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知青:草原二十三年(二) 北京知青:草原二十三年(二)北京知青:草原二十三年(二)

北京知青:草原二十三年(二)

草原二十三年

(二)

作者:逍遥

第四章我的放羊生活与见闻

一.自由散漫改良羊

二.颠马、走马与套马

三.我驯生个子

四.识路与辨羊

五.我当羊倌的春夏秋冬

(一)春:与山羊羔子争奶

(二)夏:吃狼毒草中毒

(三)秋:勇吞含虫水

(四)冬:雪地点苇子

六.倒霉的旱獭子

七.老狗勒布

八.我见过野外生孩子

第五章我生活中的险情与淘宝

一.我险些成为“内人党”发展对象

二.淘宝生活

三.探险探到炸伤手

第六章基建岁月

一.苦干巧干忘我挖井

二.战天斗地搭棚盖圏

三.我当打草点儿长

四.大眼贼成了盘中餐

五.边防演习,还是“苏修”的坦克?

六.“福马倌"幸运三事

(一)“福马倌”枪撞黄羊

(二)马群苦斗黄羊

(三)蒙古包附近巧遇野猪

第四章我的放羊生活与见闻

自由散漫改良羊

给知青的蒙古包不能一次到位,而是陆续发放。第二年初春,即1968年春节前后,已分给我们队四个包儿,轮到我从达瓦家搬走,已经进入接羔季节,大约是四月中下旬。

知青单独立包儿后,我们包儿也分到一群羊,却与别家不同,清一色为改良羊,是大队从十来群羊里单独拨出来的。

我们牧场改良羊数量很少,牧民不待见这种羊,而习惯放本地羊。所以,尽管每群羊都在一千只以上,改良羊只有几十只。牧民为何不待见改良羊,我始终搞不清楚,大约是千年的惯性?

我们初来咋到,并不知道牧民不喜欢改良羊,更不知道这些羊是从各群分出来的。在我们眼里,小羊羔还算可爱,长大了都一个德行,四个蹄子,小眼儿迷瞪,尖尖的嘴头子不停嚼巴,除了吃草和睡觉,只会咩咩叫,远没有牛与马的可爱,很像招人厌的小市侩。改良羊嘛,体型略大,由于毛厚而浓密,风吹日晒中更加显得灰不溜丢,属于脏兮兮的小市侩。

分给我们的羊不到九百只,比起本地羊群的一撒满天星,甚至霸占两个山头儿,气派确实太小。可没料到,它们是新组建的队伍,自由散漫到了可恶,动不动小股独立出逃。白天闹独立还好办,人眼能瞧见,用鞭子一顿猛抽,强迫它们归队;到了晚上漆黑一片,它们却仍旧分头出击,真叫人大大头疼。为本地羊下夜,还能抽空睡个囫囵觉;被这群厚毛小市侩整治,一宿一宿不得合眼,虽然睁大眼睛紧盯它们的一举一动,保不齐还会出事儿。

我们包儿共四人,轮流着一天放羊,一天下夜,一天做饭,一天休息。记得是六月中旬的一天,大队已然迁到夏季草场,那天轮到我下夜。天公不作美,可能第二天要下雨,傍晚时分,天空就堆积着老厚的乌云,都没瞧见太阳怎么下的山。天黑下来后,黢黑黢黑,别说月亮,就是星星也统统躲到了九霄云外。厚毛小市侩们趴在蒙古包边儿,我根本看不见它们,只能听到咀嚼声,偶尔还闹个响动。

那时牧区还没有正经羊圈,只有冒充圈的几辆车一字排开,象征性地挡上一挡。知青的车原本就少,只配给了四辆,最穷的牧民都比我们车多,因此,这象征性更是大打折扣,小市侩们只要傻到不怕狼,便可随意活动。不幸的是,所有的小市侩偏偏都生得嘴尖头小,缺乏大脑,傻到了天不怕地不怕,丢命也不怕,只有狼蹦到了跟前,取命的一瞬间才知道恐惧。

尽管我一夜未曾闭眼,天亮的时候,却发现挺老远的地方趴着一拨儿厚毛小市侩,不远处有一家牧民放羊扒子(公羊),扒子堆儿里也趴着一小撮,我都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溜出去的。幸亏我们包儿扎在营盘正中间,四周都是牧民的蒙古包,有不少好狗自愿做护羊使者,叫狼不敢靠近,这才保住了厚毛小市侩们的命。也多亏过了交配期,而且改良羊的模样独特,一眼就可分辨出来,很容易就把它们分离出来。

但归拢到一块儿也是踏实不了几天,从春天到夏末,这群不老实的小市侩把哥几个折腾的够呛。直到秋天来临,它们才稍微懂得了什么叫纪律,从此不再频繁闹分群,我们总算松了一口气。

跟厚毛小市侩厮混久了,便发现它们不但出毛多,出肉、出油也多。

本地羊天一暖和就开始脱毛,到了剪羊毛的夏季,有的身上的毛几乎脱光,有的七零八落,像长了斑秃……从本地羊身上薅毛虽然容易,却往往收获不丰。一只改良羊却能出五六斤毛,比本地羊高出数倍。当时收购羊毛一块多钱一斤,改良羊的经济价值明显比本地羊高出许多。

按惯例,牧民吃肉都在自己的羊群中解决,我们当然得拿厚毛小市侩做饭食。第一次抓着实不易,改良羊个儿大力不亏,跑得特快,套马杆左晃右抡竟然抓不住,好不容易套住一只,还使劲挣吧。但哥几个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哪里轮得到厚毛小市侩张狂!最后,一只倒霉的小市侩也只有束蹄子就擒。

改良羊与本地羊的不同之处在于没有尾巴,本地羊主要靠尾巴出油。没有想到,没有尾巴的小市侩竟然出了整整一锅油。当时,场部发给我们的是36公分的大铝锅,这么一大锅油可真不少啊!

我们将肉剔成细条儿,放在蒙古包的捆扎绳上晾晒,连着肉的骨头则煮成手扒肉,准备当日消灭。正好有个牧民来串营子,瞧见满满一大锅肉,不由张大嘴巴说:“爱吗勒(可怕)”,意思是“了不得啊!”肉煮熟了,我们发现比本地羊的肉细嫩,也好吃。

别看厚毛小市侩样子难看,调皮捣蛋又不合群,也还是有诸多可爱之处呢!

颠马、走马与套马

蒙古马多数是颠马,跑起来前后蹄同时向前腾越,骑在马背上感觉冲击力特大。马拼力而行,维持不了多久就会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耐力往往不成。

该马种儿里最出名的为走马,跑起来一侧的两个蹄子同时向前或向后交替进行,迈着一溜小碎步,扭着屁股,显得挺轻松,实际上却要付出更多的力气。所以,走马的耐力往往比颠马强出不少。走马有天生的,不多,大约占走马的百分之五十左右,其余百分之五十是靠骑手压出来的。

拿我们牧场来说,牧民训练生个子时,若发现哪匹马的耐力强,有培养前途,训练时就在马上使劲儿,拼命往下压它。我们牧场走马的个子一般不特别大,可身材匀称,属于格外结实的那种。

训练生个子一般都在三岁左右,趁马没长成材,力气还不够大,人能制得住。由于选中的马个子本来不大,剽悍的骑手压在上面,它就是想按本能大颠也不能够,只有七扭八扭瞎挣扎。高明的骑手顺势而为,经过多日鞭策教导,条件反射,习惯成为了自然,小马终于变为走马。

牧场真正名声大噪的走马不多,一个队最多一两匹,甚至一匹也没有。我们队有一匹外号叫“吉普哈勒”,哈勒指黑颜色,吉普指吉普车,意思是这匹黑马走起来像吉普车一样快。还真不是吹的,那时,我们牧场革委会唯一的女委员高娃曾经借骑过这匹走马,从牧场赶往东乌旗开会,早上出发,天没黑就到了,号称日行四百里。已经相当不简单,一般颠马不可能跑这么长的路,说不定半路就趴了蛋。所谓日行千里,止于传说,不知道国外的名种马有没有,蒙古马在我的见闻中没这能耐。

走马的黄金时代是6至9岁,属于最佳状态,从10岁起开始往下坡出溜。

我们知青到牧场后,放牧和放牛的一般每人分四匹马,放马的给5匹,运气好的话或许也能分到一匹走马。但牧民惜马如命,正当年的走马舍不得给我们知青,也是怕我们不识货,糟蹋了。到我们手里的差不多都已是十几岁高龄的走马。年龄不大好确定,看牙口儿也只能知道个大概其。

但牧民中特别有威望的知青,牧民则什么好东西都舍得给,包括自己最好的走马。例如邻队有个知青,因为是保护牧民拥护的场部原书记的带头人,牧民就把队里最好的一匹走马给了他。我见过那匹马,个头儿不大,枣红色,走起来一路高昂着头摇晃,那叫一个精神,耐力也超强,竟比颠马大颠着跑都快。

由于蒙古包儿前的草呆不住,没几天就让羊群剃了光头,马又不给喂饲料,为保存实力,骑几天、最多一星期就得放回马群,重新再套另一匹换骑。套马需要相当的技术与体力,不是一两天就能学会。刚开始,知青大多是求马倌帮忙,后来,不少男知青也学会了套马,能赶上土生土长蒙古人水平的却不多,女知青会套马的更是微乎其微。

经常被骑的老实马好套,套马杆一撂到脖子上,它们就知道又该离群压在人的身子底下了,徒挣扎也没啥戏好唱,双方都累,不如乖乖就范。可另有为数不少的马爱与人较劲儿,它们不愿失去自由,哪怕只短暂的五六天。因此,套马杆上的海扑(一般是用牛筋编的绳套)一落到脖子上,它们就拼命拽着套马杆往前蹿。马的脖子肌肉发达,特别是后脖子的劲儿最大,遇见一匹顽强反抗的壮马,特别是个头儿大、无法无天的生个子,那可真让套马人头疼,就是人能及时把屁股挪到马鞍桥后头,十有八九都会被这匹顽劣的马甩到草地上,若再舍不得手里的套马杆,那就得被拖着跑好一段儿。好的情况是马的体力耗尽,终于站住了;懊恼的局面也不少,好不容易收拾漂亮的杆儿断成了两三截儿,马也跑了;偶尔还有人被拖伤、甚至拖残的……

高明的套马者一旦将海扑甩到马脖子后头,趁被套的马往前冲的刹那,须将套马杆往前一伸一抖,甩出个小套儿,套在马的咽喉下面,同时坐到鞍桥后头,再策马与被套的马形成一个横向角度,让被勒住的马只能横着跑或后退,咽喉被掐住了,又无法往前冲,气为之泄,多厉害的马也惟有俯首贴耳一途。当然,套马者跨下必须是一匹速度极快的好马,发力与出手的时间更要拿捏得恰到好处。没有多年经验与机灵劲儿,很难学到手。这也是马倌最受当地人尊敬的原因。

我驯生个子

1980年代中期前,草原人代步的工具主要是马,男人最关注的是马,聊天时经常侃的也是马。谁有一匹好马,骑在上头威风八面,豪情恨不得把蒙古袍都拱起来。

初到草原的我,对马的认识无知到荒谬,我以为马天生就是代步工具,长大了就会乖乖叫人骑,俯首帖耳让人套车驾辕……

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我瞧着马群里的马驹子逐渐长大,也见识到牧民如何调教三岁的骟马。他们告诉我,两岁的马个头儿太少,吃不住人骑;四岁的又长得太壮,已经野性难驯;只有三岁马不大不小正合适,蒙古话叫“额母勒科”,汉话俗称生个子。

牧民中的马倌儿最爱驯生个子,他们几乎个个是剽悍的勇士,技艺超群,一眨眼工夫,就能跳到烈马的脊背上,那叫一个一往无前!

后来,知青马倌也开始驯生个子。驯成后,骑在刚驯好的马上,胸脯挺得老高,洋洋得意的神情就差从脸上溢出来了。有的一到我们包儿串营子,就把自己吹呼得神乎其神,仿佛已是土生土长的蒙古人了……眼里瞧着这些,耳朵里灌的也是这些,能不激起我男性的好胜心吗?

从生出要驯一匹生个子的心思后,我开始蠢蠢欲动,睁大眼睛,仔细观察他们是如何驯生个子的,想早一天把本事学到手里。

生个子在驯好之前不归任何人所有,谁有时间与精力都可以驯。驯好了,就在马的颜色前冠上驯马人的名字。比如“着勒特”是枣红色的意思,如果我驯了一匹这种颜色的马,就叫“兴国着勒特”。

驯生个子的季节大有讲究,必须在春夏两季、马换新毛之前。一个原因是冬天刚过,马还没有上膘儿,相对比较虚弱,反抗的劲头儿不大;二是秋季的马膘肥体健,更难驯服,马耗费的体力也大,冬天将近,马恐怕缓不过来,难以过冬。

我准备驯生个子的时正是春天刚过。那天,我到马群,去找我们组的知青马倌老陆。老陆比我大两岁,个子高,嘴不小,少年老成,为人却特别随和,大家都叫他老陆。我跟他说:你给我挑一匹老实的生个子!他一听咧开大嘴乐了:生个子谁都没骑过,谁知道老实不老实!得,我又露怯了!

以后听牧民讲,有经验的驯马能手还真能判断马是否老实:用套马杆的后头去触生个子的后腿儿,立刻尥蹶子往前跑、单腿猛踢、反映速度又快的,证明这家伙厉害,不好制服;一碰仅仅往前一抬腿儿,十有八九属于老实马。

老陆不是经验丰富的马倌,他当然不知道这些个道道儿,只能从马群里为我套了匹个头儿小的,颜色棕黄色,蒙语叫霍勒。

套起来不太费劲儿,那马没跑几下站住了,看来确实比较老实。没承想,卸了马套儿,戴笼头时它却犯起了刁,头不停上下左右乱晃悠,笼头怎么也套不上去,直晃得我俩起急冒火。

我跨下的这匹着勒特别提多老实了,一旦在马群套上它,只要在它眼前一扬笼头,它一准儿把嘴主动伸过来,这生个子咋这么葛秋(麻烦)?当然,也不是都跟我这着勒特一样,也有刁蛮的,不但甩头,还不住后退、嘶叫,甚至尥蹶子,可都是个儿大力不亏的主儿,你这小不点穷闹个啥?

也是我们学艺不精。有经验的牧民,往往一把抓住马耳朵,趁马挣扎的工夫,已经极迅速地在马嘴上套上个活套儿,马越蹦跶套儿收得越紧,再折腾的马也只好就范。

有的生个子桀骜不驯,前立后尥,还转大圈。骑在这样的马上人很容易失去重心,训练起来难度颇大。对付这样的马牧民往往不用鞍子。驯的过程有时一条腿已经落地,由于从小与马打交道,从反面一蹬地又从容地蹿上去。更有技艺高超的,为了当众耍飘儿,让一个人抓头,另一个抓马尾,一下儿跨上去,让那俩人立即松手,骑马人在光背儿马上任凭马穷折腾,似乎粘在了马背上。当然,有时也会掉下来,但更多的时候是让马在草原上驰骋,直到马累得趴蛋,对骑士低下难以驯服的头。

这会儿,小不点儿摇头折腾,我俩也只好跟着折腾,一个扑上去抱住马脖子,一个比划着想把笼头戴上。弄了老半天,才把笼头套上。这时,我已浑身冒汗,马也浑身湿漉漉的,竟然还不停哆嗦,不知是吓的,还是小风儿一嗖,冷了。我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喘了口气儿,赶紧卸下着勒特身上的鞍子,给小不点儿备上。鞍子套在它身上显得过大,很不般配。看着套着大坎肩儿的小马,我心里还是有些打鼓,不放心,低头把肚带又紧了一遍。这时,我们组的一个牧民过来,主动帮我抓住马,我才敢挑蹬上马。

比较丢人,谁叫我是第一回,又不是在马背上长大呢!牧民驯生个子,马的性子再刁,只要套马杆轻捷地一触地面,人就趁势飞上马背。高手甚至笼头都不要,手一抓马鬃就跳上去,由着烈马的性子折腾,仍能保持平衡……直到马折腾累了,跑不动了,主动放慢速度。这时,他们会用鞭子轻轻抽一下马屁股,生个子没有方向感,屁股挨了鞭子,只知毫无目的地乱跳。驯马人会用手中的鞭子在马眼前晃动,有时在左边,有时在右边,借以校正方向。等生个子懂得配合鞭子的方向了,才用马嚼子与缰绳调整马的速度。

小不点儿很反常,我骑上去后,它不踢、不咬、不跑,居然停在原地不动窝儿。我用脚蹬不住踢它的肚子,它却仍旧纹丝不动。这可怎么好?我一时手足无措。

手里的马笼头做得比较长,我顺手抄起笼头梢儿,使劲往它屁股上抽了一下,这可坏了,它开始尥起了蹶子……幸亏它体型小,劲儿不大,两条后腿只往后尥,没劲儿四下乱扭,我才能摇晃着勉强在马上呆着。一颗心却呆不住了,慌得厉害,险些从胸腔里蹦出来,汗也跟着大把往外冒……正紧张得出汗心跳,它又忽然原地不动了,我拿腿用力夹马肚子,腿夹酸了,它才往前慢挪两步。

折腾间,马群开始走动,它这才跟着马群慢吞吞向前移。但扽缰绳对它不起作用,它一点儿反应全无。我又忘了带马鞭了,只有继续用笼头梢儿吓唬它,可它只知道一惊一乍,根本不听指挥,更不懂按我的意思走。我想往东,它偏要向西,急着去与马群汇合呢!

没多久,我被折腾得够呛,它也精疲力竭。此时,马群已然走远。一看没戏追上自己的亲族,小家伙干脆犯倔,打也好,夹也罢,它四条腿儿竟然像锥子扎进了地里头,再也不肯挪动一步。我没辙了,只好下马牵着它走。刚开始,它把脖子高昂起来挣巴,就是不肯抬腿儿,我死拉活拽,才迈出几小步……

不容易啊,总算被我拽到包儿附近。我已是心浮气躁,一边嘴里骂娘,一边从牛车里找出马绊子与马縻子,这小子蔫儿坏,不但得绊上,还要把马绊子縻好,要不,可能会带着绊子死追马群,把腿弄坏了都难说,年幼无知嘛!

马绊子大约两尺来长,由几股牛皮拧在一起,有三个叉,别子是牛角做的,能分别绊住马的三条腿儿。熟马知道走不远,也就认命,只在包儿附近吃草。但爱折腾的马,特别是生个子往往不认命,它们会带着绊子,一瘸一拐去找寻马群。马縻子是根铁钎子加一根绳子,让马能绕着半径吃草。我的马縻子结实,中间一段儿是铁链子,这小子想逃纯属做梦!

第二天轮到我做饭,没什么事儿,我备上鞍子,准备继续驯小不点儿。

它还是不怕我,骑上仍旧不肯走,我只能慢慢跟它对付。心疼套马杆,我怕马折腾弄折了,就找来根奥叫勒(套马杆的下半截,比较粗的那端),在马的眼前别它,叫它学着拐弯儿。吃一堑长一智,我不敢再用大力敲它的屁股了,只用半截杆子轻点一下,用腿夹几下马肚子,给点儿刺激,叫它逐渐学会往前走。

又折腾了一上午,我和小个子双双累得贼死,才重新将它縻好。

第三天该我放羊了。刚开始,我只能牵着小不点儿走,它的表现比前两天略好,可以勉强牵着走。趁羊群安静吃草的功夫,我时不时跟它折腾一会儿。一天下来,总算驯得差不离,虽还有点儿别扭,但可以骑着走了。看到自己的训练终于出了成果,我心里美滋滋的:根据牧区的规矩,我训出的小不点儿该叫兴国霍勒,咱也在草原留名了!

第四天我下夜,白天有闲儿,我又接着跟小个子折腾。到了傍晚,它已被驯得基本听话,可我俩都已经“莫喝接”(趴蛋了)。马的个子本来小,这一趴蛋就不能再骑,我只有赶紧去马群,打算把我原先骑的那匹换回来,过几天再接着驯小不点儿。

到了马群才知道,我和老陆闹了个笑话,这原来是匹骒马,即母马。母马是生儿育女的,基本不能骑,最多只在快生的时候,为生产顺利才骑一下。

你说我培训了好几天,累了个贼死,弄出个兴国霍勒骒马做何用场?

白白高兴了一场,连自豪都来不及就知道了真相。有好几天,我和老陆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我俩也只能跟着苦笑。

识路与辨羊

在牧区,最叫人佩服与惊叹的是某些牧民的识路与辨羊的本领。

草原不同别处,没有高山峻岭,缺乏树木,甚至连丘陵都不够起伏,一望无际的大草滩上难得有标志物。一到天黑,对我们这些知青来说,迷路就成为家常便饭。

那时,学习毛主席语录与最新指示遍布祖国山河角角落落,草原当然不能例外,白天放牧“促生产”,晚上开会“抓革命”,小组学习坚持不怠。

我们去开会的时候,往往天刚擦黑,凑合能辨别方向;散会时已然晚八九点,有时乌云遮月,有时天空一颗星星也瞧不见,漆黑到难见五指,似一口巨大无比的铁锅扣在脑瓜顶。这样的天气在草原稀松平常。我们根本不可能辨别方向,于是经常鬼打墙,骑马走半天,又转回到原地。

别说我们知青,连马和狗都鬼打墙。说是老马识途,在这儿也不灵光。哥儿几个撒开马嚼子,叫马随意走,马竟然转了一圈,又回到开会的地方,似乎“老三篇”还没学够。狗应当认家吧?我们有时开会就牵着狗去,回来时拿绳子拽着狗,让马跟着狗走,结果照样迷路,总不成狗也只顾学习别别的都迷糊了?

跟马不行,牵狗也不成,后来我们就跟着牧民东里布走。

东里布不爱说话,干活儿一般,在队里出名的怕老婆。可他有一大特点,从来不迷路。天别管多黑,风霜雨雪,他都能辨别方向,准确无误回到家中,端起老婆递来的热茶。至于他为什么会认路,是否心里有根老婆的线儿紧牵着,由于他不爱说话,这秘密我们一直没从他嘴里抠出来,只能乖乖跟着他走。他家离我们包儿不远,到他家就差不多了。

牧民噶登那的眼珠子是蓝的,可能是色目人的后裔。蓝眼睛的噶登那本领不一般,竟然能从羊的体型与走路姿势分辨出谁是谁来。牧民大都能从牲畜的外型和毛色辨认它们,可有这种本事的我们队独此一份儿。

放羊就怕掺群。只要看见人家的羊群,往往都紧张,得迅速上马,把自家的羊群轰往别处。但是,若是见到羊倌噶登那,你大可不必紧张,反正他轻易就能分辨出每一只羊,不一会儿就能分成各自不同的两堆儿。那年,场部拖拉机手拿着队里批的条子到各家抓羊,首先去的就是噶登那的羊群。一只一只挑出来后,因为还要去别家,就没把羊装到车上。跟车的是个牧主子弟,他从腰带的蓝绸子上撕下一条,揪断了,分别系在羊毛上做了记号,又放回羊群中。

他们一路往北,等回来时天已全黑,十几米外就看不见人了。我那时也帮着抓羊,抬头望一眼漆黑的天空,心里不由开始发愁:噶登那的羊还怎么分出来啊!若在噶登那家过夜,车上的羊不吃不喝又不处理,分量肯定要减不少……

跟他喝茶时,他却不急,慢悠悠对我说,喝完茶,我帮你们把羊挑出来!一副心里长竹子的模样。

天黑了,羊自然收拢归圈。到了羊盘边儿,只见一千来只白花花一片。我要打手电进去挑,他说;不用,不用,我看羊走路的姿势就能挑出来!他的本事我白天见识过,可这黑不出溜的夜,能行?逞能吧?

噶登那围着羊群转,轰着羊走动起来,然后用套马杆套住一只,我打开手电一看:绝了,毛儿上真拴着蓝布条儿!四十多分钟,竟然没一只出错儿,抓一只就是一只蓝布条儿。我呢,就在旁边打手电,公羊母羊都分辩不出,更别说有没有蓝布条儿了。

知青放羊,有的拿本书看;有的生活在别处,浮想联翩。噶登那不认字,跟我们不同,他放羊认真,羊吃草时,就牵着马观察一只只羊,从羊的屁股后面看它们怎么走道儿。这就叫工夫不负有心人,使他有了今日的本事。

我当羊倌的春夏秋冬

知青羊倌与牧民羊倌不同,知青放羊没有接羊的规矩。什么叫接羊?除了在牧区呆过一段时间,对这个词儿肯定莫名其妙。所谓接羊,就是在下午两三点钟,家里的老人或半大孩子(一般都不是整劳力)到羊群来,接替羊倌守望一阵羊群,让羊倌回包儿喝腕茶,歇息一会儿,再回来继续放牧。知青图省事儿,更为了表现个个都能吃苦,几乎所有的知青包儿都破了这一规矩。

清晨,太阳还未露脸,羊倌就该出牧;傍晚,太阳在地平线那儿刚把脸藏起来,羊倌就得将羊赶到包儿附近。泡在野外的时间一天起码十个小时,甚至十四五个钟点。不是体力活儿,谈不到累,就是无聊透顶。对急性子和坐不住的更是要命。

我就属于坐不住的。孤零零的我守着一群不会说话的羊,时间显得格外漫长。草滩青涩的气味不再感觉新鲜,牧草上飞过的蝴蝶只觉得颜色黯淡,花间掠过的飞鸟叫得心乱……看多了,淤住了,一切都显得单调无趣。总感觉时间像个拄着拐棍儿的老太婆,步履蹒跚,半天也走不了几步,难熬得紧!

我不时望一眼挂在天上的太阳,心中充满对它的埋怨,你为何死死抓住天空不撒手?烦极了,我只有低头拔几根儿草放在嘴里咀嚼,或是扒拉开地里的草棵子,寻找藏在里面的小虫虫,或是琢磨今日天上的云彩构成了啥图型……我总是长久地发呆与走神儿,都不知道自己是在草原还是活在当年的飞机场。

幸运的是有时能碰到别的羊倌儿,俩人坐一块儿侃会儿大山。要不搞到手一本儿可读的书,让光阴不再那么磨磨蹭蹭。可按现在的话讲,那是一个文化的荒漠时代,能找到一本有趣的书太不容易!

但不论发愣或聊天,都得时刻小心,一旦走神儿跑马太远,就会与附近的羊掺群。话说回来,那时都是公家的羊群,没有严格统计,掺了也就掺了,大概其两下一冲,又变为两群。不过那时的人都追求进步,自觉性高,斗争性强,老掺群的话,说明你劳动态度差劲,闹不好会受批评甚至批判,所以还是小心为上。

十几个小时不吃不喝,不了解情况的一定以为肚子闹革命是大问题。大可不必替古人担忧,我们一般早上都吃得肚皮鼓鼓的,尽量多往嘴里塞。牧区菜少肉多,肚子里油水充足,比农区的人禁饿得多。当然,若不嫌麻烦,你还可以带点儿吃的,譬如卷张烙饼或是揣几块奶豆腐。

真正叫人头痛的不是饿,是口渴烧心,一把火从肚脐眼儿一直烧到嗓子眼儿,找不见一滴人可以喝的水。

放牧的那几年,我没当过马倌与牛倌,只放过羊。下面谈谈我当羊倌的春夏秋冬,怎么与渴较劲儿。

(一)春:与山羊羔子争奶

春天,万物复苏,也是羊群大收获的接羔季节。

放羊的第一年春季,在接羔没有结束前,我曾帮牧民放过一阵“撒和”——一群带羔儿母羊。这种羊拖儿带女,孩子叫妈,妈不住回头寻儿,沥沥拉拉,走得很慢,最是好放。有知青甚至把“撒和”形容为动物天堂,放“撒和”被视为美事儿一桩。好事儿还很少轮到我,我当然知足。

可羊羔儿在逐渐长大,小腿儿壮了,跟着母羊走得越来越快,离蒙古包一天比一天远。不久,就没了我进蒙古包儿喝茶的好日子。

那天下午,我忽然感觉口渴得厉害。

包儿里有军用水壶,可不知扔哪儿去了。那年头,军用水壶很难买到,场部的供销社根本没有,我们包儿有两个,都是同学从北京带来的。有时候,我记着照顾自己,会背一壶水出来。虽然军用水壶里的温吞水不好喝,有股子焖坏了的味儿,比热茶难喝得多,可总比干熬强!有时候,我干脆把带水的事儿忘到脑后,一整天只能戳在野地里头,盼着太阳快点儿下山。有时候,不是不想带水,可水壶却跟我捉起了迷藏,比如今天。

渴了,就盼着太阳快落山,也不怕它扎眼睛,不停仰头观望。足足还有两三杆子高,离回包儿起码有两个多小时,怎么熬啊?我真恨不得把太阳当足球,一脚踢到地平线那头!可太阳毕竟不是脚下的足球,盯着看眼还发花,嗓子眼儿像堆着一撮带火的灰烬,忽明忽暗,灼得难受。

正没辙时,看到身边有一只母山羊,岁数不小了,全身基本雪白,只胡子梢儿与蹄子尖儿呈灰色,正起劲儿啃我附近的草棵子,嘴飞快蠕动,身边有只和它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山羊,围着它咩咩乱叫,跟娘撒娇呢!灵机一动,我想到了用羊奶解渴。

已经练习过数次套马,技术不算太好,套羊却绰绰有余。我站起身,直了直腰,抖搂起套马杆,没两下儿就套住了母山羊。

一个爷们儿,总不能像羊似的趴羊肚子底下嘬奶吧?我把套马杆卸了,将山羊按翻在地,四蹄儿朝上,打量着母山羊的乳房:粉红色的乳房鼓胀着,一看就知道奶水充足。已经是下午,羔子上午喝足了奶,只顾围着娘玩耍,下午的奶还没来得及吃呢!

我拿手一挤,奶水立刻滋出来,喷了我满脸,一滴没进嘴,只闻到一股子奶腥味儿。我只好把脸凑近,将嘴尽量贴近山羊的乳房,用手轻轻地挤,这才把羊奶挤进嘴里。喝了一会儿,估计有一小碗儿,并不解渴,奶腥味满嘴乱窜。

这就是我与山羊羔子争奶的经历。由于是春天接羔的季节,我一直记得真切。

(二)夏:吃狼毒草中毒

放羊百无聊赖,有时真不知道干什么好。

知青管书叫精神食粮,但那是一个精神食粮特别匮乏的年代,《青春之歌》、《林海雪原》之类都成了禁书,更别提那些外国书了。我们队有书的人不多,没带到草原几本。临队有的包儿书不少,听说是沾了有亲戚在锡盟废品站工作的光。我们队不时有人去借几本回来,好多人抢着看,轮不到我这初中的小豆包儿。落到我手里的,都是发行的革命样板戏之类。实在无聊时,随便翻着看过,可唱词都差不多刻脑子里了,哪能天天翻!

有一本书叫《看云识天气》,曾在我们队广为流传,说的是天上有什么云,会有什么天气,还配有各种形状云彩的照片。比如:早看东南,晚看西北;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天上有了扫帚云,不出三天大雨淋……挺有意思的书,到头来被大伙儿翻烂了,横着成了一条条的。

放羊没事儿干,又没什么书读,有的也看不下去,闲得实在无聊,我几乎也变成了羊,靠嚼地上的草解闷儿。

狼毒草

有种草名叫狼毒,叶子没啥特征,根儿却长得与胡萝卜近似,颜色浅黄,个头儿比胡萝卜小,微甜。并不是随手可取,狼毒根儿扎得深,往地底下扎一猛子,至少10至20公分,愣往上拔,最多出来一半儿,另一半犯倔,照旧躺那儿死拽住土地爷的脚。

狼毒晒干了是味中药,有来收购的,牧场盲流有操此做副业的。挖狼毒卖钱,我尽管觉悟不高,这样的想法儿却一丝没有。可坐在地上手痒,会忍不住拔几棵草出来,瞧着竟有像小萝卜的,自然有了吃的欲望。

夏天的太阳毒,羊走多了出汗,懒得多动,常趴在有风的地方倒嚼。羊若走得勤,人得骑马去追,也算一档子事儿。这可好,唯有望着羊群发呆了,便只有学它们嚼草。

闲着也是闲着,为让狼毒全须全影儿进入嘴里,我还真动了脑筋,放羊时揣一把赶锥,没事干的时候,一边走,一边挖,扒了皮,把芯儿塞嘴里……过一会儿,再挖几根儿。并不觉得好吃,只为磨牙解闷儿,消磨光阴。我从小爱吃甜食,微甜的感觉仿佛勾起我对儿时的回忆,嚼在嘴里,甜在心头,会暂时忘记干渴……

那天,羊又趴下倒嚼,我当然又是寻草吃草。优哉游哉,挖几根儿狼毒往嘴里塞,从早上到下午,我没算计过到底吃了多少……大约下午四五点,我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然后肚子里开始搅着疼,仿佛肚子是酸奶缸,一根粗粗的棍子不住在里头搅和。我知道要坏事儿,肯定狼毒吃多了。医学知识多少懂点儿,我赶紧抠嗓子眼儿,想把进了肚子的狼毒吐出来。可那些狼毒是陆陆续续吃下去的,大半儿都消化了,哪能吐得净!

头晕、肚子疼,虚汗往外直冒,马都上不去了,我只能一步三晃,往家的方向蹭。幸亏羊心疼我,相同的路走得多了,太阳也快落山,就成群往回家的方向移动,不用我轰,也不用我赶。

天旋地转,翻江倒海,但我好歹算回到包儿里,进去就躺倒……

总算吃得不是大毒的草,养了一天,好了。从此,我再也不敢吃狼毒。

(三)秋:勇吞含虫水

秋天,是羊上膘的季节,草也长得特别茂盛。经过春夏两季的调养,羊身上的肉长瓷实了,膘儿变厚了,这下来了精神,腿脚儿变得格外利落,再不像夏天那样趴在地上倒嚼,羊倌如果不有意识拦截,它们能撒开了花,边跑边吃,像一阵风,眨几眼的功夫,一蹦子已蹿过几道坡,跑到山梁后面踪影全无……

这时节,就不能枯坐或站立发呆,得经常骑马去拦截羊群,不时还要抽几鞭子、喊几嗓子。动弹得多了,人自然发燥,口也更容易干,要水的欲望尤其强烈。

那天,军用水壶让别人拿走了,我又没带水,多喊了几嗓子,正午的太阳格外耀眼,烤得人热烘烘。有一阵,我甚至把上衣脱了,光着膀子,却还是感觉越来越渴。渴得我又开始瞎琢磨:草长得壮,含水量应当多吧?我挖出地里的草根儿抖抖土,在嘴里嚼了一阵,味道古怪,好歹顶了会儿。

下午两三点,太阳的热度丝毫没有减低,阳光打在薄薄的汗衫上,仿佛有无数烤热的针在扎我,汗忽地冒出来,一阵秋风扫过,汗又干了。水分蒸发得快,更觉口干舌燥。但身边只有不会说话的羊,没有人讲望梅止渴的典故,你盼着太阳落山,它却瞪着你满脸讥讽。于是愈加焦躁,恨不得就地掘井。

正急得转磨,忽然看到远处有亮光闪烁。心激动得急速跳动:有水!只有水才能在阳光下像一面小镜子闪闪发亮,我策马飞奔了过去。

确实是一汪水!我赶紧下马,趴下来,就差顶礼膜拜。头距离水近了,却猛地刹车,我发现里面浮着许多小虫虫,有两公分长带翅膀的,有带小尾巴的,有模样像蜈蚣带着多条腿儿的,还有小线儿虫……望着近在咫尺的水洼,脑瓜儿里开始不停打架:喝还是不喝,这是个问题。思想斗争异常激烈,胜过了斗私批修开大会。我确实太想喝了,可又觉得没法儿喝。斗争了足足两分钟,我终于想通了,虫子也是肉,进到肚子里也没什么!下定了决心,我猛地将嘴整个扎进水洼,咬紧牙关,往里一点点儿嘬水。咬牙是企图多少挡住一些虫子,防止它们钻进嗓子眼儿。吸过一阵,多少解了点儿渴,我赶紧站起来,坚决不再瞧水洼一眼,忍住涌到喉咙口的呃逆,立刻骑马走人。真恨不得立马跑到天涯海角,离这脏水洼越远越好!

啥叫头埋沙子里的鸵鸟?勇吞含满小虫的水,眼不看为干净。

(四)冬:雪地点苇子

冬季,露天温度常达零下二三十度,甚至四十。皮得勒、皮裤穿戴齐了,帽子也捂得严实,全套儿设备上来,身上多添了几十斤分量,如同背着一袋儿面粉,上下马顿觉十分吃力。男生力气大,比较灵活,运动细胞不怎么发达的女生罪就受大了。

穿着皮得勒的女知青

一天傍晚,收羊时节,一群羊打我们包儿经过,羊倌儿是女生小兰。太阳刚落,天有一会儿才黑呢。我冲她亲热地打声招呼,邀请她到包儿里坐坐,喝口茶再走。她却在马上一边摇头一边说:不行,下去可能就上不来了,告你吧,我一整天就没下马!

真够可怜的,一天都在马上,也幸亏是匹特别规矩的老马。

当然,我不至于下马就上不去,可也感觉上马确实挺吃力。多亏有套马杆辅助,起到撑杆的作用,让上马人省却了不少力气,否则,冬天上马对不少知青都是道难解得题。

穿戴齐全,在雪地上走跟负重差不离,但要呆着不动,又冷得受不住。

有一天,轮到我放羊,我在地上不停活动,腿觉得越来越沉。地上全是厚厚的积雪,白茫茫无边无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扎得人的两眼隐隐作痛,心里不免烦躁。

忽然,我发现有一面坡长着一小片儿苇子。不应该呀,苇子都长在泡子或水塘边儿,山坡上怎么长苇子呢?

闲得无聊,我突发奇想,想试试在雪地里苇子能否点着。

巧了,头天轮到我做饭,火柴忘了放包儿里,就在怀里揣着。怎么会一直揣在得勒里呢?

原来,这个冬天我睡觉就没脱过皮得勒。把皮裤退下来,有时解腰带有时忘了解,上头再压上皮被或达哈(山羊皮短袄)就地躺倒,帽子都不摘。寒流来时,我甚至把帽子带儿系紧。这么睡当然不舒服,但进出被窝儿都像过鬼门关,钻被窝儿太凉,早晚进去出来,靠嘴和脖子那儿都变得硬邦邦的,冻成一片冰碴儿,不咬牙跺脚进不去更出不来,太冷!

既然没脱得勒,火柴当然在怀里揣着。我撅了一把苇子,擦着了火柴,只听“呲”的一响,手里的苇子全着了,很快烧疼了我的手,我赶紧撒手,这一下坏了,把身边的苇子全点着了。火势越来越大,熊熊的火焰把我的脸烤热烤红,就差将我点着。我赶紧拿手里的套马杆胡噜,妄想扑灭窜到身边的火焰,谁料已是扑不灭的火焰,一小片儿逐渐扩展为一大片……

雪白的原野滚动着红色的火龙与黑烟,远处的人当然瞧得真切。很快,附近的人都来了,拿着家伙事儿帮我打火。幸亏地上有厚厚的积雪,也幸亏只是一小片苇子地,火很快就被扑灭。火龙确也够厉害,延绵了两亩多地,好在没有任何伤亡。

事后,我当然得在小组会上做检查。从此,我再也不敢玩儿火。

倒霉的旱獭子

1980年代前,草原上基本还是游牧。兵团没来前,交通与商品经济极不发达,内地的细盐和酱油都运不到牧区,更别提蔬菜了。

为让牲畜吃到好草,家搬得得勤,不定居当然就没办法种菜了。习惯使然,蒙古族以肉食与喝奶茶为主,以小米及全面(含麸子的面)为辅,只在春夏之交在肉里放点儿野葱或野韭菜,晚上吃顿包子。野葱吃多了上火,野韭菜要到很远的地方去采,这两样最多就是解解馋。

插队知青和牧民同样放牧,逐渐习惯了与牧民基本相同的生活方式。但从小吃惯了五谷杂粮和多种肉类,不免对过去的生活间或心向往之,于是什么新鲜的都想吞进肚里尝尝:雨天过后去采蘑菇,除了狐狸肉太腥不能吃,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只要草原上见着,又能逮着,几乎什么都敢吃,其中当然也包括旱獭子肉。

旱獭子属于冬眠哺乳动物,啮齿目、松鼠科,食草类,是松鼠科中体型最大的一种。据说我国目前有4种旱獭,蒙古旱獭子就是其中一种。

蒙古旱獭子是中型旱獭,大个儿的体重可达十斤以上,小的也有六、七斤重,身长约四、五十厘米,尾巴也有十厘米左右。旱獭子长着个长三角型脑袋,头小而尖,没有脖子,身体胖墩墩,毛短密柔软,头顶为黑色,嘴周围和下颌是橙黄色,背部呈褐色,腹部草黄色,毛色渐变,背腹毛色没有明显的分界线,眼神极为单纯,一副天真可爱的憨相。

为什么叫旱獭子呢?因为它基本不喝水,喜吃雨后草与露水草,只在春天的干旱季节,渴极了的时候,可能去有水的地方饮些水。它属于一胎多生动物,一年繁殖一至二胎,春天开始繁殖,从受精到繁殖,时间只需一个月到四十天,一下子能产仔六七个,甚至多达十二个。

秋天骑马经过草滩,有时能看见母旱獭子领着自己的小崽子,排成一长溜儿,像带着一个班的士兵在操练。

为保护野生动物,1980年代末期立法,水獭有幸进入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名录,旱獭子却没有进入,这就意味着直到二十世纪结束,旱獭子都可以随便捕杀。

但在我们的近邻蒙古国,它却属于被保护动物,只在秋天有计划地打打,而且是专挑公的捕杀,母的、小的予以放生。

他们那里捕杀的方法也有意思,是做一些大小不同的球儿,球儿外头缠绕羊毛,里头是塑料还是金属就不清楚了,用这些大小迥异的毛球儿放在旱獭子出没的洞口。旱獭子若整日龟缩在洞内岂不饿死?它们每天出来觅食时,就必得把这些球球拱开才能出来。到底没有人的智慧,这番出来却是有去无回了。球球是滚动的,把洞口又堵住了。旱獭子的毛最怕长时间暴晒,时间一长,毛皮就不值钱了,所以,得抓紧时间抓。

好在都是开车来的,旱獭子又胖又笨,跑的速度快不了,只要离开它们赖以存身的洞,人的手里有个家伙就能抓住。于是,专挑大个儿和老的抓了,将羊毛球儿收了,让那些母的、小的得以钻回洞内。

旱獭子在内蒙古生存比在蒙古国艰难,这里不兴照顾妇女儿童,对它们一律格杀勿论,方法也与蒙古不同。是用若干股铁丝拧成活套儿,套儿的一头儿有个木头橛子,另一头儿是活的。在旱獭子的洞口把木橛子砸进地里,活套儿弄得比洞口略小,横搭在上面,拿草遮挡住,就等着旱獭子入瓮。旱獭子洞口的大小与他们的体形差不多,而他们的头小,一钻出来,身子自然就被比洞口略小的铁丝套儿套牢。由于是活套儿,越挣巴勒得越紧。傻东西又不知道及时后退,就在那儿苦苦挣扎,直到坐以待毙或奄奄一息。当然,也有个别运气好的,劲儿大,铁丝被拧折了,或橛子打得不深,被拔了起来,便能捡条命,仓皇逃入洞内。

旱獭子浑身是宝,所以活该倒霉。秋天的旱獭子皮毛光泽鲜亮,能卖钱做珍贵的皮草,一张皮子可卖八到十块钱。场部的盲流别的不干,光打一秋天旱獭子,就能卖两千多块,这在那时可是笔巨款。就连它的油也用途多多。旱獭子脂肪层厚,从它的肉里能提炼出很多油脂。尤其是秋天的旱獭子,一只通常能出一斤油,最大的甚至能出三斤。獭子油能治烫伤,新烫的伤口若抹上獭子油可以不起水疱。旱獭子油还有一个与獾子油相同的功效,把它的油打在牛皮上能使皮质变软。特别是那些沾了水的马嚼子、马笼头等,干了立马儿变硬,若抹上旱獭子油来回揉搓,很快就被吸收,变得格外柔软并有韧性。打羊油就不行,牛皮吸收不了,都浮在表面,皮子还是照样发硬变干。

在牧区的那些年,我当然不能跟盲流一样,秋天靠打旱獭子捞钱。但我偶尔也打一两只,主要是解馋,为吃一口新鲜肉。旱獭子的腋下有两个汗腺,味儿相当臊。可只要去掉臊腺,獭子肉就没有难闻的味道了,与兔子肉差不离,跟什么炖就是什么味儿。由于肉的含油量高,单吃的话可以把汤焅干,和油炸过一样,吃起来有嚼头儿,味道不错。

我这人好奇,闲来无事曾到獭子洞旁去观察。旱獭子见了人,马上立起来,做戒备状,见人走近了,哧溜一下钻进洞内。它们的叫声类似乌鸦,可声音没有那么大。我曾见过有人用枪打旱獭子,没有打死就钻进洞里去了。后来,却被别的旱獭子从洞里拱出来,已经死了。

他们往外拱东西也特别,倒退着,用两条后腿儿往外拱。我发现旱獭子爱干净,它们往往到洞外拉屎,如果拉在了洞里,就把粪便从洞里推出来。它们的粪便跟羊粪蛋儿近似,也是圆的,但略大。

我曾拿着一把铁锹去挖旱獭子洞,挖了好大一个坑,里面曲里拐弯,如同迷宫,叫我不由想起了《西游记》里的无底洞。我那次是无功而返,什么也没捞着。别看旱獭子眼神特单纯,为了生存,也还得有些狡猾。

但旱獭子再狡猾,也比不上人的聪明,眼见着旱獭子在草原上越来越少。

二十一世纪初,我们那里的旱獭子总算被定为二级保护动物,不再能随便打了。为保护森林,国家一直设有森林警察,从那时起,在草原也设立了草原警察,简称“草警”。自从有了“草警”,开始严格管理。但偌大的草原,“草警”毕竟管不过来。为利益驱动,还是常有外地人偷着来打,旱獭子还是在一天天减少中。

一想起旱獭子,眼前就出现那一对对单纯、可爱的眼睛。而单纯、可爱阻止不了人的贪欲,就像美丽的大自然阻止不了被人过度利用一样。

老狗勒布

知青建包儿后,便开始独立放羊与下夜了。由于没有完整的棚圈,狼来袭击羊群是家常便饭,天天夜里都得认真下夜,更离不开狗的协助,而我们却没有狗。

此时,同一浩特的牧民古次楞来我们包儿串营子,给我们抱来几只小狗崽子,还说他家的老狗今后就归我们了。所有权变更,老狗却对此懵懂不知。不过我们早就不停喂这条老狗好吃的,它也经常趴在我们包儿外打瞌睡,似乎对我们已经心有所属。当然,今后我们要进一步拉拢它,让它更加离不开我们。

老狗名叫勒布,汉语是“一定”的意思,名副其实,来了就一定能帮我们看羊下夜。可狗崽子太小,刚刚离开母乳会吃东西,还不懂事,只是毛茸茸的几只可爱宝贝,干活儿根本指望不上。足足有大半年,我们的羊就靠勒布独立支撑,帮助下夜。

勒布的年龄估计已经超过了十岁,模样很不精神,浑身的毛参差不齐,颜色灰暗,鼻头儿还总是湿漉漉的。但他相当尽职,夜里只要听见一点动静,就会大叫不止,提醒主人狼来了。听见它的叫声,我们会赶紧出包儿,仰着脖子鬼哭狼嚎一阵,把溜到跟前的狼贼吓走。

毕竟是老了,勒布的精力在一天天衰颓,白天总是蔫蔫的,特别不爱动弹,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丧失了好奇。它总是靠着蒙古包儿,下巴趴在两个前爪上,双眼紧闭。好狗护家心切,对来客理当异常警觉。而勒布甚至对人也不感兴趣,它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也相当了解人的习性:人再怎么贪婪,都不会蹿进羊群,毫无节制地生吞活剥能到手的每一只羊。

短打扮的知青如果来串营子,远远听到下马的响动,它会把一只眼睛睁开,另一只眼睛仍旧闭着,用睁开的那只扫一眼,立刻又闭上,连一声都懒得叫唤。那意思分明是:“都是你们的同类,跟我也没关系,还是省省力气吧!”穿长袍的牧民来了,它还是趴在老地方,只象征性地叫几声,连头都懒得多抬几下,更别说站起来了。如果牧民带着狗来,那它就不得不站起来了,抖擞起老精气神儿,摆一副威武的样子,叫唤几声。意思是:“你这条外来狗不能侵占我的地盘,否则有你好瞧的!”甭说,勒布挺起胸膛,也确实是条雄壮的狗,个头儿高,胸脯也宽。可它不过是对入侵者作作秀,表示一下威胁而已,很快又趴下来,继续闭目养它的神去了。它心里特别有底儿:这是它的势力范围,别的狗不能抢占。

三四条小狗逐渐长大,见着吃食便一拥而上,争抢得格外厉害。勒布可能是为发扬长者的风度吧,不愿也懒得跟它们抢食。等那几条狗吃剩下了,它才懒洋洋走到食盆儿跟前。这就苦了它了,总吃不饱。

勒布自有解决饥饿的法子。

大夏天,艳阳高照,气温一下子蹿升得老高。那些小狗吃饱喝足后,就到包儿的背阴面靠着,四条腿儿一伸,露出肚皮,悠哉美哉地睡起了大觉。总趴着的勒布这时却晃晃荡荡站起来,伸个懒腰,慢吞吞向南边的小山坡走去。

顶着骄阳,它来到獭子洞跟前继续“睡觉”。

獭子不能一天到晚总在暗无天日的洞里呆着,要出来觅食,吸几口新鲜的空气,甚至在太阳下嬉戏。探头一看,洞外趴着一条老狗,警惕性自然提高了,随时准备逃回洞内。勒布呢,睁一眼闭一眼,用那一只眼睛看了一眼又闭上了,它一动不动。

瞧见老狗总趴着“睡觉”,獭子自然放松警惕,试探性地叫唤两声。狗仍旧不动。獭子放心了,终于跳出洞来,走到两个獭子洞之间……这时,勒布突然蹿起来,比弓上发出的箭还快,射向那只獭子……

獭子到嘴了,它却不忙着吃,而是叼着战利品回转包儿前。那些小崽子跑过来了,显然做着分一杯羹的好梦。老东西不干了,立刻把牙呲了出来,告戒那些小东西:我可不是睡猫,是你们的爷爷!在抖擞起威风的老狗面前,小狗们只有夹着尾巴,退避三舍。

然而,只要我们发现了他嘴里的獭子,一伸手做拿的姿势,它立刻乖乖把嘴松开。在主人面前它不护食,更不呲牙。当然,我们这些做主人的也不能太没心肝儿,知道它一直吃不饱,就从獭子上剔下几片儿好肉,把剩下的扔给它吃。

只要一到夏天,我们包儿就沾足了勒布的光。男生都是大肚汉,又不懂得计划经济,牧区在秋末大批宰羊,我们冬天就敞开肚皮吃,甚至一天造一只羊,到来年夏季,存的肉也就吃得差不多了,放在哈木车里剩的,天天经风雨见太阳,基本都发了臭,只能捏着鼻子吃。自从有了这条老狗,我们包儿经常有新鲜的獭子肉吃。勒布虽然不是天天都有收获,但起码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能抓回獭子。

它也挺不容易,有时在大太阳底下暴晒,半天还是一无所获,渴得只好回来找水喝。解了渴,又继续它的守洞待獭子行动。出大汗费尽力,好肉却填进我们这些谗鬼的肚内。当然,还有怜惜它的一点儿心思,更有懒得全剥皮的缘故,它才有剩下的獭子肉吃。

勒布仁义,从它嘴里夺食的人显得有些贪了。为此,我们还讨论过狗与狼的区别。狗对主人忠心耿耿,只要主人要,它就倾其所有。而狼的本性则是贪婪,你想从它嘴里夺食,门儿都没有!譬如一只狼咬着一只羊,你要手里没家伙,想把羊从它嘴里抢过来,那它会冲你呲牙,做出要攻击人的姿势。当然,除了疯狼,还没听说过真攻击人的。

一天晚上,轮到知青木头下夜,一听见勒布狂叫,他赶紧跑了出去。只见一个发黄的东西按着一个白的:定是狼来攻击羊群了!他发狂似的大叫起来。听到他声嘶力竭、有些疯狂的喊声,我们几个抄起家伙都蹿了出去,有拿棍子的,有拿马鞭的,甚至有忙乱中抄起粪铲的。狼听到木头的喊声却不逃跑,而是把那只羊拉到哈木车底下,对手无寸铁的木头呲牙……直到看到哥儿几个都出来了,它才舍弃猎物逃窜。跑出一箭之地,这家伙仿佛还在恋恋不舍,又停了一秒,回头看一眼被它咬倒的羊,这才刺溜一下往远处逃遁。

说起我们包儿的老狗,怎么又提起狼来了?在牧区,狗和狼本来就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它们是一对天敌。狗是牧人的好助手,狼是牧人的敌人。

勒布毕竟年事已高,后来老死了。但我常常会想起这条仁义的老狗,甚至在梦里屡次看见它:毛茸茸的头懒懒地趴在两个前爪上,睁一眼闭一眼,眼神独特,透着见多识光的睿智……

我见过野外生孩子

现在的孩子生得金贵,尤其城里人,胎教不但重要,产前歇、产后歇更属天经地义,前前后后歇个半年一年都正常,甚至还设母婴病房,给爸爸歇产假……

我第一次瞧见生孩子却是在野外,天空飘着稀稀落落的雪花。

1968年至1969年冬,我已经到牧区插队整一个年头儿,全队又一次准备迁徙。一到雪盖住了草场的季节,靠天吃饭的游牧人搬家就特别勤。草不长了,牲畜又一天天衰弱,当地上的草被啃得差不多时,就必须到别处走牧。当时,我们队索米亚家劳动力吃紧,搬家时缺个赶羊的羊倌儿,队里遂抽我去他家帮几天忙。

他家只有三口人,除了老婆还有一个50岁出头的姐姐。他老婆包万怀了几次孕,看过不少蒙古大夫,吃过许多草药,一直没能治好,却坐下了习惯性流产的毛病。两人都已30多岁,膝下还没有一男半女。

1968年初春,“6.26”的大夫下放到东乌旗,我们牧场也下来过几位,骑马到蒙古包为牧民瞧病。其中有位女大夫,估计原先是妇产科的,下放后一直当万金油使用。这回见到不能生育的包万,总算专业对了口,给瞧得特别认真,一连4、5个月不停往她家跑,为她开方子、送药不缀。这期间,她不但怀孕,还终于保住了胎。到我们搬家时,女大夫早已离开,包万的肚子挺得老大,眼看要生了。

正是由于这一原因,索米亚才向队里请求支援,希望有个男劳力能帮忙轰羊、搭包儿、铲盘子(铲除营盘上的雪和草,好把蒙古包搭起来),在百乱中搭把手儿。

索米亚的姐姐一辈子没出嫁,跟着弟弟过。她可不是一般女流,曾是牧场为数稀少的女马倌儿之一。男人当马倌儿都是牧民中的佼佼者,何况在牧区地位低下的妇女!虽然出了名的能干,可她的模样实在不敢恭维,有几分像童话中骑着扫帚的老妖婆。甭看她长得面貌挺凶,人性倒是极好,待人大方、善良、热情、心直口快。

我和她关系不错,管她叫额格其(姐姐)。有一次,我俩聊天,说高兴了,她曾有点儿得意地向我吹:你说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那时正主动夹着尾巴向贫下中牧学习,心里虽然觉得这牛吹大了,譬如你知道北京吗?见过天安门吗?可我不愿伤她的自尊心,只是抿着嘴儿笑。蒙古人一般都比较实在,她比一般牧民妇女也确实见多识广,否则不会这么自负。

搬家的头一晚,我就住到了索米亚家。那天天气还可以,天空瞧得见几粒星星。与额格其吹了一阵牛,大家都睡下了。第二天,天还没大亮,都爬了起来,一起拆包儿,将东西往牛车上装,就连大肚子的包万也没闲着。距离新营盘有60华里呢,非抓紧时间不可。

上马的时刻,我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竟然所有的星星都藏了起来,今天的天气看来不善!

刚开始,是挺着大肚子的包万牵着头牛往前走,我赶着羊群跟在后头。走了大约五里,我发现牵牛的变成了额格其,包万坐进哈母车里去了(带棚子和毡垫坐人的车)。

时间快正午时,走了还不到一半儿路程。牧民有个习惯,中途要接替羊倌儿喝茶,让他们填填空肚子。索米亚按时到羊群来接替我。我赶马来到车队前,刚喝了几口额格其递给我的温热茶水,嚼下几小块奶豆腐,还没塌实地喘口气儿呢,便听见坐在哈母车里的包万发出轻微、压抑的哼叫声。

额格其的神情突然变得异常严肃,把手里的东西麻利地放进身边的牛车里,迅速牵起头牛的缰绳,把一长串牛车牵离车道。所谓车道,是牛车行走轧出的三尺宽左右的车撤印记,并不是正规的道路。她把牛车在原地转了一圈,围成一个圆形,然后把牛都卸下来,栓在车辕上。

我好生奇怪,这是干吗啊?脚下却不由跟着她走。这时她发话了;快,帮着我把那辆牛车上挡羊的哈那卸下来!她的声音急促、威严、不容质疑,甚至带着某种期待。

那时,羊还没有实行圈养,晚上卧于蒙古包外,在它们的外侧拉开几扇能拉伸的木制叫哈那的东西,上面铺几块破毡子,宽度充其量也就能遮住一面儿,多少挡一挡风雪,仅仅象征性地对狼构成一点儿威慑,所以离不开人下夜。

我帮着把哈那卸了下来,按她的指点,把朝着哈母车的方向挡住了。此时,天已刮起三、四级的风,是牧区常有的风力,可也不算小,天空飘起零落的雪花……

羊群离车队不远,索米亚发现情况有异,立马儿把羊往牛车边圈,来到附近后他问姐姐:怎么啦?额格其回答:你老婆要生了!听了这话,索米亚满脸紧张、兴奋地把头转向我:我们家那口子要生了,我得去找扎那额木琴(医生)!当时连部有位年轻的男助产士,名字叫扎那,牧民都管他叫扎那医生。索米亚嘴里嘀咕着“扎那额木琴白那”(扎那医生在哪里啊),顾不上多说什么,策马远去了。

只剩下了额格其与我,她的神情相当镇定,我则手足无措。她指挥我和她一起来到一辆车旁,上面用荆条编着个囤子,是放零碎儿、破烂儿的车,中间压着几层没用过的毡子,最底层是羊皮。她叫我帮着拉出毡子,她从底下拽出了好几张羊皮,然后把两张递进了挡着毡帘儿的哈母车里,又把一张放在了那辆车底下。

哈母车最多一米五长,包万的脚已经伸在了外面,上头穿着毡靴,却露着两条白花花的腿。帘子半挡不挡,天空飘着雪花,我看得似清似不清,只听到包万呦呦的叫声,看到车底下的羊皮上慢慢有了红的血、黄的羊水……额格其的头时而伸进车里,两个女人用蒙语在交流,我听不懂。估计就是用汉语,我也未必能弄明白。

那年我刚满18岁,生理卫生知识肯定没学过这些。木立在当场,我满心好奇,心咚咚跳得很猛……

忽然,我听到了哭声,孩子出生了!这句话我懂:是个男孩儿!额格其又在唤我,说装陶那(蒙古包的顶子)的车里有半壶水,让我赶紧拿过来。她把手洗干净了,用手将孩子的脐带拉断,剩下大约20公分的长度,她盘在了小孩儿的肚皮上,用羊毛把孩子的脸擦了擦,将孩子包裹在羊皮里,递给了我。孩子在我手里哇哇哭,望着那不怎么干净的小脸蛋儿,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手竟然在发抖。

幸亏额格其麻利地将一张羊皮塞在包万的裤裆里后,把孩子马上接了过去,不久又递到了他母亲手里。

我松了一口气,一边帮额格其收拾东西,一边忍不住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不用剪子剪断脐带啊?她回答,用手拉断,脐带就变细收紧了,好收口儿。

额格其果真见多识广,我算服气了!

羊群已经四散,我得赶紧骑马去轰羊了。快到目的地时,索米亚领着扎那医生来了,其实已经不需要他。我心里不由替他们一家人感到万幸,终于有了下一代,也幸亏顺产,如果难产,就是扎那来了,估计也是束手无策。

第五章我生活中的险情与淘宝

我险些成为“内人党”发展对象

我们离开北京那会儿,刚开始实行早请示晚汇报。现在的年轻人肯定不知道这指什么,需要老辈儿给他们补上红色记忆这堂课。所谓早请示晚汇报,就是每天早起之后与晚上睡觉之前,都必须诵读毛主席语录,向他老人家汇报自己的思想,狠斗私字一闪念什么的,在吃每顿饭前都要高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永远健康”……很像基督徒对着上帝祈祷与忏悔并进行每日每餐的谢饭祷告。那时候,毛主席就是全国人民的神,新中国的上帝。因此,在到牧区的路上与住在场部的那些天,我们队的知青每日请示不误,对个别抵制这种行为的其它队知青看着很不顺眼,觉得他们离反革命的距离相当近。

我虽然没有为革命牺牲一辈子、坚决扎根牧区的决心,但在大是大非上是绝不敢冒头儿唱反调儿的,我出身不好,自觉没有这份资格,只能随大流。

住进达瓦家后,我仍旧不敢掉以轻心。语言不通,第一天早上起来,我就拿出红色的语录本冲着达瓦晃悠,他们一家子却没有任何反应。说实话,我当时一下子就松懈下来,甚至长出了一口气:既然人家最穷的贫牧都不搞这一套,我何乐而不为?

牧民虽然不搞请示汇报这一套,学习还是照例有的,分班组进行。那时,差不多每个礼拜有一两个晚上,大家都集中在一起,学习最新指示或老三篇等(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及《纪念白求恩》)。有点儿文化的牧民用蒙语读,开始有会汉话的牧民为知青做翻译,到后来我们基本能用蒙语会话了,就少了翻译这一层。当然,除了肯钻研的知青,在很长的时间内,大多数只能懂个大概其。需要声明一点,那些常用词汇,比如“万岁”、“长寿”、“红太阳”、“贫牧”、“牧主”、“大批判”、“阶级斗争”等等,凡属于那个时代的常用语言,没多久,我们用蒙古话也能说得滚瓜烂熟了。

班组会上除了学习,很多时间是搞批斗牧主与忆苦思甜。第一次批斗会上,批斗的是牧场最大的牧主之一彭次格的老婆子,彭次格则早已做了死鬼。贫牧们纷纷积极发言,揭露她们家当初是如何欺压贫牧的。牧主老婆子的嘴却相当硬,一副不肯低头的模样,还敢嘴里反驳,说她根本没欺负过贫下中牧,曾经给了谁谁多少多少羊……一笔笔记得门儿清。因为刚下队,自然由会些汉话的组长为我们做翻译。

牧主老婆子的死硬激起了我们几个知青极大的愤慨。那晚,我刚刚在苇塘迷路不久,两只手都冻坏了,手上戴着达瓦老婆给我做的手捂子。我当时气愤地跳起来,用戴着手捂子的手打了牧主老婆子几下,劲儿不算大,隔着厚厚的手捂子,没叫她受多少皮肉之苦,但表明了我对阶级敌人像冬天一样冷酷无情的态度。

回家时,我和波音那走一路。他对我说,贫牧根本没有那么大的仇恨,组长翻译得不对头,不是那么回事儿……那一刻,套在手捂子里的手热辣辣地痒,是伤口在痊愈的过程还是心里感觉不对头?

半年多后,班组开忆苦思甜会,有个老牧民在会上声泪俱下,说过年的时候,牧主只给了她一只羊……听到这儿,我忍不住乐了,对身边的知青小冯说,给了一只羊呢,她那还叫苦啊!小冯当时的脸就拉成了棺材板儿,严厉地对我说:你出去!

出去就出去,我说的是实话嘛!我不以为然,大大咧咧走了出去。

干活中,经常接触到牧主、富牧及其子弟。他们大多会点儿汉话,多少能够与我交流。从小,我所受的教育就是地主都是恶霸刘文彩,吃贫下中农的肉,喝贫下中农的血,一脸狰狞,统统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可在与这些人的接触中,发现他们不少都很能干,对人也和善,感觉他们和内地的地主似乎有所不同。从此,在批斗他们的会上我就不再发言。散会后在底下有时还说点儿怪话,散布些小谬论,比如说某某牧主的儿子很能干,是摔跤能手……

不久,队里的知青开始传言,说我观点极右,甚至思想反动……有的知青开始对我翻起了卫生球儿眼。

1968年,革委会大联合时,东乌旗向我们场派来两名干部,其中任革委会副主任的叫多哥拉。

牧场那时没有电话更没有互联网,但消息在马蹄子上传得也不慢,场部的人也都知道我对机械感兴趣。多哥拉听说我善于摆弄各种玩意儿,有一次我到场部,就把一只坏了的马蹄表拿来让我修,还真叫我鼓捣好了。副主任当时就眉开眼笑,当着几个人的面夸我,说我将来大有作为,可以开个修理部……后来我去场部,他还请我吃过几次便饭。

多哥拉在副主任的位子上尚未坐热,就赶上了“挖肃”,他理所当然成为了“内人党”。我们队有几位在“挖肃”中相当积极,其中包括小冯,挖肃期间他频繁出入场部。一天,我俩一块儿走,他说,“内人党”太多了,简直挖不完……我又说起了怪话,我说:挖不完?不挖不就没有了吗?听了这话,他的脸又一次变成了棺材板儿。

后来听说,由于我和多哥拉曾经有过接触,在审问他时,我们队有知青竟然主动问他,你是不是把兴国发展了?

当时,我们牧场的知青分为两派,一派是造反派,后来成为挖肃派;一派是保皇派,后来是挖肃的消极派。消极派后来常驻场部,把挖出来的“内人党”统统接管过去,也不让打人了……多哥拉立时翻案,连自己是“内人党”都不承认,发展我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我侥幸没有成为“内人党”的发展对象,却与追求进步的知青拧巴上了,和同包儿的几位关系也逐渐紧张。由于处不来,两年多后,我转到了其它包儿,从此不再放改良羊,而改为放本地羊。

淘宝生活

1969年,我放羊已有一年多。与包儿里的人合不来,开会时常见的也不过是组里那几户牧民,休息时最多去牧民家串营子或去场部转转,喝得几乎是同样味道的奶茶,从场部也只能买回质量低劣的水果糖或我们叫做“大齿轮”的月饼,水果糖粘牙,比含在口里立刻化开的大白兔奶糖差远了,月饼更是硬得像铁,有股子刺鼻的胡麻油味儿……十天半月见不到一张新面孔,生活单调无趣,更找不着说话的人……我心里时不时仿佛有羊蹄子在乱刨,熬不住的烦闷时常冲到脑门子,总想干点儿什么,追求一种较为刺激、新鲜的生活。

好在四天有一天自由活动时间,到了那天,我就骑着马,毫无目的四处乱转。我特别爱到从没人去过的地方转悠,荒滩野丘陵,天高皇帝远,我能充分享受清新的空气,自由自在的感觉,更有着探险的冲动。逢到那天,我有时甚至彻夜不归。这又惹了麻烦:同包儿的人认为我又丢了,“兴国格结”会随着马蹄子乱跑。当时讲的是集体主义,我却太过散漫。回来后,他们瞧我一副大大咧咧挺自在的模样,自然要用白眼仁儿瞪我。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年轻气盛,也太不为别人考虑,这恐怕也是我和不少知青处不来的原因之一。

我常去的是从没有人去过的山里头。越走草越茂密,人迹罕至,连牲口的蹄印都见不到,马蹄过处,飞起被惊扰的虫类,许多我都叫不上名字来。

骑马累了,我就牵着马不停往前走,身后留下一片倒伏的乱草。天热时,迎面是嗡嗡叫的蚊子,吸一口气,甚至能钻进鼻孔,马也被搅得左晃右踢,响鼻不断……天寒时,白皑皑的雪在金色的阳光下,刺得眼睛微微发涩,眯着眼睛,只听见沉甸甸的毡靴与马蹄踏碎厚重积雪的嘎嘎声……

说起来,我也不是毫无目的乱转悠。小时候,听说过不少地质勘探队员的光荣事迹,他们不辞千辛万苦,为国家寻找稀缺矿藏,我一直觉得他们特别了不起,打从心眼儿里佩服。所以,每次出门,我就有意模仿心目中的地质队员,拿上个布口袋,在山里低头紧踅摸,捡拾回来各种不同的石头。得空时,再拎出来摆一溜儿,摸摸这块,捏捏那块,仔细验看半天,顺便向包儿里人展示展示我的成果,可人家并不欣赏,甚至有的还会冲我撇嘴。

后来,兵团接管了我们牧场。一天,我又满处乱转,竟然发现了一块黑紫色的石头,仿佛久未吃到的玫瑰香葡萄的颜色,晶莹剔透。我迎着太阳举起来,五光十色,煞是好看。我小心翼翼装进口袋里,拴在了马鞍子后头。再也无心恋战,立刻兴冲冲往回走。

捧着这宝贝,我得意洋洋到处显派,还拿着它划玻璃,玻璃上竟然出现了轻微的划痕,硬度显然比玻璃高,不是宝石又是什么?看来我这次真寻到宝了!

不久,“兴国捡到一块宝石”的消息居然传到团部,团参谋也屈尊来到我们包儿看新鲜,仔细瞧了半天,也说不出啥名堂,遂从我捡拾的大小宝贝里头挑走几块,说要拿到地矿部门做化验,其中当然包括那块晶莹闪烁的黑紫色石头。

过了些天,参谋又来找我,这回他也很兴奋,拍着我的肩膀说:那块石头是紫水晶,若能找回一块……他用手比划着大小,起码值二三十万,据说这里可能有水晶线呢!

这次,他是带着司机开吉普来的,要拉着我去寻找矿源。能为国家找到宝藏,我觉得特光荣,看谁以后还敢说我落后、反动!

不料运气仍旧躲着我走。草原上基本没有标志物,丘陵起伏,草场往往连成一片。我当初捡到块水晶,只觉得新鲜好奇,匆忙间也没在那儿做任何记号。因此,我们在野地和山里整整转悠了两天,却再也寻不到当初捡水晶的地方。团参谋失望地回转团部,我也似泄了气的皮球。谁叫我一时激动,不好好记住捡水晶的地方,怎么就没想到做个记号呢!后悔药没得吃。

以后,我还在旱獭子洞里捡到一块像煤的东西,挺大的一块,我拿回包儿里,却没舍得烧,到底也不知道是不是煤。

多年后,果然发现我们那块儿是出煤的地方;水晶线却止于传说,至今没有新发现。

探险探到炸伤手

老牧民告诉我不少苏军的旧事、趣闻,这引起我极大的兴趣,甚至勾起我淘宝的强烈欲望。我想,他们总会在草原上留下些东西或痕迹吧?

离旧场部两、三里地,有两条一米多深的沟,南北走向,宽十来米,草密实的地方深点儿,沙窝子地就浅点儿,与东西走向、不规则的成吉思汗边墙交叉,但笔直、笔直,仿佛从人的眼前直砍过去,在地上画的一条直线。据说,那是1945年苏联红军从蒙古出兵到东北打日本,坦克经过牧场时轧出来的。我估计苏联人真在地图上画过一条笔直的线,所以现场才有了这么两条直楞楞的沟。能轧出这么深的沟,说明驶过去的坦克不少,而有坦克就有相应的陆军部队,苏军的实力可见一斑。

因为战争中通讯畅通极为重要,据说苏军一路走一路架设电线。可战争一过,牧人过的是世外桃源般的游牧生活,电线杆子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堆木头,三三两两陆续拔起来,不知道是做了搬家用的牛车,还是当劈柴烧了。我们来的时候,电线杆子早已从草地上消失多时。

还据说,坦克、卡车当时多极了,烟尘滚滚,令人眼花缭乱,像土龙一样横扫过去。由于路途遥远,当然有抛锚的。坏了,有人在路上粗粗修理一下,修理不好的继续拖着走,都拉到一处洼地,由专人集中修理,但还是有不少修理不好的汽车甚至坦克扔在了当地。等这些当兵的走了,车就横七竖八堆在洼地里。都去东北了,哪里还能顾及这些破烂儿!

牧民却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回来。刚开始,只大着胆子过去瞧一眼,谁也不敢动一个指头。直到冬天,还是没人来拉。就有个别胆儿壮的去到洼地,把汽车轱辘拆下来,改做自家车的轱辘。当时,大车由四匹马拉,牛车用一头牛拉,基本都是木头轱辘,胶轮大车属于稀罕物儿。木头轮子在坑洼不平的草地上跑不快,还总爱散架,有了胶轮就方便多了。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转年,大家蜂拥而上,把车上的轱辘和能利用的东西都拆净了。草原经常发生火灾,火灾后草长得更疯,洼地后来就全被荒草掩盖了。

但每次那里着火后,总有些东西露出头儿来。有人在路上捡到过叫不上名儿来的仪器、手摇电话机的壳,甚至撞见过手枪。当然,手枪早就锈得不能用了,可长了绿毛的子弹擦巴擦巴还能派上用场。

夏天,在高勒草场放羊,听牧民跟我讲过,苏军的飞机经过,曾在那里投过弹,还往道尔基王爷所在的乌拉盖投过几颗。

我真在高勒见过一枚未炸开的,半扎在草丛里,上面有铜箍。年少不知啥叫怕,我拿着斧子跑过去,想把铜箍砸下来。砸了半天,也没下来,只好掉头回去。后来再找,那颗炸弹竟不翼而飞。兴许,叫更有本事的拿去了,还是我又迷路了?

放羊时,我还在沙窝子里见过一辆报废的坦克,发动机已然被拆,里面还有柴油。我想拽出来,于是去场部找了位拖拉机手,拖拉机拽了半天,竟然纹丝不动,也只能作罢。

那年夏天,我终于下了决心,连续放了三、四天羊,攒够了假后,我向包儿里其他同学请假,告诉他们我要出去三、五天,最多一个礼拜。我打算沿着这条坦克轧出的路探险,看能不能循着这两条沟找到什么宝贝。我一直对机械特别有兴趣,只要与机械沾边儿,我就觉得都是宝。既是探险,不能没有准备,我在马鞍子上绑了件雨衣,拿上水壶、刀子和斧子,大清早就奔着东南方向出发。

沿着沟走,来到一个叫走马山的地方,听说那里曾经有所日本人的学校,由日本重兵把守。苏军当然在这里投掷过炸弹。如今,这里连废墟都消失了,只见一片桦树林,树干已经长到碗口粗细。这片树林很奇怪,远远望去成菱形,横竖对角均成行,一看就种得特别规矩,只有严守纪律、刻板的日本人才能这么讲究。

刚开始寻宝不甚理想。沿着那条沟,我只捡到一团电线,已经朽坏,毫无利用价值。走着走着,突然发现阳光下有亮点儿晶莹闪烁,赶紧下马查看,是一把不锈钢餐刀,刀柄却已烂了。我擦干净,装进书包里。又走了一段儿,竟然发现一辆四轮马车的车架子,上面的转盘还在,转盘上的板簧还挺好。那是一种弹簧,俗话叫弓子板,材料是种不错的钢,能打刀子,我自然当宝贝塞进了书包。脚下又听到咣当一声,我瞧见了一顶钢盔。捡起来仔细看,与房东家喂狗的那顶钢盔一样。我喜好研究这些玩意儿,知道房东家的那顶德国造儿叫斯德海姆钢盔,这是打刀子的绝好材料,我赶紧擦巴擦巴扣在脑壳上。还不甘心,继续前行,遂有了此行的最大收获,捡到二十多颗82迫击炮弹。

迫击炮弹大约20公分长,直径82毫米,称为82迫击炮弹。我听说过一则顺口溜:"82炮瞎胡闹,打不响,往外倒,倒不好,吓一跳。"意思是说这种炮弹的质量不咋地,为了安全,临到发射才往里装引信,却也有瞎火的时候,只好把炮筒子扛起来,往外倒炮弹,但炮弹的头儿不能冲下,要有一人两手做筒状在底下接住,若是炮弹不小心掉到地上,就有可能倒响。遇见这种背运事儿,也只能战战兢兢,听天由命。

我却想都不想就把炮弹三三两两拴在了马鞍子后头。马鞍子后面都做有一些专门拴东西用的牛皮条,蒙语叫"干其卡",我就是用这些皮条系炮弹的。已经连续在外野逛了几天,该回去了。

炮弹就这么滴楞溚楞地挂在我的屁股后面,天不怕地不怕的二杆子得意地骑在马上,马一路颠簸着回转包儿内。我居然没有想到随时有爆炸的危险,几十年后才感觉到了年轻时的荒唐。算我命大。

到了包儿内,头一件事儿是吹嘘我头上的钢盔。我跟老福说,瞧见没有,这顶钢盔?货真价实的斯德海姆,子弹打不透!

老福一撇嘴,你这小豆包儿就吹吧,一口气还能把牤牛吹上天呢!他是老高三的,向来不怎么瞧得起我们这些初中生,老管我们叫小豆包儿。

我的自尊心显然受到伤害:你要不信,咱们可以打赌!你手里不是有枪吗!

行啊!老福慢悠悠从哈那上摘下自己那杆枪,信心十足地拍了下枪柄。两人走到包儿外,后头自然有几个瞧热闹的。我把钢盔放在一百米开外退了回来,老福举枪瞄准,很有些不慌不忙。只听啪啪两声脆响,我俩一前一后走过去。我在前,很紧张;老福在后,仍旧从容。拿起钢盔一看,上面竟有两个被击穿的眼儿。看来,根本没我想象的结实。

输了,也只好按事先的赌约,连续多做两天饭。我们是轮流做饭,一堆男生扎在一处,得懒就懒,将做饭视为畏途,这就算最严厉的处罚了。

这破钢盔丢人现眼,我只有砸碎了解气。可没想到,由于是弧型的,砸碎了也难。只好拿到铁匠那儿,烧红了,想煅成啥模样就是啥模样,打成刀子当然不成问题。

显派钢盔以失败告终,还是不甘心,我又开始向大家炫耀我那二十多颗迫击炮弹。我说还能炸,有人说都多少年了,做你的美梦去吧……争议没用,又开始打赌。找来个钢扦子,用铁丝把几枚炮弹的尾翼栓上面,放在二百米远的地方,下头放上柴火,点燃了,骑上马赶紧跑。因为是夏天,不是防火季节,所以才敢这么蛮干。火真烧了起来,我们趴在远处观望,嘴里并不歇息,有的说肯定爆炸,有的说绝对没戏……鸡一嘴鸭一嘴正争论,火苗已然瞅不见了,只剩下红火和风一吹刮起的烟灰。说要爆炸的逐渐没了底气……

突然,一股黑烟升腾而起,接着响起巨大的爆炸声,我们张大嘴巴息声屏气,这工夫,一枚碎片已从众人头顶掠过……一切归于平静后,我们走过去观察,连那个钢扦子都炸弯了,爆炸看来威力不小。

这回我得意了,打赌得胜,由失败者做饭,起码有好几天,我可以做甩手掌柜。

又连放了几个月的羊,1970年以后,我就去搞基建打井。有天晚上,吃完了饭,闲得无聊,想起上山打石头实在吃力,能不能有发明创造,省些力气呢?我想起开山炸石采用爆破手段,迫击炮弹的爆破力不小,能否自制炸药?我于是对剩下的炮弹开始"研究"。

我从存破烂儿的牛车里翻出一枚,在羊油灯下开始"研究"。这回,我给自己定的"研究"主题是拆除炮弹的引信。小时侯,有关武器的书和照片看过不少,不能说一无所知,可完全没受过正规训练,只是胡乱鼓捣。捅咕捅咕,爆破管已经被我拆了下来,只剩黄豆大小的引信还没拆除。开膛破肚后我把炮弹扔到了包儿外,小小的引信就在我的左手上安放,它兴许对我的不安分恼怒了,突然在我的两个手指之间爆炸……

脸和手都被炸伤,血流得稀里哗啦。我用右手摸了一下眼睛,还好,眼球还在,能看见东西,但左手的指甲全炸没了,拇指和食指的第一节也全炸飞。从此,我的左手有两个指头短了一节儿。万幸,并不怎么影响干活儿。

从小,我就爱折腾。总以为懂得修理收音机,又看过几本机械书,十八般武艺都掌握了。精力过于充沛,又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消耗过剩的精力,我只有无知者无畏地瞎折腾。年龄不大,却早已见识过死亡,把生命看得很贱,因此,也没把自己的命当作啥宝贝,活一天混一天,很有些把命别在裤腰带上的气概。算我命大,只是小小的引信在我手里爆炸,如果是一颗迫击炮弹,后果将不堪设想。

包儿里的同学当然觉得我不可理喻,但还是帮我找来赤脚医生包扎,然后替我将那些罪魁祸首们统统埋到了地底下。

第六章基建岁月

在牧区,除了放牧还有干杂活儿,主要是春夏搭棚盖圏,秋天打草,冬天打井,后来还包括种菜。都属于力气活儿,需要卖大力,出大汗。兵团没来之前,基本属于牧主及其子弟等专政对象的专利。当然,不能由着他们为所欲为,必须要有成分好的人监督着干,于是有了羊群里的骆驼,充骆驼的角色往往是一两位贫牧或几位知青。

俗话说打小儿看到老,从小兴国就坐不住,爱折腾,因此,单调的放羊生活实在不适合他的个性。折腾人屡出折腾事儿。大约三年后,他不再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干杂活,而是利用缺人手的机会,主动进入了长期干杂活儿的行列。

甭看兴国属于落后分子与另类,但同所有的知青一样,那时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特别是在兵团给我们描绘出光明远景、远大前程后,更是干劲冲天。在这一过程中,他曾相当的投入。毕竟,这不是日子似乎永远一成不变的放羊,不用日夜守在孤独中煎熬。干杂活儿是大家一起上,起码人气儿旺,甚至还能接触到兴国深爱的机器,这特别对他的胃口。所以,即使叫兴国扮演骆驼,他也会自觉不自觉地忘记自己的身份,混在劳动队伍中,“只知拉车,不知看路”,往往将阶级斗争甩在脑后。

苦干巧干忘我挖井

1968年下半年,兵团正式接管我们牧场后,不断做出美妙之极的种种远景规划。

一次开会,副指导员给我们做动员报告,手拿五六篇儿讲话稿,滔滔不绝。他说,我们大队今后不叫连队改为红光村了,将来要发展成几千人规模的村落,从此不再住蒙古包儿,要盖大批的房子,建定居点儿……进而说道要开多少亩荒地,实现粮食自给自足,还要搞公路网,发展多少辆汽车,建立流动银行……若干年后红光村要发展为红光镇,实现电气化,甚至不排除建飞机场,一星期将有两次航班……当时,额仁一星期两次班车都不能保证,天哪,一星期居然有两次航班!这些个说辞确实有点儿天花乱坠,像小时候吹的肥皂泡,但透过五光十色的泡泡儿看上去很美,从小在飞机场长大的我不由砰然,心向往之。

远景规划需要落实,1970年上面拨了点儿钱,名为小水利投资,当年不花立时作废。落实到我们连是计划打出20口井,连部立即抽人行动起来。知青们积极性最高,很有些一不拍死,二不怕苦的精神,放牧也放腻了,不少人争先报名,这其中当然落不下我。

当时属于手工挖井,与机械打井区别甚大。发展到后来更是用汽车钻打眼儿,汽车驮着个简易井架,比钻井架要小。到达预定打井地点,将架子支好,开动汽车发动机,把钻杆一节节接上,直接往下打窟窿。从下管儿到把眼儿打好,前后不过十五分钟,一口压水井就能出水。

我们队共抽出六名知青,由于要轮流回京探亲,在岗位上一般保持四人左右。

原先,只在连部和特定的几个地方有井。例如,牧场中心点儿有过一口井,专为三个大队灌羊(给羊灌药,杀寄生虫)而预备,为此还盖了大石头圈。由于三个大队距离远,从未集中灌过药,都靠各自土办法解决:现挖一个土池子,铺上一块大苫布,用牛车从河里或泡子里打水,然后加药。

牧民基本不饮井水,冬天喝雪水,其它季节用河水、不含硝的泡子水或泉水。由于带羔子母羊(撒哈)走不远,春天往往把蒙古包扎在泉水附近。我们大队有个泉眼,1968年还不断往外冒水。69年兵团来到,想搞成一口正规井,就将泉眼扩大,砌上石台儿。这一正规,反而坏了,据说是把泉脉还是啥弄断了,从此不再冒水。另外还有几个泉眼,我们到牧场时已经干涸,(可能是由于地下水位下降的原因吧)到1970年,这些干窟窿一律被填平了。

虽然脱离放牧,我们仍旧住在蒙古包儿内。打井从秋天已经开始,必须赶在上冻前挖到流沙层,天冷上冻就挖不动了。

知青到底有点儿知识,没有打井师傅跟随,我们就不耻下问,还找了本儿《看土找水源》来研究,个个学得认真,每每还做笔记。经过多次讨论,我们照葫芦画瓢,一条条整理出来,最后弄出了一整套打井程序。

首先定方位。毕竟学过点儿几何,知道用经纬仪可以测量地形高低,那年头儿物资匮乏,找不到现成的经纬仪,只是采用经纬仪的原理:一人站于远处,手持二米来高的木棍儿立在地面,上头绑一白布条儿,叫待测点;另一人用三根木棍绑成三角交叉,交叉处放上从木工那里借来的木工水平尺,一只手把住水平尺,让水平尺上的气泡尽量保持在中间,也就是水平尺保持水平,眯着一只眼,从水平尺的上平面看过去,瞧那白布条儿在上方还是下方。人眼的高度已知,大约一米五左右,白布条儿在上方即为高点,在下方为低点。找到了低点,用铁锨挖几锹,把土拍散了,仔细研究土的成分。土质纯不可能出水,若土中含有大粒儿沙子,兼有小鹅卵石,出水的可能就大。原理是滴水穿石,相对光滑的鹅卵石往往由水流冲刷而成。

一旦确定好打井方位,开始用锹往下深挖,起码挖到一个多房高,才能挖到流沙层。出不出水都不能再继续了。打井很有讲究,如果在上冻之前挖出水来,流沙就会坍塌,上面的沙质土也会跟着塌下来,那就白挖了。

抢在上冻前,我们一共挖了25个坑,谁都不能保证每个都出水,所以多挖了几个。因为经过前期认真准备,我们的成绩相当不错,25个坑打出21口井,成功率达84%。

下一步是备好井盘。井盘是木工做的半成品,木榫已然做好,合榫后成六边形。每个井盘的半成品是六根长木头,要用牛车拉到未完成的井沿儿旁。由我们对好榫,做成圈儿,一个个放置在井口边。

第二步是找有岩石的山打来石头。片儿石好打,用钢钎子顺着石头缝连凿带撬,能下来一片。成块儿的大岩石比较难办,只能抡大锤,挥汗如雨,费力开采。

好在草原广阔无垠,山上的石头有的是,大石头起不下来,就寻找片石儿多的地方。

有座山叫色勒崩哈达,像一座古代的城堡,整个儿由岩石构成。我们在那儿起出一堆堆的石头,城堡却没见丝毫改变,仍旧威严、肃穆耸立,彰显出大自然的伟大与我们的渺小。

第三步是拉烧的(主要是羊粪),去旧羊盘子拉半湿半干的羊粪。第四步是打苇子。各位看官,石头用来砌井沿儿好理解,羊粪和苇子干嘛用呢?下面听我慢慢道来。

待草原的严冬来临,土层上了冻,进一步深挖井的工作便开始了。下到坑里,铺上一层约十公分厚的羊粪,在十几个点儿放上些干牛粪,在牛粪中间插一小把苇子,大家一起攀着梯子或绳子下去,同时点火,点完再蹿上来。苇子最容易点着,干牛粪完全燃烧后引燃半湿半干的羊粪,羊粪不起火苗,让冒着烟的红火慢慢沤,大量用羊粪就为将冻土沤化。

苇子除了起助燃作用,另一用途是可以挡住流沙。使用苇子属于不得已,只有流沙哗哗往下流的时节才用。把苇子扎成捆儿,沿井码成一个圈儿,挡住沙子。井挖成后,要尽力把苇子撤干净。但仍旧难以完全撤光。因此,这样挖出的井,总有股子泡苇子的臭味儿,几年之后味道才能完全消除。

该用多少羊粪与牛粪,究竟在几个点儿点火,多少人下去点……都是我们通过实践中的教训摸索出来的。比如点火,刚开始一人下去,结果被熏得满眼流泪,呛得差点儿被过气去。一根火柴点不着苇子与牛粪,需要拿一整把。划火柴的习惯都是用火柴去划火柴盒,起初我们也这样,结果燎了手。接受了这些个教训,我们一起下去点火,并且改成用火柴盒划火柴……

一天点两三个井,让红火沤一宿,待冻土层化开。化好了能解冻一尺多深,化不好只能沤开半尺多。这两三个井就是我们一天的活儿。趁化了冻,赶紧下去挖。哈一口气恨不得凝固的深冬,四个人轮流挖,进度相当慢。

用这样的法子沤冻土,一次两次根本不能挖出一口井来,需要十几次,甚至更多。越往后越要小心,羊粪蛋儿不可铺得太厚,沤漏了麻烦就大了。所谓沤漏,指点火后冒了水,以后几天就啥也干不成。这样的事故并不罕见,有时往下挖个两三米就会冒水。事故一出,等水结了冰要十多天,结冰后再用钢钎一点点凿开。

挖一口井,一般都挖到水线以下五尺。水线是我们的叫法儿,就是感觉沙子里明显含有水份的土层。

除了巧干,我们的自觉性也格外高。天短夜长,天亮大约在八点左右。我们轮流起来化雪、做饭,大家抓紧时间吃了饭,九点多就赶往现场,一直干到天完全黑了,才打道回府。为节省时间,中午饭我们全免。晚上回到冰冷的包儿内,仍旧是现化雪、现做饭。

冷得透心儿凉的时刻,看着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冻得梆硬,忍不住会怀念牧民的蒙古包儿:牧民家白天都有人,火只在夜里熄灭,能守在暖烘烘的火炉旁,喝碗热腾腾的奶茶,啃几口香喷喷的手扒肉,那是多美的事儿啊!

凑合着填饱肚皮,得立刻把剩水、剩饭一律倒掉,否则冻在锅里,老半天化不了,甚至得拿钢钎子才能砸开,太浪费时间,不如重新化雪来得快。

待二十多口井都挖到规定深度,温暖的风悄悄吹起,春天也就来临了。这时,我们该下井盘了,再砌上石头,周围用土填满。砌一口井若顺利,一天就能齐活。我们分秒必争,一直忙到天黑,常常是点着马灯继续干。

填土是必须的,要留出半尺左右的缝儿来填土。因为石头是压在井盘上的,化冻后井筒子会整体往下沉,要在石头井筒和井口壁之间填上活土,这样就能保证井筒下沉时不开裂,不坍塌。后来听说,打井也有不用井盘,直接就在井沿儿砌石头的。各人有各人的高招儿,谁叫是自攒,或曰自己教育自己呢。

用了整整一个冬天,我们完全靠两只手,大干苦干,开出25个眼儿,共打出21口水井,计划超额完成。

可最后能用的只有十几口井。有的位置打得不对,那地方草场不好,没人扎包儿;有的验收虽然通过,可打出一井筒水就干了,水半天上不来,只能废弃。

但从此两三户就可以用一口井,比起全大队只有一两口强多了。

然而,那些五光十色的蓝图远没有实现。兵团几年后撤离,知青也先后离开了草原。

战天斗地搭棚盖圏

打井后的第二年春天,我们几名知青又参加了踩坯盖圏。

各地都搭棚盖圏,用料与方法却各自不同。东北地区用干打垒,西部用垜泥圏,我们搭圏用踩的草坯。

为什么用草坯?省钱兼速度快。在长满野草的盐碱地里,只要跳着双脚往下踩,就能跳出现成的草坯。踩草坯用一种异型方铲,两边儿凹进去,头儿大,跟鲁智深使用的禅杖近似,我在《水浒传》的小人儿书中见过。再拿双烂布鞋或蒙古靴的底儿,套于方铲的把儿上,用两脚踩着鞋底儿,在原地往下猛地一跳,整个身体的重量砸下去,方铲左右各插一下,前后各插一下,共跳四下,一个四方块儿就能起出来。若是没草,手一掰准碎,草根儿起到团结泥土的作用,所以要找有草的盐碱地踩。

搭圈的人比挖井多,由一名出身贫牧的排长任领导,除四五名知青,还增加了六七个牧主,共十几个人。有干活儿的,有做饭的,有起哄的。说实话,排长就属于起哄的角儿,时不时指手画脚一番,并不实干。

踩草坯由我和另一知青小卢完成。一块草坯三四十斤重,一蹦一整天,汗哗哗往外冒,带块毛巾擦,不一会儿就能拧出水来,嗓子里干得吐火,只能不停往嘴里灌水。为解渴,我俩准备了一把王八壶(当地俗称,东北一带用的,应该叫大肚壶),肚皮特大,两头儿小,一壶能装八到十升水,拿碗喝不过瘾也费事儿,索性对嘴儿喝,你一口,我一口,一上午就喝光,一天需要两大壶水。

上午精气神儿好,腿下力气足,蹦得也高。待到下午,腿肿了,像灌满了铅,越蹦越低,有时简直蹦不起来,腿一发软,往往踩偏了,把腿狠狠蹲一下,转了筋,甚至崴了脚的时候都有。可那时的人特皮实,没人催逼,轻伤不下火线。

草坯起出来了,有专人用牛车拉到搭圏的地方。牛车一来,就得往上装几十块。往往是两辆牛车一起到,还要帮着装车,算是歇息一下疲惫不堪的两条腿。车一走,我俩接着踩。牛车一天跑十几趟,每人都得踩几百块,否则跟不上趟儿。幸好盐碱地在洼地里,圏则建在高处,两地间隔有一定距离,叫踩坯的我俩能跟上进度。诸位可能奇怪,那年头儿,牧主不是该干最脏最累的活儿吗?怎么出大力流大汗的偏偏轮到我与小卢,他们反倒当起了观光派?这里有个缘故,四五个牧主年数已大,弯腰驼背,满头白发随风乱舞,早已不是壮劳力。别说叫他们跳,就是拉着牛车走,也都步履蹒跚。剩下的一两个虽然年轻些,却又太笨,跳了半天,草坯根本拿不成个儿。除了排长,十几个人轮过一遍,数我和小卢踩得好,也只有我俩能者多劳了。小卢性格好,不言不语,内秀,向来领导指啥干啥;而我是图新鲜,爱琢磨,这一琢磨,下不来了。

半干不湿的草坯直接就能用,趁软和的时刻摞两层,第二天干了,再往上摞。圏呈梯形,下头两尺厚,上面一尺厚。草坯墙干后还挺硬实。我曾做过实验,用43式老冲锋枪冲墙打了一枪,子弹头儿钻进去十厘米,也就三寸来深,根本穿不透,打不烂。

听牧民说,古时候打仗,安营扎寨也用这法子,把所有的帐篷圈起来,防止敌人偷袭。牧民这么一说,我们这么一听,真假就不知道了。但著名的成吉思汗边墙确实是用草坯搭的,由于天长地久,风雨侵蚀,已经成为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岗,完全失去了当日的气势。

砌圏不能一次完成,需要晾两天,起到一半儿,再到别处去搭;等先搭的干了,再返回头儿砌。砌的同时连带修理边边角角儿,等干透之后,抹一遍泥。关于抹不抹泥,我们还发生过争论。我想象力丰富,说不用抹,抹了也白搭,草还会长出来呢!可抹泥派终于占据上风,于是把整个搭好的圏抹过一遍。

那一次共搭了十几个棚圈,当年冬天全用上了,等于有了十几个冬天的定居点儿。可惜,这样的棚圈经济却不耐用,第二年就开始修理。到第三年,已经被牲畜顶蹭得乱七八糟。看来,草坯圏顶多用个两三年。

吸取了教训,后来改用石头搭棚圈。从1974年起,棚圏有了顶子,名副其实了。石头棚圈仍需年年维修。最后,开始用砖头砌棚圏,与盖的房子配套。棚圏的旁边是三间一排的砖房,里面没有隔断与门,变天时节,牲畜也可以住进去。

随着时代进步,踩坯盖棚圏的战天斗地成为了历史。

我当打草点儿长

一到入冬,内蒙古的严寒就像魔鬼撒旦降临,扫荡着草原上所有的牲畜,老弱病残逐渐增多,挺不过去的,会陆续被它带走。

为尽量保住弱畜的生命,每到秋天,各个牧业队都要抽出一定的劳动力,找打草点儿打草。一般都以蒙古包儿为单位,知青出一个包儿(四五人),牧民出四五个包儿。这里所说的牧民,不包括贫下中牧,一律指牧主及其子弟,也包括其他专政对象。不带掌儿(“掌儿”即瑕疵,有问题)的贫下中牧向来不脱离放牧队伍。

从1968年起,年年打草我都参加。第一次属于自愿报名,后来因为我善于鼓捣机器,队里指派人员,每回都有我一号儿。人员决定后,几个包儿集体出发,选择一块地势平坦、草生长得高的草滩子,就是合适的打草场地。

刚开始那几年,打草分人力打草与机器打草两类。人力使用钐刀刀,机器则用打草机。

类似于镰刀,把儿比镰刀长,有一米多,使用起来需要些技术,必须用刀尖儿往两边抡,用的是股巧劲儿,速度慢了不行,特别需要体力。这种累活儿只能让牧主及子弟干。说实话,纯属花花架子,出不了多少成果。可在阶级斗争喊得山响的年代,目的只在通过皮肉之苦,改造他们的“反动思想”,生产上有无收获,一般忽略不计。

打草主要还是靠打草机。刚开始,用马或牛拉的苏(苏联)式打草机。这种机器一共带18把刀片,呈三角型状,一把刀片有两面刃儿。刀片钝了,牧民都拿油石打磨。刀片的钢相当硬,一台机器要磨的刀片达36面,刀片上的刃儿挨得又近,手拿油石,一不小心,就把手蹭破了。

我到牧区的第二年,有个大车老板把手磨破了,谁都没在意,结果感染,得破伤风死了,丢小一家老小,凄惶得不行。都知道人的生命比草金贵,所以很少磨刀,缺少打理的刀片一天天变钝。带着钝刀的打草机若用牛拉,真就成老牛拉破车了。牛的速度一般跟不上,而车轱辘的快慢决定打草机的速度,速度提不起来,草就打不下多少。由此,基本都用马拉打草机。人一驱赶,马能轻松地跑起来。

拉大车的马都接受过正规训练,大车老板决计舍不得让自己的宝贝拉打草机,经过培训的好坐骑,主人家更是视若眼珠子,因此,拉打草机的马参差不齐,常是从马群随便拉出一匹就用。虽然不是生个子,却往往是拉车的外行,闹个脾气、不听使唤、空跑、两台打草机相撞时有发生,甚至受惊狂奔都发生过。

打草机由两匹马拉,分里套、外套。里套一般用比较听话、老实的,放在左则;外套则基本是生手,放于右边做跟班儿。人坐在打草机上,左右手各持一根缰绳操纵。人间或也有大意的时刻,一旦走神儿,缰绳放得太松,马腿迈了过去,就窜到肚皮底下……人回过神儿来,猛地一收缰绳,不小心,会蹭到马的生殖器。这下坏了,它的要害疼了,非受惊不可……为制住惊马,人要快速往下踩离合器,同时,把刀立即落到坑洼不平的地面。这两手儿都是为加大打草机的压力。马拉的分量增加,带不动了,再大的火气也只能对空气去撒。

怕的就是打草机上没人操控,一旦马受了惊,带着高昂着头的十几把利刃狂奔,迎面冲人挥将过来,那景象真是可怕,吓得只有四散逃命。临队就发生过这样的事件,一个曾经的大力士冒死救下了知青的命。顺便说一句,大力士又兼打草者,都是牧主一类的阶级敌人。

自从我加入打草队伍,既然从小爱鼓捣机器,自然不能吃干饭。首先,磨刀的问题得到了解决。

我不用油石,改用手摇砂轮儿。一人用手稳住刀片儿,另一人摇动砂轮儿,手与刀有了一定距离,不再容易伤到手,磨刀的速度也提高不少。刀片儿磨锋利了,马拉起来轻松很多,打草的速度与质量有了大幅飞升。

打草机上的连杆是木头做的,相当于保险丝。由于草地不平坦,常常埋伏着死牲畜的骨头,刀片扫过,往往被卡住,一旦卡死了,刀片就容易崩。为尽量保护刀片,遂有了连杆装置。连杆价格相对便宜,可以随时更换。可当时物资匮乏,木头连杆当地木匠虽然能做,连杆螺丝却是紧俏商品。去配件站买,居然强搭别的东西:买螺丝,必须搭工具。不需要的工具比螺丝贵多了,一到秋季,所有的地方都在打草,螺丝更成为稀罕物儿,爱买不买!

打草机坏了都是我修,买材料一般也是我。那时的人“节约闹革命”(毛主席的话)深入骨髓,公家的钱包儿捂得死紧,花公家的钱跟花自己的一样心尖儿疼。不是不卖吗?我干脆自己做!于是,我去六师买了把手动板牙,自己做起了螺丝。

从1970年起,进一步实行机械化,开始用机引打草机,由人工赶牲畜改为拖拉机牵引,与原先的畜引原理结构差别不大,只是刀的宽度加长,刀片也提高到28片。优越性增大,安全系数更是大为加强,从此,马失控、闹脾气等镜头从眼前消失了。

机引打草机规定只能牵引三台。拖拉机与打草机的连接使用脱钩器,主要靠弹簧控制,出了故障,阻力增大,会自动弹开。基于我对机器的痴狂,又一次异想天开。我主动将螺丝调紧,使脱钩器的力度大为加强,于是,牵引打草机一蹦子加到了四至六台。

一台拖拉机拉六台打草机,每台上都坐着操纵方向盘的人,斜着牵引,一台比一台靠右,一台打草机宽二米多,一下子探出十几米去,最后头还连着一台比打草机宽度大得多的搂草机,或是两个人赶两台畜力搂草机紧随其后。机器与人呼啦啦一片扫荡而过,你想那景象有多壮观!

由于我敢想敢干,连部自然要重用我,口头任命我当上了打草点儿点儿长。点儿长活儿不少干,在人人自觉的前提下,似乎也体现不出啥指挥权,唯一显示权力威严的是可以评估羊价。当时有规定,35斤以上的羊每斤三毛五,25斤以下的每斤三毛。我们带了一小群羊,由专人放牧,现抓现杀可吃新鲜肉。一只羊起码几十斤,上下浮动能差几块钱,在那时也不是小数儿。因为评估关系到个人实际利益,此等权力当然不可小觑。

有了这点儿小权儿,不用过期作废。我是闭着眼睛瞎评,一水儿就低不就高,人人平等,连牧主家也照此办理。牧主家的工分向来评得比贫下中牧和知青低,特别是牧主本人,一般每天7分儿,最多给8分儿,而我们每天10分儿。每分儿一毛六,每月比我们少十几块。我这么一评,包括牧主的老婆孩子都美滋滋的,看见我就咧着嘴乐。但记录本拿到连部,有人怀疑了,问我?怎么最高才24斤?你看队长评的,最低都28斤呢!我嘿嘿一笑说:你们不知道,我是废物利用,节约闹革命,吃的都是瘸羊、傻羊!

其实,我们吃的都是清一色大肥羊。惭愧,占了公家不少便宜。无怪乎有知青一直批我立场不对,需要好好“斗私批修”呢!

拖拉机手场部有家,隔个三五天回家一趟。机器动不了,剩下的人就堆草。草堆大约一米来高,几个人从不同的方向用四叉子往一块儿推,也得卖点儿力气。于是,边干边喊号子,借以提高士气。几米远一个草堆,站在远处的山坡上瞭望,像一块印着圆点儿的绿色绒毯,风一吹,仿佛要飘到天上,我不由想起《天方夜谭》中的魔毯,一瞬间竟有跳上去的冲动,想要逛遍世界的天涯海角……

当然,我只能立在原地发呆。百无聊赖中无事生非,找来个100斤的称,把草捆成若干捆儿,约一约究竟多少斤。过去都是眼估,范围全在一百到二百斤之内,并说三斤湿草出一斤干草(又有六七斤出一斤之说)。我约后发现,小堆二十到三十斤,大堆儿六十到七十斤,十几斤干草才出一斤干草。差得都很远。上头要求每年打多少万斤干草,合着全属虚报。

在我这和稀泥点长儿带领下,受冷落、看卫生球儿眼的牧主及子弟们,原先神经绷得老紧,这会儿逐渐松弛下来,眼里的畏惧也消失了不少,都挺拥护我。大家一边打草、搂草,一边说笑,甚至有了打打闹闹的场景。尤其那些娘们儿,大声说笑:谁家的姑娘漂亮,谁家有什么好东西,又有啥传言了……秋高气爽,气氛轻松,干活儿觉不出累,时间流得飞快。

也有不如意的地方,牤牛总来起哄。深秋的风一刮,地面的草立刻染上一层黄色,堆在地上没来得及装车的草却绿得诱牛。牤牛别看五大三粗,面相愚笨,却知道黄草不香绿草味美,平日不扎堆儿的它们,趁人不备,时常集体出现。捣乱也就罢了,就着一堆儿草吃吧,它们偏不,挨着草堆乱拱,还在上头拉屎撒尿,祸害得一塌糊涂。

为保护劳动成果,轰牤牛又成为头等任务。同时,我们抓紧时间装车,尽量往棚圈多拉。

拉草三人一组,一人牵牛,一人站在车上,另一人站底下装车,用两叉子往车上堆草,车上的人往下压,堆得越高、压得越紧越好。装好后,用绳子扎紧,七八辆牛车嘎悠着,一长串往棚圈走。到了那儿立刻卸车,转回头接着再拉。棚圈在近处,一上午能拉两三趟,在远处则只能拉一两趟。

往往打的草有富裕,棚圈已经装满,就找一个“陶布克”(小高地),把草堆在上头,尽量往高了堆。为防止牛捣蛋,在周围挖深沟,再拉上铁丝网。当时,团部的战备物资包括铁丝网,可以随便领。

圆圆的草堆儿,戳在平原上,远远望去,不诱人仍旧诱牛。牤牛和普通牛竟然馋迷心窍,为解嘴馋竟然不怕摔成残废,它们愣往草堆儿上蹿。结果,有把腿摔断的,有把犄角撅折的……偷草不成反受其害。

从1978起,开始正经八百抓生产了,那以后更需要大规模打草,为定居点儿做储备。为此,我还去开过专门的冬储饲料会。

直到成为拖拉机手,我才与打草无缘。

大眼贼成了盘中餐

大约1972年,我和五六个男知青被抽出来种菜。为了让种的菜不叫牲畜祸害了,菜园子离场部近,距离三个牧业队较远。

秋季,牧业队突然爆发了炭疽病。炭疽(anthrax)由炭疽杆菌引起,是能由牲畜传染给人的一种急性传染病,炭疽杆菌生命力极强,在适当的温度下,埋在土里甚至可存活几十年,临床上主要表现为皮肤坏死、溃疡、焦痂和周围组织广泛水肿及毒血症症状,偶尔可引致肺、肠和脑膜的急性感染,并可伴发败血症。这次虽不属于大面积爆发,由于怕传播给人,不能不高度重视。于是,对三个牧业队进行有限封锁,一段时间内,所有的人许进不许出。

这就苦了我们几位知青菜农。附近没有羊群,再不能回队里抓羊,只好干吃自家种的蔬菜,包括菜苗儿。哥儿几个菜农属冒牌儿货,来牧区后大块羊肉天天吃,早已不习惯再吃素了。大家只有精神会餐,比赛着谈在北京曾经吃过的好东西,这一侃反倒把谗虫勾了出来,二十多天后,嘴里就寡淡得飞出了鸟儿,清汤寡水几乎已经咽不进去。

年轻人敢想敢干,哥儿几个本来不安分,这会儿更坐不住了,动脑筋开始想辙。

草原上有种鼠类学名叫黄鼠,属于哺乳动物,身体细长,毛呈灰黄色,鼻尖淡红色,上下唇和眼圈白色。细分,一种是黄金地鼠,个子比较大,一身黄毛,阳光下略闪金光;另一类个子相对小,称花鼠,背上有两道黑色条纹,长得比较像松鼠。它们的共同点是眼睛长得又大又漂亮,与贼眉鼠眼差着十万八千里,很可爱,得了个大眼贼的俗名。刚开始,我们很惊叹:老鼠居然有这么漂亮的!一美遮十丑,甚至忽略了它们能传播鼠疫。

一到菜园子种菜,就发现了它们的可恶本性。大眼贼喜欢在疏松的土壤中穴居,种菜当然要把土刨松,这些家伙得了计,专门跑到我们的地里打洞,从这垄进去,从那垄出来,挖了不少过桥洞。所谓过桥洞,就是两个相连的洞穴。好不容易整出的菜地,忽然多出了一个个补丁,瞧着格外扎眼,大眼贼的眼睛就是再大也失去了魅力。

此时,天下事吃饭问题最大,哥儿几个的肚皮正悬得难受,荤腥缺得就差啃自己的手指头了,消灭大眼贼的计划自然提到了议事日程。

说干就干,想到即将进嘴的肉,大家伙儿都激情四射。本来,打水一人赶牛车去,那天竟然全体出动,把装着木桶的牛车赶到井边,打了满满一木桶水。众人忽觉力气倍增,边笑边唱打打闹闹回转菜园地。

立刻准备好一个小桶,往里头注满水,从一个大眼贼挖的洞灌进去,另一人站在过桥洞的另一侧,用件衣服捂住洞口。过桥洞都不长,距离就在两垄之间,一小桶水灌进去,不大工夫,大眼贼就在那儿拱衣服。从衣服下面抓出来,湿漉漉的一个家伙,再没了往日的灵活与机警……就这么灌水,用了两个多小时,居然抓住了四五十只。

木头不爱说话,轻易不求人,这会儿却提出想要大眼贼的皮子,准备缝个坎肩儿。他特别能干,除了不会生孩子,样样伙计都能拿得起来,平日照顾我们这些小兄弟不少,好不容易有个想头儿,哥儿几个当然得满足了。有用蒙古刀的,有用电工刀的,都低着头,仔细用小刀剥皮。杀羊已经个个是把好手,但大眼贼的皮子薄,身体虽然比羊小了许多,剥皮的速度却快不起来,只有慢工出细活儿。

除了木头,我们只对吃感兴趣。有两人立即去到场部供销社,买回花椒、大料等作料。大眼贼煮了一大锅,往里头放了不少作料,也算精心烹制了。平日煮手扒肉,我们也跟牧民一样,只往里头放粗盐粒。不知是加够了作料的肉果真味道美,还是二十多天不开荤的结果,这一顿肉吃得特别香甜,骨头虽然比较多,可肉嫩、味鲜。如同刘宝瑞说的单口相声《珍珠翡翠白玉汤》,朱元璋落魄时觉得它是天下第一美味,这也是我记忆中的天下第一美味。

隔了一天,谗虫又出来了,我们如法炮制,又往菜地的洞里灌水。这次只灌出了二十多只。又过了几天,又去远处的草地灌水。草地不比菜地,菜地的苗儿小,洞的分布瞧得清楚。而草地的草长得茂密,洞分布得也没有规律,根本不好判断大眼贼能钻往哪里。第三次,只抓到了十几只。越干越抽抽,没劲了。拿枪打,大眼贼的个子又太小,下套的效率也低,灌水行动遂到此结束。

还好,没多久封锁解除,我们又能吃到久违的羊肉。

后来,木头把那些大眼贼的皮子熟了,做成一件皮坎肩儿。他的手就是巧,连大眼贼背上的两条黑花纹都被对了起来,拼成好看的图案,正面还吊了布面儿。每当看见挂在哈那上的坎肩儿,我的肠子与胃似乎也能有美好的记忆,想起曾经吃过的那顿天下第一美味。

可惜,大眼贼的皮子太薄,木头只穿了两年,皮子就被揉烂,没法儿再穿,只能扔了。

从此,我也就忘记了天下第一美味的具体滋味儿,只记得大眼贼做过哥儿几个的盘中餐。只是那种感觉还萦绕在我的肠胃中,一种渐行渐远的回忆。

边防演习,还是“苏修”的坦克?

兵团接管牧场后,我们牧场改为团级编制,团部设在新建的场部。刚一竣工,问题也随之而来:喝水有困难。新场部附近缺乏水源,只打出一口出水的井。

团部设置比原先的场部臃肿不少,张嘴喝水的自然也多,早上去打水还能勉强凑合;一到中午,这口井差不多就干了。没法子,只好用水车到三四里以外去拉水。马拉的大车或牛车放上木制水缸,一路颠簸、嘎悠、淌洒,好不容易才把金贵的水运到团部,好在人力与车都不欠缺。

第二个问题更加严重,团部距离北边的防火道较近,防火道相当于中蒙边境线,汽车轱辘一转,30分钟就能到达蒙古边境。

蒙古是前苏联的战略伙伴,当时并称“蒙修”与“苏修”。1969年3月,珍宝岛战役打响,紧靠蒙古的边境也一下子吃紧,仿佛战火马上就要烧过来。团部设在这么个地界儿,太危险,迁址成为当务之急。

就在搬家前,伐木的兵团战士曾与边防站的解放军闹过一场误会。黑暗中,真枪实弹,沙奶奶打了阿庆嫂(样板戏《沙家浜》中的两位革命形象),幸亏没酿成血案。

事故发生在1969年3月之后。一批兵团战士正在东北宝格塔山拉木头,那里离“苏修”边境不远。一听说战役已经打响,团部立即派出三、四辆解放牌卡车,去接那些战士,命令他们赶紧往回撤。

战事吃紧,只能连夜往团部赶,路上连汽车的大灯都不敢开,只将小车灯开着。当时,汽车还属于比较稀罕之物,兵团来后,在草地上才压出一条天然小路,压痕较浅。这几位司机路不熟悉,偏又赶上压出的道儿比较模糊,天也太黑,结果走叉了道儿,本应回转团部,却开到了边防站附近。

边防站旁立着一溜儿电线杆子,头车差点儿撞到杆子上。这一险些撞上便发觉走错了,立即掉头,打算顺着电线杆子的方向往南,回转团部。

黑黝间正拐弯儿,边防站值勤的哨兵突然发现了隐约的灯光与马达声响,遂高喊一声“站住!”对方却没任何反应,汽车的马达声遮掩住了哨兵的喊声。这一下哨兵毛了,以为是苏修的士兵过来摸哨儿,他立刻朝模糊的灯光处开枪,一梭子冲锋枪的子弹就这么统统射了出去……

草原的地势历来不平坦,解放车恰巧正向下坡儿行走。若是老兵油子,一准儿把枪放低,朝着车轮儿打;这位却是个新兵蛋子,没有丝毫作战经验,他是端平了枪朝车帮儿打的。解放车正向下行,子弹一颗颗从兵团战士的头顶滑过,车没打着,人也没伤一个,只听见冲锋枪响,瞧不见子弹已从头上掠过,立在车上的兵团战士没一个紧张的,他们以为,这是边防站在搞军事演习呢!

解放车继续往前,几十分钟后,终于回转团部。

而此时的边防站以为苏军已经入侵,紧急集合完毕,全体骑兵集体上马,奔着解放车的方向就追到了团部。再过半个小时,步兵哩哩啦啦也跟来了,有的甚至没戴帽子,耳朵都已冻红,也不知是半道儿丢了,还是匆忙中忘戴。有的还睁大了眼睛问:苏军的坦克过来了没有?

这时天也差不多亮了,当头儿的终于发现:原来是自家人不认自家人,闹了一场误会。

也幸亏站岗的是个新兵蛋子,否则,起码得有几个兵团战士非死即伤,甚至全车覆没的可能都有,还能全须全影儿回到团部吗?

事后想来颇有些后怕,却又觉得万幸,所以当做笑话传讲过一阵。

“福马倌"幸运三事

我们队有名知青姓富,此姓比较少见,那年头讲的是越穷越光荣,不知道破“四旧”时,这姓氏给他家招灾惹祸没有?估计没有,他出身不错。

自从一起下队,他就一路扯顺风船,还当上了马倌。草原上最受人尊敬的职业就是马倌,给马下夜虽然辛苦,可大家还是羡慕,在人的心目中地位高啊,知青中放马的人并不多。

为什么要给马下夜?因为往往夜里狼会偷袭马群中的马驹儿。

富马倌放马一向认真,一百多匹的马群,一年叫狼叼去的马驹也就两三匹。这已经非常不简单,为此,他年年都被评上先进。那年头不发奖金,追求的是荣誉至上。得个奖状、毛毯啥的就相当自豪与满足。

我说他幸运不光指他当了马倌,还因为他遇见过几桩好事儿,别人都难得撞见。俗话说好事成双,他却是三喜临门。人能连连好运当头,不是福气咋地!后来,我们索性将他的姓“富”由四声(去声)读成二声(阳平)的“福”,称他“福马倌”,简称则是老福。

(一)“福马倌”枪撞黄羊

大约1972年秋天,也给我们插队知青配发了几杆枪。放牲口的,吊儿郎当惯了,没像正经民兵那样进行操练,只扛着枪得意洋洋显摆过几天。不久,肩膀疼,腰也不得劲儿,大多干脆将枪撂在家里,挂蒙古包儿哈那(蒙古包搭盖毡子的木头围栏)上当摆设。

那天,几个知青一块儿骑马串营子,边走边聊。有的说,背枪沉得慌、还碍事,背一天什么野物儿也捞不着;有的说,不背吧,倒往往看见黄羊、野兔子在前头蹿;还有人讲了个笑话,他去旧场部全福家,老爷子爱喝口小酒儿,半醉时好吹牛。他说曾带边防战士去打过黄羊,几梭子打了30多只。听得知青异常佩服,正佩服着,全福忽然说,打死的都是大个儿羯子。说到这儿没人信了。所谓羯子是去势公羊,谁去骟黄羊啊……

边侃大山边慢悠悠爬上山梁。说黄羊黄羊到,忽听一人惊呼:“黄羊!”大家同时定睛观看,果真对面山坡上几只黄羊冲了过来。当时,

野生动物保护法,见着黄羊当然可以随便打了。哥儿几个开始纸上谈兵,激动地讨论黄羊距离他们有多远,用枪打够得着够不着……正议论间,一大群黄羊从山谷翻上了山梁。看来,那几只是头羊,大队伍紧跟在后面呢!整群的黄羊排成一长串儿向东去了,几位知青立在当地,心里不由起急熬头,谁叫犯懒不扛枪呢,眼睁睁看着能到嘴的野味溜了。

几个知青中也有富马倌,那时“富”字尚未变做二声。人家有先见之明,此时肩上背杆步枪,还上着亮晃晃的刺刀。没带枪的几个只有干瞧的份儿。只见他手忙脚乱从肩上卸下步枪,把刺刀尖儿插进地里,将枪架在刺刀柄上,为了放枪稳当,他开始瞄准……没带枪的几个屏住呼吸,估摸羊群距离他们大约二三百米,也不知背枪的富马倌枪法如何?

只见他瞄准了一只领头公羊,公羊俗称大扒子,那是个超级大家伙,大犄角几道弯儿,精神抖擞地正往前奔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生还是死。“砰”的一声枪响,大扒子还在越野,倒地的是第三只黄羊,替它死的那位距离它足有二十米左右,看来大扒子命不该绝。

这一枪足以暴露富马倌枪法不精。他没怎么练习过打枪,连提前量都不懂,却瞎猫撞见了死耗子,颇有斩获,大家于是齐声欢呼;“打着了,打着了!”管它公羊还是母羊,倒地的反正是羊,到嘴的肉跑不了啦!

哥儿几个欢天喜地将羊弄上马背,扛回包儿内,恨不得把一队的知青都叫来打牙祭。

野羊肉就是比家养的香,大家吃着、嚼着,都夸富马倌有福气,背上枪就碰见黄羊,居然能歪打正着……

不记得是谁提议的,从此,就把他称做“福马倌”了。

(二)马群苦斗黄羊

老福也有不带枪的时候。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他去马群下夜。只见满天星斗,马群几乎不动窝儿,都老老实实安静地吃草。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睡夜觉不精神,竟然今夜无事,他可以美美地躺在草地上睡一晚了。

睁开眼,天已然大亮。他胡噜胡噜脑袋坐起来,忽见马群中有个活物儿,仔细一瞧,竟然是只公黄羊,个头儿不小,犄角挺长。

他激动地跳起来:“单独一只扒子怎会跑到马群来?神了!”事不宜迟,他翻身上马。忽然想起这回忘带枪了,手里只有不长的套马竿,连长竿子都忘了拿。他懊丧地拍了自己脑门儿一下,终是于心不甘:既然羊跑到了自家眼皮底下,没枪也不能将倒霉催的放跑吧?他策马向黄羊奔去。

正常情况下,骑马若想追上黄羊,简直如同做梦娶媳妇儿。那黄羊想必有灵性,竟然不慌不忙,跑几步瞧他一眼,再跑几步低头啃几口草。该死的羊不温不火,颇有几份草滩漫步的情调。简直是抓他的心挠他的肺啊,仿佛在讥笑他:就是不叫你追上!

老福毕竟是老福,他逐渐冷静下来,然后心生一计,不追扒子,反而开始圈起了马群。黄羊的智力毕竟比人差着行市,漫步的扒子果然着了道儿,马匹逐渐将它团团围住,这回只有干瞪眼了。没几下,老福就用套马竿套住了扒子。

扒子是抓在了手里,可怎么拿回包儿里?活蹦乱跳又一副拼命的架势,没有捆扎的绳子,带不回去啊!想要杀死它也难,不但没枪,连刀子也忘了拿。

牧民的习惯是将折叠刀插在靴子筒里,走哪儿吃喝到那儿,随时可以把刀子拿出来削手扒肉。知青既然与牧民基本同化,便也学他们的样儿,不同只在靴子里插的是北京的电工刀。

但这回老福忘了拿,缺乏有效的杀伤武器,还真拿这大扒子没辙。下得马来,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终不能将白白到手的野味放跑不是?他立刻扑到羊身上,抓住犄角,骑在羊身上,学起武松打虎。

黄羊虽没一只老虎大,可在羊里已算庞然大物。老福虽与福气相伴,却不是大力士,这活物连驮带拖,竟拉着他跑出几十米远。不知何时,套马竿与马鞭纷纷从手里、身上飞了出去……一旦成为赤手空拳,就只有看谁能耗得过谁了。老福将自己的“武功”悉数施展,拳打脚踢,包括用手使劲拧羊的脑壳……

毕竟与武松相差甚远,他已是气喘吁吁,黔驴计穷,眼看力气不济,羊的力气却似乎有增无减,还在一个劲儿蹦达。

他有些灰心了,打算放弃的念头开始闪过。转念间,猛然想到有一次将羊栓到自家的牛车上,不知怎么惹得狗不顺气了,仰着脖子冲它嚎叫。那羊怕得在原地转圈儿,一转两转,绳子勒住了脖子,竟将自己勒死了。

当时的知青打扮也如牧民,都是身穿蒙古袍,腰系长腰带。这腰带蒙古话叫“布丝”,起码三四米长,能在腰上绕好几圈。按当地的审美标准,越长越有派。

情急上火的他此时头脑倒比较冷静,忽然想到腰带也可以作勒死黄羊的武器。于是,他腾出一只手解了一圈腰带,缠在羊的脖子上。这羊的力气原本就贼大,又在做殊死挣扎,这一玩儿命力气陡然又增添不少,那一多半儿腰带缠在老福腰上,不是他勒羊,倒是羊甩着他四处乱跑,直搞得他头昏脑涨,就差翻跟头了。老福也急眼了,此刻,这头黄羊就是拼死挣扎的阶级敌人,拱得他也开始玩儿命。咬紧牙关,手下收紧腰带,将羊的脖子使劲往一边拧……

终于,他将这只黄羊撅巴死了。

待老福将黄羊扛回包儿内,众知青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怎么好事儿又让老福赶上了?问他没有枪,怎能把黄羊弄死?他开始矜持着不说,神情却相当得意。后来缠不过大家,才将实情述说了一遍。

挺肥的一只扒子,老福包儿拿它的肉包包子,与家养的不同,几乎没有膻味儿,相当好吃。老福的共产主义觉悟高,又把肉分给其它包儿的知青,让大家开了一顿黄羊荤。

众人美美地吞着包子,又开始赞起了“福马倌”,说他真有运气,连上苍都格外看顾他。

(三)蒙古包附近巧遇野猪

20世纪60、70年代,在草原见到狼和狐狸一点儿不稀罕,遇见野猪却要有相当的运气。

一天清晨,老福刚出包儿,便看到周围的狗都蹿了出去,冲着一个方向猛吠。他好奇地向那个方向眺望,只见四条狗正冲一个黑东西嚎叫。走近些仔细一瞧,竟是头不小的野猪。牧人极少在草原遇见野猪,它怎么会跑到离蒙古包这么近的地方?不可思议!

但是,围剿野猪的狗们并不敢真咬,只是狗仗人势,将它团团围住,干嚎而已。在叫声与时远时近狗们的威胁下,野猪也发憷,兜着圈子逐渐后退,可在包围之内,一时却无法脱身。

草原人都知道,对人来说狼不可怕,野猪却使人畏惧三分,没枪千万不可靠近。

听说,一个牧人有次碰见了野猪,手里虽然没枪,仍旧对其穷追不舍。野猪被逼急了眼,竟然冲牧人扑过来,吓得牧人的坐骑猛地一闪,差点儿把他摔了下来。也亏得他骑术高明,但也吓得一激灵。尚未策马,马已像疯了一样向相反的方向玩儿命逃窜,勒都勒不住。人马惊魂稍定,牧人下马观察自己的坐骑,发现马尾巴被齐刷刷咬掉一撮毛,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从此,牧人见人就讲他的这番遇险记,并告戒大家:“见了野猪千万别往死里追!”立刻有人附和:“对着呢!要是一口叨住马腿,能咬折了!”巧了,这回老福正好带着枪!他赶紧举枪瞄准。一枪居然将野猪打伤。野猪就地打了个滚儿,继续往远处跑。带伤自然跑得不快,他第二次将枪瞄准野猪的脑袋,随着“砰”的一声,野猪倒地死去。

老福的枪法看来已经大有长进!

知青们对羊肉已是司空见惯,能见着猪肉,特别是野猪肉大大地希奇。听说老福这次竟然捞着了一头野猪,当然纷纷慕肉而来。

仿照着杀羊的法子,老福将猪皮整张剥下,肉剔下来分给了众位哥们儿姐们儿。吃到了久违的猪肉,特别是野猪肉,知青们一边咂巴嘴儿,一边感叹:“这好事儿谁能碰上啊?”“咋又叫他赶上了呢?”“要不怎么叫‘福马倌’呢!”从此,“福马倌”的名号进一步叫响。

(待续……)

文章来源:华夏知青网“

逍遥文集”

逍遥著

《燃情年华》图片来源:网络

作者:逍遥简介

1946年11月24日生于四川乐山,北京长大,六六届高中毕业生。1967年11月自愿报名去內蒙古锡林格勒盟东乌旗插队,该牧场后为兵团接管,一直做牧羊女。1974年困退回京,手续整办两年。

在离不惑之年不怎么远时,从北京电大中文专业毕业,调入国家工商总局。退休后主要进行知青及历史上小人物的纪实类文学创作。发表的有长篇《羊油灯》,中短篇《失落的暗号》、《5427》、《被遗忘的知青部落》、《机关大院的故事》、《燃情年华》等等,另有豆腐块文章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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