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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西北
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无尽上
无尽在,无尽在我刹那生灭的悲喜上。
——周梦蝶
我妈坐在床沿上,打个盹儿;睁开眼,恍惚间,觉得已经过完了这一生。
她手里捂着一个小口青花瓷瓶,魔怔了两分钟,身子前倾,脚底发一下力,这才站了起来。
床头的三斗柜上,放着一个紫红色的生漆木匣,里面垫有一层明黄色的天鹅绒。我妈小心翼翼把瓷瓶放进木匣里,仿佛唯恐惊醒熟睡中的孩子;合上盖,上了一把旧铜锁;拉开抽屉,放稳妥木匣,合上,又上了一道锁。
收拾停当,她坐回床头,望着我爸。我爸还在睡,打着呼噜,带着一种奇怪的哨音,时高时低,抑扬顿挫。我妈早已习惯,如果哪天夜里听不见,她反而心慌,手指攀爬到他的鼻子上,试探气息。
有时候我爸被她碰醒,会生气,张嘴咬住我妈的指头,歪着嘴角大声问,疼不疼?
我妈大声说,疼。
知道疼,就是没咽气。
夜里,我爸和我妈聊床头话,远比白天声音大。我爸必须大声说,这样他觉得我妈才能听见。我妈也必须大声说,这样我爸才能听得见。白天不用,我爸会戴上助听器,交谈起来就比较正常。但很多时候,他不愿意戴,说一戴助听器,脑子里全是蝉鸣声,像刀片一样,切割他的脑神经。可没有人相信,说他只是不想听别人聒噪,想落得耳根清净。
我妈推了我爸一下,说,老刘,我去趟早市,老季说超市里的葱都卖到五块一斤了。
我爸醒了,歪着头,眨着眼,表示无论我妈说的啥,他都听不见,但他同意。
我妈出卧室,关门时,听见我爸嘟哝一句,我做了个梦。她抓着门把手,等着他说具体内容。他却翻了个身,调整一个更舒服的睡姿,继续打起呼噜。
早市上人很多。葱价也不便宜。我妈买了四块一斤的,称完后,坚持让卖家把零头抹掉。她提着葱,在市场里转来转去,问东问西,菜价已了然于胸。
回来爬到二层半的转向平台,她扶着楼梯栏杆,喘了口气,才上到五楼。站在门口,正要掏钥匙,发现门竟虚掩着。我妈以为自己走时忘记关了,懊恼中推门进去。
卧室门大开,空调关着,床上的夏凉被叠得整整齐齐。我爸已经起来了。我妈打算让他背这个小过失,拎着菜,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冲着卫生间喊,老刘,出门进门,记着关门啊。
可能以为我爸不一定能听见,从厨房出来,我妈直接走到卫生间,要当面跟他说。卫生间里却没有人。找遍各个房间,发现我爸不见了。这让她很有底气地判断,一定是他出去时忘记关门了。她马上给我爸打电话,计划给他好好上一堂安全课。
停顿几秒,手机里传来一个女声,态度挺客气,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我妈低声骂,老刘,你龟孙去哪儿了,信号也带走啦?
她拐进厨房,坐在塑料小凳上,一边剥葱,一边想,平时这个时候,他还呼呼大睡,不该出门的。又给我爸打电话,依然无法接通。
不太对劲,我妈心里一揪,气儿立马有点不够使。她坐到客厅的沙发上,佝偻着身子,张着嘴呼吸,还是难受。干脆整个人往后一仰,躺沙发上。瞬间头晕眼花,觉得整个房间变成一个大鱼缸,自己悬浮在水中,像一条半死不活缺氧的小鱼。
这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我妈一个激灵,挺起身,见是个固定电话的号码,她犹豫着,怕又是推销养生保健产品的。最后,还是接了。
赵文英吗?
刘文仕认识吧?
认识。
快过来,在白河边……
出啥事了?
跳白河了,别担心,救上来了,已经没事了。
我妈一愣,说,不可能,咋会跳河呀?
他看见凤凰了。电话那头犹豫一下,说,他说凤凰落水了,他要救上来。
刘凤凰进门时,我爸妈已经在家了。我妈坐在沙发上,抖着二郎腿,戴着老花镜,捧着手机,给我爸读养生常识。声音很大。
我爸换了干净衣服,站在窗边,眺望远处风景。他左肩耷拉着,整个身子向左倾斜。当年骑自行车,我爸摔断过大腿。刘凤凰陪他回到乡下老家,伺候了近半年。医生接骨手艺粗疏,康复后左腿短了一节,越老越明显。
屋里气氛融洽,压根没有我妈电话里渲染的紧张感。
刘凤凰叫一声,爸。
我爸没有理她。逆光中,他纹丝不动,像一张剪纸,粘在玻璃上。我妈指指耳朵,意思他没戴助听器,听不见。然后,划拉着手机,给刘凤凰看我爸的CT检查报告——脑白质变性,老年性脑改变。
刘凤凰说,年纪大了,正常退化,没事就好。
很严重,路都认不得,跑到河里了。
谁还没有个五迷三道?爸,爸。刘凤凰喊了两声。
我没病,好得很。我爸声音洪亮,底气十足,玻璃震得嗡嗡响。
你看,好好的嘛。要是没啥事儿,我得去接涵涵,美术班快下课了。
我妈问,不吃个饭?
不了,涵涵等着呢。刘凤凰已经走到门口,一边关门,一边说,接完涵涵回去做。
砰。刘凤凰让关门声吓一跳,意识到下手狠了,安慰似的摸摸防盗门。
楼下,电动车不知道被谁推倒了。门洞口有好几辆电动车,偏偏她的躺着。招谁惹谁了,刘凤凰认为有针对性,心里憋屈,也不去扶它,挺着胸,卡着腰,东张西望。远处健身器材边有几个老年人,形迹可疑。她就冲着那个方向,指桑骂槐。
暮色将至,垂柳拂面。蝉鸣淹没了刘凤凰的挑衅声。
我爸一直站在客厅窗户边,望着远处的独山。山不高,也不大,就一个孤山头,突兀地戳在平原上。它以盛产一种古老的美玉,声名远播。马路斜对面的空地上,几名民工在忙着安装蓝色围挡。
我妈走过去,拍拍我爸胳膊,说,凤凰回来过。
他哦一声。也许知道,也许已经忘记。
遗忘在蔓延,我爸越来越担心自己的记忆。起初是想不起刚刚发生了什么,然后是半年前的,一年前的,近几年前的。记忆在,一切都在。如果哪天什么也不记得了,自己就像从来没有到过这世上。这太可怕了,我爸感伤不已。
我妈把助听器搁他手里。他像烫着一样,将它扔到一边。
我妈又强行塞回去,说,老刘,戴上,我有话说。
我爸戴上了,调试着,突然表情异常痛苦,赶紧摘下来,发着牢骚,满脑子刀片,受不了。你说吧,我能听见。
想着趁你还记事儿,把他们都叫回来,说道说道吧。
我爸盯着卧室的门,好像里面坐了个人似的。他说,我早有这个意思,但咱俩的话,不一定管用。
是啊,让孩子们都回来,直接跟他们说分房子分家产,提前把身后事都安排了。
我爸突然抽咽起来,说,好。
我妈理着他后脑勺上的白头发,说,特别讨厌你哭,是不是岁数大了,泪窝都浅?可我也不比你小,咋就不流泪?
我妈说她不流泪,是说谎。她流过泪,哭干了。
陈睿和刘家宝正用微信语音聊天,问,哥,什么事儿?
我爸让我跟他一起回老家,你呢?
陈睿犹豫一下,说,我不想回。
事儿挺大,咱爷奶立遗嘱,分家产呢。
知道。为家产,我爸我妈吵起来了,可关我啥事儿,非要一起回。
听叔婶的话,回去吧。我找你还有事儿,咱俩见一下。
微信直接说啊。
能说早说了,必须当面说,就这么定了。不容陈睿回答,刘家宝强行转折,问,这会儿,你在干吗呢?
追剧,TheQueen'sGambit,你呢,炒鞋吗?
嗯嗯,一会儿出手两双AJ联名款,涨了,一双净赚四千五。
陈睿不信,问,哥,你像狗霸着骨头一样,每双鞋子都是宝贝,怎么舍得卖?
刘家宝一愣,支吾着说,这不,比特币火了,我想变现,炒币。
陈睿突然骂句脏话,跟着起了高腔,哎哟,我妈跟我爸打起来啦。
她挂断电话,顺手抄起一个口罩,起身去了客厅。
客厅里,二嫂单手卡着我二哥的脖子,把他压在长沙发上,问,刘建中,服不服?
二哥翻着白眼,声音嘶哑,服,全听你的。
陈睿一直奇怪,妈妈身材娇小,怎么收拾起爸爸如探囊取物。爸爸明明一只胳膊就能把妈妈掀翻在地,但他没有。每每两人吵架,他都被妈妈熟练地卡着脖子,压在身下,以失败告终。爸爸演技真好,实力派。陈睿想。
他俩看见陈睿站在客厅里,一点也不在乎。二嫂骑在二哥腰间,直起身,盯着陈睿手里的口罩,问,要出去?
陈睿摇摇头,头发散开,右脸颊上一块紫红色胎记,小孩巴掌大,若隐若现。她把口罩攥在手心里,退回卧室,关上门。
二嫂伏下身,胸脯蹭着了二哥的鼻头。二哥故意仰起下巴,顶了顶。二嫂从他脖子下抽出靠枕,掀起自己的睡衣,塞了进去,按在肚皮上,问,像不像?
二哥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右手探进睡衣里,摸来摸去,很肯定地说,像,像五个月了。
二嫂点点头,说,不是像,是真的,做过彩超,男孩,姓刘。老刘家的香火,财产他也有份。
二哥想抽手,二嫂死死抓着,提醒他,刘建中,记牢了,可别穿帮。阿妹没私心,全是为这个家。
二哥目光闪烁,脑袋耷拉到一边。啪的一声,脑袋压爆一张泡泡膜。
遥远的西南山里,我大哥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他上午接到我妈电话,说我爸走路不小心,掉水里了。当时他手一抖,手机差点扔出去,另一只手,下意识做了一个划水的动作。一整天,大哥胸口憋闷,像被一张湿过水的草纸,蒙在脸上,呼吸困难,无以名状地恐惧。晚饭过后,情绪才渐渐平复。
刘凤凰的视频通话过来,他担心信号不好,挂掉了,拨电话过去,心里基本上已经猜到她要说啥。
大哥一边说话,一边啃着刘家宝递过来的一牙西瓜。他吃西瓜从不吐籽,一股脑全咽下。丰沛的汁液从嘴角溢出来,像一只只小蝌蚪,拖着条长长的尾巴,顺着脖子往下游弋。电视上体育频道正播放沙滩排球。蓝天白云,灼热的阳光,四个体态健美的女子,蹦蹦哒哒。
刘凤凰果然在试探他的口风。
大哥盯着电视,拖着浓重的鼻音,说,三份,所有财产搞成三份,平均分配,哥懂法,嫁出的姑娘也有继承权。
我就知道大哥会这么说,大哥最公平,大哥疼我。
你二哥什么意思?联系没有?爸妈就是再重男轻女,咱仨先达成一致,事儿就好办。
刘凤凰好像有点沮丧,说,好久没联系了,和二哥有些生分,特别是二嫂,总跟她没话说……
我也是。你二哥自小跟咱俩就生分,也不是一两天了。
好像有人进来了,刘凤凰打算结束通话,说,大哥,买完票,说下车次,我和老马开车接你们。
好的,到时候告诉你。
大哥结束通话,扔瓜皮时,一扭脸,看见刘家宝坐在旁边,竖着耳朵偷听。还没等他开口,刘家宝抢先说,行啊,老刘,高风亮节。
那是,你爸一贯如此。大哥点点头,极为认同他的赞扬。
我还不清楚你心里的小九九?都是我爷奶的财产,知道自己说了不算,索性装个好人。
你爸是虚伪的人吗?
好咧。
刘家宝屁股欠起来,悬在半空,停了几秒,又一屁股坐沙发上。
老刘,说正事儿,你给我爷奶带啥礼物?
沙滩排球赛刚结束,大哥正变换频道。胳膊尽力往前伸,好像不这么起劲,遥控器就不起作用。他说,啥也不用买,你就是他们最好的礼物。
刘家宝说,我已经买好了,西门子助听器,耳背式,最新款。
多少钱?
包邮,次日达,不到两千。
大哥双手按着沙发,几乎把自己原地撑起来,叫着,两千还不贵?果然败家。你爷有助听器,没必要再花这个钱……
我问过我奶了,爷爷的是盒式,旧不说,助听效果也不好,还有啸音。
大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珠子乱转,显得自己很精明。那好,既然这样,你姑家的礼,我来买。
老刘,你是怕我不会精打细算,大手大脚乱花你钱吧?
一语中的。大哥面子上有点过不去,不想再理刘家宝。他两条腿伸直,双臂上扬,以尾椎和脖颈为支点,将身体绷成一条直线。双臂张开,合上,两腿也是反复闭合,越来越快。这是他独创的健身方式。
刘家宝觉得,当摆动频率达到一个定值,他爸会脱离地心引力,飞起来。
马卫国推门进来,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见刘凤凰正打电话,想退出去。刘凤凰已经结束通话,说,不蒸馒头争口气,我只要该有的那份,再多一分也不稀罕。
刘凤凰屁股一拧,站起身,一只手按着梳妆台,扭着胯骨。
马卫国没有吭声,脱下汗衫,换上一件白背心。他拿起刘凤凰脱下来要换洗的碎花长裙,搭在胳膊上;一条紫色的无痕内裤,从裙子里掉出来,马卫国俯身捡起,问,还有要洗的吗?
刘凤凰左右看看,手一摊,没了。
马卫国转身要出去,听见背后刘凤凰说,等爸妈确定哪天谈,我单枪匹马,你和涵涵就不要去了。
刘凤凰总是这么有主见。她盘算清楚,总是滴水不漏;当她说出来时,已经做好了决定,不容置疑。马卫国只需倾听,然后点头同意。
客厅开着空调,马诗涵在专注地练琴。刘凤凰从冰箱取出一盒酸奶,放旁边的桌子上,提醒她练完琴喝。桌子上放着一个保鲜盒,里面盛满酸辣粉的配料花生包。有一段时间了,马诗涵每次吃酸辣粉,都会把花生包挑出来,放进保鲜盒里攒着,谁也不让动。她过去挺爱吃的,现在这是不爱吃了,还是更爱吃,或者是想攒到一定程度吃个过瘾,刘凤凰和马卫国琢磨不透。
大哥和刘家宝下午一点多到宛城。刘凤凰让马卫国开车,一起去接站。
马路上热气蒸腾,远处的景致,犹如水波中的倒影,模模糊糊,晃晃荡荡。车少人少,连蝉也在打瞌睡,寥落短促的鸣叫,困顿疲沓,如同梦呓。
车刚停好,大哥的电话就过来了,说到站了,正准备下车。
刘凤凰说,好的,我在出站口等你们。
接站的人不多,都立在太阳底下,像晒蔫的庄稼,无精打采。刘凤凰突然看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抱着一个婴儿,径直朝她走过来。她刚想闪开道,让他们过去,一旁的马卫国扬起手臂,指着站内,叫了一声,来了。
刘凤凰身子一颤,回过神,发现自己立在出站口——哪有什么男孩和婴儿,刚刚的一幕,宛如幻觉,转瞬即逝。
大哥像个立着的橄榄球,从甬道里滚出来。后面跟着高大帅气的刘家宝。
有一米八几吧,刘凤凰感慨,这才是老刘家的基因。她始终弄不明白,为啥大哥长得这么矮。似乎很多年前,在青春期,他还没有开始发育,就已经停止了;但中年人该有的发胖和老相,却一样也不缺。
上车后,大哥说他来时已经在网上订好了一家快捷酒店,他住那儿,让刘家宝住家里。
刘凤凰脸上的惊愕表情,一闪而过。怎么不都住酒店?话一出口,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忙补充纠正,你们都应该住家里。
刘家宝说,我爸打呼噜,震耳欲聋,不能跟他住一个屋,我住爷奶家。
刘凤凰夸赞,家宝最懂事儿,多跟爷奶待着,培养培养感情,刘家第三代,就你一个男丁。
马卫国问,大哥,先去酒店放行李?还是直接去爸妈那儿?
大哥说,先回家,酒店就在爸妈家附近,五六分钟的路,你二哥订的也是这家。
刘凤凰说,二哥他们后半夜到,本来老马说要接的,二哥说太晚了,他们直接坐出租去酒店。
车到小区门口,停下来。刘凤凰指着智能道闸说,外来车辆不让进。
大哥问,你们呢?
刘凤凰说,车没处停,停不对,要贴罚单;一会儿还得送涵涵去兴趣班,我们先回去。
大哥点头表示理解,从背包里取出四盒牛肉干,说是给他们的礼物。
刘凤凰接过来,放后座上,嘴里客气着,让大哥破费了。
车开出了几百米,刘凤凰屈起长腿,膝盖顶着马卫国的车座后靠,打量着牛肉干花哨的外包装,不屑地说,都是些啥玩意呀……
话音刚落,一扭头,刘凤凰又看见外面有个男孩,怀抱婴儿,紧贴在车窗玻璃上。四目相对,男孩举起婴儿,突然撒手,抛向她。刘凤凰尖叫一声,张开双臂,本能地想接着。
马卫国一脚刹车,车当时停路中间,问,咋了?
后面响起愤怒的喇叭声,险些追尾。
有点发昏,看花眼了,以为有人想碰瓷。刘凤凰掩饰着慌乱。
马卫国脚踩油门,继续开车,一边安慰她,我开车很小心的。
刘凤凰两手空空,惊魂未定地望着车外,哪有婴儿和男孩。像车站那会儿一样,他们突然出现,又凭空消失。无法捉摸,真假莫辨。
看见我大哥,我爸心里一惊——记忆中他还是个孩子,可眼前的他却又矮又胖,已经老了。
我妈忙前忙后切西瓜,端西瓜。刘家宝看见,扶她坐到沙发上。孙子体贴懂事,自己不服老,但别人眼里已然是老人,我妈甜蜜而忧伤。
叙旧简单明了。在大哥看来,我爸除了正常生理性衰老,没有哪点不对头。
刘家宝拿着助听器,大声给我爸讲解,这款使用简单,下个APP,还能在手机上操作。
我爸穿着一件白里泛黄的老头衫,土灰色水洗布裤子,外扎腰,棕色皮带上,挂着一个黑色手机包。手机包是空的,皮革掉浆,边沿豁豁牙牙,露出褐色的衫布,松垮垮系在皮带上。这种已经很少见的打扮,显得朴素老派,还有一点点穷讲究。
刘家宝眼睛搜索着,问,爷爷,您手机呢?
我爸茫然地反问,对呀,我电话呢?
我妈一拍大腿,说,嗨,装啥APP,老年机,前两天进水,坏了,还没顾着买新的。来,装我手机上。
刘家宝给我爸戴助听器。两个人离得很近,我爸一动不动,带着些许羞涩,很拘谨。他还不习惯和别人保持这么亲密的距离,但他喜欢这种感觉。
已经习惯了寂静世界,我爸对能清晰地听到各种声音,明显不适应。他摘下助听器,放回包装盒里,说,这么好的物件,舍不得戴。好像他要先完成一个戴它的心理建设。这话听着有点玄妙,猜不透他是真喜欢,还是不习惯。
六点的时候,刘凤凰打来电话,约大家一起出去吃饭。大哥正在犹豫,我妈从厨房里奔出来,说,就在家里吃,让他们也回来。
大哥转达了我妈的意思。刘凤凰说,不了,那等吃完饭,让老马过去,带你和家宝出来转转,如今市容变化很大。
大哥说,吃完饭想早点休息,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累。
刘凤凰说,也好,明天早上,和二哥一家,我们一起喝胡辣汤,正宗家乡味。
正吃饭呢,刘家宝突然不着边际地问了一句,奶,中心医院,是不是咱们这儿最好的医院?
我妈想都没想,点点头。回过味来,觉得他的话突兀,问,家宝,啥意思?
没事,就问问。
吃完饭,刘家宝抢着刷碗。懂事的孩子,大哥感到很欣慰。他拖着橄榄球形的身体,在饭桌前滚来滚去,收拾碗筷,送往厨房。我妈看见盘子里剩有一小块肥肉,伸手捏过,放嘴里吃了。
大哥由衷赞叹,妈,你真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跟着又点点头,肯定着自己的观点。
冰箱旁边,有几个大塑料袋子,摞在一起,有半人高。里面塞满我妈平时攒下的各种塑料袋——它们只有一个作用,盛垃圾。
收拾完毕,大哥看一眼手机,提起沙发边的双肩包,说,快九点了,都早点休息吧。
我爸知道他要走,想起来送。他手按着茶几,用着力,身子在沙发里竟然没动。明明觉得浑身是劲,就是身体不听使唤。这种不协调和力不从心,让我爸黯然神伤。
大哥刚下楼梯,刘家宝追出来,说,老刘,明早回来买袋米,十斤装。
大哥手一扬,说,知道了。
我妈问刘家宝,家里啥也不缺,让你爸买米干吗?
楼高,你俩上下不方便,免费劳力,要用他。
快了,小区要改造,装上电梯就好了。我妈又指着窗户外面说,斜对面,在建的是十三中新校区,宛城最好的学校,咱家的房子马上升值啦,你留意下楼道里,中介贴了好多购房信息呢。
我妈嘱咐刘家宝,睡觉时,房间门别关,要是嫌空调制冷不好,虚掩着就好。
睡觉不能关门,刘家宝不明白这是啥规矩。想不明白就不想,他躺在床上,用手机百度了宛城中心医院。看了一会儿,头一歪,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间,刘家宝感觉房门被推开,一个黑色的身影闪进来,慢慢游移到床前,附下身,死死盯着他。见他没动,黑色身影伸出手掌,捂在他脸上。
刘家宝如鬼压床一般,头脑清醒,却无力挣扎。就在要窒息的一瞬间,那只手掌抬了起来。他猛地坐起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拧亮台灯,门仍然虚掩着,墙壁上的空调,沙沙吹着冷气,隔壁爷爷的呼噜声,隐约可以听见。房间里只他一人,无法确认刚才的一幕,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发生过。
刘家宝穿上拖鞋,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轻轻拉开房门。身后的灯光倾泻到客厅,他身体挡着的部分,形成一条细长怪异的阴影,趴在瓷砖地面上,瑟瑟发抖。
酒店里。大哥洗完澡出来,看到二哥发的信息,说他们十二点多到,让大哥不要等,先睡,明天早上见。二哥还发了他们订的两个房间。不在同一楼层,大哥五楼,二哥一家在三楼。
大哥拽条枕头垫在背后,靠在床头,回复说等你们到,并把自己的房间号也发了过去。放下手机,他举着遥控器,不停换着电视频道,最后选一场女子撑竿跳高。赛事进行到一半,电视右上角显示十点,他得把余下的两个小时消磨掉。
熬有半小时,坚持不住,眼皮开始打架,身体往下滑。他干脆躺下,闭着眼,听电视。又过几分钟,呼噜声渐起。
二哥也给我妈和刘凤凰发了信息,通报到达时间,说不用接站。我妈和刘凤凰分别回话,好,明天见。我妈另外加了一句,好好休息。
下车前,二嫂还在和二哥、陈睿串供,记着,五个月,男孩,名字刘浩宇。她站在过道,揉着躺在中铺的陈睿的膝盖,着重交代,你给我认真点,戏演好,事儿成了,妈给你发大红包。又补充说,这不算骗人,你知道妈的心事,到时真给你生个弟弟,咱家就圆满了。
二嫂肚子上缠着经过修剪的乳胶枕头,为避免穿帮,贴身套件衬衫,外面罩一条厚实的宽松式连衣裙。孕妇感十足。
陈睿抖下腿,把膝盖从她妈掌心里解救出来。她没吭声,专注玩手机,脸上戴着口罩,看不出表情。
到了酒店,一进房间,二嫂就把空调开到最低。然后从头顶扯下连衣裙,扔到床尾,对着空调出风口,坐到一张单人沙发上,解着衬衫扣子,喘着粗气,说,宛城太热了。
二哥仰面躺在床上,给大哥发信息,说他们到酒店了。等了几分钟,没回音,他嘀咕着,大哥说等咱们,也不见人影,我上去看看。
正敞着肚皮凉快的二嫂,一摆手,随他去了。
依照大哥给的房间号,二哥找到五楼,还没敲门,就听见里面的呼噜声。他站在走廊里,发条微信,大哥晚安,明天见。
回到三楼,二哥按了门铃。二嫂在里面问,谁呀?
二哥说,能有谁,我。
二嫂开门,嘴里埋怨,正洗澡呢。
她赤条条,湿漉漉的,右手理着向后甩出的长发,左手护着胸前一条白色浴巾,半遮半掩。岁月不饶人,姿色打折扣,但余韵还在。二哥突然动情,一把抱住她,扔到床上。陌生环境,激起了两人的情欲。二嫂嘟囔着头发没干,浴巾一掀,已经摆成了大字。
她说,我们再生一个吧……
早上,刘凤凰打来电话,约一起吃早餐。二哥说,困,再睡会儿。
那好,九点半过去看你们。
放下手机,听见有人敲门。大哥在外面问,建中,起来没?二楼有简餐,吃饭去。
二哥拍拍二嫂,让她起来。
二嫂指指对面,桌子上放着椭圆形的乳胶枕头,一开门,就露馅。
二哥对着门外说,大哥,你先吃吧,我们到得晚,再睡会儿。
好,小妹九点多过来。昨晚说等你们呢,结果太累,睡着了。
支走大哥,二哥进卫生间,正小便,听见二嫂埋怨,大哥这是没把咱们当回事儿,说好的等着,结果自己先睡了。
二哥甩着自己的家伙,尽量尿干净。行啦,好歹人家有句话。
他擦着手出来,拿起乳胶枕头,撂在二嫂肚子上,说,扮上吧。又给陈睿发微信,九点前起床,九点半你姑来看咱们。
陈睿回复两个字,知道。
陈睿跟他俩说话,向来惜字如金。
二嫂用胶带把乳胶枕头在肚皮上缠好,打开行李箱,搭配一套衣服穿。她没有想到,宛城居然比西南的水城还要热,诉苦说,这样下去,会起一身痱子的。
二哥一脸同情,嘴里却蹦出俩字,活该。
二嫂抓起行李箱里一叠泡泡膜,摔他身上,说,我这么拼,还不是为你刘家。
二哥捡起泡泡膜,抽出一张,塞裤兜里,其他又放回行李箱。他开玩笑说,咱家姑娘可是姓陈。
二嫂脸色突变,全是我的错,肚子不争气,没能给刘家续香火。捂着脸,哭了起来。
二哥双腿张开,剪刀似的夹着二嫂的腰,把她压倒在床上。
你一哭,我就有兴致。
不要脸。
叮咚,门铃响。二哥悻悻地问,谁?
陈睿站在门外,戴着口罩,脖子上挂着一副仲夏紫蓝牙耳机,手里提着一个收纳包,浅白底,蓝色方格。
走廊尽头,大哥和刘凤凰正朝这边走过来。
二嫂的体形让他俩吃了一惊,寒暄话直接省掉,鼓囊囊的肚子成了焦点。
刘凤凰问,几个月了?
快五个月了。二嫂一只手搭在肚子上,一只手招呼大家进来。二哥满嘴泡沫,手里提着牙刷,端着杯子,站在卫生间门口欢迎。
大哥说,这都五个月了,也不说一声。
二嫂得体地回答,想着给大家一个惊喜,生完再宣布。
刘凤凰问,男孩女孩?
男孩,名也起好了,刘浩宇。二嫂矜持中带着一丝傲娇。
陈睿突然有些坐立不安,手指抵在鼻翼上,调整着口罩上铁丝的弧度。
大哥双手拍着沙发扶手,夸张地叫好,二胎好,光荣的母亲。
二嫂年过四十,还有勇气怀孕,刘凤凰打心眼里佩服。她也有想法,却始终不敢践行。
二哥从卫生间出来,说,咱们有几年不见了?
大哥说有三年,上次回来刘家宝高二,现在大二。
刘凤凰说有五年。
二哥掰着手指头算,说上次回来,陈睿初中毕业,现在她上大一,头尾相加,确实有五年了。
二哥全程普通话,大哥有些不太习惯。刘凤凰也觉得因为口音,和二哥有种无形的距离感。三人心知肚明,却谁也不主动提及此次重聚的目的。电话里侃侃而谈,各种亲昵是一回事,面对面,倒有了几分疏离和戒备。
陈睿双手把收纳包递到刘凤凰手里,说,小姑,这是给涵涵的礼物。
刘凤凰接过来,拉开拉链看,里面是各种文具。跑几千里路,带些这玩意,她心里有点不屑,嘴上却连声道谢,说涵涵一定喜欢。
刘凤凰估摸着陈睿身高,觉得她比自己还要高半头。幸亏没随二嫂,遗传了刘家,个高,身段好。只是几近完美的姑娘,脸上却有个胎记。二哥和二嫂也真抠门,舍不得花钱,早该带陈睿去医院看看。
二哥问,卫国呢?
刘凤凰说,在家看着涵涵写作业呢,小孩子,自觉性差,得有大人监督。
大哥盯着手机,说,刘家宝代表爸妈发话,要我们赶紧回去。
二哥手上提着一个大塑料袋,里面装着送给爸妈的礼物,两只真空压缩包装的羽绒枕头。
出门时,刘凤凰提醒陈睿,扶着你妈。
陈睿拿着一把遮阳伞,愣在那儿,犹豫该不该听小姑的话,陪妈妈演下去。
刘凤凰把陈睿的纠结,视为她对二嫂生二胎的抗拒,心里难免轻视,觉得这孩子自私,怕生个弟弟,分走父母的爱。
步出酒店的旋转门,扑面而来的热浪,差点把二嫂掀翻。她肚皮开始发痒,又不敢挠,心里一急,轰,全身刺挠起来,近乎呻吟地哎哟一声。
刘凤凰眼尖,说,嫂子,你穿得太厚了,要不上去换一件吧。
二嫂通红的脸上努力挤出笑容,不了,走吧,看爸妈要紧。
刘凤凰指着远处的电动车,说,我就不去了,回去准备一下,十一点,我和老马提前找个饭店,订个雅间,请大家吃午饭。
小区门口东边,有一家不大的超市。大哥拐进去,提着一袋十斤装的东北大米出来。二哥见状,把装枕头的塑料袋递给陈睿,也进了超市,转眼拎出两个大西瓜。
大哥太胖了,上楼时,他手里的米袋,在楼梯上磕磕碰碰。走到二楼转身台,二哥看不下去了,伸手抢过,一手大米,一手西瓜,一步俩台阶,噌噌往上蹿。大哥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
刘家宝开门,接过西瓜和大米。我妈正在厨房里择菜,我爸站在客厅窗户旁,眺望远处的独山。二哥操着普通话,叫声爸。我爸没动。二哥凑过去,提高声音又叫一声。我爸转过身,盯着二哥,脸上浮出笑容。
建中,回来啦。
我妈从厨房出来,惊诧地望着二嫂的肚子,手在围裙上反复擦着。
二嫂上前扶着她,叫了一声妈。
她赶忙反过来扶着我二嫂,说,快坐下,快坐下。这是……几个月了?
五个月,男孩,叫刘浩宇,妈,您看这名字还行吧?
好名字,也不提前说,这惊喜有些大。我妈冲我爸大声说,男孩,名起好了,刘浩宇。
好名字,大气。我爸极为赞赏。
我妈坐在沙发中间,二嫂坐她左边,我爸坐她右边。隔着茶几,大哥和二哥分别坐在两张椅子上。
陈睿站在窗户边,看外面的风景。马路斜对面,刚圈起来的工地上,各种工程机械耀武扬威。
刘家宝凑过去介绍,据说要建一所全市最好的中学,咱这房子,学区房。
陈睿问,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刘家宝小声说,怎么没关系?他怕陈睿说话刻薄,赶紧又说,哦,耳机不错。
陈睿回道,你的鞋子也挺好。
二哥掏出羽绒枕头,把塑料袋揉成一团,随手丢进垃圾桶。我妈眼尖,当时欠身拾出来,放腿上展开,捋展,叠方正,压平。
多结实的袋子,盛厨房垃圾很好。她把塑料袋递给刘家宝,说,放冰箱边上的袋子里。
我爸接过抽成真空的羽绒枕头,一脸愁容。这么薄,瓦楞纸一样,咋枕?
爷爷,我来。陈睿过来,翻看着枕头,问,奶,剪刀在哪儿?
我妈一弯腰,从茶几下面摸出一把剪刀。
陈睿剪开真空包装袋,抽出枕头。枕头像充了气,顿时膨胀起来。
这个好,这个好,还是高科技哩。我爸突然冒出一句,放张照片进去,是不是会变个活人出来?
陈睿愣那儿了。真空袋里变活人,爷爷怎么会有如此怪异的想法?难道是自己没懂的幽默?看看其他人,没人在意我爸的话。他们啃着西瓜,讨论着二嫂的肚子。
我爸斜着肩膀站起来,提着没开封的那只枕头,往卧室走去。
我妈也站起来,说,你们坐,我先去炖乌鸡。
大哥摆着手,说,小妹中午请客,我们出去吃。
我妈说,都备好了,天又热,别往外跑了。
二嫂身上汗刚落,不想再出去经受一场炼狱,附和说,对对,在家吃。
我爸晃悠过来,双腿抵着茶几,抻手捞块西瓜,啃着,大声问,你们说啥呢?
大哥回答,在家吃饭。
我爸难掩脸上的失望,说,我以为凤凰回来啦……
马卫国躺在沙发上,举着英语课本,提示汉语;马诗涵坐在小桌前,握着笔,口译成英文,并默写单词。
刘凤凰进来,在门口换了拖鞋,拎着收纳包,走到马诗涵边上,查看她默写的正确率。马诗涵的书写工整优美,也没有拼写错误。这让她很满意,手一丢,收纳包落小桌上。你小睿姐送你的礼物。
马诗涵瞄了一眼,抓过来打开,说,国誉的哎!一下从小椅子上弹起来,拍着手,半弯腰,原地跺着脚,眼里放光,小脸涨得粉红,高兴的心情全写在脸上。
小孩子如此容易满足。刘凤凰竟有点嫉妒。
马诗涵开始一件一件往外掏文具,一边掏,一边兴奋地介绍,百乐果汁系列,三十六色;斑马星座复古限定笔,一套十二支;国誉海贼王笔记本,一套五本;国誉的直尺、刻度尺、量角器、三角板、固体胶、角角乐彩色橡皮、修正带、文具包……她把它们一一摆在桌子上,反复观摩,把玩,爱不释手。仿佛面前放着的,是她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奇珍异宝。
刘凤凰完全没料到,一包不起眼的文具,竟给马诗涵带来如此大的喜悦。她拿起手机,对着文具,拍了几张。马诗涵在一旁指指点点,拍这个,拍这个,妈,你发个朋友圈。
行了,装起来吧,全是你的,慢慢偷着乐,先赶紧默完单词。刘凤凰推了一把马卫国。
马卫国识趣,双腿一蹬地板,滑到沙发一头,课本摊在扶手上。
刘凤凰坐到沙发另一头,在手机上搜索那些文具的价格。结果让她心里一惊,就这点东西,加起来居然两千多块。二哥挺舍得的……转念一想,不对,陈睿脸上的胎记,他都舍不得花钱弄掉,给涵涵买这么贵的礼物,啥目的?想在道义上抢占先机吗?以为这样我就会念及亲情,在利益面前让步?天真。刘凤凰心里一声冷笑,说,不可能。
马卫国和马诗涵不约而同停下来,看着她,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刘凤凰身子往后一靠,仰着脸,说,赶紧背书,一会儿订个饭店,中午我请客,咱谁的情也不欠。
大哥电话来了,说妈非要在家做,不去饭店吃了。刘凤凰说电话真及时,饭店差点订了。就直接去爸妈家。
出门时,马诗涵抱着一盒花生包。刘凤凰问,干吗?
给外公的。
外公多大岁数啦,咬不动。
不,他爱吃。过年时,在外公家煮酸辣粉,我把花生包忘茶几上,外公都当零食吃了,还问我哪儿买的,好吃。
刘凤凰心里一动,问,所以你一直攒着?
马诗涵点点头,嗯。
我爸看着满满一盒花生,拍着马诗涵的肩膀,哽咽着说,涵涵有心啊……
马诗涵对陈睿的亲近超出想象,她像影子一样追着陈睿,讲自己班级里的事情。仿佛她的三年级八班,就是全世界。
陈睿受宠若惊,从没有一个人如此掏肝掏肺地和她分享全部。她觉得自己无法对等向马诗涵敞开心扉,心里有几许歉疚,就把蓝牙耳机挂马诗涵脖子上,说,我给你放首歌吧,EverybodyKnows。
马诗涵问中文名字叫什么?
陈睿说,人尽皆知,正义联盟的主题曲。
马诗涵说,我知道,超人,蝙蝠侠,我喜欢盖尔•加朵。
我妈和刘凤凰在厨房做饭,我爸和二哥二嫂说话,马卫国在手机上看新闻。刘家宝拽着我大哥,进了他睡的那间房,虚掩上门,神经兮兮,欲言又止。
大哥显得不耐烦,说,有屁快放。
刘家宝俯下身,在我大哥耳朵边小声说,这屋里闹鬼……
大哥脚底板一发力,弹跳起来,照着他脖子后面就是一巴掌。呸呸呸,你爷奶的家,不许胡说八道。
一挨打,刘家宝清醒了。不就一个噩梦,自己多大了,还当真,活该挨打。他坦然接受,甚至认为一巴掌太少,应该挨个三连击。他说,老刘,我去看看饭好了没有。
饭菜好了,我妈招呼大家开饭。
人多,餐桌坐不下,刘家宝、陈睿和马诗涵坐茶几那儿。菜,都是双份的。
大哥脚下放着两箱啤酒,除二嫂和刘凤凰,其他人跟前都放了一瓶。
我妈端起啤酒,说,今儿先不说事儿,吃顿饭,都歇歇。房子咋分,遗嘱咋写,我和你爸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不急着表态,好好想想。还有一些要紧的事儿,咱们明天坐下来细说。
她一口气喝完啤酒,杯子往桌面上一墩,声音有些变了,悲凉伤感。我和你爸老了,事情交代完,也就心静了。
我爸不清楚我妈说些什么,只是不停点头,表明对她的支持。
大哥站起来,高举玻璃杯,率先表态,所有的事,都听爸妈的。
二嫂看一眼二哥,双手捧着肚子,说,我和建中,主要想听听爸妈的意见,我们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可能不成熟,到时大家一起商量。
刘凤凰抗拒啤酒,更怕劝酒。倒了杯水,一直攥在手里,说,难得聚这么齐,我也不是咒爸妈,大哥二哥那么远,万一有个急事儿,就我在身边,所有事情说清楚了,我也不必凡事请示大哥二哥,职责之内,直接拿主意。
我妈说,我们也是这个意思,下次再聚这么齐,不是你爸,就是我的葬礼上了……
马卫国摆着手,说,妈,您不能这么说。
我妈挥着筷子,说,好,不说了,吃饭。
我爸突然按着桌面站起来,大叫一声,凤凰。
刘凤凰吓一跳,应声而起。
我爸没有看她,目光越过对面的大哥,死死盯着门口,似乎门外有人。
大哥过去打开房门。楼道里空荡荡的,并无一人。
我妈拽着我爸胳膊,让他坐下,摆手示意刘凤凰也坐。她指着我爸的头,意思他脑子又短路了。又埋怨大哥,不要神经过敏,陪着你爸一惊一乍的。
大哥惭愧地低下头,接受批评。
我爸倒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颇有激情地说,敞开吃,全部干掉,不要剩饭。
刘家宝过来拿走两瓶啤酒,给自己和陈睿各倒一杯,说涵涵未成年,过两年再喝。陈睿摘掉口罩,摆着手,说她也不喝。马诗涵见她头发遮着脸,吃饭不方便,就从自己羊角辫上,取下一根糖果色电话线发圈,递过去,说,姐,扎起来。
陈睿仰起脸,摇摇头。马诗涵看见她脸上的那块胎记,露出惊讶的表情。刘家宝举着啤酒,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岔开她的注意力。
马诗涵小手指着胎记,认真地说,姐,你皮肤过敏哦,注意防晒,多抹芦荟胶。
陈睿笑笑,给她夹了一片牛肉。
刘家宝把啤酒一饮而尽,对陈睿说,等四点多,天不太热了,我带你出去转转。
马诗涵凑热闹说,好啊好啊,我也去。马上拉下脸,神情沮丧地说,她下午还有美术课和舞蹈班。
刚说完,马卫国就过来了,匆匆拉着马诗涵去上兴趣课。
放个暑假,她倒比上学还忙。望着马诗涵弱小的背影,刘凤凰有些心疼,但这念头转瞬即逝。即便她再辛苦,再努力,一天学二十四个钟头,还是有人会超越她,比她更优秀。这些隐形对手,注定马诗涵赢不了。刘凤凰内心充满无法描述的焦虑和沮丧。
吃完饭,二嫂说昨晚没睡够,得补个午觉。大家附和着,告别爸妈,各回其所。
出了门,一下楼梯,二嫂便健步如飞。她一刻也不想待在外面,只想快点回到酒店。刘凤凰被她迅捷的动作惊呆了,在后面叫着,嫂子,慢点……
二嫂突然醒悟,想起自己是一名孕妇,忙双手护着肚子,缓下步伐。
刘凤凰扯下大哥的短袖。
大哥会意,说,建中,你们先回酒店,我和小妹聊两句。
他俩站在树荫下。刘凤凰问,明天要说正事,你是咋想的?
电话里说过了嘛,分三份,不偏不倚。
爸妈偏心的话,你可要为我主持公道。
不就一套房子吗?你放心,我和你二哥都远在西南,不会跟你抢。
刘凤凰脸色骤变,说,怎么只有房子?
爸妈一辈子当工人,难道还会攒个金山银山?
刘凤凰冷笑一声,声音尖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把我当外姓人,是吧?
她的高跟鞋拧着地砖,原地转了两圈,右手拍打着腰间的坤包,说,行,大哥,话说到这份上,那我也就不再多言,咱们明天见。
大哥一脸疑惑,不知道自己哪儿说得不对,得罪了她。
厨房里,刘家宝收拾利索碗筷,回到客厅,见我妈直愣愣坐在沙发上,问,奶,您不休息?
你去睡,我坐会儿。
刘家宝进屋时,抓住锁头,却发现锁是坏的,就一摆设。他躺在床上,觉得房间里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吧嗒,客厅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刘家宝惊醒,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
客厅一片安静。我妈直挺挺坐在那儿,像一尊泥塑。她盯着房间的某个位置,眼睛失焦,目光散漫,无法确定她到底是不是在看。
刘家宝觉得她已经元神出窍。是不是叫醒她,他举棋不定。
察觉到刘家宝过来,我妈的精气神突然回来了,问,家宝,干吗?
刘家宝指着茶几下的热水瓶,说,我倒杯水喝。
我妈推一把手边的玻璃壶,说,这里面有,专门放凉的。
刘家宝倒了一杯水,端进屋,坐在床上,给我大哥发微信,老刘,我奶是不是从来不午睡?
等了老半天,大哥才回,不清楚,没事你瞎扯个啥。
刘家宝说,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睁着眼,也不睡,看着瘆人。
大哥没再回。
热浪滔天,网约车如一艘小小的潜艇,贴地而行。七扭八拐一番,停下来。刘家宝指着面前一栋大楼,说,到了,就这儿。
陈睿盯着楼门头上四个黑体红字,中心医院,问,来这儿干吗?
刘家宝拉着她往里面走,说,这是宛城最好的医院。
谁住院了?没听我爸妈说呀。
外面热,进去告诉你。
大厅里,刘家宝划开手机,递到陈睿面前,说,你看,我支付宝里有一万五,卖鞋子挣的。
陈睿显得不耐烦,说,别打哑谜,你到底想干吗?
刘家宝长出口气,心里物色着合适的词,尽量让自己的表述不显唐突。哥没别的意思,就想带你来看看。
陈睿一下明白过来,委屈,羞愤忽地涌进脑门,转身要走。
刘家宝一把拉住她,说,我咨询过了,激光美容,随治随走,费用也不贵。
我爸妈都不放在心上,你倒是在意……
不是在意,是哥的心意。
不需要,你这是同情怜悯我吗?陈睿挣脱着。
四周有人投来异样的眼光。
刘家宝赶紧安抚,都是哥的错,事先没跟你商量,就擅自做主了。哥给你道歉,咱不治了。
陈睿转身离去。刘家宝跟在后面,说,这样吧,我把钱转给你,啥时候想做,你自己决定,好不好?
陈睿突然站住。刘家宝只顾说话,猝不及防,直接在后面撞上了她,推着陈睿往前跑了几步,两人才稳住身体,略显狼狈。
刘家宝禁不住笑起来,撞车啦,好尴尬。
陈睿哭笑不得。哥,别转钱,我知道你是好意,我应该领情才对。但我从一出生就带着它,已经习惯了与它和谐相处。我没有因此自卑,也不觉得这是块儿心病。如果我想去掉,早就跟我爸妈提了。你也不要以为他们小气,舍不得花钱,不是这样的。你这么做,只会让我难堪,我爸妈知道了,更难堪。
想着自己一片好意,从未考虑过陈睿的感受和叔婶的面子,刘家宝觉得有些惭愧。陈睿说得有道理,自以为是的爱心,像一把残忍的风刀,不小心会伤人的。
陈睿走出十几米,回头一看,刘家宝还站在原地发愣。她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心底柔软的部分被触动,问,哥,你说要带我玩,去哪儿呀?
刘家宝歪着脑袋,想了想,说,走,去白河。
河岸上修有林荫长廊,河风裹挟着水草的气息,阵阵吹过。
刘家宝指着宽阔的水面,说,小时候,我爸给我立下三条规矩,必须无条件遵守。第一,不准穿带卡通图案的衣服;第二,不能去河里游泳;第三,必须学会游泳。第一条可能是他不喜欢动画的幼稚,能理解,但第二条和第三条,就有些冲突。
可能是大伯觉得河里游泳不安全。没事,你可以在游泳馆游啊。
我发现,大人们喜欢设置各种无缘无故的禁忌,并要求别人不问缘由地遵守。我爸天生怕水,从不到任何游泳场所,但他要求我,必须学会游泳。还有,不知道奶奶为什么规定晚上睡觉不能关门,更不能反锁。
陈睿说,我爸妈倒没要求我一定要怎么着,但他们也有怪癖。我爸不管任何场合,都要带一块泡泡膜。有泡泡膜,他就正常,没有,他失魂落魄。还有,我妈整天想着再生一个。
刘家宝说,不是已经有了吗?
我跟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妈是假怀孕。
什么意思?
她用一个乳胶枕头,缠在肚子上,假装怀孕。还不是惦记着爷奶那点家产。
刘家宝一脸诧异,说,这过分啦。
陈睿说,我妈始终觉得她欠刘家一个儿子。听我爸说,当年他在广州一家电子厂上班,我妈在离他不远的一家米粉店打工。我爸常去小店吃粉,他俩就认识了,在广州结的婚。怀上我的时候,我爸辞了工,和我妈开个自己的米粉店。我一出生,我爸主动说让我随我妈姓陈。我妈当然高兴,但她心虚,说一定给你们刘家生个儿子。我爸说不必。我妈当时哭了,觉得我爸在跟她赌气。
刘家宝问,实际上呢?
实际上我爸说的是真心话。无论我妈后来多想生二胎,我爸都不同意。
刘家宝说,叔叔确实挺奇怪,放着宛城不回,落户广州,还让你随外姓。
他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挺开心的。我们家,我爸当家。平时,他知道示弱,给足我妈面子。别看我妈咋咋呼呼,心虚着呢,每次起高腔前,先看我爸的心情。
刘家宝说,我能看出来。
陈睿问,大伯呢?为啥他跟别人不一样?那么矮?如果不是你长得像爷爷,我都怀疑大伯不是亲生的。
我也不知道我爸为啥那么磕碜。他这个人内心封闭,举止乖张,所以我妈受不了,跟一个卡车司机跑了。那会儿我上幼儿园,都记事儿了。我妈跟我说,再和我爸生活下去,她这辈子就完了。她说我爸害怕成功,有很多次,只要他愿意,点点头,生活就会改变,他却自虐似的放弃命运的垂青,任自己沉在社会底层,甚至享受这一成不变的生活。
陈睿点点头说,是有些奇怪。
刘家宝接着说,我妈和我爸是工院同学,本来可以留在宛城。可一毕业,我爸非要去山里的三线厂。当时我妈让爱情冲昏了头脑,义无反顾跟他走了。那个厂子主要做炮弹引信,没几年就不行了,尝试转产。我爸和几个同事尝试做烟花,生意不错。同事要他辞职,一起出去办公司,他不干。不久,烟花也不行了,转产种蘑菇,做台虎钳,胶合板机,煤气罐,每次成功后,红火一阵,走一批人,项目就又凉了,只能再转型。我爸有很多机会,跟着这些技术骨干,一起到外面发展,或者回宛城。我妈也劝他,闹他,骂他,他都不为所动。眼看着朋友们一个个人五人六,混出了名堂,他还是终日窝在山沟里,得过且过,虚度光阴。只要有口饭,他就无欲无求。
陈睿说,大伯也真够奇怪的……
后来,我妈就跟一个来厂里拉货的司机跑了。我一点也不恨她,一点也不。跟着我爸,她肯定要窝囊一辈子。人生能有几个一辈子?我妈走的那天傍晚,我坐在小院门口,等我爸下班。远远看着他走过来,像往常一样,穿着一身土黄色的工作服。我说,我妈跑了。他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一张麻木的脸,看不穿的心情。
我爸走进厨房,煮了包香菇方便面,蹲在地上,看着我吃。吃到一半,我端起碗,送到他嘴边。他扭脸躲过去,说不饿。吃完饭,他让我睡觉。自始至终我爸都很平静,就像我妈去上夜班了,他一个人只是负责照顾我一会儿。随后的日子,就像我妈一直在外面上班,他就一个人照顾我了。他管我吃,管我穿,管我睡觉,管我学习,管我学游泳。看不出来他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我俩的交流很简单,他发布命令,吃,穿,睡,学,去游泳……像个智能机器人,不喜不悲,尽职尽责。我也像个机器人,接受他的指令,执行自己的作息。
再后来,厂子转型做人造金刚石,越做越好。这次成功了。规模一大,开始外迁,要在宛城建总公司,又赶上兵工系统整合,兼并四川的兄弟单位,设立分厂。我爸有两个选择,回宛城总公司,或者支援西南分厂。他想都没想,说去四川。他跟我说,我走哪儿,把你带到哪儿,咱俩形影不离。当时我上五年级,第一次冲他发脾气。我不想去西南,我要去宛城。我说,我找我爷奶,跟着他们过。
陈睿说,大伯这是为什么啊?
我妈说得没错,我爸就是害怕成功,不想让自己过得好。只要他觉得生活开始好转,开始走向正常轨道,就毫不犹豫地再把它搞得一团糟。对于我的反抗,他像老电影里的农村大爷,蹲在墙角,捶自己脑袋,自虐给我看。能不屈服吗?他把自己打坏了,我还得养活他。
陈睿说,我是没办法,一出生就在外地;你呢,完全可以回宛城的……
说来也怪,你爸在广州,我爸去四川。他们都可以选择宛城,却无一例外远遁逃避。
陈睿说,是呀,我也奇怪,我爸好像刻意回避老家,好像他的人生是从广州开始的。只有小姑在宛城,她和爷奶关系也不好,涵涵说上次到外婆家,还是过春节的时候。这老刘家,怎么人情都这么淡漠啊。
可能天生的吧,谁知道呢。刘家宝说。
我们在西南厂子里,起初住一室一厅,三楼。我爸在卧室里放了两张单人铁床,东边一张,西边一张,我俩像单身宿舍里的工友。有天晚上,半夜醒了,发现我爸床上空着。房间里找遍,没人影。我就下楼去外面找。那是仲秋,夜里已经有些凉意,路灯昏暗,四周能见度很低,我像梦游一样,在家属院游荡。经过一排排房子,经过篮球场,棋牌室,找遍整个生活区,也没发现他。我开始往回拐,心想也许睡一觉,他就重新出现了。
路过游泳馆时,突然听到里面有响动。很奇怪,好像每个三线厂,都有一个露天游泳馆。下半截是实体墙,上半截是空花墙。夏天墙上爬满藤类植物,里面传出人们的嬉闹声。其他季节,安静得让人忘记它的存在。
我走过去,透过空花墙,往里面张望。
路灯的光,勉强越过墙体照进去,游泳馆里像注满银色的雾。已经闭馆近一个月了,池子里的水,早已放干,整个游泳馆,落满枯枝败叶,一片萧瑟。我隐约看见,大池子中央,有个人趴在水磨石的池底,交替挥着双臂,蹬着双腿,在银雾中,奋力游动。是我爸。大半夜的,我爸一个人,喘着粗气,不停变换着泳姿,在莫大一个滴水不剩的游泳池里,划呀划。
陈睿问,你当时是震惊,还是感到诡异?
刘家宝说,都没有。过去我爸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照顾我,按部就班,尽职尽责,像教科书,像百度词条。可你知道,一个人平时有多规整完美,他的另一面,就一定有多黑暗不堪。在我看见我爸趴在游泳池乘风破浪的时候,突然觉得爸爸这个词,不再空洞。那一刻,我庆幸发现了他的另一面,真实无比。
快六点,刘凤凰从卧室出来,看见马卫国正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当时一头火,问,咋不去接涵涵?
马卫国赶忙起身,说,接,接,这就去接。
出了门,马卫国心不在焉地站在走廊里,等电梯。电梯门上贴着各种买卖房产,开锁,疏通下水道的小广告。
电梯门开了,马诗涵低着头,从里面走出来。她情绪低落,甚至连马卫国也懒得看一眼。马卫国一把拉着她,说,涵涵,怎么啦?
马诗涵眼皮抬一下,没有吭声,眼睛红肿,好像哭过。
刘凤凰正在打电话,见他俩进来,脸色微变,当即挂断。马卫国心里一清二楚,假装没看见。完美家庭里的夫妻,都是半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凤凰说,这么快?
马卫国说,电梯口碰见了。
马诗涵坐在小桌边上,一只手按在桌面上,一只手抱着膝盖,耷拉着小脑袋,全身微微发抖。
刘凤凰觉得不对劲,问,怎么啦。
马诗涵抬起头,眼里滚出串串泪珠。下课到楼下,我看见有个爷爷在打一条柯基。
一条狗啊。刘凤凰和马卫国悬起的心,稍稍放下。
它是条流浪狗,每次去舞蹈班,它都在路边溜达。我喂过它几次面包,后来它看见我,就会摇尾巴。马诗涵说。当时,那个爷爷举着拐杖打它。它躲到一边的垃圾桶后面。爷爷不肯罢休,敲着垃圾桶说,疯狗,弄死它。它又跑开了,远远的,吓得全身颤抖。我说它不咬人,别打它。爷爷说,你不知道,这些流浪狗,坏得狠。我说,它是好狗。爷爷龇牙咧嘴,吼我,疯狗,咬上一口,要人命的。
这时候,柯基从远处冲过来,在两三步远的地方,冲着爷爷叫。爷爷说,看见了吧?疯狗。他举起拐杖,柯基明智地跑开了……
马诗涵讲到这里,突然哭起来。
对一条流浪狗,老者作法欠妥,女儿爱心泛滥,两个人都走了极端。马卫国看一眼刘凤凰,见她紧闭嘴唇,脸色苍白,像正承受着某种痛苦。马卫国吓一跳,她咋也反应这么大?
怨我,我当时走了,爷爷拿柯基没一点办法。我不走,还劝他。爷爷不耐烦了,举起拐杖吓唬我。我看见柯基从远处冲过来,我说你快跑,别过来。它像没听见,还是跑到了我身边。那个爷爷突然转身,一拐杖敲在它头上;上去又一脚,踩它腰上……
刘凤凰痛苦地呻吟一声,脸上失去血色,像橱窗里的塑料模特。她探手拽起马诗涵,拖着她,往门口走。
马卫国后面追着问,你要干吗?
刘凤凰步子太急,跨门槛时,一只拖鞋从脚上滑脱,抢先飞到楼道里。她追上去,套在脚上,站在电梯门口,不停地点着按键。马诗涵被她妈的失态吓坏了,一句话也不敢说,乖乖待在她手里。
电梯里。刘凤凰问,它在哪儿?
马诗涵没听懂话里的意思,胆怯地抬头望着她妈。
垃圾桶那儿。一个路过的阿姨见我吓坏了,把我拉开,我就回来了。
马诗涵又抽泣起来,说,我上当了,那个爷爷看出来了,冲我凶,柯基就会跑过来护我。他故意对着我吼,算准柯基会上当……我的好心害了它。
刘凤凰蹲下来,一只胳膊揽着马诗涵,一只手替她擦眼泪。涵涵,你别难过,别内疚,妈知道,这不怨你。你太善良,柯基太善良,你们不知道这世间的险恶。我们去找找,救活它。你不是一直想养条狗吗?妈同意了。你记着,凡是帮过你,对你好过的,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要放在心里,当一根梁木。
马诗涵在人行道上,来回确认。就在这儿,妈,你看还有血印。
地面上有块暗红的血迹,巴掌大小,已经洇干,上面趴着几只逐腥的苍蝇。
刘凤凰问,柯基呢?老头呢?
马诗涵东张西望,说,爷爷走了;柯基死了,扔掉了。
刘凤凰原地转着圈,搜寻着周边。旁边放着红绿蓝灰四只塑料垃圾桶,会不会被人扔这里面了?她走过去,掀开盖,苍蝇嗡的一声,成团飞出来。刘凤凰视而不见,头探进去,挨个看。
行了,别找了,一条死狗,至于吗?马卫国捂着鼻子说。他不知道怎样才能阻止刘凤凰的疯狂行为,怕是他也阻止不了。
难道跑啦?刘凤凰抬起头,看着马诗涵。
马诗涵摇摇头,说,头让打烂,腰也踩断了,跑不动的。
刘凤凰又一头扎垃圾桶里,挨个翻了一遍。她眼睛外凸,面目狰狞,神情越来越暴躁。突然,她直起身,打量路旁的门店,叫,那儿有监控。
一家小卖部的安防摄像头,刚好对着她站的位置。刘凤凰迎着它走过去。
店主正在电脑上玩消消乐,只觉眼前一暗,一条辨不出颜色的细长胳膊,伸过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鼠标。店主本能地站起身,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脏女人。
刘凤凰晃着鼠标,问,监控呢?
店主稳住神,问,你谁呀?
刘凤凰盯着电脑,拍打着鼠标,大声问,监控呢?柯基呢?操你妈,死老头,老娘一定把你扒出来。
店主觉得她精神不正常,一时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解释说,监控坏了,就一摆设。
马卫国闯进来,双臂一张,勒紧刘凤凰的腰,扎好马步,一发力,抱起了她。刘凤凰悬空了,踢着腿挣扎,嘴里叫着,操你妈,死老头,老娘人肉你。
马卫国抱着刘凤凰,走到人行道,往下一墩,一时半会儿,还不敢撒手。他说,别这样,你吓着涵涵啦。
路灯亮起,暗夜骤降。刘凤凰神情迷离,一时无法分辨自己身在何处。马卫国汗津津的怀里,燥热的体味,有种莫名的安全感,她的怨愤慢慢消散,心绪逐渐平复。
陌生的行人,左右穿行,马诗涵孤单无助地站在街边,时隐时现。刘凤凰产生了错觉,看见马诗涵离自己越来越远。她挣脱马卫国,跑到马诗涵跟前,紧紧抱着她。
马诗涵想赶紧结束这一切,小声说,妈,它没死,是让爷爷吓跑了。
刘凤凰说,小孩不能撒谎。我们找到它,找个地儿,埋了。
刘凤凰东张西望,希望能找到那条柯基。
马卫国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涌出一股无法抑制的感伤。这女人疯了。
晚饭时,刘凤凰喝了半瓶红酒。醉意袭来,她提前回了卧室。
马诗涵在客厅练琴。马卫国厨房里忙完,出来站边上听了一段,推门也进了卧室。刘凤凰正坐在梳妆台前,脸上贴张面膜,对着镜子发呆。马卫国知道她一定有话要说,直挺挺坐床沿上,等着。
刘凤凰欠起身,摸到床头的开关,关掉灯。房间立马暗下来,能看见一些物件,像旧时的老电影,灰白两色,影影绰绰。
我知道我今天失态,疯了。涵涵五岁那年,大年初三,我带她去公园,她非要坐旋转木马。买了一张票,我俩站在检票口,等下一场开始。木马转得不快,有一对年轻的夫妻,看穿着,像是乡下人,合骑一匹木马。男的揽着女人的腰,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套煎饼果子。木马一上一下,他俩随着节奏开怀大笑。那种没有城府,纯粹的笑,现在很难再看到了。我想不明白,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旋转木马,怎么能让他们那么开心。当时,我就有些嫉妒。昨天涵涵收到陈睿送的文具,她兴奋的样子,立刻让我想起坐旋转木马的那对年轻人。为啥他们这么容易快乐?我怎么就不能?这是咋了?我啥时候把自己活成一个行走的煤气罐,开着阀,漏着气,随时可能点燃,随时准备爆炸。
马卫国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从我妈说让大哥二哥回来,我就开始烦躁,紧张,失眠。已经憋屈几天了,狗这事儿,只是个由头。我是情绪失控,但我也需要发泄。
好了,你已经发泄过了。马卫国安慰说。
老马,明天一早,你带涵涵去郑州,跟她说去看李云迪的演奏会。到了就说改期了,带她去方特玩一天,晚上再回来。
马卫国说,我俩不去爸妈家就行,没必要做这么真……
是让涵涵当真,哪天她跟外公外婆说起来,确实那天去了郑州。涵涵不能骗人,骗人的事儿,我们干。
马卫国说,那我在郑州给你买个礼物吧,想要啥?
什么意思?刘凤凰讨厌一切意外,包括惊喜。她喜欢凡事提前考虑,按部就班。
马卫国深知她的脾性,说,大后天是你生日,想送你件礼物。
不需要。我安排好了,到时以涵涵的名义,请家宝和陈睿吃顿饭,算给我过个生日。家宝懂事,有大哥样,陈睿对涵涵是实心实意好。让涵涵和他们联络着,你们家没啥亲戚,指靠不上,打断骨头连着筋,家宝和陈睿以后能帮忙,也说不定。
马卫国听着像安排后事,有些心虚。
我成天没缘由地焦虑,敏感,神经质,一直无法消除,它们甚至已经内化成我的性格,当然还有傲气。刘凤凰突然话锋一转,矛头对准马卫国,马卫国,你太软弱无能了,你配不上我。你前妻跟你过了有一个月没有?
马卫国摸不准她这又是哪一出,没敢吭声。
你说,到底有没有一个月?
没有。
证没领,一个月不到,她就跟别人跑了,当时你一定是你们学校全体师生眼里的笑料。一个体育老师,膀大腰圆,老婆跟人跑了,屁也不敢放。我这长相,身段,比你前妻好一百倍。你说,是不是你老马家烧高香了?要不是我和爸妈赌气,我会嫁你?想得美。
你真以为我在意的是爸妈那套学区房?我爷爷解放前可是大地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还没个祖传的宝贝?这比房子更重要,点到为止,你懂的。
刘凤凰突然趴在梳妆台上,哭起来。我没有十足把握,只能尽力一搏,因为我不是亲生的……
马卫国大吃一惊。
那年,我上小学三年级,就像现在涵涵这么大。我们家住在新华电机厂。公家盖的排子房,青砖墙,房顶起脊,红机瓦,家家有个小院子。
我妈在院子西墙根种了几棵丝瓜。长起来时,爬到墙上,结的丝瓜有的翻过墙,挂在邻居家院子里。他们时常摘几根,炒着吃,也无所谓。这里面有个最大的,越过墙,到了隔壁。我妈提醒邻居,说这个别摘,留种用。
邻居当时就变了脸色,说这不就是怀疑她偷东西吗?我妈说不是这个意思。她问,不是这个意思,那你啥意思?我妈气得不行,又无法解释,就让我爸站凳子上,把那只大丝瓜从邻居院里翻到墙头上。邻居阴阳怪气,说这是防贼呀。
第二天,那只大丝瓜不见了,分明邻居背后使坏。我妈当时火了,站院里骂。邻居听见了,也站院里骂。都清楚怎么回事,但就是不接火,各骂各的。从此,我们两家绝交了。
有天放学早,我没带钥匙,进不了院,坐在门口等。邻居从她家出来,见没有其他人,就我俩。她冲我招招手,说你过来。我不想理她,她就走到我跟前,弯着腰,小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很害怕,不想听,想跑开。但我身后是门,前面她挡着,跑不掉。
她说,你不是亲生的,是你大哥从厕所里捡来的。
强大的冲击力和恐惧,让我浑身发抖,恶心,趴在地上呕吐起来。吐着吐着,头晕目眩,昏过去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大哥守在旁边。见我睁开眼,他问,你咋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大哥说他和二哥放学回来,看见我躺在院门口,就把我抬进屋,二哥去厂区找爸妈了。
院里有动静,我从床上跳下来,走到门口。大哥跟在后面。我爸妈盯着我,问二哥,咋回事?
大哥说,没事啦,小妹醒了。爸妈问刚才咋会晕倒,我说可能是饿的。大哥赶紧找块喔喔奶糖,给我吃。我爸安慰我,正长身体,营养跟不上,偶尔犯晕,也属正常,不要怕。
我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不敢说,更不敢问他们。我怕如果证实我是捡来的,他们会不要我,把我送到孤儿院。我不要去那地方,就装着什么也没发生,比他们更像刘家人。
马卫国想了想,说,邻居阴险,故意挑拨你们家的关系。
我也这样安慰自己,是坏邻居记仇,故意制造谣言,我不能中计。但她没必要撒谎,如果我问爸妈,我是不是亲生的,他们肯定因为这个,上门去跟邻居吵。邻居敢这么说,就是晓得那件事是真的,她不怕。她也想要我去找我爸妈求证,目的就是让我们家不消停。
我爸喜欢看各种各样的魔术,坐在电视前,沉迷其中,看街头杂耍,也津津有味。艺人们能无中生有地变出各种物件,让我爸心里充满想象——他们真能变出个活人吗?
第二年春上,有天晚上吃过饭,我爸悄悄跟我说,宛城来了一班俄罗斯人,搞魔术杂技的,带我去看。他只买了两张票,不让我告诉二哥。当时我大哥已经上了工院,在学校住。我特别高兴,因为我爸只带我一个人去。
体育场的草坪上,搭着一顶巨大的帐篷,他们在里面表演。我喜欢空中飞人,他们在半空中荡来荡去,自由自在。我也喜欢大变活人,一个空箱子,关上,打开,变出来一个美女;再把她关进去,打开,人不见了。
看得入迷,突然发现我爸也不见了。如果是别人,第一反应肯定是他去厕所了。我不是,我紧张害怕,心跳加速,开始恶心,想吐,觉得我们家不要我了,我爸故意带我到这里,然后偷偷走掉。我惶恐地站起来,想回家。到帐篷口,被看门人挡着,他看我太小,没有人陪同,不让出。我说我爸不见了。他说没有人出去,让我回到位置上等。
我往回走,意外看见我爸站在后台,正和那大变活人的魔术师交谈。有个一脸不耐烦的翻译,推着他,让他走开。我爸伸长脖子,不停地在说话,篷子里噪声太大,我只听清楚一句,他问,你真能把人变没了?我爸的手在腰间平移,像在比画着一个小孩的身高。
其实我爸后面还有话,他说,你能把一个没了的孩子变回来吗?那孩子这么高,才五岁,你把她变回来吧。你要多少钱都行,我不集资买房子了,都给你们,做牛做马都行……但我心里只有一个可怕的想法,我爸在求魔术师把我装进箱子里变没了。显然翻译打消了他荒唐的念头,把他推开。我爸看见我,尴尬地笑着,走过来,拉着我往位置上走。我紧紧抱着他的胳膊,无比乖巧。
马卫国说,这全是你的臆想,纯粹敏感多疑。
也许吧。初二时我开始叛逆,到高中几乎就是混日子了。我爸妈找老季帮忙,让我去油田工区上技校。就是那个一直喜欢我妈的老季,他老婆姓叶,是技校老师,前几年得乳腺癌过世了。
在油田,我认识了小军,爱得死去活来。我爸妈不想让我留在那里,就设法拆散我俩。他们太自私,我俩哥在外面工作,让我回宛城,是想身边有个人。
我进了电机厂,很少回家。从小到大,我住的房间门,要么没有锁,有锁我妈也给破坏掉。她随时随地能闯进来,毫无隐私可言,烦透了。过去小,不敢反抗,反抗也没有用。一参加工作,经济独立,有了自主权,我就搬进单身宿舍,一个人住。
当时,有很多人追我。我不为所动,一门心思和我爸妈耗着。耗了几年,身边条件好的男人,都结婚了。这时,有人介绍了你。我不想跟他们再耗,都累了,筋疲力尽。
马卫国说,你跟爸妈不合,是因为感情上的事儿,跟你是不是他们亲生的没关系。
对,确实没关系,感情上我们已生隔阂,这比血缘上的关联,更让我耿耿于怀。但是,我是不是亲生的,明天很重要。我不是为自己争的,是为了涵涵。我要给她攒钱,让她以后好好生活,不为花销上犯愁。
马卫国说,涵涵以后的生活,由她自己决定,不应该由她来弥补你的人生缺憾,她更不是你的影子,涵涵的人生只有一次,让她自己来。
你别给我灌这些没用的。我愿为她尽我所能,能做多少是多少,能争一分是一分。
刘凤凰揭下面膜,摸到床边,蹭着马卫国身子,爬上床,拉条夏凉被,搭在肚子上。她说,酒劲过了,睡吧。
马卫国背对着她,说,有些事,我可以不问,但不要把我当傻子;我可以忍让,别因此觉得我懦弱。
刘凤凰一头雾水,你啥意思。
你一直回避你过去的情感经历,只要提及,就一笔带过。但我知道,你和小军还保持着联系,从没断过。
刘凤凰一个激灵,坐起来,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没有的事。
你瞒着我,每个月,至少去油田工区两次。
刘凤凰心里一惊,老马,你监视我?
你手机里有没来得及删除的订车信息,离得这么近,一天打个来回,神不知鬼不觉。
老马,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
我信。与肉体相比,我更在乎的是你精神出轨,一直对他念念不忘。
你误会了,我是去过油田,我承认,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儿样?摊开说吧。
我不想说,你也不会明白。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不能碰触的地方。
马卫国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肩膀收紧,俯下身,突然双手捧着脸,低声抽泣起来。他说,我像狗一样忠诚守护着一份爱情,而你真把我当条狗了……
刘凤凰心里莫名失望,这家伙空有一副好皮囊,什么都懂,说起话来也头头是道,就是关键时刻硬不起来,屡试不爽。他被第一次的失败婚姻吓破胆了,愿意承受所有屈辱,以保全自己现有的安稳生活。
刘凤凰躺下来,脸朝着墙,低声说,马卫国,我最后说一句,我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话音未落,她听见自己心底深处一声叹息,唉。
房间内一片静寂。刘家宝盖条夏凉被,蜷缩成一团。空调沙沙的冷气声,有催眠效果。睡意渐渐袭上来,他陷入混沌。
房门慢慢推开,一个黑影无声地摸进来,慢慢游移到床前,伏下身子,伸出手,向刘家宝脸上捂去。就在他快要窒息的瞬间,手掌抬了起来,影子飘出了房门。
黑暗中,刘家宝看清了黑影的真面目——是奶奶。
刘家宝头脑清醒,却没出声。他拿出手机,给我大哥发微信,好久没见回复,就把电话打了过去。
大哥吓得一哆嗦。深夜来电,如同乌鸦的叫声,伴随着某种突如其来的不祥。他怕错过重要信息,手机从来不敢开静音。
老刘,房间闹鬼,我知道咋回事了。是我奶,刚才她又一声不吭进来了。
你奶进你房间,这不很正常吗?
大半夜,摸黑,站在床头,也不说个话,你认为正常?
我大哥试图调侃一下,正常,怕你热,给你开空调。
老刘,别扯了。她伸手往我脸上摸,当时我吓蒙了。
摸摸你出汗没有,关心你。
不不,她手放我鼻子底下,试我有没有呼吸……
然后呢?
见我呼吸正常,转身走了。
那不就结啦。我说小刘,别大惊小怪,深更半夜打电话,多惊悚。
老刘,我突然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不讲。睡觉。
别,就几句,让我说完。其实你知道我奶有这个毛病,故意不在家住,把我当试验品,是不是?
胡扯,我是想让你和你爷奶增进感情。再说,这么多年,想着她早改了。
看,说漏嘴了吧?你确实知道我奶有这毛病。
啥毛病不毛病的,她这是梦游。
你也不提前告知,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我奶咋会梦游呢?
你问我,我问谁?人都有怪癖,你还冒充心理学家,私下把我当研究对象,别以为老子不知道。
你心智不成熟,我在帮你认清自己。
老子不需要。睡觉。大哥挂断电话,手机塞枕头下面。
刘凤凰坐在沙发上,和茶几对面的刘家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我妈坐在沙发的另外一头,戴着老花镜,读头条推送的养生文章。
我爸站在窗户边,眺望远处的独山。给人一种错觉,他像长在那个位置上。耳朵上戴着新款助听器,四周声场大而清晰,很不适应,他有种陌生的紧张感。
敲门声响起,大哥和二哥一家人到了。
刘凤凰起身扶二嫂坐过来。她身上药草和汗的混合味道,呛得刘凤凰打了几个喷嚏。忍不住问,什么味儿?
二嫂说,酒店有蚊子,抹了点青草膏。
刘凤凰脸上浮出古怪的笑意。
大哥问,卫国和涵涵呢?
刘凤凰说一早去郑州了,之前订好的票,李云迪钢琴演奏会。
大哥点着头说,对的,涵涵的事儿,最重要。
刘家宝拉了几把椅子,围着茶几摆好。大家坐下。
我妈说,除了涵涵和卫国,其他人都到了,咱们开个家庭会。你们也看见了,你爸身体越来越不好,我也力不从心,趁人齐,把事儿交代完,大家各安其心,各行其是。先从这套房子说起,我和你爸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没人吭声。谁先开口,就等于亮明底牌,陷入被动。
我爸突然问,啥声音?
众人都不解地看着他。
我爸嘴里啪啪,啪啪啪,模拟着听到的响动。
二哥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泡泡膜,捏破了几个泡泡。
我爸说,对对,就这音儿。
建中,克制一下,四十好几的人了,还玩这个。我妈说。都不表态,那我点名,建东你是老大,你先说。
大哥犹豫一下,清清嗓子,说,听你们的,爸妈咋安排,我咋执行。一句话,你俩说了算。
建中,该你了。
二哥看一眼二嫂,阿妹,你说。
那我就说了,也许不成熟,供大家参考。我们的建议,房子按人头分。三家的人口加起来,有多少口人,就分多少份。她摸着圆溜溜的肚子,说,刘浩宇也算一份。
刘凤凰当时就生气了,身子往后一趔,说,我反对。我的意见,房子平均分成三份,每家一份,不偏不倚。爸妈我养活,你们出份子钱就行。
二嫂望着二哥,寻求声援。二哥手里攥着泡泡膜,噼噼啪啪。
刘凤凰一脸嫌弃。二哥,能不能不玩?
二哥松开泡泡膜,不紧不慢地说,还是按人头分,公平,体现对个体的尊重。
这不公平,首先大哥和家宝就吃亏,他们才两口人。
大哥脸涨得通红,摆着手说,不要掺和我,你俩谈妥就行,我没意见。
大哥,电话里你咋说的?别当和事佬。刘凤凰火冒三丈。
大哥抄着双手,蜷缩着身体,只当没听见。
二嫂说,既然大哥弃权,问问家宝和陈睿的意思,少数服从多数。
卫国和涵涵不在场,明摆着欺负人嘛。刘凤凰忍无可忍,腾地站起来,指着二嫂的肚子说,如果你执意这样,那我可扯破脸了。
二嫂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却强硬,说,有理不在腔高。
刘凤凰大声说,你假怀孕,骗家产。
二嫂的脸唰地变了,二哥却镇定自若。大哥一脸迷茫。陈睿诧异地望着刘家宝。刘家宝冲她摇着头,意思是他没告密。
我妈倒是看不下去了,说,行啦,积点口德吧。
刘凤凰不依不饶,说,走路健步如飞,抹樟脑薄荷,捂得严严实实,这哪里像一个孕妇?敢不敢掀开裙子,证实一下?
我爸摆着双手,阻止她。这个,过分啦。
一点不过分。嫂子,你敢让大家看下肚子吗?
二嫂外强中干,依然死撑。我是真怀孕……说着,她望向二哥,眼神里全是求助。
二哥长出口气,扶着椅子后靠,站了起来,神情坦荡。是的,阿妹是假怀孕。这是我的责任,我让她干的。
看到了吧?无所不用其极。刘凤凰望着爸妈,十分解气。
二哥攥紧泡泡膜,说,小妹,让我把话说完。从小到大,我是咱们家最被忽视的那一个。虚构一个儿子,就是想把你们的目光吸引过来,重视我。
这理由,太牵强了吧?刘凤凰不屑地嗤了一声。
我是提出按人头分房子,说白了故意难为大哥和小妹,这是策略。我的附加条件是要你俩对爸妈好,你们答应下来,我自然会让步。我想让爸妈看看,在关键时刻,还是我为他们着想,站在他们一边。我想证明我对他们也很重要,用行动证明我的重要。
我爸妈万没有想到,从小到大,最省心最听话的二哥,心里一直憋着委屈。
二嫂和陈睿也颇感意外。主意是二嫂想出来的,二哥主动帮她顶缸,而且说得一套一套。
刘凤凰气笑了,说,被拆穿了,开始戏精附体,演苦情哩。
我没有,这是我一直想说的心里话。爸妈把心思全花在你和大哥身上了,唯独忽视我的存在。我在这个家里,如同空气,可有可无。我索性离开,所以大专一毕业,我就去了广州。
刘凤凰依然不信,她说,晒委屈,博同情,打情感牌,谁不会?你看我混成啥样了?精于算计,为蝇头小利,愿意撕破脸皮,拜这个家所赐,谁又关心过我?
大哥站起身,制止她,你说得不对,我说两句。
刘凤凰指着他,激愤地说,你闭嘴,霍比特人,咋,联合起来对付我?
我妈不高兴了。她不知道霍比特是什么人,但她知道这不是好话。
不要这样说你大哥,他对你最好。
刘凤凰胳膊抱在胸前,冷笑着,哟,形成统一战线了,你们干脆直接说,我不是这家的人,把我从户口本里开除,让我死心算啦。
大哥惊慌失措,叫着,小妹,你瞎说个啥?
二哥抢过话,咱们家,最应该感恩的是你,你欠爸妈最多,反而你最无理嚣张。
啪啪啪,刘凤凰拍着巴掌问,你倒是说说我欠爸妈啥?你倒是说呀?
我爸挥手阻挠二哥说下去,二哥梗着脖子,爸,你让我说,我让你和我妈看看,这个家,到底谁对你们最好。小妹,我告诉你,咱爸的腿,不是骑自行车摔断的。
我妈和大哥同时制止他,建中,别说了。
事到如今,也没必要隐瞒,该让她知道真相了。爸的腿,是被人打断的。你在油田工区上学时,成天和不三不四的人混,为把你捞出来,爸找他们谈判,让人打断了腿。
刘凤凰一脸惊愕,你编的,编的。
二哥根本不回应刘凤凰,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爸妈把电机厂那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卖了,搬到这小小的两居室,当时这里还是农村,房子压根没人要,你觉得爸妈是图倒腾房子赚钱吗?不是,他们是为了筹款救你。
刘凤凰觉得置身于虚幻之境,面前这些人全是戏子,他们联合起来骗自己,使她产生强烈的负罪感,归根到底就一个动机,要她放弃继承权。不能让他们带偏,她要被动变主动,斩断所有情绪化的外延,直击要害。
二哥,你这些话,我记在心里,随后会一一求证。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谈正事,我就想知道,爸妈心里怎么想,财产怎么分,遗嘱怎么立。妈,您说吧。
我妈似乎从某种冥想中被拉出来,脸上挂着歉疚。她说,算我话多,本想着听听大家的意见,才让你们先说,这可好,都是一肚子苦水,一个比一个冤。
建中,我和你爸过去确实忽视了你,但心里有你。你小时候最懂事,最不用我们操心。没有想到这种放心,反而成了你心里的缺憾。可是不管怎么着,你都不应该让阿妹假扮怀孕。唉,不提这个事情了。
房子,我和你爸的意见是分成三份,每家一份。老大老二不在宛城,也别争居住权,我和你爸百年之后,听小妹的意见。她想卖掉房子,你们分钱;她想要房子,你俩也不要争钱多钱少,由她做个价,钱给你们,房子归小妹。马路对面正在建一个重点中学,我和你爸的意思,就这两天,凑涵涵的时间,一起去给房产证加上个名儿,她初中就能在这儿上了。
说到这里,再插句闲话。建中,阿妹,你们要多关心小睿,不光是生活上学习上,还有其他方面。我是说,这个钱我们出,回去找家好点的医院,把小睿脸上的胎记去掉。咱家小睿多漂亮,像当年的小妹。
二哥说,妈,不是我们舍不得花钱,我和阿妹有自己的思路,不想让小睿在意一些外在的东西。胎记可能对她心理有影响,内向,不喜欢和别人交往,这样,她反而能把心思用到学习上。我和阿妹商量过,等小睿一毕业,就给她做手术。胎记其实是一种保护,女人太过漂亮,是非多。小妹就是个例子,人生坎坷,我怕小睿步后尘,一不小心走她姑的老路。
刘凤凰生气地说,少拿我说事儿,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我妈说,小睿已经上大学,不能再等了,你们回去就把手术做了吧。
二哥和二嫂点点头。
陈睿摘掉耳机,望着爷爷奶奶,抹着眼泪。
我妈说,如果你们没啥意见,一会儿让家宝起草成文字,都签上名,按个手印,定下来。
大哥和二哥想都没想就点头同意。二嫂看一眼二哥,犹豫了一下,说,好。
房子的分法,明显偏向刘凤凰。可在她眼里,这恰恰是最大的伪善。她强压着怒火,问,就这?没有其他的了?
大家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我妈说,没了。
刘凤凰心里绝望到极点,有种无法克制的哀伤。她坐在椅子上,低头啜泣。
其他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刘凤凰哽咽着说,虚伪。既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那我就挑明了吧,你们不提最重要的,最值钱的,想故意瞒过我是吗?
大哥惊讶地问,小妹你什么意思?
刘凤凰指着大哥说,青花瓷瓶,最值钱的古董,专门留给你和二哥当传家宝是吧?你们挖空心思,编排一个个故事,不就想让我产生负罪感,不就想堵着我嘴,背地里,你俩好继承祖传的宝贝,不是吗?
客厅里,每个人都露出无比惊讶的表情。
刘凤凰说,三斗柜那个上锁的抽屉里,有只木盒,里面放着一个青花瓷瓶。我撞见过几次,爸妈偷偷抱着它看,小心翼翼,金贵得不得了。
大哥和二哥对望着,一脸迷惑。他俩一直以为那个上锁的木匣里,放存折,现金,房产证之类,从来没想过里面会是一件无价之宝。爸妈隐藏得够深。
我爸瘫在沙发上,助听器从耳朵里掉出来,目光呆滞,像丢失了魂魄。
我妈突然站起来,梦游般一步一颠,向卧室走去。好一会儿,她蹒跚着出来,抱着一个紫红色的方木匣子。我爸想起身,双手撑着沙发,却使不上一点劲。我妈挨着我爸坐下来,把木匣小心放在他俩中间。
木匣子散发着玛瑙般的光泽。我妈双手捂着它,像里面安放着一个纤弱的灵魂,她用掌心的温暖守护着她。
是这个吗?她问。
刘凤凰点点头,心里突然被什么重击一下,说不出的难受。
其他人都盯着紫红木匣,这将是他们第一次目睹青花瓷瓶的芳容。
我妈声音低沉沙哑,它不是古董,她是凤凰。
凤凰?刘凤凰一脸惶恐。她是凤凰,我是谁?
那年夏天,凤凰五岁。乡下外婆生病,我妈请假回去照顾几天。因为正在暑假,三个孩子都不上学,整天待在家里,靠我爸一个人,没有精力、也照顾不周全,我妈打算带上凤凰和我大哥。
我妈选择大哥而不是二哥,是因为大哥在乡下能替我妈照顾凤凰。她安慰我二哥,车子实在坐不下,要不,也带上你了。照顾妹妹,不是个省心的差使,累,你太小,吃不消,让你哥来,谁让他是大哥呢。我答应你,下次只带你一个人去外婆家。
二哥似乎已经习惯常常被忽视的安排,点着头,趴在茶几边,安静地写暑假作业。
我妈回娘家之前,给每个孩子买了一件新衣裳。大哥的汗衫上印着一条卡通狗,《米老鼠和唐老鸭》里的布鲁托;二哥是一件普通的海魂衫,他拿到时消沉而且抗拒。大哥承诺从外婆家一回来,他俩就对调衣裳,换着穿。两人相差一岁,身高差不多,我妈买两件风格截然不同的汗衫,就是让他们换着穿,在别人跟前,他俩似乎分别拥有两件衣裳。
凤凰是件红色连衣裙,腰身处还扎根松紧带。她很喜欢,配着浅粉色透明塑料凉鞋,穿上后,再不肯坐下来,怕裙子后摆压出褶皱。坐我妈腿上,也要揽起下摆。我妈打下她小手说,松开,裤头都露出来了,女孩子,不能这样。凤凰咯咯笑着,开心得不得了。
家里只有一辆永久自行车,下午还要上班,我爸决定牺牲午休时间送他们。大哥坐前梁,我妈抱着凤凰坐后边。
外婆家在白河东岸,我爸带他们过桥时,看到两岸的沙滩上,有孩子在灌木丛中玩耍,还有几个在河里洗澡。他提醒我大哥不要下水,不能单独带凤凰到河边。大哥困得要命,似睡非睡,说,好,记下了。
到了外婆家,大哥从车子上跳下,突然来了精神,在外婆家的院子里,走来走去。听到院外面有动静,当即跳出去,站路边昂首挺胸,引人注意。他想让别人看见他身上这件时尚的汗衫。凤凰在大哥身后追逐着,午后的阳光下,像大哥的另一条影子。
我爸要回厂上班,约定三天后周日上午,过来接他们。
走到白河边,上桥前,我爸在路边树荫里停下。他没有下自行车,双手掌把,一条腿搭在前梁上,一条腿支着沙土地,目光越过庄稼,望着我外婆家的村庄。蒸腾的热气中,村子晃荡着,像要漂浮起来,宛若幻境。
到了周日,铸造车间临时得到通知,说日报记者要来拍照片,写新闻报道。厂里很重视,让车间配合,全体上班。
我爸找主任请假。主任很为难,说,记者主要拍你堵铁水的镜头,这不是你个人的荣誉,代表全厂职工,克服一下,老婆孩子,下午去接。
我爸不想让主任难堪,更重要他爱岗敬业。下午接就下午接。
我爸是炉工。他的任务就是手持钢钎,凿开耐火泥堵着的炉子眼,让一千五百度左右的铁水流进钢包。钢包快接满时,他拿一根四五米长的铁枪,枪头是圆形平面,粘着一团锥形的耐火泥,稳、准、快地把耐火泥捅进炉眼,封死铁水。
我爸堵炉眼时,记者拿着相机,对着他咔咔拍个不停。放了三炉铁水,堵了三次炉眼,记者跟拍三次,眼里全是失望。他没有拍到需要的照片,终于忍不住问,每次都这样吗?
我爸说,是。
记者发牢骚,那个,那个,钢花呢?怎么一次钢花飞溅也没有?要像打铁花一样,漫天飞舞,才有艺术感染力。
我爸没理他,提着铁枪,扭脸走了。记者的话,是对他职业技能的侮辱。
堵炉眼,最完美的状态,就是噗的一声,封死。没有或者只有少许铁水溅出。这和跳水一个道理,水花越小,完成度越高,技术越纯熟。铁水四溅,恰恰是不专业的表现。主任给记者解释,记者一脸不耐烦,激动得手舞足蹈。他强调,我要的是艺术感染力,体现铸造工人这一群体的劳动之美,简直夏虫不可语冰。
主任没办法,和陪同记者的副厂长,一道跟我爸商量,老刘,要不咱来个业余的?
我爸抱着铁枪,肃然而立。副厂长开导他,咱们得妥协,拍不到满意的照片,他就不走;炉子一直开,大家都下不了班,我也烦透了。车间温度这么高,快烤焦了。老刘,委屈一下,辛苦一下。
突然间我爸有些心神不宁,想尽快结束工作。他说,好。
主任也凑过来嘱咐,一定要不专业,越不专业越好,来个天女散花。
正常开炉三个半小时,为让记者拍好照片,硬是拖到下午一点。
当时,二哥在家里,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了。他手里拿着一张泡泡膜,钟表每走一圈,就捏破一个泡泡,啪;钟表每走一圈,就捏破一个泡泡,啪。他把一张泡泡膜都捏破了,也没见我爸回来,就去了老季家。
有很长一段时间,二哥总是偷偷去老季家。
老季年轻时,喜欢我妈,却因为性格和工作原因,错过了。爱屋及乌吧,老季对我们兄妹几个都很好。
叶老师和他女儿,多待在油田,平时就老季一人在家,很少有人主动上门。二哥的到来,让他大喜过望。一老一少,两个孤独的人,相处甚欢。二哥想到自己在家常常被无视,越发觉得老季好。他小声对老季说,我叫你一声爸吧?
老季张着嘴巴,瞪大眼,愣了一会儿,突然蹿起来,开门而去。很快又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网兜,兜里是两瓶糖水橘子罐头。他坐在桌子边,拿着一把起子,撬罐头盖子,把打开的罐头推到二哥跟前。瓶口漾出糖水,里面插着一只调羹。
老季舔着盖子,一脸慈祥,说,娃儿,赶紧吃。
我妈已经早早收拾好了,等到中午,还不见我爸来。我妈说,你爸可能有事,下午应该能到。让我大哥和凤凰别跑出去,待家里等着我爸来接。
柳树,杨树,桐树上,爬满夏蝉,整个村子笼罩在此起彼伏的蝉鸣里,有种古怪的宁静。午后,人开始犯困,说话声飘忽不定,像集体陷入呓语。我妈有些困,躺里屋的竹床上,睡着了。
我大哥无聊,拿一根长竹竿,捅树上的蝉。凤凰在一旁,指指点点,捅这个,捅那个。大哥手忙脚乱。
我大哥精力旺盛,见大人都睡了,说,凤凰,我们出去玩一会儿。凤凰说,好。
炙热的正午,外面没有一个人。顺着小路,他俩往西走出村子。丰沛湿润的水汽,裹挟着野草的清新气息,引逗着大哥和凤凰,情不自禁地向远处的白河走去。
穿过厚厚的防护林,白河展现在他们眼前。起风了,沙滩上的灌木丛,如团团绿色的海浪,飘摇不定。河里有几个小孩在洗澡,尖叫嬉闹。远远看见,他们都光着身子。凤凰靠得太近,不得体,大哥决定避开那帮孩子,和凤凰往下游走。
河两岸,郁郁苍苍的防护林,如一道屏障,隔开远处的村落。沿着曲折的河岸,像行走在另一个世界。天地间,只剩下嘶鸣的蝉,叫不上名的鸟,数不清的树木,川流不息的河水,大哥和凤凰。
不知道走了多远,前面一条小小的支流,挡着去路。墨绿色的树木映衬下,河水也染成墨绿色,静静流淌着。大哥停下来,对凤凰说,我们就在这里。
他把卡通汗衫脱下来,舍不得放地上,怕弄脏。看了又看,大哥把它挂在柳枝上。他说,凤凰,看着我衣裳。
凤凰说,妈妈不让玩水。
我只玩一会儿,你坐这儿,哪儿都别去,就帮我看衣裳。
凤凰说,我不坐,我穿着裙子哩,我站着。
那你背过身去,我叫你时,你再回头。
大哥把裤子脱掉,放草上,光着身子穿过沙滩上的灌木丛。走到水边,他回过头,河岸上树木繁茂,凤凰埋在里面,看不见。他大声说,凤凰,你就站那儿,哪儿也别去,我只玩一会儿。
凤凰踮着脚,扒着柳枝,望着远处的河水,大声说,哥,我给你看衣裳。
过了几分钟,林子里突然刮起一阵旋风,卡通汗衫像长出翅膀,腾空跃起,踩着柳枝,随风起舞。凤凰跳起来,想抓着它,如同在扑一只色彩斑斓的巨型蝴蝶。
汗衫脱离柳枝的束缚,跃过凤凰的头顶,向远处飞去。凤凰一边追着,一边叫着,哥,衣裳让风刮跑啦。
凤凰的叫声,还没有飞出林子,已经被蝉鸣淹没。
汗衫飞越小小的支流,被对面一棵杨树捕获。它挂在枝头,喘息,摇摆,积蓄着下次起飞的能量。
凤凰站在水边急得直跺脚,怕汗衫再被风吹走。她脱下塑料凉鞋,双手揽起红裙子,光着脚,试着水的深度,慢慢往前摸索,想蹚过去。
水面映着两岸的树木,呈现一种幽深的墨绿色。走了几步,河水已经漫过凤凰的膝盖,再往前,她脚下突然一空,墨绿色的水面,突然张开大口,瞬间把她吞没。红色的裙角浮浮沉沉,犹如一团倔强的小火苗在燃烧。
我妈被一种窒息感唤醒,她猛地坐起来,身上的汗,唰唰流个不停,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无法辨别的远方,仿佛传来凤凰的叫声,妈妈……
嘭一声响,院门被撞开,有人闯进来,快,凤凰掉河了。
天旋地转,我妈一头栽倒床下。
她被抬到一辆架子车上,村民拉着,向河边奔去。
我爸远远看见,人们拉着我妈从外婆家出来,一路向西。他腿脚发软,蹬车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外婆倚在院门口,无力地招着手,悲戚地说,刘相公,快跟上,我去借头牛。
我爸车子一丢,朝那群人追去。村外一百多米,他撵上了。我妈脸色灰白,仰面朝天,身体随着架子车颠簸,晃晃荡荡。我爸以为是她出了意外,拉着我妈胳膊,大叫一声,文英,文英……
边上有人说,她没事,是凤凰。
凤凰咋了?
凤凰掉水里了。
我爸腿一软,差点跌坐地上。
架子车走到防护林,路没了。村民只能架起我爸妈,在林中穿行。
漫天蝉鸣,和着风吹树梢的声音。丛林深处,我大哥光着上半身,坐在草丛里,像被丢弃在荒野的一小尊泥塑。他身旁躺着凤凰,一身红色的连衣裙,刺眼夺目。有几个小孩和两个大人,站在旁边,手足无措,表情呆滞。
我妈扑过去,揽起凤凰,挨着我大哥坐下。她抻出手,食指中指并拢,放在凤凰鼻子下面,试着气息,轻声喊,凤凰,醒醒。
凤凰在她怀里,像睡着了。
我爸蹲到我妈对面,无法相信眼前的凤凰,已经停止呼吸。他流着眼泪,手哆哆嗦嗦,笨拙地一粒一粒摘去凤凰裙子上沾着的沙粒。
我妈追悔莫及,悲极生怒,突然抬手,一巴掌狠狠扇在我大哥后脑勺上。
让你看好妹妹的……
大哥没了魂魄,像个提线木偶,随着我妈巴掌的力道,身子前曲,脑袋砸在两腿间的草窝里,上半身和下半身对折一处,伏在野草上,一动不动。
有人上来劝,行了,别打坏了。已经没了一个,这个不能再出意外。
这时候,有个村民牵着一头老牛,匆匆赶来。他受我外婆的哀告,来救凤凰。农村有种习俗,把溺水的孩子搭在牛背上,控出肚子里的水,人就会没事,醒过来。
牵牛人见我妈抱着凤凰,不松手,就跟我爸商量,刘相公,你把小人儿放上来,不敢耽误。
我爸艰难地搀起我妈,低声说,放上去吧。
老牛有灵性,主动偎到她跟前。
我妈两眼失神,目光涣散,挨着牛的腰身,机械地跷了跷腿,像要跨上牛背。
我爸把她的腿按下去,不是你,是凤凰。他伸手想抱过凤凰,我妈惊恐地转过身,护着她,不许人抢走。
我爸从后面揽着我妈,说,把凤凰放上去。
他抬起我妈的双臂,两人合力,把凤凰面朝下,横搭在牛背上。
牵牛人说,扶好,走三圈。
我妈托着凤凰耷拉下来的胳膊。我爸绕到老牛的另一侧,两手托着凤凰的脚。老牛不慢不紧在丛林里兜圈子。凤凰趴在牛背上,身体随着牛晃动,一起一伏。我妈惊喜不已,慌着把手探到凤凰鼻子下,试着她的呼吸。
老牛转了三圈,停下来,不肯再走一步。它低着头,浅粉色的眼角,已经噙不住泪珠子,滴答滴答往下掉,砸在草叶上,四分五裂。
牵牛人拍拍牛背,叹息一声。老牛昂起头,抖着脖子,悲恸地哞叫。
我爸抱下凤凰,揽在怀里,说,凤凰,我们回家……
我妈终于恢复神智,她岔开双腿,坐到地上,呜呜哭起来。哭着哭着,她伸手沿着我大哥的光脊梁,摸住他后脑勺,放声大哭。大哥慢慢直起身子,两眼直勾勾盯着某个地方,呆傻的样子,不哭不闹,不说话。
我爸一手抱着凤凰,一手拽起我妈。我妈拽着我大哥。大哥被带起来。我妈心里一惊,我大哥在她手里,像纸片一样轻。
我爸哀伤地说,我们回家。
村民拦着他们,说凤凰不能回村。
乡下的忌讳,有人在外面意外身亡,特别是小孩,是不能进村的,不然会给大家带来晦气,给村子带来灾难。
有人建议,回去拿个草席,卷着凤凰,放在林子里。她进不了祖坟,与其带回老家,丢弃在荒郊野外,不如就放在这里,头枕独山,脚踩白河,风水也好。
我妈停止哭泣,无助地望着我爸,眼里全是悲戚。她乞求他拿个主意。
刚才还热心帮忙的村民,瞬间翻脸。约定俗成的规矩无法改变。我爸心里很清楚,把凤凰带回老家,族人也不会允许她葬进家族墓地,按规矩只能丢到荒天野地,不管不顾,近乎天葬。
凤凰必须体面。
我爸对我妈说,你回妈家拿个袋子,骑车子过来,咱们直接带凤凰走。又冲我大哥说,建东,你随你妈回去,待在外婆家,哪儿也别去,等我跟你妈送走凤凰,明儿过来接你。
村民对我爸的安排非常满意,纷纷竖起大拇指,说刘相公识大体,仁义。
有几个汉子陪着我妈,悲伤地抹着眼泪,说,多好的小人儿,说没就没了。
老牛带路,其他人跟在后面,往回走。顷刻间,树林里只剩我爸和凤凰两人。他搂紧凤凰,背靠一棵垂柳,身子慢慢滑下去,坐到草地上,泣不成声。
我妈很快推着自行车回来,车子的后架上夹着一个化肥编织袋,散发着刺鼻的氨水味。她停好车子,拿着袋子,往河边走去,说,我去洗洗,洗干净了。
我妈蹲在河边,在水里反复摆着袋子,又翻过来,仔细冲洗。她放慢每个动作,幻想着凤凰会突然间在我爸怀里醒来,悄悄走到她身边,问,妈,你在干啥?
墨绿色的水面,浮现出凤凰的笑脸,毛茸茸的脸蛋和鼻尖上,挂着一颗颗汗珠子。我妈想伸手去摸,又不敢碰触到水面,怕一碰触,凤凰就不见了。
我爸见她一直蹲在河边,拿着洗过的化肥袋,中魔了一样。他大声说,文英,你快点。
我妈起身,看见一旁的沙地上,摆着凤凰那双塑料凉鞋,又哭起来。她拿着袋子,提着鞋子,走回我爸身边。
我妈给凤凰穿凉鞋,一边穿,一边说,老刘,你看,腿脚软乎乎,身上暖和和,凤凰只是睡着了。说着,又伸手试凤凰的呼吸。
我爸说,袋子挂树上,晾干了。
我妈瞥一眼对岸的树木,大哥的卡通汗衫,早让风吹得无影无踪。她摊开化肥袋子,平铺在草地上。
我爸说,天还早,你也坐。
我妈挨着我爸坐下来,整个身子靠在我爸肩膀上。
等天黑了,我们再上路。
咱们去找老季。
我妈腾地竖起身子,吃惊地盯着他。老季,找老季干吗?
话一出口,她突然明白了。
我爸我妈,并肩坐在树下。凤凰躺在他们怀里。等待天黑。等待上路。
天空的光,淡下来,林子里,一片昏暗。流淌的河水,呜咽的蝉鸣,哗哗吹过树梢的风。时间在他们身旁漫过,遗落下这两个悲伤的灵魂。
我爸抱起凤凰。我妈张开袋子,闪躲着,想往后退。身后被柳树挡着,无路可退。凤凰的双腿先顺进袋子,我爸说,你提好了。他手一松,凤凰整个人往下滑。我妈的手感到一沉,袋子往下坠。我爸随即向下一蹲,双手张开,稳稳托住了。
我爸问,拿麻绳没有?
别扎口了,敞着吧,凤凰要是醒了,呼吸着顺畅。
好,走吧。
我妈推着自行车,我爸抱着凤凰,走出防护林,来到田埂上。我妈接过凤凰,我爸扶着车子,扎好马步,说,你俩先坐好,我再骑。
我妈抱着凤凰,坐到车子后架上,调整好身子,拍了下凤凰,小声说,凤凰,我们回家。
我爸抹一把脸上的汗和眼泪,喊了声,凤凰,上路啦——脚下着力,车轮平稳地滚动起来。
一轮明月挂在天边,大地一片辽阔。
天微明,我妈敲响了老季家的门。老季的美梦被打断,非常不悦,不耐烦地问,谁?
我妈在门外小声说,我。
老季慌得鞋子都没穿,跑来开门。
我妈一脸的疲惫和哀伤,但她努力赔着笑,悲怆的笑。弟妹在家没?
老季说,在油田呢,没回来。
你出来,跟你商量个事儿。
老季问都没问,返身穿了拖鞋,跟着我妈往外走。出了大院,走到街上,远远的,看见我爸抱着一个化肥袋子,坐在路边一棵梧桐树下。
我妈和老季走过去,他立时站了起来。
老季打量着我爸怀里的袋子,不详的气息,让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妈努力控制着自己,说,凤凰,掉水里,没了。
说完,她坐地上哭起来。
早已见惯了生死,老季还是能克制自己。他摸着化肥袋,问,啥时候的事儿?
我爸说,昨天下午,半夜到城里的,一直在这儿,想着等上班了再麻烦你,文英心急,天这才苍苍亮儿……
老季手一抬,制止我爸说下去,走,先回家。
不行不行,不能去……
老季义气地说,火化厂上班的,还忌讳个啥?
我妈拽着我爸的裤腿站起身,说,真不能去。
老季想了想,说,那好,这会儿就去厂里,咱赶第一炉。
我妈抓着老季的胳膊,说,谢谢,谢谢季兄弟。
老季心里一阵难过,流着眼泪,说,客气啥,自家的事,走吧。
天亮了。
老季捧着一个红色绒布小包,走出来,低声对我爸妈说,烧得很好,捡得也干净,放心吧。
我爸双手接过。布包里的凤凰,还散发着余温,有些烫手。
我妈哭着问,怎么会这样?就这么点,就这么点吗?
她不敢相信,凤凰竟然才这么一小包。她双手离布包有一寸的距离,在空气中虚拟地摸来摸去。凤凰就在眼前,她却不敢爱抚一下,仿佛只要不去摸,凤凰在她心里,就还是活生生的。
我爸望着老季,说,老弟,还得再劳烦你一件事。
老季拍了拍我爸的手背,哥,你说。
老二建中还在家里,有劳你给他说一声,说我们有事要办,让他在家安心等着。我们……先去接老大。
哥,你放心,建中交给我,你们赶紧去接老大。别打,别骂,好好说话,建东不能再有三长两短。
我爸和我妈低着头,说是是。
我爸抱着凤凰,我妈推着自行车,出了火化厂的门,一直往前走。等我爸觉得凤凰没有那么热了,才交给我妈。我妈躲着,不肯接。
就这么点吗?就这么点啊?她不相信这就是凤凰。
我爸把凤凰放她怀里,接过自行车,嘱咐我妈坐上。你俩坐好,咱们去接建东。
穿过一条小街时,我爸看见街角的树荫下,有个男人沮丧地坐在道牙上,旁边摆满各种各样好看的瓷瓶。我爸停下车子,并没有下去,踮着一只脚,斜跨在前梁上,打量着那些瓷器,问,咋卖?
小贩正在后悔,拉了这么多工艺品,摆在这个中原小城的街头,整整一个星期了,没能卖出去一件。他已经身无分文,饿得发慌。谁给口吃的,想要瓶子,可以白拿;他甚至幻想,所有的瓶子都是可以吃的。
我爸停下来的那一刻,小贩两眼放光,跟前这人,就是他的救星。他问,哪个?
我爸一眼相中了一个小口仿青花瓷瓶。他指着它。
小贩迟疑着,说,三块五。心里却想,还价的话,一块也行。
要了。我爸回头看着我妈说,掏钱。
我妈不知道他买瓶子有什么用,嫌贵,最多值两块钱。但她还是侧过身,单手解开裤带,从裤子暗兜摸出三张一块和一张五毛。
我爸把钱递给南方人。南方人迟疑着,没有接。我爸根本没还价,让他突然有些内疚,认为自己不地道,卖贵了。他说,要不,收您两块五吧……
我爸有些生气,凤凰怎么可以用两块五的瓶子?他把钱塞进小贩手里,夺过瓷瓶。
说好的三块五,一分也不能少。必须三块五。
我妈似乎明白了我爸买瓶子的用意,啪嗒啪嗒掉着泪,胳膊肘蹭着我爸的后背,意思是不要再说了,我们走吧。
他们出了城,越过庄稼地,跨过白河上的桥,快到外婆家的村子时,我爸停下车子,从我妈手里抱过凤凰和瓷瓶,说,你去接建东,我在这儿等你们。
我妈点点头,推着自行车,往前走了几步,偏腿上车。
我爸一直望着我妈拐上进村的小路,田里的玉米挡着视线了,才收回目光。他坐在路边一小块平坦的草地上,背对着风的方向,把瓷瓶放地上,用双腿圈着。红色布包系着一个活结,我爸松开一个口子,对着瓶口,一点一点往里倒。
凤凰,爸给你找个好地方。他把红绒布揉成一团,堵着瓶口。绒布透气性很好,凤凰待在里面,不会憋气。我爸脱下的确良衬衫,紧身的白色背心,勒出结实的身材。他把衬衫罩在瓷瓶上,一圈一圈地缠绕包裹。
乡道两侧树木深深,田间玉米,芝麻,绿豆……密密匝匝。正午的太阳,悬在蓝天白云之间,热烈的光线,穿过树木的罅隙,照在蝉的身上。透明的蝉翼,反射着五彩的光斑,映花了我爸的眼。他一阵晕眩,缓慢地躺在荒草里。燥热空气中,填塞了蝉鸣,像刀片一样,划破他的每一寸皮肤。
我爸合上眼,双手护着胸口上的凤凰。他说,凤凰,咱哪都不去,爸妈陪你。
外婆抹着眼泪,问,凤凰的事……办完了?
我妈点点头,没吱声。
外婆小声说,建东怕是吓着了,回去叫叫魂。
我大哥光着上身,坐在太阳底下。他拒绝外婆提供的衣衫,极度固执,没人能劝得动;苍白的小脸,上齿紧紧咬着下唇,下唇泛着白紫色的牙痕。
一见我妈,他乖乖爬上车梁。
我妈推着车子往外走。
外婆追上来,抓着我妈的胳膊交代,没有回头路,日子得往前过,你和刘相公,有啥火气,怨气,都忍着,心里要想开,别骂,别打,看好建东,活人更要紧。
自行车前梁上的大哥,身子随风飘摇,像一张纸片,随时可能被刮跑。我妈一只手撑车把,一只手护着他,摇摇晃晃,出了村子。
刚到家门口,二哥从小院里蹿出来,憋屈得快哭了。
咋才回来?你们去哪儿了?把我一个人丢下,不管了?他看见大哥光着脊梁,又问,衣裳呢,该我穿了……
大哥盯着二哥,眼里空洞洞的,没有一丝光。
二哥让他的模样吓着了,站那儿不敢再问。
我妈抱着的确良衬衫层层包裹的凤凰,流着泪,对他说,凤凰没了……
我爸拉着大哥,像提着一件很轻的东西,走进屋里,把他丢到一把椅子上。他坐在那儿,像一块木头。
大哥的魂丢了。
黄昏的时候,我妈坐在床边,把我大哥揽在怀里。我爸左腿站在门外,右腿站在门里,骑在门槛上,头昂起,望着天。暗蓝色的天空,开始出星星了。
我爸冲着天上的星星喊,建东回来没有?
我妈抚摸着大哥的头,轻轻拍着他脊梁,温柔地说,回来啦。
建东回来没有?
回来啦。
他俩的声音由低到高,越来越高亢激昂。我大哥随着叫魂仪式,失去凤凰的恐惧和待在妈妈怀里的安全感,在心里交替盘踞。他身体渐渐开始发抖,低声啜泣。
建东回来没有?
我妈紧紧抱着他,大声说,回来啦。
大哥突然放声痛哭,叫着,妈,你骂我吧,你打我吧,让我去找凤凰吧……
好了,好了。我妈把大哥推到我爸身边,站起身,说,你看着,我去给他打仨荷包蛋。
我爸一屁股坐椅子上,摸着我大哥的头,说,建东的魂回来啦。
大哥的身体,此后停止了生长,把自己囚禁在一个不合比例的身体里,得体地做事,得体地待人,但尘封着的心,谁也无法撬开,谁也走不进去。在别人眼里,他善良而又狡黠,始终与人保持一个安全距离。
我妈始终不能原谅自己的过失,那天如果坚持不睡,大哥和凤凰就不可能溜出去。自此后,她再也无法午休,一闭眼,全是凤凰的模样。后来,就有了夜游的毛病,常常在半夜起来,不安地跑到我两个哥哥的房间,偷偷探试他们的呼吸。两人常常惊醒,却装作沉睡着。
春天的一个中午,我妈正在厨房做饭,大哥放学回来,悄悄碰碰她的胳膊,说,妈,你来。
我妈撩起围裙,擦着手,跟他走出厨房。小院的石桌上,放着一个红色包袱,里面裹着一个刚满月的婴儿,小手含在嘴里,闭着眼。我妈吓了一跳,伸出手在婴儿鼻子下面试探,呼吸正常。
她不安地往后退,问守着婴儿的二哥,咋回事?
二哥说,别问我,我哥干的。
大哥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是那种讨好献媚的笑,看着让人心酸。他说,路边捡的,八一路公共厕所边上的小花池里,好几个人围着看,我抱回来了。妈,我们养着吧。
咋养?哪儿拾的,送哪儿去。我妈抱起婴儿,往大哥怀里送。大哥躲闪着,坚决不接。
我爸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他望着熟睡中的婴儿,扒开包袱,想看看有没有身份信息之类的东西。我妈嫌他粗鲁,推开他手,自己坐到石凳上,两腿并拢,婴儿放中间,解开包袱。里面什么信息也没有。我妈捧着她,小心翻个身,仔细检查——是个女婴,身上没有任何瑕疵,完美健康。
我妈小心把她包好,双手举着说,建东,送回去。
大哥躲到我爸身后,抓着他夹克下摆,说,不,我们养。
谁知道她身子有没有毛病?我妈说,何况,我们也养不起,现在人口控制严,上不了户口。
大哥求我爸,爸,我们养吧。
我爸决定先稳着我大哥,说,先吃饭,吃完饭再说。建东,把她抱屋里。
大哥把女婴放到沙发上,怕她掉下去,挪到最里头。四个人围在餐桌边吃饭,吃到一半,大哥突然站起来,说,她醒了。
女婴半睁着眼,吃着手指头,没有哭一声。我妈看得心软,筷子蘸点米汤,放她嘴边。她闭着眼,吸得津津有味。
我爸放下碗,说,我去小李家看看,问他媳妇讨口奶。
我妈说,你给我坐下。
我爸忽然发现,自己父爱泛滥了。
我妈说,一会儿你俩吃完饭,安心去上学,孩子交给我。
大哥似乎没有其他词汇,就一句,我们养。
我妈敷衍他,你别管了,我来办。
吃完饭,我妈把婴儿抱到自己屋里。她很乖,不哭不闹,我妈打心眼里喜欢,心里竟有些不舍。
临到上学,大哥进来,我妈正抱着婴儿,坐在床头走神。她看见我大哥,一摆手,示意他去上学。大哥走后,我妈拍醒正午休的我爸,小声说,我把她送回去。
我爸伸手摸摸小包袱,心生留恋。
要不,留下吧?
上不了户口,养不起。
那你往包袱里搁十块钱。
我放了二十。
我妈说完,抱起女婴,往外走。她穿过小院,伸手拉开大门。
大哥蹲在外面。他听见门响,迅疾跳起来,望着我妈,挡住了去路。大哥心里很清楚,我妈一定会把婴儿送走,他打算什么也不做,牢牢把守院门。
我妈显然低估了大哥的决心,吃惊地问,咋不去上学?
没有一点前兆,大哥突然双腿一屈,跪在我妈面前,说,妈,我们养。
我妈心里开始发慌,她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把大哥拽进院子,拍打着大哥的肩膀问,你这是干吗,威胁我吗?
大哥扑通又跪下了,说,妈,你要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我爸从屋里奔出来,揪起我大哥,大声说,你太固执了。
我妈一愣,这话像说给她听的。她望着我爸,我爸眼里绽放着慈爱的光芒,她顿时就被感染了。犹豫了一会儿,我妈说,这样吧,一会儿去医院,给她做个全面检查,要是没啥毛病,就暂时留下。
我大哥摸着包袱,看着婴儿,开心地说,好。
这下你放心了,去上学。
不,我跟你一块儿去医院。
我妈已经拿我大哥没一点办法了。她抱着婴儿,转身进屋,想拿些钱,好带她去医院。我爸跟在后面,伸手扶着我妈的腰。
大哥说,爸,妈,以后,咱们叫她凤凰吧?我把凤凰找回来了。
我爸妈突然停下来,身体抽搐着,泪流满面。
没有古董,瓷瓶里是凤凰。
刘凤凰不知怎么回到她自己家的。马卫国和马诗涵从省城回来时,她已经在床上躺了快一天了,她跟他们说身子不舒服。
马卫国料想是白天的事不太顺利,但碍着马诗涵,也没有问。他安排马诗涵洗漱睡下,才进了卧室。
刘凤凰关掉台灯,睡到床里边,说,老马,你也躺下。
马卫国身子一歪,碰到刘凤凰冰凉的胳膊。她没有挪开。
老马,你不是想知道我跟小军的事吗,那我就跟你说说。
愿意说,你就说吧。
刘凤凰说,我是在油田上技校时,认识的小军。他原本也是技校的,上了一年半,退学了。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已经在社会上晃荡了一年。有个周末的晚上,我和同学上街玩,九点多点,怕学校关大门,匆匆往回赶。走到半路,偏偏我自行车链子掉了,只能推着往学校走,就落了单。这个时候,小军从路边走过来,问我啥情况。我说,链子掉了。他看看说,大链盒,没工具,真装不上。这样吧,我帮你推着,走得快些,晚了校门就关了。
我问他怎么知道我是技校的。他说,刚看见你们几个人,在说赶紧回学校。我说,你观察得够仔细。他说,是,我原来也是技校的,现在每天晚上,我还会在这附近转悠。又说,你们这些学生,很容易让混社会的盯上。我罩着你们,暗中保护你们,你信不信?我说,鬼才信。他说这片归我管,我是这里的大哥,你信不信?我说,鬼才信。然后,我俩就到学校门口了。
回到宿舍,我埋怨那几个同学,说她们不够意思,丢下我一个,不顾我的安全。她们说,放心,学校周边几百米都是安全区,这一片儿,有大哥罩着,没有敢招惹咱们学校的人。她们说的大哥,就是小军。
学校有不少女生喜欢小军。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常常有惊人之举,以越轨出格为荣,我也不例外。出于这心理,我几乎是主动认识小军的。
但真正让我俩亲近,是他无意间提到自己的身世。小军是抱养的。养父母一直没能生育,小军三岁时,被他们抱养了;小军五岁时,养母竟然怀孕,生了个男孩。养父母开始对他不好,后来弟弟也排斥他。
小军上学时,成绩一直很烂,上了技校后,跟不上,干脆不学,整天在最后一排睡觉。但班主任叶老师,就是季叔的老婆,一直对他很好。有天他问叶老师,为啥他这么烂,还对他这么好?叶老师说,你只是成绩烂,却从不干扰其他人学习。而且,你有责任心,正义感,咱们班谁在外面受欺负,你都敢给他们撑腰,你保护比你弱小的,像他们的大哥,他们的保护神。
小军上二年级时,养父母瞒着他,办了调入濮阳油田的手续,还把宛城油田的房子偷偷卖掉。告诉小军时,他们已经收拾好行李,仅给他留下两千块钱。
本来学习就不好,养父母又抛弃他,小军成了没人疼没人爱的孤儿。伤心之下,他退学混社会。叶老师想资助他,说同学们都舍不得他走。他说,叶老师,您放心,就冲您的信任,我罩着咱学校,我就是咱学校的看门狗。
充满江湖气息的男人,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我知道自己犯贱,却爱得不能自拔。我要参与他所有的人生,他却把我和他的朋友,有意隔离开。他说,社会上的事,你不要掺和。越不允许的,越冒险刺激,这正是我想体验的。我一再威胁他,把我排斥在你朋友圈外,是不是在圈子里,你还有一个女朋友?要是那样,就分手吧。他只能妥协,说找个合适的机会,介绍他的朋友给我认识。
当时,小军跟着社会上一个大哥混。有天晚上,他说大哥生日,高兴,KTV喝酒唱歌。趁这个机会,带我认识他的朋友。
我们去得有点晚,包间已经有了七八个人,闹腾极了,射灯一明一暗,球形灯晶亮闪眼,有人吼着嗓子歌唱,低音震得人心咚咚乱跳。已经喝了很多酒,满地都是空啤酒瓶,没喝的一箱一箱码在门口。
明哥,一个微胖的男人,细皮嫩肉的,带点女相。小军叫他大哥,我也跟着叫大哥,心里觉得有点刺激。明哥不知道喝了多少,从他眼神里,能看出已经过量。小军主动给他倒酒,双手端着,大声向他介绍我。
明哥一饮而尽。小军让我也敬酒,祝大哥生日快乐。我不会倒酒,半杯都是啤酒沫。明哥也不说话,接过,头一扬,喝掉,干脆利落。小军一一介绍其他朋友。这才发现,房间里就我一个女的。
明哥倒了两杯酒,一手端一满杯,递给我俩。小军双手接过,我不会喝酒,推让着。明哥脸色有些不快,小军用脚踢我鞋子,暗示我接着。
我接过来,弯腰放桌子上,说,真不会喝。
小军忙把我放下的酒端起,说,大哥,全是我的。
明哥夺过酒杯,递给我,说,喝。
他眼神很可怕。我不想让小军为难,说,大哥,我喝。
见我喝下去,明哥在桌上又摆了四个杯子,分别倒满,说,入场三杯酒,这是规矩,喝了。
我看着小军,意思是真不能喝了。他坐到明哥身边,赔着笑说,大哥,她没酒量,我把这四杯都干了。他一手抓一个杯,咚咚,一口气喝完两大杯。再端时,明哥推开他胳膊,指着我说,她的酒,她喝。
一旁几个人起哄,喝,大哥倒的酒,要喝。全喝多了,像在威胁我。我害怕,对小军说,我们走吧……
小军站起来,隔开我和明哥,左右手各抓起一瓶啤酒。他的动作,让明哥误解了——明哥速度更快,伸手捞起一瓶啤酒,照着小军的头,啪的一声砸了下去。
小军说,我喝两瓶……话没说完,身子一软,瘫倒在地。我当时吓傻了。明哥以为小军在装,踢了他几脚。小军抽搐着,头上咕咕冒着血。明哥看不对劲,骂骂咧咧,起身往外走;其他几个人跟在他后面,也都离开了。
小军住进医院。明哥躲了起来。我被我爸带回宛城,软禁了,大哥专门从山里回来,二十四小时看着我。没几天,我爸骑自行车摔断了腿,回乡下老家养伤时,把我也带上了,我寸步不离地伺候他有近半年。最后一年是实习,不用去学校,毕业证还是叶老师代领的。当时,我还幻想着,小军伤好后会来找我,可是没有。
从老家回来,我终于有了点自由,偷偷去油田找小军。他伤早好了,可出院后就不见了。有人说他去濮阳投奔养父母,有人说他去玉门寻找亲生父母。叶老师劝我别找了,回家好好过日子。
后来,明哥被抓,判了五年,实坐四年半。但跟这件事无关,是犯了其他事情。
那个时候,我挺恨我爸妈,认为是他们把我和小军活生生拆散的。
我进了新华电机厂,干了三年,厂子就破产了。我帮人卖过裤子,合伙开过网店,进超市当理货员……干啥啥不成。中间家里和朋友介绍过不少对象,心里不静,没法处,不知不觉,竟成了别人眼里的剩女。最后,认识了离异的你。
马卫国沉默片刻,说,后来你找到小军了,你俩一直有联系,是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明天,你跟我去油田,我满足你一切好奇。太晚了,睡吧。
刘凤凰辗转反侧,还是睡不着。她无端地叹息一声,扒下马卫国扬在头顶的左胳膊,放平了,把头移到上面,枕着,试探地说,老马……
马卫国没有吭声。
老马,人情凉薄,只有你和涵涵,才能让我奋不顾身。
马卫国没吭声,假装睡着。他享受着这难得的一刻,怕一说话,爱就稍纵即逝。
老马,我爱你,我爱你……刘凤凰说。无数次回想起那一刻,我要是喝下那两杯啤酒,也许,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仅仅一念之差,我被卡那儿了。时间如水般流淌,我却死死卡在原地;一天天地老去,心理上,我还是二十岁,怨气冲天,各种不服,事后又后悔。我爸说得对,谁又不是一生为情所困,是值得,不是怨,更不应该是恨。
突然间,她泪如雨下。老马,你陪我,咱们拐回去,把她带回来。
油田工区在宛城东南方向。马卫国开启导航,五十公里左右,开车大约一个小时。
车一出城,视野开阔,天边堆积的朵朵白云,垂得很低,几乎掉到地上。马卫国心情瞬间好起来,一直开下去,也许最终会钻进云朵。
快到时,刘凤凰指着左前方不远处的一座大院,说,从那儿拐进去。
大院离路边有一二百米的距离,孤零零坐落在田野上,破败荒凉,与路边零星的新建筑格格不入。车离大门十来米,停下来。
刘凤凰说,我先打个电话。
掏手机时,马卫国看见,她包里放了一条狗链。
暗红色的大铁门,门头焊着一个个没柄的方天画戟;东边那扇门上,开有一个小门。没有车辆进出时,只开它,方便人出入。
咣当一声,小门打开,走出一个身材不高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一件发黄的老头衫,黑灰色的运动短裤,一双人字拖,光脑袋,冒着汗,反射着阳光,看上去,像一个剥壳的熟鹅蛋,被人画上五官后,装在了脖子上。
眼前的中年人,让马卫国心生疑问,这就是那个像螺丝钉一样,一直拧在自己心头的小军?
刘凤凰走到中年人跟前,向他介绍马卫国,这是老马。
中年人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双手握着马卫国的右手,说,卫国兄,久仰。
刘凤凰对马卫国说,这是明哥。
马卫国手一抖,差点从他手里抽出来。明哥?不是小军?他大感意外。
一进院,马卫国发现,这里是个堆放废旧物品的露天仓库。莫大的空场,随意丢弃着很多淘汰的磕头机,它们大都埋在小腿肚深的荒草里。西墙根下,开有一块儿地,种着番茄,辣椒,黄瓜和四季豆。
几条猫狗,在院子的阴凉处跑来跑去,并不怕人。草丛深处,有狗叫声,明哥呵斥后,戛然而止。
大门右侧是两间门卫室。北边那间关着,南边一间,半开,从里面蹿出一条小体型雪瑞纳,嘴里挂着长长的舌头,扑向刘凤凰。
刘凤凰蹲下身,伸着手,叫着小小。小小在她双臂圈起的空间里,上蹿下跳,神情极为兴奋。
房间陈设简陋,窗户下一张旧办公桌,上面放着一台摇头扇,嗡嗡作响。桌子对面是一张床。南墙边,放一张老式实木茶几,上面有个迷你茶台。茶几左右,各摆着一把椅子。茶几正前方,搁着一桶纯净水,里面插着连接茶台的塑料吸管。寒酸破败中,努力维持着几分体面。
房间东北角有几袋狗粮,其中两袋,快递的外包装还没拆封。挨着的是一箱东北高粱酒。北墙正中间,贴着一张香港明星容祖儿的海报,看上去有些年月。海报下支着一块长条水泥板,上面放着液化气单灶,案板。案板边上放着油盐酱醋,和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明哥站在茶台边,一番操作,水壶吱吱响,开始煮水。他拿着两只玻璃杯,去门外的水池洗刷。
马卫国客气地说,不渴,别忙活了。
明哥坚持。倒茶水,是对客人最起码的尊重。
趁着明哥在外边刷杯子,马卫国问刘凤凰,来这干吗?
刘凤凰指指脚下卧着的小小,说,把它接回去,涵涵不是一直想养一条狗吗?
马卫国望着墙角的狗粮,说,终于知道你淘宝里为啥总是推送猫粮狗粮了,你买的吧?
刘凤凰摸着小小的头,嗯了一声。小小舒服地闭着眼,伸着舌头,四脚朝天,敞着肚皮。
马卫国问,你一直和他联系?
刘凤凰还没有回答,明哥甩着杯子上的水,进来了。他打开一盒茶,往杯里丢着茶叶,说,脾胃虚的,上午不宜喝绿茶,我们泡白茶。
马卫国打量着他,慈眉善目,像个修禅人。跟刘凤凰描述的心狠手辣,怎么也挨不上边。
刘凤凰说,一会儿,我把小小带走。
我把心里的郁积,都和老马说了,带他来看看。
挺好。
有些事,我不明白,想问问明哥。
你说。
当年小军的医药费,我爸出的吗?
我爸的腿,你打断的吧?
不是,他自己。
我说你后来咋没有找过我一次麻烦呢……
因为你爸。
原以为你会没完没了缠着我,一损俱损,不让我好过……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是我爸主动找的你?
是。你爸说这事儿私了,对谁都好,不要再找凤凰麻烦。我说,经公经私都不怕,这事因你女儿而起,你看着办。你爸说,这样吧,小军住院的钱我们全出,事儿闹塌天,也不要涉及凤凰。我说,我咋能信你?你爸捡起一根钢筋,一声,敲在自己腿上,说,信了吧?当时我肃然起敬,说,好,钱你出,事儿我摆平,再提你女儿半个字,我还你一条腿。
为什么要瞒着我?
你爸说,如果让凤凰知道,她会找你拼个你死我活。你死了,无关痛痒,我们要凤凰活着。哪怕因为小军的事情,她恨我们一辈子,我们也要凤凰好好的。
你觉得,我今天来找你干吗?
了断。
刘凤凰突然快步走到水泥台前,抄起菜刀。
马卫国吓得直摆手,叫着,放下,快放下。
刘凤凰说,老马,不关你事,你就站这儿,看着。
明哥坐在茶几旁,安安静静,眼皮都没抬一下。
刘凤凰大步走出门,站在院子当中,手持菜刀,说,明哥,你出来,欠我爸的,小军的,一起还。
明哥起身,往外走。马卫国试图阻止,说,别出去,要出人命……
事不关你,看你的热闹。
明哥跨门出去。他面朝北,站到刘凤凰对面,望着她,眼神里甚至有些期待。
毒辣的太阳底下,明哥和刘凤凰的影子很短,重叠在一起。刘凤凰动了一下,错开两人的影子,挥起菜刀,刷地斩下去。
世间最大的善恶,看不见。它藏在身体里,是人心。人们所能感知到的,不及心里的百分之一二。
刘凤凰瞅准地上明哥的影子,朝着脖子处,连砍三下。意识里,明哥人头落地,已被斩杀。她转个身,又瞅准自己的影子,也是朝着脖子处,连砍三下。意识里,自己也人头落地,已被斩杀。
马卫国快让他俩吓瘫了,手抓着门框,浑身发抖,状若筛糠。
刘凤凰进屋,菜刀当一声,丢到案板上,从包里掏出狗链,给小小戴上。
明哥,狗粮猫粮快没了,提前说,我会补充。小小我带走,我和老马去见小军。
好。明哥跟在后面,送他们到门口。他推开两扇大门,说,路窄,院子大,车开进来,好调头。
车上公路,跑了一段。马卫国说,刚才差点被你俩吓死。
刘凤凰说,这世上,恨,太容易,不过是记忆的延续。宽恕,最难,它需要你洗肠涤胃,换一颗心。
说得好。马卫国觉得刘凤凰确实已洗心革面,换了一个人。他问,院子里那么多猫狗,咋回事儿,专门养的?
都是明哥收留的流浪猫狗。他现在菩萨心肠,见不得人流泪,见不得小东西没家。过去有多猖狂,他现在就有多慈悲。
车拐上玉门路,远处是大庆广场,刘凤凰说,车停路边。
马卫国缓慢驶入非机动车道,半开车窗,探着脖子找位置。
刘凤凰说,你就靠边,随便停。
不敢吧,吃个违章,罚一百五,扣二分。他坚持把车开到大庆广场斜对面,一家超市前的露天停车场。刘凤凰下车,望着超市,感慨,当年,这里就是我们学校,大庆广场曾经是工人俱乐部,可惜,全变样了,一点过去的痕迹也找不到了。
马卫国看着超市,一时间无法把它置换成一所学校。
刘凤凰打开后门,小小从车里跳出来。
马卫国说,让它待车里。
刘凤凰牵着狗链,说,车里太热,不安全。
他俩和小小,穿过玉门路,沿着大庆广场一侧往南走。广场的最南侧是长庆路,和玉门路形成十字交叉。离路口几十米,刘凤凰停下来,双臂抱在胸前。风吹过,乱了头发。
她说,你看路口。
十字路口,一排车在等红灯。有个残疾人,拿着一根鸡毛掸子,挨个给汽车前挡风玻璃弹浮灰。弹了有三两下,他敲着车窗,伸手要钱。
马卫国看不出所以然,问,小军是交警,在当班吗?
刘凤凰不吭声。
马卫国突然有些嫉妒,悻悻地说,有人乞讨,他也不出来管管,躲警亭里吹凉风吗?
刘凤凰说,你看见的,就是小军。
马卫国说,谁?那个拦路要钱的?别开玩笑……
刘凤凰说,没开玩笑,他就是小军。
有人说小军去找养父母,有人说小军去找亲生父母。总之,他不见了。
我不甘心,几乎每个月,都要来一趟,幻想有一天会遇见他。那天,我拼了一辆私家车,过去一直坐那种城际间的出租车,车停在这个路口,等红灯。
他一瘸一拐凑上来,拿着一根毛快掉光的鸡毛掸子,敲着车玻璃,要钱。当时我坐在副驾驶上,愤世嫉俗,讨厌这种乞讨方式。后面有个心善的阿姨想掏钱,我说,不要给,假的,年纪轻轻,干啥不好?扮残,博同情,骗钱,善心让这些人败光了。
见没人理,他弯下腰,往车里看。车窗的外面,一张变形,丑陋,肮脏的脸。
我扭头看他一眼。车座像一把电椅,让我浑身战栗,毛发倒竖。一个人的容貌和体形会变,眼里的光,不会熄灭。我知道,就是他,小军。
时光把我对他的记忆,修剪得闪闪发光。无数次设想着我们街头邂逅,凄美而浪漫。谁能想到眼前这个嘴歪眼斜,流着涎水,举着鸡毛掸子的傻子,竟会是他。他没认出我,眼神里全是幼稚的茫然。
车过路口,我才反应过来。急忙下车,心理上的刺激,让我站路边干呕。
我找到叶老师,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老师说,你已经看到了……
明哥敲碎小军的脑袋,康复后,头骨少一块,脑袋是扁的。他变成了傻子,没人管,没人要。不知从哪摸索出这个生存手段,拦路乞讨,饥一顿,饱一顿。叶老师试图收留他,但小军一次次跑掉,露宿街头。大多时候,叶老师和同情他的人,给他送吃送穿。叶老师说,他的智商相当于三四岁的孩子。他忘记了所有的事,忘掉了所有的人,甚至遗忘了语言。他仅能说出的词汇,只有两个字,小小。
小小。一个女孩的名字。
对,我就是小小。那个时候流行一首歌叫《小小》,小军说叫你小小吧。我说好。
再后来,明哥出狱。时代变了,物是人非,他还活在五年前的认知里,找原来的朋友,想东山再起。那些朋友不是躲着他,就是不理他。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沦落到人人嫌弃的境地。社区同情他,给了他一份郊外看仓库的工作。
他失意,落魄,借酒消愁。隆冬的一天晚上,一个人,酩酊大醉,倒在路边,吐得一塌糊涂。有条流浪狗跑过来,吃了呕吐物,偎在他身边,守着他,给他取暖。不是那条流浪狗,他夜里有可能冻死。无意间给狗一顿餐,狗救了他一条命。
清醒后,他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一条流浪狗。然后大彻大悟,凡有人对他有一丁点好,他就加倍返还。他收留被人遗弃的猫狗,收留小军。他把小军安置在他隔壁屋里,用极大的耐心照顾他。他们相依为命,抱团取暖。
前几年,叶老师得了癌症。我去医院看她,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你爸妈不容易,对他们好点。原以为她在调解我们的家庭矛盾,到昨天我才明白,其实不是。当年,我爸清楚小军的状况,为阻止我知道真相,和明哥鱼死网破,他主动挡在前面,把事情化解掉。他用自残的极端方式,逼迫我留在他们身边。事后,出于良心不安,他们一直通过叶老师在照顾小军。
叶老师所做的一切,实际上是我爸妈的意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叶老师试图擦亮我被执拗蒙蔽的双眼,我曲解为一种调和。我爸妈所做的,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在他们看来,却是最好的结果。他们只想让我平安无事,好好活着。
刘凤凰望着十字路口,说,老马,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全部。
为什么不早些跟我说?
扒开我心,让你看里面长满的荒草吗?停了一会儿,又说,凤凰后天下葬,她的忌日,刚好也是我的生日。
是忌辰,更是重生。
酒店里,二嫂躺在床上,往肚皮上抹着青草膏,感叹,没有想到,凤凰一直在爸妈身边放着……
二哥说,我也没有想到。明天入土为安,爸妈也算一了夙愿。
你发现没有,无论身高、长相、脾气,马卫国都像爸。小妹一直和家里不合,但她处对象,最终还是照着爸的模样找了马卫国。二嫂突然来个转折,说,有件事情,我心里很不舒服。
二哥问,啥事,能堵到你心眼里?
我是真要家产,你却是利用我,只想让这个虚构的孩子,引起爸妈对你的关注。我上当了,要惩罚你。
好,你说啥,我都听。
我们再生一个。二嫂一下把二哥推倒在床上,骑他身上,撕扯着他的衣服,说,我要爸妈看看,这回是真的……
午后。二哥想去看望老季。出门时,他把皮箱里的泡泡膜,全塞进一个塑料袋里,提着。
二嫂说,至于一下拿这么多吗?
二哥说,不需要了,一会儿出去,统统扔掉。
刘家宝和陈睿在我大哥的房间里。
刘家宝说,我爷奶的未来在身后,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过去。老刘,你也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他俩早就原谅你了。
我大哥说,你凭什么认为我想被原谅?
很多年来,大哥一直过着禁欲的生活。他用苦行僧般的修行,折磨自己,怎么拧巴怎么来。他能跟所有人过得去,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陈睿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人,不论早晚,悟了就好。爷奶悟了,小姑悟了,我爸妈也算悟了,大伯也会悟的。
你这话,加上背景音乐,就是电影里的高潮部分。刘家宝笑她。
你要消解我的庄严?陈睿说。
没有,刘家宝指着正前方,说,我不喜欢活在过去,我喜欢未来,那种人生的不确定性,无处不在的变数,让人着迷。
陈睿的电话响了。马诗涵发来视频,兴奋地说,姐,我妈送我条雪瑞纳,叫小小,我给你微信上发了它的照片,赶快看。
小姑娘乐翻天了。
刘凤凰出现在画面里,说晚上请大家一起吃饭,也算提前为自己过个生日。她让马卫国开车过来接他们。大哥说我们不用接,你们去接爸妈吧。刘凤凰说爸妈嫌天热,饭店也吵闹,不去了,让我们聚。
大哥补了一句,涵涵的小狗漂亮,出门一定要拴好,别跑丢了。
马诗涵抢着说,它叫小小,小小。
吃过晚饭,我妈收拾完,从厨房出来,见我爸呆坐在沙发上,抱着紫红色的木匣。看见我妈,他艰难地站起身,说,走吧。
我妈问,去哪儿?
我爸指着怀里的木匣,说,他们一个个长大,唯独把凤凰落下了,我要拐回去找她。
三个月前,我爸妈买了一块墓地,两代墓,位于独山的东南坡。我爸知道自己的记忆在糟糕地退化,到最后他将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眼前的一切人和事,都再无挂碍。在记忆丢失以前,他会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直到再次和凤凰相遇。他要守护着凤凰,再不分离。所以,他和我妈决定,招齐家人,完成夙愿。
我妈给刘凤凰打电话,问,你们在哪儿?
刘凤凰说吃完饭刚到家,家宝小睿也在,涵涵邀请他们来做客。
你跟卫国开车过来,快点。
刘凤凰有点紧张,问发生了什么。
我妈小声说,你爸失忆了,这会儿要送凤凰。太晚了,别惊动孩子们,就你俩来。
好,等着,我们马上到。
小区外的路灯下。我爸抱着木匣,我妈挽着他。车在他们身边停住,刘凤凰看见我爸一脸迷茫——他认不出刘凤凰和马卫国,在他眼里,这是两个陌生人。
我妈先坐进去,双手接过木匣,放在怀里。刘凤凰扶着我爸上车。我爸忐忑地望着前排的女儿和女婿,怕他们心里忌讳。
刘凤凰问,去哪儿?
独山公墓。
这也太晚了……
我陪他先把凤凰送去,明天上午,再举行仪式。我妈指着自己的脑袋,说,你爸这里有执念,我们顺着他。
车上三个人的对话,我爸听不见,脸上堆满歉意和感激。
车在半山腰停稳,我妈先下车,从我爸手里接过木匣。我爸一边往车外挪身子,一边说,大晚上的,麻烦你们了。
刘凤凰和马卫国想跟上,他坚决不同意。
我妈说,外面有蚊子,你俩坐车里等着,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公墓位于独山东南方向,在半山腰一处缓坡上。离停车的位置,直线距离大约有两百米。我妈抱着木匣,和我爸肩并肩,往山坡上走去。转一道弯,刘凤凰和马卫国看不见了。
老刘,不急,我们慢慢走。
我爸听不见,只是低头走路。
山间一片宁静。脚下草丛里,蛐蛐的叫声此起彼伏,格外刺耳。空中萤火虫上下飞舞,仿佛精灵的眼睛,明灭闪烁。月亮初升,东南方的白河如一条银色的长带,把远处的天与地绑在一起,紧紧闭合。
走累了,他们寻山腰一处平台,并肩坐在一块青石上。我妈紧紧抱着带着体温的木匣。某一刻,他们产生幻觉,世界静止,普天之下只剩他们两个,刹那间心头充溢着悲凉萧瑟。他们微微歪着脖子,头缓慢地抵在一处,无声地哽咽着。晚风拂过,银发交织,一团温润的光,照亮两人布满泪痕的面颊。
天地交合处,白河银波荡漾。突然,一只巨大的五彩神鸟,破水跃出,身上滚下的水珠,如摇落的繁星,纷纷坠入河里。一瞬间,四野澄澈,天地壮阔,人世间仿佛被洗涤过,溢满清辉。神鸟无声地煽动着赤青色的翅膀,向那轮圆月扑去。
我爸我妈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凤凰——
哎——我轻轻应了一声。
责任编辑申广伟
选自《莽原》2022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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