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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外科病案
|神经外科病案|
作者/药曰
作者另有同题材作品《罪恶医界》。
|第一章生死手术台|
一张手术台,一道生死界。
手术台上的每分每秒都与血、与命相关。
而他的使命就是,让时间变慢,与死神抢命。
钟道野疾步朝着急诊科的方向走去,一辆印着工厂标志的面包车颠簸地驶入医院大门,还没来得及停稳,凄厉的哭喊声已经传入耳膜,“爆炸了,救人啊!”
随即急诊科的抢救车便被推了出来,急救值班医生和护士们急忙从车内接出病人。
钟道野紧跑几步,从侧门进去准备接诊抢救,谁知这时一辆急匆匆的急诊推车从拐弯处猛地推了过来,一下撞在钟道野的腰上。
护士焦急地生出满脑门儿的汗珠,连道歉的话都省略掉了,“那边车道被人拦住不让过,我只好走这边了。这个是分诊好的病人,准备送手术室,刚拍的CT显示后枕部有血肿。”
钟道野没有应话,迅疾俯下身来检查病人,对着昏迷中的病人简短地问了两句话,这患者对叫答已经完全没有反应,他又用手压迫患者的框上神经,也没有出现疼痛反射。钟道野迅速拿出医用手电筒向伤者的瞳孔照去,发现他的瞳孔已经出现了左右不对称和忽大忽小的症状,看来很可能是脑干受压,出现了脑疝危象。
“很危险,来不及推手术室了”,钟道野做出判断后,加快语速吩咐道:“你直接推到无菌处置室,准备好医用无菌包,就在急诊科做引流术。先开通输液通道紧急输入甘露醇200毫升,降下颅内压,然后上脑电监护。赶紧通知脑外科送开颅器过来,还有,CT片给我!”
护士早已经习惯了钟道野的快语速,“是,马上去办--”利索的回答声还没落地,急诊科内就被一大片痛苦的哭喊哀号声所灌满。
再糟糕的环境都不会影响到钟道野冷静的头脑,他一手忙着戴上口罩,一手举起片子仔细看着,迅速确定了手术的部位后,追着护士的方向快步走去,刚要走到无菌处置室门口,迎面走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对钟道野大嚷道:“你是主治医生吧,怎么样,是不是还是得推回来?我就说没事嘛!你看我不就没有事,我还是操作者呢!我可告诉你们,医院里小题大做,也不是没听说过……”此时,匆匆赶来的愤怒的伤者家属们团团围住了这个大嚷的男人。
钟道野没理睬他言语中的放肆,反倒直觉性地在他脸上迅速扫视了一番,额头红肿、面色潮红、情绪过度亢奋。随后招手叫来急诊分诊台的护士,“注意观察这个人,有可能有迟发型损伤,尤其要注意额头的伤口。出现异常迅速到处置室找我,必要时联系急诊值班医生先用上镇静剂”。说完便飞速闪进了处置室,他挽起白大衣的袖子,用酒精快速擦拭着胳膊和手。通常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是来不及步骤齐全地刷手、泡手的,但务必要做到严格无菌,这是最基本的原则。
无影灯“啪”的一声打开,护士熟练地上前用剪刀剪开伤者的衣服,把身上的血液迅速擦拭干净,使其侧卧位。头部手术前要剃发备皮,但凡任何一根毛发不慎进入体内都会引发感染。
钟道野口头指示着剃毛备皮的详细位置,旋即拿起一瓶500毫升的安尔碘,全部倒在了患者后枕部的颈部皮肤上,然后拿起长持针钳,夹起大消毒棉球,做最后的无菌消毒处理。
“钟医生,开颅器送到!”值班实习医生跑得一头汗地赶来,将无菌开颅器从隔帘外面递给了护士。
此时伤者已经丧失意识,陷入深昏迷状态。
钟道野快而不乱地行动了起来,先是打开无菌包取出医用工具,继而确定术野,神色凝聚地缓缓压低了闪着冷光的手术刀。
由于手术紧急来不及启动超声引导,更不用说用影像细微探查来协助定位了,而伤者的血却在不停地向外涌出,这是实实在在的命悬一线。手术执行者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确定颅内的出血方位,及时结扎止血,以此制止出血蔓延。只有这样才能把伤者的生命危险系数降到最低值。
是的,死神就近在眼前,咫尺之间。
钟道野根据刚才的CT印象,在脑海中勾画着颅内的血管走向、神经布局,他手持开颅器,在左枕部谨慎地撬开骨瓣、剪开脑膜。这时,鲜红的血水“汩汩”地涌了出来。眼前的状况自然不容乐观,几乎每个人都暗暗提了一口气,眼前的手术难度陡然增加。
钟道野有条不紊地戴起手套向血水中探了进去,凭借手感迅速判断了出血的血管部位,先用止血钳牢牢夹住了出血的血管,他把已经提前绕好肠线的持针器握在右手上,手底下刀锋变换,飞针绕线,手术计时表显示只过去了很短的时间,钟道野就已经缝合好了破裂的血管,并放置好了引流器的内置端,连接上引流袋……
钟道野快速缝合了硬脑膜,发现颅内压仍然不稳定,也就是说伤者的病情还有很大的不确定性,这种情况下,颅骨先不可以缝合,以防颅压再次突然升高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只能等病情平稳后再进行颅骨修补术。
做一场手术,就像是打一场仗。钟道野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又胜了。身旁的二助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向他竖起了大拇指。钟道野淡得不能再淡地笑了下后,吩咐道:“不要掉以轻心,现在建立第二输液通道,输入先锋霉素,甘露醇隔开输。一级护理记录,半个小时测量一次生命体征,建立脑引流液、尿量24小时记录,发现血性引流液及时汇报,转神经外科ICU病房。”
此时天已入夜,墨黑的宁静夜色如潮水般席卷过天空,与医院内的繁忙嘈杂相比,就像是另外的一个世界。而这晚,对于钟道野来说,刚刚的繁忙才仅仅是一个开始。
吩咐妥当后,钟道野摘下被血染得黏糊糊的手套,下了手术台。脱手术衣时才发现刚刚撬开骨瓣而溅出的血液,已经染透了手术衣和白大褂。因为方才的情况太过紧急,防护眼罩根本来不及带。类似这样的情况每天甚至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发生,换句话说,每一台抢救手术都有被感染的潜在危险,好在心思缜密的他已经在之前注射过了疫苗。
刚出了无菌处置室房门,耳边便响起了蒙史旅的声音。
蒙史旅是这家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脑外科主任,满脑子就想着在退休前聘上一级教授,而钟道野则是脑外科住院总医师。
今天是因为脑外科床位紧张,钟道野不放心让一些尚在观察期的病人提早出院,就果断安排在急诊科的留观室,宁肯自己累些两头忙活。至于这种情况,医院之前并没有先例,通常只是嘱咐病人一旦有病情变化随时来就诊,免不了会放走潜在的危症病人。而此时蒙史旅之所以黑着脸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恰恰就是因为了这件事儿。因为科室影响了关系户床位安排的问题。几乎习惯性地话里有话微微扬声道:“看来走廊也要收满了啊,科室吃不消啊,还有常规等着手术的门诊病人,等了半年的都有,我那里就有好几十个……”
蒙主任其实有些后悔让能力超强的钟道野提前担任住院总医师,掌管着急诊的收住权。但又想想,一来自己的几个心腹之人,都忙着到国外镀金,忙着论文课题、提升职称,他们都指望着取得高学历后,能直接晋升主治或是博士后晋升副高。二来当时临危受命的钟道野在那次空难大抢救时表现得也着实让人心服口服。蒙主任自己都纳闷儿,自己怎么变成这么矛盾的一个人了。他暗暗地憋了一口气,“等那几个出国镀金的回来,迟早要拔掉这个铁钉子。”
钟道野对人际关系方面屡屡敲打不透。
正要简单地应声“嗯”,伤者们撕心裂肺的喊痛声便灌满了双耳,那声音就像是揪着他的心。
现在,已经是晚上7:14分。
夜色沉郁如铅。
喊痛声、哭泣声……直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时一名身着黑色丧服的女子突然从急诊科前门闯了进来,怀里抱着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挂着黑纱,满是悲痛的脸上稍稍有些浮肿,直愣愣的眼神暗得有些发黑,很明显是一副久欠睡眠的模样。这个女子踉跄着挤过伤血斑斑的患者群,终于挤到了急诊分诊台。
“护士,哪个医生叫钟道野?我找钟道野!主刀的钟道野!”
护士惊诧地抬起头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来人。急诊科是医院最繁忙的科室,即使医生医术再高明,也都不可避免地会面对生离死别,甚至有些重伤者刚刚送到就已经停止了呼吸,急诊科内失声痛哭的情况常有发生。但开口便找主刀医生,却着实不太常见。
这时身上挂满血迹的钟道野从旁边匆忙经过,口罩上已经染了一些血,白大衣的左上口袋夹着的医疗卡也被血浸染得模糊了。女患属没有察觉出经过的此人正是钟道野,护士张着嘴,紧张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钟道野被护士引着朝走廊尽头的诊室赶去,准备去处理一个头皮伤患者。患者的头皮伤虽然不重,但是失血过多,如果不立即处理,情况将不容乐观。随后,钟道野的身影再度隐入了无菌处置室。
黑衣女子抽泣着向四周张望着,叹了口气后,抱着遗像绕到急诊科后门准备离开。护士急忙想阻止,因为那边是本院人员应急时才走的通道,用白色隔离帘隔开,一般患者家属应该不知道这里有通道,最重要的是,那后面就是太平间。护士追过来时,抱着遗像的黑衣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太平间的大门紧锁着,每天都要直接从急诊室送进去几个抢救无效死亡的人。
护士哈了一口凉气,瞄了一眼黢黑后门外幽霾的长廊,裹紧衣服赶忙返回了急诊台。
工厂爆炸送来的多数伤员状况都不容乐观,仅脑外科的手术就有多例。处理完这个头皮伤的病人后,钟道野迅速返回脑外科做连台手术。一旦手术不及时,患者被血肿压迫到脑干,怕真的回天乏术了。
这时,钟道野再次走近手术台,麻醉师侯华华汇报说:“瑞芬太尼麻醉准备完毕,患者进入安全睡眠状态,生命体征正常。”
值班医生先行超声检测下钻颅开颅,就等他来执刀,钟道野先做好第一台的手术关键血管结扎、血肿清除部分,随即立刻换成值班医生进行缝合,这时下一台手术的病人已经麻醉完毕,上周才来的进修生也派上了用场,严格按照钟道野画好的头颅部位,在指导下开颅。经过钟道野主刀处理后,进修生开始缝合硬脑膜头皮,接着第三台、第四台、第五台,如此连轴转。
钟道野的手术,时而不循一些死定的规矩,抓住最要命的先处理--先确保救出命来,这才是王道!
对于候华华在手术间隙递来的牛奶吸管,钟道野道了声谢后并没有接,虽然这种大手术结束后,钟道野又将面临近乎虚脱的饥渴。钟道野的冷淡回应,让候华华着实有些尴尬。
候华华是麻醉专业的硕士,麻醉学博士在职就读,个头和外表在南方都算得上是出众了,麻醉科清一色肥肥的天蓝色衣裤穿在她身上,也能风韵摇曳,抢人眼目。只是钟道野对她的多般献殷勤,每次都显得麻木不知,侯华华心里的不快可想而知。
手术室大抢救的时候,风风火火的护士长原雯也赶到了脑外科科室。当年钟道野因暗恋大学同学蓝莹无果,正值孤独低郁之时。在母亲的撮合下,稀里糊涂地就和原雯结了婚。
钟道野本来并不反对妻子外向甚至有点无心无肺的性格,但是正因为她的无心无肺、太过大意,孕期照样参与大消毒,致使他们的独子钟小松生下来就不幸患有兔唇,虽然已经做过初步修正手术,正等待着整容手术。但这一直是钟道野心底不愿触及的伤痛,他通过超负荷的手术工作使自己忘记这一切。
他希望原雯停职专心看护儿子,或是转到学校去工作,这样至少可以弥补一下对儿子的愧疚。但是原雯却笑着说自己受不了学校冷清的环境,她就是喜欢热闹,喜欢人多。钟道野想让儿子日后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却总是拗不过原雯,她建立了先天残疾协会并自认会长,兔唇儿子的照片传得满世界都知道。钟道野是个内敛的人,虽然心里不能接受,但还是愿意将这些理解为母爱的另一种表达。
一番鏖战后,钟道野主刀的五连台手术终于告一段落。
壁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了夜间的11:40分。
深夜的医院里,二层手术室旁的普一、普二、普三科室的病房已经熄了灯,地灯散发着橘黄色的光线,极度忙碌过后的推车斜道显得有些幽暗。
医院长廊的灯霍然亮了起来,白光折射在一起。
从手术室内走出来的钟道野已经换了一身白大衣,突然觉得手臂传来一阵痛感,是刚刚做急诊急救时不小心被划伤了?钟道野在科室治疗室撕下一块纱布,简单清创消毒后,自己忍着痛感包扎了起来。看着手臂上的伤口,让钟道野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就是那个额头有些不正常的红肿,在走廊叫嚣的家伙。他不断回忆着那人的状态,万一是爆炸碎片嵌入颅内损伤而一时没有剧烈症状,一旦继发血肿可能就会有生命危险,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钟道野赶紧拨通了急诊科的内线:“喂,急诊科么,我是脑外的钟道野……”
“是钟医生啊,唉,那个人叫秦峻伟,硬说自己没事,不配合啊,说是手术检查根本没有必要。好像他是工厂部门负责人,不得不去住院部给那个工厂的伤者办理手术费用和住院手续了吧。走的时候,还不停发牢骚呢。”
钟道野挂掉电话,准备去收费处看看,谁知远远就看见了那个秦峻伟,正和一群刚手术过的病人的家属争吵着,听起来像是因为手术费用的问题。他的旁边站着一个沉静的女人,一袭白裙,一直低着头,牵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应该是她的女儿。
尽管光线很暗,在那女人微微抬头的瞬间,钟道野还是看清了那个相貌端庄的女人,正是他暗恋的大学同学蓝莹。
钟道野不由得心头一慌!蓝莹身后躲着的小女孩儿怯怯地想牵那个男人的手,又像是害怕一般缩了回去,难道这个秦峻伟就是蓝莹的前夫?
钟道野直直地伫立在那里,竟一时忘记该做什么了。曾经一次同学会上得知,蓝莹的婚事听从了父母的指腹婚,嫁给了世交之子。后来这个男的跟一个车模玩火出轨,作为医科大学解剖教研室院士的蓝莹父亲,强硬地责令女儿离了婚。最后大女儿判给了那个男人,小女儿判给了蓝莹。而那男人的父母死活不承认那个车模,还与蓝莹生活在一起。蓝莹瘦弱的肩上,挑起四个老人和一个孩子的重担。
今天怕是男人的父母太过担心,让本就文弱的蓝莹来探望一下前夫吧。钟道野远远地看着,心里一紧张,不由得忙着四下找烟点上,想以此让自己镇静下来。他一想到病区不能抽烟,又硬生生把烟头在自己手心掐灭了。
钟道野责令自己冷静理智下来,告诉自己不要忘记医生的身份,虽然他现在很不愿再面对那个糟糕的男人。稍稍镇定了一下,钟道野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准备去给那人做一番检查。
出乎意料的是,刚要走到他们身边,意外便发生了。秦峻伟突然腿软了一下,钟道野想上前扶他一把,他似乎还不愿意,自己试图蹒跚着朝蓝莹靠去,这时他突然眼前一黑,扑通一声瘫倒在了蓝莹的脚下。活生生的一个人像是气球被突然放了气一般,瞬间瘫软在地,周围的人顿时陷入了慌乱之中。
钟道野迅速上前,先行顺畅秦峻伟的呼吸,把他的身子放成平卧状态,紧急联系了脑外科二助值班医生、手术室护士、麻醉师准备急诊颅脑探查术手术间、手术无菌包以及麻醉。
钟道野紧急处理完第一阶段后,无意看了蓝莹一眼,受惊的蓝莹正在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惊慌。
众人正将秦峻伟往手术车上抬去。只听见蓝莹身后的小女孩儿,轻喊了一声“爸爸。”轻轻的声音,敲在也为人父的钟道野心头,他不由得转头向你小女孩儿看去。
她苍白的小小面颊上,长着一双黑葡萄一般的漂亮眼睛,似乎有些与年龄不符的疲累。这时钟道野的脑海中自动闪现出一个同样秀气虚弱的小病孩儿的面容。他有些诧异,那个已经夭折的小女孩儿,怎么和眼前蓝莹幼小的女儿,这么相似?
手术室护士已经展开了紧张的术前常规准备。
紧急除衫备皮,抽血验血,心脑电床边检查。
血型备血,床边输液。
准备麻醉药芬太尼。
戴好防护眼镜,刷手、消毒完毕,举着双手走上手术台。
台下护士把各项检查结果一一举到钟道野眼前。
这时,值班医生已经根据超声定位,钻开了颅骨。果然不出钟道野所料,颅内迟发型血肿,碎骨片继发性损伤了脑组织,要是再迟就压迫到脑干延髓,命都难保了。
原发病灶为爆炸碎片,嵌在左右脑半球的颅骨骨缝之间,所以之前只是影响到脑颞叶的供血,以及情绪的变化,如果伤者在急诊科时就能听劝,早些进行CT或是MRI检查,尽早取出碎片,脑组织受损程度可以减低到最小!
脑外科本就是最危重的科室,救的人多半横着进来。难免遇到脑部术后的后遗症,这是任谁也无能为力的。情况危急时,保住生命是第一关。
救治过香港著名音乐人陈百强的钟道野医生,心里有一杆作为医生的良心天秤。他自己也曾不止一次痛苦地抉择在放弃与坚持治疗之间。但最终他还是认为,哪怕这些人一时无法醒来,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说说笑笑,但只要活着,就有醒来的希望,就是给他们亲人最大的精神支柱,在钟道野行医的字典里,没有“放弃”这个词!
钟道野知道,手术后秦峻伟可能会落下瘫痪,蓝莹在她严父的严格家教影响下,可能依然会担起照顾秦峻伟的重担。他的心里像是被钝刀子一下下抹着,但他仍然只能选择坚持。
钟道野很快完成了手术,取出了细微的碎片而没有伤及脑神经。现在秦峻伟仍处于麻醉状态,准备送到脑外科ICU。
钟道野这一忙就到了深夜,刚出手术室,就发现外面本来已经静下来的长廊又变得熙熙攘攘了。原雯匆匆走过来说,外面又有急诊送来的紧急病人,头皮整个撕脱,面部也被撕脱,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恐怖。
钟道野指示值班医生先推秦峻伟去病房,预备手术间,做好手术准备。
正在脱下血手套的钟道野从手术室的玻璃门,看见了手术室外等待着的蓝莹。从这里的灯光望去,钟道野再次觉得蓝莹身侧的女儿与一个夭折的女孩儿太像了,这是他第一次见蓝莹的女儿,按常理绝不应该有这样的感觉。
他刚一把推开门,派出所的田村正警官突然出现在了眼前,他如同拉住救命稻草一般,不顾钟道野身上的血迹,猛地拉住了他。
“钟一刀啊,可见着你了。市区发生了一起恶意伤害案件,一个小姑娘被凶残的罪犯用利器撕裂了头皮,惨不忍睹,但这种手术只有你能做了!我等会还要回去抓捕那个罪犯,拜托你了!”
这个田村正警官皮肤黝黑、个头不高,还有些驼背。他平时多琐碎啰嗦,不太擅长官道,做了很多年依然是片警,但做得兢兢业业。这缘于他早年办过的一个少年犯,出狱后由于片警跟进不牢,这个少年犯不想再听命黑帮,被残忍地捅死了。从那之后,田村正一直自责,成了社区的警察老爸爸,片区大小事必管,并且一管到底。早前的一次意外事故,田警官送来一个病危的伤者,而钟道野几乎在不可能的情况下,奇迹般地治好了那例伤者,让田警官着实佩服,从此他们便结下了不浅的交情。
附近的街坊都尊称钟道野为钟一刀,意思是一刀救命。田叔跟着称呼,颇不见外。
钟道野顺着田警官指的方向看去,走廊地上正蹲着一个头皮严重撕裂、头脸血肿的姑娘,她痛苦地抱着头,鲜红的血顺着她的指缝漫了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她几乎要痛昏过去了,可怜得让人不忍心去看。旁边那位可能是她的姐姐,心疼地禁不住号啕着。受伤的姑娘头上捂住一个洁白的手帕,正在被血慢慢渗透。手帕是蓝莹递过去的,她女儿冰凌的小白帕,也放在了姑娘手上。
钟道野看到蓝莹满面忧戚,小小女儿的眼里也噙满了泪。
钟道野看了看周围围拢的亲属焦急的面孔,摆手让大家让开,俯身检查了患者的伤情。起身道:“最好等到自身皮肤,如果实在等不来自身头皮,可以选择用其他办法植皮手术。”
“来,大家帮助将伤员扶上车,送进手术室。”钟道野话音未落,护士已经推了一辆手术车过来,护士紧急将伤员推到了术前处置室。
这时准备推进脑外科ICU的秦峻伟的手术车,已经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
钟道野正要继续准备手术,转过身说道:“蓝莹,这孩子面色苍白,我有些担心,你抽空带孩子来我办公室给孩子检查一下。”
蓝莹矜持持重地点了点头,但钟道野担心她只是礼貌的答谢,并不一定会来。钟道野担心的是蓝莹会以为孩子的面色苍白只是因为遗传体质而已。但钟道野印象里挥之不去的那个夭折孩子的影子,和眼前蓝莹的女儿竟如此惊人的相似,虽然这种想法很不吉利,但脑海里的直觉信号,为何如此强烈呢?
钟道野心头有些不安,但还有手术等着,不得不急忙往手术室走去。
他猛地想起来,曾经有一个怀疑患上脑血管畸形的小女孩儿,和蓝莹女儿的状况非常相似。钟道野意识到,是把记忆中那张脑血管畸形患儿苍白的脸,和眼前蓝莹小女儿的脸庞重叠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田村正驼着背,一脸焦急地又跑了过来。
“钟医生,这边交给你,可以吧?”
“不放心你就不会送来吧?你认识的医生,都排队了。”钟道野边走边从口袋拿出新口罩戴上。
“那是,谁叫你是钟一刀呢!那个姑娘的姐姐也哭着要送到你的医院。我常年烦你,讨厌这个老头子了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你送给我的口头锦旗。不多说了,里面准备差不多了,这里是我的领地,你的领地在抓罪犯吧?这不是简单的伤害吧?”
听见罪犯二字,田叔疲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最近一个收集女性头发的变态惯犯,已经好几起了。竟然在公路上明目张胆的行凶……这个姑娘烈性子,拼命反抗,结果幸亏她姐姐不放心去接下夜班的妹妹,发现了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的妹妹,不然的话肯定没命了,没有人性啊!这次再抓不到这个灭绝人性的变态犯,我这老脸就没有地方放了。这里交给你了,我尽可能最快追回她自己的皮肤,如果迟迟没有消息,就靠你给她重新植皮了……”
手术室里的女孩儿已经伤情凄惨,头部显然受到了铁锨之类利器的击打,裂开了一个大血口。面部和头部皮肤也残裂不全,几乎被整个撕裂开,头发也全部被拽掉,头皮区已经是一片模糊血肿,看起来触目惊心。
由于过度紧张,伤者出现了痉挛。钟道野指示紧急先行静脉推注镇静剂。由于失血面积太大,失血速度非常快。钟道野指挥护士迅速建立第一输液通道,化验血型,输血。全身麻醉后,才实施消毒,尽量将患者的痛苦体验降到最低。
手术已经准备妥当。
钟道野进行脑外科清创术后,考虑没有颅内压增高症状,直接开始了颅骨修补术。一般颅骨修补术,都是在清创术后很久才进行二度手术、量尺寸、准备合适的钢玻璃等。钟道野直接采取患者凹进颅内的自体颅骨,这样做的好处在于排斥反应会大大减少。
颅脑外科手术接近结束时已经到了凌晨1:30。一直没有等到患者自身头皮的消息。
不能再等了,生命等不起!
钟道野指示护士迅速通知整形烧伤科进行植皮接台手术。
由于整形医生操作速度慢,手术彻底结束时,已经是凌晨4:00。
凌晨时分正是脑外科ICU病人病情最凶险的关头。
凌晨4:42分,脑外科ICU抢救一位晚期复发胶质瘤老年患者无效,于凌晨5:40分宣布死亡。
凌晨6:25分时,钟道野接到田叔电话。他们已经抓获了变态嫌疑犯。这时,距离头皮撕裂伤患者手术,已经整整过去了5个小时。
窗外的繁星渐渐消隐在清晨澄黄的天空中,夜色即将谢幕。
钟道野知道,与死神抢时间,与时间抢命的事儿,每天都会发生。
钟道野不知道的是,更加触目惊心的状况,就在眼前。
|第二章深夜救急|
只休息几个小时,疲惫的钟道野就从杂乱的梦中醒来。
除了最基本的吃饭睡觉外,钟道野基本都在忙碌。一忙就是一夜,忙得忘记了时间。
天边再度破晓时,又一波的病人已经转危为安,度过了最危险的阶段。重症监护室里,一台台呼吸机发出“滴答滴答”的吹打声,努力延续着顽强的生命。那个头皮被严重撕裂的女伤者,正躺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还没有从深度麻醉中醒过来。
一刻不停的忙了一夜,钟道野全身的手术衣都已经被汗湿透了,口罩上溅满了血迹。对于此刻的钟道野来说,伤者再一次顽强跳动起的心跳,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拂晓时分,第一道晨光终于破云而出,凌然斜倚在天际。熠熠的光芒似是为医院大楼披上了一层金缕衣,气派十分。
钟道野知道,田叔肯定还在追捕那个变态嫌疑犯。虽然受伤者已经脱离了危险,但这个丧心病狂的狂徒,竟然如此残忍的伤人,差点毁掉一个正值花季年华的女孩,他必须要受到严惩。
此时田村正正伏在一间破旧的出租屋旁,因为根据刚刚收到的目击者线索,暴力收集女性长发的变态嫌疑犯,就住在这里。
时间太紧,他还没来得及通知队里派人来支援,看来必须单枪匹马制服他了。
现在重要的是,如何引他出巢。
经验十足的田叔很快想到了办法,他迅速换下了显眼的警服,把平日的棕色皮夹克披在身上,然后上前敲了敲那扇铁门。
“有人么,居委会普查人口!”他吸了一口气,敲了敲门沉着地说。
屋子里起先没什么动静,没过一会就响起了脚步声。估计里面的人在猫眼里瞄了几眼,才缓缓把这扇铁锈斑斑的门打开。年轻人手里正攥着一大团染着血迹的长发,鬼祟地探出头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田村正一下子扑了过去,把嫌疑犯扣倒在地,拷上了银亮的手铐。
虽然是年轻人,到底斗不过熟练擒拿手的田村正,几下就被制服了。田村正一手有力的按着嫌疑犯,让他动弹不得,一手拿出电话联系了警局的审问室。
一路上,田村正押解着变态嫌疑犯不停地训导。嫌疑犯一脸的不耐烦,不断试图挣脱田村正的手,大声喊着“烦死我了,你这个死老头!别动我!”他弯着身子扭过头,眼神狠毒地盯着田村正。
“烦,我也得说,谁让你不学好呢?……”田叔的话语匣子一打开,犹如没有关卡,能从历史说到天文地理做人道理。他搏击时的迅猛,和现在的温和甚至有些婆婆妈妈,还真是天壤之别。
田叔唠叨间,已经到了警局,接到通知的一个年轻警察已经在审讯室等候。
一派灰色的审讯室里,嫌疑犯被年轻警察带到座位上,拷上了拷链。这位年轻警察年纪不大,头发却很稀疏,脸色也有些白,整个人清瘦清瘦的。让人总觉得这人选择做警察,是不是高考时报错了志愿。
审讯室昏暗的灯光映在嫌疑犯脸上,流露出格外的阴暗和仇恨。他看到眼前这个警察说话细声、唯唯诺诺,一副雄激素分泌不足的样子,蓦地眼睛一瞪,心底升起一股对付警察的变态快意。
灯光的映射下,嫌疑犯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四周,紧咬着牙关,仿佛一股仇恨随时要从胸膛里爆发出来。田叔和审讯警察正低声交谈着,做着必要的交接,只是大家都没有料到。须臾之后,他竟会做出破釜沉舟的过激举动。
正当他们在登记嫌疑犯信息的几秒时间内,意外突然发生了!
谁都没有料到,嫌疑犯突然跳起身,虽然手铐拖着审讯桌,但他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抓起旁边桌台上的一把U型金属锁,用尖锐的两端狠狠地扎进自己的双眼!
未及惨叫声出口,血浆已经膨射出来,飞溅得审讯警察满面鲜血!金属锁的尖棍完全刺入了他的眼眶。
嫌疑犯的脸上几近血肉模糊,从眼眶涌出来的血液更是漫了一脸。他喘着粗气,张合着染上血迹的白牙,大声狂笑着说:“你这个娘们一样的警察,该被处分了吧?哈哈哈,拷老子,不看看那桌子,铐住你个娘娘一样的男人还行,铐我?哈哈,桌子也太轻了,你们这些愚蠢的警察,真是无能啊,我这样了,你算失职吧?”
年轻警察见状,急得面红耳赤,扑上去想夺那个锁器。不过他还真是力气不大,几次用力都夺不过来。就在场面将要失控的一刻,田叔冲了上去,阻止嫌疑犯继续自残。怎奈正值正午,局里的人都出去吃饭了,连个帮手都没有。那个白面警察,根本就不能当个人用。
双方展开了力气上的拉锯战,头上的吊灯被撞得来回摇晃。嫌疑犯看着拉扯不过自己的年轻警察的窘相,还有田警官一脸的大汗,顿时觉得自己变态的快乐达到了极致。
“啰嗦老头子,你没有把你们家人都烦死吧,还有婆娘要你吗?这么多年,还是个小片警,你自己不觉的可怜吗?还好意思训斥我,你这个老不死的糟老头子,我连命都不要了,你能把我怎样,哈哈哈!”
瘦弱警察急着掏出配枪抵在嫌疑犯脑门上,田叔气得都骂娘了。
“用枪?有种打死我啊,打死我啊,老头光骂人有鬼用?死老头,告诉你,就是我刺杀的那个出狱少年犯,杀个人黑帮给的钱真多啊!我一死,看你还上哪抓凶手……哈哈,那么多女人长发,像是妃子陪着我这个皇帝长眠,哈哈,死老头,一辈子没有这样的感觉吧,臭警察,老成这个样子都没结婚,我看是没有女人要你吧,都变性了吧,哈哈……”
犯人满脸鲜血淋漓,浑身上下因为疼痛而发抖着,却还在不断癫狂地乱语。很明显,他已经处于极度不正常的精神亢奋状态。
嫌疑犯狂乱的语言,倒是一下子让田村正明白了多年前那件案子的来龙去脉。
那是若干年前的一个案子,一个少年犯因为出狱后,警局在继续教导时跟得不紧,很快被黑帮的人杀死了,这么多年来田叔一直为此深深自责。而且这个杀害少年犯的案子一直找不到凶手。原来,眼前这个人就是被买通实施杀害出狱少年犯的那个人!这么算来的话,他犯罪时应该还是少年,未成年人,即使逮捕了也无法重判。田村正多年埋藏的怒火被这件真相大白的陈年杀害案点燃了!
如此害人祸己的人,实在是万分可恨!
“混蛋!哪个混蛋父亲教育出来这样的坏种,来社会祸害人。”田村正和嫌疑犯对峙着,一边大声骂出了口。嫌疑犯已经发疯了,力气大的两个人都按不住。
嫌疑犯已经丧心病狂,自然不能任凭他再叫嚣。审讯警察腾出一只手,艰难地从被嫌疑犯咬住的电棒套里抽出了电棒。
在嫌疑犯嚎叫着准备扑到门口的瞬间,年轻警察挥过电棒击在狂叫的嫌疑犯的背上。一道嘶嘶的蓝色电光从电棒口闪出来,嫌疑犯乱喊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蹒跚了两步,还试图继续走,但仅过了几秒就猛颤一下昏了过去。
前后几秒钟的时间,嫌疑犯就像尸体一般瘫软在了田叔脚旁,一只手还拽着田叔的裤脚没有松开,抓出一道血痕。
旁边的年轻警察吓得倒退几步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他才进队里没几天,就遇上这么惨烈的事情,脸色已经苍白如纸了。
鲜血决堤般从嫌疑犯扎破的眼眶中涌出来,猩红色已经漫了一地。如果不马上送医,他很可能离死不远了。
情况万分危急!
田叔用钥匙几下子解开了绑在嫌犯手脚上的链锁,背起他就冲出了警局,往附近的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飞奔而去。
跑了一路,血滴了一路。
田叔一只手扶稳重伤的嫌犯,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医院的电话。虽然是嫌疑犯,但是伤情太危重了,来不及上郊区的监狱医院,只能就近请求救命了。况且监狱医院的医疗水平有限,这么严重的情况恐怕处理不了。
鲜血不断的从犯人眼睛的血窟窿里涌出来,染红了田叔的黑色警服,血迹滴答了一路。看到这样的惨状,路人都吓得赶紧跑开。
急诊科询问了基本伤情后,立刻将转诊电话接到脑外科病房,请示脑外科,病人是收还是不收。
脑外科那头的电话响了两声,被值班医生廖辉接了起来。在电话里,廖辉紧急问了受伤情形后,挠着头,不断“这个那个”的支吾着,不知该怎么办。他刚说了声“我请示一下住院总……”,刚好被路过的老主任蒙史旅听到了,蒙主任径直从值班医生手里拿过电话,亲自说道:“警官先生,伤者是嫌疑犯,本院实在不便收治,建议把犯人转到监狱医院吧。”
还没等田村正分辩,蒙史旅就挂上了电话。
放下电话后,蒙史旅转身黑着脸教导接听电话的年轻医生:“小廖,如果科室接收这样的病人,很容易惹上是非。尤其是伤势已经很严重,很可能就死在手术台上的嫌疑犯。到时麻烦就大了,你我谁也担不起这责任,这样的病人也敢收?以后圆滑些,不要惹火上身,给自己和科室添麻烦。”
“是、是,主任英明。”年轻医生廖辉在一旁胆怯地认真听着,不敢再吱声。
面对蒙史旅的决定,钟道野在旁边保持着沉默,没有发表任何言论。
手机里只剩“嘟嘟”的挂断声,这可急坏了田村正。百般无奈下,他只好把求救电话直接打到钟道野的手机上。钟道野一看来电是田叔,立刻回避到走廊尽头去接。
这通电话决不能在蒙主任面前接起来,否则又是麻烦。电话刚接通,对面就响起田叔焦急万分的声音。
“钟医生,救命啊,虽然不是什么多么好的苗子,怎么着也是一条命吧,天看着,我们不能放着不管吧。这里监狱医院太远了,叫救护车也来不及了,求求你救他一命吧。这个人的确是罪不可赦,这不是良心上过不去吗,况且他身上背负的几件命案还一点没审出来呢。如果现在死了,还可能还会拖累上刚毕业的年轻警察。虽说他不学好,也是父母养育这么大了吧?求求你,这血不住地往外冒,跟开了水龙头一样啊……”田叔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
这时主任从办公室探出头来,怀疑地看着正接手机的钟道野。钟道野举着电话,丝毫没有将表情流露出来。
主任满腹狐疑地望了两眼钟道野,又回到了办公室。
钟道野想先看看伤者,如果现在和主任舌战,反而什么都做不了。就算是伤者生命濒危,主任也不一定会轻易松口同意接收的。
主任的手术不如钟道野麻利,嘴巴却很是厉害。钟道野是茶壶里倒饺子的主,急了说不出话来。所以现在只能先阳奉阴违,稳住主任,先去看看伤者再说。要是情况并不太危急,就听主任的决定,考虑转到监狱医院。
不出一会儿,田叔果然再次来电,说已经把伤者带到急诊科了。这田叔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身手还是很好,警局到医院不算短的路程,田叔背着人竟这么快就到了。
钟道野“啪”一声合上手机,疾步到了急诊科。田叔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嫌疑犯放倒在长椅上。一眼望诊这个血迹斑驳的伤者,钟道野就知道已经十分危急,不能再拖,必须马上救人。事实上,钟道野并不想在工作中和主任作对,可事情赶到那个份上,不得罪都不行。
救命要紧,这是原则问题。
钟道野马上安排急诊科准备推车,就在急诊科进行术前必要检查和准备,就不去科室了。再不行动,时间就来不及了!
伤者意识模糊,流出的鲜血已经凝固在衣服上。因为太过疼痛,双手不停地在空气中乱抓着,似乎在寻找救命的稻草。
钟道野一边准备,心里还琢磨着怎么和主任讲。总之尽量不要惹火刚刚下令的主任,那样只会破坏所有计划,手术也不可能顺利进行。
冷静了几秒,钟道野理清了思路。
利用急诊手术前准备的时间,钟道野亲自请示了主任。因为急诊科刚刚请示过,让他们再打电话找主任,那是自找主任骂。钟道野自然知道主任那边肯定会反应强烈,他做好了心理准备。
果然,一听钟道野还是接收了那个嫌疑犯伤者,电话那头的主任口气立刻变得严厉起来,声音像炸雷一般,言辞刺耳,话里带刺。
在医院里,受上级医生骂,是每个医生的必修课。这对于钟道野几乎是常事,而很多年轻人刚开始做医生,一挨训斥就受不了。在这个时候,钟道野是出了名的面不改色心不跳。但是等上司骂完了,他还是能不生气、不卑不亢地坚持再请示自己的主张。到了最后,受不了的往往是对方。
这样的较量不是第一次,也肯定不是最后一次。但是每次主任都先是难控自己的情绪,大光其火上纲上线地说教。钟道野做人的聪明之处在于,每当主任发火的时候,总是能拿出耐心听,不反驳一句。最后主任都觉得有些过分,往往还是让了步。对于钟道野来说,这是“无招胜有招”。
尽管如此,蒙史旅也不是好对付的,他有狡诈的一面。
电话那头,主任对钟道野说道:“你呢,是个认死理的人,我也不和你辩了。我也一把年纪了,赔不起你的精力。但是出了事总得有人顶着吧,最后还得我出来顶着。你说你那个课题,虽说你是主笔,但跟这件事一样,没有我出面不好解决啊。怎么样,为了课题层层申报好过关,就换作我做第一主持吧。我这样劳心劳肺,也是为了年轻人嘛,有时候老脸都要搭上,去医院给你们处理善后。我该说的都说了,你好好想想看。”
这是一个条件,一个具有威胁性质的条件。这意味着钟道野亲自主持研究的课题,成果的第一负责人会变成蒙史旅,而钟道野会降级为第二。这对他学术上的打击,无疑是很重的。而蒙主任趁火打劫,就能给自己捞一个大名衔。
这世道,有时候,救人性命却要付出代价。
钟道野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低声答应了。他知道,这是主任的条件,答应了,才有后话。而现在,每一秒都是攸关性命的倒计时!
对于钟道野来说,医学是用来救人的,和书面上的课题论文比起来,他更看重临床实践。钟道野虽然课题心血也付出了很多,但是目前情形,只能暗暗握着拳头,妥协答应了。
简单的事情,终于在复杂化后,符合了人类潜规则。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变成了利益后,事情才能得以解决。
社会的潜规则,在医疗界,同样大行其道。
田叔这些年没少往医院跑,对于钟道野在医院里面对的一些微妙的猫腻,多少还是明白些的。看见钟道野拿远了听筒,估计电话里面正声嘶力竭,隐约都听得见主任办公室传来的河东狮吼,田叔就已经明白个七八分了。但当钟道野走过来时,他仍然步履稳健、泰然不惊,完全看不出他心里正背负的妥协和压力。钟道野是个掩藏很深的人,况且对外,他还是要维护医院的一份规则和尊严,一个喜悲情绪随便流露的外科医生,是不成熟的。
田叔总是跟派出所里的年轻警察说起钟道野,让他们多学学钟医生,看不出才30多岁,城府之深让人不敢小觑。
总算是搞掂了难缠的主任,钟道野立刻吩咐急诊科紧急将犯人送抵外科手术室。
他穿梭过医院拥挤的走道,疾步赶往外科楼。途中,钟道野电话通知手术室准备急诊手术间,并指定了一位老麻醉师,以防病情危重。万一术中病情有不测骤变,也好有人紧急配合。
田叔心里知道,刚刚主任还严厉地拒绝了他的收治请求,现在却可以推进手术室了,肯定是钟道野争取过来的。田叔几次道谢的话都到嘴边了,但都咽了回去。这时候,救人要紧。钟道野也没有时间跟他招呼,只是边走边打着手术室的安排电话,往后扬扬手,算是招呼。
一片忙乱之中,急诊科的自动门再次打开,一个年轻警察喘着粗气赶到了医院。田叔回头一看,是刚刚跟他一起审讯的那个警察。这么年轻竟然被年纪比他大许多的田叔甩在了后面。
年轻警察脸上斑斑血迹,路过的护士看见也被吓了一跳。田叔连忙摆摆手说:“别怕,是溅上去的血,不打紧。”
二人远远地跟上急诊推车,并电话联系了分局局长,汇报审讯中的突变。
这时钟道野也到了手术室了。他很快发现老麻醉师不在场,倒是侯华华热情的上来招呼。
钟道野有些不快,但他没有流露,更没有像主任一样发脾气。
或许是老麻醉师身体不能支撑,快到午休时间了,也难免吧。不过医院麻醉师那么多,怎么钟道野的手术,每次来的都是侯华华。
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钟道野刚低沉地吩咐完手术准备注意事项,人就已经除掉了白大衣,直接甩在门口台上,走进了消毒间,一脚踩在出水开关上,开始抹上肥皂刷手。
他值班时每次直接穿蓝色手术衣裤在里面,备的就是以防万一。可以直接开始刷手、手术准备。
或许是黝黑的皮肤不怕刷,值班后勤护士都埋怨他刷的太狠。医用刷子遇着他的话,几乎都成一次性的。也或许是他雷厉风行,刷的太快的缘故吧。
钟道野边刷手边吩咐护士举起化验单让他查看,化验单的左上方,写着田村正提供的伤者姓名:马争力,本市人。血象基本正常。
刷手,泡手,戴好防护眼罩,穿上手术衣,短时间里一切准备完毕,麻醉也已经完成。
因为是钟道野主刀,手术室里没有人敢聊天说话,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无影灯对准患者脸部一下子打开,他的脸已没什么血色,惨白肿胀,眼睛上的血窟窿红得发黑,样子着实恐怖。
钟道野伸手反穿上手术衣,几乎半蹲着低下身来,个头矮小的台下护士赶忙上去系后颈部的手术衣系带。白光反射在手术眼镜上,映着钟道野凝聚的眼神,他正思考捋清着手术的每一个步骤。
一线值班医生已经严格消毒好术野,包括插在眼窝中的利器在内。钟道野上台后,再次进行确定伤情和判断可能的大血管损伤,并沿着金属旁开两寸位置,钻开头颅。
在拔出利器的同时,要以最快的速度止血,否则很容易发生虽未因利器致命,而因出血过多导致死亡。这是对站在生死边缘的外科医生铁一般的考验,人命关天,来不得半点马虎。
双臂同时开始输液,一路是输血管道,一路是代血浆输入管道,电止血器具也已准备妥当。
钟道野再次将手探进利器附近,感受到血的温度和血管的搏动。
一旦拔出,必须和动脉血的流速抢时间,缝合受损血管,清除血块,保障压迫脑组织供血。
已经成竹在胸的钟道野嘱咐助手准备拔出颅内利器。几乎在拔出的同时,电止血器已经启动,钟道野迅速将电凝头指向受损血管,空气中腾起了一缕烧焦的味道。
但电凝只是临时措施,如果出血过猛,撑不了多久。那边台上护士已经递过绕好肠线弯缝合针的持针器,钟道野右手持稳,左手固定,飞快地结扎好已经破损不堪的血管。此时细致之处,不亚于绣花,因为如果一针不牢,或许就会再次出血。外科医生的手,再是男士,也要细微精密,不能粗枝大叶。此时讲究的是细致和缜密,尤其是微侵袭神经外科手术。力度劲道的把握,对于脑科手术相当重要。
由于手术速度快,输血不到150毫升,代血浆200毫升,手术就已经完成。
刚下台,钟道野突然接到了蒙主任的电话。
“钟道野,我跟你说,科室床腾不开啊。刚有个准备劝出院的帕金森病病人,没想到这个时候拉了个学校科研处长的关系,让我多关照,面子上抹不下啊。都是一个学校的,而且是科研处啊,得罪不起,课题还要从那申请呢。你那边的伤者,不行的话就放急诊留观室吧,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不管他所言是真是假,看来蒙主任还是不想让嫌疑犯住在病房。或许他害怕万一院长来科室,发现竟然有一个警方送来的变态嫌疑犯住院,会怪罪到他头上。
钟道野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从不会面红耳赤地和主任争论什么,他行医从来都是只做不说。有些事多说也是无益,有那个精力,不如务实,去争取做的更妥当。
只是眼下这个病人病情很重,虽然引起的颅内伤已经基本解决,但是眼睛的外伤还是很严重,将来会不会失明还不清楚。钟道野联系了眼科的专家准备进行会诊,争取保住他的眼睛。暂住急诊留观室是个缓和之策,但是以这个病人的情况,那儿的条件、设备还是欠了些。钟道野环抱双手,手托下巴皱着眉头想辙。
一个人的能力,往往突显在怎样处理棘手的事件上,对外科医生来说亦是如此。
那边伤者已经撤出麻醉状态,值班医生不知道要把病人推到哪里,正等着钟道野指示。钟道野突然猛一抬头,想出了办法。他想起自己泌尿外科ICU的一个同学,跟自己说过肾脏外科ICU床位稍微空些。如果将病人安排成脑外科、肾脏外科两科共管,等那边科室一腾出床,就可以把病人转过去,至少能尽最大限度地保证生命质量。
很快,这件事通过医院内线电话就联系妥当了,同学答应给钟道野腾出一个床位来。伤者还没从麻醉中醒过来,值班医生沿着长长的走廊,把他推进了泌尿外科。
钟道野望了望窗外,和煦的阳光已经照进走廊,乍暖还寒的秋意送来一阵花谢时的淡香,暂时驱散了一下科室里药味交杂的空气,给忙碌的科室平添了一份宁静。
正走着,前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田叔。
田叔远远就对着钟道野做着抱拳的手势,无论如何,他要谢谢钟道野救了这个年轻人,毕竟是一条命。
钟道野跟田叔简单说了一下伤者的情况,就急忙跟着手术推车去泌尿外科安排床位了,没有时间闲聊。
解决好病人问题,钟道野才觉得稍微有些疲劳。人有时候,做事时凭着一股劲,忙碌完后才会察觉自己的身体状况。
天色有些暗了,此时长长的内走廊上,几乎没有人。钟道野趁机甩了甩肩膀,想缓解一下疲劳和疼痛。突然他感到右上臂一阵麻痛,他撩起袖子一看,手臂上竟然被划开了一道伤口,而且伤口比较深,在袖口印上了一条血痕。
怎么又被划伤了,最近工作中已经两次出现这样的不明伤口了。不会又是不小心吧?以钟道野的从医这么多年的谨慎,是极少出现自己受伤的,更何况是这么深的伤口,这大大增加了被交叉感染的风险,这是一个外科医生绝对要避免的。难道自己的受伤,另有原因?这么深的伤口以钟道野的判断,该是用很利的刀具所致,绝不是自己和其他人不小心能划出来的,极可能是有人有意为之。钟道野站在窗前,仔细回想着近来工作中的每一个细节。
凛冽的风呼呼地吹过来,把窗外曳动的树影投射在医廊白墙上,渲染上几分寂寥。
楼下是繁忙如昔的急诊科,密密麻麻的人流攒动着。钟道野皱起了眉头,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手术中曾经不小心被利器伤到过胳膊。莫非,这道伤痕是某人不怀好意的故意伤害?钟道野的目光落在急诊科熙攘的人群中。
伤口很可能就是在急诊科划的,因为外科楼里都是医生,他们没有理由也不至于做出这么低智商的伤害。
钟道野相信自己的身体体质,伤口不至于一会不消毒处理就感染。他迈开步子,直奔急诊科。
急诊科依旧一片嘈杂,对于钟道野来说,显得既熟悉又陌生。从白色隔离帘的后面,他冷眼观察着一切。急诊室里一片痛苦的病容,似乎没有可疑的人。但当他转身时,感觉似乎有双眼睛正在暗处盯着他,细看时却又不见了。只是钟道野能感觉到,那双眼睛一直藏在医院的某个地方,难以发觉,无法捕捉。更重要的是,那双眼睛似乎一直在盯着钟道野。
钟道野皱着眉头,陷入了思考。
对于紧急医疗事故的处理,钟道野相当自信。在抢救现场刀来针去的忙碌环境下,钟道野已经能做到不被任何尖锐医疗器械轻易伤害到,保护好自己是持续工作的前提。在以前多次的繁忙混乱大抢救中,他从没有让自己受伤。最近的两次意外伤口,显得有些蹊跷。如果仅有一次,或许与抢救中过度的忙乱有关,纯属意外。可是,两次同样的伤害,就使人不得不怀疑是人为的伤害了。以钟道野老练的抢救经验,密集的抢救中两次误伤自己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样顺着记忆深思下去,钟道野脑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想法:如果真的有人趁乱混在医疗队伍中蓄意伤他,如果有人伺机谋害,谁能保证扎进每一个患者机体的刺具,有没有消毒,是否携带着病菌?
医院进出自由,病人拥挤爆满。混乱的抢救中,如果真有其人,钟道野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钟道野有些窝火,但他咬咬牙压住了,大步走进了治疗室,先清创消毒包扎要紧。伤口已经略有血渗出,刚刚抢救的时候因为注意力太集中,伤口的痛觉迟钝了,况且抢救时钟道野满身沾血,哪能发现自己也流血了呢。甚至几台手术下来,连带处理完床位的问题,钟道野都顾不上自己,没有发觉隐隐的疼痛。
火辣辣的剧痛在这时袭上来,痛得钟道野鼓起腮帮,用紧咬牙关来分散疼痛感。
这时急诊医生走了进来,钟道野硬是靠毅力恢复了平静。他没有问别人有没有被刺伤,大男人遇着这样的事,以钟道野的性格,会觉得丢人。他想靠自己的力量找出暗藏在身旁的那个人,况且钟道野又没有听别的医生说起过类似的事儿。周围医生的性格,尤其是外科的医生,多是些口没遮拦、心里放不住事儿的主。如果真有人也遇刺,肯定会说出来。
不过这里也隐藏着一个信息,那就是如果真有其人,那么此人不是随机下手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钟道野!
处理完伤口后,钟道野走出了急诊室。突然间,他隐约看见一个身着风衣头戴帽子的人,逃一般匆匆的走开,消失在了科室的门口。只是那人影,瞬间被来往的熙攘人群抹去了痕迹,还没来得及辨清是男是女。钟道野站在原地望着。难道自己心生暗鬼,看着谁都可疑?
但仔细一想,这个黑影钟道野已经在急诊科遇见两次了。如果是患者来就诊,自己却从没有处理过,那岂不是很蹊跷,看来绝不是普通患者,肯定另有来头。或许自己的这两次受伤,就跟这个人有关。钟道野判断此人或许一直出没在急诊科附近,但是不是针对他个人一时无不能下定论。
钟道野举起胳膊,顿时感到一阵拉痛。可以看得出刀锋其实很锋利,不是钟道野的肌肉够厚实的话,肌层深面的血管和神经怕已经被切断了。现在只是二次割断部分肌纤维,有些影响到臂力,用力时很是疼痛。
钟道野记得数年以前,自己在非洲进行人道主义医疗急救援助时,当时的医疗条件非常艰苦,经常忍饥受冻。有一次遇上了意外战事,医疗队被迫转移。车行的途中,四周炮火连绵、尘嚣四起。因为狂舞的黄沙遮挡了视线,乘坐的车躲避不及,不幸被一枚流弹击中。车的右后轮胎当时就爆了胎,车身很快失重,颠簸了一段后终于停了下来。坐在钟道野旁边的一个亚洲裔援非医生已经被飞来的弹片击中胸部、肺部,当场死亡。一股热血从他眉心的血窟窿里涌了出来,这个医生眼睛瞪得很大,歪斜的倒在了钟道野身上。
战争冲突是残酷的,医疗队却要在杀人不眨眼的弹雨中抢救濒危的生命,这无异于从死神手中夺命回来。钟道野几经最危险地带的抢救任务,才因此磨炼出一般外科医生不具有的胆魄和技术。
他的腿部、臂部也在当时受了伤。如今,因为抢救臂部又遇刺,落下一条深深的伤痕。看着手臂部的疤痕累累,还真是他从医路上的一些刻骨铭心的记忆。
钟道野克制着疼痛,用力舒展了一下臂膀,他是个绝不屈服于命运摆布的人,越是受伤,越要锻炼它。
接下来还不能休息,下午还有一个院内会诊要参加,钟道野迈步准备去免疫科查一下血,以防万一。两次刺伤的事,他决定必须要采取行动找出源头,不能任其猖狂,
走出急诊科,钟道野拐进空无一人的安全出口走廊,电话联系了田村正,把自己蹊跷受伤的事告诉了田叔,请他暗地里调查一下。田叔心里正感激钟道野救了自己的犯人一命,突然听到这个消息,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你中招了?”田村正问道。
“嗯。”钟道野环顾四周,低沉回答。
田村正的心被吊了起来,有人竟敢在自己管辖范围的医院行凶,这还了得。还会有更多人被行刺么,行刺的目的是什么?他以警察的职业敏感,顿时感到医院变得危险起来。
“目前只有我被两次蹊跷的刺伤,但如果真有黑手,是谁,有什么目的,我还无从得知。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暂时还是不要声张的好。总之,我们先设埋伏,伺机行动,你看怎么样?”钟道野低声说道。
“行,没问题,你也要多加小心。”田村正心里暗想,钟道野不做警察,真是有些屈才了。不过,田村正了解钟道野,他的为人和智谋信得过,田村正相信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钟道野也是在医界的风霜中历练过的,是误伤还是有意刺伤,判断十有八九是对的。要是事情不是着实蹊跷的话,不会让他考虑这么深的。
两人简洁的说完后,钟道野挂上了电话。
即便是白天,安全出口也是黑漆漆的,只有手机屏幕上的白光映照着他冷峻的面庞。钟道野四周看了看,确保没有可疑人听到这番对话,便迈步去免疫科采集了血样。
免疫科的血样切片要送去美国检验,前后要历时一周才有结果。到那时,自己是否被感染,会一清二楚。
等待结果是个煎熬的过程,让人忧心忡忡。钟道野决定先把这件事暂时放下,不去想它。科室里,自己身上还担着许多责任,多少人还等着自己去开刀救命。万一刺伤自己的人心狠手毒,有什么恶性传染病找上门来,恐怕也躲不过。不如趁着精力还好,先多救几条命吧。
抽过血后,钟道野挽下袖子,返回了科室照常查房。做检验的时候,医生都会带着手套。有经验的医生即使是病房常规检查病人,也会戴着医用手套,防止自体传染或者是相互传染。
看着钟道野每次进病房的时候都双手带着手套,很多病人不明真相,暗地里交头接耳,说是钟道野医生嫌弃病人。有时无意听到病人的谈话,钟道野无从解释,干脆不解释。
救命才是王道,对于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钟道野从不在乎,也没必要去在乎。
这一夜,钟道野依旧在科室里值班。他胳膊上的伤一直隐隐作痛,且伤口不仅没有逐渐愈合,反倒开始化脓渗血。那种清晰的痛觉,无时无刻不撕扯着人的交感神经,看来这很可能不只是皮肤划伤那么简单。
两天后,主任出行美国考察。利用这个空隙,钟道野调整了床位,将那个重伤嫌疑犯人转了过来。
这几天,钟道野召集了院里的眼科专家进行了多次会诊,保住了嫌疑犯一只眼睛,基本上治愈了嫌疑犯。最起码,日后他还能看得见东西,不会成为盲人。
犯人准备出院时,基本上已经能行走。只是因为利器伤到脑运动神经细胞区域,有些瘸拐。
正午时分,一辆黑色的警车停在了医院门口,接嫌疑犯回去继续审问。负责押车的正是之前那个年轻的审讯警察。
这回接犯人时,那警察再不敢有任何疏忽。将功赎罪的警察全副持枪,电棒挎在腰上,严阵以待,眼都不眨地将嫌疑犯锁牢,押上了囚车。只是在临上车前,那凶犯用已经结疤的眼睛,回头阴冷地看了一眼钟道野,眼神里不仅没有感谢,而且写满了浓郁的怨气。
这个眼神,让钟道野一下子警觉起来。似乎如果不是重重锁链拷着他,他一定还会做出疯狂的举动。谁知道今后他还会不会丧心病狂再度伤人害己。囚车绝尘而去,奔出了医院的大门。望着车子远去的影子,钟道野心里隐隐升起一种不安。
已到了深秋,阳光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送走嫌疑犯后,钟道野返回科室又开始忙起来。查房、开检查单,准备来日的常规脑瘤手术安排等等。科室里每一样流程,缺了他都无法进行。
下午是病属探视时间,即使护工守住科室门口盯着来人检查探视证,仍难挡科室门口的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让探视时间的医院病房显得有些乱。
麻醉师在住院总医师办公室里进进出出,检查着明日手术的准备工作,几个本科医生回科室查房,正路过钟道野的办公室门口。有些不对劲的是,他们都探头进钟道野的办公室,有意无意的打量了钟道野一眼。
下午的手术讨论会要一直进行到很晚,根本没时间吃饭。好几个年轻医生几乎饿得面色惨白。像钟道野这种常年磨炼出来的老道医生倒是端坐在椅子上一副满面麻木耐饿的样子。
投影机上刺眼的日光灯,不断换着不同病人的CT片。那CT片上每一块不正常的黑影,都像是藏着一个疾病的密码,需要外科医生去破解。
壁钟指向7点的时候,会议终于结束了。为了节约时间,钟道野让科室值班护士就在外科餐厅订饭,给自己送过来。外科餐厅的饭单上好像永远只有猪扒饭,不是咖喱猪扒饭,就是茄汁猪扒饭,要不就是黑椒猪扒饭。每天吃,人都快吃成猪扒饭的样子了。不过,快饿昏的医生们,已经不在乎吃的是什么了。
“咖喱猪扒饭两份,不,还是三份吧。”
钟道野的饭量有些吓人,能顶好几个人一起的饭量。他递过餐厅卡,实习护士跟在值班护士后面,吐了吐舌头。
“这么能吃啊?!”值班护士已经见怪不怪。
等钟道野风卷残云般扒拉完饭,病房那边手术病人已经剃光了头。钟道野拿着画笔,再次详查了CT片后,在头颅上的手术切口上画上了切线,这是明天手术下刀的切口。
忙了一天,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钟道野检查完白天的医嘱,开始忙晚上的几个腰穿治疗。即使经过局部麻醉,腰穿治疗的痛感也是非常强烈的,治疗室里经常传出病人的惨叫声,听得人胆战心惊。
做完治疗,还有几个病房的病人等着他晚间查房。
查完房后,科室又开了一个紧急会诊处理,讨论几个危重病人的手术方针。等会议结束时,时针指向了午夜12:00。自从钟道野担任住院总医师以来,上班工作和下班休息的界限就已经很模糊了,他几乎永远都围绕在科室里忙碌着,没有多少自己的时间。
夜已渐渐深了。
窗外,都市星罗棋布的霓虹灯,也似是被沉凉的黑夜淹没一般,熄灭了大半。一片黑漆漆的楼宇黯淡无光,沉入了夜雾中,只有远处的小湖泊上,还闪烁着一波斑斓的星光。
钟道野一边往科室走,一边回忆着今天的治疗有没有什么漏洞,制定的治疗方针有没有存在差错。
回到科室刚洗好手,还没顾得上喝口水,病房的铃声就突然急促的响了起来。
“钟医生,田警官又有重病人想送来,他也不确定是不是脑外伤,也不知道我们科主任是否允许接收。钟医生,你说是接呢,还是劝他去别院?”
急性子的田村正等不及急诊科的答复,直接电话联系了钟道野私人手机。
一接电话,田叔火急火燎的高分贝声音就直灌耳膜--
“钟医生啊,我等不及你们科室回话了,怕被直接打发了啊,干脆直接联系你。实在不得了了,出大事了,怕急诊不收啊。你听我说啊,灭门血屠啊,全家近十条人命啊,这家人是招谁惹谁了,作孽啊,杀人的还是这家的顶梁柱啊,作孽啊……"
钟道野听得一头雾水,真让人干着急。他赶紧说道:“喂喂,田叔,你冷静一下,什么情形?捡重点的说!我要了解伤情!”
田叔尽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声音清晰了许多。
“一个小时前,城西有个男的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接着发疯似的用菜刀砍死了自己的母亲、姐姐和妻子,连侄女也被砍伤,只有他的小女儿幸免。行凶完,他还举起刀把自己砍的遍体鳞伤,他侄女满身是血的向邻居呼喊了很久,才有邻居帮助报警。我接到报警立马赶去了,你猜怎的,那孽障竟然拎着菜刀在脖子上抹了一刀,正拼命拉出自己的喉管,想要切断。要不是及时阻止的话,那家就又多了一具尸体了,想想都可怕啊。已经被他砍死的就不说了,还活着的,他侄女腿上被砍了一刀,更可怕的是他自己,头上被自残砍得一道一道的血……”
田叔悲伤的声音甚至带着哭腔,终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刚才他目睹了现场血腥的一幕,情绪肯定受到了巨大的影响。
听田叔的一番描述,钟道野一下子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比上一次那个凶犯自戳双眼要严重得多!
“明白了,把他送来吧,我现在就赶去急诊科。”钟道野迅速将正准备整理的会诊讨论会笔录收进会诊台层屉,披上白大衣就往外走。
值班医生迎面匆匆走来,钟道野马上跟他交代准备接受的伤者情况,做好抢救准备,自己即刻去急诊科。
听完钟道野的话,值班医生面露难色,挤眉弄眼的不知什么意思。
“钟医生,这些伤者能不能……不要从住院部的正门进,从门诊的楼绕过去。”值班医生支吾了半天,蹦出一句话来。
钟道野有些奇怪,哪条院规规定伤者不能从正门进来?联想起今天大家的眼神,以及交头接耳的样子,他隐隐感到这些奇怪事情之下,一定藏着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钟道野低声问道,值班医生看了看周围,将钟道野拉到窗口。只见远处的住院部门外,有个身着黑衣的女子,抱着个遗像跪在门口,周围引来一群围观的人。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住院部门口成了一片是非之地。
“她口口声声说是找主刀医生钟道野,还是绕开好些。”值班医生指着那个黑衣女子低声说道。
这场景,一看就知道某个患者死亡后,家属来闹事的。这种事情医生最怕了,科里曾经有个医生就被前来闹事的家属把腿打断了。
钟道野皱了皱眉头,上下摸着口袋找烟,他一着急就想找烟点上。
“钟医生,这规矩不是你定的吗,说是医生疲劳就到值班室补觉去,但病区不能抽烟,这可是你指定的,总不能带头破戒吧,那以后一帮男医生就管不住了。”这个值班医生因为钟道野的命令,平时忍着烟瘾也挺辛苦,现在语气酸酸、翻着眼睛地看着浑身找烟的钟道野。
已经把烟叼在嘴边的钟道野,只好理亏的放了回去。心想这小子倒是个政界的料子,关键时候原则性这么强,行医真是委屈他了。
先不论这个,但下面那个黑衣人,又究竟是怎么回事?说实在的,他一时真没想起来那跪着的女子是谁,否则他就不会这么纳闷了。钟道野紧锁眉头,满脑子搜索自己何时种下的祸端。他突然明白,怪不得今天一张张脸上都是奇怪的表情,原来是有麻烦了。有人跪在医院大门口指名道姓的找自己,这回要再次全院有名了。以后工作中的白眼,也不会少吧。
钟道野拍拍年轻值班医生的肩膀,说道:“谢了,怪不得今天我都净碰见奇怪的脸色,原来是这么回事,害我蒙在鼓里半天了。这事儿我会了解清楚的,只不过不是现在,我先绕道去急诊,可能今晚又要玩命忙了。你准备好,随时等我电话。”
“是!”年轻医生答道。像这样刚毕业的医生,除非累得半死才有手术的机会,尤其是钟道野的手术,都一定要参加,这是难得的学习和实践机会。
那个抱着遗像的黑纱女子,依旧固执地跪在住院部门口,一脸的凄怆。
钟道野回头看了看那个女子,一阵不安。
穿堂风瑟瑟而过,在钟道野心里撩拨起点点磷火,难以平复。但眼前还有重病人等着抢救,等忙完救命大事再处理。
钟道野回过头来,甩开步子往急诊科走去。
一路走着,身旁的目光都怪异地看着他,钟道野觉得自己快和过街地鼠差不多了。当他从门诊楼又一次看见寒风里的黑衣女子,钟道野深邃的眸光里,流露出一丝隐隐的无奈。
急诊科的医生护士也都突然隔着半步距离才说话。人毕竟有着势利的一面,怕惹祸上身。钟道野没有心思,也没有空计较这些。
突然间,钟道野看见远处田叔抱着一个浑身血淋淋的女孩,哭声凄惨地往这边跑。还拖着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眼神涣散,手没有目的地在空中乱舞。钟道野全身的神经立刻绷起来,这次的伤情真的很严重。
空气中顿时弥漫开血腥的味道,惨叫的哭喊刺痛了耳膜。
那个报警的邻居正克制不住地拉着急诊的护士,有些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当时的惨状。看起来她受惊不小,呓语一般不停重复着相同的话。
“一家人都被爸爸杀了,行凶者竟然是一家之长啊。这个叫富朴闻的是不是疯了啊,你快给他查查,这样的邻居怎么敢做。才听说他们全家从内蒙古搬来不久,房子不大混着住。谁知还没过几天呢,半夜就听见邻居屋子咚咚咚的响,还有人的哭喊声,只是不知什么状况,不好意思问啊,现在谁还会串门看邻居啊,自己房门关严就行了。”
这位邻居咳了几声,接着说道:“后来就不行啊,我听他那个小侄女哭喊,说叔叔杀人了,救命啊。那个富朴闻好像睡梦中突然从床上跃起,操起菜刀就把睡梦中的奶奶、婶婶、妈妈都全部砍死了,惨无人寰啊,他侄女说的,侄女瞪着眼睛都傻了,可怜的孩子啊,连小堂妹也差点被勒死!这个侄女住在小隔间才幸免,从门缝里看见后想逃跑,但还是被砍伤了腿。爬上窗户后喊救命,只有我一个人胆大出来了,别人不理。家里是凶杀现场吧,惨不忍睹啊...我不敢进去,只敢在外面报警,田叔赶到时,发现朴闻自己正砍自己的头和脖子,还拼命拉出喉管,准备切断,真是疯子。田叔冲上前拼死夺下了刀,要不然,喉咙断了,又是一条人命啊……”
女邻居惊恐的一边说一边用手捂住了脸,仿佛又看见当时血腥残忍的一幕,全身不住地发着抖,眼神流露着惊恐。
机灵的护士拿着登记本,从有些混乱的只言片语中,捕捉着患者的信息:男,富朴闻,蒙古族人,病史:……
听她讲述的同时,钟道野已经医嘱给叫富朴闻的伤者注射了强效镇静剂。
田叔看钟道野已经在处理伤口了,便低声劝解女邻居是不是辛苦一下,随他去录一下口供。听到自己要去警察局,女邻居顿时流露出自己真倒霉的不快表情,但顿了顿也只好跟着去了。田叔临行前,又走到钟道野旁边,只是看着他忙得没一秒空闲,根本插不上话,就只好折回身。今天其实派出所不是田叔值班,只是大家跟他太熟了,都只记着他的手机号码,有警情不打派出所的,直接打他本人。虽然田叔已经到了容易疲惫的年纪,但是家里儿女都大了,还是能帮得上街坊的。所里其余的警察,家里孩子小,也几乎习惯性地让他出勤多些。
再看那富朴闻,已经是奄奄一息了,全身都是红惨惨的血迹,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事故现场那边的警员来电,说是另外几个被富朴闻猛砍的受害者,也就是他的几个家人,已经完全断了气,确认死亡,没有任何生还希望。
钟道野那边,已经火急火燎地展开了急救。
他拎起医用剪刀刷的一声剪开了伤者的衣服,开始进行初步创口处理。头颅的外伤多半是硬膜外血肿。钟道野一看情形,立刻吩咐手下联系CT影像,排除是否是颞叶肿瘤。从兴奋度和血肿位置,必须做排除,如果没有器质性疾病,就是精神病范畴了,二者治疗方法截然不同。
很快CT结果就出来了:没有颞叶展位性病变,换言之就是非器质性的精神性疾病。那么,目前要做的是硬膜外血肿清除术。手术前期工作,已经在患者做CT期间做好了准备。
血很快渗透了白色的头部包扎纱布。
之前躁动不安的富朴闻正面部浮肿地躺在手术推车上,眼睑红肿到睁不开,瞳孔观察都有些困难,嘴巴大张,哈出一股血腥味。
这次倒轮到侯华华值班了,但是医护人员看着体味很大的富朴闻,却尽可能躲避着,单从口罩上露出的眼睛也能看出厌恶之色。这种情况下,钟道野只好自己处理,这要换做蒙主任早就开骂了。
全身模糊不清的血污很快被麻利的钟道野清洗了大半,露出了鲜红的肌肉。几道深伤口随着每一次心跳搏动,都往外一股股冒着血。
见主刀医生都不怕脏,护士也觉得不好意思,赶快接手处理起来。侯华华全身散发着浓郁的法国香水味道,怕血腥味混淆了自己的香味,故意双手抱在胸前,离手术台好几尺远不想靠近,反正麻醉不出意外就行。
清洗完毕,侯华华赶紧拿着清香清洗液递给钟道野。钟道野看了一眼清洗液,退后一步冷冷地说:“我身上是臭的,还不躲着?”
这紧要关头,哪有时间专门擦拭,钟道野直接脱下污浊的手术衣,扔进了污物间。紧接着走进淋浴间,把水量拧到最大,和衣直接冲洗起来。从消毒通道出来时,他已经换好了短衣裤和手术衣,前后没用五分钟时间。这么快的速度,也是钟道野当年在非洲支援练出来的。因为对于医疗抢救来说,速度就是生命!
污浊和病人自体血是不同的,前者是感染源,后者对患者本人无碍,危险的是医生。但是这次,如果钟道野不冲洗就换手术衣手术的话,抵抗力低下的患者,就会埋下隐患。护士忍耐着已经处理过一遍,那侯华华再不愿意还得量血压,进行麻醉基础状态准备。
进修生已经消毒好术野范围,钟道野站在患者右侧,右手举着寒光冰冷的手术刀。
考虑手术方案时,钟道野一方面准备硬膜外血肿的急救方案,另一方面已经考虑到,这是一起病理性半清醒状态下睡眠状态杀人的短暂意识障碍的类型。简单地说,就是富朴闻在深度睡眠后突发的带有攻击性的可怕精神病。以钟道野的医术,可以实施外科治疗。这也是钟道野的研究命题之一。但是手术治疗精神病是个颇受争议的区域,眼下还是以解决硬膜外血肿为首。
很快,症状危险的血肿被成功清除,第一道死亡关卡被跨过了。
清除血肿后,富朴闻已经一度出现呼吸急促、心率异常。等钟道野抬头发现状况时,病情已经加重。呼吸心律本应是麻醉师及时向主刀汇报的,而侯华华竟站在很远毫不用心,根本没注意伤者时刻的体征变化。钟道野终于忍不住发火了:“这样下去,人还怎么救?做不了换人!”
“钟医生,病情危重嘛,问题不能都归到麻醉上,这麻醉师岂不是可以替代医生了?一切都正常,还要你们做什么?”
气氛一下子僵了起来。手术台上下,其他护士看着这一幕,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圆场。
钟道野心底的厌恶涌了上来,他克制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再看麻醉师。侯华华嘴上虽然硬,饶是人命关天,她愣了愣,还是不得不开始着手调整麻醉剂量。
不久,富朴闻心率、呼吸频率恢复在正常范畴之内。钟道野加快了手术进度。他可不想让病人在不负责任的麻醉师的麻醉上出意外。到了最后的缝合阶段,他交给了实习生,自己马上开始另一台手术--富朴闻女儿的手术。
这个小女孩的头部被她父亲砍伤,凹陷着许多碎骨。颅骨下呈广泛性挫伤,颅骨颞顶部是最重的一刀,CT显示有血肿,由于血肿压向了眼眶,眼睛肿出,但是好在颅压情况稳定。所以,与血压已经下降的父亲同等手术的情况下,钟道野选择了先给父亲手术。
老麻醉师已经静候在手术台前。那侯华华自己不谙病情情形,却硬挤到前面,性格温良的老麻醉师只能让开。但是钟道野深知老麻醉师的娴熟技术,这样配合自己手术就有了保障,所以重要的手术总是指定要这位老麻醉师来配合。
看见老麻醉师后,钟道野心里明白了,有时候老实人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钟道野点点头表示致谢,这位一辈子兢兢业业、胆小却认真的麻醉师,还是能让人放心的。
接台手术的钟道野,早在步进这台手术间时就已经思考如何保全小姑娘的颜面。额部不能直接进刀,从发髻下刀,将来可以头发遮盖。这样一来虽有些麻烦,但是不能直接在额头留存丑陋的手术疤痕。
如果人救活了,却在脸上永久留下一道手术伤疤,那么以后在小姑娘的心里,会永远抹不去这次伤害带来的创伤。孩子外在的创口能缝合,但心里的创伤要痊愈却难得多。钟道野心里很清楚每一个决定的利弊,作为一个急救手术医生,在紧要关头冷静地做出一个个决定,是必要的素质。
看到钟道野的开刀口,老麻醉师流露出赞许的眼光。
只是这样下刀手术,血肿不在直接视野内,无疑增加了相当的难度。而且结扎血管的时候,只能靠手感触摸,确定出结扎的准确位置。这是考验医学真本领的时候,任何一个闪失都会断送小姑娘的命。
钟道野像是面对小瓷器一般,很细心地处理着很小钻口的小头颅。从开始手术他就一直弯着腰,看起来很辛苦。没有太多经验的台下年轻护士有些后悔没有调高手术台,让钟道野一米八三的个子,窝的像个虾米一样。或许此刻的认真和专注让他本人觉不出腰痛吧。即使下了台再痛,此时的他也是忘我的,是进入自己状态的。钟道野的脑海里,孩童脑血管构造像幻灯片一样,在放映和抉择着。
当他再次直起腰时,已经完美地做完了手术。
老麻醉师看到孩子已经平安,舒了一口气,对着钟道野关心地说道:“钟医生,去理疗科理疗一下腰吧,看你连台做手术都没歇口气,就是个铁腰,也受不了啊。”
钟道野想起自己在急诊也被撞过腰,笑了笑说:“腰倒是没有什么,只是可怜了我的肾啊。”
很快,值班医生将富朴闻送回了病房。
富朴闻的侄女,腿部重伤,骨科已经完成手术,收进科室。三人都还没有脱离危险期,术后两个孩子的精神状态也是令人担心的,钟道野医嘱护士要多注意观察,有情况及时汇报。
脱下血衣,钟道野深吐了一口气。这一场恶仗总算是打赢了,三条命悬一线的生命总算是暂时安全下来。术后致命的三关,脑疝、高热、感染,富朴闻都闯过了。但是麻醉中醒过来后,他却开始痛苦万分,一心只想求速死。
护士和值班医生根本压不住他,清醒后的富朴闻号啕不止,病床的护栏都被蹬掉了。虽然手脚都已经用固定带固定好,但是架不住他拼命哭喊着、挣扎着。同一病房里来探视的家属带着个孩子都被吓哭了。病房紧急叫来了几个实习男医生,拼了命才勉强把富朴闻按在床上。富朴闻痛哭着扑腾着,把床单全都踹了下来。为了术后治疗方便,没有穿衣裤光着身子,旁边一位带着孩子的年轻少妇,眼睛左瞄右瞥的都不知道往哪儿看才好。
输液管也被挣断了,输液瓶打碎在地上,一旁的孩子哭得像是谁掐他一样。别的病房正操作的护士也赶紧赶来帮忙,先用屏风将病床隔离遮挡。值班医生压着富朴闻的肩膀,眼镜都被躁动的富朴闻打掉了,脸也被抓了一道血口子,声调急促地吩咐护士:“冬啡合剂注射,请住院总医师来!要快!”
护士的帽子已经被富朴闻打飞,她不敢耽搁,感激麻利地走出去找钟道野。
病房里不允许跑,这也是钟道野制定的,怕引起别的病人惊慌,所以只能加快疾步赶过去。
那边,听到动静的钟道野已经警惕地从住院总办公室来到医生办公室,正查看富朴闻的今日用药情况。
护士急促地进来汇报,并急忙赶到治疗室,准备针管,抽吸冬啡合剂。
钟道野已经预想到紧急处理措施,直接带着腹带和肩固定带赶到了病房,大步走到床头,迅速用肩固定带将富朴闻肩膀和上身绕到床底架,任凭再挣扎也没有用了,另外,腹带也被值班医生拿过来几下绕到床架,脚上护士已经加固了宽固定带,强效镇静剂已经渐渐发挥作用,富朴闻逐渐进入被药物催眠的状态。
他身上的白色盖单被护士重新盖好,病房终于平静了下来。
“术后镇静剂要跟上,根据病情及时调整。”钟道野检查着富朴闻的瞳孔状况,伤口渗血渗液情况,叮嘱着值班医生。
值班医生一头汗,连连点头答应,回去加强医嘱下达。
撤掉屏风后,对面那位妇女直接上行政办公室投诉去了。说是脑外科收治了躁狂精神病人,差点引起危险。收到投诉后,医院行政以迅雷之势介入,责令脑外科立即将此病人联系转走,这种甚至有血案在身的“问题”病人,医院才不想留下来成祸根。万一富朴闻再次发病伤害其他病人,导致流血事件,或者在医治过程中出了差错被警方怪罪,那医院可担不起责任。
第二天,医院高层很快开了一次小会,决定了不予允许钟道野对富朴闻的躁狂性精神病进行外科手术治疗,尽快转送富朴闻入精神病院。讨论根本没有请钟道野参加,而会议决定通知很快就下达了脑外科。
医院的行政人员,都知道钟道野能做精神病外科手术,但他们怕钟道野真的给医院接了这烫手山芋,干脆先把那道关卡提前堵住,断了手术的后路。
钟道野已是进退两难,各方面的压力朝他逼近。
精神病人如果动用手术治疗的话,人伦风险太大,需要与伦理学会协商,难关重重。如果手术失败或者引起社会舆论争议的话,医院的许多课题研究就会被迫冰封,谁都不敢冒这个险。
本来钟道野是不打算做太涉及医院担敏感领域的手术,但是田村正不谙医院内部已经压力阻力重重,对钟道野唠叨了好几遍,希望富朴闻能够被治愈,否则他年幼的女儿、侄女就举目无亲了。
那个受伤的钟道野的侄女,是因为她爸爸吃喝嫖赌根本不管孩子,她妈妈刚和他离了婚,带着女儿避难般暂住在弟弟富朴闻家里。没想到又遇上了这件事,着实命苦。
姐姐和侄女住在家里,使得本来就经济条件艰难的富朴闻心里的压力剧增,却无人能诉。长期的压抑和痛苦,最终导致了夜间压力发作,精神失常杀人的惨剧。富朴闻的丈母娘家,是远近有名的泼辣户,那个瞪着眼跟甲亢似的姥姥,自然指望不上。现在这家唯一的成年人就是富朴闻了,如果他再被关进那个牢笼似的精神病院,孩子恐怕就得露宿街头了,那可真是家破人亡了。
乌云浓密不散地笼罩着这个不幸的家庭。钟道野心里很沉重,他面前摆着两个选择:手术,则挑战医院高层的权威,甚至触怒大众舆论,引火烧身;不手术,富朴闻女儿和侄女的命运,又注定变得令人堪忧。
这是两条后果截然不同的路,摆在钟道野面前,等着他抉择。
富朴闻稍稍稳定下来,依靠镇静剂的作用勉强控制着病情。每次田叔来医院看富朴闻时,都不停地跟钟道野念叨这个已经支离破碎的家:“这个家,可就剩富朴闻这一个大人了。其他有些用的人全都死光了。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怎么办,孤儿院可不是媒体吹的那样,苦着呢,怎么办?钟医生,想想办法吧。”
听了田叔的一番话,钟道野内心有些触动。这也不是不能治疗的病,就此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失去自己的意志力,成为精神病药物下苟且活着的一个物体而已,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意思,与行尸走肉有何相异?尤其是那两个小姑娘,日后要怎么生活呢,旁人的救济始终是有限的,年幼时还是亲人可靠。
钟道野渐渐已经有了深思熟虑后的想法。
富朴闻还在术后恢复期,对于这个血案在身的麻烦病人,医院非常的敏感。科室里的一点事,动不动就会捅到行政上。
窗外的秋意愈发的浓了,劲风摧花,落叶肆舞,一片肃杀的光景。
因为富朴闻还没有痊愈,钟道野没有立即下达出院或转院医嘱,院方摸不透钟道野心里怎么想的,认为道野城府太深,不防不行。
院长和蒙主任是同一届的同学,自己感觉是同学中的佼佼者,对于不长眼睛、不谙规则的年轻医生,尤其是钟道野那几个人,唯恐给自己的官僚生涯带来不利,一直盯得很紧。
正值病人休息时间,突然间,职业装穿得像雕塑的院办秘书穿着高跟鞋大步流星到走来。高跟鞋踩得科室地板噔噔响,噪音般的声响,让病人的心脏几乎受不了。
护士长听见尖利的高跟鞋声从护士办公室传出来,厉声制止:“谁呀,这里是病房,不是超市,都是重病人,有的心脏还不好……"只是当护士长推门一看清楚来人,声调突然变得没有了底气,刚才的埋怨声戛然而止。
外科很大,细分下来很多个科室,因此每个科都有安排的护士长。钟道野的妻子原雯,也是其中一个护士长。别看护士长这个不大不小的职位,想要稳当的长期占着,也必须得让上面心顺吧。
“啊?是院长秘书啊,什么风把您吹来了?真是,没有认出来。这身衣服,真是漂亮!是法国货吧,又去巴黎了?”护士长的脸色迅速由阴转晴,换上一副笑容。
秘书高傲的看看临床科室忙碌的人员,说起话来声音像是放了糖,即使对方是个中年女护士长,院长秘书这样也说话习惯了:“是啊,真是累啊,每年都要公派去考察,真是想在家里宅着啊,只可惜没有这个福气,总是作为院方代表去调研。这不,又要准备去了,一会儿还要准备行装呢。你们科室著名的钟道野医生,这回又把院长气的够呛,这不,派我下来处理。”
她的眼睛四周扫视,明显在开始找钟道野。
护士长一下子明白了秘书的意思,赶紧招呼护士去找钟道野。
很久之后,铁塔一般的钟道野才远远地出现在五步之外。他的样子好像是护士押解来似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护士长看的着急,不由得过去暗中掐钟道野。
“赶紧问候啊,她可是院长的代表啊,别犯傻啊。”护士长对着钟道野焦急耳语着。
钟道野半天没什么热情的反应,院长秘书有些尴尬的下不了台,只好自己先打招呼:“钟医生,院长的意思,让我来亲自传达一下。你接手的那个病人,尽早处理了吧。”
秘书浓妆艳抹的眼睛瞄了一眼护士长,护士长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和旁边几个护士赶紧撤出了办公室。
空旷的办公室里,只剩下院长秘书和钟道野面对面着站着。钟道野半晌沉默不语,只有大鱼缸里的金鱼瞪着大眼睛来回游着。
院长秘书走近钟道野,压低声音说:“钟医生,院长的意思是,那种手术,做好了,别人说是埋下了定时炸弹,也落不着好;若是做不好,更是找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说到这里,秘书自己也觉得话太不文雅了,给自己找台阶下。“这是院长的原话,我是传达者嘛,不得不原话原说。”
钟道野看了一眼秘书,“传达完了?”
滔滔不绝的秘书先是有些懵了,接着话匣子就被立即打住。
“传达完,我就不奉陪了,忙着呢。”钟道野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说完迈开长腿就要出去。
“等等,你要表态,否则,我回去没办法交代。”秘书口气有些恼怒,办公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僵硬到冰点。她从医院头脑下来临床科室,从来受到的都是一片尊敬。不管那些一张张恭维的脸是真是假,还没有人敢对她这副态度。
钟道野并没有停下脚步,秘书的脸一下子气的刷白。一直认为别人多么的尊重她,这次一下子从天上到地上,她心里像翻倒了五味瓶,极其不爽。
话音倒是在回响,钟道野早就没有了踪影,就剩下院长秘书和缸里的金鱼大眼瞪着小眼。
护士长指着钟道野的背影,气的嘴都歪了。她跑上前,赶紧给秘书递水倒茶,秘书接都不接。
“你们科……你们科真的要换换血了!再也不来你们科了。”说完,秘书蹬着高跟鞋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办公室。
院长秘书可是院长面前的大红人,连各个科主任都要惧她三分。钟道野惹火了她,肯定又是一场小风波。
果然,很快院长的电话便追魂似的打到了蒙主任的办公室。看来秘书回去的汇报没少添油加醋。院长还算克制,只是警告这样的事不能再有第二次。院长毕竟已经是老辣之辈,能爬到院长这个位置,可不是秘书那点深度和阅历能达到的。
一番对话下来,院长的意思已经表示的很明白。如果钟道野一意孤行对富朴闻进行手术的话,院方将不承担任何的后果,钟道野要担起全责。倘若这台手术给医院增添了麻烦,钟道野必须辞职!
这是给钟道野施加的压力,也是对他执意要手术的最后通牒。
蒙主任传呼钟道野到办公室时,对他说明了院长的严厉决定。钟道野板着脸听着,没流露出什么情绪。蒙主任看钟道野不为所动,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别的医生医术不如你,这我是知道的。但遇到这种事情,肯定是亦步亦趋的听从领导的指挥,能少些艰苦的医疗探索。要知道,每一步医学的创新探索都不容易啊,跌倒了可能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蒙主任扶了扶眼镜,接着说:“或许你行,我相信你到哪儿都是强悍的,不会被打倒的。记得前任院长,是拼着老命才把你挖来的,这么危险的手术,出了事情所有的批评和指责都会扑向你,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样的心理承受啊。信念不能当饭吃,为了个素不相识的精神病人,不值当啊。”蒙主任用笔点着桌面,咬文嚼字地琢磨着话怎么说,才能拉回钟道野这头倔驴。
现在让钟道野离开科室的话,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老院长曾为留钟道野,和他签了五年的医疗合作合约,五年之内谁都动不了钟道野的位置。要不是一纸合约在,钟道野恐怕早不在这里供职了吧。他的研究成果和出奇高的手术成功率,也是医院不敢轻易失去他的一个原因。
蒙主任想到每次国际医学会议时,别的医院一个接一个的拿出高端科研成果报道,每每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那时,蒙主任便强烈觉得决不能丢了钟道野这张王牌,外科领域的难题,不是那些只会巴结上司的人能够轻易突破的。这张牌,院长不在乎,自己不能丢,至少目前离不开。
担任神经外科住院总医师也是个非常辛苦的差事,自己的亲信半年都扛鼎不下来。这个钟道野,已经将近九个月了,越战越勇,不得不佩服。至于高难度手术的时间长短,他不爱声张,没有报上去过,其实已经是业界第一了。
钟道野平日里沉默寡言,好像永远在思考着什么,对于任何事情都不多嘴。这葫芦嘴的性格,某些时候倒成了别人可以利用他的地方。蒙主任很了解,但是想一直利用他可不是什么长久之计,他不是真糊涂,只是装糊涂不计较罢了。算计钟道野,无异于在打盹的老虎头上拔毛。
蒙主任知道钟道野是个非常坚韧、不轻易放弃的人,他做不做的标准不是院长说什么,或是主任说什么,而是这个病人需不需要。所以,院长今天让那个花枝招展的秘书跑这一趟,简直是白费力气。如果某个病人确实需要钟道野来做,而不让他在本院做的话,他会到其他医院继续做这类手术,更重要的是,以钟道野主刀的话,手术多半能成功。到那时让别的医院的科室主任把手术成功报告拿到会议上交流的话,自己岂不悔死?
上面有压力,自己又有自己的想法,难以调和。
蒙主任心里其实想让钟道野这个脑科手术人才来手术治愈那个精神病患者。除了钟道野,院里科里没人敢接手,而这也确实是一个新领域,有深挖价值。同时蒙主任深一层考虑到自己即将退休,申请一个有分量的课题,好为自己退休时高评一级教授增加筹码。这样一来蒙史旅就可得到直接的科研、职称利益,钟道野则可以坚持自己的行医理念,岂不是一箭双雕?
蒙主任想借踩在钟道野的肩膀上攀爬仕途,而医院方面又想压制他,这个矛盾的冲突怎么调和一下呢?这个问题让蒙主任思来想去了半天,不过他也不是省油的灯,自然有他的办法。
对院方方面呢,说是钟道野是前院长挽留的人,对现任领导不服气很难管,自己一直在忍耐;钟道野方面呢,说是自己在院领导面前一直为他挡剑,他当感激才对。
气氛凝重的主任办公室里,钟道野看着主任眼眉复杂地侧敲旁击,心里已经明白几分。
对于钟道野来说,涉足新领域也是他不断拼搏的目标,而目前的形势下,为了能接下这单手术,似乎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重点是富朴闻应该可以手术治愈,完全复原的可能性很大。
但是在任何手术成功前,钟道野都会很慎重,不会空做任何无用言语和过度张扬。没有成功的事,即使策划和筹谋再完善,预计成功率多么高,如果没有最终成功,都是空的,不如脚踏实地地沉稳运作。
这是钟道野一直没有手术重大失误的原因,他从不在任何手术前高估或者低估自己的能力,而是脚踏实地的做完准备沉着应战。一年年日日夜夜的努力和经验,最终才成就了这个病人眼中的“刀神”。
至于蒙主任的算盘,说白了,不管绕几个大圈子,还是为了他自己利益,这一点钟道野心知肚明。只是在医院行政换届后,上台的人都是彼此彼此,先前的儒医风范都丢得差不多了。只能暂时忍耐着合作吧,虽然骨子里难以更改自己,表面上暂时都要屈从于这种所谓的权力势力。
过了许久,主任还在费劲地玩着语言的措辞外交,鱼缸里的金鱼好像都听烦了,游到水面上吐了个泡。
“我这棵大树,是出事时唯一能保护你们的,出了事有我顶着,你们才能大树下好乘凉啊。医院方面,之前也不是没有时时替你担着,这些我没有说过罢了,怎么能向年轻人讨功啊。”
主任顿了顿,试探地看了下钟道野,干咳一声继续煞有介事地说:“你不知道,这次事情更大,没有我出面你自身都难保啊。念在这台精神病手术在治疗上有突破,以我的名义,主要是顶着是非啊,申请这个项目的投入研究基金,你去主理。”
钟道野淡淡地回了声:“明白了。”作为交换,说服自己,暂时接受了。清除手术的阻力才是最重要的。
这倔人竟然答应了?主任下意识地瞪了瞪眼睛,有些意外,他觉得这次揣测钟道野的心思,愣是揣测对了。他到底还是想做这台手术,如果放走了老虎到他山,那绝对是自己的劲敌了。
蒙主任暗自庆幸自己决定让钟道野做这台手术,如果手术成功了,那肯定会给自己的科室添一笔彩。其他科室可没有像钟道野这样的手术天才,说不定年底的优秀评选科室又是脑外科了。蒙主任在心里暗暗笑了起来。
不过,让这台手术成功实施,在技术上又谈何容易?
像富朴闻这样的手术例子非常少,手术难度极高又缺乏前例,况且又要在多少仇视挑剔的眼光下进行,压力不是一般的沉重。钟道野以倔强的决心,选择了默默接受挑战,挑起这个重担,挑战这个外科的盲区。
正在钟道野准备手术的忙碌阶段,被刺的手臂部皮肤部位感觉到了深部疼痛,两天前检测艾滋病的检查单反馈了回来,并无艾滋病病毒。钟道野看着艾滋病病毒呈阴性的检测单笑了笑,或许自己多疑了,随即走出了科室。
刚出医院没几步,远远地就看见候华华和院办女秘书有说有笑地从检验楼旁的花坛旁走过,三人眼目相撞,秘书和侯华华尴尬不已。钟道野倒是像无事人一样,点了点头阔步过去。
钟道野迎着风走进了林荫道,忽然听见背后侯华华喊着自己的名字。
侯华华不懂得,有些事不要强扭,适时后退是一种处人智慧。或许由于学业的顺利,让她忘乎所以,以为世界整个就是自己的。
钟道野本来就手臂不舒服,听见她异乎寻常的尖利,不合年龄的快活的时髦声调,顿时感到心里厌烦到了极限。眼下缺个挡噪音的地方,他干脆就直接躲进了病案室。走进几乎少有人进的死亡档案室。候华华招呼的尾音,混在医院内科楼前哗哗的喷泉声中,渐渐听不见了。
有些人觉得追求自己的人多,是一种炫耀的资本和自豪,来填补一份自信。然而钟道野不需要这种点缀,反而会觉得是一份无聊的干扰,令他很不舒服、不自在。
死亡档案室内的钟道野从窗户看见侯华华在楼下到处寻找的样子,觉得真是厌烦。对于侯华华,只能躲远些,钟道野暗暗提醒自己。
利用这个时间,钟道野电话联系了田村正,了解自己被刺案情的进展情况。
田叔对医学不太了解,也不知道钟道野因为刺伤已经病发很严重,他回话说派人去了解了,在医院里没有再发现这类事。钟道野有些纳闷,觉得蹊跷。正要挂电话,田叔那边啰嗦的废话还真多:“这次实在是太谢谢你了,下次代表社区给你送锦旗,你可一定要收下。”钟道野心里笑笑,锦旗的事说了七八次了,可是一次都没有送过,这个田叔,兴许也是太忙了吧。
最后,啰嗦的田叔啰嗦出的一句话,却引起了钟道野的注意:
“我正忙着一单案子,最近市医院有个医生的女儿,在去上学的公交车上,被人刺伤小腿肌肉,肌肉层都被刀拉断了,现在不知那个刀沾附上了什么,她爸爸说是什么烈性菌毒感染严重。就在昨晚,这个小女孩死去了,这个事得立案。不和你多说了,我还忙。”
烈性菌毒,刺伤,刀具,这是什么巧合?
钟道野知道自己的感染也是相当严重,因为自己也算身经百战,一般的感染都没有上过强效抗菌素,这次连副作用很大的阿奇霉素都用上了。那个孩子,如果是和自己一样感染的话,怕是真的难逃一劫,钟道野如果不是够强壮的话,怕也……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暗处的人所为?钟道野记住了那个医院的名字,决定忙完手上的手术去看看情况。回到科室,钟道野理了理思绪,长呼一口气,带病忍痛准备手术。
他没注意到这时,那个穿着风衣的人,正从科室的一个角落,诡秘地盯着他……
|第三章致命误诊|
科室里忙碌的生活日复一日,仿佛永不停息。钟道野像一辆马力全开的火车永不停转,把一个个徘徊在死亡线的病患拉回来。
而此时,富朴闻便痛苦地徘徊在生命的黑色地带。每天对于他来说,就如同在油锅里煎熬一般痛苦悔恨。一幕幕猩红的记忆碎浪,在他脑海里翻腾,难以平息。他不是眼神空洞的望着天花板发呆,就是抓狂似的咬着嘴唇,直到鲜血直流,满嘴是血。
那一晚,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姐姐和妻子,想必这个黑暗的阴影会笼罩他一生。富朴闻常常举着双臂看着自己的手失声痛哭,血腥的记忆和深深的罪恶感让他生不如死。但是更加可怕的是,如果他的癫狂性精神病得不到根除治疗,随时都会有再度伤人的可能性,发病时他的理智会彻底失控,惨剧将再度重演。
他的精神世界,已经支离破碎了。
看着他万分痛苦的模样,钟道野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冲破重重阻力,为他实施手术治愈精神病。
申请手术的报告打了上去。很快,伦理学会的代表来到了医院。
为了获得手术治疗富朴闻精神病的资格,钟道野和前来医院协商的医学伦理协会代表,进行了一天又一天的艰难协商。手术治疗严重精神病,这在医学界也是首创,很可能在社会范围内引起不小的波澜。因此这种突破传统的外科手术,伦理协会也不敢轻易答应,生怕病人出了意外担不起。
由于两方的观点不同,每一天的谈判都无果而终。钟道野不断收集着手术有利的资料,加强自己的论点,试图敲开这扇紧闭的大门。
他的生活被排得满满当当的。一方面,钟道野要随时了解富朴闻的病情,进行必要的药物治疗,防止他突然再度发病;另一方面,他还得每天抽出时间和伦理协会的人周旋。蒙主任时常话语隐晦地提醒他适可而止,忙碌的钟道野也没有功夫琢磨其中的深意。
重重的担子压在他一个人身上。钟道野以不屈不挠的意志,斗争着,坚持着。尽管顶着重重阻力,他也从没有想过放弃。
终于,在艰苦谈判一天后的黄昏,伦理协会的代表在手术协议上签署了同意手术的意见。到最后,本来坚决反对的代表们也被这个医生的坚持所打动了。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患者,能够做到如此般努力,不会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医生。
望着这个来之不易的签字,钟道野松了一口气。但是接下来,还有更大的挑战等着他。手术的成败直接影响着富朴闻一家的命运,也影响着自己行医的前途。这个脑科手术的新领域能不能得到开拓,让今后像富朴闻这样的重症精神病患者也能受到福音,也全都看这次手术的成功与否了。
等到协议终于达成时,已经过去了一周。
期间,钟道野还要到院办盖章,种种的刁难他都是有精神准备的。这一任院长,不像前辈院长一样豁然通达,他是不能接受属下的能力强过自己的。钟道野即使再装傻装愚,大是大非上还是没有办法妥协却步。这关系到患者的生死存亡,关系到外科手术领域的新突破,任何阻力都影响不了。
万事俱备,只等他开刀了。
手术选择在了一个周日,采用公开手术的模式。这也是蒙主任的意思,他好藉此给科室作宣传。如果钟道野的手术做成功了,也能让科室的尖端脑科手术水平得到宣传。如果手术失败了,他也好掌握录像,把责任全部推给钟道野。
众目睽睽之下的公开手术对于钟道野压力非常的大,这种开拓性的手术不确定因素很大。在成败还不能确定的情况下,就指定为公开手术,是给钟道野的一个下马威。成败与否会立刻展现在所有同行的面前,挑战性非常强。
为此准备了这么多,成败在此一战了。这一次钟道野没有退路,赌注是他在医学界的前途,必须打赢这背水而战的一仗。这时的钟道野,只有抛开他人的风言碎语,世俗的种种羁绊,才可能一心完成这几乎如登险峰的手术。
手术之前的几天,钟道野还有许多其他常规手术。钟道野只能利用每天深夜,泡在医生办公室里,查阅为数不多的相关医学资料和研究手术的步骤和准备事项。每天夜里都能看见钟道野沉稳地站在病房里,手里攥着银晃晃的手术刀,在空气中左右走着刀,模拟着手术的每一步。
这一研究,每每就熬到了天明。钟道野满脸青色的胡碴都没时间刮过。渐渐的,手术的准备越来越来充分了,手术的脉络图,在他脑海里清晰铺陈开来。
到了周末的当天早上,天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钟道野就醒来了。正想洗漱换衣,钟道野突然感觉手臂部刺伤部位刺痛剧烈,不知是不是前一阵太疲劳的缘故,让伤口一直没有愈合。他起身走到落地镜前,顿时发现手臂伤口有些红肿,非常刺痛刺痒。如此重要的手术,可不能因为身体原因导致现场发挥不好。钟道野忍着难受,给患部抹上了一点抗炎的药膏,先支撑着。今天的手术,即使刀山火海也要上,绝对不能耽误。
他默默忍受着阵阵病痛,望着妻子睡得正香,好像雷打都吵不醒的样子,真是粗心到什么都察觉不了,钟道野不由得叹了口气。
洗簌妥当,钟道野忍受着疼痛吃力地穿上外套,出了门。
清晨的天气有些凉,曦光跳动在未干的露水上,煞是好看。只是此时的钟道野无心赏景,他快步赶赴手术室,面对今天重要的手术任务。
来到医院时,手术准备工作已经完成。
一进入手术室,钟道野就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病痛,全然进入了状态。手术间二楼玻璃墙外面,黑压压的一片围观人群,那里面有敌有友,各怀心思的眼神齐齐聚在了钟道野的身上。
手术的麻醉师,是钟道野特别指定的一位资历很老的老麻醉师,并不是以前的侯华华。
听说侯华华得知此事后,还和老麻醉师吵了一架。不过,老麻醉师怕钟道野为难,并没有告诉他。但钟道野看老麻醉师每每躲着侯华华走,也就明白许多了。在事关生死的大局面前,侯华华是靠不住的。
脑科手术对于麻醉水平的要求更加精细,如果在麻醉上出了一丝差错,就可能造成患者不可逆的伤害,一切的努力都会泡汤。这时候,顾不了情面。
手术室的灯,明晃晃地有些刺眼。很快,手术室时间表开始计时。院长、各个科主任等等密密麻麻来了许多人,端坐在二楼前排。一台漆黑的摄像机,正对着手术台,像一张没有表情的黑脸,紧紧盯着钟道野手术的每一个步骤。
但是这些已经被排除在钟道野的视野以外了。当他进入了手术,就会忘却一切,投入到那个手术台上的世界。事实上,每一次手术,都是一次和病魔不宣而战的对抗。
外科手术是医院中尖端的领域,而脑部神经手术的难度更是尖端中的尖端。手术时,不论有多少精神干扰,医生一定不能有半点走神。尤其对于脑外科的手术来言,更是要精微缜密。哪怕一毫米的差错,就会伤及某处的神经细胞,造成不可逆的遗疾!
这个领域的手术,需要经历过两个阶段。首先是摸索额叶脑白质切开术,治愈有严重并发症的躁狂症,主要有记忆、智能和人格缺陷等严重的并发症及后遗症。这个步骤一定要非常仔细,不能有半分毫的误差。然后,就要过渡到立体定向准确定位的切断情感环路的思维模式,彻底阻断精神病的根源。这就是今天实施手术的指导理念和具体过程。
但是这个度和量的界限非常难把控,过之则抑郁,少之则起不到作用,精神病因素依然潜伏。一旦把握不好,可能进一步造成器质性精神异常。如果手术部位掌控不好,那时纵使再用精神病类药物,也是无济于事。这也是医学伦理学会严格控制这类脑部手术的原因,这类手术对医生的要求非常高,一定要医术医德极高的医者才能胜任。否则,医生即使谢罪辞职也于事无补,手术将酿成患者巨大的隐患和灾难。
每一刀,每一线,都影响着手术的成败。
钟道野很清楚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沉重--楼上参观手术的那些,有抱着来看笑话心态的局外人,有希望最好做砸的对手。一张张脸表情各异,各怀心思。
当然,其中也有真正欣赏手术、想学到些东西的同行。钟道野执意挑战这一病例,在脑科手术界已是很轰动的一件事。
周围的一切在手术视野面前,都全部被屏蔽了,此刻他心里只想着如何把手术漂亮的完成。钟道野精确地计算着立体定向部位,纤维镜里深邃专注的眼光,定夺着脑内神经核团的微小解剖结构。如果手术成功了,将会治愈这一严重的精神病患者,那将是手术的奇迹。
手术决定富朴闻日后的生存质量,决定一个家的存在或是消亡。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时候,其实是一个人兴奋点的最集中。钟道野以一种痴迷医学的科学家的态度,做好确定靶点后,果断实施定位摧毁。
“哒、哒、哒、哒”,时针不觉已从早上8点正移到10:36分,手术即将结束了。
这种速度对于其他脑外科医生来说是很快的,但在钟道野的手术速度记录里已经算慢的了,平时的立体定向术治疗帕金森病手术,基本上10点前肯定下台。这次他之所以延迟了一点,实在因为是慎重再慎重。
老麻醉师很赞赏地看了钟道野一眼。
脑科手术的很多因素极难把握。如果过度追求快,一旦遗留了问题,将是二进宫手术也很难解决的;但如果太过纠结于细节,纵使手术做得再好,也会因为时间拖拉的太长而影响患者最终的恢复。钟道野用眼飞快的扫了那一排表情各异的观摩医生们,然后从容沉稳地走出手术室,一线住院医师将还在麻醉昏迷中的病人推回了病房。
手术终于成功完成,走出手术室时,钟道野才感到一阵疲劳袭来。
注意力一旦从高度集中的手术中放松下来,整个上臂部就像是被针刺一般剧疼起来。
之前听田叔说起的市医院女孩离奇死亡的事,和自己被刺感染到底有什么关联,钟道野一直不得其解。市医院是钟道野经常去会诊的医院,也就是在这家医院,钟道野才察觉到蓝莹两个女儿相似的蹊跷。
刚从手术更衣室换完衣服出来,他就远远望见手术室前门已经门庭若市了,蒙主任面对着本校电视台和校报记者的采访,滔滔不绝地介绍着科室在自己带领下的高超技术。其他院的一些主任抱着崇拜的态度,也一层一层跟着,钟道野看着蒙主任忘乎所以的表情,心想他也算是达到自己的目的和预算了。钟道野冷冷看了一眼,决定绕开这些热闹的人群。
从麻醉科的门出来,好在侯华华不在,否则肯定又要被叫住说半天话。这个姑娘年纪也不小了,已经成家了吧,难道没有妇道之德约束的吗?
钟道野无暇去想那个侯华华,终于完成这台手术了,还有一件已经搁置了很久的事需要去办。
钟道野出了医院,驾上车一路到了市医院。路程并不长,但医院门口已经挤了很多车和人。好在钟道野经常来,熟悉医院路线,干脆直接开车从太平间侧门的路进入。一般人往往忌讳害怕这里,所以人很少。不过外科医生每天都要面临生死,已经不忌讳这些。
谁知刚走到医院太平间侧门口,赫然一辆殡葬车停在眼前,看来不巧,赶上从太平间接尸体了。出于礼节,钟道野让开了道。哪知他突然看见人群中有个身影竟是田村正,他正和一个穿白大衣的人神情严肃地说着什么,阻止着殡葬车拉人。更巧的是,这个人的长相竟和钟道野有些相似。
钟道野意识到气氛不对,赶紧下车。
田村正此时也看见了匆匆赶过来的钟道野,那个正和田叔讲话的男子则愣在了那里。钟道野离近一看,觉得二人个头相似,黝黑的皮肤相似,眼神相似,穿着白大衣的轮廓相似,这是怎么回事?
“钟医生是你呀,你帮我劝劝,这个父亲糊涂啊,自己就是个医生,却说是不能忍受看见女儿尸体,想早些送女儿安葬。她女儿的死亡有些蹊跷,需要继续深入调查,尸体不能火化啊。”田村正急的直跺脚。钟道野也一下子明白,看来死者就是之前听田叔讲起的那个被刺的女中学生。
这个一脸情绪低落的父亲,嘟囔地继续说道:“我女儿生前的班主任老师说,她在学校名声不好,是个让学校都没办法管教的差生。不仅早恋,还谈了好几个社会上的男友,这次事故完全是那些男朋友争风吃醋的结果。班主任找她妈妈到学校谈了好几次话了,说是孩子在班上极不听话,让我们父母要严加管教。我妻子性格懦弱,每次回来都只是抹眼泪,说自己的女儿一直很乖,怎么可能呢?后来说是叫父亲去,但我在医院里很忙没时间一直没去,现在酿成如此苦果,没有配合好老师,我能怪谁呢。唉,早知道,早些教育好女儿,把老师的话听进去就好了,已经这样了,还不如让我女儿早点安息,这样子我看着难受啊……"
正在这个沮丧的父亲唉声叹气时,钟道野瞥见从太平间停尸房里推出一个盖着白单子的尸体,他走上前去,轻轻掀开了尸体盖在头上的白布--那是一张清秀的少女面孔,脸庞像雪一样白,长长的睫毛,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泪水。
钟道野不禁一阵心酸,他突然想起来,这不是前一阵来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急诊救治过的少女吗?
记得当时是自己被割伤前不久的一天晚上,大约8点多钟,一个在中学教学楼跳楼的少女,好在坠落在学校的花园中,全靠繁茂的花草缓冲了坠落速度才保得一命。
满身鲜血的少女随即被晚自习的同学赶紧送到急诊科。但是既然受伤了,为什么不就近送到自己父亲在的市医院,反而来更远些的大学附属医院呢?这个问题医护人员一直没明白。
也许,少女有她父母亲所不知道的痛苦,她只是在一个人承受,钟道野这么想着。
他回过身来,不得不开腔了。
“你女儿可能因为受委屈,而在学校跳楼试图自尽过,后来被同学送到我们大学附属医院来,这你知道么?”
一味想逃避的父亲,突然有些诧异,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钟道野。
“什么,有这种事,我竟然不知道!她老师一直都把她说成整日游手好闲的小太妹了,成天就知吃喝玩乐,我对她都彻底心寒了。难道,她真的有很重的心事我不知道,我……”
这个父亲低下了头,痛苦地搓着自己的双手。
沉默维持了一段时间--看看这太平间外,人影稀寥,显得格外冷清。几个面无表情的接尸工蹲在路边无所事事,看管太平间的耳聋老头抽着旱烟,几缕烟丝迅速溶进青灰色的街中。
钟道野意识到不插手不行了,接着说道:“当时你女儿送到我们附属医院,是我接诊的。我觉得是一个很懂礼貌,挺羞涩的女孩子。因为自己给同学和医生添了麻烦,还不停地道歉,显得极为有家教。你是父亲,怎么宁肯相信别人的风言风语,而不相信自己教育出来的孩子?虽然我们医生这一行忙,但你的言传身教孩子都是能明白的。老师一味地说同样的话,不停贬低你的女儿,不是很蹊跷吗?如果我没有见过孩子,或许会相信,而眼见为实,我是无法相信的,你的女儿绝非她老师说的那种人,倒是应该怀疑那个老师为人师表的人品。孩子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断送了,而且死的不明不白。你这个当父亲不仅不追究到底,还为了让自己解脱,想尽快让女儿在眼前消失?这样孩子会难以瞑目啊,你自己再仔细想想……”
田叔刚刚磨破嘴皮都说不清楚的事,被钟道野一通话语就显得特别有说服力了,他看这个父亲有些沉默,便赶紧上前接钟道野的话。
“我询问过你女儿出事的那辆公车的司机,他说当天人多,上下车的人流非常混乱。突然间有人在车厢里尖叫说出事了,他回头一望,就发现孩子已经被刺了。司机说并没有印象看见过什么不良青年,倒是有个中年妇女很怪,风衣和帽子遮得严严实实,还戴着一个硕大的墨镜。"
钟道野听见这个形象描述,脑海里立刻想起自己被刺伤的两次,在周围似乎见过这么个打扮的人。
那么,少女被刺和自己被伤之间,有关联吗?
钟道野得到这位父亲的同意后,和田叔一起检查了少女的伤口,结果竟然没出钟道野的猜测,两道伤口很可能是同一把利器所致!
事情果然没有之前那么简单,钟道野、田叔和这个做医生的死者父亲,都感觉到了问题的蹊跷和背后未知的恐怖。
钟道野苦笑了笑,他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看来,是我给你女儿治疗时,那个疑犯就混在旁边,她误以为我是孩子的父亲。之后两次刺伤我,也是趁着急诊抢救繁忙的时候,到现在还未愈合。虽然我不能判断是谁,但说出来请你相信,我们科室也出现过几次那个风衣人的身影。你死去的女儿确实不能立即火化,你信不信,说不定她现在也在你们医院某个地方看着,巴不得你尽早火化。这事关人命,糊涂不得,你要相信自己的女儿,挺起了腰板,无论别人怎么说,自己的骨肉,自己都不相信,这个世界还能相信谁?请信任田警官的办案能力,真相会水落石出的。”
钟道野撩起袖子,露出手臂部的被刺的伤痕。这位父亲明显有些颤抖,看着女儿紧闭着苍白的双唇,或许有多少事躲藏在里面,没有跟自己说,而现在,将再也说不出来了。
突然间,他扑在了女儿冰冷的尸身上,失声痛哭起来,完全不是刚才那副冷漠的表情了。他不停的呼喊着女儿的名字,这是很久以来他第一次这么叫女儿了,但无奈的是,这也将成为最后一次。
头顶茂密的枝叶中,响起一阵乌鸦苍凉的叫声,似是一曲自然天成的安魂曲,把这幅场景渲染得更加悲伤。黄叶随着北风呼呼的飘落,像是为了要祭奠一个年轻逝去的生命。
钟道野和田叔站在一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直藏在暗处的黑手,生生扼杀了这条年轻的生命,紧接着又将杀机逼向了钟道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
黄叶飘落,微醺的秋光在无声地蔓延,只剩下父亲悲怆的哭声在回响。只是这迟来的哭声,她的女儿还听得见么?
过了许久,钟道野突然惦记起还有要事在身,便和田叔告了辞。回到车上,钟道野准备驾车绕道进医院。他看到后视镜里那个少女的父亲依然匍匐痛哭,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在一贯安静的太平间附近更显凄凉。摇晃的枝丫把发白的阳光洒在了少女冰冷的身上,像是为她织成的一件温暖的入殓衣。
钟道野不忍再看下去,他相信少女的死一定会找出真相。钟道野发动车子,开进了医院。
这个市医院有些特殊,它的神经外科病房和门诊楼后面的住院部大楼没有分开,前后相连,都在一幢楼里。
钟道野停好车后,大步走入了医院。他要先去科室,找昨天已经联系好的神经外科医生梁央峥。他准备调出那个和蓝莹的小女儿面貌很像的那个患儿的资料,看看这其中有没有蹊跷和关联之处。
梁央峥是当时负责那个病号的主管医生,以他的名义,借调那个小病号的病历的话,比较合适。
办公室的门半掩着,灯光从门缝里溢了出来。钟道野轻敲了两声门,便推门走了进去。
梁央峥正埋头粘着化验单,一抬头看见钟道野进来,他便起身热情的招呼,拿了一只一次性杯子,给钟道野倒了杯水。
钟道野坐下后,梁央峥自己也端起一个画满骷髅头的杯子喝起水来。喝着喝着他注意到钟道野在盯着他的杯子看,就放下杯子赶紧解释道:“唉,我们医院人杂,我怕别人拿我的杯子用,就在上面用红笔写上“肝炎专用”四字,后来又画上了骷髅头,算是自我保护吧,聪明吧?省的别人老是用我的杯子喝水。”
钟道野礼貌性的微笑了一下,没有回话。
钟道野和梁央峥打过交道,这的确是他的性格。要不是为了探寻那个小女孩的真实死因,也不愿意联系他。从上学时,钟道野就发现这梁央峥不可深交,是个里外不一的人,在人品上实在不敢恭维,所以很少和他打交道。
记得有一次多家医院会诊病人时,因为病情紧急,几个医生分工合作,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负责的项目。梁央峥负责的是预约内科手术室的动脉导管术需要用的手术间,钟道野交代他任务时,梁央峥倒是满口答应了。传达完,钟道野就去忙其他更重要医疗的事,以为他是个守信用的人。哪知道在最后关头,内科手术室的预约安排表上根本没有准备手术的病人名字,手术间也根本没准备。事情没办,梁央峥理由却不少,左右搪塞,使得手术不得不延迟几天。似乎事事到他这里都成了难得不行的事。好比这个借调病历的事,催了几次,如果不是自己来,还得继续拖下去,这种品行的人作为医者,着实让人担心。
虽然钟道野自上午做完富朴闻的手术后就已经很不舒服,手臂部刺痛刺痒,但他靠毅力支撑着。梁央峥这边,自己必须亲自来,这个人根本靠不住。
这个梁央峥与钟道野是医科大学同期毕业的,算是同窗学友。他毕业后先是从事基础医学,后来考研后,成为了基础医学研究生。
毕业后,他曲线进入了临床,医科大附属医院多半是难以挤进去的。
钟道野所不知道的是,院长挖他来院的那一年,梁央峥反而是之前提前去“拜访”院长联系过的。梁央峥试图凭借自己的亲戚关系,打通各个关节,让自己如愿以偿的进到尖端的附属医院神经外科。没想到,学校这一关都过了,科主任的关系也打通了,到了院长这一关,却被意外的卡住了。为了打通人脉送的礼,也被退了回去。
梁央峥感到很没面子,一番上下关系打点全成了徒劳。
呕着一口气的梁央峥,后来听说仅有的几个名额,是院长费劲心血去挖的。其中满院都知道的一位,就是这位院长非常器重的钟道野,进的又是梁央峥联系想进的神经外科。自己费了这么大劲都没进去,钟道野却被当作人才引进了神经外科。梁央峥心里顿时埋下了对钟道野的嫉恨。
当时退而求其次的梁央峥只好进了市医院神经外科,这里病人并不多,医疗实力和大学附属医院相比简直差远了。那些有些关系的、病情能等待的,或是家里资金够的话,都宁肯一直等到医科大学空出床位,而不来病人少得可怜的市医院神经外科。在医学界,尖端医院的招牌是很难被模仿的,响当当的口碑和实力,才是病人们敢把性命托付的原因。
那个小女孩当时肯定是继母带来的,想必也是不怎么上心,这么重要的病情和手术,第一时间都应该先找大医院吧,可她图方便就来了人少的市医院。就是因为她图这一时之便,或许就造成了孩子永远无法挽回的夭折。
钟道野正低头查阅厚厚一本的病历,梁央峥则一直在旁边盯着,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突然翻到一页,因误诊死亡的幼女父亲一栏,赫然写着一个名字--秦俊伟!钟道野望着这个名字暗暗瞪大了眼睛。
秦峻伟,不就是蓝莹的前夫么?那么这个孩子,和蓝莹有什么关系?孩子的名字叫秦冰雪,而蓝莹前夫的名字钟道野也是这么多年才刚刚知道的,对于秦冰雪,他是不太熟悉的,他几乎没有真正走近过蓝莹的生活。
钟道野想起蓝莹是有两个女儿的,病历上赫然的“秦冰雪”映入了钟道野的眼帘,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这就是蓝莹的另一个女儿!
记得冰雪是在工厂爆炸前一天出的事。钟道野想起秦峻伟在意识到自己突然不行时快昏倒的时候,在跪向蓝莹的一个瞬间,好像是要说什么。但是他马上丧失了意识,没说出来接下来的那句话。他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想和蓝莹说什么?或者,蓝莹还不知道冰雪已经死亡的真实悲情?
就算是秦峻伟再混蛋,背负着女儿突然死亡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心理重负导致心神不安,工作时精神不能集中,才导致了工厂操作失误,引发了那场爆炸事故?
前后的时间推算上,是这样的让人心酸却不得不面对真相。
想到这里,钟道野的心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很痛。他更不知道,蓝莹得知后会有怎样的伤心欲绝?
听同学讲过,蓝莹的前夫秦峻伟新娶的时髦车模妻子,不允许她再见前夫和孩子,不允许她打扰他们的生活。可是大女儿也是蓝莹的心头肉,蓝莹想自己的女儿时,该多么难做?这世道,始终是个丑人多作怪的悲惨时代。
如果是这样的话,秦峻伟前妻不会主动告诉蓝莹,秦峻伟难以启口,也许最后意识到自己可能倒下时,良心发现想要告诉蓝莹这个噩耗,却很快倒地昏迷了。
从他当时欲言又止的样子里看得出来,他还是想把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蓝莹的,告诉冰雪自己的亲生母亲。可是,他又实在难以启齿,他心里清楚冰雪到了他们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最后还无人问津地死在了医院。秦峻伟的现任妻子柳富丽,也就是冰雪的后妈,几乎没有给过冰雪好脸看,还不允许她回家见妈妈。孩子的心里有多苦,想都能想来。
自从秦峻伟手术后,柳富丽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其次,她也怕秦峻伟一直就这样昏迷下去,自己还要照顾他。
唉,大难来时各自飞,所谓的爱情都成了过眼笑话!
如果确认是这样的话,蓝莹还来得及见孩子的遗体,救冰凌更是迫在眉睫。
想起那天冰凌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庞,或许病已经在加重了。
钟道野赶紧接着看下去--
根据病例记录,当时冰雪被紧急送到急救室后,出现了意识嗜睡和不能明确回答问题的状况。这是脑科病人的危象,医生旋即将冰雪推入影像室,CT显示脑内枕叶区一片暗影,医生据此怀疑是脑胶质瘤,但却迟迟不能做出明确的医学诊断。
宝贵的治疗黄金时间被耽搁了,一群拿不定主意的医生们就这样拖了一夜。
第二天市医院电话邀请钟道野前来会诊,钟道野听了孩子的状况,认为情况危险,便赶紧赶来参加了专家会诊。
钟道野记得当时来到市医院后,竟然找不到患儿的父母亲属。他赶忙交代手下要尽快请来患儿的家属。幼女发病突然,非常有必要询问一下发病经过。无奈,等了一整天,患儿的家属一直都没露面。当时钟道野心里也不由得恼火,这是什么狠心的父母,连女儿的生死都置之不理。
这一天,钟道野一直呆在市医院等,没想到时间过了很久,患儿的家属连影子都没见。
不知等了多久,才看到一个的瘦骨嶙峋的时髦女人,抹着血一样的红嘴唇,摇晃着走进科室来。
钟道野正忙着,猛见她差点吓一跳。这个女人脸上抹着浓浓的妆,爆炸头发型扬了一脑袋,蓬乱不堪。走路时长长的袍子拖在地上,让人看了生厌。
时髦女人走过医院的人群时,散发着一股浓厚的香水味,和医院的来苏水味道实在格格不入,非常刺鼻,让钟道野差点捂住鼻子晕过去。
旁边的人悄声说道,那女人是个模特,虽说他们有点看不惯,在美国法国的话,红着呢,说是叫“慵懒型骨感模特”。听到这莫名其妙的称呼,钟道野感到一阵恶心,努力让自己没表现出来。
时髦女人慢悠悠地找到了钟道野:“您就是医生吧,哎呀,这个秦冰雪真是不让人省心。我是她继母,他亲生爸爸不来,为什么非要我来,真是讨厌。”
说着她从小包里拿出一根烟准备点燃,钟道野示意她这里是医院。女人干干地笑了一声,把烟收了起来。
钟道野有些不由得退开几步,他看着病历,没有接她的腔,而是直接询问起这位妖冶的后母,患儿当时发病的细节。
没想到,眼前这个面色严肃的医生一问就是好几个细节问题。这位后母把头撇在一边,擦满脂粉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不是都很清楚了嘛,干吗还问?是她自己摔倒的嘛,关我什么事?我不是把她送来了,够意思了,还找我干什么,治病不是你们的职责么,否则要你们医生干什么?”她刻意尖着嗓子大声说道,好像在力图证明自己和幼女的发病什么关系都没有。
听了这后母没心没肺的话,钟道野真替那孩子辛酸,娇弱的小女孩平日长在这样的家庭,不被折磨才怪。
钟道野没有抬头,低声威严地说:“这里是医院,请你不要大声说话,讲回正题,孩子是哪里受重摔倒的,这个很重要。万一孩子有意外,你也会怕吧?早一点配合我们,或许能对治疗起到好的作用,我们又不是警察,你紧张什么?知道孩子怎么受伤的,才能知道怎么救。我是救人的,不要给我来撒泼打滚的那一套。”钟道野声音低沉、严厉,目光冷峻。
那个女人先是愣了一下,没有想到市医院还有这样厉害的医生角色。她尴尬地收了声,叉着腿,以一副道儿郎当的语气,讲述孩子的受伤过程。
“你听我讲,秦冰雪怎么病的我真的不怎么清楚。这个小女孩讨厌的很,总是爱哭,那天我本来就烦,老板不满意,走夜场也累,白天一回来她就缠着我,说饿了,一个人呆在家里害怕了,找不到衣服,又冷了,哪儿那么多的事啊?我小时候也没有这样娇气啊,自己野外一玩一天,哪儿不能混的吃?再说了,不是给她钱了吗,这样胆小的不敢出去,我还想让她出去给我买东西呢。我的衣服很贵的,她还拉着我的衣服,我一心疼衣服,就推开她一下,她怎么那么不经推啊,就倒下了,好像是碰到桌沿一下下而已……”
继母红唇白齿的说着,钟道野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了。这个娇弱的女孩儿,只是是想从继母那里祈求一份母爱的基本生存呵护,但是孩子得到的却只是伤害,她天真的思维里,怎会知道这种人根本不懂得母爱,传统女子的温良贤惠,早就消失殆尽。可想而知,冰雪在这个冷冰冰的家里受了多少委屈,定是一个依靠也没有。
一股怒火憋在钟道野心里,他对眼前这个俗艳的女人更加反感了。
当时,孩子已经处于昏迷状态,情况非常危险。钟道野没心思再跟这个时髦女人说下去,他快步回到了诊室,赶紧调来了冰雪的CT片。CT上面显示,冰雪的颅内后枕部有一片阴影,四院一起会诊的同行,一致认为是脑胶质瘤。钟道野建议造影排除,但是家属签字方面却迟迟达不成。孩子的继母又不愿意签字,怕检查后证明是她推倒孩子造成的,她可不想承担责任。一个医生把可能的手术意外跟她一讲,她便假装一接电话,说是要开紧急会议,立即逃开了。一个模特开什么紧急会议,想必她的良知,都随着香水挥发了吧,想想都替冰雪感到心酸。
无奈钟道野也只是来会诊的,并不是市医院的医生,所以他的建议被其他的医生说成是没那个必要。之后后母便人间蒸发般再也没有出现过,钟道野只记住了她叫柳富丽。没办法,只好委托梁央峥,尽快联系小女孩儿的生父。
根据冰雪的这个继母所言,她只是因为冰雪不听话,顺手推了她一把,冰雪后脑碰到了桌沿,随即失去了知觉。
记得那冰雪的生父,也不知道怎么做的父亲,迟迟不见出现。钟道野听护士们当时私底下议论,说是那继母挺厉害的,也不让冰雪的亲妈见自己的丈夫和小孩,所以这时候孩子的病情,孩子的亲生妈妈当时好像根本就不知道。
没有家属签字,没有人交治疗的费用,造成了最终脑血管造影术的延误。
翻阅着冰雪的病历资料,往昔的一幕幕,在钟道野的脑海里过电影般重现。他的思路一点一点被理清。
钟道野一直以来隐隐的感觉,终于找到根源了。之前的那个秦冰雪,原来就是蓝莹的另一个孩子!这就是为什么钟道野见到蓝莹女儿的时候,觉得那个孩子长相和表情似曾相识的原因吧,他们很可能是姐妹,或者就是双胞胎?
钟道野心里一阵心酸,蓝莹命中怎会遇见这样的人,自己真是恨得牙痒痒!直到悲剧已然酿成,钟道野才知晓那个叫秦峻伟的工程师,竟是蓝莹的前夫,而之前那个因病死去的冰雪,就是冰凌的亲姐姐!唉,这悲哀的链环,一环一环都系在命运上。
钟道野一拳捶在桌子上,震得台灯都在晃动。吓得还在喝水的梁央峥打了个冷战,差点把水喷出来。钟道野抬起头望着窗外的枝繁叶茂,他的确难以压住自己的心痛,为什么病魔,总要把手伸向善良无助的人!
犹记得冰雪的样子,历历浮在眼前。她苍白的小脸儿,眼角还留着难干的泪。在白色的被单下,显得那样的弱小,那样的无助。那冰凉的病床,像一只孤身只影的小舟,载着她驶离这个得不到一丝温暖的人间,再也不会来……
看着病历上一行行诊断,钟道野的思绪沿着记忆继续蔓延,许多细节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当时,冰雪因为身体极度虚弱,还不能立刻接受手术,市医院先对冰雪投于了抗癌剂,开颅手术紧随其后。
由于冰雪的父母迟迟未露面,财务科始终收不到手术费用,一个个准备参与手术的医生护士脸色都极其难看。要不是钟道野积极号召准备手术,冰雪差点被指示推进安息病房等死了。
手术准备工作拖拉着迟缓进行着。
父母二人,没有一个人陪护着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可怜孩子。世态的炎凉,最凄惨也不过如此。
虽然家属一直没来交手术费,在钟道野答应积极联系家属的保证下,手术总算要艰难推进、开始了。当钟道野以为这孩子很快能恢复健康时,死亡的噩耗却从市医院手术室里传了出来。
原来正值冰雪被推入手术室,而医护人员在作术前准备时,心电监护仪突然急促的响了起来,冰雪生命有危险了!
很快,心电图横成了一条直线,虽然立刻全力抢救,终却回天乏术。40分钟后,冰冷的笔尖在手术记录本上,写下了冰雪的死亡时间。
想像着冰雪的心跳停止跳动那一刻,钟道野便万分悔恨。那一根走平的心电图,像生死的分界线,把生者和死去的人,永远隔在阴阳两边。可是如果当初,坚持再检查一下病因,或者冰雪就不会死了!
市医院所有的脑科医生正准备着脑胶质瘤手术,面对着病人突然死亡,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任凭已经打开的手术计时表一点点的转动着。
看来,之前怀疑为胶质瘤的诊断,是严重的误诊!
随后进行的死亡讨论,结合尸检结果,发现竟然是先天性脑血管畸形,在撞击导致外伤后,出现畸形部位出血,造成影像上类似于脑胶质瘤的表现。
市医院的医生想当然地诊断为胶质瘤,根本就是未加思考的误诊!
一个粗心的误诊,就这样断送了宝贵的小生命。冰雪就这样遗憾地死在了手术室外,永远合上了眼睛。
如果、如果自己早一天被请来会诊;如果发病的那天晚上,市医院的医生们能对蓝莹进行仔细的检查,而不是想当然地看到CT片阴影就诊断为胶质瘤--那么,冰雪或许就不会逝去了。
还未绚烂开放,就黯然凋谢的花骨朵儿,就这样随风飘离了人世。生命是不可复制的,致命的错误将不会被挽回,钟道野眉宇紧锁,心情沉重。
过了良久,钟道野缓缓合上了字字惊心的病历,从那一段恍然如昨的沉痛回忆中走了出来。那梁央峥哪能懂钟道野的心思,他悠闲地还坐在一旁喝着茶,警惕的小眼睛不停扫视着钟道野翻过的每一张CT片。
尚有打算的钟道野与梁央峥商量能不能将CT片也借出。梁央峥显然有些不快,不停地推脱。钟道野虽然看出来了,但是他忍耐着,只希望事情能达成,哪怕再难看的脸色都能忍下。
总算要到了冰雪之前的病历资料,在市医院病案室办好手续后,梁央峥还跟在后面反复叮咛归还日期,说什么超期要罚款,听得钟道野心里泛起一丝厌恶。
影像科在二楼,这时医院里人少,个个医生不是看报就是聊天。突然走上个钟道野,大家还以为来病人了,谁知一问是办借出手续的,几个医生刚刚抬起的眼皮又落了下去。借还登记手续很复杂,里面值班的人一直警惕地看着钟道野,还以为他是某个借误诊死亡的片子作证据要告状的家属。
终于拿出来了片子,梁央峥一路跟着钟道野,支支吾吾地说:“钟道野,你确定不会给我们医院添麻烦?昨天虽然你电话里反复说过,但是我还是不能放心啊。这个死亡病例有很大原因是由于家属原因导致的误诊,这样的病人住在本院,真是倒霉。不过要说误诊的责任,你也是有的,你也要小心注意一点,追究的话,谁都不好过……”梁央峥说到这,脸上的表情很耐人寻味。
其实,冰雪的死,对于那个后母柳富丽来说,无异于解除了一个负担。加上本就负不起家庭责任的秦峻伟,他现在自身都难保,还要依靠蓝莹。这两个缺少人性的人,谁会为孩子讨回生命的公道?担心会有人追究冰雪的死,梁央峥实在是杞人忧天。
不过,梁央峥这话明里是让他小心,其实是在威胁他不要深究,到时候事情闹大了追究到死者的误诊医生,市医院就有麻烦了。钟道野知道他担心什么,很凝重地告诉他:“我只为救另一条命而已,这是实话。一切事情有我担着,你不必多言了。”
钟道野说话语调不高,却字字透着让人不敢轻视的深沉。
钟道野为了尊重小小生命的尊严,没有说出不会惹出官司的理由。他只是点头,答应绝不会给市医院带来麻烦。
费了一番力,CT片子总算是借到了手。看着钟道野离去的背影,心存芥蒂的梁央峥眼里闪过一丝不快,他自知医术在钟道野之下,这么多年了自己苦心积虑想往上爬,压过钟道野,可无论怎样攀爬,总是机关算尽也是徒劳。他暗藏的嫉恨,在心里面一点点膨胀。
送走钟道野不久,梁央峥越想越憋屈,从上学时就一直被钟道野压一头的嫉愤一时涌上心头,妒火中烧。他琢磨着怎么暗地里中伤一下钟道野,思来想去干脆就拟写了一封匿名告发信,给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现任院长寄去。在信中,他列举了钟道野的种种狂妄自大,包括医院会诊时,钟道野不把同行放在眼里,擅自做主,贻误病情,导致患儿死亡,现在偷偷取走病例,想销毁证据,云云。总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很快,大学附属医院收到了这封匿名举报信,并留存了下来,院长和蒙主任都看了,他们并不在乎谁写的这封信,在乎的是这封信的内容。蒙主任和现任院长是一个势力圈子的人,利益链上的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
钟道野自从被上一任老院长聘任以来,只是认真地做好自己的外科本职,对上头趋炎附势那一套从来全然不睬,这早就埋下了不睦的种子。所以对这封中伤钟道野的信,院长和蒙主任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钟道野在脑外科医生办公室里,埋头研究着冰雪的病历,哪能觉察这些笑面后的狰狞,他一心想找到死亡的真实原因。
钟道野拿起电话,拨通了蓝莹的号码,跟她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担忧,让她带小女儿冰凌来查诊。
蓝莹那边,心里已经是不堪重负。
秦峻伟出事前几天,因为牵挂女儿,蓝莹去了一趟冰雪的学校,想见见女儿。她没料到,教室里冰雪的课桌竟然是空的。老师说,冰雪已经连续几天没来上学了。这一阵,就来过一天,孩子不停地咳嗽,像是感冒了,熬到傍晚才有个女人来接,后来再没有见来。
难道冰雪出什么事了?蓝莹赶紧追问老师,老师把接下来的事情也告诉了蓝莹。原来见冰雪几天没来上学,老师便按照登记的地址去家里探访。来到冰雪的住所前,房门紧闭。老师敲了敲门,里面似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分不清是孩子在里面,还是只是猫狗的声音。
敲了半天门,始终没有人开门,老师也没有办法。
听了老师的话,蓝莹心里一沉,顾不得什么禁止见面的协议,马上电话联系了秦峻伟。秦俊伟的手机一直没人接,急的蓝莹都快哭了。
联系秦峻伟的前妻柳富丽,第一次不接,第二次像是坟墓里传来的声音般态度冰冷,含糊地说两句就急躁地挂了。再打,电话就任凭怎么响也不接了。
蓝莹噙泪无语,对自己尚且如此,冰雪一个孩子,哪儿识得眼色,识得炎凉,识得亲疏远近,该怎样的难做?对于一个幼小天真的孩子,她的日子该有多难过。
冰雪现在怎么样了?蓝莹坐在家里,焦急地思虑着。
现在倒是可以当面问秦峻伟了,但是,他已经昏迷至此,问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人,竟能无奈至此!
这一夜,蓝莹又做噩梦了。凄凉的梦里,冰雪好像哭着找妈妈,蓝莹拼命想握住孩子的手,却总也抓不住。眼看着冰雪越走越远,消失在一片黑色的雾中……
蓝莹蓦然惊醒了,全身战栗,满目苦泪。
这个梦,难道预示着什么?为什么自己怎么都抓不住冰雪的小手?蓝莹的心里一遍遍想着冰雪无助的小脸蛋儿,泪水湿透了衣衫。
寒夜星斗移转,夜月凄冷,陪伴蓝莹偷偷地落泪。
新的一天,她还得照顾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秦峻伟。
面对秦峻伟,蓝莹内心很纠结。内心深处是排斥的,厌恶的,觉不情愿的。甚至他无意识地碰了她的手,她都觉得恶心。但是,他的前妻玩失踪,公婆都已年迈,道德、情理到这里,又能如何?
一丝不祥之感,揪着蓝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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