷带一头系住小床一头拴在我手腕上,孩子一哭,我就摇动。我一夜喂奶两次,她爸爸把尿三回。还没有满月,我们就配合得很好了,经常一整夜都无须换尿布。神奇!产假一个月,我独自一人带孩子,忙碌中会趁她吃奶后的小睡,出去买菜购物。我来回都是一路飞跑,生怕孩子醒了害怕。然而,我的小亦池一点都不害怕。睡醒了也就是自己吃吃自己指头而已,门钥匙一响,她立刻扭头看我,激动得我大声夸奖她,她乐得笑眯眯的。我的祈祷灵验了,这孩子性格是真好,温和从容淡定,从来没有死乞白赖号啕大哭,这个世界似乎再不可能让她有任何窘迫了。

谢天谢地!

好梦凭借好书

更要谢天谢地的是:年轻!

谢天谢地,人年轻时候总有一段无知无畏的时光。无知无畏放在某些事情上,它是个缺点;放在另外某些事情上,它又是一个优点。我年轻时候就完全被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无畏主宰了。我那群先后分娩的孕妇朋友们,统统都是老人带孩子,至少月子里绝对是。因产妇要坐月子,这是我们的生活定律。老人又有育儿经验又有时间又是自己喜添一代新人,带孩子是顺理成章天经地义兴高采烈义不容辞。社会就是这样的,民间就是这样的,代代相传的习俗就是这样的。偏偏我运气不好,落在习俗之外了。我们的老人都是革命干部,都是主张移风易俗的社会主义新派人物,根本就不睬社会习俗这一套。我已经在没有婚礼的结婚中领受过新派作风了,在无人疼无人惜的孕期继续领受,对于孩子出生以及坐月子什么的,我根本就没有抱过幻想。果然正是,老人们来看孩子,也很高兴,摸摸小脸蛋,微笑微笑微笑,然后,走了——我能怎么样?反正我从小就运气不好,认倒霉呗,不害怕呗。不就是带孩子吗?自己带呗!

不过,我得承认,孩子给母亲带来的幸福感,并不能减少母亲带孩子的困难。面对孩子的满心喜悦并不能够让生活变得更顺利。冲天的勇气或者说赌气,并不能够派生出三头六臂。

我得承认,出院后,推开空空荡荡冷锅冷灶的家门,把孩子放进她的小床,日常生活中所有的问题都一起涌来。我心里一下子都是恐慌,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新生儿是否需要枕头?解不解开襁褓?据说给婴儿打包时间短了,双腿不笔直,时间长了又容易捂烂臀部,那么到底打多久的包?孩子在婴儿室每天都洗澡,回家了洗不洗?简陋清贫的小家既没有暖气也没有热水淋浴,怎么给孩子洗澡?医生吩咐回家后两小时喂一次奶,在医院是喂好了可以交给护士,在家里刚刚喂完她就溢奶了。等她溢完了擦洗干净了再喂奶,喂完了竖抱在怀里,在后背左拍右拍,往往要拍20分钟,小家伙终于打出嗝来。据说打了嗝就不会再吐奶了。仅一次喂奶就要花两个小时。难道一天到晚永不间歇地只做喂奶一件事?我自己连吃饭时间都没有?我不好好吃饭,奶水没有了怎么办?怎么给孩子掏鼻子?那么一丁点儿小鼻孔,棉签都伸不进去,但她鼻腔塞了,呼哧呼哧的,看着就心疼,怎么办?脐带刚刚结痂却又有红肿迹象,怎么办?

我只有月子里的30天产假,除了独自带孩子——孩子的父亲照常上班,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回家还要吃晚饭,我还得为他买菜做饭。孩子父亲会在夜里帮我给孩子把把尿——听听:他是帮你,而你是必须。我得承认,我一边带孩子一边掉眼泪,无数次,无数次。有一天深更半夜,孩子毫无预兆地呕吐起来,吐完奶水吐黄水,怎么办啊怎么办?!吓得我六神无主号啕大哭,跪在凌乱不堪的床上,怀抱着孩子这么拍那么摇,可孩子就是呕吐不止,床上身上到处都是湿的,孩子也哭了,丈夫急得团团转。年轻人的局限啊年轻人的傻啊,连想都想不到去打个120急救电话,那时候也根本就没有电话,外面大街小巷都黑乎乎的,省直机关门诊是下午5时就下班关门了。家里老人倒是居住在附近,可是谁敢半夜去吵醒他们。怎么办啊上帝啊!

在这绝望的紧急关头,我蓦然想起一本书!美国本杰明·斯波克博士写的一本书——《婴幼儿养育大全》!我赶紧把书拿出来。谢天谢地,正有“新生儿呕吐”这一章!斯波克博士仿佛深知我心的老人,第一句话就说:“如果你的新生儿突然呕吐,请你别着急,一般是不大要紧的。”就这一句话,安稳了我的心。接着书中说清楚了为什么不要紧的道理,分析了呕吐的原因,指导了几种应急的具体处理方法。我们按照书上说的一一去做,孩子停止了呕吐,很快安然入睡。冲着这本书,我不禁流下感激的热泪。

这一夜,我只打个瞌睡,一个激灵就醒了,再也睡不着。另一个我,作为作家的我,苏醒过来。我受到极大震撼,脑子异常清醒:好书是多么重要啊!好的文字是多么重要啊!为什么我是学医的,我有小儿科医疗课本,我也买了《家庭日用大全》和《婴儿喂养手册》,可是事到临头,我的所学毫无用处!我们这些书本,都是老生常谈,大而化之,满纸概念和教条,理论与实际空对空,并且这一类书皆是抄来抄去,皆是大口大气的权威和医霸语气,皆是没有丝毫个性与人性关怀。我想:医学如此,文学岂不是也如此吗?!原来中国文字与书写的“假大空”意识与习惯,是多么普遍和根深蒂固啊!联想到自己的写作,联想到自己正在努力挣扎的“新写实”,联想到我的写作在这种普遍而强大的社会文化意识下,将来有可能遭遇的误读、否定、冷落甚至抛弃,再又转头想到孩子的抚养,以及孩子的教育,我怎样做才能够让我孩子健康又快乐,顺利又出息?总之,满脑子思绪乱飞,久久不能够平静。

我是在1988年8月20日,离我孩子的出生还有整整两个月,在汉口武胜路新华书店,买到这本书的。当时翻阅了一下,觉得写得十分客观细致,抚育婴幼儿的常识与儿科医疗水□□融,并且,我发现美国人抚育婴幼儿和我的状况一样,就是父母自己带孩子,根本不存在什么爷爷奶奶之类的老人。当时我毫不犹豫买下这本书并借过售货员的圆珠笔,在书的扉页上记录了年月日,并羞涩地写道:妈妈为毛头购买。在没有孩子之前,自称“妈妈”都是那么令人害臊,当然又甜蜜。

而真正认识到本书字字珠玑,就是料理月子里这次要命的狂吐,简直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开始认真阅读,学以致用,日常就放在手边,全靠它指导我了。斯波克博士的书开篇就告诉刚刚做了母亲的妈妈们:“要相信你自己。你的知识比你想象的要多。”他写道:“你不要把周围人的话句句当真,也不要被专家们的话吓倒。要敢于相信你自己的常识。如果你处之泰然,相信你自己的直觉,并且按照医生的嘱咐去做,抚养孩子并不是一件复杂的事情。”

他还说:“事实上,父母对孩子的天然爱护远比懂得包尿布和调配饮食更有价值。每当你抱起你的婴儿——姑且假设是女孩——即使你最初做得笨拙;每当你为她换尿布,替她洗澡,给她喂食,对她微笑,她就会感到她是属于你的,同时你也是属于她的。世界上任何其他人,无论怎样富于技巧,都不能给她那种感觉。”——我太需要这样的经验和鼓励,太喜欢这样的分析和提示了!

尤其是斯波克博士的育儿观点,为我拨云见日,他说:“人们越是研究养育法,就越是得出结论:好父母通过直觉获得的养育法一般要胜过其他任何养育法。”我这初为人母的懵懂,稀里糊涂的脑子,终于照射进了一线光亮。我意识到,我们再不可以似现在这般,遇事慌乱,临时抓瞎,人云亦云,不知所从。

然后,慢慢地,瘦弱的婴儿白胖起来;慢慢地,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努力去做,上班之前,小阿姨也还是被我请到了。是的,我很累,很辛苦,小亦池人生的第一个月,几乎患上了医学书上告诉我们的所有的婴儿常见疾病。我生孩子以后,完全没有产后的丰腴,腰酸背痛欠瞌睡,夫妻抱怨争吵,烦恼和流泪也不可能没有。但我们的生活也精彩纷呈:孩子的种种疾病和生活的种种困难,我们都熬过来了,都战胜了!最主要的是眼看孩子一天一个样,是这样神奇有趣!满月之后抱出去,人见人爱,她那缎子一般的白嫩皮肤,引得多少路人驻足叹奇:哇,这孩子怎么这么好啊?!我真是被夸得开心和骄傲!与自己孩子朝夕相处、共渡难关、每时每刻都在一起的日子,就是这样不可替代,孩子是认人的,孩子就是和我们自己亲,亲得不得了,我们母子任何时候都可以息息相通心心相印,所有的相视一笑都有故事。这感觉真好!真是值得!很快,当一般大的孩子都还没有开口的时候,忽然有一天,我猝不及防地,就发现小亦池冲着我叫道:姆妈!我的那个热血沸腾啊!沸腾到烧得脸颊发烫!

我好几个朋友的孩子第一句话是:奶奶。朋友们对我又羡慕又嫉妒,开玩笑说小亦池应该叫:书!是啊,真没想到:一本好书,竟有这样的好!我心态终于平衡了。可见,人的福气并不一定靠人带来,靠学习他人智慧,福气也许来得更为稳定和长远。可不,那又是十分忙碌的一天,我去外面倒开水,不经意将八个月的小亦池放在了地上,等我意识到自己竟马虎得忘记把她放入推椅,我连忙返身冲了回来,我的天!我八个月的女儿居然扶着床沿稳稳站在地上,笑吟吟地望着我。我万分惊诧,一下子跪在女儿前面。

“来,走,走到妈妈这里来。”我试探着鼓励她。

小亦池只犹豫了片刻,就迈动了她的小腿,真的朝我走过来了!一双浑圆白胖的颤颤巍巍的小腿啊,在阳光灿烂的6月间,忽然就开始了她的第一次行走。我喜极而泣,紧紧抱住了我的孩子。我才八个月的孩子,一直被父母抱在怀里的孩子,突然放在地上,就会走路了——这就是自己带孩子的好处和幸福——没有错过孩子关键的每一步,每一步都是惊喜,每一步都是第一个分享者,每一步都是属于我自己的宝贵财富,在以后若干年里,当孩子长大成人离开你以后,当你进入耄耋之年,一个人还能够吃多少?还能穿多少?唯有血浓于水的亲情经历与记忆,一辈子,受用不尽。

被教育吓坏了

小亦池周岁了,我们大有苦尽甘来的感觉。以后的日子应该就是俗话说的“有苗不愁长”了。我想我可以不再像从前那么紧张了,我可以任由孩子在室内走动摸爬,我可以躺下舒展一下酸痛的身子骨,也可以开始拿出时间写作了。

为了庆贺这个来之不易的周岁,我们为亦池举行了一个民俗的抓周仪式:让亦池坐在大床中央,将书本笔墨、胭脂口红、算盘计算器、锅碗瓢盆,还有玩具手枪、玩具动物、玩具农具等等摆放在她的周围,然后兴奋地等待她抓起某件物品。《红楼梦》里头的多情公子贾宝玉,儿时就喜欢胭脂口红,抓起来就往口里送。我儿时的抓周,据说是抓了一把香葱,我外公宣称这就预示了我的聪明,尽管其实我并不聪明,作家并不一定是聪明人。不管怎么说,这种民间风俗,不是用来信的,是用来热闹喜庆要为人生增添意趣的。待一切准备停当,我松开了亦池的手,亦池乌亮的眼珠骨碌骨碌转,咯咯地笑着,朝四周逡巡了又逡巡,然后,扑向一把锅铲,坚决地抓起了它。我们大笑。我宣布:我的女儿将来大约是个厨师了。

亦池抓周的故事,本是一个有趣玩笑,我会乐呵呵地向亲朋好友讲述。终于有一天,我的一个好朋友对我来了一记当头棒喝,她说:“拜托啊,你是真傻呀?!厨师是什么好职业?就是伙房师傅啊!过去我们教育孩子,讲的是当科学家和工程师,讲的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现在要求更高了,你没有听说美国硅谷的那些软件工程师,那些博士和博士后,哪个不是小轿车大房子?!亏你还是一个作家,时代进步社会发展了,都还不觉得,到处讲你女儿做什么厨师!人家谁爱听?谁有闲心和你瞎聊?现在大家就一个孩子,出不得半点差错,要聊就聊点有用的吧,看看谁有本事把小孩的学习抓上去,以后要是能考上一个全国重点大学吧,那才算本事!”

我惊愕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我还真是没有想那么多,也还真是没有那么去想,我孩子才满周岁呢,搞那么紧张干什么?

朋友反驳我说:“周岁不小了,已经会走路会说话了,就应该抓紧她的学习了。学习成绩当然是从娃娃抓起了,要不将来忽然就能考上重点大学?!我看你有点二吧?”

忽然我觉得自己的确是有点二。朋友提醒得不错,人们传颂的还是轰动全中国的神童宁铂,还是干政、谢彦波等那些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的少年大学生。尽管十余年过去了,当年中国媒体对全国人民进行的狂轰滥炸式宣传,已经深入人心。人们对宁铂两岁能够背诵30多首毛泽东诗词、五岁学中医开处方、十四岁被中国科技大学破格录取的故事,依然津津乐道,心驰神往。干政切瓜的故事,宁铂父亲如何严格辅导宁铂学习功课的故事,被演绎得神乎其神,依然强烈地鼓舞和引导着我们这些幼儿的父母们。不错,我们一群父母或者妈妈,带孩子在公园玩耍,大家的确不会顺着我的话题走,而是热烈地从神童一路谈论到眼下:某个同事或者某个邻居的小孩,谁谁经常获得数学竞赛奖;谁谁一举考上了清华、北大;谁谁考取了公派出国留学。年轻妈妈们,羡慕得双眼贼亮。而我,则被晾在一边。与我前后做母亲的女记者朋友,依然调侃我,说我看起来很细心的人,其实是没心没肺。因为妈妈们都纷纷咨询她,哪里开办了幼儿数学班?汉口青少年宫的幼儿培优班怎么样?幼儿兴趣班哪一家最好?某某老师是否最神?他只在自己家里秘密开班辅导,不通过熟人介绍人家根本都不接收,多少钱都不接收,因为一旦进了他的班,以后的数学考试,绝对就有把握了。听说还有某某老师,特点是会抓题,每逢大考,抓题几乎八九不离十,只是收费比较昂贵;不过那也合算啊,谢谢你替我介绍一下吧,谢谢啊谢谢!

千万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句貌似至理名言的忠告,在我们年轻父母中口口相传,然后报纸上也频繁使用,大家更加迷信这个虚假伪劣的真理,我身边的一群妈妈们,一再用这句话来提醒我、激励我、邀约我一起去寻找那些据说很成功的幼儿教育老师,当然,口袋里一定要带上可观的钞票。

为了孩子,我去了。我去了武昌,著名的华师一附中附近的一家幼儿教育早期开发班。去看了青少年宫的各种幼儿培优班。去了神秘地开设在私人家里的幼儿班。越跑我心越凉,首先是收费高得惊人,同时父母要带孩子长途跋涉,挤车,轮渡过江,吃喝拉撒都多有不便,小孩子很是受罪,一周岁到三周岁的幼儿有时候还需要带尿布呢,就被当作学生来要求了。上课时候,孩子被严加约束,要和其他小朋友一样端正坐好,不得随意动弹,必须认真听讲——我的天,才多大的小孩子啊!有个两岁孩子一节课坐下来,尿在裤子里了,那个羞辱和绝望啊,哭得气都要断了。在我观察和了解了社会上形形色色的各种幼儿教育班以后,吓坏了。原来这就是教育?原来就是将来考上重点大学的起跑线?

惊愕与反感,强烈地冲击着我。如果不是我自己生育了一个孩子,我怎么敢相信这个社会现实?望子成龙原本是父母对孩子爱的心意,应该是父母在孩子成长过程中,不断用自己爱的举动和行为,用自己的品格和德行,去启蒙、引导和树立的一种标准和理想,同时还需要孩子心甘情愿地接受并慢慢转化成为他们自己的主观意识。怎么眼下就变成了如此急功近利的社会现状呢?父母们怎么就盲目到了无知的程度,居然深信并接受如此违背天理和常情的教育方式呢?

普天之下,所有的幼小生灵,无不有一个自然成长的过程。天真快乐地吃睡玩乐逗耍,这是幼小生命的本能启动,它们本身就包含着丰富的生命知识,远不是什么英语录音磁带和识字课本可以替代的。我自己也是从儿时过来的,我扪心自问,就不难发现我们幼年、童年以及少年时代那些更加自然的成长经历,其实是最宝贵的,那是我们对世界最初的认识、理解和感情基础,是我们一生的记忆源泉和个人性格的决定因素。我发现,那些亲密抚育我们的人,事实上就是我们一生的老师和榜样与亲人。像我这样,与自己孩子从婴幼儿时期就密切相处的母亲,我自己才是最关键的教育。我最关键的是首先教育好自己。正如斯波克博士在书中说的:“孩子是通过观察他们的父母来学习尊重、爱和得体的行为的。”

课本教育只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单纯知识的教学。读、写、算永远都是工具。一个没有学过算术的孩子只要送到店铺当学徒很快也能够学会计算。一个人若要稳稳地立足于世界,能够应对世道的各种变化,取得稳固的成功和成就,他需要的是与他自己个性相得益彰的各种知识和能力,其中最主要的是如何与人相处,因为社会是人组成的,“尊重、爱和得体的行为”才是为人处世的最重要知识和学问。

通过一段时间的犹豫不定,再左思右想和反复考虑,我确信了自己没有错。我一周岁的孩子比别的孩子更多学会了读写算,并不等于就更加接近了将来的理想。我得信任常识:更重要更广博的知识几乎都不是课本知识。我得让我孩子从生活中学习生活,从游泳中学习游泳。仅仅才一周岁的孩子,就是要她喜欢玩耍,喜欢吃饭,喜欢步行,喜欢说话,喜欢笑,对所见所闻都感兴趣,摔跤了能够一骨碌爬起来。让孩子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自然地获得这个阶段应该有的成长经历和经验(包括教训),这就是教育。在孩子任何阶段的拔苗助长都是残害,尤其是人为的、根本就不可能助长的那种拔苗,简直就是在摧毁生命。

千万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纯粹是一个完全不能够成立的狗屁逻辑。因为人生根本就不是一场简单的比赛,更没有什么整齐划一的起跑线。美国著名发明家爱迪生一生只上过三个月小学,他的学问都是靠他母亲的教导和自学得来。从小被人们认定是低能儿的爱迪生,学校都不看好他,正是他母亲对孩子的深爱和耐心教育,使他成为了一个伟大的发明家。还有无数成功人士的成长先例,都在证明一个人的成功,有可能在任何年龄任何阶段,而教育的正确方式,只能是深爱和耐心。我们今天怎么啦?

还有我们孩子的快乐、健康和幸福呢?这不都是每一对父母对孩子的终极心愿和目标吗?可是如果在婴幼儿时期开始就遭罪,一直遭罪到二十年甚至三十年,我们的孩子不就已经失去了人生最好时光的快乐、健康和幸福吗?更何况一个人小时候成绩的好坏与若干年之后的成就往往不成正比,一个人天生兴趣和才能爆发与显露的时间和年龄也都不可预知,我们做父母的这样不顾一切地强行逼迫孩子学习课本知识,倒有可能断送了自己孩子的一生。

我热烘烘的头脑冷静下来。我才不相信我亲眼见到的所谓教育的鬼话。我绝不忍心让我孩子受早期教育的罪。妈妈们无奈地说:“大家都这样,社会都这样,我也不想让自己和孩子辛苦,但是你不这样怎么办?”

是啊,大道理谁不知道?真正做起来,就不容易了。是啊,好无奈!你不这样你又能怎么办?绝大多数父母似乎都无法从流行的教育观念和模式中突围出来。潮流的力量太强大了,几乎人人都被潮流裹挟,身不由己跟着跑。大家都在逼迫自己的孩子学习,用超大量的课本知识全部侵吞孩子自然生长的生命知识和生命快乐。

我再也无力反抗这众口一词的巨大现实。我沉默了,我不再试图说服其他家长。我选择独善其身。

我是一个母亲,我天生的使命就是护犊子。我就是看不得我孩子受罪。我横下了一条心:我就是要我孩子快乐、健康和幸福。每一天,每时每刻,而不是虚无缥缈的将来。如果我孩子长大了真的去做厨师,或者就是一个普通的劳动者,只要她自己感到快乐、健康和幸福,那就很好。再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无论做哪一行,只要做到最好,那就是有出息。

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必须尝试一下维护自己的好梦。我要把扑面而来的这只“教育”老虎打回去。

孩子的强大超出想象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结婚生子,代代繁衍,生生不息,这是自然规律,哪里有那么复杂和可怕?!在人类进化的几百万年里,学校这种形式才诞生两千五百多年,学校之前的人类不照样文武双全充满生命力和创造力吗?我们现阶段恶性膨胀地以分数取人,以重点学校取人,完全是近三十多年来被拜金主义侵蚀的结果,严重戕害着孩子们的生命力和创造力。谁说我们的幼儿从小非得接受培优班、课堂和老师的授课?!

其实,孩子的生长和生活能力,比我们以为的,要强大得多。

小亦池快三岁了,该上幼儿园了。我首先征求她的意见。小亦池说她特别想上育才幼儿园。育才幼儿园正好就在我们单位附近,是大屋顶红墙的教会房子,像图片和动画片里头的房子一样漂亮,亦池已经多次看见幼儿园的绿树红墙秋千架了,她非常喜欢。

好吧。那么我们就去上育才。可笑的是,我没有想到,育才幼儿园是市直机关幼儿园,是全市最好的重点幼儿园之一,人家只接受干部和官员的孩子,不接受我这个事业编制人员的孩子。作家又怎么样?作家这个职业是好听不好用,中看不中吃的。平时发表作品,频频获奖,被读者认出来要求签名,自我感觉还是良好的,可是一旦遭遇铁一般的体制现实,立刻就跟霜打了一般,蔫蔫的一副倒霉相,哪里还有什么感觉。多次托人,多次都没有结果了。哪里知道,小亦池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最后我灰心丧气地与她爸爸商量,说求人太难了,我们干脆上别的幼儿园算了。

小亦池忽然插话了。她说:“不!我不上别的!”小亦池理直气壮地说:“妈妈你不可以直接进去告诉一下幼儿园的人吗?他们可能不知道我们离得很近,小朋友应该都是就近入园的。”

就近入园?!就近入园是政策规定,小亦池竟然知道并运用得如此恰当!

“你怎么知道‘就近入园’?”

“这是规定呀,杨柳妈妈这样说,石头的妈妈也说,你和爸爸总在这么说呀。”

我破涕为笑。我被小亦池逗乐了。我觉得我不满三岁的孩子好生了不起,啥幼儿班都没有上过,显然自然成长已经给了她生活能力,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好吧!我再去找人!孩子让我增添了无穷勇气。小亦池参与家庭事务了,并且有条有理,像模像样的——惊喜大大提升了我的精神,使我这个特别不善于求人的人,也尽力克服自己的怯意,想方设法去求人。终于几经周折,我找到了人事局有关领导。领导给幼教科科长签了批条,幼教科科长终于肯接见我一下了。科长口气很大地对我说:“目前我们正在搞经济体制的改革开放,教育体制都在改革开放,幼教事业也不例外,也要上新的台阶也要发展,因此局里有规定,指标以外的学生必须交纳赞助费。”

我立刻明白是要收钱。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这个社会潜规则我明白:所谓“重点”,就是收钱。我马上表态完全赞同,当即就去财会室交了800元赞助费——交得心里直哆嗦,那可是一大笔钱。那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加上小保姆,两人工资半月就用光,其余日子全靠我的稿费度过。

但是,我们同样还是那么狂喜:毕竟,小亦池的愿望实现了!而且,这是小亦池自己参与的决策!小亦池人生第一个明确的社会目标,在她自己的坚持和参与下,得到了圆满的结果。我们加餐,喝酒,给小亦池喝汽水,一起举杯,表扬她,夸赞她,祝贺她,手拉手唱歌。

如愿以偿的一天终于到来:小亦池要上幼儿园了。

不过我想,亦池毕竟还不满三周岁,孩子毕竟是孩子,一般小孩子在妈妈身边和家里待习惯了,口里说是喜欢幼儿园,实际上进了幼儿园,最初一刻没有不别扭的,开始几天大哭大闹不吃不喝的不算奇怪的事。我两个朋友也陪我们一起来幼儿园,她们同是准备帮我哄孩子的。

办完入院手续,我牵着亦池的手把她送到班级。她班级的小朋友正围坐在草坪上,老师是一个年轻姑娘,她微笑着向亦池招手。我松开了亦池,鼓励她自己走过去。亦池慢慢走向陌生的老师和班级,忽然,她停住了,转身跑回来。

我想:坏了!要哭鼻子了!要打退堂鼓了!

不料,我的小亦池,走近我,愉快又平静地对我说:“妈妈再见!”然后再一个转身,坚定不移地汇入了属于她的那个群体,她将生平头一次与陌生人在一起度过一整天,对于一个不满三岁的孩子来说,这是很不容易的生活巨变。

我在幼儿园的栅栏外面偷偷观察了好久,我的孩子已经坐在小朋友的圆圈之中,她始终没有惊慌失措寻找妈妈的迹象。没有哭,没有叫喊。我的朋友们很吃惊,说:这孩子少有!只有我明白,不是我孩子特别,是我孩子事先就已经知道,她能够进入育才幼儿园呢,是来之不易的,其中就有她自己的一份努力。如果不是她勇敢地对妈妈要求,给父母建议,不是后来我们有意识地与她进行一次次的讨论,而是突然给她断奶,把她从妈妈身边扔进一个陌生地方,我想小亦池同样会畏惧、害怕、哭喊和逃跑。小亦池虽然年纪小,通过与父母共度时艰,她那小小的心眼里,什么都明白了。我以为,这就是教育。

我的小亦池,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在进入社会大环境之后,过于文静温良的她,没有接受幼儿课本学习的她,能够在幼儿园生存得好吗?据说幼师也会把小朋友们划分为三六九等。幼师会宠爱和表扬一些学会了更多文字和数字的孩子,同时嫌恶和批评另一些不爱学习、不墨守成规的孩子。我的小亦池实在太野了,她太喜欢大自然,太喜欢小朋友之间的疯逗追跑。她会不会让幼师不待见呢?会不会受到小朋友的欺负呢?

很快,小亦池就以她在各方面的出色表现让我放下心来。主动入园的孩子,精神状态和各方面的能力,当然胜过那些被动入园的孩子。初进幼儿园,孩子们遭遇的最大困难,莫过于“大便”问题。幼师最郑重宣布的纪律之一,就是小朋友们不可以在幼儿园大便。据说这是为了全班的集体荣誉,为了保持班级的清洁和空气良好。幼师要求孩子们要么在清晨入园之前,要么在黄昏放学离开幼儿园之后解决大便的排泄问题,绝对不能在班级拉“臭臭”!如果哪个小朋友在班级拉“臭臭”了,那天他就得不到象征荣誉的一枚小红花。小红花由幼师用红纸剪成,每天放学之前颁发给当日的好孩子。孩子们的名字和照片悬挂在教室的一面大墙上,小红花则逐日粘贴在孩子们的名字下面。

这种管理方式很残酷也很奏效,入园三天就能唤醒所有孩子的荣辱感,谁都希望自己每天都挂小红花,每天都让接送自己的家长有脸面。为了小红花,许多孩子都能够做到把双手背到身后,直挺挺坐一节课;能够认真学习写字、画画、数数和唱歌;能够好好吃饭不管是否有食欲;若有饭粒掉在桌子上,都会立刻捡起来飞快塞进嘴里;也能好好睡午觉,一旦躺下来就再不敢吭声,更不敢和其他小朋友说话逗闹。可是,孩子唯独做不到的就是憋大便,这种要求超过了孩子的生理控制能力。

最初我并不知道这条纪律,一段时间以后,我发现了两点古怪。一是几个表现挺好的孩子,名字下面经常空白,总是得不到小红花。这些孩子在家长接送的时刻面红耳赤,羞惭地拽自己父母的手,要他们快快离开,不让他们看光荣榜;二是亦池每天放学回家,进门就直奔卫生间,有时候简直迫不及待。在我的追问之下,亦池才说那些得不到小红花的孩子,是憋不住大便“出丑”了。

怎么出丑呢?亦池说:“他们睡午觉的时候把大便拉到床上了,还有人是拉在棉裤里头了,他们污染了班级的空气,所以不可能得到小红花。老师骂他们是傻子,说他们太出丑了。”

闻此“纪律”,我大吃一惊,当时就愤怒了。我说:这是幼儿园吗?简直太不人道了!别说刚刚入园的三岁孩子,就是成年人,也不可能被这样约束啊!俗话还说得有:拉屎放屁,天经地义。当今社会,一个大城市最好的红旗标杆幼儿园,居然不让孩子大便!

我的小亦池,却比我冷静多了。她居然是安稳和常态的。她要我别这么急,她讲她自己是没有问题的,她完全可以对付,因为她有“办法”。小亦池的“办法”就是:不吃。在幼儿园三餐她都只象征性地吃一点点,回家以后的晚餐才吃饱一顿。“所以,”她说,“大便就可以不在班级臭臭了。”

三岁多的亦池有一段时间特别爱用“因为”和“所以”。她说:“因为老师不高兴小朋友告诉家长,所以妈妈你不要在我们班批评老师啊!因为所有幼儿园都是这样的纪律,你有什么办法?”

我愕然。

亦池又自豪地说:“妈妈你看我都是小红花!”

我心里五味翻滚,又忧又喜。忧的是这孩子怎么如此逆来顺受呢?过于逆来顺受是否会导致她失去个人竞争意识?当然,这是做娘的复杂心思而已了。我也知道孩子如果像我这么凡事较真固执己见也未必就好。倒是眼前喜的成分更多,我喜的是这孩子小小年纪,面对如此不合理的苛刻纪律,居然有如此强的应对能力和包容心态,或许这是更加强大的个人力量呢。

遇事不慌,善于变通,这是作为一个成年人的我,都难以做到的,三岁的小亦池够可以的了!仅就“大便”问题,就足以使她在老师和小朋友面前显示她的能力、尊严和体面。小亦池从来没有“出过丑”,小红花开满了她的园地。

三年多的幼儿园生活,对于小亦池来说,几乎可以说是辉煌的了。吃饭,喝水,睡觉,穿衣,料理自己的大小便,唱歌跳舞做游戏,小亦池样样都能行。音乐天赋也表现出来,径直走到老师的风琴前面,就弹出音阶来。幼儿课本的学习,那些简单的读写算课程,对于小亦池来说,则完全不在话下。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超过不少进行过幼儿早期培优班的小朋友。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亦池在幼儿园出色的表现,初步验证了我对教育的正确理解和倔强的实行。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坚持实行的三条原则,逐渐变成了我们的生活习惯。

第一条就是:让小亦池尽情与她的小朋友相处和玩耍。

一个人最需要学习和适应的,就是与人的相处。与人相处的能力包括识别人的慧眼,是人生一辈子的功课。这门功课如果成绩优异,那么她的生命就会拥有更多的自如和快乐。这一点,已经由我自己反证出来。由于出生于政治运动时期又是被“革命”和打倒的对象,我自小就怕人,极其不善于和他人相处。当然,我侥幸做了作家,无须与他人合作,可以独自劳动靠自己双手吃饭。可我不能够指望侥幸也落到我孩子身上,我孩子不要成为一个孤僻的人,她应该在人群中如鱼得水,获得更多的收获和快乐。因此,我的小亦池只要她乐意,她就可以整天和小朋友玩耍。正如李白的诗词:“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至于我的亦池将来是否有青梅竹马的故事,那是玩笑了。我希望的是:我的孩子从小就可以获得广泛的识人与阅世机会。

第二条就是:顺从孩子与生俱来的天性,让她在最开放的状态中接受自然启蒙。

小亦池酷爱大自然,满月以后每天睁开眼睛,就挣扎着要奔向户外。那时候我们经常在清早六七点钟就到了水果湖儿童公园。好吧,既然我的孩子最早表现出来的就是对大自然的好奇和渴望,那么我们就首先与大自然交好,就让我从大自然铺设一条孩子的求知之路吧。

平常好天气,我们都在户外活动。我们在公园、在动物园、在长江边、在湖畔,在草地山坡树林。我们划船。亦池面对老虎、面对大象,她可以耐心地守候到与它们目光交接。我们任由小亦池指手画脚地与动物说话聊天。沿着季节变化,我陪小亦池看蚂蚁搬家,看蚯蚓钻地,听各种鸟儿鸣唱,闻各种花朵的芬芳。蜘蛛的故事,种子与苗芽的故事,风穿越建筑物的声音,雨落在皮肤上的感觉,风的漫长旅行,清晨阳光的美景与黄昏落日的瑰丽,我都带着小亦池一一领略。

亦池再长大一点,我们便一起养蚕宝宝。一起在窗台上种盆花。一起偷偷观察蝴蝶在我们家的橘子树上产卵,然后每天观察它们化蛹为蝶的过程。我要请大自然这位老师开启这个小人儿的感官世界,要她的眼睛、鼻子、耳朵和指尖都开放而敏感,善于感知和接受周围的事物;激发她对未知事物的探索;让她通过自己的感悟获得丰富的知识,慢慢懂得并且学会愉悦、敬畏、喜爱、同情、怜悯、赞赏与爱。

以我自己幼年的记忆和对先哲圣贤们传记与著作的阅读,我相信,一个小孩子对大自然的印象和情感是智慧种子发芽的沃土。这样的学习,获得知识的丰厚难以估计,而且这样获得的知识,对一个人具有更加持久的影响力。对于孩子来说,智慧的重要远远超过课本知识。拥有智慧的孩子,课本知识的学习会变得非常容易理解和掌握。而缺乏智慧的孩子,课本知识即便强迫死记硬背也是无法消化的苦果。亦池三年幼儿园的经历,极大鼓舞了我们。我们更加大胆自信地——怎么更加通俗地说呢:玩。疯玩。到外头去玩。

第三条是古老的常识的做法:为孩子讲故事和阅读。

讲故事和阅读,这是我的拿手好戏了。本来我自己每天都要阅读,只是我要把我自己一个人的阅读,变成两个人的阅读。把我儿时向往却又被“□□”的熊熊烈火烧毁的许多童话,借女儿的东风让我自己重返童年时光。《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伊索寓言》以及《西游记》等等,我们百读不厌。当然,已经有电视机了。我们也看电视,主要是看动画片《米老鼠和唐老鸭》、《聪明的一休》等等。

事实上,这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其实没有谁老在想教育问题。日复一日,岁岁流年度,有人先富起来了,有人有钱了,有人买大屋买小车了,有人把家里装修得金碧辉煌。为了赚钱,为了金碧辉煌的大房子,为了豪华小车,有人忙得完全没有时间管孩子,有人的孩子上幼儿园了上学了都是继续由老人接送,继续奔各种培优班、补习班,据说是为了孩子将来的幸福。我们毫不动心,坚决坚持为孩子现时的幸福。现时的我们家,依然别无长物,清水白墙,自行车接送孩子。只是书籍在日益增多,多得占满了两个房间还不止。最好的是改革开放的到来,图书出版量越来越大,我们可以买到许多我们心仪已久的书籍,包括漫画。尤其是国外那些优秀漫画家的作品,比如德国漫画家卜劳恩的漫画《父与子》,每一册我们都会抢着买回家。自然还有丰子恺的漫画。我们和亦池一起看、一起笑、一起乐,十分开心。我们家书房就是小亦池的游戏室,书籍就是她的玩具。坐拥书城的家庭环境和充满书香的家庭空气,在我看来,人在这种空间里,可以宁静致远心驰神往,是很惬意的。小亦池果然就是十分惬意,一个岁把两岁的小小孩儿,走路都还不够稳当,却最是喜欢大部头书籍。从书柜里搬出她的大部头书籍,一屁股坐地上,胡乱地又认真地翻阅,有时候还作口中念念有词状,真是叫人忍俊不禁。

正是在这样玩耍一般的翻阅之中,小亦池自然就认识了许多字并十分自然就触类旁通了。后来一上学,不仅幼儿园的课本对亦池易如反掌,小学六年,亦池也没有遇到多大困难。我们并没有费什么力耗什么神,我们就是始终和孩子在一起。不离开她,自己去打麻将去打牌,一玩玩一天;不把她丢在爷爷奶奶家里,自己一出差一个月乃至几个月;不离开她,据说是为了她的将来去做做不完的生意赚不完的钱;不离开她,据说是自己也必须有事业,去读这个班那个班拿这种文凭那种文凭;尤其是妈妈,小孩子离不开妈妈,妈妈不离开孩子,任何理由都不是理由。就这样,和她在一起,发现她的能力,惊叹,表扬,鼓励,开心。

母亲溺爱是必须的

人们都说不要溺爱孩子,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是彻底杜绝溺爱,还是摒弃部分溺爱?孩子的哪些表现不可以溺爱,哪些表现又可以溺爱?当我成为母亲,我发现,作为妈妈,对自己十月怀胎的孩子,没有溺爱,简直不可能!

我们人类的孩子生出来是那么弱小,处于半发育状态,不像许多动物,比如大象,它们会怀孕22个月,小象在母亲子宫里完全发育成熟,具备所有生存能力,出生以后几分钟就站立起来,几个小时后就能行走奔跑,自己吃东西,懂得钻进象群的中心部分以保护自己的生命,懂得分辨敌友并且懂得趋利避害。人类的孩子在胎里发育只是完成了一部分,还有许多的部分比如性格、脾气、分辨敌友、趋利避害,都需要经过社会磨砺,才能够逐步发育成熟。

在我决定要孩子以后,我开始对孩子以及他们的父母特别敏感。我看见很普遍的现象是:给孩子一颗糖,去去去,一边玩去;吵什么吵?再吵不给你吃;要钱吃零食,给钱,自己去买,孩子买的什么和买了多少,大人不管;听话啊,再不听话就不给零花钱了;考试得了100分,马上给你买名牌。

以上诸如此类的爱或者溺爱,都是要我引以为戒的。我无数次地想:以后我可不能这样打发和对付自己的孩子。我以为太过随意的滥爱,会损害孩子正常的心智发育。做妈妈的在孩子出生后,更有责任继续帮助孩子完成她的发育,直至她适应社会,适应生存竞争,当然,最好还可以有能力赢得优越的生存。因此,怎么溺爱孩子,是我一直都最放不下的心思,也是我最小心翼翼的行为,因为我非常明白我自己本身就有许多致命弱点,许多不恰当的行为会害了孩子。

我并未傻到认为我孩子完美无缺。恰恰相反,伴随婴幼儿的逐渐长大,我发现了我孩子许多的弱点。她胆小,怕人,隐忍,死活都只憋屈自己。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在她一生的生存和竞争中,怎么能够得到健康快乐和幸福?

亦池小时候,我们的日子是这样清贫艰难,最初两三年,日常生活物质依然匮乏得还是必须凭票供应,小保姆的柴米油盐都是黑市的,没有自己的住房,借居的脸色很难看。鸡蛋那时候很珍贵,我孩子吃的鸡蛋几乎全靠我父母接济,他们不得不在自家阳台上养鸡,把家里弄得臭烘烘的。日子不好过,又在住房、上幼儿园、上小学等事情上,处处遇阻,连遭刁难。我脾气急躁,时常会烦。孩子父亲又易暴躁,动不动就拍桌子打椅子摔东西。磕磕碰碰来了,争争吵吵来了,分歧对立来了。家里一旦有风吹草动,小亦池立刻往最角落里躲避,她要么默默流泪,要么神情阴郁死死沉默。

小亦池是那么敏感和惧怕他人的强势和蛮横。有一次,她纠缠着我不停地和她玩“翻叉”,由于我实在有事情忙,就不耐烦地横了她一眼。立刻,她既不吭声也不哭闹,怏怏离开,钻进她自己的被窝久久不见露面。直到我害怕她憋死,主动过去揭开被窝,小亦池两眼直直傻傻地盯着天花板。我轻轻向她道了一个歉,她的泪水才哗哗流淌出来。

任何时候,小亦池只要瞥见她爸爸把脸一丧,她顿时就会觉得大难当头。一个小孩子,还没长到桌子高,伸手间无意碰翻了桌子上的一瓶止咳糖浆,地板弄脏了,她爸爸一见就恼怒,小亦池吓得钻进桌子里头,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我爬进去强行把她抱出来。亦池在外面院子里玩耍,天黑了很久了还不记得回家,特别是学校的考试成绩单,总是一重地狱。只要亦池成绩单有不够理想的分数,她爸爸当即就有难看的脸色。亦池立刻就会蔫头耷脑,流泪,自闭,整个人完全木然了。

我想我们家的一些亲朋好友,一定会有人以为亦池是笨拙、迟钝和淡漠的。因为在那些短暂的节假日家庭聚会上,大人们多少都有唇枪舌剑夹枪带棒,种种脸色隐藏不满,小亦池常常就是笨拙、迟钝和淡漠的,她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快乐活泼巧舌如簧,不能自如地应对大人们,更没有办法表现出孩子的童言无忌或者甜言蜜语。

每当这些时候,我都不忍看自己的孩子,我心里难受。我开始注意检讨自己,要求自己力戒急躁,力戒脾气大,力戒在争论的时候容易冒出来的强势。我也与孩子爸爸进行多次正式谈话,也希望他能够注意自我检讨,力戒粗暴的毛病。当然,他并不认为自己有毛病,认为只是我毛病太大,以至于吵架更加频繁起来。我改变不了孩子的父亲,我可以尽量改变自己性格,尽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的努力并不能很快奏效,但是我得尽力,为了我的孩子。逐渐地,只要亦池在家,只要是当着亦池的面,我就强烈克制和忍让。

小亦池是个普通孩子,我没有发现她特别的聪明,或者特别的有天赋。在一群年龄相仿的小家伙中间,往往小亦池的反应不是最敏捷的,脑筋也不是最灵活的,语言表达更是讷讷不出于口,胆怯使得她更多的时候是腼腆和羞涩的。但是,只要拥有快乐轻松的心情和氛围,小亦池的表现就会令人刮目相看。比如上幼儿园,从踏进幼儿园的第一步到三年后毕业,小亦池一次都没有哭闹。比如小学期间,全校列队操场开大会,一只老鼠窜进她棉袄里头,她也没有大叫大喊。对于这些出色表现,我无比自豪,我无数次地认定并夸赞小亦池是世界上心理素质最稳定的好孩子。尽管长大后的亦池觉得我有点夸张,但她非常开心。

对于小亦池的性格弱点,我必须溺爱。我的溺爱不是给钱,不是给零食小吃,就是任何时候都维护她、信任她,尽可能为她营造更多的快乐轻松气氛。在这一点上,我不管什么理智不理智。只要谁给我孩子脸色看,谁压抑她,我就要设法排除,哪怕得罪人或者威胁人,我都会做的。亦池初上小学,我就找她们的小学校长谈过,我告诉她,如果她再在学校大会上不指名地讽刺我孩子是因为妈妈有名才得以进校的,我会找报社,会找教委,会找教育局。我宁可与孩子爸爸吵翻直至离婚,都不可以接受和原谅她爸爸对孩子的乖戾脾气:一会儿亲密得不得了,肉麻得不得了,顷刻又可以丧着脸大吼大叫。

我必须溺爱我孩子虚弱的地方,我必须以溺爱增强我孩子的软肋。好让她逐渐适应这个专横跋扈的社会,适应竞争社会的弱肉强食的环境,也许她性格中有天生难以改变的部分,但我可以尝试促进她的心理素质更加强健和强大,慢慢变得不那么胆怯害怕和窝心难受,慢慢往人群当中去——不管他们怎么讽刺打击和掠夺你。往后,长大了,这世界给你找不愉快的人,还多着呢。

奏效了。效果在慢慢显现。小亦池大约五六岁那一年,我带她出去旅行,一群朋友聚会吃饭,其中有个与亦池年龄相仿的小朋友。吃饭的时候,两个小孩子一边玩起游戏来,他俩比赛谁能够盘腿打坐得更久。时间过去了很久,亦池还在端坐,那孩子却再也耐不住动弹起来。可是,输掉的孩子倒先发制人地哭号起来,满地打滚,泼皮放赖,不仅一把拿走亦池的椰奶,还要霸占赢家的那罐椰奶。大人们只好都去抚慰他,纷纷给他好东西吃。我的亦池,没有躲进角落,也没有委屈流泪,甚至都不责怪一句小朋友,只是她自己依然盘腿端坐,微闭双目,一动不动。事后不久,那孩子又来主动找亦池玩了,并且显然有服从亦池的意愿。

小亦池的这一次表现,极大鼓舞了我。尽管她被夺走了椰奶,但是有效保护了自己的内心健康和愉悦,因为大家的赞誉,亦池获得了比一罐椰奶更多的快乐。我则更陶醉于自己孩子的风度了,这风度里有一种高贵庄严的气质,吃亏是福,一个人如果能够吃亏,还有什么失去的痛苦呢?我坚信,人类更高阶段的文明正在中国发展壮大:这一场经济体制的改革开放,多少会把中国从低级的小农社会带向更高级的工业社会,这是历史大趋势。然而无论社会形态,无论古往今来,人的高贵,都拥有更加强大的个人魅力,这种个人魅力就是力量。孩子,做一个漂亮人物吧!

亦池的性格弱点,顺利朝着有利的方向变化和进步着。她不害怕小朋友了,包括那些有攻击性、有掠夺性的。亦池天生的宅心仁厚在健康生长和壮大,在她所必须相处的人群中,亦池安静、温顺、淳厚、谦让,既不争抢话头,也不争抢风头,无论从语言上还是行为上,她都不会刺激、污辱、打压其他小朋友。幼儿园三年多的时间,小亦池基本形成了稳定的性格优点,最终她赢得了小朋友们的爱戴,慢慢身边就有三朋四友了,还经常有一些莽撞勇敢的小男孩,主动替小亦池背书包,屁颠屁颠地跟随在她的后面,不许别人欺负小亦池。许多孩子经常会讨好亦池,赠送一些零嘴小吃,果冻啊膨化饼啊等等。我的小亦池从来不爱这些零嘴小吃,但是她也懂得答谢他人美意。小亦池答谢小朋友的方式是麻烦妈妈。她向小朋友真诚地推荐了妈妈的烹饪手艺,说什么:“我不喜欢吃零食,是因为我更喜欢吃饭,因为我妈妈的菜做得非常非常好吃!”

小朋友大多数都是独生子女,许多孩子被宠得不得了,是家里几代人的小皇帝,以至于他们身边整天都堆满了花花绿绿的零食小吃,反而正经吃饭变成了问题。孩子们都不肯好好吃饭,哪里还可以听得到“妈妈的饭非常非常好吃”到超过零食呢?小亦池绘声绘色的色香味细节描述,使得孩子们露出一副馋相,热烈向往起亦池妈妈的饭菜。终于有一天,我的小亦池就豪迈地答应请客吃饭了。

最初一刻,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才四五岁的小屁孩,搞什么请客吃饭?

亦池乐呵呵地说:“我幼儿园的朋友啊!我的那一帮哥们儿啊!”

小亦池说这话时候的那表情,那开心那顽皮那快活那骄傲,让我完全无法拒绝。可是,在家里请客吃饭,实在太麻烦了!十好几个孩子,我家碗筷和桌椅板凳都不够!而且,我是没日没夜都在写作,平日都是没有什么闲暇的,我自己都从来不请朋友来家里吃饭,实在没有时间,也实在太麻烦了!我的同事朋友们的建议都很干脆,一句话:小孩子当什么真?不理!

然而,我必须溺爱我的孩子。我必须支持我孩子的社会交往与社会活动能力。我孩子必须多多地交朋结友,融入人群,了解人群,以尽量减少胆怯,直至消灭害怕。

我答应了。我在小亦池面前踱来踱去,紧张和担心失败,因为我从来没有请这么多客人吃饭啊!我让我的孩子当家做主地鼓励我,给我打气,给我建议菜谱,再我们一起到邻居家去借桌椅板凳和餐具。整个过程,我的小亦池忙得乐颠颠的,脸蛋红艳艳的,还时常鼓励我。

第一次替小亦池大宴宾客,令我此生忘怀。大清早起床,手拿菜谱,奔赴菜市场,大肆采买。一路小跑回家,择菜料理,红案白案。清洗餐桌餐椅,高温煮沸消毒碗筷厨具。忙得我整个人像鸟一样飞飞的,脚不沾地。

晚饭时候到了,孩子的父母们纷纷送来了他们的孩子,然后约好两个小时以后再来接走他们。我对所有的家长抱歉,因为我实在没有能力同时邀请家长们进餐。

开饭了,我们家里满屋子都是小家伙,满屋子浓烈的孩子气味,小家伙们吃得津津有味,“阿姨,阿姨”的一片叫声,此起彼伏地要求添菜,个个都变得食量惊人。我的小亦池穿梭在她的朋友之间,笑容可掬,扬扬得意,很高兴事实证明了她平日的吹嘘所言不虚,甚至有小孩子称呼亦池为“帮主”了。看着这个场面,我开心极了。

从此,我的烹饪美名在亦池的小朋友当中流传开来。惊回首,简直不敢相信,小亦池在家大宴宾客,居然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延续到小学,又从初中延续到高中,再从英国高中延续到英国大学,乃至发展到不仅在我家吃妈妈做的饭,还在我家让妈妈安排大家睡觉过夜,还在我家集体看世界杯,还让妈妈买影碟在我家集体看恐怖片了。

亦池在英国一直念到硕士的这个暑假,回家不仅带同学来吃饭,干脆还就住在我们家了。任何时候,只要亦池有要求有吩咐,我都乐意。我都会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情,哪怕是很重要的出国或者出版活动,我都会暂停或者放弃,去给孩子张罗饭菜。

其实坦白说,我烹调一般般。我家饭菜都比较简单,也许根本算不上丰盛和美味。那都没有关系,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只想听从孩子的心愿,我只想要她快乐,以便她在快乐中逐渐战胜自身的性格弱点。

考取外校

2001年那个酷热的夏天,持续高温的日子,我们带着亦池,来到外校指定的考场。考试结束,许多孩子奔出考场就哭了:考卷太长做不完啊!我们赶紧问亦池,亦池依然松弛而平静地回答:“我做完了。”

我一听这话,一看孩子这模样,也有几分松弛了,管他多少分呢,至少咱孩子没有被考试折磨,这首先就获得了一个精神胜利。

接下来是封闭保密阅卷。接下来是录取分数线公布,录取分数线为:187分。再接下来就是等待看榜。看榜之前的某一天深夜12点,电信电话开通高收费查分热线。就在那一天深夜,查分热线被打爆,总是占线,总是占线。我们紧紧盯着电话,一遍又一遍地拨打,忽然接通了,在输入了亦池的准考证号码之后,一个四平八稳毫无感情的电话录音告诉我们,亦池的总分为:192分。

再听一遍,录音电话里无情的声音在我们听来充满感情。确凿无疑:正是192分。天啊!超过了录取分数线5分!我的孩子冲破了录取分数线!我们不要前3名,我们不稀罕名次,我们只要考过!考过就是我们的奇迹!

考过了!那个欢欣那个幸福啊,难以言表!亦池,我的孩子,小升初考上了武汉外校。她既享受了快乐的童年又赢得了考取外校的体面,在同学面前一点不丢脸了——孩子们更看重的是这个。

真是憨人有憨福。我的孩子就是很有点憨憨的。

2004年的6月20号,又是一个热浪滚滚的日子,武汉的12万多名初中毕业生进入4005个考场,开始为期两天的中考。

我的婚姻在前一年已经暗中解体,只是在星期天临时装扮成正常家庭,在孩子回家的这一天里蒙哄孩子,为她维持和谐环境,以稳定中考军心。可是她父亲拒绝参与孩子的中考过程,因为,“这都是你自找的”。所以,我就活该吃苦,当然我愿意。我像其他家长那样,在考场附近预订了招待所房间。我也像热锅蚂蚁一样,在烫脚的大马路上来回奔波,买回来西瓜水果瓶装水糕点小吃、防暑降温的头疼腹泻的等等之类东西。跑了好几家文具店,认真购买2B的考试铅笔,此前的调考模考,我都被假冒伪劣骗过。自然,还要为孩子父亲说个好话,说他实在有急事要出差什么的,说他好记挂你但不想打电话影响你情绪什么的。因为其他考生家家户户都是一家老少齐上阵,孩子父亲不露面我怕孩子胡思乱想败坏情绪考试分心啊。

公布中考成绩的时间到了,热线电话却根本没有按时开通。为什么?都不知道。分数与录取线迟迟不公布,小道消息和各种谣言在家长中乱飞,连考试都不能让亦池流泪的却被这些扑朔迷离的录取过程搞得几次三番抹眼泪了。

最后的结果终于公布了:亦池的成绩过了外校高中录取分数线!中考又过了!

有趣的是,还是和初中一样,又是险过!这次外校从本校只录取了280名高中生,按分数排名,亦池第250名。我简直太高兴太满足了!真的我们不要中考状元、不要或前三名或前十名。我孩子不是天才,只是普通人。我们是60分万岁主义者:少一分流泪,多一分太累。我们只要平常快乐与轻松的日子。要每天的,当下的,时时刻刻的不焦虑不纠结不高度紧张可以该干嘛干嘛。健康、快乐和轻松,加上能够考过——这就是我孩子给我这个妈妈最美满的好梦了。

娘儿俩旅行去

亦池收到武汉外校高中录取通知,我们大有劫后余生的惊喜:娘儿俩旅行去也!

趁母女都开心,我得了却一桩心事。把我们大人离婚的真相告诉孩子。是时候了,无需再瞒,再没有必要也再没有可能瞒过高中三年的。事实上,从中考开始,亦池就已经主要在我这边生活,我这边是城郊,中考前一直号称所谓“妈妈的乡下写作屋”,离婚后,我放弃了市中心的住房,带着书籍和皮皮狗定居在这里了。亦池自然而然会跟着我和狗狗了。

那一天,我带亦池在南京路附近的一家百年老店吃上海传统的本邦特色菜。我点了春笋腌笃鲜,雪菜大汤黄鱼,冬瓜咸肉汤以及小碟。我们慢慢等菜,边吃边聊。

我字斟句酌地对孩子说:“亦池,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和你爸爸——”亦池立刻打断了我的话,她说:“我知道。你就不用说了。”什么?我心一惊:“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的孩子,就那样,单纯憨厚,语气安详,她说:“我早就知道了。我上初中不久,无意间在书柜里看到了你们的协议书。”

反而我窘迫了,我们大人一直在费尽心机蒙哄孩子,其实孩子早就知道,并迁就了我们的蒙哄。亦池连忙解释说:“你们不愿意让我知道我就当不知道呗。我觉得你们一定是担心我学习分心,担心我像别的孩子那样闹别扭,不同意你们离婚,抱怨你们不为自己孩子着想。所以我就不吭气算了。”

我扭过头去,南京路上的人群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谁知这人群里头有多少喜怒哀乐?我枉为一个作家,竟然不知道这人世间多少故事,个个都是唯一的,个个都是自己的,都是和任何别的人不一样的!我也枉为母亲,居然要我这还未成年的孩子哄着我,成全我。我的孩子,她不是别的孩子,她有一颗慧心,我怎么愚蠢到拿一般大众标准来推测她呢?结果让她“就当不知道”,倒是实在给她添了麻烦。孩子真是不可以小看的!在她面前装了聪明,我实在羞愧,也实在为这个孩子如此沉得住气感到震惊。一般说来,小孩子都不愿意父母离婚,大吵大闹的多得是。

最后却是我的孩子给了我一颗定心丸,她明确表达了她的态度:妈妈,离婚是你们两个自己的私事,我不会干涉。照我看,你们也是不合适,老是吵架,还是分开好,分开以后你的脾气自然就好多了,再说家里事情都是你做,你也太累了,分开你也轻松多了……

这简直是我的孩子在找我谈话呢!她一边吃饭一边说话,眼睛看着菜肴,轻言细语,似乎漫不经心,神态一如往常还是憨态可掬,一点精怪灵巧没有,是那种大事也家常的气度,我的孩子!

原本我以为还要面对亦池的想不通,受不了,不同意,发脾气,闹别扭,大哭大叫等等。一概都没有,在这个重大问题上,亦池大大超过我的估计,真好,真让我如释重负,我长久担负的解释重负,一下子卸掉了。作为一个逃离了婚姻的单身妈妈,我深深感谢我兰心蕙质的孩子,深到这种程度的谢意,反倒让人内心忐忑,郑重得发愣。只见亦池那雪白葱嫩的手指搁在桌子上,我想伸手去捏一捏都不好意思,无非也就是一筷子一筷子给她夹菜而已。大概我们中国人骨子里头对于情感的态度就是这样庄重,连母女之间的恩情,也只须心有灵犀,默默相敬如宾即可。

再努力也进不了前三名

旅行结束。暑假结束。外校高中的新生活开始了。

开学以后,老师首先就是“修理”学生的傲气:不错,你们都是考进重点高中的,但是,你们不要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就凭你们这两刷子,离清华北大还远着呢!现在,你们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高中三年何等重要和何等关键,你们一定要心中有数!像你们这种一直能够考上重点中学的学生,如果将来考不上重点大学,还有什么脸见人呢?

考不上重点大学,就没脸见人——这是重点高中的日常生活文化,被学校和老师一再强调,成为重点高中学生们的生命意识。考不上就跳长江,长江又没有盖盖子——同学之间开的就是这种玩笑了。

高中一年级,开堂就是10门功课:政治,语文,数学,外语,物理,化学,生物,历史,地理,体育。不久就是家长会,老师警告家长:高中开始了!现在已经不能认为是日常上课,现在应该叫做“备战高考”!是一个非常时期了!你们的孩子很贪玩知道吗?他们很狡猾,他们会在深夜的宿舍打起手电筒打牌,看课外书籍,讲故事、瞎聊天、追星,会撒谎请假外出,跑到网吧去上网。请你们千万不要相信孩子的鬼话,千方百计注意他们的行为,紧密配合学校,严防死守,只有这样,才能谈得上3年以后考上重点大学!

于是纷纷地,有更多的妈妈陪读了,花很贵的租金,租住到了学校附近了,有家长豪迈地说:“这条老命豁出去了!”

亦池豪兴不减,依然邀请三朋四友,举行家宴,孩子们也都乐意来吃“池阿姨的招牌菜”。不过毕竟是高中女生了,不是幼儿园了,人大了更知道害怕,被逼近的现实震慑住了,不敢想象将来高考失利的后果。孩子们现在多是苦笑和幽怨了。她们纷纷向我诉苦:现在她们完全没有时间了,完全没有休息了,高中已经取消了音乐体育以及所有副课,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她们都只有做题做题再做题,考试考试再考试,一个星期天要上这科的培优班、那科的培优班、培优班连接着培优班。现在少女们的书包大得惊人,好几个孩子已经戴上了近视眼镜,个子也普遍不高,肤色暗黄,几乎没有身段的发育,缺乏16岁女孩儿应该有的水灵和窈窕。

第一个学期的期末考试成绩排名,亦池名列第13名,全班总共57个学生。亦池给我分析,这个分数和排名,很可能是她整个高中的最好状况。亦池坦率承认:她再努力也进不了前三名。首先前三名的数学做题,的确都有过人之处,她没有他们聪明,她肯定考不赢他们,前十名恐怕都考不赢。再次,她也不愿意像前三名那样“刻苦”,那样“死做题”,那样除了做题就是做题,什么都不知道都不参与,“傻里傻气地过日子”。最后,亦池更不愿意像某个数学高分者,一受同学们欺负他就只会跑去找数学老师哭诉。

那么,3年后的高考,我们就不难预测了。我们母女反复分析:一般说来,亦池考上一个大学没有问题,但是全国重点大学肯定很难。“可是妈妈”,亦池还是那样的文静却信气和向往的口气,对我说:“我觉得像我这样的学生,应该有资格进入中国最好的大学,获得最好的大学教育。”“是啊,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学生。”我说。我们大笑起来。

妈妈,我要出国

我完全同意亦池的分析和看法。就眼前的教育体制而言,我们遭遇了无法逾越的障碍。

亦池在她求学的过程中,一直进行着跨越障碍的比赛。从幼儿园到小学,从小学到小升初,从小升初到中考,她都有惊无险地跨过去了。但是大学这道跨栏,亦池感觉自己没有把握了。16岁的少女,豆蔻年华,风华正茂,已经有自己的激情和思想,有自己的渴望和美梦,特别希望将来的全国重点大学,其教育是那种追求整个生命的快乐幸福、创造能力和价值感的教育,这样即使她在高中三年卧薪尝胆,也物有所值。我们已经十分关注大学教育。亦池也很清楚地看到,连大学教育也在发生剧烈的变化,资本与市场使得大学日益体制化、官僚化和商业化。大学教育中的学术与思想,自由与创造,显然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和戕害。假设亦池拼命三年,考进了最好的大学,将来呢,也不见得就能够被教育成一个“德智体”全面成熟的青年,也肯定满足不了亦池的渴望和美梦。

亦池行不通了。我们行不通了。

就在这个秋天,这个高一的秋天,在亦池的期末考试结束,班级排名出来之后,一个石破天惊的想法出现了!亦池对我说:“妈妈我想出国!”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亦池神色坚定地重申:“妈妈我要出国!”

亦池作出这个大胆设想的时候,还没有到她的生日,严格说还是一个15岁的孩子。一个妈妈更为担心牵挂舍不得放手的女孩子。

这么一个小女孩子,独自出国念书,那怎么可以?!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

因此,第一次,我并没有太当真。我想冷处理看看,看亦池自己是否激动一下子又过去了。可是没有。一段时间过去,亦池居然自己已经更进一步了,她就那样开玩笑似的告诉我:“妈妈,我在网上找国外的学校啊。”

我说好啊,是个方向啊。

没有想到,我的出国念书只是一个方向,一个设想,一个退路,以为这样想想心里就可以放松一些,“备战”就不那么难熬,等3年以后考不上满意的大学,再出国不迟。可是亦池可不是这么想的,这孩子就是动真格了。已经经常用英语直接上国外的教育网站,在那里认真地浏览和考察着一所又一所中学。

我看着这光景,不免忧虑重重。我诱导亦池,说我们其实是可以转向的,人生除了考重点大学,还有其他许多选择。比如拍电影,从场记开始做起到做导演,或者演戏,或者编剧,或者写作。有多少女孩子,都是乐意进入影视圈,写作圈,乐意成名成家,乐意爆红当明星,甚至乐意只要上央视,就会全力以赴。成名要趁早啊——女作家张爱玲这句话鼓励了多少青少年,亦池也是喜欢张爱玲的。就这方面来说,亦池实在太有条件了。光是我的小说,影视界都改编过十几部了。在我们的生活中,制片公司,剧组,导演,明星,一直都是频繁往来的。起先,我也和许多母亲一样,努力为孩子提供各种机会,带着亦池一起去摄制组,看导演拍戏。导演都是朋友,临时给她安排一个小孩子的角色,那是举手之劳,说不定亦池就一举成了童星呢?

女大不由娘

我指望通过和明星们的接触,亦池会喜欢上拍戏。她和葛优玩,和梁天玩,蔡明一口一个宝贝儿,把她牵在手里,教她折纸鹤,敬一丹把她揽在怀里,和她谈天说地。我记得那是早年,在武汉最豪华的亚洲大酒店,亦池一个小毛丫头,她还嫌人家那英土气,不稀罕。她更喜欢的是有一双柔嫩纤手的蔡明。直到多年以后,那英和王菲唱《相约98》,亦池这才首肯,评价说:“哦,那英现在成熟了。”

亦池去过拍片现场,亦池总是看得嗤嗤发笑。回来就说:“妈妈我不想再去现场了,再去我都不想看电影了,多假呀!”早年,亦池的父亲在电影制片厂工作,也导戏拍片。我们曾经恳求小亦池出几个镜头,小亦池坚决不同意,大家拽她,她竟然哭了。

蒋雯丽来武汉拍我的电影《你以为你是谁》,就住在我们家附近以便和我交流。蒋雯丽与一般女演员不同,文化感很强。我想带亦池去见一见,她却说:“我没有时间。”姜文和我在汉口的一家饭店谈剧本,门外围了多少兴奋的姑娘们啊!闹得我们都无法出门吃东西,只好叫餐进房间。回家我向亦池推荐说姜文是中国最好的演员之一,亦池也只是说了一声“哦!”我也曾经建议她准备一个签名本,她似乎也准备了一个,但是只签了一两次,本儿就弄失了。后来《生活秀》电视剧和电影套拍的时候,我没有时间做饭,她只得跟着我到餐馆和剧组进餐。席间她根本不看人也不说话,还都是人家明星拉着她合影。回家以后,她甩给我一句话,说:“瞧这一台演员啊!我看你这电视剧多半要砸。”

我的电视剧当然没有拍砸。亦池已经女大不由娘了,眼界已经很高了。

还有写作和出书,成为作家,这又是多少孩子渴望的呢。亦池的写作本来也还不错,兴趣来的时候也曾替我的书写过后记。《文摘报》转载了。也曾不止一家的出版社约稿,他们想为几个作家的孩子们出一套丛书。我征求亦池意见,亦池的态度比对待影视要强一些,不忍心打击我,说:“是一个好机会啊。”但是,说了就放下了,也不再主动提起。我见她始终就是没有兴趣动手,只好向出版社朋友道歉,请他们放弃。

以上种种选择,不都也是那种可以追求个人生命快乐幸福、创造能力和价值感的生活吗?可惜亦池没有兴趣。我问她的兴趣在哪里?亦池说:“我也不知道嘛。或者以后,将来,我在我的专业领域,我也会成名成家的。”我问:“你将来的专业领域大概是什么?”亦池还是一脸无辜地:“现在我怎么知道?我还小,还没有找到感觉,你等着吧。”我再一次追问:“你喜欢什么嘛?”亦池还是如三岁时候一样的回答:“喜欢玩。”

我是哭笑不得了。一直都有亲朋好友看我这样带孩子,替我着急,也批评我,说是“总是听小孩子的怎么行?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为了她将来好,强迫一下怎么不可以?太迁就孩子了以后后悔都来不及!”

但是我就是不能够不听孩子的。我就是不愿意强令孩子。不愿意看她露出弱小动物的眼神。再说天生的兴趣和爱好是强求不来的,我只好罢了。

留学择校

我们居住在城郊,我带亦池躬耕自种,吃自家种的蔬菜,与蔷薇、月季、金银花等一些花花草草打交道。第一个春天,这些知情知意的花草就盛开了。亦池喜欢得紧,拿它们当作摄影与绘画的模特。我看我的孩子头戴遮阳帽,在画架面前,一画就是几个小时,如痴如醉,艺术的光芒照亮了她粉嫩的脸庞。我的女孩儿是如此鲜艳明媚,与我家院子里所有花草一样,自顾自盛开,是自然的艳丽又是俗世的糊涂。我这孩子啊!最后她把画笔一搁,说:“妈妈,我还是想念书。妈妈,我想读世界上最好的中学和大学——最好的之一吧。我还想有许多许多我喜欢的同学。”

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我还怎么可以拒绝孩子出国念书的要求呢?我只能鼓励她了,我说:“好吧,世界上的好东西就是属于全人类的,你自己去争取吧。”

在我同意和支持亦池以后,亦池欢喜雀跃,她可以在全世界范围内求学了!

一番奔波以后这才发现,留学中介公司普遍可怕,大都也是唯利是图的。家长进得门来,没有什么话可说:他们会告诉你他们这里的学校资源都是世界一流的,但是首先必须交纳2.5万块钱,签订合同,然后你才有权利获得详细资料。熟人介绍的公司比较正规,会介绍更多的情况,却同样,一旦涉及到具体事宜,就需要事先签订合同;当然价格可以优惠,人家会客气地说“既然是池老师的孩子,那么就2万算了。”

折腾几个月,最后是在一位良师益友的指导下,我直接去了英国大使馆教育处。亦池在外校学的是英式英语,她最想去的就是英国。通过咨询和考察,发现我们的确被社会上的中介搞昏头了。我这才了解到:英国顶尖大学以及一批重点大学录取本科生,必须通过英国的A——level课程的考试。外国学生还必须通过英语语言的雅思考试。这个A——level课程的学习与考试,就相当于中国的高中与高考,并且统一地由全国高考委员会阅卷打分。这个委员会的教授们是公开身份的,其资历、阅历、判卷能力以及公信力,接受全社会以及法律的监督,具有非常的权威性。在英国,有不少类似职业学校的学院,外国学生只要读了预科,就可以进去念书学习专业知识。但是要正经参加高考,必须学习和通过A——level课程的考试。

换一句话说,如果我的孩子要享受最优质的教育资源,要在将来能够选择顶尖的十余所大学,就必须首先学习A——level并且获得高分通过,而不是去读这个预科学校,那个语言学校,那个职业学院,一定是要正儿八经地去读高中。

在趟了几次浑水之后,我终于把事情闹明白了。我从英国大使馆教育处带回了厚厚的一本学校名册。这是英国政府官方发布的学校名录,介绍了上千所中学,当然是英语版的,我看不懂。我把它交给了亦池,连同我了解到的所有情况,我都如实地告诉了孩子。然后,我们母女坐下来,进行了一番可行性设想和探讨,明确了一个方式。这就是:撇开所有留学中介,由亦池自己,直接考察适合她自己的英国中学,并且直接投考。

我知道,我们这是自己给自己设立了一个相当高的门槛,这是一条别人没有走过的路。亲戚朋友的小孩子,多半都是经由留学中介出去的。而亦池,必须自己报名并且参加录取考试。录取了就上学,没有录取,就呆在外校读高中。我也戏说:“不呆外校就去剧组上戏。”

看来亦池真是与演艺界无缘,她倒也认真了,说:“绝不!”

由于我内心还是犹豫不决,由于我真舍不得孩子这么小年纪就离开我身边,也是为了掂量孩子的决心和能力,我们就做出了一个这样的决定。亦池面临的是一个极高难度的动作:报考英国高中。

我吃惊地看到,我的亦池,立刻变得愉快而欢乐,眼睛炯炯发亮,摩拳擦掌的,激情涌涌。也并不觉得我的要求太高。那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又出现了,承诺道:“好的。妈妈,我自己来。”

我的第一个预感是:这孩子能成。

尽管一切都还摸不着边际,尽管前路困难重重,但我相信这个世界就是属于不怕虎的牛犊子们。

咱们打不赢中国重点高中了。咱们打不赢就跑。亦池要开跑了。

在2004年那个寒冷得树枝都冻成冰棱的冬季里,亦池一边坚持着外校的上课,一边挤出时间在网上筛选中学。我们母女反复商量,拟定了几条选择学校的标准:一是该校历年来的高考升学率。亦池当然就是奔着将来的顶尖大学去的。当然是想和中国的顶尖大学比拼一下。当然是不服气了才跑掉,即便跑掉了也还是要证明自己是好学生的。二是我们不选择贵族学校。我们既没有那么多钱也没有显赫的家庭背景,我们做不了贵族也不想装贵族。三是要混校不要女校。这是我坚持的,我希望亦池不要被隔绝在女校,与男生相处也是一种人际关系的学习。四是首选国际学校,这是因为只有各种族的学生多,文化的融合才会更加广大,学校也才会比较注重种族平等以及各种族的伙食特点。

最后,亦池自己还对国际学校作了一个乐观的估计,她说:“什么肤色的人都有,那样一定更好玩。”我的孩子,说的完全就是孩子话。

不久,我们选定了一所各方面条件都令我们满意的中学。和谐中学。我们将校名的英文缩写符号定为:C.C。C.C中学在英国两千四百多所私立中学中,排名非常靠前,也属于重点中学,历年来它的高考升学率是百分之百,而能够以优异成绩进入英国排名前十位的顶尖大学深造的,竟然高达89%左右。

遥远的求学之路开始了。我坐在孩子身边,看着我的孩子飞快地用英文写信,她是直接写给校长莫里斯先生的,写完之后,她把大意告诉我,我点点头,她就轻轻点击一下鼠标,发送成功。就这样,一封沉甸甸的求学信,眨眼就发出去了,令我恍若梦中。我并不敢相信会有什么结果,也不知道是否能够得到回信。因为在我的想象中,似这般重点中学的校长,那要牛到什么程度?那要忙到什么程度?他会理睬一个中国女中学生的来信?在我们的认识当中,谁有本事把中学生直接送进牛津、剑桥、UCL、LSE以及华威大学,那他该是牛到何等地步。

然而,5天以后,莫里斯校长给亦池回信了!我的孩子,在打开电邮的那一瞬间,肃然起敬到忽然退后一步,默默站立。“妈妈!”亦池一声高叫,我心都要跳出胸口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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