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幸运的流浪狗

老鲁从大街上捡回了一只流浪狗。

确切地说，是这只流浪狗赖上了他，就是因为他多看了它一眼。

有点儿像王菲的《传奇》，只是她是一只狗，而不是一个妙女子。

这件事在老鲁家可不是小事情，至少涉及到人权和自由问题，虽然它只是一只狗，而不是一个妙女子！

事情发生得没有一点儿预兆和计划。那天是个星期几呢？不记得了。不管是几，对于老鲁都是一样的无所谓。过了下午三点钟，老鲁都是像往日一样，开出他的红色QQ，在大街上转悠，兜客。这就是他近几年的日常工作——跑私家出租车。这车平时主要是靠接受一些熟人的生意，一个电话来，不论是深更半夜还是狂风暴雨下刀子，老鲁都很乐意跑。只是现在私家车多起来，这样的生意少了许多。

近年又有新规，私家车在大街上兜生意，属于违规，叫黑车。如果在大街上被抓罚款，（就是正与顾客收付车费时被抓住的生意行为）要顶去他两三个月的收入。老鲁今年已被抓了两次，再被抓两次的话，一年就白跑了。

可他还是一直要干着这个。反正也不会犯法坐牢!他的老婆李琴就怒斥他是个怂货，不晓得变通，随便去做点什么都比这担惊受怕的强。老鲁不辩解，心里怎么想的也不说出来。世上的路这么多，怎么单单就要走这一条呢？

老鲁不善言辞，也没有人可以诉说。年轻时还有两个说得上话的朋友，后来走着走着都不见了。其实他在这件事上犯倔，只是一种心里上的难以释怀，当年他下岗后，做过多种工作，均无定性亦不合意，受够了劳累奔波没着没落遭人白眼的苦。直到做了这个，他才找到归属感，辛苦点收入也不错。一个人安心地做自己的老板，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自由自在，不知道有多么舒心！这是他最心仪的工作。

另外老鲁的心里还犯着倔，本来好好地做着一件好好的事，却突然变成违规乱纪的了，他怎么也接受不了。他讨厌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似乎没有几件事是靠得住的。而且叫他现在能去做什么呢？只有做梦容易些！想来想去他还是只能做这个!所以，老实人老鲁，冒着犯规受罚的风险，固执地坚持做一件他喜欢却没有出路的事情。

老鲁对这件事真是情有独钟，有事无事他都喜欢开出车在街上闲逛，好像也不为赚钱，只是一种习惯性，难以解脱的样子。

QQ在路上缓缓地移动，很像一只红色甲壳虫。开车的老鲁只要坐上车，他的心就平静，安稳，仿佛这红色的壳就变成了他的壳，在这壳下的心也能活泼地跳动起来。

这天上午他没有接到一单生意，没有与一个人碰面，没有说一句话，更没有笑过一声。这种状况经常有，他已习以为常。虽然有时心里很憋闷，可又改变不了现实的安排。

九月的小阳春，阳光特别温和明媚，凉风习习。他看到的人都悠闲的走在路上，没有一个想坐车的。他知道现在全民追求养生，据说走路能杜绝二十多种疾病，反正大家都有脚，走一走，何乐而不为呢?老鲁完全可以理解并接受这些。他只是盼望着老天有时也照顾一下他的情绪，间中突然下一阵急雨，让养生的人害怕淋雨生病，急切慌乱中跑到他的车里来，那就大家都好了。貌似古板漠然的老鲁，在他的甲壳虫里，却经常会有如此单纯可笑的想法。

转了一阵子，老鲁自己也产生了要去太阳下走走的念头。他把车子溜到公园旁边停了下来，打算在这条林荫道上走一走，顺便上个公厕，然后再转两圈就回家做晚饭。今天肯定是没有收获的了，他没有办法。

上公厕时，他看到了一只小狗，这狗就站在通往厕所的小道边。老鲁只是那么顺便滑一眼，后来他又把眼神滑了回来，就这样多看了它一眼！他是觉得这狗的样子好奇怪，它的神情灵动活泼，引颈张望的样子像个小孩在等待什么人一样。可它满身脏污，都看不出具体的颜色和花纹了，应该是条流浪狗，而不是某个上厕所的人让它等在这里的。

这时，小狗也看向老鲁，他们的目光相遇在一起，老鲁在那小狗的目光里竟然停留了几秒钟，随后只见小狗摇头摆尾起来，且张开口笑了。老鲁当时就是确定这是狗在笑。

“这狗好像认识我呀！”老鲁抱着这个想法走进厕所。他的脑子里跳跃着小狗的笑脸，随即他想到一整天还只有这只狗对他笑过呢！就忍不住笑了一下，致使他拉了一半的尿也受惊停顿了一下。老鲁的心情突然就轻松了很多。

等他出来，看见小狗还在那里，并且仰脸直视着他，又摇动起尾巴，让老鲁明确地感觉到它跟他很熟或很亲。

老鲁只觉好奇，走到小狗面前，弯腰看着它，和颜悦色道：“你认得我么？狗东西！”他听到自己的话，又陌生又可笑。

小狗更起劲地摇尾巴，它又咧开嘴笑起来了。这是一只宠物狗，毛很长，个头不大，样子很可爱。老鲁从来没有这么近仔细地看过一只狗，当他再次看着它的眼睛，他的心不由地一颤，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啊！忧郁，孤独，愁闷深藏眼底，而对他透出的是紧紧的巴望和深深的期盼。虽然它的脸在笑着，全身都在讨好着他，可老鲁一下子看到了它内心的悲苦。

老鲁动了恻隐之心！他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叹了口气，然后起身走开。没想到小狗竟一路跟来了，紧紧跟在脚边，一步不拉。老鲁停下来轰赶，它就站住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不肯走开，打定主意要跟着他。如此这般几次，老鲁站定看着狗，沉吟了好半天，后来就默许它跟着自己，把它带回了家。

开门之前，老鲁又犹豫了一下，他看着地上的小狗，只见它安静地看着他，耐心地等待着他，眼神里是充分的信任和依赖。老鲁终于决定收留它了。确切地说，是这小狗终于赖上他了。

进了屋，小狗好奇地站在客厅东张西望，房子是当年单位集资做的老房子，虽然老旧，却很宽敞，收拾得也算整洁，是因为只有两个大人居住。他们的儿子早先在省城读大学，毕业后就在那儿工作，买房，结婚，平时很少回来。现在还没有孙子，老婆李琴也没退休，他们过着自在的二人生活。

不等小狗看尽兴，老鲁就慌忙急火的把它引进卫生间，给它洗澡，用了许多李琴的沐浴露，搞得满屋子香喷喷的。洗好吹干后，小狗大变模样，一身洁白的长毛，蓬松柔软，一对尖尖的褐色耳朵，面目甜美，样子显得灵动而俏皮。特别是它的眼睛，黑乎乎水灵灵，与老鲁对视着，几乎会传神说话。老鲁越看越爱，也略感心安，他想让李琴看到小狗最好的样子，不至于太反感。

然后他赶忙做起晚饭，晚餐是他们每天的正餐。李琴中午不回家，老鲁一个人随便对付点，到了晚上才正经炒两个菜。

做着晚饭的时候，老鲁一直在想着应付李琴的对策。她是一家公司的财务总管，她总管着一切，包括老鲁的人生。他想她肯定不答应接受这只狗的，一想到她硬邦邦不高兴的样子，他的头就大了。

奇怪的是，越是想不出对付李琴的办法，他竟越是强烈的想找到办法来留下这条狗。

李琴不爱任何动物，她有充足不爱的理由——且不说它们要吃要喝，她最不能忍受那些东西还要拉屎拉尿。人自己心烦费力的事都应付不了，还要去养个什么动物来添乱，纯属无聊愚蠢至极。

老鲁自然知道老婆的这一观点，他们一起生活了近三十年，早已熟悉彼此，所有的喜好爱恨都清清楚楚。所以，老鲁明目张胆地带条狗回来，而且是一条来历不明的流浪狗，此举纯属挑衅，其心可诛！

晚上李琴回家，一眼看见了狗，有一瞬间的惊讶，那狗确实很可爱，而且它还对李琴尽力摇尾巴。

只一瞬间，她把脸拉了下来，问老鲁说：“哪儿来条狗呀？”

老鲁说：“别人送的。”

李琴大声说：“谁送的？不送点好的，送条狗！你拿来干什么呀？”

老鲁显得底气不足，他支吾着说：“拿都拿来了，就养着吧！”

李琴感到惊讶，她看着老鲁的脸说：“怎么？你要养着？你养狗干什么？”

老鲁不吱声，避开她的眼光，转身去厨房弄菜。李琴紧跟着他不放，指着他脚边的狗说：“给我赶快搞走啊！”

又说：“真是没事做闲的吧！”

话音没落又说出一句：“赶快啊，看着就心烦。”

她的态度生硬而坚决，不容分辩。那小狗感觉到情势不妙，就紧紧跟在老鲁的脚边，死抓着这根救命稻草寸步不离。而老鲁任她怎么说，再也不吱声。

李琴见老鲁不吱声，以为他接受了她的意见。这让她松了口气。如果老鲁要坚持，她自然要费些口舌之力去说服他。李琴的嘴是众所周知的厉害，她就是一只不吹自响的口琴，平日他们家的话都是她一个人说，老鲁常常只有干瞪眼的份。这就是所谓的话语权。有话语权的人自然话要多一些，想说什么都行。

吃完饭后，老鲁张罗着给小狗半碗饭，李琴就及时的奚落道：“你看多麻烦，到底是谁要害你伺候它的呢？”

鲁义良看着狗吃完了，站起来说：“我还是想养着它。”

李琴望着他，一时感到莫名其妙。等她看清这个男人拎不清的鬼样子，她的心里就腾起火来，她叫着他的名字说“鲁义良，你是不是有毛病呀？几十岁的人还想养条宠物狗来玩，玩什么味呀？”

“········”

李琴说：“鲁义良，你是不是故意要给我添堵的？啊？刚刚把儿子的事情安排好，我好不容易才自在松口气，你就来给我添堵，你就见不得我好呀？”

“······”

李琴说：“你说，你是不是快活得过不得了？啊？有劲的话何不去做点赚钱靠谱的事呀？这么多年你为这个家操过多少心啊？”

“·······”

李琴说：“你说，养条狗有什么好处？这么个·····东西，你要养着干什么呀？这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你就要作贱自己吗？你不但作贱你自己，你还作贱我呢·······”

一连串地反问，李琴越问越勇，她开始冒汗了，风快地脱掉外衣，一把扔到沙发上，然后把手叉在贴身内衣包裹得鼓囊囊的腰上，这使她显得更利索和精神百倍。

老鲁又死不吱声，不表态，一句简单的回应也没有。他一直看着脚边的狗，不眨眼地专心地看着，好像压根儿没听见李琴在说什么，又好像他早适应并有此招对付这一套。等李琴指着他的鼻子逼问他到底是什么居心时，老鲁才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这狗我来养，不关你一分钱的事。”

李琴一听这句“不关你一分钱的事”，就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老鲁这个焉巴货犯倔时的口头禅，只要他说出这句话，任谁也难改他的心意，而且他还特别的理直气壮。李琴领教过多次，都败下阵来。每当这时候，老鲁在李琴的眼里就变成了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凭什么呀？”李琴吼着问。这是她最惯常最直接的愤慨之词。每当老鲁不听话的时候，一些陈年旧账就如她每天经手的账目一样自动清楚地摆在面前，不由她不怨愤！这些年，他们的家一直是她在坚挺地撑着。他一个大男人连个正当的职业也没有，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就混过了这么多年。认识他们的人谁不说是她有本事!现在连儿子的生活都安排得好好的了。要知道在省城买房安家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

表面上李琴很轻松地享受这些赞誉，可私下里她有被榨干心血的感觉，男人不能给她稳定的安全感，她只能靠自己去奔。一想到自己承受并付出的一切，李琴就气愤难忍，这是她心里最不能平衡的地方，也是她脾气越来越硬的原因。

李琴越想越生气，难听的话不用想自己就跑出来了，她发狠说：“你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还有劲养只狗？老鲁，有本事你就好好养着这条狗。你就跟狗一起过吧！”说完就摔门进了自己的房间，认真发了脾气。

老鲁一个人在餐桌边坐着，一动不动，脑子里也不想什么。因为这件事很简单，依着李琴把狗赶出去就行了，不用想。可老鲁犯着倔了，想不动。小狗无声无息地坐在桌子底下，偷看他的脸色。天完全黑下来后，他站起来收拾碗筷，然后收拾厨房，屋子，像往日一样，他们家的一切家务都是他来做的。

他拖地时，小狗突然不安分起来，在屋里串来串去，不时跑到门边，要出去的样子。老鲁见了，试着把门打开，小狗一闪身跑了出去。

老鲁也紧跟出来，看它到底要干什么。心想，你要走也好，省得让人怄气。只见小狗径自跑到一棵树下，蹲了下来，原来是要拉屎，拉完后又径自跑回了家。

老鲁心里一松，当他看到小狗不时在楼梯间停下来等着自己时，突然很感动，感觉这狗与他相伴了好久。

李琴注意听着外面的响动，以为狗被送走了，她觉得一切恢复了正常，根本不用担心老鲁敢违逆她！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他们都知根知底，老鲁知道她说话算数的厉害，她也吃定了老鲁的软。

可是狗并没有走。第二天早晨起来，只见老鲁还抱着白花花的小狗给它剪指甲，根本就把她的话当了个屁。

事情的性质就升级变严重了。不仅是李琴的权威受到了无情的践踏，老鲁还有无视家庭利益和责任，大搞个人自由化的罪责。李琴气极了，反而不说话了。心里对老鲁失望透顶，不满透顶，无话可说。不说话的时候她突然变得很悲情，她就想，这就是她的命。她选择认命！本来老鲁早就变得不是当初的鲁义良了。一切都在发生着不可抗拒的变化，大到空气，小到一粒米一滴油，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都有被伤害却无力改变之感。他们两个人，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就像两根雪地上冻久了的红萝卜，有红红火火的原样子，却没有了原有的味道。她时常还觉得他们是在同一个焚场被蒸干了水分的人，在一起过着不相干的日子，那是有着难以更改的宿命。

好在她有绝对的权威和自信，无论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太阳总不会从西边出来。想不到这么个简单浅显，人人皆知的自然常识，却是一个女人赖以生存和自信的依据。她就是不相信老鲁能违逆她到底。

李琴没吵没闹，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话，就摔门走了。她的力气无端的大了许多，摔门的时候整栋楼都颤抖了，她的话也足够威胁，她说：“我就成全你啊！”

老鲁就站在离大门两米远的位置，李琴出门的那一刻，他没有表情地望着她，就像被催眠了一样，也没有任何的想法。当门“嘭”的一声关上后，他的身体随着房子一起颤抖了一下，他就醒过来了。

醒过来后，他的心里腾起一股屈辱之火！这股火里清楚地滚动着一个强烈的念头，我犯了哪门子王法了？难道我连养条狗的权利和能耐也没有吗？冲动之下，他一把抓起桌子上一个玻璃杯子狠狠地摔到了地上，这一声刺耳的破碎声，又让他心里一颤。楼梯间的李琴也听见了，吓了一跳，站在那儿好半天未动，气得嘴里直吸凉气。

随后老鲁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竟然更心痛那个杯子。这只杯子对他来说确实有些意义，这是在那个下岗的单位——玻璃瓶厂，他亲手做的杯子。一共有十个的，这些年磕磕碰碰的都摔完了，剩下唯一的一个竟被自己亲手有意的摔了，最后一点儿念想就这么彻底没了！

老鲁的心又悲凉又失落。想当年，他是玻璃厂最年轻的技术人才，有着极强的天赋，玻璃在他手里就像面团，做什么成什么。他对一切都充满了自信，包括对李琴，一个男人的自信就是最大的魅力。当他觉得前程像玻璃一样光明璀璨的时候，玻璃厂垮了，消失了。让他在生活这个大溶洞里一下子没有了着落，像个掐了头的虾子一样，到处乱撞。

时常一个人很悲观的时候，他就对着空气问：“为什么是玻璃呢?”心里充满了无奈和遗憾。玻璃曾经带给他许多美好，也给了他极大的伤害。就像玻璃本身，红火时，它是灵动灿烂而充满生机的，冷却后，他的命运就变得无比脆弱。曾经他多么爱玻璃的透明，光洁，明亮，一尘不染。他看到的世界就是如此美好！可是玻璃易碎啊，像肥皂泡泡一样都碎在眼前。而他的命运竟是和玻璃紧密相连，又如此相似。

无疑，这个世界只适合坚硬的东西存在，比如钻石，比如金钢。可这些都不在他的命运里。这些年在社会上滚爬，更确定了他玻璃的属性，他永远无法与那些坚硬的东西相撞。

老鲁清扫着碎片，他的心直往下沉，沉入悲哀。他感觉就在归拢着一堆破碎的自己。他在碎片里收拾着他的心，不完整的心！他看到了过去的一切，他的眼前一片茫然。

后来他看见小狗在看着他，那眼神充满了哀伤和担忧，充满了关切和同情。老鲁心里不由一怔，被一条小狗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感到羞愧不已。

老鲁蹲在小狗面前，他们对望着，他们在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他们是孤独的，忧伤的，愁苦的，他们在经受着莫名的折磨！他们渴望着慰藉和温暖，他们就想给对方慰藉和温暖，好像能让自己得到慰藉和温暖一样。

老鲁摸着小狗的头，感受着那毛茸茸的柔软和温暖，这柔软和温暖慢慢地渗进他的心里，让他的心从僵冷中挣脱出来。

他喃喃地说：“好了。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叫多多好不好？”

小狗咧嘴就笑了。随后在地上翻滚，很高兴的样子。老鲁又惊奇又高兴，这狗懂得人话呀！老鲁就不停的叫：“多多！多多！”

小狗多多快乐极了，她站起来舔着老鲁的手，表达她的感激之情。老鲁的心情就随着多多一道轻松起来。每叫一句多多，他的心里就涌上温暖的感觉。

他决定为了多多反抗李琴一次。再说他也没有错，多多也没错。好像李琴也没错。到底错在哪里呢？他可管不了那么多。

平静下来后，老鲁就后悔摔了杯子。以往每次起争执，都以他妥协告终，有时他也会诘问，我错了吗？我到底错在哪里？没有人回答他，最后都是他自己消化。反正他负责认错是没错的。这种状态几乎让他形成了一种处事习惯，不单单是面对李琴，还有其他的人和事，他常常都无可奈何地选择妥协。

只有在一些事关他一个人的事情上，他才会犯点轴，或者倔。就像是一种释放，亦或是一种平衡，他就想按着自己的意愿，自己说了算。所以，就有了这句理直气壮的口头禅“不关你一分钱的事”。

比如现在，他认定要同情一条狗是没错的，要收养这条狗是他的自由。这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有这个权利，他要执行或不执行这个权利都是他的权利。他没错！

其实这个说辞是老鲁不得已为自己找的理由借口。实际上老鲁的想法很简单，他就是觉得和这条狗有些缘分，他就是怜惜它，他就是想对它好，他就是想把他留在身边为伴。他根本不想一意孤行，也犯不着理直气壮，更不想与李琴吵翻。

想到李琴，他再一次后悔摔了杯子，虽然没有当着她的面，那也是不应该的。因为这表明了他的一个态度。在这世上，李琴是他最不愿意与之争吵的人，他们曾经是非常和谐恩爱的夫妻，他们是因为爱情结的婚！他永远都记得李琴的好，那过去一切的好，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一直选择忍让，忍让成了一种习惯，他变成了一个没有性格没有自信的人，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李琴的霸道因他而滋长，由他而起，他还能说什么呢？

可是在一些小事情上，老鲁又变得很执拗，不管不顾的，好像要适当地证明一下他的存在，或是稍稍捍卫一下他那点儿自尊一样！这与他平日的做派截然不同，这让他看起来像个怪物。

接下来怪物老鲁把这件事情做彻底了，他去宠物店买回了多多要用的一应物品，他还在阳台给它搭了个窝，一上午忙得不亦乐乎。然后他领着多多在小区院子里熟悉环境，然后对它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就在这里玩啊！”

多多又笑起来，就差点头答应了。老鲁完全被它的笑迷住了，它的笑让他安心平静，忘记烦恼，它的笑就像太阳的光芒，直透进他的心里，让他感到明亮的温暖！

老鲁真切地感受到多多带给他轻松愉快。他觉得多多就像一个聪明的孩子，懂得很多，只是不会说话而已。特别是它的眼睛，清亮里透着无邪，单纯，看着它，简直直抵心灵，他的或它的。

就在老鲁不管不顾自得其乐的时候，李琴一整天心情沉重而气恨。早上那一声刺耳的破碎声还时时在耳边回响，让她心潮难平，让她悲愤交加。那声音不但刺耳还刺心！李琴有几次停下手中的事情，重新细细地体会一遍那个感受，依然是很难受。她想，这还是隔着墙摔的，如果当面的话，她会不会难受得疯掉呢?

后来她想起原先那九个玻璃杯子，都是被她有意无意的给摔碎了，每摔破一个，老鲁都很心痛和恼怒，虽然他没有发作大吵，可她是知道他的心事的。她故意弄出的破碎声，就是要让他听见了难受，她才解恨解气。

今天他们互换了位置，他让她听了破碎声，她这才体会到了这种难受的滋味。李琴想回忆一下以往每次摔杯子时老鲁的表情和反应，居然全都想不起来，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李琴有点不满自己的记忆，她突然特别想知道老鲁当时的感受。她还从来没有关注过他的感受呢！

他应该比我更难受吧？那是他亲手做的当宝贝一样的杯子！李琴想。这么一想她的心情就轻松了许多，好像用老鲁的难受抵去了她的难受，心里也没有那么生气恨着他了。可是她的思绪总是缠绕在这里，她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来折磨自己，她想老鲁为什么一定要养条狗啊？而且不惜与她作对，还发疯摔杯子，这种情况从来没发生过的，他为什么呢？失心疯了吗？

李琴越想越觉得怪异，她决定要搞清楚这件事，看老鲁到底搞的什么鬼，等她抓住了他的小辫子，看他还怎么疯！

李琴打定了主意，晚上回到家，就没吵没闹，对老鲁也不理不睬，面无表情，看得出来还蓄着气，可似乎没有吵架的打算，而且还吃了老鲁做的饭。

老鲁一直悄悄观察她，这种状态让他心里没底。以往她生气了是不会吃老鲁做的饭的，所以他晚饭没有做汤。见她要吃饭，老鲁心里暗暗高兴，连忙去做三鲜汤，殷勤卖力的样子，好像要他切几片他的心去煮给她喝也愿意。

默默吃完了饭，李琴像往日一样在客厅慢慢走动，她注意到小狗一直没出现，屋子里也没什么变化，心想难道狗送走了吗？那就省心了！

她去打开阳台的门一看，原来小狗关在阳台里，只见它坐在角落的小窝里，紧张地看着李琴。窗台下并排放着两个红色的塑料碗，一个空着，一个盛满水，旁边的地上有两个绳辫的小球，红红绿绿的透着热闹。李琴当即退出来，没有吱声，心里却冷笑，都办齐活了，正式落户了。

老鲁在厨房里收拾，眼睛耳朵都关注着李琴的动静，见她从阳台退出来也没吱声，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放松了紧绷的心。他不指望李琴也爱小狗，至少让他能放心无忧地养着它。

老鲁收拾停当后，给小狗喂了半碗饭，然后他们就一起出去了。李琴走到客厅的窗前，看到了小狗拉屎，看到了老鲁捡屎，看到了他们一前一后散步，看到了小狗不时停下来等着老鲁，看到了老鲁不时蹲下来亲昵地抚摸小狗的头，他们的样子显得亲密，安娴，默契，他们和谐得好像相处了一世那么久!

李琴看得心里酸溜溜的，并讥讽道：“德性。真矫情！”其实她心里知道，他们一点儿也不矫情。

等会儿老鲁把小狗送上来安顿好，他刚接了个电话，要出车去了，一直要到半夜才能回来。李琴不动声色地看电视，一付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老鲁本来就话不多，可他为了表达他对李琴容忍了小狗的感激之情，他找了句废话来说：“你早点休息啊！”

李琴的眼睛盯着电视，没有理他。可她的心却松软了下来。接下来的日子，她看到老鲁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开朗了，快乐了，常常逗着小狗玩闹在一起，常常开心的笑了。这在平常是难得一见的笑脸。老鲁真是个怪物，想不到一条狗让他变化这么大，居然连黑车也不爱跑了，除非有人给他打电话才出门。他把家收拾得更干净舒适，饭菜做得更合口，常常一人一狗在小区里进进出出，显得他的日子过得悠闲舒心而安逸。

老鲁自己也是惊奇得很，他确实感到在过着舒心而安逸的日子，他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这么安稳过！以往梦寐以求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他这才知道，原来真正的快乐，根本跟钱没关系，它原本就在内心深处，你别给心压上多余的杂物，快乐就自己出来了。

不知不觉地，李琴竟喜欢上了这欢欣轻松的气氛。毕竟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总这么端着板着是很难受的。有时她看着老鲁那独有的忠厚的笑脸，心中升腾起一种久违的似曾相识的亲切感，恍惚间像在梦里一样，一个三十年前的梦，清晰地再现在眼前。

再看那小狗，的确是聪明可爱，它好像知道李琴不是很讨厌它了，有时跑到跟前来，卖力的摇尾巴。当着老鲁的面，李琴不理睬它，可背后她也摸过它的头。

李琴好像知道老鲁为什么要养着这狗了。

有一天晚上，李琴尾随他们下楼来，她远远站在树影里，看着他们欢快地遛步。今天她想听清楚小狗到底叫什么名字，因为老鲁从来不在她的面前叫，可它分明是有名字的，她在楼上就看见老鲁叫过，他一叫，小狗就高兴地跑过来。只是她听不清是什么。

“多多！多多！过来。”老鲁对着跑远的小狗喊着，声音温和亲切。李琴终于听清了，顿时浑身热血奔腾，眼泪夺眶而出，这是她的乳名啊！一个只有他知道的乳名！

一个让她觉得羞辱自卑的乳名！李琴来自农村一个贫苦的家庭，兄弟姐妹八个，李琴排七，又是个女孩，天生就是个多余的人，直接就叫多尔。李琴从小就个性刚强，不接受这卑微的命运，拼命要读书，发奋考上了财校跳出了泥潭。她为自己改了名字，要把多尔的历史深埋起来。这是个让她自卑的名字，亦是她的痛，她一边不愿回想那段难过的时光，一边又依恋着那些亲情。她几乎成了一个性格复杂的矛盾人。

后来与鲁义良交往，他包容她，开化她，宠爱她，温暖她！他刻意地不停地温柔地叫着她的乳名，提醒她就是个灰姑娘，可他把她这个灰姑娘当成娇公主，他永远的娇公主！她那时是多么温柔，多么的善解人意！再后来，他把她变成了个自信的骄傲的女强人，他就再也没有叫过她的乳名了。

李琴从黑暗里走出来，迎着他们走去。她的眼里还挂着泪，老鲁见了吓一跳，满眼疑问望着她不知所措，李琴紧紧盯了他一眼，然后蹲下来摸着小狗的头说道：“多多！多多，谁让你叫多多的呀？”她顾自念叨着，顾自泪水连连。

此后，每天傍晚，老鲁夫妻总会一同出来遛狗，那狗喜洋洋地跑在前面，离远了一点，它就停下来等着，有时也会箭一样的飞回来，再箭一样的飞出去，跑几个来回，然后坐在对面看着他们笑，快乐死了！

小区里的人都知道了小狗的来历，碰见了他们夫妻就说：“这只狗真幸运，碰上了你们，不然还不知道流浪到哪儿受罪死了呢！”

夫妻俩对视会心一笑，满足而幸福，好像他们比狗更幸运呢！

2020.6．6.

王旭英，常常心怀感激！感激生活中点滴的美好，生命中片刻的高尚！虽然自身平凡渺小，力求成为那个想成为的样子！愿做一朵大脸盘的向日葵，是花，犹有籽！永远迎着太阳，追逐阳光，向往光明！虽有影子，远在脑后。

《新东西》编辑部

主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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