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十九

“你太紧张了，肚皮都紧绷着！羊水穿刺原则上讲没有太大危险，你放松配合就好。”隔着防护服和口罩，我听到医生这样对我说。

想起来医院之前，我凑到老公徐海伦跟前帮他拔白头发，手劲大了点，他一把把我推远，厌烦透顶地对我说：“有病吧你？离我远点！”

紧张、恐惧、委屈、不甘，所有的负面情绪一起涌上来，泪水顺着眼角流进两鬓。

泪眼朦胧中，看到医生鼓励与安慰的目光。怀孕四个月来受尽了冷言冷语，想不到唯一的善意居然来自一位陌生的医生。

我抬手擦了擦泪，跟着医生的引导，有节奏的深呼吸……

我叫张欣，今年34岁，是一名三线城市的教师。

七年前，我经人介绍认识了徐海伦。我们这个城市不大，年轻人都往北上广深奔，可选的择偶对象有限。徐海伦比我大三岁，在机关单位工作，中等身材，性格腼腆，为人和善。

刚开始我对他不讨厌也谈不上喜欢，就答应了介绍人先接触一段时间。

都说好女怕郎缠，徐海伦对我是很上心的，每天开着他的二手车接我下班。单位发的米粮水果、购物卡，他都送给我父母。

他是个话少的人，没什么花言巧语，只会闷声对我和我家人好。几个月相处下来我对他的感情越来越深，14年底，我们结婚了。

回想起来，结婚头两年我还是很幸福的。徐海伦不抽烟也很少喝酒，偶尔跟朋友吃饭唱歌，也会十点前回来，还不忘带一份外卖给我。

徐海伦不算是个懂浪漫的人，但情人节、结婚纪念日这类的日子，也会送我鲜花和礼物。

当然，我们跟很多新婚小夫妻一样被催生，也没觉得多苦恼。生孩子这种事，我们打算顺其自然，有了正好，没有也不急。

婚后三年，还是没有孩子，公公婆婆开始有怨言了。有一次我痛经被婆婆撞见，隔天她就跟邻居说，孩子找对象一定要挑身体好的，要是妇科有毛病，要孩子费劲可多愁人。

那年春节，徐海伦的一个做医生的表姐来公公婆婆家拜年，跟我聊得挺投机。

话赶话的，她问我当老师有趣吗，我就给她讲了几个学生们童言童语的趣事。

表姐听了对我挺赞许：“你对孩子可真有耐心。”

一直没说话的婆婆突然插了一句：“自己生不出来孩子，这点耐心都用在别人孩子身上了。”

从那开始，婆婆人前人后、话里话外总要埋怨我生不出孩子，而且话一次比一次难听。

婆婆的话很伤人，但受过的教育告诉我没必要跟老人置气。

徐海伦起初会还嘴护着我，听得多了，他似乎被婆婆的念叨洗脑了，也觉得我有问题，生不出孩子。

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一件事，我亲叔叔家的堂妹，查出了先天性不孕，输卵管闭塞，医生说，不排除遗传因素的影响。

再想到我姑姑也没有孩子，我如遭雷击。连我自己都默认，生不了孩子是我的问题。

徐海伦安慰我：“这不是事儿，别说咱们没有多盼着要孩子，就是实在想要，不还能领养呢吗？”

他越体谅我、对我越好，我就越愧疚。

消沉了许久，我想开了一些。也许不能生孩子也不全是坏事，至少我不用受家庭琐事牵绊，可以一心扑在事业上。

2017年，我在教育局申请的办学资质获批，利用当教师几年积累的教学经验和人脉，开办了一家培训学校。到2018年，又在省内其他城市开办了几家分校。

那两年，我常常出差，几个城市几家学校来回跑，连徐海伦的很多异样行为都是后知后觉。

得知我不能生之后，我们的夫妻生活也淡了。淡了也正常，毕竟我们结婚好几年了，哪能像新婚夫妻那样天天腻歪。

可是当我发现，淡到小半年一次都没有，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18年9月，因为教育局领导要到我在本市的培训学校视察，我出差计划临时取消。送走了领导回到家时，我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了。

徐海伦不是在上班吗？他在家？

我敲了半天门，也没动静。正要给徐海伦打电话，突然门从里面开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从我家出来，一把把我推到一边。

她的长发乱糟糟遮着脸，裙子的拉链都没拉好，连电梯都不等，蹬着高跟鞋从楼梯跑了。

脑子“嗡”地一下，我看到徐海伦光着上身，穿着四角短裤尴尬地看着我。

我冲到卧室，大白天窗帘挡着，床上一片狼藉，空气里残存着男欢女爱的味道。

我回身一巴掌打在徐海伦脸上。泪水夺眶而出，我踉跄地跌坐在床上，又嫌脏，猛地跳了起来。

结婚几年了，徐海伦仍然是我刚认识时的那个机关单位科员，他性格内向不善言谈，很难谋求升迁。

我从不曾在事业和经济上为难过他，我只会要求自己。

这两年家里换了大房子换了车，是我全年无休、东奔西跑换来的。在我忙碌的时候，徐海伦却找个由头从班上溜出来与人偷情！

“噗通”一声，徐海伦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我原谅。

他说他是个男人，他也有需求。可我自从知道自己不能生，对那种事就淡淡的，再加上每天忙着培训学校的事，根本没顾及他的感受。

他说他没有情人，那女孩是他网上约来的，就这么一次，再不会了。

他说是爱我的，哪怕我不能生育，也是他唯一想要白头偕老的女人。

有那么一瞬间，我是想过离婚的，这种事谁能忍？

可是从来不爱说话的徐海伦，头一次口若悬河地忏悔，慢慢我就被他说动了。我接受了这个事实：我忙于事业忽略了丈夫的需求，我不能生育，除了他还有哪个男人肯要？

怪我自己愚蠢，那次的事情就这么不咸不淡的翻篇了。我依旧忙我的，徐海伦似乎也老实了。

经历过一次出轨，我们之间的感情受了很大影响，彼此无话。我们心照不宣的维持着这段没有温度的婚姻。

一次，徐海伦那个当医生的表姐路过我们学校来看我。见我瘦了又憔悴了，她问我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毕竟家后不可外扬，那事我对自己父母都没说，更不能对表姐提。

我就借口自己不能生，心里愁，才搞的这么憔悴。

表姐恨铁不成钢地训我：“亏你还是个老师，遇事都不知道讲科学？就算你们家有不孕遗传史，你去医院查过吗？有医生给你确诊过不孕？啥都没有你自己瞎愁什么！”

一句话点醒了我。是啊！我早干什么来着！

借着出差，我瞒着徐海伦去了省会最好的妇产医院，检查结果显示我各项指标正常。

回来后我把医生的诊断拍在了公婆面前，并提议徐海伦也去查一查。

婆婆阴了多年的脸总算见了晴，一面怂恿着徐海伦：“去查查，两口子都没问题，也了却一块心病。”

徐海伦犹豫不决，公公在旁阻止：“去医院查这个，碰着熟人咋办？好说不好听。”

婆婆是打定了主意的：“那就像欣欣一样，去大城市的医院。”

一周后，徐海伦的检查结果让全家人陷入沉闷，诊断书上赫然写着：少精症。

我在一旁泪流不住，这些年的委屈白眼生生咽下，连他出轨我都忍了，为的就是我以为我不能生，自觉对不起他。

如今看来，是我自己的愚蠢耽误了自己。

婆婆拉着我的手“欣欣”长“欣欣”短，亲热得像亲妈疼闺女似的。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这些年错怪你了，家丑不可外扬，你可不能跟徐海伦离婚呀！

那是我第二次动离婚的念头。

那天回到我们自己的家里，我和徐海伦一晚上都沉默。睡前关了灯，彼此的呼吸都轻得生怕打扰到对方。

黑暗中他突然说：“你要是……跟我离婚，我不怪你。”

心一下就软了，那一刻我才知道，夫妻多年，我们之间虽然平淡简单，但我对他的感情是随着时间的累积越来越浓的。

当初以为是我不孕，他没有放弃我。如今确定是他的问题，我是否狠得下心呢？

沉默了半天，我从背后环抱住他，轻声说：“咱们好好过吧。”

他一颤，腾地转身吻我。

那一夜久违的鱼水之欢，仿佛让我们忘记了前嫌。

事实上忘记前嫌的只有我自己，徐海伦开始对我阴阳怪气，甚至冷暴力。

我想，男人自尊心强，他因为自己不育而自卑，才会对我这么刻薄乖戾，我该多给他一些包容。

没多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老天在能生与不能生之间屡屡跟我开玩笑，导致我面对惊喜都不敢相信。

当我把怀孕的消息当着公婆面公布时，没换来全家欢天喜地，倒换来徐海伦一记耳光。

他揪着我的衣领逼问我：“说！谁的？”

我委屈地解释，我上网查过，少精症不代表零精子成活率，我受孕的几率小，但不代表没有。

没有人听得进去，婆婆歇斯底里的骂我，公公掀了桌子。

第二天我正在上课，别的老师突然来替换我：“赶紧去校长室，你婆婆在那闹呢！”

还没上到校长室那层楼，就听到婆婆的叫嚷，她不知从哪弄来个电喇叭，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说我是个破鞋，不配为人师表，要求学校必须处分我。

好不容易劝走了婆婆，校长听了我的解释很同情，但是要求我不要因为私事影响教学。

接下来，婆婆每天到学校和我的培训学校门口用电喇叭喊话，我婚内出轨的丑事传遍了小城。

家长里短的事，没人管你是真是假。

婆婆闹得影响太不好了，主任、校长屡次找我谈话，培训学校里好几位家长提出退学，要求退费。

那段时间，我所到之处，老师家长见到我都投来异样的眼神，我无暇分辨那眼神是同情还是鄙夷。

人言可畏，不身处其中，不知伤害有多深。

我对徐海伦说，离婚吧。

徐海伦歪着嘴一笑：“你当我法盲啊？你孕期我不能离婚，这绿帽子我最少还得戴半年多呢。除非你舍得打了这孩子，费尽心思偷人才怀上的孩子，你舍得吗？”

最扎心的刀子，来自最亲近的人。同床共枕多年，我的心思被徐海伦拿捏的死死的。

我是舍不得。无数个夜里我做着当母亲的梦，当学生们说我对他们像“妈妈”一样好时，我的心总是咯噔一下。

是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渴望成为一个母亲，强烈地渴望。

可是如今婚姻已经破败到难以维系，我真的该让这个孩子来到这个世上，在不健全的家庭成长吗？

我至今不敢回想那段昏天黑地的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忍着婆婆的四处作闹，忍着孕早期的各种不适，忍着徐海伦的阴阳怪气冷暴力，却还得咬牙工作。

付出总有收获，是学生一句单纯善良的话，鼓励支持着我走到今天。

那天我在培训学校陪同最后一个学生等着家长来接。如果是平时，我会讲故事给她，但那段时间我心情灰暗，一句话也不想说。

学生突然挽着我的胳膊说：“张老师，我们都不相信那个奶奶说的话，你是个好老师，也会是个好妈妈。”

我旁敲侧击咨询了徐海伦的医生表姐，才知道孕期就可以用羊水做亲子鉴定。

借口帮徐海伦拔白头发，我获得了他带有毛囊的头发。

忍下徐海伦无情的推搡，我在心里说，徐海伦，这是我最后一次看你的脸色。

两周后亲子鉴定结果出来，徐海伦和公婆傻了眼。

同一天，我提出了离婚。

婆婆向我作揖道歉，徐海伦再次跪地忏悔，又搬出借口说，婚姻法规定孕期不能离婚。

我冷笑看着这假仁假义的一家人：“你不是说你懂法吗？孕期你不能提出离婚，但我能啊！”

我为自己的愚蠢和可笑的心软感到恼火。

我要结束这段本就不该苟延残喘这些年的婚姻，哪怕成为一个单亲妈妈，至少我的生活里不再有来自家人的猜忌和冷眼。

我将不惜一切代价，协议离婚最好，要打官司，我也不怕。

假如我从前能像现在这样清醒坚定地捍卫自己，何至于在渣男身上蹉跎七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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