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顾乐生长篇小说《金刚结》,2021年8月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小说以主人公叶庆生的身世为主要线索,描写他自幼失去父母,直到四十岁时才找到母亲、联系上父亲的经历,反映了两代知识分子在近六十年的时代风云中的悲欢离合。“金刚结”,是小说中叶庆生母亲为福祐儿子编织的手环和项圈,但母亲遭遇的婚变以及在那个时代巨大变迁中的身不由己,都不是小小“金刚结”能够化解与抵御,毕竟“金刚结”只是一个由蜀丝编织的希望而已。作者在小说中表达了命运只能由自己去把握的人生理念。童年的凄凉,中年的苦恼,以及寻找父母的艰难,特别是在那个荒诞的年代,父母逃到海外,这一切无论对于叶庆生还是父亲、母亲,都是人生的大磨难,其中的酸甜苦辣,也唯有亲历者方能体会。小说中的父母是故事的次要线索,借以反映主人公被遗弃的原因,既有社会方面的,也有家庭方面的。小说文本突出了孩子(叶庆生)对父母的无私的爱,虽然在寻亲路上遭遇人性和伦理的重重拷问,但他始终不改寻找自己生身父母的赤子之心。全书共八章,每章分节,有引子导读,近30万字。
小说《金刚结》试读:
灵车出朝阳门,经过朝阳公园南路向东,一路呜咽着。叶庆生和弟弟季桑护送着母亲的遗体,去东郊殡仪馆火化。腊月荒天,京城到处都是灰蒙蒙的。车过姚家园路铁路道口不远,就进入姚家园村路,街道明显拥塞起来。正碰上赶集,集市里人挤人。包子馍头铺的蒸笼和各种小吃摊点摆放到街沿,蔬菜水果、鱼肉摊点前人头攒动,家电商店里电视机屏幕上跳动着色彩,声音大得刺耳。大家忙着交易,谁也没有在意驶过的灵车,更没有人去探究灵车里躺着的人是谁。
“未知生,焉知死?”活人的事情都忙不完,谁还有闲工夫去打听死的人是谁呢?叶庆生一个人心里想着,母亲一辈子争气好强,生怕别人不理解,可是到老了,再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真有点像苏东坡那样豁达了,“自喜渐不为人识”。何况母亲至死,有两个儿子陪着,也总算功德圆满了。
车速慢得如爬行。驾驶员同志迫不得已按按喇叭,只不过赶走了紧挨着车头的行人,却赶不断穿行马路的人。汽车开得一会快一会慢,搅得叶庆生心里闹翻翻的。刚为奔丧来京的叶庆生,下了火车,进了家门,见过继父后,就直奔医院,与弟弟一同上了这辆灵车。疲劳不说,这心里还堵塞得慌,说不出的积郁和悲戚一时还无法宣泄出来。
一个月前,叶庆生接母亲出院回到家中,母亲还谈到她的写作安排,希望叶庆生帮助整理一下她的文稿。叶庆生遵照母亲的意愿,翻找出母亲多年留存的书籍、杂志,一一找出母亲曾发表的短篇小说,并列出目录,也有50篇之多。有的曾选登在《人民文学》短篇小说选中,有的还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其中有一篇写中学生要求进步的小说,叶庆生记得在高中二年级时曾读过,当时还激励着他积极向团组织靠拢。当然,那个时候叶庆生还不晓得是自己母亲写的。
叶庆生把整理好的母亲已发表小说的字数、所登载的刊物和发表时间,一一报给母亲听,母亲会意地笑了,轻轻地对叶庆生说:“就这些?好,你把它们保存好。”
叶庆生知道,母亲在京城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了,这些小说都曾发表在国家一级文学刊物上,有的还被选进中学语文课本。当时,他觉得奇怪的一点是,母亲视自己的作品如孩子,为什么没有出集子呢?一问才知道,母亲原觉得自己写得不尽人意,作品拿不出手,人家出版社多次找上门来时,她都谢绝了。近年想出集子时,已经要收费了。
母亲曾对叶庆生说:“去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准备为我出短篇小说集,只收2000元。我没有同意。”
叶庆生有点惋惜,母亲说:“二元钱都不出!”母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母亲得的是冠心病。上个月心绞痛发作,叶庆生请假,从安徽匆匆赶来帮助照应母亲。在医院里经过半个多月系统的治疗,症状得到了控制。出院时,大夫也不敢懈怠,一再交待,要静养,不能劳神,更不能劳累,药要按时服用,不能中断。当他们得知老太太的儿子是医生时,就放心了。临走,管床大夫拍拍叶庆生的肩膀说:“小老弟,病人就交给你了。最少要观察一周,才能正常活动。”
遵照医嘱是医生的本分。叶庆生回到家里,就按家庭病房设置,自己既是大夫,又当护士。他在母亲床边搭了一张小床,一直陪着母亲。量体温,测血压,按时给母亲服药。早晚还要照顾母亲的起居。特别是晚上,母亲大病之后,体力不支,睡眠又不好,叶庆生还要搀扶着母亲起夜。有一天夜里,叶庆生刚刚躺下,母亲就小声地喊他:“庆生,庆生!”
叶庆生轱辘一下爬起来,打开台灯,披起衣服问:“妈,怎么了?”
母亲费力地撑起半个身子,指指北间的书房说:“你能给我找一下杜甫的那首《佳人》吗?”
叶庆生忙扶母亲坐稳,并用枕头把母亲的头垫好,先喂了一点温开水给母亲喝,才摸到对门书房,打开了顶灯。书房很长时间无人打理,简直就是一个乱字。门后书报摊了一地。四个书柜塞得满满的,有的书随意叠放着,也没有归类。叶庆生耐着性子,在乱书堆里找到了《全唐诗》,翻到五言古诗一栏,找到了杜甫的这首《佳人》。他用小纸条掖好这一页,拿了这本书回到南边的卧室。母亲说:“你给我念念好吗?”
叶庆生翻开这一页念起来:“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这句写得多好。是杜甫在写自己啊!”
不一会,一种内心的满足让母亲安然睡去。
一路上,季桑呆呆地望着远方。嘴里叽里咕噜地埋怨着自己:“为什么在家不能看好妈妈呢?哥哥才走还不到半个月,就把妈妈的病累犯了。”
甚至,他用拳头捶着脑门子说:“都怪我,都怪我,把妈妈累死了!”
叶庆生摸着弟弟的头劝慰道:“妈妈这个病说发就发,怎么能怪你呢?”
弟弟泪眼婆娑地看着哥哥说:“这次很突然,一家人在一起吃午饭,吃着吃着,妈妈就歪倒了。等120来的时候,大夫一看,说人怕不行了。等妈妈好不容易被弄到医院,怎么说死就死了呢?”与哥哥一见面,季桑就反反复复地诉说着妈妈突然死亡的情况。叶庆生感到遗憾的事是,一接到电报就星夜赶来,还是没有能见到妈妈的最后一面。他看见弟弟哭得那么伤心,心里也很后悔。怨自己为什么不能续几天假,多陪妈妈几天。
自从四年前找到母亲,也就是利用每年一次探亲假,回京看看。总以为,妈妈找到了,家就在北京,是不会失掉的。每次来去匆匆,怎么也没想到,妈妈这么快就走了。这次真的走了,再也找不到了。他越想越懊恼,不自主的右手攥成拳头擂着自己的太阳穴,责怪自己说:“我真是一个大混蛋!记得上次临走,妈妈站在窗前一直目送着我走出家属大院门。当时,我竟然连一句亲热的话都没说。在京那些天,已很冷了,我陪妈妈出门散步时,竟忘了拿条围脖给妈妈戴上,连‘天冷了,当心着凉’到嘴边的话都没有对妈妈说。”说着,又恶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大混蛋!”见弟弟还在哭,转而安慰他说:“妈妈死了,作为她的儿子,我们都很难过。但妈妈走得这样快,没有痛苦,也是她老人家命里修的呵。”
叶庆生知道,继父行动不便,家中现在只好靠弟弟一个人来回奔波,非常不容易。可能,季桑第一次面对亲人死亡,始终不明白,好好的妈妈,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平时,家中一切事都是由妈妈做主,季桑依赖惯了,连饭菜都不会烧。前几天,妈妈好像有预感,把季桑喊到身边,拉着他的手说:“孩子,你也有这么大了,爸爸身体又不好,你要学着自己照应自已呵。”
“嗯。”妈妈看季桑懂事地点了点头,接着又说,“妈妈这病是报应,应得的报应。”
季桑有点摸不着头脑,心中像哽住一样,半天才咽下一口口水。只听妈妈说:“你大哥这一生命苦,好好待大哥。这两万元国库券原是给你大哥的,你大哥不要,你遇到大哥时请转交给他,好吗?”
“嗯。”季桑应着。一想到妈妈当时的情形和企盼的眼神,季桑越发懊恼起来。
车子颠了一下,季桑突然回过神来,看了前方一眼说:“哥,快——快到——了。”
京郊的冬天,有些荒凉。路两边很少有行人,只有落光了叶子的杨树枝在寒风中簌簌发抖。天空的云层很低很厚,像是要下雪的样子。透过车窗,可见前方荒野里有一片房屋是用绿色琉璃瓦装饰的。
殡仪馆到了。进了殡仪馆,给人一种清冷和洁净的感觉。在化妆室里,母亲安静地躺着,等待美容师最后的一次打扮。叶庆生看见母亲清秀的脸上多了一块青色的瘀斑,悲从心起。为什么人们见到新生儿瘀青色的胎记时是喜,而见到生命离去的瘀斑是悲呢?因为一块代表了生,一块代表了死。可是生前和死后“不存在”的状态是一样的,那人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呢?虽然生死就在转瞬之间,其实生和死还是有差别的,生前无记忆,而死时母亲给我们留下了深深的记忆。
母亲对生死是看得开的,既然“生固欣然,死亦无憾”,遵从母亲生前意愿,丧葬一切从简。告别、火化、拾骨灰,一切都按事前协商好了的仪程,在殡仪馆里进行。参加告别的只有叶庆生和季桑两个儿子。
火化前,季桑拿出妈妈曾用过的金星钢笔和酱红漆面的笔记本,递给哥哥叶庆生说:“哥,让妈妈把——把这——这两——两件东——东西带——带上吧。”叶庆生欣慰地看着弟弟,把金星钢笔和酱红漆面的笔记本交给殡仪馆工作人员,请他们放到妈妈的身边,一同火化。因今天是第一炉,人少,炉子也干净。征得殡仪馆人员同意,叶庆生和季桑二人一直守在火化炉边,看着母亲的遗体被送进火化炉,直等到火化结束。当炉门打开,只见热气还未退尽的钢板床上,母亲只留下了灰色沙画似的剪影。叶庆生看着端庄秀丽的母亲瞬间就变成了青灰,悲伤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季桑则哭成一个泪人儿。他们俩一边捡拾骨灰一边暗自流泪。叶庆生叫弟弟扶好骨灰盒,他把火化床上的灰烬轻轻地扫进骨灰盒,再将较大一点的天顶骨放在上面。当他们向嵌有母亲相片的骨灰盒鞠躬道别时,季桑竟哭出声来:“妈妈没了,妈妈——”
叶庆生泪如泉涌,两眼婆娑地望着母亲的遗像,就跟他珍藏着的那张抱着婴儿时他的年轻母亲照片一模一样。他听弟弟说,在选母亲遗像时,继父意见是选最近几年照的,季桑坚持要选妈妈年轻漂亮的照片。面对母亲的骨灰盒,叶庆生后悔莫及,为什么找到妈妈后,不能经常回北京,多陪陪妈妈,多与妈妈说说话?
奶奶曾告诉过叶庆生,佛说过,所有的相逢都是重逢,所有的离开都是归来,叶庆生相信。多少年以后,面对母亲遗像,叶庆生还会想起奶奶曾带他到庙里求签的情景,面对那无比庄严的金身菩萨,菩萨虽没有言说,签上说,父母儿女的因缘聚散是终会有时的。不过,这回他来送别母亲,则是永久的分离。他流着泪,搂着弟弟说:“妈妈这回真的没了!”
去殡仪馆的路上,叶庆生不忘问弟弟:“季桑,母亲去世,你们可曾通知二哥?”季桑说:“没有。我只知道有一个二哥,只是上小学时见过一面。以后没有来往,听说去了国外。”
回程时,天空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一路上,人们并没有在意京城这突降的第一场雪。叶庆生觉得这场雪是来为妈妈送行的。他还似乎听到了落雪的声音,一种戚戚的无以名状的掺杂在市声中的声音,就好像是妈妈在耳边的窃窃私语:“孩子,妈妈多么不愿意离开你们。”
叶庆生想到半月前,他还在家服侍母亲时,看见母亲已能下床活动,很是高兴。眼看庆生的假期要到了,妈妈就催促着叶庆生说:“你是医生,病人更需要你。你还是按时回去吧。”因宜庆到北京没有直达火车。叶庆生乘火车到省城合肥,让单位派车来接。不知为什么,车行到半路,突然左后轮爆胎了。单位只好再派一辆新车。那天,竟有那么凑巧的事,车没行多远,右前轮胎又爆了,二百公里的路程整整走了一天。回到家里,叶庆生跟妻子说起这件怪事,妻子说:“妈妈是不想让你回来呵。”果不其然,妈妈这回真的走了。
“妈妈!”每个人经常脱口而出的呼喊,叶庆生足足憋了三十八年,才第一次喊出。可刚找到妈妈没几年,妈妈怎么一下子就走了呢?
人到中年,面对生命,叶庆生越来越感到惶惑,他常常自问:我是从哪里来的?作为医生,他比一般人清楚,受精卵在母体里生长发育,经过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孕育一个新的生命是多么不容易。母亲的伟大就在于,她把我们带到了人世间。一旦妈妈弃儿而去,虽然我们有了小家,但母子情缘,就像母亲为保佑儿子小时候编织的金刚结,怎么说散就散了呢?人类痛苦之源来源于我们对死亡无所不在的恐惧。虽然,现代人喜欢听物理学家们的预言:过去、现在与将来会同时存在,我们迟早也会在一起。但是叶庆生懂得,死亡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让你失去未来,而在于让你没有了过去。人终究是要尘归尘,土归土,回到自然怀抱的。老子说得多好:“和其光,同其尘”,尘与光的交织,母亲的波动效应将这种缘分传递给了儿女。此时,叶庆生感觉母亲的音容笑貌比她在世时更为鲜活。这也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死亡不是消失,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母亲永远存活在生者的生命里。
季桑靠在叶庆生的肩上,抽泣着说:“哥,妈妈死了,我——我——我怎么办?”
这句话又触动了叶庆生的神经。他想起小时候奶奶常说的,人生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织盛八苦。虽然兄弟俩今天经历了与母亲的死别,好在小弟没有经历从小失去父母之痛。他轻轻拍着季桑说:“妈妈走了,你还有爸爸。”
叶庆生一边安慰着小弟,一边说:“桑弟,大哥明天就要回去了。你有什么事可要及时给我写信呵。特别是你还要照顾好爸爸,真难为你了。”
季桑比叶庆生小11岁,是叶庆生母亲与继父季侯道的儿子。叶庆生听母亲在世时说过,因高龄难产,产伤致小弟说话迟,说话不清,有点结巴。继父季侯道是位参加抗战的老同志,曾任京城中学的书记兼校长,现离休在家,因患帕金森病,生活基本上靠保姆照应。
叶庆生和季桑回到单位大院门口,看到一些人正在围观墙上贴的有关母亲的讣告。叶庆生叫小弟先回家去看看爸爸,自己停下来,想再看看讣告,生怕有关母亲最后的一点信息,稍不留神,就会被寒风卷走了。讣告写在一米见方的白纸上,加粗仿宋黑体字,很显眼。这时雪也越下越大,很快树枝白了,街道也白了,似乎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显得肃穆而宁静。叶庆生兀立着,任雪花不断落在头上,沾在衣服上,而他只顾默默地念着讣告:
京城中学语文教研室主任如意(原名吕思鳞)老师因病抢救无效,于一九八八年一月七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享年六十五岁。如意同志一九四九年二月参加革命工作,曾先后在北京市文化处、《群众日报》社和《文学读物》编辑部工作,后调入京城中学任高中语文教师和教研室主任。几十年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热爱党,忠于革命事业。根据如意同志生前意愿和家属意见,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送花圈,丧事一切从简,特此讣告。
如意同志治丧委员会
一九八八年一月十日。
路过的人来了,又走了,他们只是看看单位里谁又死了。叶庆生有点难过。虽然讣告中的内容是母亲单位与继父共同商定的,对母亲的一生也做了充分的肯定。但是在盖棺论定之前似乎少了点什么。
叶庆生深知母亲是一位有个性有追求的人,为了爱情,为了当作家,甚至连儿女都不顾,虽然受了不少磨难,还是一往无前。一个精神至上的文学女子,反观其一生,所谓追求,不过是一个依着自己的个性喜好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坎坎坷坷度过的一生。直到晚年,甚至临近死亡,她才意识到自己将全部人生用来追求的名誉和爱情,不过是海市蜃楼,就像曾拥有的物质财富一样最终都会消失殆尽。自己生了三个儿子,本来生活可以过得很幸福,可是结果如此糟糕。
人死如灯灭,一切如飘雪。“魂兮归来!”飞雪有声。“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在这漫天飞舞的银白色世界里,叶庆生似乎听到了母亲曾教他唱的摇篮曲《金刚结》,让他就这么呆呆地站着,听着,站成了一个雪人。
第一章
“呜——呜——呜——”,防空预警又在战时宜宾山水之间拉响。
李庄虽然不是敌机轰炸的目标,只要有敌机经过,也常拉响警报。新学年第一周,新生们还没有安下心来,一天下午,警报响了。这下教室里像炸开了锅,刚入学的新生们一下子从教室里奔涌而出,惊慌失措地朝屋外就跑。生物系42级(一)班的吕思麟,奔跑时不小心被人跘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一时顾不得疼痛,强撑着要爬起来。这时后面跟上来的一位男生顺手把她拉了起来,拍拍她裙裾上的灰土,和蔼地说:“小妹妹,没关系,敌机不知道我们同济人在这里,现在它是‘盲人骑瞎马,瞎炸!’快,咱们跑到附近山边躲一会就过去了。”他看看吕思麟手脚没有跌破皮,放心地上前走了,临走时还回过头诙谐地对她说:“小同学,别怕,有禹王爷保佑着我们呢。”吕思麟想问一下这位热心男同学的名字,可他已跑远了。
吕思麟家在成都,家境优渥,父亲吕赛斯是刘文辉手下的一位师长。因为拥护共和,反对帝制和外国列强入侵,吕赛斯抱着“科学救国”的理想,报考了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工兵科。1913年他就申请加入了国民党。可是毕业回川后,目睹四川军阀混战,把一个好端端的天府之国,打得千疮百孔。自念从军是为了强国保民,实现共和,岂能祸害百姓?1923年,他毅然辞去军职,借“病”返回成都。这年三月吕思麟出生,正值孙中山发表《中国国民党宣言》,进一步阐明三民主义和五权宪法的基本内容,对吕赛斯触动很大。联想自己读《春秋》时,有感古人不识麒麟真面目,被当作怪兽打死了,孔子曾哀叹,麒麟已死,已无《春秋》,遂给女儿取名“思麟”。
吕思麟姐弟四人,思鳞是老大,二妹思慧和弟弟思懿正读中学,小妹思旗还在读小学。因父亲在军校学习时,受西学影响,酷爱数理。他认为强国乃靠工业,对子女教育也是以科学救国为宗旨,要求严苛,稍不服从,军阀作风就表现出来了,孩子们都很怕他,从不敢违拗。吕思麟外貌出众,性情特立,学习又好,很受父亲宠爱,就是这么一个受宠爱的宝贝女儿也不能例外。吕思麟被保送进华西大学中文系,学得好好的,吕赛斯就是不同意她继续学下去,因为他早在家中约法三章:只许读理、工、农,不准学文、史、哲。吕思麟想当作家的理想就这样被父亲扼杀了。1941年,正巧上海同济大学内迁四川宜宾,吕赛斯找到他的挚友,时任教务长的谢德理,把吕思麟转学到同济电机系,因女儿坚持不学电机,吕赛斯只好同意她改上生物系。同时,吕赛斯干脆把二女儿思慧和儿子思懿都弄到同济附中念书,三姐弟相互有个照应,也省得日后升学再烦神。
同济大学是日寇侵华战争中遭罪最深的“流亡大学”。“1·28”日寇侵沪,校舍被炸毁。抗战期间,六度搬迁,辗转三万里,历经千辛万苦,到达四川宜宾,受到李庄各界父老乡亲的欢迎和支持,终于安顿下来。
李庄位于长江南岸,背靠天顶山,隔江与大桂山相望,临江是一条东西长不到二公里,南北宽仅一公里的大乡场,曾是川南的大米集散地,有着1800多年的历史,号称长江上游第一文化古镇。古镇不通汽车,靠长江水路上行宜宾40里,下走南溪县城也是40里,在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留下了九宫十八庙,留下了青瓦鸳墙的四合院,也留下了青石板铺就的一条条老街。三千人的川南小镇就这样一下子承载起了上万教育文化精英们的重负,让同济莘莘学子们终于有了一块平静的地方安放书桌,读书学习。
1942年新学年开学,当吕思麟带着弟弟妹妹和衣被行囊从繁华的成都来到这穷乡僻壤时,感觉反差太大了。分散安置在这破败小镇里的同济大学与华西大学校园相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华西大学从北向南沿着中轴线两边整齐地耸立着图书馆、大礼堂、医学楼、生物楼、钟楼等中西合璧的建筑群,放眼望去是清一色的青砖红柱红檐黑瓦的歇山式楼宇在绿树丛中时隐时现,低头是小桥流水、柳塘荷风,美丽得就像一座大公园。而同济大学就是一座座破庙。大学总部设在镇中心的禹王宫,理学院在南华宫,工学院在东岳庙,图书馆安排在王爷庙,医学院则远在宜宾。而附属校办工厂和同济附中,则建在麻柳坪。从西头岳王庙的工学院,到东边麻柳坪附中,要穿过整个古镇,从西到东,约有三、四里地。好在,禹王宫侧门口有个邮政代办所,禹王宫大墙南面就是四方街集市。集市木阁楼铺面错落有致,分布着一些日用品商店、炒坊、茶馆和菜馆,吕思麟和弟弟妹妹平时也有个去处。
初来乍到,吕思麟和弟弟妹妹都不适应。吕思麟给家里写的第一封信就是在诉苦:
我们住在老百姓的家里,喝水是工人从江边挑上来,用明矾先净化。上课在破庙里,柴油机发电,电力不够,晚上上自习只能点菜油灯。学校注册时只收十元保证金,不收学费,但设有奖学金。学校以贷金方式由学生自治会自己管理伙食。各班轮流推人经管食堂,虽精打细算,饭菜仍量少质差,每人每月一斗平价米,蔬菜无油,肉食更少,糙米上了霉,砂子还多,男同学大碗抢饭,女同学小心捡石子,热饭吃成了冷饭,大家戏谑:“我们在校天天都吃‘珍珠饭’。”连我有时都吃不饱,饿肚子。
好在同济大学新生第一年专修德文,课程除了德文没有其他课程,同学们的活动空间比较大。家里寄点钱来,吕思麟就带着弟弟妹妹到四方街打打“牙祭”,花两角钱买包哑巴花生米,坐在茶馆里穷聊。弟弟吕思懿特别喜欢吃哑巴花生米。有一天,他郑重其事地对两位姐姐说:“姐,你别小看小小一粒花生米,它不仅能填饱肚子,而且是最佳营养品。据研究,七粒花生米就能抵得上一匙鱼肝油。”
“你听谁说的?”吕思麟问。
弟弟吕思懿一本正经地说:“医学院的老师说的。”
吕思慧点着弟弟鼻子笑着说:“你鼻子就像一粒鱼肝油。”姐弟三人哈哈大笑起来,从此两位姐姐就戏称小弟是“鱼肝油”。
新生们入学的第一课,是辅导老师带同学们参观大学总部所在地禹王宫。禹王宫是纪念大禹的圣殿,规模恢弘,构筑坚固,正门三开,石鼓两对,铜狮威列,虽年久失修,彩绘门楣斑驳,红墙飞檐残缺,但仍显古朴庄严。
老师先介绍了禹王宫两厢校办公室的分布情况,接着指向禹王宫正殿彩绘廊柱支撑的高台和同学们站立的宽敞石板天井说,这就是我校的大礼堂。全校每周一次的“总理纪念周”就在这里举行。当走到禹王宫中门时,他指着中门正上方留有的一块匾额:“功奠山河”,对同学们说:“现正值抗日军兴,从事教育者无不卧薪尝胆,筚路蓝缕;而我们受教育者无不艰苦备尝,刻苦学习。无论时局多么艰险,我们都要秉承大禹治水的精神,为保卫和发展中华文脉,发自心底的正义和无畏,同舟共济,砥砺前行!”辅导老师虽上了点年岁,但精神矍铄,他声情并茂的演说,很能激起同学们的抗日爱国热诚。
吕思麟清楚地记得,也就是在她跨进小学的第二年,爆发了“九一八”事变。她最先学唱的歌就是“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时人人会唱,一唱就唱得热泪盈眶,悲壮得让人刻骨铭心。当吕思麟进入初中学习时,抗日战争全面暴发。为应对强敌,国共第二次合作,实行全民族抗战,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川军出川抗日。为了抗战,这一年吕思麟的父亲吕赛斯也奉调国民党重庆行营办公室任少将高参。
抗战以来,抗日救亡已成为全中国男女老少最迫切的意愿。“宁为断头鬼,不做亡国奴”“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打倒野蛮残暴的日本帝国主义者!”每一句,都代表了全中国人民的心声,成为大家共同行动的原动力。更让吕思麟不能忘记的是,1938年秋天,日本鬼子飞机轰炸成都,一时火光四起,街区一片混乱。当她听到一位住在东大街的好同学被炸死了,吕思麟义愤填膺,真想立马拿起枪与日本鬼子拼命,可那时自己还小,没跑出多远,就被父亲逮回家。这次上同济,也是“胳膊拗不过大腿”,秉承父亲“科学救国”的道理,放弃了自己所钟爱的文学,来到李庄。
吕思麟从中学开始学英语,进入华西大学时,英文测试成绩很好。而到同济读书,从头修德语,这下可害苦她了。同济大学医、工、理各系科全部用德文教学,读德文教材,看德文资料,听德文讲授。她不得不一切从头开始,在新生院补习一年德文。这德文与英文不同,聱口难学,吕思麟学习时感到很吃力。心想,要在一年内完全熟练掌握德文,真要请一位辅导老师了。
这天,姐弟三人又逛到四方街。他们先挤到邮政代办所门前,看看有没有自己的家信,接着到禹王宫南大墙看看大学部学生会每天清晨张贴收听广播后用大字报抄写出来的新闻,看完了,走累了,就到附近茶馆里坐一坐,五分钱买一杯茶,一人一杯,一边慢慢地喝着,一边听着旁边高年级同学们摆“龙门阵”,侃大山。这时只见紧邻的桌子边几位男生谈兴正浓。一位穿着旧中山装的同学站起来,一只脚踏在长条凳子头上,脚上的旧皮鞋已破烂不堪,他义愤地说:“我国半壁江山都丢掉了,为什么国民政府到去年12月9日才向日本宣战?”
“时局使然,国力使然。”一位他身边着长衫夫子样的男生慢条斯理地说,接着拍了一下架脚男生的腿说:“激动啥子嘛。把脚放下,把脚放下。”
“是的,现在不是发牢骚的时候。就拿我们同济来说,同济搬到哪儿,日军就炸到哪儿,他们不仅是想占有中国,更是想毁灭中国文化。大家都知道,自从1938年日机开始轰炸重庆和大后方,看来没完没了,没有停息的迹象。抗战早已没有前方后方、战斗人员和平民的界限了,我们时刻都要准备着去打战。”近旁这位稍年长穿着白衬衫敞着领子胖胖的男生平静地说。吕思麟知道,日本鬼子亡我中华之心昭然若揭,而政府领导抗战软弱无力,同学们早就心存不满。但气愤归气愤,牢骚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大家更关心的是眼下的时局。果然一位小个子的男生不安地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停了一下,对面一位穿着整洁、眉清目秀的男生站起来毫不迟疑地说:“学好理工医,建设文化大后方,保住国脉!”思麟一逮眼,这不是前天跑警报时拉我起来的男同学嘛,她有点激动,但又不知道他的姓名,不好贸然上前打招呼。她跟妹妹思慧说:“就是他!前天拉我起来的那位男同学。”
“什么男同学?他是叶龙台老师”。
“他是老师?看起来那么年青。”
见姐姐不相信,妹妹吕思慧又重复说了一遍:“他们都是老师,是校附属工厂的老师。”
他们?吕思麟知道妹妹说的是在茶馆摆“龙门阵”的那几个男生。但她还是有点疑惑。“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附属工厂的老师?”
“你不知道呀,附属中学在麻柳坪,附属工厂也在麻柳坪,我每次到镇里都要经过工厂大门口。”
吕思麟想起来了,刚来同济时,她送弟弟妹妹到麻柳坪附中报到时,一直走到东门外荒郊野外,除了农舍、菜圃、竹林和许多高大的麻柳树,已无路可走。接待的老师说,这里一片建筑就是同济附中。附中是同济迁到李庄后自己新建的校舍。因为当时财力有限,只能因陋就简的在卵石成堆的“官山”南北搭盖了两排砖木结构的平房,做办公室、教室、阅览室和学生们的宿舍。这里晚上蚊子很多。好在弟弟妹妹都带了蚊帐,她帮他们挂好蚊帐,收拾好东西,在学生自助食堂吃完饭,天就黑了。麻柳坪回镇上这段路不好走,晚上回去,手中必须点一根竹篾做的火把照明。弟弟妹妹在学校老师陪同下,把吕思麟送到一片工厂厂房前说:“过了校办工厂,就到了东门正街,路就好走多了。”因为天黑,当时吕思麟没有注意到学校附设工厂是个什么样。
小弟吕思懿望着两位姐姐一问一答,也插不上话。因谢德理教务长夫妻只有一个女儿,正上初中,他们夫妻俩很喜欢小弟,认了干亲,并征得吕赛斯同意,前几天就搬到教务长家里住了。虽在战时,民国政府对大学教育经费是保证的,教授们的待遇不减。同济还特地集中为教授们盖了四室一厅别墅式的单门独户住房。
突然,吕思麟搡了小弟一下,问:“你干爸什么时候在家?”
“干什么?”吕思懿望着大姐一眼,不解地说:“每天都回家。”
“我是说,这个周日在不在家,我想去看看他。”
“我先跟干爸说一声,约好时间再告诉你,好吗?”
按约好的时间,吕思麟带着妹妹吕思慧上午九点准时赶到教务长家。简陋的客厅,一张藤圆桌,几把藤竹椅,拾掇得很干净。因家中人口不多,没有请佣人,谢夫人就做全职太太,承担起全部内务。见思懿带二位姐姐进门,笑着迎上前,轻言慢语地说:“教务长早在书房等你们了。”谢夫人人到中年,有点发福,但身着短袖绣花旗袍,白净的皮肤和自然卷的长发,显得年轻许多,也精神许多。
“教务长好!”姐妹俩见教务长从书房出来,同时站起身来问候。
“坐下,坐下,别客气嘛。就跟回到自己家一样。”谢教务长用手势招呼着二姐妹。教务长身材不高,穿一身合体的米色西装,皮鞋擦得锃亮,戴一副金边秀朗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和蔼可亲之中不失学者的风度和威严。坐定,教务长就问:“令尊可好?”
“谢谢,家父好。他来信也时常念及您和师母,要我代问二老好!”吕思麟说。
接着教务长问两姐妹:“到同济念书可适应?”
“回教务长的话,刚来那几天,生活确实不习惯。现在好多了。”吕思麟回答。
看着吕思麟,教务长说:“听说你喜欢文学。是令尊逼着你改学理工的?”
“是的,他老人家的‘科学救国’梦,总想能在我们儿女身上实现。”
“抗战时期,同济条件是差些,慢慢来,总会有好起来的那一天。”谢教务长停了一下,鼓励吕思麟说:“兴趣是靠培养的,无论学工还是学文,只要潜心努力,坚持下去,终会学有所成,对国家和社会总会是有益的。”
妹妹性急,插话说:“谢伯伯,姐姐想请您推荐一位德文辅导老师。”
“啊,啊。”教务长点着头。
吕思麟不好意思地跟进说:“是的。教务长,我原来学的是英文,可在同济用不上,要从头学德文,我怕跟不上,想请您帮忙为我介绍一位老师业余辅导辅导。”
“好哇。让我想想。”
谢教务长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我给你物色一位,看行不行?”
“教务长推荐的哪有不行的。”
“好,我就把我的助理教授叶龙台推荐给你。”
他对吕思麟笑笑说:“这位老师是安徽省城人,家乡沦陷,他只身跑到赣州报考同济大学,随学校辗转,经昆明到李庄,因为人忠厚,学习刻苦,去年毕业留校,我就把他聘为我的助理教授,除协助我日常教学,今年开始带教见习课。”吕思麟听教务长介绍,觉得教务长很喜欢这位年轻教师。教务长看着吕思麟的眼睛补充说:“他的德语是他们那一届学得最好的学生呵。”说着,他顺手拿起便笺,写了要找老师的名字,上班地点,递给吕思麟说:“他现在在校办工厂带见习同学,时间比较宽裕。让我先征求一下他本人的意见,下周你带这个条子找他。就这么定了。”
周一中午,妹妹吕思慧陪姐姐吕思麟来到校附属工厂。工厂离附中不远,也是在一片卵石地上临时搭建起来的简易工棚,铁皮屋顶已锈迹斑斑。工厂坐南朝北,大门面对沙石大路,向西走不上十来步,就连接到东街的石板路。
姐妹俩顶着日头,走到工厂大门口。只见大门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叶老师,叶老师,谁是叶老师?”妹妹抢先嚷嚷起来。
听见有人喊,身着蓝色吊带工装的叶龙台一个健键步从工桌边走出来。见两个穿校服的小姐妹,心中有了数,明知故问地问:“是找我的?”
姐妹俩点点头,递上谢教务长的便条。同时,吕思麟不好意思地向叶龙台道谢说,得亏上次跌倒时叶老师帮了她,不然她就不能及时跑到防空掩体处。
“应该的,应该的。”叶龙台连声说。
眼睛视物适应后,吕思麟才看清楚,这个车间好大,安放着不少车床。远处工桌边坐着好几个人,自己面前则码放着一堆待加工的铸件。就是地上太脏太乱,铁屑、油污、棉纱撒了一地,不敢下脚。叶老师的同事们正坐在工桌边喝茶休息,见大门口来了两位青春靓丽的小女生,一齐站起来,都挤到叶老师的身后。一个人拽着叶龙台的袖子说:“好一个叶老师,收徒也不请我们吃一餐拜师酒?”
“去,去,去!人家找我帮忙,你们却想发‘国难财’。”
另一个指着叶龙台说:“叶老师看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同济大学长期以来,在师生间、同学间就有‘风雨同舟’、‘守望相助’的传统,就是著名专家学者和德国教授也无例外。现在是国难当头,一人有难,大家理应相助。大家说,是不是?”
“是!”
“你看看,你这个老师是怎么当的?人家姐妹来了,就忍心让她们在大太阳底下站着?”大家说得叶老师一时无语,气氛却活跃了起来。
“不了,不了,耽误你们休息了,真不好意思。”吕思麟连忙道歉说。
叶龙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先给你俩介绍以下我的同事吧,以后也好图个照应。”叶老师指着带头起哄的那位血气方刚的老师介绍说:“这位就是我们工厂大名鼎鼎管钱粮的小旋风廖仲敏廖老师。他身后那位你别看他老夫子样,他可是入云龙张载存张老师,他前面胖胖的那位是花和尚赵山生赵老师,你们面前站着的这个小个子就是神行太保彭枫林彭老师。”
“那你呢,你的绰号叫什么来着?”几个老师不依不饶。
叶龙台挠挠头说:“两位小同学不要见笑,鄙人大家叫我智多星叶龙台,智多星谈不上,‘无用’倒是一个。”
同济大学提倡自学。就是在抗战时期,生活艰难,有时饿肚子,同学们学习的自觉性都很高。教师下课后随即离去,班级也无专职教师管理,可同学们课后都能主动复习,完成作业。吕思麟在这种自由、严谨的学习氛围下,渐渐地适应了李庄的学习生活。
话还得从头说起。吕思麟到同济读书,最苦的是从头学德文。因为同济大学全部用德文教学,她不得不放弃了良好的英文基础,到新生院上一年德文。为尽快掌握这门外语,她请谢教务长为她介绍叶老师进行业余辅导,事情一落实,他们就商定:平日安排晚饭后到晚自习之间在教室辅导一小时,外加周日下午一小时。好在,叶龙台老师住在羊街附近的教工宿舍和吕思麟女同学们住的四合院民宅离教室不远,很方便。一周辅导下来,叶龙台发现吕思麟不时把英文语病带进来,就注意纠正她的发音。吕思麟说:“我就是掌握不好弹舌音的发音技巧。”
“德语发音最规律,小舌音没那么难发,前期只要擦出来就行了。”叶老师一边鼓励吕思麟大胆地说,一边建议从明天开始,傍晚带她到江边练练弹舌音发音方法。吕思麟同意了。因为,她曾和同学们到江边散步过,江边离教室和宿舍都不远,走过这条曲折的不太长的羊街,向北,出教工宿舍小巷,就是学校的体育场,再向前几步就到江边了。
第二天吃过晚饭,吕思麟在羊街西口教工宿舍门口等到叶龙台老师,他们一道穿过院子北边的学校体育场,走到江边。找到一僻静处,叶龙台拿出报纸垫在草地上,面对面坐好,叶龙台做着示范说:“吕思麟,看着我的口型,学着发音。”吕思麟总是顾及左右,不好意思开口,就是勉强发音,也是吐出英文中的“R”音。
“不对,不对!”叶老师叫她站起来,面朝长江而立,独自卷起舌头,练冲气出声。吕思麟就是练不好,不是冲出卷舌音,就是发出短促的“咳”、“咳”声,惹得过路老乡不时驻足观看。叶老师鼓励她说:“学习有什么怕丑的。你练你的,他看他的。”
叶龙台为了让吕思麟适应德语语境,一句德文,一句中文,一段德语,一段中国话,讲故事,并渐进性增加故事内容,让吕思麟听得兴趣盎然。并结合每周上课时学习的德语语法和进度,反复练习。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听力,也锻炼了口语能力。
有时,叶龙台晚上要带见习同学,等吕思麟口语训练完,天已黑了,他就点起一根竹篾做的火把,先把吕思麟送回教室,自己再急急忙忙赶回麻柳坪的校办工厂上课。天冷了,他们又回到教室,以阅读和翻译练习为主。就这样,辅导课从秋天坚持到冬天,一次不落。在叶龙台悉心辅导下,吕思麟学习德语,读、写、听、说全面跟进,到第二学期,她听老师上德文课时已没有困难,也能看懂上课用的德文教材了。
随着一天天的德文辅导,叶龙台和吕思麟的交往日益多起来。吕思麟与叶龙台似乎已形成了默契,傍晚不用约,几乎同时到江边,或学习,或散步,每天都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叶龙台很快了解了吕思麟的家庭和求学经历,吕思麟也逐渐了解到叶龙台的身世。孤身一人闯天下的叶龙台,这下在异乡找到了知已,每次见面都有话向她这位编外学生倾诉。他絮絮叨叨地把自己求学经历和家庭情况不知道向吕思麟说了多少遍,现在连吕思麟都能如数家珍,复述叶老师所说的每一句话。只要叶龙台一张口说:“我是——”。
吕思麟就咯咯地笑起来,接着老师的尾音说:“安徽宜庆人,民国九年四月十四日生人。对不对?”
叶龙台不管吕思麟的戏谑,接着说,“你是知道的,1938年6月12日皖省首府沦陷,我妈带着一大家子人跑鬼子反到湖南洞口去了,家父远在湖南洪江机械化学校教书。因我就读的安徽高级中学要搬迁到大别山,我就拿了高中毕业证书一个人跑到江西赣州找‘沦陷区青年来内地升学指导处’,报考了同济大学机械系。以后就一直跟随学校跑。当我们辗转到广西八步镇时,又遭日寇轰炸,只好经越南迁至昆明,好不容易才安定了两年,日机又来轰炸,好几个学生被炸死,其中还有我们系的一位女同学不幸遇难。最后学校被迫,才迁至李庄这个偏僻的小镇安顿下来。去年我从工学院毕业,并留校当了助教。”
看叶龙台一口气说完,吕思麟莞尔一笑说:“同济已成你的家了。”
是惺惺相惜,还是同病相怜,她说不清。但是,每次她都认真地听完叶龙台所说的一切。她有时好奇地问:“你父亲是保定军官学校毕业的?”
“是的。家父曾参加了辛亥革命学生军。辛亥革命成功后,他就转到保定军校学习。”
“有这么凑巧。我父亲也是保定军官学校毕业的。最近他因病辞职,回华阳老家办实业去了。”吕思麟有时突发冥想,我们的父亲曾是同学,现在我们又是同学,这是不是一种缘分?每想到这里,她就感觉到和眼前这个比自己仅大三岁的小老师在一起,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叶龙台也有同感。作为不是老师的老师,每当他望着面前这位清纯秀气的四川妹子时,就像面对自己的亲妹妹一样,觉得有责任关心和爱护她。
“龙台老师,我差一点跑去当了八路了。”有一次吕思麟神神秘秘地对叶龙台提起往事。
“真的?”叶老师开始觉得惊讶,听着听着,通过吕思麟经历的人生传奇,他开始发现,面前这位漂亮的女学生有一种特立独行的个性和追求自由光明的勇气。
一年不到,朝夕相处,与叶龙台在一起,吕思麟已随便多了。她不再称呼他为“叶老师”,而是叫他“龙台老师”。有时就直呼其名,亲切地喊:“龙台,龙台!”叶龙台也心安理得地接受着这种微妙的变化。
“龙台老师,第一次逃跑,是在1938年,我的好同学被日机炸死了,你说,恨不恨?”怒火似乎还在吕思麟心中燃烧,“当时,我觉得身上血直往上涌,就想去和鬼子拼命。班上几位热血青年一呐喊,就上路了。”
“真够大胆的。那时,你才多大?”叶龙台问。
“十五岁吧,初三快毕业的时候。可到延安找八路,怎么走?大家都没去过。当天就被父亲带人追了回来。”
“你父亲打你了?”叶龙台担心地问。
“还好。我爸爸舍不得打我,只狠狠地骂了我一顿。”
“你这个女娃子,是想找死啰。才多大一点的人,就想去当八路。打鬼子有我们军人嘛。你只要好好地用功,就是报效国家了。”吕思麟学着父亲的腔调,复制着当时老爸的神态和语气,把叶龙台逗笑起来。
“其实一个人在十五六岁时,正处在叛逆期。理解,理解。”叶龙台带点庇护地说。
“我上高中时遇到个思想进步的教员,他让我明白了一些阶级剥削和抗日救国的道理,也坚定了我再一次出逃去延安的决心。”吕思麟有点兴奋,继续说,“这位老师上课从不照本宣科,而是结合时局,深入浅出,娓娓道来,启发学生要心怀‘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大志,救亡图存,必须从自己做起。”
“龙台,他会写诗、唱歌,还会弹琴。他经常组织我们开展课外阅读和课外活动,还带我们排演过托尔斯泰的《复活》。”
“龙台,我念给你听听。”接着吕思麟站起来,调了一下气息,有榜有眼地朗诵起《复活》主人公觉醒时的肺腑之言:“我们活在世界上抱着一种荒谬的信念,以为我们自己就是生活的主人,人生在世就是为了享乐。这显然是荒谬的。”叶龙台知道,遇到一位好老师,受益终生。
“这位老师是教你什么课的?”
“他叫鲁甸,教国文。”
叶龙台记得,他在读小学时,国民教育都比较正规,传统的“仁”、“义”道德教育和“天下为公”的思想已深深植根于他的心中,同时也受到了西学“自由、平等、愽爱”的熏陶。日本鬼子来了,一下子打乱了国人平静的生活。逃难,逃难,在逃难中求生活。是一位老师在逃难的路上,指点他到赣州报考同济大学的。而吕思麟的国文老师在课堂上就能要求学生们肩负起自己的责任,这点实在令人敬佩。
“后来呢?”
“后来,鲁老师建议我和班上几位进步学生有机会到延安去。他联系好后,并画好了线路图,我们几位同学真的出发了。”
“那时,家父在重庆。他在外面又讨了一个小老婆,不经常回家。可妈妈觉得这事非同小可,只得告诉父亲。我们向北已经走出绵阳,还是被父亲绑了回来。这次就没上次那么幸运,我曾被他踢打得昏死过去,关进我家后花园的逍遥阁里。”
“后来呢?”叶龙台着急地问。
“我恨死我那个残暴的父亲了!”
“后来呢?”
“没有去成。隔了一年多,到了1941年,敌机疯狂轰炸成都,制造了震惊中外的‘7·27惨案’。前线又传来舅舅战死在抗日战场上的噩耗。我再次找到鲁老师,想请鲁老师帮助我到延安去。可是,那时时局不利,1月刚发生“皖南事变”,鲁老师自己也失去了跟地下党的联系。他曾耐心地劝我说:‘目前不行。吕思麟同学,日本鬼子狂轰滥炸,就是想摧毁我们中华民族的抗战意志,为了保存中华血脉,我们必须坚持持久抗战。你我留在后方,照样可以支持前线,打击日本侵略者。’后来鲁老师到成都文协上班去了,还组织了《平原诗社》。他在诗社时,我去过几次,有次我带了上次北上路上记的一首小诗:
抛别了衰老的双亲,
奔上了遥远的征程,
同志们努力啊,
前进!
不要怕敌人子弹的橫飞,
飞机的侵凌。
花木兰是雌伏闺中的弱者吗?
要拼我们的肉、我们的血,
打到东京。
不要留恋你的家乡,
不要怀想你的爹娘,
我们要为民族的生存,
奏着进行曲前进!
前进!
莫慌张!
当我读完,他就赞赏说,革命青年就应该有这样的气概,肯定了我的志向。我刚进华西时,也曾去找过他。有次,当我走进他那烟味呛鼻子的小屋时,他正在写《沉默的竖琴》,这次是他读诗给我听:
我只能以沉默的竖琴,
弹奏我的祝福:
我愿花朵属于你,
荆棘属于我。
我即将远去,
后有马蹄的追赶,
前有人群的召唤。
吕思麟感觉好,但不知道这次是他真的远去。她说,临走时,鲁老师送给我一本诗集《我们的幸福》。等我再去找他时,他人已离开了成都,去了延安。”
“后来呢?”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打破砂锅问到底,还问锅里有多少米。’后来,后来,我不是到同济来了嘛!”说着,二人相视而笑。
一年后,吕思麟顺利地从新生院转入生物系。叶龙台眼看自己伟大的“历史使命”即将结束,把自己心爱的《德华大词典》送给了思麟,他说:“麟:这本大词典是我在昆明买的,你今后用得着。”
“龙台,你这位兼职老师任务还没有完。你曾经说过:‘包教包会’,我还没学会。”娇嗔伴着任性,让叶龙台心里特别舒坦,不得不顺从。从此后是“外甥子打灯笼,一切照旧”,约会的地点没变,但约会的次数明显的多了。
自从脱离了家庭的羁绊,强烈的独立意识又回到吕思麟的身上。一切事情自己做主,什么封建伦理、道德说教,都可甩到一边去,整天快乐得就像一只自由的小鸟,在李庄山谷里欢鸣。何况日常有叶龙台相伴,虽然理工男有点机械,缺少浪漫,但不乏忠厚,做事严谨,学习之外无话不谈,一切孤独和憋屈都烟消云散。
吕思麟有翻看日记,重识往日记忆的习惯。“我恨死我那个残暴的父亲!”几个大字特别醒目,记录了这个家庭的专制和残暴。“把这个逆子关到逍遥阁里去,任何人不许开门!”就像是魔鬼的声音。吕思麟扪着胸前的悸痛,有点咬牙切齿。记得事后,她跟鲁老师坦诚地说过:“我有三恨:一恨人世间贫富不均;二恨日本鬼子要叫我们当亡国奴;三恨我的父亲是个残暴的魔鬼。”并把她被软禁时,在逍遥阁里写的一首小诗给鲁老师看。鲁老师看后说,写得好,诗言志,谁能禁锢得住青春的翅膀?
逍遥阁就建在成都自家的后花园里,是三层六方型亭阁,曾经是思麟和弟弟妹妹们最喜欢玩耍的地方。一层和二层是房间,有一间是母亲教思麟学刺绣的绣房。沿楼梯可上到最上面一层平台上的凉亭,站在亭子里可远眺西山,近看锦江,成都平原尽收眼底。一楼正门,是吕思麟父亲自题的一副对联:“天地乾坤自清浊,晨昏日月共沉浮。”
思麟被困在二楼上,依窗俯视着熟悉的小花园。昔日,父亲带着她和弟弟妹妹们在园中嬉戏的快乐时光已经远去,只有园中千里香花开得正旺,浓密的枝叶,借着两边篱墙架起了一座花桥,朝天的白色花儿一蓬蓬开得那么欢畅。思麟不觉伤心起来。与花相比,真是人不如花呵。自忖,从小养尊处优,总有一种天之骄子的优越感,现在才知道在家里是没有自由的,更没有希望。当月升中天,清辉满地,习习凉风也驱散不掉她心中的苦闷,只有那浓郁的花香不时地给她带来一点点安慰。“千里香——”,她稍思考了一下,起身坐到案前,灯都没有开,借着月光,拿起笔,任《千里香》这首小诗在纸上流淌:
在浓绿茂密开满百花的篱前,
我渴望着美丽和芬芳。
夜晚绽放的花儿,
洁白正如阳光。
我已被你牵着手,
牵着手,
满园的郁香飘向天外,
身子却被禁锢在小小的园子里。
呵,我可爱的千里香,
谁能禁锢得住青春的翅膀?
谁又能禁锢得住你的花香?
在华西大学中文系的一年,也是吕思麟值得回忆的一年。华西思想自由,学术浓郁,生活不乏浪漫。宿舍的同学们各忙各的事,相处其乐融融。
那一年,正值太平洋战争爆发,抗战也处在白热化阶段,思麟一周回一趟家,也很少能见到父亲的身影。可是吕思麟也有自己的烦心事。家中的千金小姐,如今成了学校里男同学们追逐的“太阳”。自己周围总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用余光瞟着她的不说,有的就直溜溜地瞅着她,猴急地跟着她,甚至有给她写求爱信的,让她不厌其烦。当然十几年家庭的骄生惯养和清高自负的禀性,对这些追逐者她是不屑一顾的。可是思麟已明显感觉到自身的变化,犹如初春地气上升样的感觉在心底弥漫,常让她生出一种无名的惆怅。她开始关注自己,注重衣着打扮。有时对镜顾盼,青春美丽的脸庞,更增加了自己的优越感。但是清秀靓丽、浪漫时尚的外表掩盖不住她那任性泼辣的个性,此时奢谈恋爱,只不过是一些男同学们的一厢情愿、纸上修行而已。
春花哪一朵不漂亮?吕思麟知道“校花”,只不过是在校园里追逐的人多了,送给她这位光彩照人、身材苗条、个性张扬、具有独特美感的女同学的一顶桂冠罢了。“校花”吕思麟,风声大了,也传到了家里。一天,信佛的母亲突然停下手中编织的金刚结,慈爱地望着欢畅的女儿问:“麟儿,你在学校谈恋爱了?”
思麟开始感到羞涩,有点局促,红着脸说:“妈,别听人家瞎嚷嚷,没有的事。”
不久,一位姓鹿的中文系助教竟手捧鲜花上门求婚,这下可惹怒了严以家教的父亲,骂走了那位不识趣的助教,勒令女儿马上休学。“倒春寒”虽然没有打残“春花”,却让吕思麟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
“学业刚开始,就学着谈起恋爱来,真是有辱家门!有辱家门!”“只许读理、工、农,不准再学文、史、哲!”父亲连珠炮似的命令,犹如一个接一个的冰雹,砸在吕思麟的头上,就连学文的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也被打蔫了。
“吕思麟,该走了。”是同学们的敲门声。今天是生物专业的老师带同学们到天顶山作野外生态调查。吕思麟收起思绪,赶忙起身,穿好衣服,打上背包,带上工具,临出门还不忘在长裤脚上夹上夹子。
生物系要求采集生物标本之类功课,都是由学生自已动手去完成。一是可以锻炼提高同学们的实际操作能力,二是可以增加同学们所学动植物的感性认识。这一天,生物学助教带领同学们采集动植物标本回程时,经过上坝村月亮田时,老师说,梁思成的家就在前面。大家拥挤向前,吕思麟一不小心崴了脚,走不了路,还是同学们把她背回来的。叶龙台老师听说后,饭都顾不上吃,就跑到吕思麟宿舍去看她。只见她躺在床上,左脚踝肿得很厉害,他带了正红花油和向当地老乡要的草药,准备给她揉揉,再敷上草药。可是手还没碰到吕思麟的脚踝时,“哟,哟,痛!”吕思麟就一个劲地叫喊起来。他只好一边哄着她,一边轻轻敷上草药。吕思麟看着眼前这位像兄长一样的老师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敷药和包扎,心里涌动着一股暖流,生出一份莫名的亲近情。
新学年,叶龙台的同事们,都忙着重新准备教案和见习计划。这一天,叶龙台一路走一路哼着:“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郞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嗳呀,嗳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一进工厂的大门,小柴进劈头就问:“龙台,瞧你这么高兴,任务完成啦?”
叶龙台只是笑笑,不好意思作答。
入云龙讪笑着说:“谁说智多星‘无用’?我们自愧不如。”
花和尚善意地解嘲说:“日久生情,人之常理。”
还未等神行太保上前,叶龙台忙堵住大家的嘴说:“别瞎说,没有的事。传出去,是要闹笑话的。”当然,叶龙台心里明白,这大后方,深山野凹里的孤男寡女,抱团取暖,心灵擦出火花也是有的。这福建佬小柴进廖仲敏不正跟医学院的女生谈得热火朝天?这浙江来的入云龙张载存跟小妹吕思慧也有那么一点意思。上海的大哥赵山生和广东的小弟彭枫林家中早已定了亲,又当别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是时候了。不过同事们开心归开心,吕思麟是如何想的,自己心里真的还没有底。
吕思麟的脚崴了,每天一跛一跛地去上课。下课后,叶龙台天天赶来为吕思麟换药。一周不到,吕思麟的脚也好利索了,叶龙台就请吕思麟到留芳菜馆打“牙祭”。留芳菜馆是四方街最大的菜馆了,叶龙台订了楼上一个小包间,二人世界,比较安静。听说吕思麟喜欢吃鱼,特地为吕思麟点了一盘清蒸鳜鱼。吕思麟尝了一筷子说:“食材还算新鲜,但是不够川味。哪天我做给您吃。”
话题转到生物系,叶龙台问:“所学专业还感兴趣吗?”
吕思麟说:“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但是我非常喜欢听童第周教授的课。”
于是,吕思麟就一五一十地向叶龙台介绍起听课和学习的情况。她说,童教授虽然清瘦,但上课时总是喜欢穿一套银灰色西装,打着领结,显得非常精干。他每堂课都先在黑板上工整地写下授课提纲,让助教挂好教学挂图,然后深入浅出、切中要义娓娓道来。
“今天我们讲的是生命之谜。”童老师宁波口音很浓,吕思麟注意力高度集中地听课。“生物是由细胞组成的,正因为细胞有‘吃’、‘长’、‘生’三种能力,通过不断分裂才能长大。”“细胞核内携带的生命遗传物质叫‘染色体’。请同学们看彩色挂图。”他侧身用教棒指着整套人类染色体挂图讲:“染色体都是成对排列,每对一半来自父方,一半来自母方。其中有一对表明主人的性别,叫性染色体。图中XX是女性,XY是男性。在受精过程中,雌雄结合可能产生含有一对X染色体的受精卵,也可能产生含有XY各一条的受精卵,前者发育成女孩,后者发育成男孩。”童老师停下来望着全班同学问:“请问生男生女,是由谁决定的?”
“由男方决定的!”同学们齐声回答。
“是的,我们应该把我们学到的科学知识讲给当地的老乡们听,就像我们医学院不仅治好了当地的‘麻脚瘟’,杜公振教授还查出了病因,就是食盐中氯化钡惹的祸,向老乡普及了科学知识,根治了这个病。”
童老师归到正题说:“当一个精子细胞穿透一个卵子细胞的表面,精子与卵子的细胞核就会融合。”“当然,卵子只能允许一个精子进入,只能一心一意,不能三心二意呵。”同学们都笑了,课堂气氛十分活跃。童教授用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继续听讲。“如果一切顺利,不出几分钟,受精卵将制造出一个人所必需的10的16次方个细胞中的第一个细胞。”
他见同学们听得很认真,他教得更认真。他布置好作业后告诉大家说:“胚胎发育,是指胚胎构造由简单到复杂的过程。我们下一节还要重点讲,请同学们先预习一下。”童教授话音刚落,下课铃也响了。
一堂课让同学们饱餐之后还未回味过来,一位男同学见助教收拾好教具准备离开时,忙问:“老师,花儿为什么那么好看?”
“漂亮才能吸人眼球呀。”
“那花是植物的什么器官?”
“花是植物的性器官。”同学们笑起来。
助教笑笑后一本正经地说:“有什么好笑的。春花绽放标志着植物性成熟,美丽的花朵要靠虫媒结合。人类则复杂多了,正如以前中国男女结婚,靠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然,现今社会放开些,可以自由恋爱了。”
“‘春花绽放标志着植物性成熟’,那德文为媒,同济不就是我们的爱巢了?”叶龙台听吕思麟讲着,一时胡思乱想起来。
同济大学,这个不想来被逼来上的学校,吕思麟开始抵触、拒绝,但家庭不允许,只得认命。虽然内心念念不忘自己喜爱的文学,但生物系丰富有趣的知识,可敬的老师和和谐的师生关系,让素来学习认真的吕思麟也按部就班地钻研起生物学来。她在日记里写道:“李庄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晨曦初吐,夜露犹存,手捧书本,朗朗诵读,神清气爽,过目不忘,在古镇校园里,探索生命之谜,真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吕思麟带着弟弟妹妹到同济一晃两年过去了,二年来三姐弟生活得无忧无虑。妹妹吕思慧比姐姐小两岁,脸模子长得很像姐姐,只是稍胖一些,才读高二,她为人憨厚,做事认真,性格比较倔强。因她远在镇东麻柳坪附中读书,除跟工厂的几位老师混得很熟,很少到大学部伸头露面。弟弟吕思懿刚上高一,性格内向,因为从小家教严苛,处事一直谨小慎微,现又得到教务长谢德理夫妻的关照,住在他们家,越来越拘谨得可爱,给人的印象,他就是一位憨态可掬的小弟弟。姐弟三人学习都很刻苦。学习之外,吕思懿不问事,吕思慧对姐姐的事则隐约知道一点,她对叶龙台老师印象非常好,是乐见其成的人。吕思慧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爱情是外人无力促成和改变的事。而吕思麟二年来,性格变得越来越活泼开朗起来。骨子里的清高也无法掩盖发自内心的欢欣和畅快。她觉得就是在华西,曾被捧为校花,也没有在同济学习这样轻松愉快过。
每天清晨,同学们从东西街的男女宿舍涌向一座座庙堂。一时间,小街上挤满了去上课的同学们,有的拎着书包,有的随手拿着书本,有的彳亍独行,更多的是三五为伴,脸上充满了阳光和欢乐,有说有笑,有礼貌有风度。一幅《战时莘莘学子图》,就舒展在川南的大地上。在这幅学子图上,吕思麟显得格外光彩照人:匀称的身体,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裙,齐耳的短发,姣好的面容,常常吸引着不少人的眼球。只见她左肘弯曲,习惯地用手托着教材和德华大辞典,与同学们一齐赶往教室。当她用德语问候沿途的老师和教授们时,俯仰之间,简直就像一位骄傲的公主。
抽空帮助叶龙台洗洗衣被,也成了吕思麟乐意干的事情。虽然叶龙台坚持不让吕思麟代他洗衣浆衫,可是一到周日,吕思麟总是抢先把叶龙台的衣服拿到江边清洗,叶龙台只好提着衣篮跟在她的身后。“你跟在后面干什么?”见叶龙台闷声大发财似的跟着不回答,说:“不就是两件衣服。你怕我洗不干净?”
“不,不,我怕您累着。”
吕思麟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则希望叶龙台就这么陪着。她有时望着跟在她身后的这位清秀有点腼腆的龙台老师,觉得可亲可信。龙台老师为人忠厚正直,做事一板一眼不说,对她可是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想到终身将要托付给他,不觉脸红起来。心想,我和他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时候,怎么心生此念?不过郁闷的心情早就没有了,此时的李庄在吕思麟眼里,无论是两岸春山、川江白帆,还是小街庙堂、落日霞光,都是那么美丽,那么亲切,也激起了她的诗兴。她一路走着,心里还在酙酌着诗句。叶龙台见状问:“你嘴里在念着什么?”
“我在作诗。你想不想听?”
“作诗?念出来听听。”
“这是我路上酝酿的七绝《春到李庄》。哪句不好,你可要帮我改改呵。”吕思麟不等叶龙台反应,放下夹着的脸盆,拿棒捶的右手向上一挥就吟道:
春来绿草荣江岸,
满目山花点素妆。
课罢随心呼女伴,
水边浣衣沐斜阳。
“好美的意境!”叶龙台虽然不会写诗,但身临其境,的确感到好。他放下衣篮,忙空出双手拍着巴掌连说:“好!好!好!”。
只见这两个人,旁若无人,一路欢歌,一路笑语,你追我赶,穿过草色青青的运动场,向江边跑去。
上天垂怜这对有情人,又设了一个英雄救美的局。暑期到了,江边就成了同学们的天然游泳场。吕思麟和弟弟妹妹相邀一道来游泳。虽然江边有许多男女同学,叶龙台还是不放心,也跟着她们下了水。叶龙台的水性很好,他就是要做好护花使者。虽然他知道这姐弟仨在家时就学会了游泳。但在长江中游泳,他对吕思麟一直不放心。叶龙台站在水中,眼睛盯着水中的吕思麟。姐妹相伴游了一小会,吕思麟看见有人在江边裸露的岩石上跳水,也跑上去逞一下能,叶龙台想喊都来不及。只见她爬上岩面,弯着腰,双臂向后伸,纵身一跳,“嗵!”一个猛子扎下去,水花溅得很高。不知是水深寒冷,还是腿脚抽筋,吕思麟突然感到害怕起来,在水中竟忘了游泳套路,手脚非常不协调地乱划乱拍,只想赶紧露出水面站立起来。可是江水深不见底,一睁眼见到的是一个昏暗的水中世界。她心里一慌,完全乱了方寸,连呛了几口水。随着一阵恐惧感升起,她双手拼命地乱抓,双脚拼命地乱蹬起来,想踩着水浮起来,就是浮不起来。刚一露点头见到了天光,“咕咚,咕咚”,又沉了下去。眼前一会是浊黄晃荡的浪花,一会又是黑咕隆咚的江水,嘴里的气憋不住了,不断地向外冒着泡泡,人也一个劲地往下沉。她手忙脚乱地拍打着江水,做着垂死的挣扎。上天就是不给她一个露出水面的机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已陷入绝望之中。正在这时,背后有人用力一推,她吓了一跳,心想,这下子真完了。她拼尽全力,做最后一搏,一蹬腿,嗬,碰到了江底,一抬头,人竟然站了起来,她得救了。惊魂未定的她,脸色煞白,站在那里,不断地呛咳,不断地吐水,不断地喘息,湿透了的秀发披在脸上,水滴如下雨。叶龙台赶快拨水赶上前去,搀扶着她上了岸,用大浴巾裹住她,帮她抠掉嘴里的污物,让她弯腰依靠在自己的手臂上,一边拍打着她的背心,一边让她呕吐掉肚子里的江水。弟弟妹妹也赶来了,擦身的擦身,喂水的喂水。吕思麟坐下,喝了点水,余悸未消,惊恐的眼睛看着正在用干毛巾为自己擦头发的妹妹吕思慧说:“小慧,要不是叶老师推我一把,我就彻底完了。”吕思麟这次受惊吓不小,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晚饭都懒得吃。叶老师为了给吕思麟压惊,和她弟弟妹妹一起,硬是把她拖到四方街留芳菜馆。
“思麟,你想吃点什么?”既然为吕思麟压惊,叶龙台点菜时当然先问吕思麟。
“随便。”吕思麟懒洋洋地说。
“看你这个样子。其实早已没事了。”叶龙台心痛地说,又转脸对小慧说:“你点一个。”
“姐姐喜欢吃回锅肉,就点一个回锅肉吧。”叶龙台知道小弟喜欢吃花生米,顺便买了一包“哑吧花生”,又点了一盘醋溜鲑鱼和几碟小菜。大家喝着茶,谈到下午游泳的事,叶龙台一再提醒她们说:“在陌生水域里游泳,一定要先摸清环境,特别是在江中游泳,还要注意水流情况,最好有伴,处处把稳,切不要疏忽大意,贸然行事。”妹妹吕思慧连连点头称是。姐姐吕思麟还是有点不服气地说:“是的,你讲得都对。在成都我学过跳水。在这里,人家能玩,我为什么不行?”
“好了,好了,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注意了。吃菜,吃菜。”
小弟吕思懿看着姐姐游泳吃了这么大亏,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是好,何况有叶老师和二姐轮番照应,干脆闷着头吃花生,不多插一句嘴。叶龙台本来也请了同事张载存,因他要准备实验,没空来。叶老师告诉小妹说:“载存老师来不了了。”
思麟知道妹妹正与张老师谈恋爱,关心地问:“你们进展得怎么样了?”
这反引起妹妹不高兴起来,思慧涨红着脸责怪姐姐当面羞她。吕思麟马上改口说:“好了,不说了,不说了。”
可妹妹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盯着姐姐和叶龙台说:“你们两个人怎么样了?”这让叶龙台和吕思麟非常尴尬,两人相视一笑,都不好说什么。
还是小弟知趣地说:“我上厕所去。”
吕思麟望着妹妹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吕思慧答道:“说不清,爱情这东西说不清。”
吕思麟面对着小妹,其实心里是对着叶龙台说:“陆游的词《钗头凤》读过吧,我就讲讲陆游的爱情故事给你们听。陆游和表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成婚后情投意合,琴瑟和鸣。可谁曾想到陆母嫌弃儿媳,棒打鸳鸯,致陆游休妻再娶,表妹改嫁他人。多年后,陆游独游绍兴沈园时,恰遇表妹及其后夫,承表妹情赠酒肴,百感交集,乘酒兴挥毫在园壁上题下了《钗头凤》,直抒胸臆:‘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此词情浓意厚,如呼如怨。表妹读后心难平复,和词一首,更是如泣如诉:‘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世情薄,人情恶。”故事看起来是对叶龙台和妹妹讲的,其实,世事难料,最后还是吕思麟对自己说的。
美丽的李庄,是从春天开始的。清晨薄雾,梦幻的长江从李庄脚下流过,夹江两岸油菜花开得灿烂,岸上桃红柳绿、灼灼芳华。古老庄严的庙宇祠堂、黑瓦白墙的川南民居散落在开满春花的山峦之间……“美极了!”吕思麟兴奋地说。
“姐,李庄是花开四季,你就慢慢品味吧。”随着节令的轮替,花信风把李花、杏花、桃花、梨花、橘花、石榴花、桂花、梅花依次带到李庄,上天把美好洒向这片土地,也洒在了两姐妹的心间。
俗话说得好,日久生情。校园里的青年男女,就像李庄一样,美丽是从青春开始,内心充满着对爱情的渴望。当两个年轻的心灵长年在一起,促膝共读,亲密接触,耳鬓厮磨,没有不撞出爱情的火花的。何况两个人患难与共,同是天涯流落人?现在有叶龙台做伴,吕思麟有了依靠,已不再感到孤独,虽相处时还有几分矜持,内心却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期待。
林花谢了,匆匆,却迎来了夏天的石榴花红。这学期眼看就要结束了,禹王宫南大墙上贴出了盟军在法国诺曼底登陆成功的消息,眼看德国法西斯的末日就要到了,人们无不欢欣鼓舞。傍晚,叶龙台和吕思麟边交谈着期末考试的情况,边交换着对时局的看法,不知不觉又逛到江边。江边凉风习习,川江号子不断,不时还有小轮靠岸的汽笛声。
规模恢弘、构筑坚固的禹王宫,现在已被叶龙台和吕思麟远远地抛在身后,但回眸还能看到它那红墙飞檐古朴庄严的身影。远处体育场上,踢足球的同学们争抢着,欢叫着,声声可闻。吕思麟和叶龙台手牵着手,愉快地走着,走着,走过草地,走到他们经常幽会的地方。他们找了个僻静的草地坐下来,叶龙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哑吧花生”给吕思麟,他们就这样一边吃着,一边聊着。天慢慢黑下来,万籁俱寂,只有细小的虫鸣和不时飞过的萤火虫。时值下半月,月亮还没出山,只有满天星斗,浩瀚的银河横亘于天际。吕思麟无意去数星星,也不想去逮萤火虫,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叶龙台越来越暧昧的话语。爱情最容易让人忘记时间,已是三星中天,半夜生出几分凉意。可吕思麟和叶龙台内心正热血沸腾。吕思麟努力抑制着蠢蠢欲动的心,可咚咚的心跳,她自己都能听得见。传统的家教、几千年的伦理文化,让她就这么呆坐着,任脑子想入非非。叶龙台血脉偾张,自己都快把持不住了。他想摸一下吕思麟的头发,也想摸摸她的脸,可他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发抖,迟迟不敢上前。黑夜里,两个人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更无法明明白白地交换着自己的想法。但欲火中烧,欲罢不能。其实,真爱本身就会让人变得勇敢起来。突然,叶龙台举臂把吕思麟揽进怀里,这下她听到了叶龙台的心跳比她的心跳跳得更响。随着叶龙台的鼻息越来越近,她用力推搡着,抵抗着,娇嗔地问:“你真爱我?”
“爱。请相信我。”叶龙台正要发誓,吕思麟用手堵住叶龙台的嘴说:“有这一个字就行了。”她勾紧叶龙台的颈脖,献出一个炽热又甜蜜的吻。
夜深了,露水渐渐重了,叶龙台把西服外套脱下来放在地上垫好,吕思麟也慢慢地褪去自己的衣裙。下弦月慢慢升起来了,朝着东方,露出半边脸,朦胧的月色下,吕思麟舒展开肢体,美得就像米开朗基罗画笔下的仙女,让叶龙台惊叹,让叶龙台战栗。吕思麟全身都酥软了,感觉下身湿漉漉的,她正等待着叶龙台来采摘花蜜呢。而这时吕思麟对于叶龙台来说,真像蜜蜂见到花蜜一样,飞进了她的花苞,吮吸着芬芳的花蕊。她全身过电似的,虽然有点痛,但飘飘如仙,快乐得轻轻地呻吟着。这里没有誓言,但上有天上的银河,下有地上的长江作证,还有夜航船隆隆的祝福,这是一次完美的爱的结合。可能这就是校园里一种清纯唯美的爱吧,虽然有点青涩,但却很甜蜜。
三星已渐偏西,月色更加柔美可爱,两人背靠着背,还在回味着那一刻人间的甜蜜。吕思麟轻轻地说,近似耳语:“龙台,亨利·梭罗说过,幸福就像一只蝴蝶,你愈追她,她就会愈躲你;但如果你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身上,她会在你的肩膀上轻轻地停留。”
“哼。”叶龙台应着。想到以前自己的一个梦:德文来做媒,同济来做我们的爱巢。没想到梦想成真。“为了爱,我最终战胜了懦弱。”叶龙台首先给自己一个赞美,心想,这幸福不就像蝴蝶,在不经意中就落到我的肩膀上。
吕思麟还沉浸在两情相悦的幸福之中,她不会想到性爱对于一个男子来说将意味着什么。爱情对叶龙台来说,是珍贵的,也是难得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能有一个真心爱你的人,真的是很难得。在性爱满足之后,他懵懂之中感受到作为一个男子汉真正的成熟了。他追问一句:“你真爱我吗?”
吕思麟转过身抱住叶龙台,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爱!因为拥有了你,我就拥有了一切。”
初尝禁果后,吕思麟一直处在兴奋之中。她用清秀的小楷在日记本上写下了七律《赠吾师》,诗中充满了对叶龙台的感激之情:
患难川南相识处,
春花江水本无知。
晨昏促膝如兄妹,
朝夕相随似梧枝。
耳鬓常厮闻鼻息,
眼缘咫尺患无辞。
今生心里无惆怅,
陪伴书前是我师。
叶龙台非常珍惜与吕思麟的感情,作为理工男,学机械的,对诗词歌赋没有专攻,但一切顺着吕思麟,爱吕思麟所爱,大凡吕思麟读给他听的诗,他都说好,大凡吕思麟写给他的诗,他都好好地珍藏着。
爱情是什么?是两情相悦、男欢女爱?是生死相许、从一而终?是相濡沫、白头到老?亚当和夏娃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是原罪吗?不是。因为这种冲动与生俱来,由心而生,因情而动,是积蓄体内很久的激情的一次次释放。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在中学时代,吕思麟就很喜欢鲁甸老师朗诵裴多菲的诗。当吕思麟在朦胧的月色中脱光衣裙,把自己的胴体第一次展现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的时候,因情到性,因性到爱,是她对爱情的第一次诠释。校园里的恋爱从生命角度来讲是无可厚非的事,师生恋正如春花到时要绽放一样,是一种清新美丽的风景。吕思麟爱叶龙台,叶龙台也爱吕思麟。但是作为男人,叶龙台虽说主动,但事后总没有吕思麟那样放松,时有后怕,怕吕思麟怀孕,怕事情败露影响不好。何况初尝云雨之欢的男女,欲罢不能,二人总不能就这么偷偷摸摸,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吧?
求婚地点选在留芳菜馆二楼单间,这里也是叶龙台和吕思麟多次约会的场所。虽然这里毫无情调,乱糟糟的,但关起门来就是二人世界。叶龙台本想找一个正式一点气氛好一点的地方,由于学校人多,不能太招摇。何况,他总觉得现在有许多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
“你真爱我?”面对吕思麟的一次次追问,他都想向她敞开心扉,说出他对吕思麟一生一世的真情,可是没有一次能说出口。叶龙台早就下了决心,向她正式求婚,在求婚时表明心迹。他觉得,若再犹豫,好事就会错过。
为防见面尴尬和局促,求婚前,叶龙台反复练习着“你愿意嫁给我吗”这句话,其实,叶龙台就是要让吕思麟明白自己的心意。在长久相处中,叶龙台并不觉得向吕思麟求婚太唐突,他相信,只要自己求婚,思麟肯定是会答应的。因为这时两人已经发生过关系,更重要的是他被她的美丽迷住了,忘不掉,他也真切地感觉到思麟对他的好感,她也离不开他。
吕思麟匆匆赶来。然而,吕思麟的反应令叶龙台大为意外。他刚想开口,吕思麟便止住他,现出一脸的痛苦。
“怎么啦?不舒服?”叶龙台说着,就要摸吕思麟的头。吕思麟头一偏,低着头,咬着嘴唇,不说一句话,眼眶已湿润了。叶龙台有点发慌,只好耐着性子等待。过了好一会,她抬起了头,两眼闪着泪花,有点痛苦地说:“真不好意思。”
叶龙台递过手帕,让她擦擦双眼。问她:“你遇到什么问题了?”
“什么问题?你说呢?”叶龙台一头雾水。
“都是你干的好事,都是你干的好事!”吕思麟双手捶打着叶龙台的胸脯,嗔怪着叶龙台。
“到底怎么了?”叶龙台急着问吕思麟。
吕思麟说:“我怀孕了。”
“怀孕了?怎么这么快?”叶龙台还心存侥幸地说:“我们不是注意避开怀孕敏感时间的吗?”
“我这个月月经没有来,也有些胃肠反应。我就到医学院找了廖老师的朋友小范,是她带我去查的,说是妊娠反应阳性。”
叶龙台一下子蒙了,不想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当时,大学里是不允许谈恋爱的,更何况未婚先孕,一旦事情露馅,必将会毁了吕思麟的学业和前途,自己也不好在学校里再混了。就是双方家长这道关能不能通过,也是一个问题。叶龙台一时六神无主,完全忘了刚才求婚时的信誓旦旦,只是不住地搓着手说:“这怎么是好?这怎么是好?”。
“怎么是好?这能有什么问题?”而这时吕思麟反而镇静起来。她说:“我们有了爱情的结晶,这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们理应高兴,共同承担,积极面对才是。”母性的苏醒,给了吕思麟的力量。吕思麟最担心的还是自已封建专制的家庭,她深知恶魔般的父亲是不会接受未婚先育的事实和这门婚事的。
“龙台,快给你父母写信说明真相,马上结婚。”
“给我父母写信?马上结婚?”叶台龙犹豫了。
“你犹豫什么呀!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面的!”
“我妈妈拖家带口地在逃难,父亲又远在军校,通信十分困难。”
“什么困难不困难,就这么办。”吕思麟有点不耐烦地命令着,让叶龙台没有回旋余地。但叶龙台还是迟迟不敢给自己父亲报告这件事,更不知道如何处理嫁娶和以后的生活。
“要不然先做掉吧?”叶龙台急得没有办法,试探着征求吕思麟的意见。
“什么?做掉?亏你说得出。闹得满城风雨不说,你把我们母子两条命就不当一回事了!”吓得叶龙台再不敢在吕思麟面前出馊主意了。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吕思麟虽然任性倔强,她也决不会挺着一个大肚子在学校里招摇过市。为了防止体形变化,她穿上紧身裤,束紧宽腰带,再套上学生制服,而且尽量不参加学校活动,饭也吃得很少。妹妹关心地问姐姐:“最近你怎么了?”
“胃口不好。”可是老这样搪塞妹妹也不是一回事,有些事还要请妹妹帮忙呢。
李庄夏天的湿热,让吕思麟越来越不好受。可下一步怎么办?叶龙台寄出的家信至今还没有收到回音。吕思麟权衡再三,找到妹妹吕思慧商量。“小慧,姐有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妹妹倒不紧张,因为她知道,姐姐和叶龙台亲密久了,怀孕是迟早的事。
“姐姐想跟你商量一件事,这件事暂时对家里要保密。”妹妹也怕这件事家里知道了,不但闹翻了锅,自己与张载存的事也就黄了。
“那么下一步怎么办?”
“我已叫龙台给他家父母写信,尽快向我家求婚,还不知道叶龙台父母怎么想?”
“姐,就是一切顺利,时间也等不得。眼看过几天就要放假了,你还要考虑一个万全之策。”
听妹妹这么一说,吕思麟也一时陷入冏境。思量半天,吕思麟叹了口气对妹妹说:“只好借病申请休学一年了。”
“只有这样最好。看来,你们还是先跟谢教务长商量商量。”
教务长谢德理是一位很开明的教育家,他听完吕思麟和叶龙台的诉说和要求后,笑着说:“一个是我的高足,一个是我的干女儿,我首先得祝贺你们呀。”搞得吕思麟和叶龙台两个大红脸。
“你俩没听说过:最美好的爱情,莫过是校园里从校服到婚纱的嬗变。我能不恭喜你们吗?我还想做你们二位的证婚人呢。至于,善后处理也只能这样了。”
事后,在教务长的帮助下,吕思麟办妥因病休学一年的手续,谢德理还专门为叶龙台写了封推荐信,介绍他到重庆民生机械厂工作,好照应吕思麟。
叶龙台辞去教职,在重庆民生机器厂谋得一工程师之职,带着吕思麟暂时在工厂附近安顿下来。初尝禁果的愉悦,曾让校园里充满了阳光。可现在已不仅是他们二人的世界,新的生命已来到他们之间,叶龙台和吕思麟虽然未被正式逐出“伊甸园”,但已下凡到了人间,将带着即将来到人世间的小东西,接受生活的考验。
叶龙台初来乍到,机械作业又非常辛劳,十几元月薪尚不够俩人的食宿费用,何况吕思麟有孕在身,需要买些营养食品,吕思麟只得到附近歌乐山小学兼教国文。
到了九月,素有“火炉”之称的重庆暑气仍没有消退的迹象,他们租住的小屋就像蒸笼,闷热难熬。吕思麟的妊娠反应又特别重,整天油盐不进,烧心作呕,吐又吐不出什么东西,肚子还胀得难受,加上双乳胀痛,睡又睡不安,脾气也就不可能好到哪里去。叶龙台下班后,拖着疲惫的身子,顺路给吕思麟买了一小包腌萝卜头,他知道吕思麟只有嚼嚼这个酸萝卜头还能喝得下一碗半碗稀饭。吃过晚饭,吕思麟问叶龙台:“你什么时候给家里回信?”
“好,马上。”
“马上,马上,‘黄花菜都凉了’。”吕思麟见叶龙台做事总是犹犹豫豫,没好气地说:“你不写,我写。”
先前在学校里,吕思麟就叫叶龙台给他父亲写信,叶龙台就是不敢给家里报告实情,勉强写了一封,还是请安的信。吕思麟气得把信撕了,执意要他重写,写清他们二人的关系和目前赴渝谋生的打算,并要叶龙台寄加快航空。时间一长,吕思麟看叶龙台做事,就急,但也心痛他,心痛他太老实了,老实得没有用。他们一到重庆,叶龙台的父亲回信也到了,好在叶龙台的父亲叶国勋很通达,没有责怪他们,还答应马上提亲,并希望帮助他们在重庆尽快完婚。
吕思麟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没这么好说话了,他是个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人。虽然宠爱她,但在家里专横惯了,她还真有点怕他。这一次是牵涉到自己终身大事,非同小可。好在离家远,父亲想教训她也鞭长莫及。但是问题迟早是要解决的。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自己已是叶家的人了,何况还怀着叶家的种,只有先得到了叶龙台父母肯定的答复和认可后,才能写信向自己父亲禀告自己的婚事。
接到叶国勋的信后,她马上给自己父亲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她告诉父亲自己在校已选佳偶,希望父亲支持女儿完婚。并把叶龙台和他家庭情况做了详细介绍,特别说到叶龙台的父亲叶国勋还是爸爸保定军校的同学。
吕赛斯回信说,并不反对这门婚姻,只是气她为什么迟迟不肯写信禀告。并一再叮嘱,不能荒废学业,等明年暑期返家时举行婚礼,云云。吕思麟总算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么顺利。其实,叶龙台的父亲在收到儿子说明实情的信后,就已写信给吕赛斯,为儿子提亲。吕赛斯也乐意叶吕两家结为连理,但为事先未接到女儿只字片纸而怄气,在给叶国勋复信中还一再请姻兄不吝教诲并赐规箴。这些吕思麟并不知晓,但她深知父亲的脾气,婚事虽同意,但万万不能讲出未婚先孕之事,这会把他老人家气死,雷霆盛怒之下,会断了他们父女之情。随着腹中胎儿开始躁动,吕思麟只得再求助于这位开明的未谋面的公公,有些丑话也就不能不说在前面了。见叶龙台迟疑,只好自己亲自动手写信。磨好了墨,吕思麟摊开纸,稍思忖了一下,拿起笔一气呵成。
世伯父母大人尊前:
谨禀者,八月告别李庄,继湘桂战势转危,念大人之平安,后得见寄龙台函知,阁府均已安然退出,现已为慰。侄来渝已三月,身既有累,罪无可恕。龙台前已函禀,幸蒙大人不怪,且嘱近期在渝举行婚礼等话,大人苦心周全,本当勉力从命,奈当前时局困难,尊姨姑舅虽属至亲,但少至二三万元之助,亦觉不可求。再者侄生长旧家且居长,家父母本意来年暑假在蓉结婚,今已在准备中。若突然应允於年内在渝成礼,势必不可。为强求,则父母当知已有异状,且蓉中多亲族又必议论纷纷。侄罪孽深重,不敢过伤父母之心,但求能於结婚之先,对家中能有暂时性之隐瞒。侄愧无荣利心,非以嫁资之图,但念及龙台工作辛劳,犹不可谋温饱,如即刻在渝中申佈结婚,万一父母知情降罪而不顾,则不但婚费之借贷无出,且日后人口又增,生活当不堪设想矣。今侄已商同龙台并小妹,且由李庄转函去家,云侄仍在校,婚礼待明夏返家举行。不知大人意为何如?谨以明禀敬待示下
专此敬叩
金安!
侄思麟
十二月二十七日
叶龙台的父亲叶国勋接到儿子的来信已过了元旦,他认得儿子的笔迹,写得可以说是“鬼画符”。家乡沦陷,儿子是在逃难中求学,自然没有机会认真练练毛笔字。而这封信,信封虽落款是叶龙台,但一手好毛笔字,完全是出自多年临帖的手。展开一看,是未过门的儿媳妇吕思麟写的,流畅的行草,运笔有王献之的余韵,行文结构得当,透出书者很好的学养。叶国勋先喜欢了几分。读罢内容,更觉得这位未过门的儿媳妇是一把好手,儿子托付给她,不会吃亏。况已怀叶家骨肉,从顾全儿女和亲家颜面计,也只能这么办了。当下,时局危艰,蒋校长在机械化学校又排挤异己,清洗皖系教师,重用浙江亲信,为此,他已提前一年退休,暂滞湖南洪江,为帮助逃难到湖南的安徽籍老乡的子女能就近上学,正在筹办皖光小学。他很认真地写了回信,表示理解儿子他们的想法,为求万全,他也忙着与成都亲家翁书信沟通。
吕思麟执笔求助叶国勋的时候已怀孕近六个月,无论如何缩食和捆绑腰身,怀胎征象已逐渐明显,自觉腹部和臀部在膨胀,小生命也不安分起来,时有胎动。在床上,吕思麟经常拉着叶龙台,让他伏在自己的肚皮上听听胎儿的声音,“滴滴滴……”细如怀表跑点的声音,是小东西急不奈的敲门声,虽令叶龙台惊喜,可如何解决目前困境仍让叶龙台愁上心头。吕思麟说:“令尊的意见是对的,得马上结婚。”
“那想什么办法才能改变岳父他老人家已定下的婚期?”叶龙台已改口称吕思麟父亲为岳父。
吕思麟想来想去,望着叶龙台说:“只有你亲自上门拜望我父亲,并呈情,你今后会负责照顾我的学业,恳请泰山老大人应允寒假回家结婚。”叶龙台见吕思麟恳求的眼神,虽暂时要抛下妻子,他有点不放心,但是,事到临头,他也只得起程赴成都面见未来的泰山大人了。
叶龙台过了成都南门桥,不远就到了吕思麟的家。东桂街二十号,门头不高,但门口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则显示着家势的显赫,让他有点怯步。他整整衣冠,上门通报,家佣带着他走过长长的过道,经过前院前厅,又经过一个院子,吕赛斯已在堂屋正襟危坐,等着这位第一次上门求婚的女婿。叶龙台整衣敛容恭恭敬敬地向座上这位泰山大人行了一个九十度的躹躬礼,垂目禀道:“吕伯父:‘我叫叶龙台,刚从宜宾来。这是吕思麟给您的手札。’”吕赛斯接过女儿的亲笔信,没看,随手就放在桌子上问道:“思麟在校学习尚好?”
“好!”叶龙台不敢正视,仍垂目应道。
接着,吕赛斯神色严肃地说:“我是不主张你们在校谈恋爱的。既然令尊为你提亲,我们又是世交,也不好回了这门亲事。本商定明年暑期来蓉成亲,为什么要改在寒假?”
“我和……”叶龙台诚惶诚恐,有点吞吞吐吐地说:“我和思麟感到时局危难,日寇已打通大陆交通线,政府考虑再迁都,学校里也人心惶惶,我们想尽早完婚,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有个照应?”吕赛斯知道自己女儿自小娇生惯养,遇事任性,叶龙台能照应她当然好,就怕眼前这位文弱的书生是否真的能照应得了她。
吕赛斯说:“我曾教育吕思麟以学业为重,将来才好科学救国。一再叮嘱她,等毕业后再考虑婚姻大事。你看,她可听我的嘛?”
叶龙台了解吕思麟的个性,可这次登门也是她的授意,非达成目的不可。于是叶龙台壮着胆子说:“伯父大人,我保证照顾好吕思麟,并愿承担婚后她的求学之责。”吕赛斯深知,四川传统父母包办婚姻虽根深蒂固,此二十世纪绝非已往,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渐成风尚,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叮嘱,婚事我与亲翁商量着筹办,你回去要督促思麟发奋攻读,不要分散精力。
吕思麟婚期定下后,吕赛斯立即航空挂号寄信给亲翁叶国勋,说明龙台来蓉呈情,言婚后愿负求学之责,乃有寒假结婚之议,恳兄谅弟前后矛盾之苦衷,并请兄早率龙台思麟来蓉,并主持婚礼,以昭郑重,既了此一件大事,弟与兄对子女之教养重责庶得结束。并请先期告之来蓉时间,以便郊迎,云云。
因时局不稳,时间仓促,又因叶龙台母亲负一家老小避难湖南之责不能前来,两亲翁商定,就在吕赛斯家里举办一个小型的婚礼,由双方父母共同主持,并邀请谢德理教务长担任证婚人,同时小范围请一些双方挚亲好友同学参加。
叶龙台和吕思麟一回到家中,如释重负,又恢复了活泼的天性。上次来去仓促,只跟未来的丈母娘行了一个见面礼,这次得以相处,一位慈眉善目信佛的老太太,就跟自己母亲一样,感到十分亲切。吕思麟带着他屋前屋后转了一圈。叶龙台发现吕公馆真大,坐北朝南,三进三院,有二十多间房,前院住着佣人,中院两厢有三间客房、一间小客厅,自己父亲和谢教务长就安排住在连通小客厅的南北房间。后进堂屋西面两间是岳父岳母连带小妹思旗的卧室,东面两间北为书房,南间就做了他俩的新房。后院除厨房外,就是一个很大的花园,虽然是冬天,绿竹掩映、腊梅吐芳,竹篱小径直通逍遥阁。吕思麟带着叶龙台缓步登上凉亭,叶龙台一时兴起,抱着吕思麟就转了起来,一边还大声喊着:“我太幸福了!”
吕思慧在阁下仰头喊道:“姐夫,小心点!不要把大姐摔着了。”
叶龙台放下吕思麟,有点神伤地说:“我家什么都没有了。房子被鬼子炸光了,一家人现在还流落四方。”
“你说什么呢?”吕思麟望着叶龙台说:“将来要靠我们自己努力,总会好起来的。”
当下到二楼的时候,吕思麟拉着叶龙台的手进了她的绣房。她指着绣架说:“这是家母以前教我学刺绣的地方。”接着,她指着一幅蜀绣“荷花鲤鱼”座屏说:“这是家母的得意之作,现在已是逍遥阁的镇阁之宝了。”说着莞尔一笑。随后,她又指着桌上五彩丝线说:“这几年,妈妈又热衷于编织九眼金刚结。编织前,她都要净手,焚香,并念法语,非常虔诚。”
叶龙台凝神静气地听着吕思麟介绍,突然问了一句:“你也会编金刚结?”
“会。”
对于长女吕思麟和叶龙台两人的婚礼虽然在家举办,吕赛斯也不敢懈怠,毕竟是女儿的婚姻大事。作为一方士绅,不说自己在四川军政两界还有点声望,姻亲也是自己保定军校的老同学,资深的少将教官。自复信与姻亲定下儿女婚期是正月初二,一进入腊月,全家上下就忙活起来,里里外外拾掇得干干净净。大红灯笼从大门,沿着过道到厅堂,高高挂起,一直挂到消遥阁的六角亭子上。从腊月二十四开始,一到入夜,前厅后院红灯笼全部点亮。本来春节到处都是喜气洋洋,再行婚礼之事,这吕公馆真是喜上加喜了。荣和茅台酒和双喜牌香烟送来了,还请来了成都最好的大厨和摄影师,连宴会用的银质餐具、请柬、喜糖和小小纪念品这些细节,也都筹办妥当。腊月二十八,姻亲叶国勋一到,吕赛斯就与叶国勋商定所请亲朋宾客和婚礼仪程。决定婚礼由双方父母共同主持,新事新办,不搞“三拜天地”,但中西合璧,两种文化一个不少,只要新年里大家开开心心,婚礼就一定能办得圆满。
婚礼宴会厅安排在后进堂屋大厅,十桌宴席也筹办齐备,就等着布置婚礼大厅和新房了。
正月初二,是叶龙台最兴奋的一天,因为这一天,他要正式迎娶美貌娇妻吕思麟。而这一天对于吕思麟来说是最忙最累的一天。从上午开始,妹妹吕思慧就帮着姐姐化妆、换衣、熟悉仪程。吕思麟想,这毕竟是自己的人生大事,总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但是肚子大了,妹妹用弹力绷带把她的腰身紧了又紧,直到全身绑得难受,就是穿上白色的婚纱,她也觉得别扭。穿了脱,脱了穿,试了好几次。
“好了嘞!”妹妹都有点烦了。
她自己又试着穿上白色高跟鞋在穿衣镜前走来走去,婚纱如帐把整个人罩住,虽不婀娜,但也不显得笨拙。“唉,也只能这样了。”吕思麟叹了口气说。
下午,叶龙台和吕思麟双双分别到双方父母膝前跪拜敬茶,感谢养育之恩。叶国勋包了两个很重的红包给儿子和儿媳,并把婆母送给儿媳的一对金手镯亲手戴在吕思麟的手腕上,鼓励慰勉了一番。吕赛斯则拉着叶龙台接着红包的手,不忘嘱托说:“今天,我把女儿就交给你了,我们教养重责得以结束,你要负起她学业的全部责任。”叶龙台再次叩谢,表示不会辜负岳父大人的重托,当起责任。吕思麟母亲则流着泪把金手镯给女儿戴好,哽咽着说:“麟儿,今后妈妈就不能再照应你了。你要多听公婆的话,相夫教子,好好过日子。”
当这对新人起身离去后,思麟的母亲用手帕按了按泪眼,对吕赛斯说:“我请人看过了他们的生辰八字,猴与猪有点相害。”
下午六时左右,母舅姑姨等至亲和宾朋好友同学陆续经过张灯结彩的过道厅堂,齐聚后进婚礼宴会大厅,大厅正中是红底金色的双喜字,上绕祥云,下有蟠龙和麒麟,案上大红蜡烛跳动着喜悦的光芒,案旁德国造的“埃非尔铁塔”型落地灯留声机正放着轻柔舒缓的《圣母颂》。
六点半,司仪宣布婚礼正式开始,大厅传来《婚礼进行曲》。叶龙台穿着一套藏青羊毛西装礼服,胸前“花眼”里饰一朵小红花,上衣口袋则露出“爱彼褶型”一簇红,红色领带,褚红色皮鞋,显得英俊帅气。他一手挽着穿白色婚纱手捧鲜花的新娘,一手托着礼帽款款走来,两边的伴娘吕思慧和伴郎吕思懿也打扮得很漂亮。当他们转向嘉宾时,一下子吸引了大家的眼球。
“好一对男才女貌!”
“好一对俊男靓女,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接着司仪宣布证婚人谢德理讲话。谢德理和今天的主婚人一样,一色的长袍马褂,更显得儒雅。只见他红光满面、喜气洋洋地对嘉宾说:“我受新郎、新娘之托,担任他们的结婚证人,感到十分荣幸,同时也万分快乐。夫言婚者唯求喜也,喜者今日佳偶得配,乐者真乃天之作合。此乃叶吕两家之喜,也是同济大学之乐也。”接着主婚人叶国勋代表双方父母讲话:“希望他们今后要互敬互爱,互谅互让,当担起家庭的责任。”
婚宴开始后,新郎新娘忙着一桌桌的敬酒、谢客,四冷四热十二道主菜,还有点心水果,婚宴非常丰盛,但小两口根本没有时间去品尝。当上过最后一道甜点之后,他们双双又站在门口恭送嘉宾。回到新房时,新郎意犹未尽,因为从今天起,他和吕思麟就是合法夫妻,这也就意味着他与吕思麟今生今世永不分离。他高兴地问妻子:“你猜猜看,男人什么时候是最高兴的时候?”
吕思麟累了,懒得理他。他就抱着妻子,鼻子顶着鼻子说:“洞房花烛夜。”
“放开,放开。还花烛夜呢?你看看我这肚子,勒成什么样子了。”接着吕思麟认真地对叶龙台说:“我警告你,今晚不许乱来啊。让我好好休息休息。”
叶龙台顿感索然无趣,倒头睡去。吕思麟仰在床上想着今后的学业,想着今后的生活,想着今后的孩子,竟没有一点睡意。她侧身望着已露出轻轻鼾声的叶龙台,觉得自己就像只小鸟,渴望自由,追求爱情,这才多久,又身不由已地飞进了自己编织的鸟笼里。
结婚是男女性生活的一次大解放。叶龙台每晚纠缠着妻子,无止无休,有时吕思麟烦了,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叶龙台说:“你能不能消停点,你不顾我累不累,也得顾我肚子里的孩子。”
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叶龙台的父亲来信寻问母子情况。叶国勋在信中说,抗战已接近尾声,胜利就在前头。若生个女儿,叫盼盼,生个儿子,就叫庆生吧。
四月初一,天还没亮,思麟的肚子痛得一阵紧似一阵,叶龙台目睹妻子痛得变了形的脸,禁不住流下心疼的泪水。爱情是甜蜜的,但生孩子则是生命与生命的搏击,这里要承受多大的风险和痛苦。好在顺产,日出晨时,宝宝出世了,母子平安,叶龙台一颗悬吊的心,总算放下了。疲惫的思麟,当听到宝宝响亮的啼哭时,脸上流露出的是一种满足的笑容。
鸡年生的男孩,就像一只小公鸡,敞开嗓子“哇!哇!”地啼号,庆祝自己来到人世间。庆生的生日在父母的心中则是刻骨铭心的一个日子。吕思麟抱着怀里的小宝宝,完全忘记了生产时的痛苦。俗话说,母子连心。只要吕思麟一亲到宝宝的小脸,宝宝就会笑。庆生的出生,把吕思麟的角色一下子从女大学生变成了母亲,生活也随之发生了改变,让她整天围着儿子团团转起来。她没有想到的是,当孩子“哇”的一声落地时,她感到了无限的幸福,正如性高潮那一刻的销魂,幸福快乐之后就是无穷的责任和负担。因为生物课上没有哪位老师会讲人类是生物界最可怜的动物,不但婴儿生下来不能独立生存,就是在他整个幼年时期都是无助的,都离不开父母的照料。
吕思麟喜欢给庆生喂奶,因为每当宝宝的小嘴碰到奶头时,她就感到快乐,吮吸的节奏让她无比舒适。宝宝常常一边吮吸,一边用小手抚摸着另一只奶头,就像小鸟一样依偎在妈妈的怀抱里,吮吸两口,又脱开奶头,望望妈妈的眼睛,手舞足蹈地又偎到妈妈怀里,咬住奶头,尽情地吮吸起来,似乎分享着妈妈的快乐。
叶龙台盯着襁褓里的小东西,感到惊讶。这个小东西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可一想不就是自己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复制品嘛。他简直不敢相信,他和吕思麟的爱,就是为了复制一个小小的“我”?谈情说爱时,他从来没有想过。这小东西嗫嚅着小嘴,好像说:“不是我要投胎的,是你们带我来到人世间的。”叶龙台苦笑着,点了点头。
“你只会远远地欣赏着你的杰作,你就不能搭把手,抱抱他?”吕思麟看着叶龙台围着宝宝转圈,久久不敢抱起他时,责怪地说。
住院期间,叶龙台临时请了一个保姆烧饭,自己就家里、医院两头跑。重庆山城山高坡陡,每天要爬几十级石阶,虽然年轻,也累得够呛。有时吕思麟肚子饿得咕咕叫,他的饭菜还没有送到。自从孩子出世,叶龙台就感觉到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也不知道如何才能照应好吕思麟母子俩。陪夜那几天,他就睡在吕思麟的身旁,半夜里吕思麟给孩子喂奶、换尿片,他一点都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为孩子喂奶、拉屎拉尿,吕思麟没日没夜地操劳,可叶龙台一点也帮不上忙,有时还嫌烦。吕思麟暂时也顾不上他,只一心一意地照应着儿子。晚上,刚眯个小觉,只要宝宝用小脑袋蹭一下,吕思麟就醒了。她赶快爬起来,把宝宝抱在怀里喂奶。小家伙贪婪地吮吸着,因自己营养跟不上,奶水也不足,小家伙就会“吚吚,呀呀”地哼着。吕思麟换了另一只奶,怜爱地看着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这块小肉儿,越看越像叶龙台。“‘儿子像父,不富也富’,像父也好。”她宽慰着自己。
吕思麟知道叶龙台除了要上班,一个人也带不好孩子。满月后不久,她就抽空买了五彩丝线用勾针编织着长长的丝带,只要出门她就用丝带把宝宝绑在自己的背上,欢快地说:“走啰。”邻里都夸她丝带编得漂亮,还赶到她家里来向她请教。可她们进门一看,吕思麟编织的金刚结项圈更漂亮,五彩的丝线,缠来绕去,一只圆圆的小绳圈,有整整九只五色佛眼构成,无论是手练还是项圈,拿在手里,仿佛有一种佛光在闪耀。“这是思麟姐你编的?”
“是的。我刚为宝宝编好。准备戴在宝宝脖子上,与佛结缘,一切空行佛母爱护他就像我时时在他身边。”
“太神奇了,能教教我们吗?”
“好哇。但是九眼金刚结只给自己和亲人编,不可多编,编时要净手、焚香,心要虔诚呵。”众姐妹点头称是,何况吕思麟也乐意教她们。白天,叶龙台不在家,屋里多了女伴,也热闹多了,有时还能搭把手,带带小庆生。
宝宝长得一白二胖,人见人爱。吕思麟就是欢喜跟宝宝讲讲话,唱唱歌。宝宝不会说话,就咿咿呀呀,手舞足蹈起来。每到这时,思麟就亲着宝宝的小脸蛋,把小庆生揽进怀里。
一到傍晚,吕思麟给宝宝洗好澡,放在床上哄他睡觉,可是小庆生总是缠着妈妈不肯睡觉。这时叶龙台就跑过来逗着小庆生玩,嘻嘻哈哈,一家三口,充满了欢乐。吕思麟顺手捡起未绣完的红兜兜,一针一线地把翠绿丝线缝到粉桃贴叶的茎部。
“别闹了,让宝宝睡觉。”每当看到时间不早了,吕思麟就催着叶龙台去休息。她一个人拍着宝宝,一边哼着她自已编的摇篮曲《金刚结》,哄宝宝睡觉。
金刚结,彩丝结,
彩丝缕缕心中结。
结个宝宝心间挂,
结个金刚度万劫。
宝宝本是妈妈肉,
前世今生因缘结。
一针一线妈妈心,
宝宝与妈心连接。
一绕一结妈妈爱,
宝宝与妈缠成结。
缠成结,金刚结,
九眼金刚五彩色。
小庆生一只小手拽着妈妈垂肩的秀发,一只小手凑上来捋着,捋着,慢慢地,慢慢地,在弥漫着妈妈奶香的摇篮曲声中,小眼睛迷糊起来,小手也垂了下来,甜蜜地在妈妈怀中进入了梦乡。
本期编辑:林闽
配图:作者提供
作者简历
顾乐生,男,1945年5月12日出生于重庆,主任医师,2001年加入安徽省作协。曾在《清明》、《安徽文学》、《名人》、《诗词月刊》等杂志和省、市报纸副刊发表散文外,已出散文集二册《舟行记》、《海石花》。《我的母亲》曾获省散文大奖赛优秀奖,《陈独秀墓园随想》获省文学院散文三等奖和全国第三届散文大奖赛三等奖,并收录于《可爱的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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