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住东溪千户侯,
家执村政万计谋。
刘唐传递窃财事,
吴用多谋设钓钩。
事漏弃家投水泊,
情急杀戮秀才头。
曾头空遗大王梦,
水泊常存荒冢丘。
曾文远
晁盖,是《水浒》中极要紧的人物,金圣叹称他为“提纳挈领之人”,虽不中,亦不远矣。晁盖,是《水浒》中极悲情的人物,前有洪太尉开碣放魔,后有晁保正托塔驱鬼,他只是个“为他人作嫁衣”的筚路蓝缕者。观乎晁盖一世所为,既慨其事,又悲其人。胆力过人者,谓之雄;聪明秀出者,谓之英:晁盖确系人雄,但绝非英杰也。天王豪气干云,初时众豪拥戴,上下一体,号令一出,莫敢不从,何等风光!尔后碌碌无为,昏招迭出,兄弟离心,不免身死,何等悲凄!晁盖之死,看似为中箭而亡的偶然,其实是大势已去的必然。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不为仁者滞,不为不肖易。在大势之前,逆之者必亡,顺之者方昌。梁山水泊,是江湖草莽的啸聚之地,更是绿林派系的角逐之所。梁山水泊的大势,就是集团的跨越性发展和优势派系的竞争性胜出。在乱世的土匪窝中,情义的坚守绝计敌不过生存的渴望和权力的追逐。忠孝仁义和礼义廉耻往往是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的遮羞布;一把撕去,露出的多是赤裸裸的阴谋和残杀。无数好汉烧寨毁栅,尽起钱粮,落草梁山,与其说是“久慕公明哥哥大名”,不如说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找个更好的安身立命之所罢了。既然投奔入伙,那么站好队、跟对人,选择好能最大限度保障自己利益的带头大哥,这是至关紧要的。绿林草莽们虽几乎目不识丁,但大多历经残酷的斗争,饱受鲜血的考验,他们的乱世生存能力极强,往往会本能地作出明智的抉择。好汉们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发现,晁盖哥哥太过至诚、太过仁义,只能当人生的兄长和朋友,但绝不是事业的带头大哥;他们更需要的是既有战略眼光(格局和胸怀)又有战术素养(权谋和机变)的乱世英雄。宋江哥哥身具极高的政治智慧,有着较为明确的政治理念和纲领,同时又深谙厚黑之道,熟稔乱世法则;只有“胸中有丘壑,眼里存山河”的宋江哥哥,才更有可能带着大家走向美好的明天。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晁盖的起势因于情义,晁盖的败势也缘于情义。无情义,不起势,这是乱世豪杰拉帮结伙的必要条件,晁盖和宋江莫不如此。“熙宁初,王安石变募兵而行保甲”(《宋史·卷一九二》),晁盖即济州郓城东溪村都保正是也,“祖是本县本乡富户,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若要去时,又将银两赍助他起身;最爱刺枪使棒,亦自身强力壮,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独霸在那村坊,江湖都闻他名字”(第十三回)。《水浒》中,晁盖和柴进的出场介绍几乎相同,都给人以仗义疏财和济贫扶危的江湖大豪印象(宋江亦不遑多让)。晁、柴二人均是当地大户,颇有财资,惜客好义;相较之下,晁盖更具霸气,更有大哥风范。江湖好汉称柴进为“大官人”,称晁盖为“哥哥”,孰亲孰疏,一目了然。直接称兄者,往往是客套之辞,其实未必是兄;亲言哥哥者,必定是肺腑之语,实际皆是为尊,如智多星称赤发鬼为“刘兄”,称晁盖为“保正哥哥”。又如,林冲初上梁上时,朱贵称其为“兄长”;火并王伦之后,杜迁、宋万、朱贵等则称其为“哥哥”。晁盖豪气干云,极具个人魅力,亦有不少好汉为之倾心。如雷横以莫须有的罪名捉贼,卖晁盖情面放了刘唐后,晁盖直接“取出十两花银,送与雷横……又取些银两赏了众士兵”,又如与阮氏三兄弟会面数日,就“取出三十两花银送与”,此皆足见其豪气、阔气和侠气,这也是刘唐和阮氏三兄弟一直是晁盖死忠的缘由。晁盖疏财惜情,既见于东溪保正时,也显于梁山之主时。如晁盖初掌水寨,“便教取出打劫得的生辰纲──金珠宝贝──并自家庄上过活的金银财帛,就当厅赏赐众小头目并众多小喽啰”,更是明确梁山泊集团首先要办的大事:一是报恩,“早晚将些金银,可使人亲到郓城县走一遭”,以答谢宋江和朱仝;二是救人,“白胜陷在济州大牢里,我们必须要去救他出来”(第十九回)。晁盖的公心和侠心赢得了众好汉的欢心,使得梁山泊迅速好生兴旺。随着梁山泊势力的增长,头领成分也日渐复杂化,兄长关爱式的管理模式越来越不具有乱世适应性,晁盖集团也就越来越被边缘化了。
重情惜义的晁盖,在治世,是道德的楷模,是核心价值观的践行者;在乱世,则不免是东郭式的迂腐者,成为易被人利用的木偶。晁盖心存仁义,不杀无辜。王伦在时,劫掠过往客商是“但是孤单客人到此,无财帛的放他过去;有财帛的来到这里,轻财蒙汗药麻翻,重则登时结果,将精肉片为羓子,肥肉煎油点灯”(第十回)。晁盖则吩咐众人“只可善取金帛财物,切不可伤害客商性命”(第十九回),并提出“我等自今以后,不可伤害于人”的要求。再如晁盖江州救宋江时,向李逵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诸头领入伙,晁盖总是顾念其家属,搬取其父母上山,在他看来,“这件是人伦中大事。不成我和你受用快乐,倒教家中老父吃苦?”(第四十一回)宋江为断上山头领念想,绝不会如此温情脉脉。如宋江为逼迫霹雳火落伍,用计叫人假扮秦明,“穿了衣甲头盔,骑著那马,横著狼牙棒,直奔青州城下,点拨红头子杀人……去打了城子,坏了百姓人家房屋,杀害良民,倒结果了(秦明)一家老小,闪得(秦明)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第三十三回)同时又将花荣之妹赔给秦明为妻,这手段忒过毒辣。又如吴用等人“皆是宋公明哥哥将令分付如此”,“礼请(朱仝)上山,同聚大义。因见(朱仝)推阻不从,故意教李逵杀害了小衙内,先绝了(朱仝)归路”(第五十回),足可见宋江之阴狠。
晁盖待人至诚,防范心较弱,这在他未上梁山时就已见端倪。晁盖在东溪村时,对往来投奔者,“不论好歹”,不辨善恶,均予以收留,毫无原则性。如“有一个闲汉叫做白日鼠白胜,也曾来投奔我,我曾赍助他盘缠”,此为之后白胜招供埋下隐患。又如刘唐在庄中告知生辰纲这等大事,曾言“这里别无外人,方可倾心吐胆对哥哥说”,晁盖竟说“这里都是我心腹人,但说不妨”。而吴用同样在庄中计定黄泥岗后,仍言“休得再提。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只可你知我知”(第十五回)。更如围堵后门者为雷横,则“怕雷横执迷,不会做人情”,故识人未必之明(第十七回),此见晁盖行事不周,非吴用和朱仝谨慎,恐危险即至矣。
晁盖非常讲究情义,十分信任宋江。晁盖以赤诚之心待宋江,宋江抓住了晁盖这一性格软肋,着力打造自己的集团,拉拢晁盖集团的核心成员(如吴用)。此消彼长,宋江完成了对梁山泊的实质性夺权,以至于“梁山泊近来如此兴旺,四海皆闻,(世人皆道),尽出宋江之赐”(第三十一回,燕顺语)。“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此与其说是宋江奸诈,不如说是晁盖无能所致。宋江江州获救正式入伙梁山之后,直接向晁盖集团发起挑战,毋宁说是一种试探,言道:“休分功劳高下;梁山泊一行旧头领去左边主位上坐,新到头头去右边客位上坐。待日后出力多寡,那时另行定夺”(第四十回)。“梁山泊一行旧头领”是晁盖集团成员,只有九人,“新到头头”就是宋江集团成员,就有二十七人。形势如此明朗,晁盖竟然无动于衷,显然是政治白痴一枚,晁盖欣然同意宋江的提议,不仅壮了宋江集团的声威,更是寒了自己弟兄的心。之后宋江多次发起类似的试探和挑战,如攻祝家庄、打高唐州、讨青州城、伐华州城,等等,晁盖均是毫无戒心、无半点防范,将兵马全付教于宋江。长此以往,晁盖大权旁落,众头领必然是只遵宋江,不奉晁盖。晁盖在权力上不但不思进取,更昏招迭出,主动将投托入伙者送入宋江怀抱。如杨雄和石秀上山,诉说时迁身陷祝家庄,请求发兵搭救时,晁盖直接反应就是“大怒,喝叫:‘孩儿们!将这两个与我斩讫报来!’”,理由是“这厮两个把梁山泊好汉的名目去偷鸡吃,因此连累我等受辱!”(第四十六回)反观宋江则是积极抚谕二人,两相比较,宋江则不难收杨雄和石秀之心。
晁盖政治上的碌碌无为,使得集团核心成员心灰意冷,逐渐远去。其中,元老级的吴用便是其中代表。晁盖勇则勇矣,但智识明显不足,吴用投向宋江,晁盖就如瞎了两眼、聋了双耳,在政治斗争中只有等死。晁盖也说自己“是个不读书史的人,甚是粗卤”。如他携吴用等人初入梁山泊时,王伦“虚作应答”,他便“心中欢喜”,并对吴用等六人说道:“我们造下这等弥天大罪,那里去安身!不是这王头领如此错爱。我等皆已失所,此恩不可忘报!”(第十八回),足见晁盖察言观色能力之差。又如晁盖听闻宋江即赴刑场后,“便要起请众头领,点了人马,下山去打江州,救取宋三郎上山”,足见其毫无战术素养,吴用则非常清晰,“江州离此间路远,军马去时,诚恐因而惹祸。‘打草惊蛇,’倒送宋公明性命。此一件事,不可力敌,只可智取。”(第三十八回)归根到底,晁盖自成为山寨之主后,梁山水泊看似好生兴旺,这本质上仍是绿林草莽的粗放性发展模式,晁盖带给众好汉的将是永远的土匪贼寇印记;晁盖安于现状,小富即安,流寇思维严重,完全没有更进一步的政治理念和纲领,浑浑噩噩度日,怎料时不我待,错过转型升级,梁山泊的危机就会不期而至。
郭奉孝曾如是评价孙伯符:“轻而无备,性急少谋,乃匹夫之勇耳,他日必死于小人之手”。晁盖远不是缩小版的孙策,充其量只是加强版的刘琦,但“轻而无备,性急少谋”也颇合晁盖的性格特征,这也成为他曾头市中箭的直接原因。晁盖亲冒矢石的战斗风格,由来已久。如劫夺生辰纲事发,官兵到东溪村缉捕时,晁盖就“叫公孙胜引了庄客先走,他独自押著后”,官军杀到石碣村时,“晁盖便起身叫道‘这厮们赶来,我等休走!’……我们看些头势,随后便到!”(第十七回)之后亲赴江州沙场救宋江等,莫不如此。曾头市中,晁盖被两个身份不明的僧人所诱骗前去攻杀,林冲劝阻时,晁盖竟言:“我不自去,谁肯向前?”(第五十九回)孟子曰:“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晁盖总是自处危地,不惜身家性命,自然难逃冷箭。
《国语》有云:“天与弗取,反受其咎”。诚哉斯言!晁盖在梁山泊起势后的诸般行事,幼稚之至,荒唐之极!晁盖的存在,非但不再能壮大山寨,反而会削弱和阻碍梁山泊的发展。此时的晁盖沦为和之前被火并的王伦同样的境地,但晁盖自己仍然没有太多的明悟。乱世的生存之道,一定是理性高于情感,这使得梁山泊众头领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选择:杀死晁盖!一旦宋江集团认为自己气候已足,晁盖的死期也就到了。晁盖将下山时,“忽起一阵狂风,正把晁盖新制的认军旗半腰吹折。众人见了,尽皆失色”,但惟有吴用一人心中不忍,不愿看到天王曾头市就死的下场,前去劝阻,可“吴用一个那里别拗得住,晁盖引兵渡水去了”(第五十九回)。或云:晁盖死于宋江之手,“盖宋江弑晁盖之一笔为决不可宥也”。以我观之,此何其苛也。晁盖之死,不仅是宋江之谋,更是众头领之谋,更是乱世梁山泊大势之谋。
和王伦一样,晁盖之死,不过是乱世匹夫怀璧的必然结局。晁盖亲自率兵去打曾头市,也许是他最后的幡然醒悟。晁盖希冀以一场大胜挽回众好汉对自己的归心,但这场战役不是垓下之战,赢了就能破除席卷江山的大势。即使晁盖打赢了这一场战争,也不足以扭转其在梁山泊权力斗争的败势;可惜的是,哪怕这种些微的可能性也不会存在了。
晁盖之死,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气运之数,在乎天时,在乎地利,更在乎人和。晁盖碌碌无为、昏聩行事,以至众叛亲离,气数已尽。晁盖之死,大势所然。此真可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辛丑年清明,
撰于北京大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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