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
…………
一小撮蘸了油的面团,在铺了铁皮的案子上擀了擀,摊成了个巴掌大的饼子,刀片儿拉了三下,一双胖手把它提溜起来,丢到油锅里,“咝啦!”就膨胀起来,成了张大油饼儿,颜色由自变黄,由黄变褐,接着,下一个……
娟子她叔戴着油腻腻的白帽子、白围裙,在炸油饼儿,旁边还有一个售货员,负责卖。他们这个铺子,早晨卖油饼儿、薄脆、焦圈儿、火烧、炸糕、切糕,管这一片儿居民的早点,十点以后才卖正餐。
“二叔,那什么,那什么,我今儿个早班儿,劳您驾先给我拿俩油饼儿!”马三胜向来不排队,往最前头一挤,伸过去捏着一毛二分钱的手。当着面,他不敢叫娟子她叔“武二爷”,亲切地叫他“二叔”。
娟子她叔正把一摞油饼儿用钎子一穿,往柜台上拿,笑着说:“这小子哪天不早班儿?”说着就给他拿油饼儿。
德子媳妇从队伍里站出来说:“三胜,就手给我带仨得了!”
“好嘞!”马三胜马上向娟子她叔伸开五指:“五个!”
马三胜托着五个热油饼儿出来了,“拿着,你的仁!”
德子媳妇把捏在手里的钱往三胜工作服口袋里塞,三胜笑着说:“得了吧你!我还垫不起你这三六一毛八?”
德子媳妇就去接油饼儿,她觉着,马三胜那油乎乎的手指头,在她手背上捻了捻,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觉着有点儿各漾。
排队买油饼儿的人都扭脸瞅着她,平常挺熟的人,这会跟不认识了似的。她觉得很多双眼睛在她身上瞄。自从她在诉苦会上诉苦之后,这几天老是遇到这种眼光,不是像过去看她坐德子的车出门的时候那样羡慕,也不像诉苦会开头的时候那样感叹,人们的眼光变冷了,冷得疹人;人们的个子好像都突然变高了似的,从高处瞅低处那么瞅着她。就连孙主任也不像前几天那么热乎了。她还以为诉苦会之后,孙主任会找她谈谈,更把她当自己人了呢,谁知这几天孙主任见了她也没什么话说,打个招呼就过去了,还用手绢擦擦鼻子,就像别人有狐臭味儿似的。其实,她哪知道,孙桂贞也在暗自懊恼:怎么想起来让她诉苦?还一个劲儿刨根问底,问到后来是这么一块料,都没法儿向上级汇报!
德子媳妇听见旁边排队的人在小声议论:
“买个油饼儿也加塞儿?美的她!”
“也没给人家三胜钱,犯贱!”
“什么好东西啊?臭窑姐儿!”
“臭窑姐儿”!十几年前的旧词儿,突然又冒出来了,冲着她叫,扎她的耳朵,扎她的心!她的脑袋嗡地一声,像挨了一闷棍,恨不能扔了手里的油饼儿,恨不能一步离开这里!
“今儿的油饼儿炸得好!”德子几口就吃完了俩,擦擦手上的油,要出车走。
德子媳妇说:“你把剩下的那个也吃了吧,我不饿!”
德子拿起桌上的油饼儿就走了,没注意媳妇的神色。
德子一走,她就觉得自己的魂儿也被带走了,身子像是失去了主宰,不知道该想点儿什么,也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瞅着两间屋子,空荡荡的,像是沓无人迹的深山空谷,静得碜人。瞅着墙上的年画。张生、莺莺啦,吕布、貂蝉啦,平时笑模笑样儿的,这会儿都仿佛换成了嘲弄的冷眼,一个个盯着她,又好像听见了嘁嘁喳喳的议论声:“臭窑姐儿!”“臭窑姐儿!”
她走到镜子前头,望了望自己茫然的脸,突然看见了十多年前自己的脸,那么年轻,那么娇媚,柔嫩得像花瓣儿,胭红的嘴唇像一颗樱桃。穿戴着不属于自己的珠翠绸缎,造作出违心的笑容,承受着不堪忍受的侮辱,去挣取人间最不干净的钱。那时候,她才是“窑姐儿”,人人都可以这样称呼她,脑满肠肥的嫖客可以以此为爱称、戏称,沿街乞讨的穷人可以以此表达鄙夷和唾弃,她不敢和任何人争辩,因为她确实是“窑姐儿”,连乞丐都不如。她曾经望着街头捡烂菜叶子的小脏丫头发愣,羡慕人家再穷、再苦,也是一个干净的人。她不是,她是“窑姐儿”
镜子里的脸变了,一瞬间变老了,变丑了。解放已经十六年,她成了三十好几的妇人了。如果不是解放,她到了这种年龄,也已经。人老珠黄",失去挣钱的姿色了,或者熬成老鸨儿,自己再去坑害别的姐妹,或者,冻饿街头,沦为乞丐,也不是一个干净的乞丐!命运,给她堵死了这两条仅有的路,却开辟了一条崭新的路,她从良了,成了和大家一样的公民,成了工人阶级石凤德的妻子,成了跟别人肩膀一样高的人。虽然是老了,但活得踏实了,舒心了……
镜子里的脸又变了,变成了一个又老、又丑的“窑姐儿”,松弛的皮肤搽着厚厚的粉,干裂的嘴唇上涂着血红的口红,耳朵上吊着明晃晃的耳坠儿,挤眉弄眼儿地做出令人恶心的微笑。“臭窑姐儿!”“臭窑姐儿!”无数的声音在围着她叫……
一个寒战,她清醒了。那不是她!镜子里的德子媳妇不是好好的吗?和平常一样,没搽粉,没涂口红,没戴耳坠儿,也没有那令人恶心的笑容。她不是窑姐儿,她是德子的媳妇!为什么人们还那样叫她?她身上哪点儿像窑姐儿?
她发愣,自己望着自己发愣,脚踢着了身后的脸盆架,“当!”地一声。她突然觉得该洗洗脸,透透地洗洗脸,便拿起毛巾、肥皂,使劲地搓着自己的脸,好像要搓去一层皮。再照照镜子,脸洗得真干净,都搓出血丝儿来了,眉毛上,用火柴炭灰描的那点眉梢儿也洗去了。她瞅着自己哪点儿也不像“窑姐儿”。她又想到该换换衣服,虽然这会儿没穿旗袍,也没穿睡衣,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府绸对襟衬衫,可这件衣裳胸前绣了点儿花儿,该换换。她打开柜子,把衣裳翻了个遍,终于找出了一件藏蓝色的中式大襟儿上衣,穿上它,显得像个老太太了。这样好,跟梁奶奶、三胜他妈没有多少差别了。“一不扭众,百不随一”,她想起了这句老话。应该处处和大家一样,那烟也得戒了它,礼拜天也别再坐车逛去了,别让人家说:“臭窑姐儿,美得你!”
“大嫂!”院子里突然有人这么喊了一嗓子。
她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赶紧捋捋衣裳襟儿往门外走,看看是谁来找她。
是三胜他妈进了院子,打她门前走过来,嘴里叫着“大嫂”,奔梁家去了。原来是找梁奶奶,三胜他妈管梁奶奶叫“大嫂”。
德子媳妇就又退回来。
梁奶奶正拆了两床被子,抱着棉花套打算往院子里的绳子上晒,迎面碰上三胜他妈。“马嫂?”她跟她打个招呼,她管她叫马嫂,街坊之间就这么串着地叫,弄不清尊卑长幼,“您肠胃的病好点儿啦?”
三胜他妈帮着她把被套晒上,说:“打那天让梁大夫瞧过之后就轻多了,梁大夫还真是有能耐!”
梁奶奶心里泛起了不愉快的回忆,脸上木然地说:“能耐有什么用啊?这不,因为给您瞧了瞧病,还落下不是了。”
三胜他妈扭头瞅瞅外头,压低了声音说:“真损啊!街里街坊的,她也不留点儿德行!”
梁奶奶说:“要是不缺德,能养活出这么一对儿女?一个傻子,一个养汉精!”
话说到这儿,三胜他妈才想起来正题,转过话头说:“养汉精这不说话就聘出去了嘛!我正挨门挨户给她敛份子钱呢。”
梁奶奶说:“聘?往哪儿聘?谁要她那样儿的破货?”
三胜他妈说:“就是那天挨打的那个相好的!鱼找鱼,虾恋虾,王八瞅绿豆——对上眼儿啦,两人都登上记了,孙主任正准备正经八百地聘姑娘呢!”
梁奶奶说:“人家不是……家里有媳妇吗?那天闹得翻江倒海,能容他登记?现如今又不兴娶俩!”
三胜他妈说:“家里那个离了!那天顶到火头儿上,女的说要离婚,男的乐得乎呢!两口子拉着扯着就办了手续,家里的孩子也让女的带走了,唉,爷们也真忍心!现如今打离婚,只要是女的先提头儿,这手续就办得快!呣们三胜,你们梁大夫,不都是这么离的嘛!”
两个丢了儿媳妇的老太太,顿生同病相怜之感,一人拽着棉花套的一角,相对着,各自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梁思济正在屋里做活呢,把一只用旧了的黑色人造手提包拆开来,尝试着给女儿裁成皮鞋面儿。这活儿难度颇高,他边于边琢磨,反正在家呆着没事儿干,就试试,做成了,就能省点儿钱。别人的孩子都有皮鞋,女儿眼巴巴地望着人家,又不敢说要,他都看在眼里了,心里难受,才想出这么个“修旧利废”的法子。外边两个老太太说话儿,他都听见了,也不言语。他觉得自己虽然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也终不能和马三胜相提并论,他那离了婚的妻子也不能和三胜从前的那个拐来没几天又跑了的媳妇、和声名狼藉的娟子同日而语。他不愿意用恶言恶语咒骂自己的前妻,她总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是个大夫,他们是由于感情破裂而离婚的,双方自愿,也没像娟子她们家那样动武。何况,他们也有过相亲相爱的过去,她还给他生下了三个女儿,对于女儿的生母,他不忍心伤害她。过去的事了,何必挂在嘴上没完?
外边儿,两个老太太却说个没完,而且话题又进了一步。
梁奶奶说:“还给她凑份子?”
三胜他妈说:“怎么着也是老街坊了,谁家娶儿媳妇、聘姑娘,大伙儿都凑份子,到她这儿还能免了?甭管怎么说,娟子也算个大姑娘,结婚也是明煤正娶,人家妈又是主任!”
梁奶奶说:“那……一家儿给多少钱?”
三胜他妈说:“过去都是五毛,这回还是五毛。”
“五毛?”梁奶奶心里掂量着,这五毛钱在过去不算什么,如今儿子没了工作了,五毛钱能顶半个月的煤球哩!
三胜他妈看出了这层意思,就说:“您要是没零钱,我替您出五毛,回头帖子上写上梁大夫的名儿就是了。”说着,就要走。
“马大妈,您等等!”梁思济丢下手里铰了一半的鞋帮子,推门走出来,“我不凑这个份子!”
三胜他妈瞅了瞅梁思济,不由得怜悯起来,顺口说:“啧啧,五毛钱难倒了一个男子汉!”
“我不是穷得拿不出这五毛钱!”梁思济说。他从心里反感任何人对他的怜悯,不相信“哀兵必胜”这个说法,不愿意向任何人诉说自己的苦衷。如果他不听老母的话,不向领导递交那份用自己的困难乞求怜悯的报告,而是忍辱负重地奔赴三线,那么,虽然将加重他的困难,却可以至今保持完整的人格。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他错了!教训有一次就够了,他不想再错第二次,就干脆向三胜他妈说:“我不想巴结她这个主任!”
三胜他妈吃了一惊,神色不安地又往外瞅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梁大夫,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你如今不是……刚犯了错误嘛,别这么给自个儿找事儿!我说话不怕你恼:这五毛钱,你就是出了,还不知人家收不收呢!”
梁奶奶心里咯噔一声,惶惶然地望着三胜他妈说:“不能吧?又不是申请补助,给她钱还能不要?官儿不打送礼的!”现在,她巴不得交这五毛钱了,只怕人家不要,转念一想,又问:“哎,黑子奶奶出份子了吗?”
三胜他妈说:“她倒是出了,也是五毛,名儿都写上了嘛!”
梁奶奶似乎找到了政策依据,壮着胆儿说:“她能出,呣们也出,呣们总不能连个地主都不如!”
三胜他妈觉得也是,就做了裁决:“就这么着吧!钱,我给你们垫上啦!”转身就要走。
“不!”梁思济皱着眉头,拦住她,从兜里掏出三张毛票儿、四个五分的钢绷儿,“您拿着!”然后,一扭头进了屋,长叹一声!他心里好不是滋味儿,既然这出份于关系到政治待遇,他只好为五毛钱折腰了!
三胜他妈接过钱,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感到做个人也真难!
三胜他妈刚要出院门,德子媳妇追了上来:“马大妈!”
三胜他妈站住脚,回头打量了她一眼,觉得这媳妇今儿个怎么变了样儿了?穿着件老太太的褂子!
德子媳妇朝她递过去一张一块钱的票子:“马大妈,呣们家也随个份子!”
三胜他妈愣了一下,没接。似乎她压根儿没打算收这一户的份子钱。
德子媳妇以为是找不开,就解释说:“今儿早上,三胜兄弟替我垫了三个油饼儿的钱,您刨去一毛八,剩下的就都算给娟子的份子啦!”
三胜他妈一听这里头还有三胜的钱,心里就不是味儿,瞅了瞅说:“你到底儿出多少?一块,刨去一毛八,还剩八毛二呢,人家可都是五毛!”
德子媳妇说:“那……您等等,我再给您拿张五毛的整票儿!”
“算了吧!”三胜他妈说,“呣们是老街坊,都是早先谁给过谁,就借机会谁再给谁。你们家是后搬来的,又没欠过谁的人情,出不出的不碍事!”说着,就朝门外走。
德子媳妇又追上一步:“我还是随大伙儿吧!”
三胜他妈沉吟着说:“这么着吧,你愿意送多少,就单给她送去,甭搀和呣们老街坊的事儿,成不成?”
德子媳妇想了想说:“那也成。”
娟子正对着镜子试衣裳。许炳炎给她买了一大摞衣裳,她试试这件,试试那件,脸上泛着幸福的红晕,回过头来问她妈:“您说,到那天我穿哪件好?”
孙桂贞笑眯眯地说:“炳炎瞅着哪件好,你就穿哪件!还得叫他雇辆小卧车,载着你兜一圈儿再回来!”
新房就在孙桂贞家,许炳炎果然是当上了倒插门的姑爷。新房里,大概已布置停当,大衣柜、双人床、两头儿沉、五屉柜……那年头必备的东西,都有了。正中墙上,挂着娟子和许炳炎的半身合照,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照好了的。许炳炎不在,几个穿铁路制服的小伙子,把柜子、桌子抬过来,搬过去,寻找最佳布局,马三胜在旁边抽“蹭儿”烟。
一个小伙子说:“许师傅的这事儿,倒是办得快当!”
马三胜叼着烟卷儿说:“不快,儿子都该生出来了!”
小伙子笑笑说:“你的嘴太损了点儿!”
马三胜拍着胸脯说:“嘴损,可心不损!我这儿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哪!”
这后半句话让那边儿的娟子听见了,探过去脑袋说:“你的金子留着娶媳妇当聘礼吧!”
马三胜扔了烟头儿,突然想起了什么事:“等等,我还单给你准备了样贺礼!”
马三胜刚走,德子媳妇就来了。
“孙主任,我刚听说娟子妹妹结婚的信儿,也来不及给准备点儿什么礼物……”德子媳妇说着,拿出手里的一对绣花枕套。
娟子连忙接过去看,喜欢得什么似的。
孙桂贞说:“哟,还让你破费啦!”
德子媳妇解释说:“这也不是现买的,搁了好几年了,倒是一回都没用过。现在买不着这样儿的了……”
又有左邻右舍来了,孙桂贞没等她说完就去应酬别人。德子媳妇瞅见窗户玻璃上还蒙着一层土,就端了盆水,淘把手巾去擦。出去换水的工夫,顶头碰上进门的马三胜,一盆脏水差点儿扌周到他身上。德子媳妇不好意思地说:“瞧我,慌里慌张地溅你身上没?”
马三胜开始是一惊,马上就嬉皮笑脸地瞅着德子媳妇说:“没事儿,没事儿,小娘子别问了手!”
德子媳妇听得出这是西门庆初见潘金莲时说的词儿,脸一红,正色说:“三胜,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马三胜说:“别人不懂,你还不懂?”
德子媳妇被他干噎了。那是点她呢,点她的来路不正!她突然想起早晨买油饼儿时候马三胜在她手面子上搓的那一下,这会儿也明白了,这是捏小软儿、欺负人呢!要是在过去,三胜他敢?现在就敢了。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那天晚上的“诉苦”……德子媳妇的心突然一沉:这回,哑巴吃黄连,有苦也没法儿诉了。她怒得脑袋发胀,把脏水朝南墙根狠狠地泼出去!
马三胜手里拿着一副大红对联,抹了糨子就往新房门口贴,上面写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结良缘双喜临门。”这对联没什么新鲜,全是老词儿,对得也不工整,却是马三胜费尽了心思请他们厂看门的老头儿帮他编的,那老头儿有点歪才。这两句话,表面上没有一丝破绽,实际上却把娟子搅了人家的家庭而和许炳炎结婚、并且眼瞅着就要生孩子这“双喜”的意思全概括进去了。这儿的人没什么文化,不解其意,只说“这红对子一贴倒是鲜活”,那几个帮着归置家具的小伙子,有看出门道来的,就朝马三胜丢个眼色,说:“真够松奸奸的!”马三胜只是笑笑。
屋里有几个妇女在看娟子的嫁妆,看到那一对枕套,都说好,还问哪儿买的,赶明儿呣们也买这么一对。娟子说是德子嫂送的,早买的了。
看的人就不再说好了。
“哟,拿旧的送人?新人结婚可不能用旧东西!”一个说。
“说不定她还枕过了呢!窑姐儿枕过的枕头,你不嫌各漾?”又一个说。
娟子的语气也变了:“哟,这我可没想到……”
“得亏我给你提个醒儿,要不然,枕这枕头准是妨孩子,十个窑姐儿九个不能生养!”一个说。
“瞅着也恶心啊!你想,她的枕头,什么人没枕过?”又一个说。
娟子说:“那怎么办?人家好意送来的……”
“咳,这人也忒没个眼里见儿,”这回是三胜他妈在说话,“我敛份子钱都没收她的,她还真自个儿送来了!”
孙桂贞正忙别的事儿,听见她们议论,就说:“刚才,我不能不给她个面子,就收下了,可心里有数,没打算让娟子用。搁着吧,赶明儿娟子的同事谁结婚,送人得了呗!”
德子媳妇倒完脏水,提溜着空盆进来,这些话她全听见了,像是有一盆凉水浇在了自个儿的头上,透心儿地凉。她想进去朝她们骂一通,没法儿骂,想悄没声儿地退出去,却又让她们看见了。
众人见她站在门口,就都闭了嘴,脸上挺不自然的,刚才那些话原没打算让她听见的。
德子媳妇觉得那一双双眼睛都像利箭一样在穿她的心,自个儿像犯了万剐凌迟的罪犯似的在示众。愣了片刻,也不知那双腿是从哪儿来的力气,竟然朝着里面走进去,伸手扯过娟子手里的那对绣花枕套,转身像逃犯似的跑出去了。
众人没料到她会这么做,倒愣了。
愣了片刻,三胜他妈带头打破了沉默:“哼,一个臭窑姐儿,还使什么性儿!”
“就是,就是!”大伙儿一片声地附和,怕败了娟子的好兴致,又接着抖落别的嫁妆了。
转眼又是一年秋。
如果说,人们在1965年感到空气中有点儿异样,那么,到了1966年,才知道那点儿异样只不过是风雨雷电到来之前的一点儿小小的前奏,算不了什么了。胡同里的居民们,虽然谁都没能脱离那场“触及灵魂”的大动荡,却没有一个人能对此做出权威性的解释,连街道主任孙桂贞也感到茫然。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群袖子上带着红箍儿的天兵天将,洪水般地冲进胡同,直奔她家而来,直眉瞪眼地对她说:“要革命的跟我们走,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
孙桂贞吓得哆嗦,指着墙上的镜框说:“呣们……要革命,呣们娟子她爸就是为革命牺牲的!”
这一句就行了,她没事儿了,被承认为“革命的街道主任”,让她带路,去“荡涤一切污泥浊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胡同里好热闹!爆肚儿陈家、花儿洪家、玉器赵家……统统从小业主升级为资本家,受到抄家的待遇。黑子奶奶呢?去年的“狗腿子”之说本已不了了之,如今则又成了“地主婆”无疑,遣返原籍,监督劳动。红卫兵说:这胡同里“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黑子奶奶卷铺盖走人。她那保定老家,已经离开了几十年,既没了房子,又没了亲人,可怎么过?黑子要跟奶奶回乡下,他奶奶哭得要断肠:“孩啊,不能!奶奶是七老八十了,哪儿的黄土不埋人?走就走吧!你可不能错打了主意,自个儿好好地过吧,老天要是可怜你,好歹让你寻上个媳妇,有个后辈,奶奶就是死了也闭眼了!”
临走之前,三胜他妈赶来送行,给她煮了十个鸡蛋、买了二两好茶叶,攥着黑子奶奶的手,哭得抽抽噎噎,实在不忍生离死别。
黑子奶奶说:“马嫂,您是好成分儿,别让我给连累喽!”
三胜他妈说:“王法是王法,人情是人情。老年成在菜市口砍人头,还得让收尸呢!”
花儿洪家、爆肚儿陈家、玉器赵家也来洒泪话别。这些被抄家的主儿,是偷偷地来的,没敢让孙主任瞅见。
末末了儿,孙桂贞也来了。打狗还得给它留条跑的路,也不想把事儿做得太绝,也对黑子奶奶说了几句大面儿上亮得过去的话:“唉!这是上边儿的政策,呣们街道上就是想留你,也不敢留!张刘氏,你到乡下好好改造,甭惦记小黑子,呣们大家伙儿谁还能跟个孩子过不去?唉,走吧!”
黑子奶奶一步一回头,抹着泪,告别了这条留着她几十年酸甜苦辣的记忆的胡同,奔永定门搭车走了。
孙桂贞回到自个儿的家,娟子她叔正抱着娟子的小孩在犯愣。娟子两口子“停产闹革命”去了,这孩子整个儿交给了孙桂贞。孙桂贞也得忙革命,孩子就归“姥爷”管,自从“革命”一起来,饭馆里上班也没个准钟点儿了,娟子她叔在家的时候多。
“该做饭了,你还愣着干什么?”孙桂贞一进门就指使老头儿。
娟子她叔不像往常那样脆脆地答应一声就去耍手艺,坐在那儿没动窝儿,忧心冲忡地望着她说:“哎,你看这……革命会不会革到咱们头上来?”
孙桂贞斜着瞅了他一眼:“哼,你呀,一辈子窝囊废!怕什么?谁瞅见咱们俩睡一炕啦?革命又不革这些事儿!”
娟子她叔嘬着牙花子说:“啧啧,你扯哪儿去了?我说的是那件事儿……”说着,往墙上的“光荣烈属”镜框瞄了一眼。
孙桂贞心里咯瞪一声。这,触动了埋藏在她心中十七年的一个巨大的秘密!
1948年12月,北平城被百万解放军重重包围,城里的居民已经清晰地听得见隆隆的炮声和啪啪的枪响。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孙桂贞的家门被凿得咚咚响,她以为是土匪来抢劫了,吓得缩在炕上不敢动,怀里搂着八岁的娟子和刚添下来的疯顺儿,抖成一团。她男人从柜里捧出一摞银元,壮着胆子去开门,忽地闯进来三四个荷枪实弹的大兵,进了门,既不搜,也不抢,一把抓住她男人,五花大绑地带走了……
一个月之后,北平和平解放,成了人民的天下。共产党从头收拾旧山河,开始了百废俱兴的艰巨事业……
街道上,来了人民政府的干部,抚慰百姓,收容难民,户籍登记,等等等等,忙得不可开交。这条胡同的居民,有出去做生意的,有给傅作义修工事的,都回来了,安居乐业,惟独孙桂贞的男人——“和合居”饭馆掌柜的没影儿了。后来才听说,他那天被国民党抓走,就给枪毙了!没多久,孙桂贞就拿来一张“光荣烈属”的证书,悬挂在家里,烈士的遗孀、遗孤得到了很好的安排,孙桂贞在街道上跑里跑外,参加了革命工作,后来正式被任命为街道主任。“和合居”饭馆由她的小叔子接手经营,因为是烈士亲属,成分也没定什么小业主、资本家,定成了城市贫民,公私合营之后,便是工人阶级了。
风平浪静地过了十七年,娟子她叔重提往事,却使孙桂贞的心怦怦地跳个不止,其惊慌的程度丝毫不亚于男人被抓走的那个夜晚。
她男人其实没死。“在押”期间,孙桂贞和小叔于去见过他一次。男人说:“你们甭担心,我没做什么犯法的事儿,是因为军长吃惯了咱们馆子的菜,就把我接来了,怕往后吃不着喽。”
孙桂贞说:“那什么时候放你回家?”
“回家?”男人垂下头说,“恐怕是回不去了。北平说话就保不住了,他们肯定要跑,横竖要把我带走。”
“走?往哪儿走?”
“南京,上海,最末不成就是台湾了。”
“台湾?”孙桂贞绝望了,“这辈子还能回家吗?你不能扔下呣们娘儿仨不管哪!”
男人也垂下了泪,呜咽着说:“这不是咱能做主的事儿,不跟着走,他们还不枪崩了我?”
孙桂贞扑在地下,号啕大哭,小叔子抱着哥哥的肩头,也难分难舍。
哭了一阵,她男人抹抹泪,对兄弟说:“老二,念咱们是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哥儿兄弟,你往后得帮你嫂子一把,领着娟子、风顺儿过吧,把他们拉扯成人!”
他果然走了。
老二牢记大哥的嘱托,承担起了家中的一切,顺便把嫂子也“接管”了。这是小节,不足挂齿,可是,令人心神不宁的是:“和合居”掌柜的并不是“烈士”,他活着呢,跟着国民党跑到台湾去了,那张“光荣烈属”是孙桂贞混水摸鱼、耍手腕儿蒙来的!
如今,“文化大革命”正开展得激烈无比,连革命几十年的老区长都被揪出来了,说是“假党员”,还不断听说这儿揪出了国民党特务,那儿挖出了地下电台,红卫兵格斗勿论、格打勿论一皮鞭下丧生的不计其数!如果这件事露了馅儿,该当何罪?孙桂贞和娟子她叔被捉去戴高帽子游街或是打个皮开肉绽都跟玩儿似的,更甭说“烈属”身份、“市贫”成分儿、“街道主任”的职务了,没准儿连命都得搭到里头,这一家子就要全玩儿完!相比之下,那些被抄家的、遣返的都只算“小菜儿”了。去年的“四清”,清这个,清那个,虽然没把这事儿清出来,娟子她叔却也难免肝儿颤,这一回,许是混不过去了。
孙桂贞毕竟是个能成大事的女人,她心慌了一阵,又镇定了,“不碍事,运动归咱领导,整不到咱头上来!”
娟子她叔说:“就怕什么地方漏了风儿……”
孙桂贞说:“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就没人知道。当初给咱们发证儿的那小子,‘三反’、‘五反”的时候就给整下去了,这无头案子上哪儿查去?”
娟子她叔就不再说什么,既然已经上了这条船,就和嫂子同舟共济吧,走一步说一步,反正是一条绳上拴俩蚂蚌,要(足歪)泥谁也跑不了。一回头,瞅见疯顺儿站在旁边呢,心里一沉,小声问疯顺儿说:“顺儿,刚才我和你妈商量的事儿,你听见了吗?”
疯顺儿茫然地傻笑着:“嘿嘿……”
孙桂贞过去搂着疯顺儿的肩膀,嘱咐说:“顺儿,记住:对外边儿的人,可不能说实话儿。谁要是问你咱们家的事儿,你听见的也说没听见,看见的也说没看见,知道的也说不知道。听见没有?最当紧的就是别说实话儿!”
疯顺儿只是傻笑,一点儿也听不懂这些绕脖子的话。他活了十七八年,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实话,什么叫瞎话。
孙桂贞叹了日气,心说:傻儿子也有傻儿子的好处!
疯顺儿他叔心里总觉得不那么踏实。家里没人的时候,他还自个儿偷偷地试着弯腰、坐“喷气式”,以防有朝一日被揪了出来,他这么胖,怕不能适应,得先练练。
孙桂贞还像往常一样昂首挺胸,领着一帮家庭妇女跳忠字舞,唱语录歌,早请示,晚汇报,煞有介事,毫不含糊。喊“永远健康”的时候,嗓门儿震得窗户纸哗啦啦地响。
胡同里,最憋气的是小黑子。他成了“狗崽子”、“黑五类”,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上班蔫蔫地干活儿,下班往屋里一扎,谁家的门儿也不串了。
马三胜没有忘记他这个朋友,找他来了,给他送来了一条“红造总”的袖章。那年头,这玩艺儿比金子还贵重。
小黑子受宠若惊,“我这出身,能戴吗?”
马三胜一拍胸脯,“有咱哥们儿顶着呢!‘红造总’是全市工人的造反组织,跨行业、跨系统、跨厂子,只要你对你奶奶反戈一击,就是革命的了!”
小黑子顿时身价陡涨,腰杆儿挺起来了。反戈一击?他心里说:我是要反戈一击,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一股复仇的怒火在他胸中燃烧,他要让小胡同里的这些居民意识到他小黑子的存在,他要和造成他一家人悲剧的仇人拼命!他想起那天在扁豆架底下马三胜对他说的话,对!把“武王爷”揪出来,杀孙桂贞一个回马枪!
小黑子运足了气,攥紧拳头,直奔孙桂贞家而去。
孙家堂屋里明晃晃的,站了一屋子的人,有的站不下,挤在门外边儿。这是家庭妇女们集中在这儿做“晚汇报”呢!小黑子走到院子里,发觉来得不是时候。抬头看到屋里迎面墙上那个“光荣烈属”的镜框,又不觉一愣,对自己的“革命行动”产生了怀疑:这合适吗?万一扳不倒人家,怎么办?想到这里,他停住了脚步,进,勇气不足;退,又不解气。
站在门边儿的德子媳妇首先瞅见了他,就打了个招呼:“黑子,你找谁?”
小黑子的心里噌地升起一股无名火,哼,听那口气,好像我都不配上这儿来似的!谁都可以欺负我?突然间,他的脑际闪过了去年秋天那个难忘的夜晚,他的奶奶被当众批判,而这个娘们儿还大诉其苦,火上浇油!如今,奶奶终于被赶走了,而她却是了味儿啦,她算……算什么东西?对,奶奶的倒霉直接和她有关,她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哼,别人我惹不起,还惹不起你吗?
“找谁?我找的就是你!”小黑子气昂昂地冲着德子媳妇大吼一声。
一屋子的人都愕然地回过头来。
德子媳妇不知就里,胆怯地问:“黑子兄弟,找我有什么事儿?”
小黑子也不答话,忽地伸出手去,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就往下按,愤愤地说:“我们‘红造总’把你揪出来示众!你这个臭窑姐儿!寄生虫!糖衣炮弹!美女蛇!浑身都是资产阶级的臭味儿!你还……”小黑子一口气给她戴了好几顶帽子还觉得不解气,正想接着说“你还害得我奶奶……”一想这事儿最好别提,话到舌尖儿又改了口,“……还钻到革命队伍里来腐蚀工人阶级,拉德子下水!”
众人目瞪口呆,实在没料到胡同里还剩下个这么厉害的阶级敌人没揪出来,经小黑子一点破,恍然大彻大悟:唔,是这么个理儿,早就觉着跟她一块儿开会怪各漾的,是该把她搞出去!可又一想,这小黑子不也是黑……
孙桂贞眼尖,瞅见了小黑子左胳膊上的红箍儿,心里有了底儿,立即表态,大呼口号:“支持小黑子的革命行动!”
不同目的的造反者合流了,小黑子在前,孙桂贞随后,一群人追着看热闹,簇拥着德子媳妇出了院门,沿着胡同朝南走去。这一次游斗,比以往对任何一家的“革命行动”都更能给人们增添趣味,期望着最好立即开个公审大会,让她把上回“诉苦”没说周全的详情细节再透透地说一遍,那才有滋有味呢!
梁思济从胡同南头往北走。他新近在铸造厂找了个临时工差事,推小车运砂子,每天挣一块六毛七分钱,这会儿歇了工,正往家走,迎面碰上这浩浩荡荡的队伍。
“这……这……”梁思济忘了自己是唱哪一角儿的,竟然上前拦住说,“黑子,这是干什么?”
小黑子瞪着眼说:“呣们斗臭窑姐儿,碍着你什么事儿?”
“斗她?”梁思济为这种莫名其妙的行动感到悲哀,“斗她干什么?她又不是走资派!唉,一个妓……妓女,在旧社会是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也是咱们的阶级姐妹……”
孙桂贞拦住他的话说:“放屁!谁跟她是姐妹儿?”
小黑子冷笑着说:“姓梁的,你可是没事儿找事儿,想给这个臭窑姐儿当保皇派是怎么着?是不是趁德子不在家的时候得着她的什么好处,同流合污了?唵?”
梁思济愤愤然:“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嘛!”
小黑子顺手把他甩到一边儿去,“别他妈臭践了你!留神把你跟她一块儿斗!”
孙桂贞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自个儿是什么东西?好人还能让公家开除唆?”
梁思济一个激灵,顿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满街筒子闹嚷嚷的时候,马三胜却没事儿似的,叼着烟卷儿往北走,在胡同的北头,他迎上了出车回来的德子,笑呵呵地打个招呼:“德子哥,刚下班儿?走,那边儿铺子里正卖羊头肉呢,咱哥儿俩喝两盅去!”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小胡同笼罩在朦胧的砖灰色调之中。这儿不可能像王府井、前门大街那样用不计其数的红漆刷成红海洋,也不可能像北大、清华那样沸腾着大字报、大辩论的热潮,疯狂的年代也有冷清的角落。各行各业的人们在一天紧张的劳作之后,带着仆仆风尘回到栖身之所,还有一番心不可少的奔忙,冷清的角落也并不沉寂。公用水管子那儿,好多人在轮番儿接水,洗菜、淘米、洗衣裳、涮墩布。和户籍同等数量的煤球炉子在冒烟,他锅的声音,炸鱼的声音,剁骨头的声音,汇成一片嘈杂的天然交响乐。人们不习惯默默地完成这些事,还要左邻右舍互相招呼着,议论着,交换着各自听到的、见到的新闻。各家的匣子也都不闲着,这边儿在唱《红灯记》,那边儿在唱《沙家洪》,跟唱对台戏似的,一直要持续到九、十点钟。甚至到后半夜,也还有些精力过剩的小伙子,聚集在路灯底下打扑克,打得高兴,没准儿来一嗓子:“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孙桂贞照例睡得很晚,年岁大了,她对“武二爷”已不大热心,更多的是惦记着阶级斗争,常常在夜间还出来转转,免得有什么“新动向”从眼皮子底下错过。
吃过晚饭之后,马三胜家里是一个聚会场所,不是正规的会议,也不是他邀请人们来做客,而是由他的地位所决定,吸引了那些怕耳朵闲着的人来听他高谈阔论。马三胜当了“工宣队”,作为工人阶级的一员,光荣地登上了上层建筑,他去的地方,是堂堂的美术学院。
“咳,进了美院,咱才算真正见识了花花世界!”他左脚踩着凳子撑儿,膝盖支着拿烟的胳膊,唾沫乱飞,“你们猜美院的学生上课画什么?画光屁股的!”
人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敢深信。就有人问:“男的外
马三胜说:“男的、女的都有,还有十七八的大姑娘呢!”
人们惊得吐出舌头,表示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这倒是,”小黑子帮他证实,“咱们厂印过裸体画,裸体就是光屁股。”
人们嗤地哄笑起来,不知是谁说了句:“那……那不成了窑子啦?”
“差不多!”马三胜表示同意,“我还瞅见了那张窑姐儿的像呢,就是德子媳妇!”
“不能吧?她又没去过美院!”人们又不信了。
马三胜望着小黑子说:“就是你拿来的那张《无名女郎》!”
小黑子愤愤地说:“你抬举她了,那张画儿根本就不像她!”
马三胜不以为然:“像还是像的!美院批斗画那张画儿的家伙的时候,我就说啦:你知道你画的是什么人?是呣们胡同里的一个臭窑姐儿!你们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人们实在是猜不着,津津有味地等着他往下说。
“他说:‘那是我在苏联留学的时候临摹的,克拉姆斯柯夫上世纪就死了,根本就没到过中国,更不可能进过你们胡同了!’你们听这话多反动?他还替苏修翻案哩!”
我们都是木头人,
不许说话不许动,
看谁立场最坚定!
苏修老混蛋,
睁眼看一看,
中国人民不好惹,
打你个稀巴烂!
胡同北口,那块倒垃圾的地方,一群孩子在做游戏。这游戏是当时颇为时髦的,玩法如下:大家手牵手围成一圈儿,边唱第一段歌词边走动,唱到“看谁立场最坚定”一句时,便更然而止,静立不动。如果哪。个此时足跟动摇,或是口中发声,便算输了,被当做。苏修老混蛋",人们群起而攻之,齐唱着第二段歌词,拳头雨点儿般地朝他打来,当然,这打只是象征性的。这种游戏,通常是学龄前儿童和小学生玩儿的,疯顺儿傻大的个子,却也挤在孩子堆里,乐此不疲。可惜,他常常是“立场不坚定”,被大家拳脚交加,那打也变成了真打。打完之后,疯顺儿毫无怨尤,嘴里流着哈喇子,执拗地说:“重来,重来……”接着,是一遍又一遍地挨打……
德子垂着头,从垃圾场旁边走过去,回家。他近来总是早出晚归,天不亮就走,天黑了才回来,免得在胡同里碰见人。革命革到他家来,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报纸上、广播不是说要揪“当权派”吗?这根本碍不着他的事儿,爱揪谁揪谁,把那些光“支嘴儿”不拉车、钱还比他挣得多的人揪出来,他还觉着“解气”呢。抄家,爱抄谁抄谁,反正那些挨抄的主儿解放前都不干净,不是剥削就是坑人,抄吧,都抄干净了呣们无产阶级活得更踏实,看起来甭管到了什么时候也是卖力气挣饭吃的人省心。哪想到小黑子揪了他媳妇!这一揪,把德子给揪懵了,原来可着这条胡同,最不干净的是他老婆!唉,让人揪着头发游斗,满街筒子吆喝“臭窑姐儿”,寒碜死了!怨谁呢?怨她自个儿,那时候诉什么苦啊,你不说谁知道你当过“窑姐儿”?吃饱了撑的你!人,谁不护短?你偏把小辫子自个儿亮出来,让人家揪,这下子完了,德子虽然是“无产阶级”也摘不清一身毛了!他一想起媳妇被揪的情景就脸上发烫、心里发冷,幸好那天没亲眼瞅见,得亏三胜邀他去“喝两盅”,他心里还感激三胜呢。三胜越是口口声声跟他说“呣们工人阶级”,他越臊得慌:家里炕上还躺着个“窑姐儿”呢,要不然……唉,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在街坊面前抬不起头来,每天下班一进胡同就发憷,不知家里又现了什么眼,还不都是因为她!他懊悔自个儿当年穷疯了,不挑不拣,剜到篮子里就是菜,这会儿想扔都扔不掉了。对,趁这会儿跟她划清界线,打离婚,她当她的牛鬼蛇神,我当我的无产阶级!德子好几次下了决心,可是一进家门,望见媳妇那谁泞的面容,自惭形秽的神色,再瞅瞅早已为他准备好了的饭菜,德子的心就软了,那句话,他说不出口。他们结婚这么些年,德子没跟她红过脸,更没动过她一指头,也没埋怨过她不能生孩子。她进过“火坑”,德子过去没嫌她,现在再抓这个碴儿,不大地道。且别说夫妻一场,交朋友也不能这么着,现如今她在难处!胡同里被揪出来的不止她一个,可就数她的罪名最寒碜,上不了纸笔,又比谁都奥。还特别让她天天去扫厕所、扫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揪去斗一通,数落一顿,一个女人家,够受的了。她那么能忍!这种日子口儿还处处想着德子,为了让他拉车回来能吃饱、吃好,见天儿价去排队买鱼、买肉、买菜,在街坊四邻中要遭多少白眼,要听多少恶言恶语?她又哪能想到德子正打算扔她、甩她呢?不能,无论如何不能!德子又尽往好处想,自个儿一个臭拉车的,如果不是她肯嫁,恐怕钉今儿还是光棍一条。这些年过得有荤有素,有单有棉,全亏了她操持。人得有良心,不能忘恩负义。况且,虽然人人都骂她是“臭窑姐儿”,德子心里明白,在她跳出少坑嫁给他的时候,还是个“宁死不从”的贞洁女子,他还能嫌她什么?
德子走进家门的时候,屋里黑着灯儿,媳妇一个人儿正发呆呢。她是在做“晚清罪”。这事儿早晚各一次,本来要到居委会,在孙主任的监督下进行,后来连孙主任也想省事儿,就让牛鬼蛇神在自个儿家请罪吧,反正各家都有“宝像”、“宝书”。德子媳妇低头闭目,口中念念有词,心里头想的远了去啦。屋里没开灯,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她觉得像又掉进了万丈深的苦井,压在了最底层,再也爬不出去了。当年,她第一次迈出青楼大门,抬头仰望着晴朗的蓝天,太阳是那么明亮,空气是那么清新,人间是那么美好,那种光景再也回不来了吗?唉,要是八岁那年没被卖出来该有多好,吃糠咽菜当个乡下妇女,到如今也儿女成群了,压根儿就不遭后来的这些罪了,活得多踏实!这是做梦呢,走过来的路,退不回去了。记得刚解放那会儿,她曾经托人给老家写过信,回信说,她的爹娘都死了,两个哥哥已经成了家,叫她“工作不忙的时候,回家看看”,还开口向她要钱!接到信,她大哭了一场,和家里断了来往。如今,她想像黑子奶奶那样回到老家去也不可能了,人家是“地主”,好歹也算个阶级成分儿,她算个什么?一个被揪出来的“臭窑姐儿”怎么见家乡父老?眼前没有一条路能跳出这苦井,除非死。因为德子,她又不能死。她死了,德子连个家也没了,连口饭都吃不上了。也许是前世欠下了德子的情分吧,为了德子,她得苦撑苦熬着活下去。德子上班走了,她扫完厕所、扫完街,就在家等着他回来,就像魂儿让他带走了,扔个空身子在家,没着没落的。德子回来了,她才有了依托……
德子推门进来,她没听见;摸黑拉着了灯,才把她吓了一跳。看见德子,她想哭一场,又想起到这会儿还没做饭呢,真对不起他,就连忙起身去张罗,伸手拿起擀面杖,又去端淘米盆儿,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德子心里一酸,就拦住她说:“我不饿,先歇会儿吧,抽根儿烟!”
她一愣,看着德子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盒“工农”牌的烟,递给她。从不抽烟的主儿头一回买烟,是给她买的。傻德子,买烟也是外行,“工农”牌的,名儿挺好听,却是顶贱的了,两毛钱一盒!
她感激地接过烟,抽出一根来,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又插回去了,“我不是戒了嘛,不抽了,女人抽烟不是样儿,我这会儿又……”
德子把烟又递给她,自己也含上一根儿,“抽,抽!连根儿烟也不抽,人就得憋死了!”
有德子这份心、这句话,媳妇那没着没落的心有地方靠了,她放下烟,就去给德子和面、擀面,瞅着德子在旁边抽烟,烟雾在她脸前头缭绕,像一缕缕柔情在抚慰她破碎的心……
两口子吃完了面,媳妇涮着碗说:“你上炕歇着吧!”
德子说不累,就自个儿找活儿干,他是怕闲着烦。他把脑袋伸到床底下,把去年冬天用的铁皮烟筒找出来。“天儿凉了,炉子该挪到屋里来了。”他踩着凳子,把烟筒一截儿一截儿地安上,接缝儿的地方还用橡皮膏糊上,怕漏煤气,去年就听说有人没把烟筒拾掇严实,全家都让煤气熏死了,多冤!
媳妇看着他那么吭吭哧哧地上上下下,心里憋得慌,就说:“咳,活得这样儿,还这么顾命!”
德子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也别自个儿找死啊!”
第二天,两口子还是天不亮就起床,德子去拉车,媳妇去扫街。其实,这两件事儿都不必这么早,他们不是怕碰见人嘛!
“你歇着,我帮你扫完了再走。”德子说。
媳妇死活不肯,“你走你的,让人家瞅见了寒碜!”
德子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了。
媳妇抡起扫帚,从北头往南,顺着胡同扫。
胡同的南头儿,又出现了一个人影儿,也抱着个大扫帚,立愣歪斜地扫街,往北扫。
德子媳妇不知是谁,也不敢招呼。许是又揪出个什么人吧,有了做伴儿的牛鬼蛇神了。等到渐渐地越扫越近了,她猛一抬头,才知道那是疯顺儿!疯顺儿笨手笨脚,脖子、肩膀运转不灵,那把大扫帚累得他满头大汗,汗珠子混合着哈喇子,垂在肮脏的下巴上,“晃晃悠悠的。
德子媳妇愣了:“疯顺儿,你这是……”
疯顺儿抬眼瞅着她,咧开大嘴笑了,含含混混地说:“你……扫那头儿,我……扫这头儿……”
“疯顺儿,疯顺儿!”德子媳妇麻木的心感到一种针刺般的疼,轻轻地呼唤着那个低能儿,不知该怎么表达感激之情。
小小的胡同,还在沉睡之中,灰蒙蒙的上空,晓月如钩。
马三胜的“工宣队”没当多久便给撸下来了。据说他在美院犯了“生活错误”,这四个汉字表意不清,逻辑不通,中国人却人人都懂,便不必解释了。马三胜自己的解释是:“那个地方,咱大老粗没法儿呆!”街坊们联系到他过去对美院的形容,便也认定美院不是好人呆的地方,一定有什么奥窑姐儿、狐狸精之类勾引马三胜,才使他栽了跟头。不当那个“工宣队”还省得烂到那个“大染缸”里呢,丝毫也没掉马三胜的价儿。马三胜回厂照旧烧他的锅炉,见天儿价早班儿,腾出了好些工夫,优哉游哉,金鱼、神仙鱼不养了,他现在又热衷于养鸽子,不知从哪儿讨换来一对儿,不久,就繁殖了一群。鸽子窝就在他那屋,大大小小的一排笼子,占了好大的地方,满屋的地下都是鸽子屎,他也不在乎。他妈管不了他,嘟囔两句他跟没听见似的,嘟囔急了,他就高声大骂一通,老太太就不敢言声儿了。好在经常有鸽子蛋、鸽子肉吃,他妈也得到一点儿实惠。
早晨起来,马三胜起床去烧锅炉,一开门,“轰!”鸽子就飞出屋去,满世界盘旋。他八点来钟从厂子里回来,就咕咕地逗鸽子玩儿。
梁奶奶房顶上的瓦咯嚓咯嚓响,老太太就骂骂咧咧地走出来,朝着房顶上说:“我一猜就是你!下来,你给我下来!我这房一下雨就漏,敢情是你踩的?”
马三胜站在房顶上,嬉皮笑脸地说:“那什么……那什么,我这鸽子……”到底也没听清楚他要说什么,就讪讪地往东走了。虽说眼下梁思济时运不济,可是梁奶奶跟三胜他妈有过节儿,三胜不能不给她留点面子。
梁奶奶瞅他往东走了,像要下房的架势,就不再说他,自个儿回屋了。其实,马三胜并没下来,顺着房脊又走到德子房顶上去了,望着空中盘旋的鸽子,咕咕地叫。
德子家的房顶上咯嚎咯嗓响起来了。德子媳妇忍着,不言声儿。房上却响个没完,还有踩碎的瓦稀里哗啦往下掉。德子媳妇没法子,就走到院子里,央求地朝高高在上的马三胜说:“三胜兄弟,您能不能下来……”
话还没说完,马三胜就接上茬儿了,阴阳怪气儿地说:“让我下来干什么?我这儿有事儿呢,没工夫陪你聊天儿!哎,你瞅,你瞅,我这只母鸽子不是个正经玩艺儿,老从外边儿招引人家的公鸽子,一群一群的……”
德子媳妇立即像听到了紧箍儿咒,脑袋一耷拉,缩回屋去了。
院门口挤着一帮孩子,本来是想看看热闹的,见这架没打起来,就疯狂地嚷起来:“噢嚎,噢嚎!给她一个大哄噢,噢嚎,噢嚎!”
天上的那群鸽子,在马三胜的周围自由地盘旋。
1976年7月28日凌晨,唐山发生了强烈地震,北京城也跟着狠狠地摇晃了一阵子。胡同里的居民直嚎乱叫地都跑到了当街,以为天塌地陷了,由于事出偶然,人们本能地只顾性命,把别的全忘了,女的有没穿上衣的,男的有没穿裤衩的,谁也没心思笑话谁了。马三胜赤条条地直跑到倒垃圾的胡同口,也忘了他自己曾是以怎样藐视的口吻谈论美院的“裸体画”了。只有疯顺儿一个人在屋里昏睡不醒,他妈死拉活拽也没把他拉出来,大地就已经停止了哆嗦,他也没事儿了。天亮后听人们谈论晚上的惊吓,他根本没听明白,仅以一笑置之。“傻子命大。像他那么样儿,倒也活得踏实。”人们说,嘲笑之中还有些羡慕。
这条胡同里没有超过五米高的建筑,跟着大地晃了一通,无一倒塌,仅仅个别房屋摇落了一些瓦片,这当然是德子家的。德子媳妇心里明白,马三胜几乎每天都要爬上她家的房顶去训练鸽子,那瓦被他踩碎了不少。但嘴里不敢说,便把这一切罪过都推给了天灾。地震过后,接连几天大雨,德子家雨脚如麻,浙沥不止,连床上都摆了大盆小盆接水。德子媳妇去找房管所,请他们给拾掇拾掇,房管员早已风闻她的艳史与目前的处境,斜瞅了一眼,说:“地震不是一家的事儿,呣们的活儿忙着呢,凭什么先给你修啊,嗯?”
听了这话音儿,德子媳妇就唯唯后退,回来了。到了儿,还是德子下班回来自个儿上房把瓦码了码,又搭上一块油毡,压上几块砖头,现挡一时,再震再说。“震塌了才好呢,不过了!”德子愤愤地说。
后来就没再有大震,只轻轻地又哆嗦了一两回,就完了。人们于是又该干嘛干嘛,渐渐地对地震也淡漠起来,并且骂地震局的人白吃饭,震的时候没本事预报,不震了又瞎报,纯粹是骗人。不过,胡同里的住户倒是由此也得着了一些好处,凡有工作的都从单位领来了一些竹竿苇箔、油毡之类,便借此大兴土木,各自在院子里空地上盖起名曰“抗震棚”实则为厨房或住房的各式各样的小屋,以解决这些年人口增长的需要。胡同口上不知哪个单位备用的砖头也被大伙儿半公开地各取所需,无人过问。胡同里的建筑也便由原来的统一规格变得百花齐放,各有千秋。只有德子和梁思济两家没搭“抗震棚”,德子是没心思,梁思济既没兴趣又没材料,他上哪儿领苇箔、油毡去?马三胜紧贴着德子家的后墙盖了两间“抗震棚”,把鸽子都请到这儿来了。他妈高兴了,只是德子家的后窗户一打开便是咕咕声。德子媳妇自是不敢言语,德子虽是心中不快,但一想这已属后院的事儿,出了他的疆界,较起真儿来,他也未必占理,何况马三胜又是个不好惹的主儿,犯不上跟他伤了和气。如今的德子已不如过去硬气喽!
孙桂贞这些日子格外忙碌,因为“抗震”时期,“批邓”也正闹得凶,学这个社论,发那个材料,她的活儿多着呢。紧接着,毛主席逝世,举国痛悼,她又得忙着带领一帮老太太、半大媳妇布置灵堂,做纸花,扎花圈,缝黑纱,发给居民们人人佩带。人们自然想起一月份周总理逝世的时候,她挨家挨户嘱咐不要戴黑纱,这一回却又挨家挨户发黑纱,是何道理?道理自然是有的,但没人说得明白,也没人敢于提问,反正是上级布置的,遵照执行就是了。
灵堂就设在居委会办公室,这也是照上面的指示办的,各机关、团体、学校一律如此,小小的胡同自然也不例外。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老人家的遗像挂在正中,旁边摆满了花圈,虽是小百姓手工自制,不免有些土气,但也表达着朴素的哀思。人们集合在遗像之前,默哀,三鞠躬,想起在新社会得着的种种好处,伤心落泪。内中有些人又想起十来年间受到的种种委屈,也伤心落泪。这形形色色的人们,却是划分为等级的,运动中那些受到冲击的户儿,虽也被允许吊唁,”却不能靠前,只是尾随在众人后头,站在院子里,垂着头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
德子媳妇当然是在这“另册”之列。她哭得泪人儿一般,从人群空隙里往前瞅着毛主席的遗像,不由得想起二十七年前,那位穿着军装的女干部宣布她“解放了”的时候带来的那张毛主席像,戴着八角帽,穿着粗呢上衣,面带笑容,那笑容把春风带给人间。从那以后,她就是一个人了,挺起了腰杆过日子了。一眨眼,二十七年过去了,谁能料到会有这一天,救苦救难的毛主席竟然撒手西归了,丢下我们这些人,往后该怎么办呢?二十七年,她只过了十七年的好日子,剩下的十年,她又成了“臭窑姐儿”了,又被压到“最底层”了。她心里一直纳闷儿:毛主席领导全中国,制定这政策那政策,不知道有没有能沾上她的边儿的政策?共产党不是让“窑姐儿”“从良”吗?“从良”以后的窑姐儿还算窑姐儿吗?她多想问问毛主席!可是,过去没法儿问,今后更没法儿问了。她只有哭,用眼泪泡红自个儿的双眼,腌自个儿的心。
吊唁结束,人们默默地退出,孙桂贞要锁门了。马三胜打厂子里回来,瞅见说:“哎,哪能把红太阳锁屋里?呣们厂的灵堂,那是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比锅炉还当紧!得一直坚持到十八号开完追悼会!”
这种事,没人提醒倒也罢了,他这一提醒,谁也不好反驳。孙桂贞心说:就你小子嘴欠!呣们街道上又不像你们厂子,三班儿倒,这儿净是些老娘们儿,半夜三更地怎么值班儿?埋怨尽管心里埋怨,她可不敢明言,这年头儿,明摆着这是上纲上线的事儿,她得照马三胜说的办。
于是就排班儿,张三、李四……谁挨谁,几点接班儿,一一排定。这些老太太、半大媳妇,平生第一次干这值班儿的差事,倒也觉得新鲜,到时候,提个马扎儿,端碗酽茶,攥块烙饼,到灵堂里守上几个钟头。有的还拉上个伴儿,在那儿聊天,不知不觉到了钟点儿,也不觉得寂寞。开头几天,秩序井然,后来,渐渐地没了长性儿,值了两回班儿的人便想出一些偷奸耍滑的办法,或是趁上茅房的机会一去两钟头,或是到了钟点儿因为点儿什么事儿迟迟不来,致使灵堂常有冷清的时候,一些孩子便乘虚而入,在庄严的殿堂做起儿戏,还从花圈上揪朵花儿来玩玩,气得孙桂贞大骂,甚至动手扇他们一巴掌。被打哭的孩子不服,说:“你怎么不打你们家孩子?呣们是跟疯顺儿来的!”孙桂贞脸憋得通红,不得不忍痛在疯顺儿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这天夜里,孙桂贞睡醒一觉,起来解手儿,顺便到灵堂来查查班儿。此时更深人静,万籁俱寂,惟有灵堂里亮着蓝莹莹的日光灯,照着惨白的纸花,一个嘤嘤的哭泣声从室内传来,断断续续,抽抽噎噎,哭得好伤心!孙桂贞心中为之感动:还是呣们居委会教育得好!一个人值班儿还痛哭流涕,可不是装给人家看的!
她步履轻轻地走进门去,那人还在哭,只看见一个背影儿,垂着头,跪在毛主席遗像前,不时地拿袖子擦着鼻涕眼泪。
孙桂贞安慰她说:“唉,他老人家已然过世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老是哭了,当心自个儿的身子!最当紧的是继承他老人家的遗志……”
这一劝,那人反而更加大恸肝肠,号啕大哭:“毛主席,毛主席呀;……”
孙桂贞一愣:“闹半天是你?我还当是……”
那人抬起头来,是德子媳妇!
德子媳妇眼泪汪汪地望着孙桂贞说:“孙主任,您就让我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孙桂贞脸色一沉:“谁叫你来的?我压根儿没排你的班儿!”
德子媳妇说:“我……我瞅见这儿没人,就自个儿来了。孙主任,您就让我在这儿守一夜灵吧!”
“哎呀,这哪儿成啊?”孙桂贞愤怒了,“你不知道自个儿是什么人吗?”
德子媳妇仍旧跪在那儿,苦苦哀求:“我……我有罪,请毛主席恕了我的罪吧,我也想重新当个人哪!”
“啧啧!你不怕寒碜,呣们还怕寒碜呢!呣们街道上革命群众都死绝了?计一个小臭窑姐儿来给毛主席守灵?啧啧,快走吧!”
德子媳妇双眼直直地盯着孙桂贞,嗓子里噎着一口气,半天也没挤出声儿。
岁月,在小胡同里艰难而又迟缓地流逝,但也时而为人们制造一点儿调剂口味的佐料,不至于使生活过于单调枯燥。至于天下大事,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自有大政治家、大哲学家去关心,本不是这条胡同里的居民所管得了的,就随它去。最简单而又稳妥的道理是:凡是发生了的事,都是该发生的;凡是没发生的事,都是不该发生的。清朝缠足是该缠,民国放脚是该放,以此类推,便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了。所以,十年动乱,一巳平定,倒使人们感到惊讶,听到马三胜在当街毫无顾忌地骂江青,还以为是他发了疯,想蹲班房了怎么着?也有一些人在单位里听到了一点儿风声,却不敢相信,回家也不敢对街坊们传播,对惹不起的人物,千万别招惹。直到广播里真的点了“四人帮”的名,才又追着马三胜去打听江青的野史外传,这时,新闻已成旧闻了。
历史,迅速地改变着人们的命运。
爆肚儿陈家、花儿洪家、玉器赵家……查抄物资都退回来了。玉器赵的胆子也大了,甚至敢跟公家翻扯,说还有两个青花瓷掸瓶没退回来,非要完壁归赵不可。负责退赔的人说:这又不是呣们抄的,当时红卫兵没立账目,不成您找“四人帮”算账去得啦,都是他们没事儿找麻烦!
梁思济又回医院上班了。医院党委说:梁大夫当时不去三线是因为家庭确有困难,他向领导打报告是合乎手续的,对他处理不当,现予撤销。梁大夫重新工作,补发十几年的工资,崭新的票子拿回来一大摞,好几千块。梁奶奶热泪纵横,感激“老天有眼”,说要把这钱存起来,赶明儿再给儿子结婚用。梁思济说:“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存钱干吗?都花了它!我也不会再结婚了!”他望着镜子里自己花白了的头发,沉默良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十几年的光阴,他本来可以医好多少病人啊!
小黑子的奶奶又从乡下迁回来了。按照政策,土改前三年之内拥有多少土地、雇有多少长工方可定为地主,而她从乡下出来的时候,离土改还差二十多年呢,根本沾不上边儿!街坊们说:“就是!呣们早就瞅着她不像地主!”少不了又是一番慰问,比送她走时更要热烈,连孙桂贞也来看她,亲亲热热地说:“当初闹红卫兵那会儿,要不是我护着,他们能把您打死!得,只要人好好儿的,您这一回来,街坊们也高兴!在乡下吃几年五谷杂粮,消病除灾。长命百岁吧您哪!”黑子奶奶是绝处逢生的人,自然也对孙桂贞只拣好听的说嘤,还得感谢她这些年照应小黑子呢。三胜他妈攥着黑子奶奶的手,相对流泪,感叹不已,说起十年离异,齐声痛骂“四人帮”害得三胜和小黑子钉今儿还没娶上媳妇!
娟子给马三胜介绍了个对象,也是铁路上的,三十二了,离了婚的,没孩子。三胜他妈说:“有孩子都不碍事的!离婚的有什么寒碜的?前娶后婚古来兴,明媒正娶,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娟子说:“女方还想了解了解三胜哥……”
三胜他妈说:“叫她来了解吧,街坊四邻谁能说呣们三胜有什么差池?”
正好黑子奶奶也在旁边,就插嘴说:“可着这条胡同,就数三胜这孩子出落得好,心眼好,做派正!娟子,你好好保这个媒,等成了,下边儿还有呣们小黑子呢!”
娟子笑笑说:“我得给黑子胡噜个大姑娘!”
黑子奶奶对这“月下老人”连声道谢,早把娟子骑车撞她的事儿忘没影儿了。如今娟子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不像过去那么傲气了,在黑子奶奶眼里竟然找不出她的什么缺点。
孙桂贞家在十年浩劫中保存得最为完好,不但街道主任的官职雷打不动,毫毛未损,而且阖府安康,人丁兴旺——娟子接连生了三个儿子。那时计划生育还抓得不严,使她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潜力。现在,孙桂贞按照新政策,在胡同里狠抓“只生一个好”了。
这天下午,老区长突然光临,坐着小汽车进了胡同,问孙桂贞住哪儿,立时招了一大帮人,前呼后拥,进了疯顺儿家。平时孙桂贞老是把“老区长”挂在嘴上,谁也没见过区长是个什么样儿,这回真来了,自然是争睹丰采,孙桂贞更是光耀门媚,喜出望外,激动地上前握住区长的手:“老区长,可把您给盼来了!您身体还硬朗啊?前几年,‘四人帮’可把您害苦了,呣们谁都不信您是假党员,这不,到了儿归齐,真的假不了……”
老区长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往后边儿转过身来,孙桂贞一瞅,后边还有人呢!从小汽车上下来一个黄胡子、黄头发、蓝眼珠的外国人,还跟着一个女翻译。
老区长笑容可掬地对外国人说:“这就是孙桂贞女士。”又朝孙桂贞说:“这是美国的弗朗西斯先生。”
外国人望着孙桂贞,激动得什么似的,握着她的手,还放在嘴边儿亲了亲手背,那黄胡子扎得孙桂贞怪痒痒的,脸一红,还有点不好意思。旁边儿围着的大人小孩轰地笑了。马三胜经多见广,不以为然地说:“笑什么?没见过世面!这是外国的见面礼节!”
孙桂贞招呼客人进屋,娟子她叔忙不迭地慌着沏茶敬烟,接待贵宾,屋门外挤了一院子的人,这热闹场面,在本胡同尚属罕见。
外国人对孙桂贞叽哩哇啦一通,谁也听不懂。孙桂贞眨巴着眼,心想横是要参观街道卫生?要是早点儿通知就好了,也让各家归置归置……
跟来的女翻译说:“弗朗西斯先生说,他是您丈夫的好友,前不久还在台湾和您丈夫一起吃饭……”
女翻译的话还没说完,孙桂贞的脸就刷地变成了死人色儿,身子往后一仰,就要跌倒,娟子她叔也慌得手脚哆嗦,连忙用肩膀戗住她。
外国人愣了,叽哩咕噜地问女翻译这是怎么回事儿,老区长让女翻译这么翻:“孙女士听到这个消息,太激动了!”
外国人点点头:“也斯,也斯!”
院子里围观的人,这会儿炸了窝!大伙儿敬了二十多年的“烈士”原来是假的?是个国民党!这条爆炸性的新闻足够在胡同里掀起七级地震!马三胜站在房门外头,心里乐开了花:嗬,有好戏瞧了,这个“代代红”的骚娘们儿该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儿了!
这时候,就有人去喊梁大夫,梁大夫下班刚进家门,听说孙主任死过去了,就急急地跑了来,给她掐了掐人中、虎口,又灌了几口白糖水,孙桂贞就渐渐醒了过来,嗓子里啊地发出一个长声,睁开了眼,像老鼠见了猫似地盯着老区长,想起老区长过去抓阶级斗争的那个狠劲儿,不由得浑身哆嗦,“老区长啊!我是您培养起来的,您可得给呣们做主啊,呣们跟那个死鬼没有过一点儿来往啊!”
外国人瞅着挺纳闷儿,问女翻译她说的是什么,女翻译很为难,不知该怎么翻,老区长想了想,微笑着说:“你告诉他:孙女士向他表示诚挚的谢意!”
孙桂贞心说:我还感谢他?他来北京的路上从飞机上摔死才好呢!呣们家眼看都毁到他手里了!只觉得眼发黑,脚跟发软,扑通跪在老区长的面前,浑身哆嗦得更厉害了。
老区长扶起她,亲切地说:“孙桂贞同志,您得到亲人的喜讯,应该高兴呀!弗朗西斯先生说,他是受您丈夫的委托,特地来找你们的,您的丈夫在台湾生活得很好,他已经离开了军界,在台北市开了个饭馆,还是用的‘和合居’的老字号,以后还想叶落归根呢!”
孙桂贞张大了嘴巴、“他……他还想回来?”
老区长说:“回来好哇!我们欢迎台湾同胞回到祖国怀抱,也希望他们为统一祖国大业做出贡献!对他们在大陆的亲属,人民政府一定给予很好的照顾,您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
孙桂贞愣了,娟子她叔也愣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外边儿围观的人也愣了。马三胜的脑瓜儿就够灵的了,都半天没转过弯儿来:怎么着?合算好事儿全让她们家占了,专吃香饽饽?什么时髦的都先尽着她们?真是邪门儿了!搞阶级斗争的时候她是“烈属”,搞统一大业的时候她又变成“台属”了,比那会儿还来劲!怎么我爸爸——那个混蛋“菜芽儿马”、老“酒罐”不滚到台湾呆会儿去,给儿孙积攒点儿德行!
到底还是孙桂贞的脑瓜儿快,她这会儿回过味儿来了,脸上的晦气相一扫而光,振作精神大宴宾客,吩咐娟子她叔赶紧做晚饭,炒几个“和合居”的拿手荣,让外宾尝尝,跟台湾的娟子她爸炒的一样味儿不?再包点儿饺子,美国许是吃不到咱这三鲜馅儿!还得去买酒,拣好的,什么“二锅头”、“衡水老白干”不能待这样的贵客!老区长和翻译都别走了,一起吃顿皆大欢喜的团圆饭!当然,她没忘了趁客人没注意的时候把墙上的“光荣烈属”镜框取了下来,掖到旮旯里去了。也没忘了老区长刚才说的最后那句话: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就满脸笑容地说:“老区长,呣们家也没什么困难,大姑娘在铁路上工作,就是小子还在待业,要是能安排个工作,那就什么心事也没有了,他爸回来,也瞅着高兴!”
老区长满口答应:“可以考虑,可以考虑!哎,他在哪儿?让弗朗西斯先生看看他好友的儿子嘛!”
孙桂贞这会儿不想让他们看到疯顺儿,就遮掩说:“他出去了,买本儿书啊什么的……”
老区长说:“如今孩子们都爱学习,让他学点儿外语,等他爸爸回来,可以用英语对话了!”
疯顺儿正缩在人群里看热闹,人们起着哄把他往前推,“还说外国话呢?你能把中国话说利落就不错了!快上前边儿去,让外国人好好看看你!”
疯顺儿被推到了当门,他一脸的泥,手指头衔在嘴里,流着哈喇子,朝着这几个生人嘿嘿地傻笑。
孙桂贞不好意思了:“瞧瞧,也没洗洗脸!”
老区长一看傻了眼,没想到“和合居”老板的贵公子是这么个成色。
弗朗西斯先生端着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本打算给他照张相带给他那在台湾的老子,一看疯顺儿这副模样儿,也愣了。大概美国也有这样的低能儿,所以不需翻译也能看懂。
德子买了一台十二英寸的牡丹牌黑白电视机。来得太迟了的现代文明,毕竟也来到了这个角落。德子媳妇每天晚上都看电视,从头到尾,一个节目不漏。从这里,她似懂不懂地感到外部世界在变化,大量的新信息目不暇接,撞击着她的心房。都是好消息!多少年的沉冤昭雪,多少人的政策落实,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都成了现实。人们都说,这是第二次解放。她像是又嗅到了头一次解放的那种气息,却又觉得那气息离自己还很远。虽说是早就不再让她扫厕所、扫街了,可也没人告诉她:你不是……她悄悄地等待着。
电视里正在播放日本影片《望乡》。
“望乡?望乡是什么意思?”德子说。他不爱看外国电影,想拧到另一个频道去,那边儿有京戏。
德子媳妇平常也是爱看京戏的,今天却劝德子跟她一块儿看《望乡》:“看看吧,这名儿挺好听的:望乡!”
这名儿让她想到自己,她就像一个被命运抛到天涯海角、荒漠深山的人站在路的尽头,盼啊盼啊,盼望着能有个车呀船呀把她带回人间。
《望乡》展示的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国度,但是,她却在阿崎身上看到了那么熟悉的命运,外国也有穷人,为了糊口,就把年纪幼小的闺女卖了。啊!阿崎也是从乡下卖出去的!人家买她干什么?
“我不接客!说什么我也不接!……”屏幕上,孤弱无援的少女阿崎在绝望地惨叫!
天哪,电影里演的简直就是她的事儿,她的心被阿崎揪住了,被阿崎撕碎了!
“啪!”德子伸手把电视机关上了,挺腻歪地说:“甭瞅了!这他妈的算什么电影?”
媳妇没言声儿,默默地站起来,心里没着没落,就拿起炕笤帚扫炕,说:“不瞅就睡吧,你也累了。”
德子没答理她,拿起桌上的烟,取出一枝,狠狠地抽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丢过来一句话:“我出去遛个弯儿。”
媳妇没拦他。等他一走,就又忍不住打开了电视机……
德子出门顺胡同往北走,不知不觉顺腿进了马三胜家,心里烦,到这儿串串门儿。自从那回马三胜邀他“喝两盅”之后,他对酒也有了兴趣,常去小铺里喝点儿,马三胜还算个酒友。至于在他房顶上飞檐走壁的事儿,媳妇压根儿就没对他提过。
马三胜也在看电视,屋子里烟雾腾腾,还坐着几条汉子,有小黑子,还有谁,一时没看清。
马三胜瞅见他进来,连忙打招呼:“德子哥,来瞅日本电影咳,《望乡》!”
也是这?德子觉得扫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想转身走开,又不大好意思。
马三胜已经递过了烟,“来,来,这儿有地儿。快瞅,这轱辘儿热闹!”
德子只好硬着头皮进来,屋子里的人都笑嘻嘻地瞅着他,他心里挺不自在,总觉得那眼光里有一层什么意思。特别是那个挨着他坐的小黑子,让他各漾。自从小黑子揪斗了他媳妇,他便就不说话,仇人似的。
屏幕上,《军舰进行曲》大作,五百名南下婆罗洲的日本水兵像雪崩似的涌进“八号番馆”,妓院老板兴奋地喊着:别挤,按次序来,五块钱,五块钱!”
德子全身的血猛地涌到脸上!
小黑子看得开心,跷着二郎腿儿,叼着烟,一边瞅,一边高谈阔论、旁若无人。不,正是因为旁边有德子,他才说得更带劲儿:“好家伙,一个窑姐儿接三十个,那还不累散了架啦?”
在座的人们哄堂大笑,笑得那么放肆,那么开心。
马三胜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新鲜的?窑姐儿嘛,都是这样!”说着,还往德子瞥了瞥。
德子也是个男子汉,再瞅下去,他能一头撞死在这儿!忽地站起来,扔了手里的半截儿烟就走了,也没跟马三胜打个招呼。
他听到屋子里又是一阵笑声。
他走到胡同里,好几家的电视都在响,满街筒子都是《望乡》!祖宗的,今儿个怎么不停电?德子恨不得把所有的电视机都砸了!
他没回家,往北出了胡同口,上了大街。街北里的那家饭铺儿,关门很晚,柜台上有羊头肉和烧酒。
德子回来的时候,胡同里已经听不见电视的声音了。
媳妇还没睡,在等着他。眼睛红红的,像是哭了很久,揉了很久。而脸上的表情,却已经不是痛苦,好像很激动似的,有什么话等着德子回来说。
德子耷拉着脑袋进了里屋,脱了鞋,就势往床上一躺。
媳妇跟进来说:“也不洗脚?不脱衣裳?”伸手去拉被子,闻见一股酒气,“唉,又喝了?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个世界上没有好东西!”德子一扭脸,突然问她,“你是不是又接茬儿瞅电视了?”
媳妇并不掩饰,嗯了一声。
德子更没好气儿了:“哼!瞅那东西?那不是存心寒碜人吗?一人接三十个?瞎掰!”
“可不就是这样儿嘛!”媳妇愤愤地说。《望乡》勾起了她的伤心事,提起就恨得牙根疼,“呣们那会儿,国民党兵也是成群结伙地来,唉,哪是人受的罪?”
“怎么?”德子骨碌坐了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直愣愣地瞅着她,像是突然不认识了似的,“你也是这么样?跟那个阿崎……一样?”
媳妇慌了,愣了,望着突然变得陌生了的德子,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我……我……”
德子的脸涨得紫红,脖子上的筋都蹦了起来,霍霍地跳。就这么对视了一阵,他突然抓起被子,蒙住了脑袋,在床上缩成一团,两只长着厚茧的大脚露在被子外面,抽疯似地搓着床单。
媳妇的心凉了,她真想狠狠地抽自己一个嘴巴:说!又说!这话连对德子也不该说!过去,她骗德子,德子也就宁愿相信她是“黄花儿闺女”,这层窗户纸,到什么时候也不能捅破啊,德子也是个男人,他受不了!
“我寻思,电视里演《望乡》这样的电影,是呣们的政策要下来呢……”她失神地喃喃自语。
“哼!”被子里头传出德子沙哑的声音,“你没瞅见大伙儿是怎么瞅稀稀罕儿,找乐子!什么政策能落实到你头上?给你平反?改正?说什么?说你不是……”
一阵痛苦的呻吟,被子蒙得更紧了。
媳妇一夜没合眼。捱到天亮,又去给德子买来了油饼儿,还有薄脆。德子起来了,连瞅都没瞅,也不漱口,不洗脸,就走了。
媳妇的魂儿又没处依托了,悠悠忽忽地上街买菜。街上的人好像昨晚上都看了《望乡》了,瞅见她就像瞅见了阿崎婆似的。叽叽咕咕,指指点点。她低着头,买了一条鱼,赶紧回家。她心里空荡荡地,也不知怎么把鱼鳞刮干净的,怎么把鱼烧熟了的,端下来,凉了再热热,耗干了水再添上,就这么等着德子回来。
德子又是很晚才回来,喝得醉醺醺的。
她迎上去,“又在外边儿喝了?家里还有衡水老白干儿呢,比铺子里的散装酒强。我给你做好了鱼啦……”
德子打着嗝,手扶着床帮说:“我在外头吃了,有钱在哪儿买不着鱼?”
媳妇怕他摔倒,连忙扶着他,“那……就早点儿睡吧!”
德子的大手一扒拉,把她推了一趔趄:“去!靠边儿点儿!”
媳妇愣愣地站在旁边,看着他,心想:今儿个准又跟昨儿一样,得闹腾!
德子一躺倒就呼呼地睡着了,没闹腾。媳妇替他盖上被子,扒下来鞋,把腿给他挪正了。德子翻了个身,朝后踹了一脚,瓮声瓮气地说:“躲开我!你睡……睡那屋去!”
德子打了一宿的呼噜,媳妇坐了一宿。
天还没亮,德子翻身起来了。媳妇说:“天儿还早,你再睡会儿。”
德子也不言语,弓着腰,把铺盖卷巴卷巴,往胳肢窝底下一掖,就往外走。
媳妇吃惊地拦住他,“你……这是于嘛?”
德子头也不回地说:“活儿忙,我不家歇了。”
媳妇就没再拦他。
今天的天儿晴得真好,一丝云彩花儿也没有。该把被子拿出去晒晒。不,不用晒了。换下来的冬天的衣裳该拆洗拆洗了。不,不用拆洗了。房前的那一小块地,去年种的扁豆结了不少,还留着种儿呢,今年也该种了。不,不用种了。
院子里真清静。李家两口子、梁大夫都上班去了,梁奶奶上街买菜去了,她的三个孙女都上学去了,大的已经上了大学,最小的也上了高中了。都走了,院子里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只有马三胜的那群鸽子自由地在天上盘旋,有的落在房檐上,有的落在当院地上,啄点儿什么吃。再过一会儿,马三胜又该回来训练鸽子了,又要上房踩瓦了。让他踩去吧!
院子里的那两只鸽子轰地飞了,有人进院里来了。是谁?噢,是疯顺儿。疯顺儿的工作已然安排好了,眼瞅着就要去上班了,也不知道他能给公家干点儿什么?咳,路铺平了,自有他走的办法。
疯顺儿磨磨悠悠走进来,脑袋不灵便地转动着,像是对什么都有兴趣,又像是什么也没看。两只肮脏的手,一只蜷着抬在胸前,一只抠着嘴,他在嗑瓜子呢。
他朝德子媳妇走过来,嘿嘿地傻笑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疯顺儿,出去玩儿去吧,小孩都在胡同口呢,这儿没人跟你玩儿。”德子媳妇好言劝他走,她有自个儿的事儿,怕让疯顺儿耽误了。
疯顺儿不走,却把攥着瓜子的手朝她伸过来,“你吃……你吃……”
德子媳妇的心扑通一声,像是一块大石头从半空中掉下来,砸在深潭里,溅起老高的水花。好久以来,没人这样真诚地对待她了。
“瓜子儿?呣们这儿有!”她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一大包瓜子,搁在罐子里好久没动了,就进屋找了出来,都递给疯顺儿,“呣,嗑去吧,都给你啦!”
疯顺儿毫不客气地接过来,还是不想走,嘿嘿地朝她笑。那笑,没有恶意。
德子媳妇不撵他,开始干自己的事儿,蹲到廊子底下,拿劈柴装到炉子里,点着了,慢慢地装满煤球。刚刚开始燃烧的煤球,冒着浑浊的浓烟。她抄起旁边的一把破芭蕉扇,扇着,扇着,慢慢地火旺了,烟少了。这炉子,冬天搁到屋里,连取暖,带做饭、烧水。天暖和了,就挪到廊子里来了,屋里的铁皮烟筒也拆了,等冬天,屋里生火的时候再安上。
“疯顺儿,劳你驾帮我搭把手儿,把炉子抬屋去。”她想了想,说。
疯顺儿嘿嘿地笑着,小心地把瓜子搁到炉盖儿上,帮她把炉子从廊子底下抬进屋去,也不问抬进去干嘛。然后,又赶紧捧起瓜子来,接着嗑,把瓜子皮就扔在屋里地上。让他扔吧!
德子媳妇把衣柜打开,拿出自个儿的一摞衣裳,搁在床上。提起一件,是那件老式的蓝布大襟褂子,问疯顺儿:“疯顺儿,你说这褂子好看吗?”
疯顺儿一边儿嗑瓜子,一边儿摇摇头。
她又拿起月白色的睡衣:“这件呢?”
疯顺儿又摇摇头。
她把睡衣搁在一边,找出一件素色的府绸对襟上衣:“这件好看吗?”
疯顺儿还是摇摇头。
最后,她翻出了那件十多年没穿过的淡紫色花丝葛旗袍,两只手提着,垂在身子前头。
疯顺儿嘿嘿地笑了:“好咳……”一张嘴,哈喇子流了下来,垂成一个长长的惊叹号。
德子媳妇长长地叹了口气。
“顺儿!顺儿!你又死到哪儿去啦?”是孙桂贞的声音在胡同里叫。这回不是叫疯顺儿回去“塞”,兴许是关于上工作单位报到啊什么的。
“叫你呢,快回去吧。”德子媳妇说。
“嘛呀……嘛呀……”疯顺儿挺不情愿地嚷着往外走,立愣歪斜地出了院门,刚刚落在地上的鸽子又轰地惊飞了。
德子媳妇目送着疯顺儿走远了,看不见了,就从院子里接了一盆水,端进来,在镜子前头洗脸。洗得很慢,很仔细,洗得干干净净,搽上薄薄的一层润肤油。然后,端起脸盆,把脏水倒进水龙头底下的地沟里。
她回到屋里,把门、窗户都关上,拉上窗帘,这样,就谁也不会来打扰她了。其实,这里已经好久没有人来串门儿了,她一呆就是一天,等着德子晚上回家,吃饭、睡觉。现在,连德子也不回来了,屋子里真安静。
她想了想,还有什么事儿忘了办吗?没有了,这个月的房、水、电费都交过了,什么也不拖欠了。噢,对了,还欠着马三胜一毛八的油饼儿钱呢,十几年了,竟然一直没有机会还给人家!她拉开小柜的抽屉,找出一堆钢镚儿,凑够一毛八,包成一个纸包儿,上床打开后窗户,朝马三胜的鸽子房里丢过去。
她关上后窗户,拉上窗帘,心里踏实了。
她对着镜子,把头发梳理整齐。然后,脱下身上的旧衣裳,换上那件淡紫色的花丝葛旗袍。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几乎认不出了。唉,这些年,她变得太多了。人过青春无少年,谁都得老。不知不觉,她都快五十了。这个年纪,别人都该抱孙子了,而她,还是一个没有生育过的身子,从来不知道怀抱着婴儿喂奶是怎么样一种滋味儿。
十几年没穿过这件旗袍了,还这么合身,好像身体的胖瘦一点儿也没变,只是脸瘦了,老了,暗淡了。仔细看看,还是自个儿的模样,如果跟那些抱孙子的大嫂、大婶比,谁也不信她是快五十的人。她朝着镜子,不觉泛起一丝苦涩的微笑。她想再抽一枝戒了十几年的烟,顺便再用点过的火柴棍儿描描眉梢,刚拿起烟盒,便又放下了,算了,戒了的东西,就别再拾起来了。
她现在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再仔细想想,也想不起还丢下了什么。不,丢下的不少,那……都是该丢的。她不打算像阿崎那样满怀深情地回到家乡去遭哥哥的白眼。她不打算再去求德子搬回来住。和德子过了这二十多年,全当是一场梦吧,醒了好,人不能靠做梦过日子。她也不打算再到胡同里、大街上走走,看看这些年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算了,那么大的世界,那么长的路,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脸,那么多的嘴,那么多的话!这个世界真累人!
什么也不看了,什么也不想了,她的事情都办完了,该走了。她看见一片白花花的海水,被太阳照得银光闪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踏着海水,踏着沙滩朝前跑去,笑着,嚷着,招呼着阿崎,不,是招呼着她:“动身走啦,这么晴朗的天!哈哈哈……走啊,走啊!”
她又拨了拨炉子里的煤球,又撮了一簸箕续进去,让它慢慢地着,慢慢地。
她把不穿的衣服都装到衣柜里,屋里不能这么乱,她爱干净。把地扫扫,炕上也扫扫,都扫干净。
她从柜子里找出一条从没用过的床单,雪白的,没有一点花儿。德子不喜欢这条床单,说:“白得忒素,像死人使的。”就没让用。这回该用了,她自个儿用,德子管不着了。
她把床上的被子挪开。枕头,德子拿走了一个,还剩一个了,摆到当间儿。然后,平静地躺了下去,把雪白的床单蒙在自己的身上。
炉子里,煤球在静静地燃烧,一氧化碳气体在密闭的房间内无声地蔓延,蔓延……
媳妇死了之后,德子就换房搬家走了,搬到离这儿很远的另一条胡同里去了。那儿,谁也不知道他的过去,在街坊们眼里,他是一个全新的人。
德子搬走了就再也没回来过,拉座儿经过这一带也绕着走,他不愿意再看到这块地方,不愿意再碰到这儿的人。他要忘掉这儿的一切,也希望这儿的人把他和他的媳妇忘掉,就像这条胡同里压根儿就没住过这一户似的。
这实际上做不到。胡同里少了他这一户,人们便感到了一种不大不小的缺欠,感到生活中少了一点儿调料。人们需要有不完美的人来衬托自己的完美,需要用无聊的话题来打发自己的无聊。于是,就时常提起那些有关德子媳妇的往事,好像十分怀念似的。遇有生人到这胡同里来,他们还指点着德子故居对人家说:“从前,呣们这儿还住过一个窑姐儿呢……”那语气,似乎有些炫耀。
…………………
…………………
霍达,回族。国家一级作家。著有多种体裁的文学作品约六百万字,
长篇小说《穆斯林的葬礼》《补天裂》《未穿的红嫁衣》,中篇小说《红尘》,报告文学《国殇》《小巷匹夫》等。
茅盾文学奖获得者。
…………………
名家名作|毕飞宇:家事
名家名作|沈从文:三三
名家名作|古华:爬满青藤的木屋
版权申明: 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或网友自行上传,如果有侵权行为请联系站长及时删除。
最新评论
03-07
03-07
03-07
03-07
03-07
0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