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一坛猪油(下) 迟子建:一坛猪油(下)迟子建:一坛猪油(下)

迟子建:一坛猪油(下)

大兴安岭一到十月就进入冬天了。那时的雪真大啊,一场连着一场。天是白的,地是白的,树和人被这一上一下两片白给衬的,都成了黑的了。男人们采伐,女人也不能闲着,除了带孩子做饭,还得上山拉烧柴。碰到樟子松身上有明子疙瘩的,我们就锯下来,把它劈成片,用来引火。我们还把明子疙瘩放到大铁锅里,填上水,熬油。熬出的油像琥珀似的,可以用来点灯。这样的灯油散发的烟有股浓浓的松香气,好闻极了。我就是在熬松油的时候要临产的。那是一九五七年的四月,要是在南方,麦苗都青了,可小岔河还在下大雪,黑龙江也封冻着呢。当地虽然有个卫生所,但唯一的医生只能治个头痛脑热、处置点儿小的外伤什么的。碰到大毛病,就傻眼了,到时就得套上爬犁,用担架把重病号送到开库康。

那时的女人最怕生孩子难产了。在那种地方,人说扔就扔了。按理说我生过仨孩子了,不该怕了,可是胎儿太大了,疼得我满炕打滚,就是生不下来。幸亏那是傍黑的时候,男人们从山里回来了。卫生所的医生看我那样子,害怕了,她让老潘赶快想办法送我出山。如果去开库康,快马也得三个钟头,何况我上不了马。这时崔大林说,要不就送江对岸吧,苏联那里的医院好。

那个年月,住在黑龙江界河沿岸的村落,比如洛古河、马伦、鸥浦,如果碰到了来不及去大医院救治的重病人,便就近送到苏联去了,比如加林达、乌苏蒙。虽说过界是不允许的,苏联那边有岗哨,但他们看见抬来的是病人的话,就会让我们入境。老潘是个党员,又是经营所的领导,按理说不管我和孩子是死是活,该把我往开库康送,免生麻烦。但老潘就是老潘,他一点儿也没犹豫,立马吩咐人套马爬犁,准备担架,领上崔大林,把我用两床棉被包裹上,去了苏联。那个小村当地人叫它“列巴村”,列巴就是“面包”的意思。苏联人喜欢吃列巴,夏季时能从江边闻到对岸烤面包的香味。那时黑龙江还封冻着,省却了渡船的麻烦。我们一越边界,苏联岗哨的两个士兵就端着枪跑来了,没谁会说俄语,老潘指着马爬犁上的我,拍了一下我的大肚子,然后摇摇头,苏联士兵便明白这是遇到难产的病人了,点了点头。其中的一个带路把我们送到了医院。那家医院虽小,但设施全。接诊的是个年岁很大的男医生,胡子都白了。他看了看我的情况后,先是给我打了一针,然后给我做了剖腹手术,取出了个哇哇哭叫的胖男娃。他快十斤重了,怪不得我生不下来呢。老潘一看母子平安,一个劲儿地给那个医生作揖。由于出来匆忙,我们什么礼物也没有带,老潘有块手表,他从腕上撸下来,送给医生,人家笑笑把表又套回他手腕上了。老潘满身翻,翻出半包烟和两块钱。钱是人民币,给他也不能使,老潘就把烟递给医生。医生指了指我,摆摆手,示意在病人面前不能抽烟。由于开了刀,当天不能返回,我们在那儿住了两天。苏联医生招待我们吃喝,还帮我们喂马。医院的女护士给我带来了鸡蛋和面包,还送给孩子一套棉衣裳,蓝地红花,怪好看的。临走的时候,我很舍不得,我亲了女护士,也亲了给我做手术的男医生。岗哨的士兵拿出一页我们谁都看不懂的纸,让老潘在上面签了字,按了手印。

回到小岔河林场后,老潘就去了开库康,辞他的所长去了。他说自己无组织无纪律,为了让老婆平安生产,越了边界,不配做所长了。但组织上只给他一个口头警告,没处分他。他从开库康欢天喜地地回来了,买了二斤喜糖,给小岔河的每户人家都分发了几颗。这孩子是在苏联生的,我们给他起的大名是“苏生”,小名呢,就叫蚂蚁。老潘说不是因为猪油中的蚂蚁滋养,他的精血不会那么旺,致使我怀的胎儿壮得生不下来。

苏生是几个孩子中长得最漂亮的了。宽额和浓眉随老潘,高鼻梁和上翘的唇角随我。眼睛呢,既不随我,也不随老潘,不大不小,黑亮极了,老潘说随蚂蚁,他非说蚂蚁的眼睛亮。小岔河的人都喜欢他,说他生就一副富贵相。人们很少叫他的大名,都爱叫他的小名。

蚂蚁四岁时,崔大林结婚了。小岔河来了个皮肤白净的女教师,叫程英,扬州人。也许是江南的水土好吧,她长得才俊呢,杨柳细腰,俏眉俏眼的,两条大辫子乌黑油亮的,在肩后一荡一荡的,荡得男人们心都慌了。有三个人追求她,一个是开库康小学的老师,一个是小岔河林场的技术员,还有就是崔大林了。最后她还是嫁给了崔大林,人家说程英是看上了崔大林家祖传的一只镶着绿宝石的金戒指。

在当地,结婚前夜有“压床”的习俗。所谓“压床”,就是找一个童子,陪新郎倌睡上一夜。据说这样婚床才是干净的。崔大林和程英都喜欢蚂蚁,就让他去压床。一般四岁的孩子,离不开父母的怀儿,可我们跟蚂蚁说,让他跟崔叔叔睡一夜的时候,他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崔大林抱他走的时候,蚂蚁还问,我是睡崔叔叔呢,还是睡程阿姨?把我和老潘笑得哇,说,你要是睡了程阿姨,崔叔叔就该打你的屁股了!

蚂蚁没压好床,崔大林说,这孩子突然肚子疼,哼唷了一宿。到了天明,这才消停了。老潘去接蚂蚁的时候,他的肚子已经好了,他还拿着赏给他的两块压床钱,跟老潘说他能给家里挣钱花了。

崔大林的婚礼才热闹呢,小岔河林场的人都到场了。那是一个夏天的礼拜天,我们在屋外搭起帐篷,支上锅灶,女人们七碟八碗地做菜,男人们喝酒,孩子们咂着喜糖做游戏,一直闹腾到晚上。年轻的小伙子又去闹洞房,把新郎新娘折腾到了天明。

我们在婚礼上见到了新娘子手上戴的戒指。金戒指上果然镶着颗菱形的绿宝石,那宝石看一眼就让人忘不了,是那种没有一点儿杂质的透亮的绿,醉人的绿!我们这些女人拉着程英的手,个个看得“啧啧”叫,羡慕得不得了。有人说它值一栋好房子,有人说它值一车皮红松,有人说它值五匹好马,还有人说它值一千丈布。只要是我们能想得到的好东西,都被打上比方了。从那以后,我们见到的程英就是手指上戴着绿宝石戒指的样子。她握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学生们都说那字被映得一闪一闪的。冬天时,她戒指上的那点儿绿看了让人动心,好像她的指尖上藏着春天。

孩子们在小岔河一天天长大了,林场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小岔河学校又增加了一名男教师,是个单身,人家都说崔大林很不高兴他和程英一起工作。

说来也怪,程英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她的身体看上去挺好,不像是不能生养的,有人就嘀咕崔大林有毛病。有一年春节,他们俩回程英的娘家探亲,回来时带来了大包小包的中药。从那以后,崔大林家就老是飘出汤药味。我们猜那是治疗不孕症的药。至于是谁吃,我们猜不出来,也不便问。

山中的日子说慢很慢,说快也很快。好像是一忽的工夫,我的鬓角就白了,老潘的力气也不如从前了。尽管生了蚂蚁后我又怀上了两回,但没一个能站住脚。头一个三个月时就流产了,第二个倒是生下来了,是个女孩,才四斤多,我没奶水,只得喂她羊奶。她弱得三天两头就病,三岁时,一场高烧要了她的命。从那后,我就跟老潘说,咱也是奔五十的人了,有四个孩子了,再不要了。老潘说,不生也够本了,咱最后那一笔多带劲儿啊!那一笔当然指的是他心爱的蚂蚁。

“文革”前,老大参加工作了,在小岔河林场当木材检尺员。老二喜欢上学,我们就让他在开库康上中学。老姑娘在小岔河上小学,她一拿课本就迷糊,脑瓜不灵便,程英说别的孩子记一个生字三五分钟就够了,她呢,一天也学不会一个字,都五年级了,没有一篇课文能读连贯。不过她手工活儿巧,会钩窗帘,织毛衣,还能裁剪衣裳,我想女孩子会这些就不愁嫁人了。最让人省心的是蚂蚁,他功课好,又勤快,还仁义。学校冬天得生炉子,他那个教室的炉子,都是他烧的。每天天还没亮,他就去烧炉子了。等到上课时,教室就暖和了。

“文革”开始了,中苏关系也紧张了。因为我在苏联的列巴村生的蚂蚁,旧账新算,非说老潘是苏修特务,说老潘当年签的字是卖国的证明。他的经营所所长给撤了,人被揪斗到开库康,在船站打杂。崔大林也跟着倒霉了,被发配到开库康粮库看场。后来是老潘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说是当年是他主张送老婆去苏联的,而且字也是他签的,跟崔大林没丝毫关系,让他还是留在小岔河,说是崔大林在开库康,跟老婆分居,耽误下种。人家都知道崔大林没有孩子的事情,就把他放回小岔河了。不过他不能坐办公室了,跟工人一样上山伐木了。

可是崔大林回到小岔河没多久,程英就死了。

程英命的,是那只绿宝石金戒指。

自打程英结婚后,那戒指就没离过手。她教书时戴着,挑水时戴着,到江边洗衣服时还戴着。也许是一直没有孩子的缘故,程英后来脸色不如从前了,人也瘦了。有一天,程英去江边洗衣服,回来后发现戒指丢了。人一瘦,手指自然也跟着瘦了,再加上肥皂沫的使坏,戒指一定是秃噜到江中了。小岔河的人都帮着程英去找戒指,人们在程英洗衣服的那一段江面撒开了人,浅水处用笊篱捞,深水处由水性好的潜进去搜寻,折腾了两天,也没找着。

程英没了戒指后,整个人就跟丢了魂似的,看人时眼神发飘,你在路上碰见她,跟她打招呼,她就像没听见似的。她给学生上课,也是讲着讲着就卡了壳。她原来是个利索人,衣服从没褶子,裤线总是压得笔直的,辫子编得很匀称。可从戒指丢了后,她等于失去了护身符,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牙齿缝塞着菜叶也不知剔出来。从她的表现看,人们暗地都说,当年她嫁给崔大林,确实图的是财,而不是人。

有天晚上,程英没有回来。崔大林把小岔河找遍了,也不见人。四天后,在黑龙江下游一个叫“烂鱼坑”的地方发现了她。尸首荡在岸边的柳树丛里,已经腐烂了。人们都说,程英要么是去江中找戒指时让急流卷走了,要么就是自杀。没了心爱的东西,她就活不起了。

我想起蚂蚁当年去崔大林那儿压床时害肚子疼的事情,看来童子是有灵光的,他们的婚床没给那对新人带来好运。

崔大林从此后腰就弯了,整天耷拉着脑袋,跟谁也不说话了。不到四十岁的人,看上去像个小老头儿了。他家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汤药味飘出来了。

崔大林没了老婆,再加上他因为老潘受了牵连,我很过意不去。蚂蚁在家时,我常打发他去帮崔大林干点儿活儿,劈个柴啦,扫个院啦,挑个水啦。有时候做了好吃的,就送给他一碗。小岔河的人也可怜他,常有人往他家送菜和干粮。

蚂蚁那时已经大了,他知道爸爸因为他而遭殃了,很不开心。他开始逃学,也不给学校生炉子了。有的时候,他一个人扛着红缨枪,步行几十里,去开库康看他爸爸。说是谁若敢在他爸身上动武,他就用刺刀挑了他!他十四岁时就有一米七了,体重一百多斤,胡子也长了出来,像个大小伙子了。开库康的人没有不知道蚂蚁的,他去到那里,总是雄赳赳的模样。就连批斗老潘的人都说,你这辈子值了,有这么个好儿子!

蚂蚁不上学后,冬天就上山伐木;夏天呢,他跟着人去黑龙江上放排,把木材从水上由小岔河运送到黑河的码头。每放一次排,总要十天八天的时间。放排是个危险的活儿,蚂蚁一跟着上排,我就睡不着觉,想着黑龙江上有许多急流险滩,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所以蚂蚁放排时,我总要请把头喝一次酒,托付他照应好蚂蚁。木排上的把头又称“看水的”,掌管棹,棹相当于船桨,起舵的作用。放排是否平安,取决于掌棹人的手艺。看水的把头都喜欢蚂蚁,说是他一上了排,一路风平浪静。他是福星。一般的木排有一百多米长,三十多米宽,排上能装二百多立方米的木材。一个排上放排的人总要有七八人,排上有锅灶和窝棚,可以在上面做饭和睡觉。把头说,蚂蚁最喜欢站在排上往江里撒尿,说是畅快。赶上月亮好的夜晚,他们在排上喝酒,蚂蚁就说快板书。他说书的内容是自编的,全是英雄美人的故事,放排的人都爱听。

一九七四年吧,蚂蚁虚岁十八了。好多人都给他介绍对象,可蚂蚁说大丈夫四海为家,娶了女人累赘。这年夏天,他又去放排了。这次放排改变了蚂蚁的命运。

从小岔河往黑河去的水路上,要经过一个叫金山的地方。金山的对岸,是苏联的一个小镇。一般来说,放排是昼行夜宿的,就是说每天晚上要找一个地方“停排”,第二天早晨再“开排”。金山那段水路石砬子多,赶上那天风大,看水的把头在停排时掌握不住棹了,木排打着旋儿,顺着风势,一直往苏联那边飘,一忽的工夫,就撞到人家的岸上了。那时苏联在黑龙江上增加了防御,常有被我们称为“江兔子”的巡逻艇在江上窜来窜去。木排一靠那岸,江兔子就追过来了,苏联士兵端着枪下来,哇啦哇啦地冲放排的人叫嚷。语言不通,把头就指着天,意思是说老天爷把我们吹来的,我们并没想越界。蚂蚁鼓着腮帮子,呜呜呜地学大风叫,把苏联士兵都逗笑了。那时正是傍晚,小镇的人家都在忙活晚饭,烤列巴的香味飘了过来。把头说,岸边有几个织鱼网的姑娘,其中一个姑娘穿着蓝色布拉吉,金黄色的头发,梳着一条独辫,水汪汪的大眼睛,白净的皮肤,鹅蛋形脸,嘴唇像是刚吃完红豆,又丰满又鲜艳。她不看别人,专盯着蚂蚁。把头知道苏联人喜欢喝酒,就把木排上的几瓶烧酒拿来,送给他们。他们呢,吩咐岸边的姑娘进镇子拿来了酸黄瓜和列巴。苏联士兵和放排的人围坐在岸边,一起吃喝。那个姑娘呢,就站在蚂蚁身后,一会儿帮他掰面包,一会儿帮他添酒。蚂蚁也喜欢她,看她一眼脸就红一阵。吃喝完了,天黑了,风住了,月亮升起来了,把头预备把木排摆回金山岸边了。那个姑娘看蚂蚁上了排,眼泪汪汪地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木勺,送给他。木勺的把儿是金色的,勺面呢,是金色的地儿,上面描画着两片红叶,六颗红豆。蚂蚁接了木勺后,把它插在心窝那儿。

这次放排回来后,蚂蚁就不是从前的蚂蚁了。他常常一个人拿着木勺,坐在院子里发呆。他每天要去一次江边,名义是捕鱼呀、洗澡呀、刷鞋呀,其实大家都明白他是为了看看对岸。

有一天,蚂蚁用网挂上来一条足有十多斤重的红肚皮的细鳞鱼。那鱼被提回家时,还摇头摆尾着。我想做个酱汁鱼,装上一罐,去开库康看看老潘。刮完鱼鳞,用刀剖膛时,我发现这鱼的鱼肚异常地大。大鱼的鱼肚是不可多得的美味,我划开鱼肚,一缕绿光射了出来,那里面竟然包裹着一只戒指!取出后一看,竟然是程英丢失的那一只,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怕是自己眼花了,喊来蚂蚁,他看了一眼就说,是程老师戴的戒指啊!我们把它放在水盆中,用肥皂洗了又洗,将附着在上面的鱼油和江草洗掉,它鲜亮得就像一个要出嫁的姑娘,看一眼就让人怦怦心跳。我想这条鱼要是早打上来就好了,那样程英就不会死了。这也说明,戒指确实是在她洗衣裳时滑落到江水中的。我和蚂蚁赶紧用块手绢包了戒指去崔大林家,想把它还了。谁知崔大林见了戒指后看了一眼就哭了,说,这是命啊,命啊,我不能要这戒指了。我以为他想起程英伤心,就说,你现在看着难受,就把它锁在柜子里。你下半辈子又不能一个人这么过下去,碰到合适的还得找一个,晚上吹灯后好有个说话的人。崔大林抓着我的手,哭得像个泪人,说,潘大嫂,这戒指命该是你的,我说什么也不能要。它要是再回到我家,我非死了不可!我说,这东西这么金贵,不是我的,我不能要。崔大林竟然给我跪下了,求我救救他,留下戒指。我见他那样,就说,那就给蚂蚁吧,鱼是他打上来的,等于他捡着的,这戒指留着他将来娶媳妇用。蚂蚁将崔大林从地上拉起来,干脆地说,我喜欢它,我要!就把戒指取过来,揣在兜里了。

那时我并不知道崔大林心中的秘密,只当他没了旧人,怕见旧物了。

我把那条细鳞鱼用油煎透,放了一碗黄酱,慢火煨了三个钟头,鱼骨都酥了,盛了满满一罐,搭了一辆拖拉机,去开库康了。那时从小岔河到开库康已经修了简易公路,走起来方便多了,两个钟头就到了。船站的人对老潘很好,并不让他干重活儿,我去了,还让他休息一天,陪我逛逛供销社。我跟老潘说了戒指藏在鱼肚中的事情,老潘说,听上去像是神话,只有蚂蚁才能把吞了绿宝石戒指的鱼打上来啊!

我怎么能够想到,等我从开库康返回小岔河时,蚂蚁走了。他留下了三封信,一封是给开库康的组织的,说是他爸爸因为他生在苏联而成了苏修特务,现在他离开中国了,跟家里永久断了联系,应该把他爸爸放回小岔河了。一封是给他哥哥姐姐的,说是他不孝,请他们好好待父母,为我们养老送终。还有一封是写给我和老潘的,说是他此去,永不回来了,请我们不要难过,要保重身体。在我们那封信的下面,他还画了一个磕头的男孩,说是每年除夕,只要他活着,不管在哪里,他都会冲着小岔河的方向,给我们磕头拜年的。

蚂蚁带走了那只戒指和那把描画着红豆的木勺。我明白,他这是游到对岸去了。老潘是条硬汉,我从没见过他掉泪,但蚂蚁的走,让他痛不欲生,以后只要谁一提起这个话题,他就掉泪。我也是心如刀绞,但为了老潘,只得挺住,我劝他,在哪里生的孩子,最后还得把他还到哪里,这是命啊。

我们没敢把信的内容透露出去,只是说蚂蚁失踪了,不知去哪里了。不然,老潘等于有了一个叛国投敌的儿子,罪更大了。那些日子我们整天提心吊胆的,怕蚂蚁突然被遣返回来。没有遣返的消息时,我们又担心他偷渡时淹死了,所以一听说黑龙江的哪个江段发现了尸首时,我们就打哆嗦,直到确认那人不是蚂蚁时,才会舒口气。到了冬天封江时,我们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想着蚂蚁一定是平安过去了,跟心爱的姑娘在一起了。

“文革”结束了,老潘回到小岔河。那时经营所已经扩展成林场,上头派来了一个场长,让老潘做副场长,他谢绝了。他说自己快六十的人了,又得了风湿病,没能力做事情了。我明白,蚂蚁的离去,等于把他油灯中的灯芯抽去了,他的心里没有多少亮儿了。

一九八九年,老潘死了。他活了七十岁,也算喜丧了。离世前,他对我说,真是馋你当年来小岔河时带来的猪油啊。我知道他是想蚂蚁了,就拿来蚂蚁留给我们的那封信。他眼睛盯着那个磕头的男孩,笑了笑,撒手去了。

在老潘的葬礼上,崔大林把折磨了他半生的秘密告诉了我。他说那个戒指确实是我的,当年他从开库康接我来小岔河的路上,猪油坛子碎了,他在帮我往碗里划拉猪油时,发现了一只绿宝石戒指。他一时贪财,把它窃为己有。开始时他不敢把它拿出来,以为那是我藏到里面的,后来套问过我几次,知道那坛猪油是用房子换来的,戒指的事我一无所知,他就敢拿出来了。程英能跟他,确实是因为这只戒指。他其实心里清楚,程英更喜欢那个追求她的技术员。婚后,他一看到这只戒指,腿就发软,做不成男人该做的事。他央求过程英,不让她戴那玩意儿,可她不答应,他们为此没少吵嘴。我问崔大林,你为什么要等到老潘死了才告诉我?他说,老潘是条汉子,他要是知道了,他看我的眼神就能把我给杀了啊。

我这才明白,当年霍大眼为什么嘱咐我不要让别人吃那坛猪油,看来他要送我那只戒指,他暗中是喜欢我的。老潘的弟弟刚好从河源老家赶来奔丧,我就向他打听霍大眼的情况。他说,霍大眼得了脑溢血,死了六七年了!他活着时,一见老潘的弟弟,就向他打听,你哥哥嫂子来信了吗,他们在那里过得好吗?老潘的弟弟说,有一回他告诉霍大眼,说我生了一个儿子,叫蚂蚁,霍大眼说了句,比叫臭虫好啊,气呼呼地走了。霍大眼的老婆是个泼妇,两口子别扭了一生。霍大眼病危时,他老婆正在鞋店试一双黑皮鞋。别人唤她快回家,她不急不慌地对店主说,给我换双红鞋吧,他死了,我得避邪,省得老王八蛋的鬼魂回来缠我。

咳,可惜我知道这戒指的来历晚了一步。要是老潘在,我可以跟他显摆显摆:瞧瞧啊,也有别的男人喜欢我啊。不过以老潘的脾性,他听了后肯定会哈哈大笑着说,一个眼睛长得跟牛眼似的屠夫喜欢你,有什么臭美的?

老潘死后的第二年,崔大林也死了。我仍然活着,儿孙满堂。我这一生,最忘不了的,就是从河源来小岔河那一路的风雨。我的命运,与那坛猪油是分不开的。夏日的傍晚,我常常会走到黑龙江畔,看看界江。在两岸间扇着翅膀飞来飞去的鸟儿,叫声是那么地好听。有一种鸟会发出“苏生——苏生——”的叫声,那时我便会抬起头来。我眼花了,看不清鸟儿的影子,但鸟儿身后的天空,我还看得挺分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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