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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绥远韩氏:饥饿

记忆中的饥饿像一只血盆大口,在过去的岁月里时时逼近我,欲把我啮咬和吞没。在我成长的十几年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感到饥饿,因为大多数的日子里没有早餐可吃。饥饿使所有的上午漫长难熬,到第三节课时就会头晕眼花、弱不禁风,在太阳底下站立都会眼前发黑。我就是这样慢慢地长大了,我知道我的饥饿比起大量死去的人来说微不足道。

我11岁,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曾经饿倒在课堂上。我靠在墙上,四肢无力,肚子里充满的烧灼感,灼烤着体内的每一个器官。好像火焰在舔舐,又好像热油在翻滚。后来烧灼感又慢慢地逼近我的脸和额头,好像正在遭受火刑。我不住地把唾液咽下去,好浇灭一点肚里燃烧的火焰。然而不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重。到后来我连举起书的力气也没有了,渐渐瘫软下来。眼睛再也看不见黑板上的字,耳朵也听不见老师的声音了。我全部的感官只有一个感觉:饿。

饥饿的感觉遮天蔽日,我全身的冷汗奔涌而出。我感到死神在向我步步紧逼过来,我无可逃遁。

我全身发软地瘫倒在书桌上,不知道怎样才能结束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于是绝望地哭起来。我模糊地感到老师在走近我,用温热而干燥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我的手,说:“你是饿的”,然后她又问大家:“同学们谁有吃的东西?给他吃一口就好了。”一个父亲在内蒙古政府任职的同学从课桌里给我拿出几块饼干,才终于解救了我。

1960

年,饥饿威胁着每一个人。正值少年的我,整日饥肠辘辘,坐卧不安。仿佛心思都在三顿饭上,吃了上顿盼下顿。那时,总觉得喉咙里像长了一只手,吃到嘴里的食物还没来得及咀嚼,就被一把抓进了肚里;而胃又象个炽热的火炉,即使吞下一块铁也会被融化。

那时,每到天黑,母亲就会哄我早点睡,我说:“我不困,我就是饿。”母亲引经据典地说:“人是一盘磨,睡倒就不饿”。可经典不管用,人是睡倒了,却一点睡意都没有。大睁两眼看着黑黑的顶棚,听肚子里不停地咕噜。尤其要命的是,我能清晰地听到隔壁站长家风箱的声音。从他们抱柴点火、噼噼啪啪地烧锅开始,到拿碗盛饭碰得叮当作响;一直到他爷俩吃得吧唧吧唧、喝得呼噜呼噜。我的两只灵敏的耳朵就像录音机似的,一个音节都没放过。一边“听吃”,一边想像他们吃得如何香甜如何肥腻。我就翻来覆去地折腾,嘴里哼叽哼叽地哭不像哭闹不像闹,母亲只有长吁短叹。

那时,我和父亲去糖厂买过糖菜渣子,提着麻袋爬过如小山一般高的渣堆。回程路途遥远,父亲用自行车推,我在后面扶着,缓缓地回家。肚里没有食物,走到新华桥,父亲和我就一步也走不动了,一起坐在石头上喘粗气,十几里路竟走了好几个小时。

糖菜渣子没有一点营养,仅剩下纤维了,只可以哄哄肚子。糖菜渣子可以用玉米面拌上蒸着吃,或者用少许油盐炒着吃,但越吃越饿,越吃越瘦,越吃越营养不良。

偶尔家里用野菜煮黄豆,锅里有数的几颗黄豆都是我的。包括母亲碗里的,都挑出来给我。我舍不得吃,说是“留着饿了吃”,放进火柴盒,紧紧地攥在手里。

那时,

我吃土豆的方法也很独特。我把母亲给我的熟土豆,剥了皮放在手上。慢慢地舔,早上舔到中午才吃完。她叫我一下子吃了,我回答,一下吃了就没了。

那时,父亲晚上饿的睡不着,经常半夜爬起来用开水泡咸菜吃。其实那时家里咸菜也不多。

一天晚上,我竟然从碗柜子里搜寻到一块陈年的固体酱油。赶忙用刀切碎、放在碗里、倒入开水,用筷子搅匀、用嘴吹凉,哧溜溜地喝下去。霎时间,觉得一股暖暖、柔柔的热流缓缓地淌过心间,扩散开来。每个细胞都得到滋润,才稳稳当当地睡去了。

那时,防疫站的动物室里有一间厨房,饲养员每天给小白鼠及荷兰猪蒸窝头。刚蒸熟的窝头,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我每天呆呆地爬在窗户外面观看,迟迟不肯离去。有一天终于发现在厨房的另一侧有一扇窗户缺一块玻璃,通过这扇窗户就能够进入厨房。我弱小的身躯正好能够穿过这扇窗户,此后在我饿的不可抑制时,就会爬进去偷吃。也许每次吃的不多,饲养员竟然没有发现。但是好景不长,没多久,那块玻璃人家就补上了,我又开始了漫长的饥饿旅程。

一次,父亲去沈阳出差,

在车站附近一家饭店里就餐。买了一碗干饭、一碟咸菜、一碗菜汤。刚吃了几口,在“出去!出去!”的驱赶声中,一个土黄色的中年人拉着一个土黄色的十岁上下的瘦弱小妞儿,双双跪倒他的跟前:“救救她吧!”。那土黄色的小妞儿眨巴着一双大眼看着父亲,分明也在哀求。

父亲童年丧父丧母,从小饥寒交迫,饥饿已深植入脑海之中。当他见到土黄色的瘦弱小妞儿,彷彿听到了她腹中的辘辘肠鸣,他答应了。小姑娘站起来端住饭碗便往嘴里扒米饭,伸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吞咽。还剩下两口留给她的父亲,他的父亲没吃,让她吃完,他只喝了几口汤。

不才看过杰克伦敦的名著《热爱生命》,其最令人震惊的主题就是“饥饿”。一万四千字的中短篇,从头到尾只写了一件事:

一个迷路的饥饿的淘金人,如何在荒无人烟的北极荒原上找东西吃。饿极了,什么都可以吃,吃得空前野蛮而丑陋。

获救前,淘金人与一只同样垂死的狼对峙,最后咬断了狼的喉咙,喝掉了它的血。作者如此描述狼血的味道:“这个人感到一小股暖和的液体慢慢流进他的喉咙。这东西并不好吃,就像硬灌到他胃里的铅液,而且是纯粹凭着意志硬灌下去的。”

父亲说,因为饥饿,他还在饭馆里喝过一壶醋。

据他说,醋喝进胃里特别难受,但想到醋是粮食做的,觉得难受一点儿也值得。

后来才知道,饥饿产生的原因是肝的糖元水平下降到低于一个阈值。这种不快的感觉是在下丘脑产生,由肝和胃的感受器感应。一般人可以超过30天不进食而不至于死亡,但在缺水的情况下则只能维持三天。

胃部的填充对饥饿感的减除只起到一小部分的作用。大量地进食蔬菜并不一定能够产生饱的感觉。只能等到血糖水平升高,饥饿感才会被消除。

至今,与朋友在饭店进餐,剩下的食物我总要打包回家。虽然有人取笑,不才依然故我。有时与友人吃早点,他们剩下的半截焙子,我也要带回家,尽管这些食物最终的结局还是发霉扔掉。数年前单位分的高档月饼,大小如棋子,虽然已坚硬如铁、掷地做金石之声,我仍然收藏着。有时翻看,就像葛朗台在深夜里翻动着金币,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大匮乏、大饥饿之后的后遗症,就是对食物和物质有一种变态的迷恋。寻找储存食物,避免下一次不期而至的饥荒,成了人生的主要追求。

即使有一天,我们富有了、不再面临饥饿了,但内心这种匮乏感和饥饿感还是挥之不去。

人生有些回忆

是美好的,有些回忆是痛苦的。美好的回忆带给人无限的遐想,痛苦的回忆带给人无尽的伤痛。

为什么痛苦的回忆很难忘记,而快乐的事却没记住多少?因为

痛苦的

煎熬就像赤足在火焰上走动,钻心的疼痛遍布躯体,令人肝肠寸断、伤心欲绝。

我们一生之中,要牢记和要忘记的东西一样多。但有些记忆是深藏在细胞里的,与肉体永不分离,要想摧毁它,等于玉石俱焚。

后记:

1973

年国庆节,农大聚餐。

我们一班

知饭菜是免费的

之后十分兴奋,那风卷残云的吃相也相当的恐怖。饭后,有十几个

农村来的

挺着撑的圆滚滚的大肚子,几个小时,无法动弹。这也是我记忆中吃的最饱的一次。

这种饥饿感和对物质匮乏的恐惧,改变了一代人的灵魂,也塑造了一代人的性格。浸入骨髓的焦虑,不断地鞭策着这一代去奋斗,去创造,积累财富。有时不择手段,有的人还挺而走险。

极度饥饿后对食物的迷恋,极度贫穷后对财富的渴望极大地调动了一代人的劳动激情,创造能力,以及勤奋与吃苦强度。在短短的几十年创造经济奇迹。

当人们指责中国人里没有像Billgates,WarrenBuffetetc的慈善家时,我想我们还是要历史地理解,让一代有着极度饥饿感,不安全感的人慷概解嚢是十分困难的。

三代出贵族,只有等我们的子孙感到不怕,不饿,自足之后,才可能有大批的慈善家。人们才可能变得更多宽容,便为优雅。

“三年自然灾害”?能否听听老天爷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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