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经过月台的时候,我还有两页没有读完。
读的是邻座乘客的杂志,聊了一路,最后还是遗留在玻璃窗沿上。
下车后,第一也是唯一一个迎接我的自然是浣溪的水泥地,又干又白,像是白癜风患者的面皮。
浣溪是我出生的小镇,大学毕业后已经四年没回来过了,这次匆忙跟公司请了一周的假。
若不是急事,我决计不会在这个时间点回来。
小镇在淮河以南,但这里的人就喜欢吃饺子。
以前打军阀时囤聚了一帮北方人,他们在这里只做两件事,修路打仗,打仗修路。
往后瞧,这条捎我回家的铁路还是他们一寸一寸凿出来的。
听说新城区过几年要通地铁了,但老站目前还供输着浣溪最大的人流。
出了月台看到一个馄饨摊。
锅盖掀起时,蒸汽川字型向上升扬。
已经有几个饿得食不知味的家伙到了摊位前。
店家老头我认识,姓郭,老得和他盛馄饨的搪瓷杯一样,听说那些杯子都是他年轻时候从坟里挖出来的。
老顾客吃馄饨不说吃几两,大多竖手指,三根就是三两,两根就是二两,说数字郭老头听不到。
你手指竖起时,他的手便穿过蒸汽上来摸一把。
什么都知道了,门儿清。
我绕过他,走向秀南街。
浣溪是个很小的小镇,老城大概也就几十条秀南街这样,我爷爷的家就在那儿。
我是由爷爷带大的,小时候父母都在上海上班,只有周末才回来看看。
我一直认为父母就是动物园的游客,我则和熊猫没什么区别。
所以高中住宿以前,从我掌心爬出的生命线一半都是和这条街绑在一起。
这时候,来了一条父亲简讯——“到哪里了?
“刚下站,快到了。
走在狭长的蛇腹小路,两旁虽然还是江南特有的瓦屋,但明显改良过。
顶上的瓦大多换新。
没修的房子落魄很多。
大多都是五六十年代建下的,大城市只有在照片里才能找到它们。
两者一对比,不协调感便出现了,就像你在大街上看到个女的,一半脸化着精致的妆,一半是素颜。
过了石拱桥,家也就到了。
六十平方米的老屋挤了近二三十个人。
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
这次突然回来是因为我的爷爷失踪了。
大伯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加上大学四年,我们已经有八年没见了,仿佛肩上的几下,足以将多年的陌生感中和。
我想开口却不知说什么。
姑姑说我变化太大,走在大街上肯定认不出了。
我想说,是啊,我也是。
爷爷膝下有三子女,大伯,我父亲和姑姑。
以前因为这栋老屋,三人关系闹得很僵,爷爷每年要吃三顿年夜饭。
我挤进人群,看到大伙围着什么。
是铁桶做成的老式煤饼炉。
长年累月的熏烤,表面已经焦黑。
炉内烧到一半的煤饼像是蜂巢的某个切面,燃烧时,好像里面有数十只萤火虫。
爷爷家的厨房和卧房被一条小路隔开。
按照大伯的话讲,他来时,厨房还烧着煤饼,勺子搁一边,上面糊了一面的焦蛋皮,该是要包蛋饺的准备。
这是非寻常的情况,非寻常情况。
大伯喋喋不休地对前来的警察重复这些话。
两个看起来蛮年轻的小警察放下笔,摇摇头说,只有失踪72小时才可以报警。
确定老人已经失踪72小时了吗?
没人能够回答。
又问了一些问题,例如爷爷有没有老年痴呆症,会不会去了家属不了解的朋友家等等。
警察走后,杂七杂八的言论都浮上水面了。
大伯觉得爷爷虽然八十多了,脑袋却好用。
奶奶在世的时候,两人还一直去晨练。
自己走丢是绝对不可能的,再加上厨房间还烧着煤饼炉,应该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走的。
大伯的意思我知道,他讲的是住在爷爷家后面的老头。
我们家所有人都叫那个老头老流氓,一个瘸子,也七十多了,年轻的时候做过警察,后来因为偷东西掉了饭碗。
我们家和他的过节源于一棵树。
几年前拆迁,奶奶的小菜园被旁边的纺织厂波及,连带着一起毁了。
碎石压垮了蔬菜,奶奶看了很心痛,但也没办法。
老流氓打算借机把后面的地填平来扩大面积,但有两棵树挡。
那两棵树自从爷爷搬来时就一直在,似有百年的历史,他隔一段时间都会去浇点水。
老流氓自然想把树给砍了。
但是他不敢,因为我大伯孔武有力绝不让他这么做,后来便找机会晚上下手。
他用硫酸浇树根,就是这件事,弄的上了街道居委会,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树还是死了。
爷爷表面没有说什么,结果半夜去泼别人油漆。
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一跛一拐拎了桶油漆,夜色没有能压抑他的愤怒,他就像只年迈的狮子,用尽最后的气力对敌人甩甩鬃毛,吼声依旧能从山谷扫到平原。
八十岁的老头去给一个七十岁老头家泼油漆,这本来是幅荒诞甚至搞笑的画面,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愣了下。
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愤怒才驱使着他这样做。
后来差点打起来,大半夜的居委会调解员从鹅绒被子里出来,说些讨人的话。
梁子结下后,每次老流氓开着残疾人车进出大院时,他都碎碎嘴,假牙在泡沫中咯咯作响。
大伯说是老流氓做的,他认识一大群麻将搭子,一定是爷爷又在背地里找他麻烦,于是他们将他带走了。
大伯说要找他们拼命,结果冲到后面没人,这更加剧了他的想法。
哄闹声中,人群走了一个又一个,我都不知道自己点了多少次头,咧了多少次嘴,最后只剩下自己和这栋老屋。
我呼着白气,看屋内用布遮盖的钢琴,Robinson牌子(英国知名钢琴品牌),听说诞生在莫斯科鹅毛大雪和血肉横飞的冬夜。
小时候爷爷逼着我弹,现在已经生疏了。
我的爷爷是个炮兵。
抗美援朝时,趴在战壕里用拇指测量着敌方的大炮。
四周只有泥土被轰烂的声音,子弹横飞。
有个信耶稣的家伙拿本圣经,探出了脑袋,他嘴里喊了句,“主保佑我们……”
后半句还没出口就被扫成了马蜂窝。
他掉在爷爷的旁边,身体的洞还冒着温气,食袋掉出早上未消化的米饼。
也许,我爷爷对基督教的偏见就是在这个时候产生的。
美国人一直在把战线往前推。
他摸遍全身也没发现子弹,只有腰间的手榴弹。
扔弹时候,旁边一个常照顾他的同乡倒在他怀里,爷爷手一抖,手榴弹就扔在前面十米。
爆炸激起的石块削去了他的两根手指。
当然,他总说那是和美国人对枪杆时受的伤。
但一沾白酒,故事就一遍一遍地流淌出来了。
“天天啊,你读的不是电影学院么,爷爷和你讲个好故事。
后来爷爷和十几个剩余的兵一起逃了,在密林中吃着从尸体上搜来的大米,躲了十几天,实在忍不住出去,结果发现敌人被援兵扫平了。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爷爷具体也没对我说。
总之,他和那些老伙计都风光地回国了。
真相则伴着国际主义烈士的躯体一起埋入了黄土。
爷爷作为光荣复员兵被接待去了军长家,踏入别墅一刻,他首先看到的是一架琴,然后是琴键上的一双手,阳光将手上的脉络梳理过。
“小顾来啦。
“军长。
“婉云,别弹了,我和你说的大英雄来了。
女人挽起锁骨上的长发,微笑和他点头,我爷爷木讷地忘了回敬。
那天,我的爷爷,家中还有三个光屁股小孩的男人。
第一次感受到了资产阶级小说里的爱情,那是他未曾体验过的感觉。
大字不识几个的爷爷不能很好地描述它。
如果一定要描述,那就是58年,他吃下第一盆白菜饺子时的感觉。
那时三年灾荒,树皮混着人皮吃,味道没什么区别。
一阵恍惚的车轮声将我吵醒。
我走到窗口,看到老流氓喝着酒一步一瘸停好电动车。
应该是刚搓完麻将。
他喝着酒大力拍着自己家的门,我看了会就把窗帘拉起来。
这样的人能和我失踪的爷爷有什么关系呢。
大伯还在喋喋不休地要找老流氓算账,在大伙不断拉扯下,总算没有把事情弄得更麻烦。
大家讨论着谁是最后一次见到爷爷的人。
一张张嘴报出了依次递进的数字,姑姑是最后一次见到爷爷的人,不过,那也是三天前的事了。
姑姑住在浣溪的新城区,不繁忙的时候,每月会来探望一次爷爷。
那天老人心情不错,还去小菜场买了一只鸭做红烧。
我们做了下整理,众人七拼八凑,拼成了爷爷老年的生活作息表。
奶奶还在世的时候,他俩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去公园。
上午回来后,爷爷会看会电视,下午去街道棋牌室打牌,晚上看些电视剧后就早早睡了。
子女三人步入中年后来看望的次数越来越少,本来还有人陪着,奶奶过世后,大部分时间只剩爷爷一个人。
姑姑想在秀南街每根电线杆贴上寻人启事,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照片。
大伙并不知道他把相册放在哪里,翻腾一阵才在电视机下的衣橱里找到,但里面都是子女们的照片,剩余的是我和表弟。
我看着自己小时候的样子,觉得陌生。
仔细找,才在薄膜的夹缝间找到一张一寸照,是爷爷复员回来时照的。
年代将他的脸泡成一杯浑浊的茶,想起念大学前,父亲曾说想把这些老照片去数码店翻新。
结果也忘记了。
姑姑抽出照片就去印刷店做寻人启事。
大伯则考虑怎么跟踪老流氓。
大家都心急如焚,混乱的场面让我有些头疼,不过,也可能是昨天晚上没睡好的缘故。
父亲一直低头划手机。
从昨天起他就在打电话,不停给千里之外的亲戚通气,把爷爷失踪这件事藏着掖着,还要问出个大概。
他看我没什么事做便给我一串号码。
“怎么还有青岛的亲戚。
“你就打吧,一个个打过来,也不知道老头去哪了。
“我们家和他们都不联系了吧。
父亲想想,还是把那串号码划掉了。
突然看到表弟来了。
我走过去想和他打招呼,结果发现他根本没有发现我。
“你他妈有病吧。
“我告诉你,这件事先别和你妈说。
“先这样,我等下和你说。
我站在他后面,笑容僵硬。
“表……表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就来了。
“我昨天也来了。
“不用念书?
“这几天请了假。
如想象中一般干瘪的对话。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和表弟的关系还不如公司同事来的亲密。
今天见他很烦躁,应该也是在为爷爷的失踪担心。
我刚想走,表弟叫住了我。
“表哥。
“嗯?
怎么了?
“我和你说件事,你别告诉我妈。
“好。
“最后见到爷爷的,不是我妈。
“那是谁?
“我现在带你去见她。
爷爷在陶瓷厂当厂长时,工资是二十块。
他说学徒七块钱,一般人都是十四五块,自己算不错了。
本来是有机会当排长的,但每次看到手上缺掉的那两根手指,心绪就歇菜了。
有次,有个皮革厂的书记来做考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笑着说:
“顾厂长,断两根手指就算是残疾人了。
爷爷不服,抄起旁边刚做完的药罐就要砸上去,还是一旁的人拦着才没酿成事故。
这脾气遗传给了我大伯。
虽然大事化小,但残疾人三个字深深刺激到了他。
他找了做皮革的朋友专门定制了一副手套,断掉的两处用海绵绕着铜丝填充,手掌想要握紧时候,掌心还能听咯咯声。
日后,每次爷爷在厂里总结说到兴奋时,都会停顿下,然后把手拿近话筒紧紧握住。
广播和厂内的空气生生将这种咯咯声挤近了员工的脑袋。
四岁时候,爷爷逼着我弹钢琴,为此不惜搬来了那台Robinson琴。
他总说我的手指细长,适合弹琴。
当时,除琴外,一起抱来的还有大堆的谱子,他摊开琴谱让我弹这首,没过副歌又换那首。
后来才知道,他是希望能够再次听到那天在军长家的钢琴曲。
一首首地弹,我足足用了四年才让他重新听到。
曲子是理查德克莱曼的《梦中的婚礼》,法文原名为MARIAGED'AMOUR。
每次我弹奏,我俩的身份就颠倒了,他成了小孩,静默坐在旁边听。
时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头靠在我肩上,吐着悠长的呢喃。
再长大一点去钢琴考级,我是分数最低的。
因为只会一首曲子。
73年是爷爷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年。
那时候闹革命,但不打仗,打的是牛鬼蛇蛇。
这场仗潮水般波及到了爷爷,彼时,他再也凶不起来了,眼睛不见前方。
因为总是低着头。
爷爷脖子上挂着两根铜丝,连着铁,上面刻几个字,打倒走资派。
铜丝抠进他短小的后颈,勒出红线,我以为那是上刑场的人才会有的。
爷爷和另外一些男男女女站在辆车上,从浣溪城南驶向城北,他们的腰与腿弯成九十度。
后来,车上有个人还成了他的朋友,在老城区开了家宾馆。
那时,每一次绕浣溪都聚着簇拥者,欢呼,谩骂,狂热,后世人从老照片上看到他们,以为是那个时代最盛大的明星。
很奇怪一点,几年后,我爷爷的脖子一点问题都没有,只是腰直不起来了。
每当他双手放在腰后时,就成了我作文里经常用到的一个标点符号。
问号。
“她是?
“我的女朋友。
我来到弟弟的职校,校门前有几个小孩聚在一起抽烟,门卫用报纸挡着装作没看到。
一个女孩子颤颤巍巍从校内走来,看上去大病初愈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看到我爷爷的?
”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前天。
“在哪里?
“医,医院里。
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但猜不出什么情况,只能继续听下去。
“这是我表哥,顾天天。
有次和你说过的,这件事你和他说吧。
“……”
“说啊!
女孩欲言又止,任由刘海遮挡面容。
“什么事,你说吧。
“……”
“表哥,那个……爷爷前天是陪我女朋友去医院,去医院打胎的。
“什么!
听到这句话的我眼前一白,岔气堵在喉咙,一阵恶心后,头又开始痛了。
“说下去。
我开始打量起眼前的女孩。
染过的黄头发,画着用来遮盖平庸的浓妆,校服套着卫衣,背后翻出来的帽子。
印象中这间学校的女生都长这个样子,像是从流水线拼装出来的。
“你倒是说啊,操。
“就是,就是我让你爷爷陪着我去打胎了。
我没钱。
“我操,你还真去找我爷爷了。
“我让你给我钱,你又不给!
我说找你爸妈又不可能真的去找你爸妈,只能……找你爷爷。
”女孩快哭了,她也没想到会这样,更怕的大概是爷爷失踪和自己有关。
“你把前天的事原原本本和我说下。
我平叙了自己的心情,头痛却一直没退,面对这种情况,能做的只有倾听了。
原来表弟和他女朋友发生了关系。
女孩想让他陪自己去做人流,但表弟一直找借口推脱。
女孩非常生气,警告他如果不陪自己去就告诉我的姑姑,但其实她心里比任何人都要无助。
因为不敢告诉父母,身边没有钱,只能去找秀南街找到了我爷爷。
“你还真是不要脸,这种事都做得出来,我爷爷都八十多了,你让八十多的老人陪你去医院打胎!
“我他妈这是为了谁!
”女孩哭着对表弟扯嘶吼,但又不敢太大声,只能压着嗓子说话。
她全程不敢看我一眼,甚至脚步一直往后退。
“什么医院?
“第三人民医院。
“你把前天接待你医生的名字告诉我。
我接过她写下的纸条,转身要走,表弟想跟上来,我拦住了他。
“别再掺合进来了,先想好你的那点破事怎么和你妈说吧。
“不行,这怎么行,我孙子怎么可以叫这种名字,再怎么说,名字也要是我来取。
“爸,我和那边都说好了。
“这种事你来做主?
你给我一边去,我孙子的名字我自己来取。
“顾苏耶不是挺好听的。
“娘的,这是女人的名字,再和你说一遍,我孙子不会叫这个名儿。
你摆不平你丈母娘,我去摆平。
1987年,伴着老屋,屋檐垂下的第一滴雨,我在浣溪出生了。
当时,爷爷隔着育婴房对我叫嚷,势必要让我学钢琴。
大嗓门把楼道里所有心思细腻的护士都给得罪了。
我现在长相端正,身体部件齐全,真要感谢当时民风淳朴。
在端详嗷嗷啼哭的我时,一个难题出现了,谁来给我取名。
当年十一月,南非当局释放了著名黑人领袖姆贝基,这件事代表了南非和国际社会民主力量的胜利。
但对于我们家,取名的事比贝基老兄还要重要十倍。
我那天主教的外婆坚持要给我取名顾苏耶,说圣母会保佑这个孩子。
我很感激她当时没想给我取名,顾玛利亚。
爷爷怎么肯。
拿着衣叉直奔外婆家。
当时我的外公刚过世几年,外婆一个人住在向阳三村,他也不避讳别人说法,什么欺负亲家,骚扰老寡妇。
他什么都不管,站在底楼对准房间就叫喊。
衣叉倒也不是打人的,只是增加气势。
外婆也不是省油的灯,在二楼走廊里,用她所能说出的最伤人的词语还击。
但精明如她就是不下去,占据地理优势的外婆,还从家里拿出瓷碗扔下去,一盘盘砸下,碎渣像是孙悟空给唐僧画的避魔圈,我爷爷还真不敢跳出去。
我能想象那天的大概,如同一幅生动有趣的油画,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为了给孙子取名,在众人面前撕破老脸用土话骂对方,面子早丢到黄浦江了。
我父母则里外不是人,不知道该帮谁。
这出闹剧最终还是爷爷取胜,作为点缀他的荣耀,我的户口本上,名字那一栏写的是顾天天。
永远向着蓝天的意思。
英雄笔蘸着蓝墨水足渗透了两张纸。
医院的味道千年不变,消毒水加霉菌,我捂着鼻子在走廊找寻名单上的医生。
但怎么都找不到,这才意识到是那个女孩子骗了我。
其实想找一定能够找到,玩弄这些小把戏,我实在不知道该对那个没心肺的女孩说什么。
医院往来的人,不知为何,我停下脚步开始欣赏起他们。
也许是头痛让我想要休息下。
我四年没见的爷爷,他现在长什么样子了,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苍老。
老年斑夹杂其中,那些皱纹如此贪食,悲伤时分泌的眼泪,滴下的瞬间就被分杯干净了。
现今,皱纹是不是又延伸了一些。
医院里走来走去的人让我想起爷爷,他迈开沉重的腿来陪小孙子的女友打胎。
以前生病时就连挂号都是父亲带他去的,他找得到挂号的地点吗?
我突然在消毒水中闻到了爷爷的味道,微弱而胆小,像躲在汽车底盘下的猫。
他心情一定是复杂的,但好歹是一条生命,而且自己要做太爷爷了,或许还有些高兴。
按照女孩说的,我在脑中模拟着爷爷陪她的经过。
一个八十岁的老人祈求十几岁的少女不要把孩子打掉,一遍遍地说,口水溅到她校服上。
他说自己立刻回去拿钱,拿出每个月的退休工资给女孩安胎。
那个女孩怎么愿意把孩子生下来,但眼前的老头一直拖着自己不让进人流室,力气之大还推不动。
没心肺的女孩骗爷爷说,好吧,我不做,你去医院外买些粥来,我肚子饿了。
爷爷笑着走了,路上开始想曾孙的名字。
做了一辈子主的他还想霸占这个权利不放。
爷爷一走,那女孩便踏入了人流室。
两代人啊。
我拍拍脸,不敢再模拟下去。
最终还是找到了那个医生,对方很不耐烦地看着我,好像在等先开口。
“这里是妇科。
“……”
“你这个年纪的人来这里是女朋友遇到什么难事了吧。
”他玩味地对我说,似乎在看待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前天是不是来过一个老人。
“什么!
老头!
没有的。
“是陪这个女孩一起来的。
”我拿出手机里备份的照片。
“哦哦哦,你这样讲,我就有印象了。
有的有的。
呵呵呵……”
说到这里竟然笑了出来,他身后的小护士探出脑袋。
“前天那个?
八十了还能带着小姑娘来做人流,关医生,你学学人家。
“呵呵呵,走开。
我有点想要揍人。
“女孩做完人流,他就走了么?
“他好像蛮难受的,心脏不太好,差点晕过去。
我们给他点水喝后,问了下情况……哎对了,你是谁啊,问这么多。
“我是他孙子。
“哦哦,亲属啊。
老人说自己眼睛看不见了,我怕可能是高血压上来,就让他去神经内科去了。
“谢谢。
我头都不回地走了。
“找到你了,天天。
“啊?
“放学不回家吃饭,知不知道你爸爸妈妈都在找你。
“啊!
已经五点半了。
“回家吧。
“嗯。
小时候的我最大的兴趣就是看火车,但身体小,时常会被围墙挡住,爷爷就把我架在他的肩上,这样视野就宽阔多了。
火车来时,条纹色栏杆会放下,阻隔了下班卖菜的行人,同时产生叮当叮当的声音。
这成了我童年时代一个很有标志性的声音。
“爷爷爷爷,一直沿着铁轨会走到哪里?
“爷爷不知道。
我双手张开,走在长而无尽头的铁轨上。
“我以后一定要去往很远的地方。
“不喜欢浣溪?
“不是,就是想去别的地方看看,不会一辈子在这里的。
”说这话时我年纪尚小,尚觉得未知的便是好。
身后有大风,远处绿皮火车的信号灯在风里忽明忽暗,爷爷拉我下铁轨。
火车几乎贴着我的面容前进,铁轨上的小石块轰隆轰隆作响。
“爷爷,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
“说出口不要生气。
“你说。
“你怕不怕死啊?
爷爷沉默了会,他大概没有想到小屁孩的我会问这个问题。
“怕不怕?
“怕。
“怕?
“不怕。
“你怎么又变卦,到底怕不怕?
“不怕。
“为什么啊?
“我死了就去那边陪你奶奶,没死这里有你陪着我。
两边都好。
“你又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爷爷,你说死掉痛不痛啊?
“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老人眼睛瞎的时候就要死了。
“谁和你说的,错的这是,老师说人停止呼吸之后才会死。
“停止呼吸一定会死,但眼睛瞎了就说明这个人太老了,也要死了。
“谁和你说的?
“我的老师。
“好吧。
“快回家吧,红烧肉要冷掉了。
爷爷一边说,一边拍我裤子,拍下一大片粉尘。
我推开了宾馆的门,那是爷爷的老朋友开的。
我一直在想,父亲打了那么多电话,为什么连爷爷唯一的朋友都没想到。
老头有时在,有时不在。
在的时候就泡一杯铁观音守着店,收营台上的钨丝灯泡一到晚上就跳掉。
低矮的屋顶如同他的颈椎,怎么都抬不起来,听说是在批斗时候弄坏的。
他看了看我,摇摇头,递来一串钥匙。
开门的时候,空气中真的有很多粉尘,爷爷双手合十安静地躺在床上。
我不知他是闭目养神还是睡着了,总之并没有发现我的到来。
我慢慢坐到床沿,右手放到他手背上,弹起了那首《梦中的婚礼》。
房间安静如初,我好像弹错了很多键,又好像是二十多年来弹得最好的一次。
一曲完毕,爷爷醒了。
他身体顿了顿,张张嘴,最后也只说了三个字。
“我瞎了。
眼睛有点酸,但我怕他说瞎了是骗我的,怕他看到我哭。
便别过头去,笑笑道:
“回家吧。
瞎了也要回家呀。
监制:飞酱
主播:猫小白
编辑:网友西西/App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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