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启试试,不行重装一下|ONE STORY 重启试试,不行重装一下|ONE STORY重启试试,不行重装一下|ONE STORY

重启试试,不行重装一下|ONE STORY

生活,有时候需要重启。

我的朋友卢十万是个铁公鸡。此人从不请客吃饭,甚至很少参与社交活动,因为他担心别人让他请客。如果你想跟他借钱,他几乎就要掏出一把枪递给你,大喝道:你弄死我,你现在就弄死我!只是他买不起枪。从外表上,你看不出他是个铁公鸡,他穿的戴的使的用的都十分精致,一看就价格不菲,但你如果问他:什么牌子,哪买的?他一个也说不上来。只有朋友知道,这些都是他妈给他买的。

很多年前,有一天我们正在公司的休息区里喝着廉价咖啡。卢十万这天无比憔悴,头发像被炸过一样,或者说,整个人都像被炸过一样。我问:你咋了,让人炸了?这时卢十万突然接了个电话,下楼取快递去了。回来之后,我们就起哄,逼着他把快递拆了。现在想想,这很不应该,万一他买的是飞机杯呢?毕竟他是一个三十五岁还跟父母住在一起的宅男。

结果并不是。卢十万那天买了三样东西。

第一件是一块梯形的塑料板,下端带两个吸盘。卢十万解释说,这是吸附在洗碗池内的,塑料板伸出洗碗池,可以把洗碗时飞溅的水花挡住。

第二件是一个八分音符形状的滤茶器,茶叶装在里面,放在杯子里泡茶,八分音符的尾巴可以挂在茶杯上,十分乖巧。

第三件就比较像飞机杯了,是一个软硅胶卷筒,只是比较细,不太适合人类的尺寸,给狗用可能差不多。卢十万介绍说,这个是用来剥蒜的。把蒜塞进去,用手在桌子上搓一搓,再倒出来,蒜是蒜,皮是皮。

我惊呆了。

我说,你不是跟你妈住一起吗,买这些干嘛?卢十万说,我准备自己住了。后来我们得知,在买这些东西的前一天晚上,卢十万跟他妈大吵了一架。这是他俩吵的第一架,很有可能也是最后一架,因为卢十万是个超级乖宝宝,孝顺极了。他所有的工资都交给他妈,吃穿用度由他妈负责,内裤都是他妈买的。他妈说,钱我都给你存着,放在你自己手里,你就都糟践了。

这话是十年前说的。卢十万上了十年班以后,某一天晚上,他问他妈:你给我存了多少钱?他妈神秘地一笑,接着取出一个存折,用一种展示独生子照片的自豪神态打开给卢十万看,这个神态让卢十万十分别扭,因为他就是他妈的独生子。存折上写着:

余额:100,000

毫无疑问,卢十万他妈觉得这是一笔巨款,十分值得骄傲。而卢十万则崩溃了。到此时为止,他已经在互联网公司干了10年,职位上升到市场总监,可以出入需要刷卡的行政酒廊,月薪高达两万五。如果一个月攒五千,二十个月即可达成十万。二十个月者,一年零八个月也。

两人就是这么开吵的。吵架很无聊,没什么叙述价值。他妈最后说了一句:你吃老娘的,喝老娘的,住老娘的房子,这些不要钱的吗?卢十万也上了火,忍不住回嘴到:你买的Burberry围巾一万八,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们老板娘跟你同款!后来你拿它盖沙发了!你毛衣上那个胸针就一万四,你一个月退休金才两千五!你淘宝账号是我给你注册的,支付宝也是我给你注册的,你每月买多少东西,还多少信用卡,以为我瞎吗?这一来可点了炸弹了,他妈怒道:好哇,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大,你看我淘宝账号?啊?还有王法吗?反了,反了!

这天晚上卢十万是在公司行政酒廊的沙发上睡的,这个沙发给他一种身份归属感,一种高级感,一种仪式感。对,仪式感!卢十万想到这里,起身下单买了这三样东西。

他跟他妈住一起,饭自然是他妈做,但他要负责剥葱剥蒜,吃完还要刷碗。刷碗的时候他最头疼的就是他爸的茶杯,他爸喜欢喝超级浓茶,茶杯里一圈圈厚重的茶垢,很像是某种远古地质结构,十分难刷。他跟他爸妈抗议过:水池子太浅了,刷碗溅一身水!他妈说:你管呢,衣服又不是你洗。衣服确实不是他洗,他只负责扔进洗衣机。他们家有个超豪华全自动洗衣机,带烘干功能。他还负责晾,他妈其实只负责摁。他又抗议:剥蒜太累了,其实放进茶壶里咣当咣当一晃,皮就掉了!他妈说:你怎么毛病这么多,蒜都剥不了,以后怎么自己生活?他又说:茶杯里的茶垢既不好刷,又不卫生,买个滤茶器吧。他爸说:嗯……塑料泡在热水里,致癌。卢十万心说,茶垢更他妈致癌啊!但毕竟没敢说出来。

躺在行政酒廊的沙发上,卢十万心想:妈的,这个沙发得多少钱,估计要四五万吧?假设我想买这样一个沙发,就算从今天起不给我妈钱,省吃俭用也要两个月才买得起啊!还是买点便宜的吧?于是就下单买了这三样东西。

卢十万说,当时他想到了仪式感。这三样东西,他解释道,都是他生活中的痛点。做产品,或者买产品,最重要的不就是解决用户的痛点吗?至于今天之后去哪里生活,他完全没想过。今后跟爸妈会形成怎样的关系呢?管它呢,先走一步看一步吧!不行就再在行政酒廊凑合一晚上。可是不找个自己的房子住,什么时候才用的上刷碗的挡板和剥蒜器呢?滤茶器嘛,在公司也可以用,但是行政酒廊的杯子有阿姨刷啊!果然还是要有自己的房子吧……卢十万的思路已经跑到一个天文单位以外了。突然它的电话又响了。

是他爸。

“外,”他爸接电话不说喂,说“外”。“外,外,十万啊,十万火急啊,我电脑坏了啊!”

卢十万目瞪口呆。这个当口你打来电话,难道就是说你电脑坏了?

“怎么……怎么坏了?”卢十万嗓音十分奇怪,像在演戏。

“就特别慢啊!出来好几个助手!然后就卡!”

卢十万无比烦躁,懒得管他的电脑,就问:“我妈呢?”

“你妈?你妈跳舞去了,你妈管屁用,她又不会修电脑!”

“合着我就是给你修电脑的?”卢十万怒道。反正跟妈也吵了,不在乎跟爹再吵一架。还能怎么着呢?你弄死我?最多就是十万不给我了呗,一年八个月之后老子,不对,儿子又是一条好汉。

“你什么意思啊?你是我儿子,废话!那你爹电脑坏了你不给修,难道我找社区里那些骗子修吗?”

卢十万放下电话,捏了捏额头。他听见电话里传出“外,外!”的叫声。他拿起电话,放在嘴边说:

“重启试试,不行重装一下。”

“生活,有时候需要重启。”

陈淑仪说完这句话,鞠躬下台,掌声一片。接下来是签售环节,陈淑仪上了个厕所,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坐在签售台前。读者捧着现场买的书,一个个面带朝圣的神情走上前来,提出各种要求。“陈老师,帮我写一个‘生活需要重启’吧!”“陈老师,合个影好吗?”“陈老师,请帮我写上这句:祝蓝天农用机械越办越好!”

末了有个戴眼镜的女生走了上来。她说话前,必先推一下眼镜。

“陈老师,”她推了下眼镜说,“我非常敬佩您的勇气。”

陈淑仪愣了一下。这种场合她听朋友讲过,那个朋友就是我。签售现场有时候会出现踢场子的,我就遇见过。当时我在西单图书大厦签售,这场签售是蹭的,实际上是我的一篇小说收到了别人的一个集子里,我跟几个其他作者坐成一排,接受读者的审判。这时上来一个女生,对我说:“你可真有勇气,要是我,在这儿都坐不住。”说完她还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打开那本集子请我签字。“请给我写一句:你会有自己的舞台的。”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句话是说谁的。

陈淑仪想起我讲的这段往事,心想,坏了,踢场子的来了,老娘一个写心灵鸡汤的,太容易被人骂了,没想到还有现场来骂的。陈淑仪昂起头,做出一副非常bitch的表情,准备迎战,但毕竟不是bitch,表情十分尴尬。没想到那个女生又推了一下眼镜,说道:

“您能跟这段八年的感情做个果决的了断,非常了不起,太勇敢了!”

少女鞠了个躬,推了下眼镜,居然没要签名就走了。

陈淑仪木木地签完了剩下的书,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个少女的话。她自己的故事,多少在《生活需要重启》中提到了一些,在很多场合也碎片式地讲述过,粉丝知道这段经历也是正常的。八年的感情称不上一个可歌可泣的长度,作为一个鸡汤女作家,陈淑仪也并没想要过度消费这段感情经历。她心想,能讲出来的都是故事,讲不出来的才是生活。重启?哪有那么容易,我才没那么勇敢呢,我只是被逼无奈而已。

陈淑仪的男朋友是她在大学的时候认识的,此人是一个互联网公司高管,人长得帅,生活也精致讲究;加之事业有成,又颇为豁达大方,像陈淑仪这样热爱鸡汤生活的女孩子一下就迷上了。陈淑仪是学新闻的,毕业后在一家报社的新闻研究室工作,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剪报。她在报社的三年经历,给她积累了很多素材,用她的话说,这叫人生观察。如果你不把报纸剪下来贴在一起,就意识不到世界上有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她认识到一个问题:这些新闻大多没有后续。比方说一件令人气愤的刑事案件,新闻的末尾总是“本案将择日开庭审理”,然后读者却总看不到开庭审理的报导和判决结果。她跟男朋友说了之后,男朋友一拍她的大腿:“这个好,这是个痛点啊!做产品就得解决用户的痛点。”然后找了三两好友,辞职创业,做了个APP叫“后来”,融了天使轮,烧完了钱,死了。男朋友得了抑郁症,不愿去上班,天天在家抱怨:“哪有什么后来?世界上的事,只有现在。”

陈淑仪后来认识了一些文艺圈的朋友,包括我。有人跟她说:现实苦闷可以用艺术消解。消解是什么意思,消解?后来陈淑仪看了一篇我的小说,据说豁然开朗,一下明白了什么是消解。“消解就是把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用艺术实现,对吗?”她问我。我说:“嗯……啊,你瞧,呵呵。”陈淑仪从此开始了杜撰新闻之路——她把剪报中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件进行艺术加工,写成小说。新闻里没有后续的,她就编一个后续。可惜的是,这事我早就干过了,要是这么干能红,我现在应该已经是一颗红巨星,而不是一颗宇宙尘埃了。

但是陈淑仪却认为她没能红起来,是男朋友的问题。男朋友自从得了抑郁症,天天觉得自己的生活凄惨无比,活不下去,陈淑仪不在家照顾自己,居然还想辞职写小说,真是十恶不赦!陈淑仪因此迟迟没能辞职。有一次她听朋友说:抑郁症是病,很严重的,要去医院看。她就带男朋友去看了,医生说:没病,可能是压力太大了,多放松。出了医院,男朋友哭道:“你看,医生说我没病,说明我的生活是真的凄惨,不是因为我有病,幻想出来的!”

陈淑仪一边上班,一边写小说。有一天,男朋友突然跑到报社里来,举着一个iPad给她看,喝道:“你写的这是什么玩意儿?啊?我就这么不堪吗?”陈淑仪一看,是最近发表的一篇小说,里面的女主角因为受不了丈夫有偷东西的习惯,而把他杀了。这篇小说我看过,价值观也很奇怪,不过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它是第一人称写的——“我”。这么一来,陈淑仪的男朋友就会这么认为:“你写的这个‘我’明明就是你自己,那‘丈夫’当然就是我了!我什么时候偷过东西了,你给我说清楚!”陈淑仪起初只想把他安抚住,先弄回家去,但这厮不依不饶,大闹起来,闹得陈淑仪也上了火。两人一番交战,又是陈淑仪主场,男朋友说不过她,最后居然把脑袋顶在墙上,哭了起来,且泣且诉: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当初创业,‘后来’的idea确实不是我想的,是老张想的,但是……但是,你怎么能这样凭空污人清白?创业的事,能算偷么?”

这件事如果他不来闹,陈淑仪本来是不知道的。虽然医生说他没病,但陈淑仪就是觉得他有病,很可怜,需要照顾,因此独立上班挣钱养活两个人,从来没看不起他。结果这么一来,陈淑仪真的开始看不起他了。而他也越闹越凶,陈淑仪每篇小说发表之后,他都要闹上一番:

“你写的这个40岁还跟妈妈住在一起的巨婴是不是说我?是不是说我?”

“陈淑仪,你说谁妈是吸血鬼?”

“我警告你,创业者的灵魂是不容玷污的,你不懂创业,就不要乱写!”

这让陈淑仪非常烦恼,有时跟朋友诉起苦来,也会掉几滴眼泪,觉得艺术之路异常艰难,不但没消解现实困境,反而构建了新的困境,这是她的错还是艺术的错?我们这些过来人就开导她,这个说:我以前写过一个在车上抽烟的出租车司机,其实形象是十分英武的,但读者中有些开专车的,或者爸妈是开出租的,就说我侮辱了这个行业,叫我以后别坐出租车,小心点!那个说:我更惨,我写过一篇稿子,里面的医院有一个工作人员态度不太友好,我这是非常写实的好不好?本来就有很多这样的事,我又没说所有医生都这样,再说那个工作人员都不是医生来的!结果呢,一个学医的大学生给我发私信,说我死定了,以后千万别得绝症,否则落在他们手里,正反都得死。

我赶忙开导他们说:你们说的这都是极端情况,你自己都知道你写的那个人不代表整个行业,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些骂你的也不代表整个群体?只是个案碰上个案罢了,再说这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OK?现在的问题不是写了小说之后挨骂,而是作者的错还是艺术的错。我看,这既不是陈淑仪的错,也不是小说的错,是陈淑仪的男朋友的错。他的确有点病,整个人活在片儿里,觉得陈淑仪写的每个男人都是在针对他,如果不是针对他,那就是针对他妈。我建议陈淑仪跟他谈谈,让他别设计那些情节,你又不是个演员。朋友们一声哄笑,说如果陈淑仪能跟他谈这么深,压根也不会出现这些问题。

对于朋友的感情问题,我一向是不劝分也不劝和的,这样事后别人都是恶人,只有我是好人,完美。但是在陈淑仪的问题上,我起了个不好的作用。我不是故意的。我给她推荐了一篇小说,名叫《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张佳玮写的。年代久远,具体情节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女主角告诉丈夫她出去买颜料了,然后一路越走越远,最后男人联系到她时,她已经走到了加尔各答。“加尔各答?”男人惊道,“印度那个加尔各答?”此句堪称妙绝。我推荐给她这篇小说,单纯是因为我觉得写得好。没想到陈淑仪看完之后,居然离家出走了。

陈淑仪的离家出走,相当具有《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的形式感:她对男朋友说,键盘坏了,我去买个键盘。然后背上日常工作的包,里面有电脑、钱包和一把雨伞,施施然出门而去。关门的时候,男朋友喊道:“键盘这种东西难道不应该在京东上买吗?”陈淑仪心满意足,觉得男朋友这句话相当有feel了。一出门,咔嚓一个响雷,下雨了。陈淑仪拿出包里的雨伞撑开,走了五分钟,拐了个弯,走进一家银行。卡里正好有十万,陈淑仪取了五万,出得门来,雨已经下大了,陈淑仪不知道去哪,就进了银行隔壁的小山东饺子馆。这时她忽然意识到她需要写作了。写过字的人都知道,当一篇稿子自己找上门来时,你是躲不开的,必须立刻开始写。

陈淑仪拿出电脑,开了个新文档,名叫《生活需要重启》。多年以后,陈淑仪在分享会上一次次地讲起这一天的经历,总是笑中带泪地说:“你瞧,我这个作品,看上去格调还挺高的,谁能想到我是在饺子馆写的呢。”后来每次见面,我都愤怒地问她:“你给我说说,饺子哪里格调不高了,啊?非要鹅肝格调才高吗?”陈淑仪恬淡地笑笑,说:“你跟那些叫你别落在他们手里的读者一样。”此时的陈淑仪已经是一代鸡汤教母,整个人的气场都完全不同了。

实际上,我的读者里倒是没什么叫我别落在他们手里的,最多的是质问我为什么总没有结局的。我讲故事确实不喜欢讲结局。比方说,读者里面肯定有人关心她男朋友后来死了没有。据我所知,没有。那人我也认识,后来还见过一次,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十年前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是个很精壮的汉子,如今已经胖成一个熊,几乎挤不进车门了,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我产生了一种感觉,觉得他这个人很能吸人精气。陈淑仪曾对朋友们说:“我觉得才华快要被他吸干了,跟他在一起,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果然在离开他的当天,陈淑仪就写出了畅销百万的东西。这种吸人精气的妖怪,我听说过不少,也亲见过几只,所幸我自己的亲人朋友都很正常,一个妖怪都没有。据我所知,这种妖怪年纪最大的也就是五六十岁,全部都是建国之后成精的。他们吸身边人的精力、才华、时间、钱,来供养自己价值所剩无几的生命,还觉得天经地义。这是因为他们能举出一些伦理学上的依据。而他们身边那些被吸的人也很奇怪:有的人甘之如饴,觉得自己每次被吸,就产生了一种圣母一样的光环,渐渐对这种光环产生了依赖。有的人想反抗,但又没胆量——他是我爸,她是我妈,他是我老公——凡此种种,理由和逻辑都很怪异。更多的人——大部分人——他们脑袋里的台词都是这样的:“是黑山老妖,他在吸阳气呀,装睡吧希望他吸饱了别人就不吸我们了,快睡。”你想提醒他们,往往是徒劳无功的,这种感觉就像你在电影里看到一个人被一辆汽车追,这人拼了命地跑直线,你心想:你是傻X吗,拐弯下道不就追不上你了吗?但剧中人是不会听你的话的。只有他们自己跑到死胡同里,才会想:我干嘛不拐个弯,或者干脆翻墙而过?

于是他们就突然间这么干了。这种突然的程度,就像陈淑仪的离家出走一样,完全不给人心理建设的时间去接受这个现实,她就是走了。陈淑仪后来多次在分享会上打过一个比方:“离开的那一刻,我觉得我的思路特别清晰:我依次点了‘开始’‘电源’‘重启’和‘确定’。于是我的生活就重启了。重启以后我回到了某一个点,损失了一些文档,但关闭了所有的卫士和助手,只剩我一个人,清爽,干净,高效,敏锐,这就是我要的。”掌声雷动。她的粉丝就是吃这套。

要我说,完全不知所云。

星期六的早晨,陈晨晨准备出门去山里。他给女朋友打电话,告诉她今天的行程。“山里?”女朋友问,“什么山,干什么去?”陈晨晨说:“大山。我要去静一静,给新歌找找灵感。”他一边说着,一边扣上吉他箱的金属搭扣。这个扣发出的声音令人十分惬意,给他一种特殊的仪式感:我要出门了。出门对陈晨晨是一件难事。果然,伴着这声咔哒声,女朋友又问:“新歌?你要写新歌啦?能带我去吗?我能去吗?”

陈晨晨闭上眼睛,捏了捏眉心,重新把电话放在耳边。“我不是说了我要静静吗?”

女朋友说:“我可以不说话呀!”

陈晨晨又花了5分钟时间才成功地挂了电话。他刚舒了口气,背上琴箱,一拉开卧室门,就看见他妈站在门口,端着一个装有吐司和牛奶的盘子。

“干嘛去?”他妈说。

“去山里。”陈晨晨答道。

“真的吗?”

“……”

陈晨晨叼上面包,走到大门口时,他妈又说:

“不许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

“也不许去找你爸!”

“更不许玩狗!”

三连击。

陈晨晨是搞音乐的,他妈认为,搞音乐的年轻人有两大共性:第一,有很多狐朋狗友,这些人聚在一起,就要学坏,不是嫖娼,就是吸毒。第二,他们都很穷。因为穷,为了满足第一条,他们就会去偷抢拐骗。这真是天大的误解。陈晨晨两条都不满足。第一,他没什么朋友。第二,他很有钱。他从大学开始写歌,毕业时,一首歌被某个著名导演看上了。导演问,给我当片尾曲,我不给钱,但你能红,干不干?你瞧,这种时候,只要他有哪怕一个朋友,都会告诉他:骗子,不要信!但陈晨晨没朋友。他信了。

结果真的红了。

陈晨晨的脑袋特别简单。想到就说,说到做到,可能这就是他的忍道吧。他倾向于相信任何人,拒绝任何勾心斗角。他相信的人,往往还都真的不是坏人,这也许只能解释为运气好吧。这样的性格在音乐圈很吸引人,虽然他不喜欢交朋友,但大家都愿意帮他,所以他更红了。刚红的时候,他还姓卢。但红了没多久,爸妈就离婚了。爸爸创业失败,几乎身无分文,所以他跟妈妈过。他其实很想跟爸爸过的,因为爸爸有一条大狗,叫“棒达”,会笑,笑起来特别迷人。但妈妈非常讨厌狗,到了过敏的地步。

后来他妈给他改了姓,完全不考虑“晨晨”这个名字放在陈这个姓后面的下场。但陈晨晨有自己的办法,他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叫“棒达”。他没有朋友,只有粉丝,粉丝当然叫他“棒达”。女朋友也叫他“棒达”。有关艺名的事,他妈当然知道,并且气了个半死,因为她显然也知道这是他爸的狗的名字。然后她就更恨狗了。陈晨晨曾经想过要养一条狗,但他妈说:不行!你弄回来我就打死,你信不信?陈晨晨这人除了没朋友,没心眼,第三个特点就是没脾气。他基本上不会生气。他只是平心静气地说:妈,你要是不让我养狗,我就要出去住了。

这句话让他倒了霉。他妈跟他通信静默了一整天之后,突然对外宣称:她是棒达的经纪人。从此以后,所有录音演出,签约付款,都要经过她。她是个红过的人,以前是个鸡汤作家,畅销百万,这点小事她还是搞得定的。陈晨晨,也就是棒达知道之后,只是挑了挑眉毛,没说话,就这样接受了。他因此也就没了出去住的经费。

陈晨晨周末会开车去山里,他妈是知道的。他有个女朋友,他妈也是知道的。一个连朋友都没有的人怎么会有女朋友呢,这真是个世界之谜。但考虑到这人是一个红人,也就没什么不可能了,不然大家为什么争先恐后地想红呢?总之,陈晨晨有女朋友这事,妈妈并不反对,只要不跟狐朋狗友乱搞,不去找他爸,也不玩狗,就行。

陈晨晨上了车,他妈走过来,敲了敲车窗。

“还有,”等陈晨晨摇下车窗之后她说,“别瞎花钱,你好久没新歌了,咱家钱不多了。”

“不是还有你的版税吗?”陈晨晨反问。他这不是刻意反击,只是想到什么就说而已。

“版税是版税。”他妈又说,“你要玩音乐,就得证明玩音乐能活下去。”

“我已经证明了啊。”

“不许跟我顶嘴!”他妈突然莫名其妙地来了情绪。她一贯如此。“我是过来人,我知道什么靠得住,什么靠不住!你们这些玩音乐的,有一块钱,就会花两块钱。花也行,关键是什么都买不到,胡混!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也是混过的!我以前粉丝比你多多了。”

陈晨晨摇上车窗,开走了。他这人确实没什么礼貌,但他也不是故意要这么没礼貌,而是觉得有关他妈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想回答。也许妈妈年轻的时候粉丝真的很多的,尽管这跟我没什么关系。他就是这么想的。

陈晨晨开到西五环,电话响了,女朋友打来的。

“干什么?”

“问问你到哪了呀,”女朋友俏皮地说,“哎,我现在出门打车去跟你会和怎么样?”

“不怎么样,为什么?我需要安静。”

“可是……”女朋友的声音慢了下来,这说明她感到委屈了,“可是我是你女朋友啊,我们难道不应该在一起吗?”

“是女朋友也不应该24小时都在一起吧?”

“并没有啊,”女朋友带着哭腔说,“我们都三天没见了。”

陈晨晨的前面是一辆大卡车。大卡车可能超载了,被警察拦到了路边。警察收

了卡车司机的驾照,往这边瞟了一眼,就走了过来,敬了个礼。

“同志,请靠边停车。”警察说。

“有警察,我挂了。”陈晨晨一语双关地说。他挂了电话,停在路边,下车站在路肩上,闭起眼睛捏了捏眉心。这个动作很大程度上受到了他爸爸的影响。

“同志,”警察办完卡车司机的事,走过来说,“驾车时请勿拨打……诶?你是棒达吧?”

“嗯……是。”陈晨晨更加用力地捏着眉心。警察并没有徇私舞弊,虽然是他的粉丝,但还是罚了款,罚完款竟然还跟他合了个影。陈晨晨再次开车上路时,电话又响了,是女朋友的。他没接。这是他第一次不接别人电话。他连房产中介和诈骗电话都接。电话执着地响个不休,铃声是一首老歌,歌词唱道:

我要去波士顿了,

在那里我将过上新的生活;

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没有人认识我。

我要去波士顿了。

车开到半山腰的盘山公路上。这条路穿过一个村子,保持着晚清时期的原貌,十分古朴。一个老太太在房子前的空地上用笸箩筛着麸子,她旁边坐着一条面容憨厚的巨大土狗。身后的房子看起来有上百年的历史了,但窗户是玻璃的,被过时的铸铁窗框分成了若干个格子,每个格子上都用红油漆刷着几个字:吃饭、住宿、农家乐、水库鱼。

基于一种神秘的原因,陈晨晨停下了车。那条憨厚的狗立刻站起来,警惕地护卫在老太太跟前。陈晨晨问老太太:“您好,您这儿能住宿?”

“能啊!”老太太继续摇着笸箩,沙沙沙。

“还有水库鱼?”

“有啊!”老太太继续摇着笸箩,沙沙沙,

“这附近哪儿有水库啊?”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放下笸箩,直了直腰,然后往南一指:“这下头,斋堂水库。”又往北一指:“那上头,珍珠湖水库。”又踮起脚尖,往房后头指了指,意思大概是很远的地方,拉着长声说:“那——后头,落坡岭水库。”

陈晨晨摸了摸后脑勺,挺不好意思。他问了问住宿多少钱,老太太报了个低得吓人的价格。这个价格,就是在这住一个月,也比在城里租一个地下室便宜。他进屋看了看,破是破了点,但是挺干净,还有太阳能热水器,能洗澡。居然还有网!现在的山村真不得了。一出门,闻见一股香味儿,后头厨房里正炒鸡蛋呢。真香啊!陈晨晨深吸了一口气,鸡蛋味儿和山里特有的柴火味儿混合在清凉的空气里,舒服得让他想大叫,想跑步,想立刻拿起琴唱一首没有词的歌,歌词唱道:

贡打尼八目扎拉黑哟,

贡打尼八拉美路哟。

这歌词什么意思,陈晨晨自己也不知道,世界上没有人知道。闻见这种山里的味道,他就想这么唱。他在脑海中无声地哼唱着这首怪歌,在空地上溜达了一圈。一阵山风吹来,老太太筛起来的麸子皮吹了他一脸。他打了个喷嚏,一睁眼,发现那只大狗正在他面前蹲着,愁眉苦脸地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意思。他伸出手,问老太太:

“能摸吗?”

老太太说:

“你没亏心事就能摸。你试试。”

陈晨晨毫不犹豫地摸了。狗头温热柔软,短毛刺啦啦的有点扎手。这狗的额头非常宽阔,比爸爸养的棒达宽一倍还多。狗抬起头,强行舔了他一下。

“它叫什么?”

“棒子。”

棒子。真好,棒达和棒子,天生的好朋友。他突然觉得自己有朋友了,朋友在这里等着他,等他住下来,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这里能住一辈子吗?至少先住一个月再说吧,身上的钱就够住一个月的。又没什么人要找我,他想。如果要找就找我的经纪人吧,最终签合同付款反正也是找她。这里有网,即使弦断了也能上网买新的,大不了开车下趟山。一日三餐就在附近挨家吃过去,尝尝水库鱼,过几天香椿也该下来了。每天早上起床,吃早饭,出门在山路上跑两圈,跟练自行车的大学生们打个招呼(但绝不聊天),回来跟棒子玩一会儿。

啊!棒子!我有狗了,陈晨晨开心地想道,完全不在意这算不算他的狗。我每天都要撸它的狗头!等混熟了,没准还能轻轻咬它毛茸茸的厚耳朵。中午吃完饭,睡一会儿,然后起来写歌。写完发给以前认识的歌手和经纪人们,如果有人喜欢,就免费拿去用好了。也可以开车来找我听小样啊!这里就是我的工作室了。作为工作室,好像还缺一些纸和笔,至少还得有台电脑,这些都可以慢慢想办法。如果有人一定要给我钱……那就让他送我条狗好了,要一条大狗!跟我和棒子做朋友,就叫棒槌吧,棒达、棒子和棒槌!越想越开心。想着想着,他似乎听见有人叫他。

“小伙子,”老太太继续摇着笸箩,沙沙沙。“你电话响了。”

陈晨晨跑到车边,拿起扔在座椅上的电话。屏幕上显示:妈。他给挂了。很快,他妈又打了一个。他又挂了。刚挂断,他爸又打来一个。他还没准备好接他爸的电话,所以也挂了。不到三秒钟,女朋友居然又打来一个。他不用接就知道女朋友想说什么:你在哪儿、我能去找你吗、我保证不说话。无聊。无聊透顶!这些人都是串通好的吗?

陈晨晨已经烦了,连挂都懒得挂了,就把手机扔在座椅上。铃声一直响着,歌词唱道:

我要去波士顿了,

在那里我将过上新的生活;

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没有人认识我。

我要去波士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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