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子鱼公号常驻作者
擅写男女情事
骆云跟同事在吃午饭,手机忽然响起。
她扫了一眼屏幕,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滞,指尖悬在红色圆点上,摇摇欲坠。同事发现不对劲,凑上去看了一眼:陈秋菊,谁啊,你怎么不接呢?
在对方探究的眼神下,骆云飞快地挂断电话,将手机调成静音,放进口袋。见同事仍盯着她,便淡淡答道:一个不熟的亲戚,大概又要借钱。
同事笑笑表示理解,这事就此作罢。大家又开始聊起公司的趣事,嘻嘻哈哈笑作一团,骆云面上牵扯出笑容,思绪却早已飘到窗外。掌心在手机边缘来回摁压着,隐隐生疼。
她撒了个谎,陈秋菊并非是她不熟的亲戚,而是她的母亲。世界上最熟的血缘至亲。不过,借钱却算不上撒谎。陈秋菊打电话的目的,甚至比借钱更过分。
她想让骆云把名下的那套学区房,过户给她的侄子陈伟,也就是骆云大舅的儿子。
起初,骆云以为她在开玩笑,没有当回事。直到陈秋菊语气加重,煞有介事地分析道:你看啊,你还没结婚,就算以后结婚了,人家男方肯定会准备房子,用不着你操心,可阿伟就不一样,他儿子马上幼儿园毕业,你表嫂都放话了,再不买学区房,就跟他离婚!你舅舅舅妈急得整晚睡不着觉,你外公前几天差点为这事病得住院,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房子逼死啊,你先过户,孩子上完学就还给你......
她说得太理直气壮,导致骆云一时完全不想反驳她。因为她很清楚,此时此刻,任何拒绝理由都无法撼动陈秋菊那颗誓死扶持娘家的心。
之后,骆云坚决搬到单位的闲置宿舍。只要看到是家里打来的电话,一律掐断。当然,偶尔还是会给老骆回个信息报报平安。她觉得那个家,也就只有老骆会操心她过得好不好。
骆云是本地独生女,父母都是正式退休职工,而她自己又是重点大学毕业,按说条件好得不得了。公司一个热衷拉媒的老大姐常说,像她这样的,就是男人最理想的结婚对象。
骆云听了这话,面上微笑,心里则一片黯然。要是男人们知道她有那样一个母亲,怕是逃得比兔子还快吧。
城市双职工又如何,独生女又如何,在骆云的记忆里,她过得比同班同学憋屈多了。而始作俑者,则是陈秋菊。
重男轻女固然可恶,然而更可恶的是,女人自己重男轻女。
骆云出生的时候,陈秋菊听到是女孩,不再看一眼,将头撇到一边,默默垂泪。仿佛迎接的不是新生命,而是厄运之类的不祥物。
这是骆云听奶奶说的。
她自小聪慧,知道婆媳是天敌,互相爱说对方坏话。开始不以为然,渐渐懂事后,愈发相信奶奶说的是真话。因为,陈秋菊对她,实在算不上是个好母亲。
她所有的母爱,都给了骆云的表哥陈伟。
骆云的印象里,陈秋菊几乎没有抱过她。
哪个孩子不恋母亲呢,每次陈秋菊下班,她就巴巴地迎上去伸长胳膊求抱抱,结果,每一次都被嫌弃地推开,理由是上班太累了。
可是,比骆云胖一圈的陈伟一来,陈秋菊立刻疲惫尽扫,满脸喜色地将他抱在怀里,不断磨蹭着他的脸蛋亲昵道:我的心肝肝啊,快让姑姑看看长肉没!
她从不给骆云买零食,理由是女孩子嘴馋嫁不出去。一转身,大兜大兜昂贵的零嘴往娘家送。骆云的衣服全是地摊货,给侄子买衣服则必须是商场带牌子的。
父母都拿工资,只有一个孩子,原本日子应该是富足的。然而,骆云连一个课外兴趣班都没上过。因为,整个家里的开销都靠老骆一个人撑着。陈秋菊的薪水全用来贴补娘家了,有时还要找丈夫蹭一点。
如果不是母女俩神似的眉眼,骆云真要去做个亲子鉴定,看看自己是不是陈秋菊抱养的。
很小的时候,她不懂,把母亲的冷漠归结于自己的不够优秀。于是,拼命学习,铆足劲要拿第一名,就为了让母亲夸一句。陈秋菊确实高兴,不过总要叹口气:可惜是个女孩子。
初一那年期末,亲戚家的酒席上,大人们互相打探孩子成绩。陈伟考得一塌糊涂,骄傲的舅舅被人奚落,陈秋菊的脸色难看极了。骆云一心想着讨好母亲,便清了清嗓子,将自己每门课的分数朗声道来。
她以为,自己为母亲扳回一局,她一定很高兴。没想到,随着陈伟父子的脸色渐渐阴沉,陈秋菊的表情也愈发不好看,没等她说完,就厉声打断:就你话多,饭都塞不住你的嘴!
然后,也不管骆云的泪水在眼眶打转,陈秋菊嬉笑着将她那些不愿为人晓得的少女糗事拿到台面上说,逗得众人哈哈大笑,瞬间忘记了陈伟糟糕的成绩。
从这天起,骆云再也没有喊过妈妈。
上大学那会,她从来都只打电话给老骆。有时候,是陈秋菊接电话,她三言两语敷衍一下便挂断。后来,从亲戚嘴里得知,陈秋菊曾跟人感叹:我以后养老得靠阿伟,压根就没指望过女儿!
骆云冷冷一笑,心里说:最好是这样。
她甚至做好了定居异乡的准备,只是,终究放不下老骆。
被母亲忽视的成长岁月,是老骆满满的父爱护着骆云的一颗心不曾支离破碎。
在骆云心里,世界上没有比老骆更傻的男人。
如果换作别人,大概早就离婚了。老骆性格老实不计较,跟陈秋菊又是年少夫妻感情深,忍着忍着就成习惯了。唯一感到对不住的,就是女儿。所以,骆云工作两年后生出买房的心思,他毫不犹豫地拿出了所有积蓄。
一年后,这套房子被划入学区,价格涨了一倍不说,还引来了别人的觊觎。
陈伟是长孙,在万千宠爱中长大,被惯得不学无术,高中没念完就去社会上混日子。混了这些年,名堂没混出,心眼倒是一堆,一张嘴哄死人。
打起房子的主意后,夫妻俩天天到陈秋菊面前做戏。陈秋菊本就宠爱这个侄子,恨不得掏心掏肺,哪里经得住他哀求,登时就做主帮他。哪里想到,女儿宁愿搬出去,也不答应她。
这个周末,陈秋菊等了一上午,还不见骆云回来,便直接摸到她的宿舍。
骆云打开门,面无表情地转身继续刷剧。
陈秋菊心里存着火,瞥见桌上硕大鲜红的车厘子,瞬间尖叫起来:你居然买这么贵的水果吃!你知不知道阿伟他们一家快被房子愁疯了,你怎么还有心情吃得下去这么贵的水果!
骆云笑出声来:我为什么没心情,我又没花他们的钱。
陈秋菊彻底爆发了,无比愤怒地跟她理论起“他们”“我们”的划分,大意就是,舅舅家是自己人,不是外人,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人受苦。
骆云听得不耐烦,也不打算忍了,便将这些年的怨气一股脑发作出来。母女俩吵得面红耳赤,谁都觉得对方罪大恶极。吵着吵着,陈秋菊忽然捂住胸口,嘴里斥责的话刚说了一半,眼睛一翻,竟晕倒在沙发上。
骆云怔愣几秒后,泪水夺眶而出,颤抖着拨打了救护车和老骆的电话。
放下手机,她探了探陈秋菊的鼻息和体温,一切正常。难道,是被气晕了么?骆云跪在沙发边上,捏着她的手,只觉得遍体生凉。
她发现,陈秋菊似乎瘦了许多。她年轻时就偏瘦,现在瘦得似乎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骆云的指尖抚过她粗糙的手背,心里一阵酸涩。
每年骆云舅妈过生日时,陈秋菊都会买一套高级化妆品送给她。而她自己,用来擦脸的始终只有一瓶大宝。工作后骆云买过一套贵的让老骆悄悄给她,没多久就出现在舅妈的洗手台上,之后,她再也没给她买过任何东西。
她恨陈秋菊为了娘家人而忽略她,可是,又忍不住可怜她。因为她早就发现,陈秋菊最轻视的,其实是自己。
她好歹在老骆的庇护下活出了自我,陈秋菊却完全忘记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一心把自己当成娘家的附属,任他们吸髓敲骨。
陈秋菊醒来时,看到父女俩眼圈通红地在床边站着。
骆云见她睁眼,犹豫片刻,还是上前低声哭诉道:妈,我早知道你得了这病,肯定不气你了!
陈秋菊多少年没听到女儿喊自己妈了,一时震惊不已,再听她哽咽地描述自己的病情,立刻明白过来。不是绝症,人的情绪怎么会大变。
骆云又说:妈你别难过,医生说只要及时治疗,就能好起来,我跟爸的积蓄都买了房子,所以我们决定找舅舅先借点钱,你上次不是说他们手头有三十万嘛,虽然不够付首付,但是可以让我借过来给你治病,回头就把学区房过户给他们作为报答,可以吧?
陈秋菊考虑了一会,觉得娘家人没吃亏,便点头默认了。
于是,骆云当着她的面打电话给舅舅,电话通了后,她按下免提。
对方在打麻将,骆云重复了三遍“妈妈检查出子宫癌”,他才漫不经心地回答:真是倒霉啊。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就算他听到了姐姐癌症的消息,都没停下手中的麻将牌。
等她张口借钱时,那边立刻嚷嚷起来了,说没有啊,没有啊,然后有人好像胡了,就莫名其妙挂断了电话。
骆云一脸无辜地望着母亲,陈秋菊脸色难堪,讪讪道:你舅舅就爱打麻将,最烦人家这时候打扰他,你找阿伟吧,阿伟最看重我这个姑姑。
电话拨过去。得知陈秋菊确诊癌症,陈伟顿时哭嚎起来:我苦命的姑姑啊,怎么就这么可怜呢,真是让我心疼!
陈秋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直到情深义重的哭嚎声在骆云提出借钱后戛然而止,然后,陈伟在那边喊,怎么没信号了?怎么没信号了……
之后,骆云再也没有打通过。
跟她预料的,一模一样。
眼巴巴地望着女儿一遍遍打不通电话,陈秋菊的脸色越来越灰败。她不敢看丈夫、女儿,默默将脸埋进被子里,身子一抖一抖的。
老骆叹了口气,终是于心不忍,伸手打算拉出被中的妻子,却被女儿抢了先。
骆云将被子掀开一道口,凑近轻声道:妈,你放心吧,借不到钱我就卖房子,总之一定治好你,我和爸爸永远不会放弃你的!
被子里的身体,抖动得更厉害了,隐忍的呜咽声在病房里久久回荡着。
父女俩衣不解带地在床前伺候着,照顾得无微不至。陈秋菊饿了,老骆回家煲好鲜香滋补的海参粥,骆云一勺一勺地喂给她。每喂一口,她都小心地吹散热气,生怕烫着她。
陈秋菊被这散开的热气熏红了眼睛,哽咽道:阿伟说给我养老,我当真了,毕竟我对他比亲儿子还好,还有你舅舅他们......
骆云既不嘲笑她,也不安慰她。只是听着听着,自己反而更难过。她的童年再被忽视,至少还有老骆罩着她。陈秋菊的儿时,却不曾获得一丝真心。
从出生开始,她就被当成弟弟的工具人,接受重男轻女扶持娘家的思想熏陶,直至死心塌地。哪怕后来有了自己的家庭,她仍心甘情愿地背负着娘家的重担,并以此为荣,只为证明她这个女儿也是不差的。
然而,让她掏心掏肺的娘家人,却在她失去利用价值时,对她弃若敝屣。他们甚至都没想过,到医院来看她一眼。
这对于重男轻女的她,无异于深入灵魂的一击。
可惜,明白得太晚,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弥补。陈秋菊无比歉疚地凝望着女儿,眼神前所未有的温柔。
陈秋菊又在医院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是她们母女他们一家三口,最美好的时光。因为彼此之间,再无其他人加塞,全是对对方的疼爱。
这是他们这个家从没有过的。
陈秋菊越来越贪恋这份幸福。有一天摸着女儿的手背说:“如果老天爷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弥补你,我一定尽全力,可惜……”
堵在骆云胸口多年的淤结,终于被疏通了。
她一边收拾出院的东西,一边淡然地告诉陈秋菊:妈,你
没有得癌症,你只是子宫肌瘤。因为肌瘤太大导致经期出血量过多,引发了贫血才昏倒。现在做了手术,啥问题也没有,以后注意调养就行。
陈秋菊大吃一惊:真的吗?你这个破孩子怎么不早点告诉妈妈!
骆云笑笑:早点告诉,能帮你驱除心里扶弟的魔吗?
陈秋菊讪讪而笑。
她现在管骆云叫“破孩子”,可这句“破孩子”里面全是爱了。不像以前,全是讨厌。
原来这一切都是骆云和老骆商量好的。
陈秋菊出院那天,天气挺好的。他们一家三口互相搀扶着,走进自己车里。
中国很多女人都得过这样一场病,像蜡烛燃烧一样,照亮娘家,认为娘家生死忧患,都与自己息息相关,责无旁贷。
其实这种病,本就是一股邪气,重男轻女的邪气。驱邪才可治病。
—END—
丁意家乡的特产,黄山烧饼,张爱玲表扬的蟹壳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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