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森林迷境
来源:《草原》2021年第4期|陈应松
香溪河的嚣声,像没完没了的杀戮,满河的水和石头都是愤怒。那些河水下滩的声音,我往生命的激情上想,它们同样是伟大的。在这里,所有的生命都非常强势,显示着它们的能量,攥住劲儿生长,高旷的星空在窗外像奔腾而来的钻石,寒冷却有着它的执拗劲儿。巨大的山峰和黑暗的森林,拱抬着沉重的、宝石累累的天空,不让它坍塌下来。在这里,可以看到宇宙的真相,在没有星空的那些城市,人们并不知道山体和森林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能让天空如此高远,迷蒙的星星才没有坠落下来。
山很安静,有时候,忽略掉香溪河的声音后,在没有下雨的时候,香溪河的声音比较轻言细语,仿佛是个疲弱的人在赶路,有赶不完的路。那种旷世的安静就像是飞升到天空,人的周围没有任何障碍,整个肉体世界和精神世界一马平川,肉与灵。但是高寒山区的风横扫森林和群山的时候,会发出呜呜的吼声,像一个女人的惊悚尖叫。每天夜里,你若是倾听,都会听到群山发出的一阵阵怒气,这是荒野的吟唱,是它们狂热、单调的语言。一座山会如此深沉,那些过往岁月的回忆会如此雄壮,经受过煎熬和痛苦,但它只是在半夜发出类似巨人的呓语般的吼叫,然后,它会睡去,仿佛盖着厚厚的毡子,温顺、蜷伏。生命如此善良,愈是久远的生命愈是善良,而且有着耐心,漫山遍野、年复一年地活着。
天亮大约是在六点的时候,竟没有一点延迟,一寸一寸地到来。那种从漆黑到白昼的神奇变化,悄悄来临而无形。灯光下,没有黑夜。只有山冈和荒野,因沉默才如此敏锐和真实,像命运一样让人挺住,才能够对付岁月。让人在心上磨着,对白昼的渴望会成为偏执的想法,荒村的鸡叫不是白昼的开始,那是更折磨人的一段时间。
鸟的叫声开始时就是天亮的真正开始,鸡叫的时候天还是漆黑一团。只要鸟开始叫,山里就会有醒来的鸟兽人声,白昼的力量非常强大。深夜也偶有枭和猫头鹰的叫声,但天亮时,最早叫开的是一种小鸟,叫柳莺,轻言细语,像报到的小学生。白颊噪鹛的“咝咝”声呈丝絮状,拉扯不断似的,像一个孩童误吃了辣椒。有一种鸟,我还没弄清它是什么鸟,发出“哆哟哆哟”的叫声,一声一声,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在稀落的晨光里,就那么一寸寸叫着,洇进白昼。有一种鸟叫着“溜溜圆,溜溜圆”。有一种鸟叫着“乖乖,乖乖”,它叫谁乖乖呢?但每一种鸟都不急于发声,像很懒散的,宿酒未醒的,叫的是神农山区的方言,没有汉字可以对应,大致如此。有一种鸟叫“酒呀,酒呀”,另一种鸟叫的是“酒上没,酒上没”,这两种鸟都是酒鬼转世。有一种鸟虽然急迫,发出“滴滴滴滴”的声音,但喉咙婉转,有几个弯儿,转得缠绵,细细的喉咙里有千山万水。连鸡的叫声也受到感染和熏陶,比平原的鸡叫得好听,夹杂在那么多鸟的叫声里,鸡们也叫得清脆,清亮,雄壮,悠扬,像游龙一样,一下子冲上了山巅……
雨下了两天,天终于晴了,推开窗,东山红了,是红雾。云雾浮在早晨的山间,一动不动,山和草木也一动不动,它们有着难以想象的定力,这是它们千万年修成的。
将清晨从山后和河边采来的野花插到那些空瓶里,有酒瓶和佐料瓶。黄色的千里光的花朵像伞状,这是神农山区的几百种菊科植物中的一种。萝卜花是十字花科,紫色的花朵坚挺,白色的是马兰花,就是咕噜山区的美味野菜马兰头。但更多的是神农香菊,有一股逼人的清香,满坡都是,路边一线线全是。晒干后做枕头胆,可以治失眠。
天晴后,云在山顶形成孤云,仿佛故事结束了。雨水在溪沟中奋力奔流,发出的响声是对这几日暴雨的总结,声音真诚瓦亮。那些秋天的野花赶紧开,空气中传来浆果羞怯的甜味和落叶绝望枯萎的气味。但森林里的常绿植物很多,高大的巴山冷杉和秦岭冷杉总是绿的,黑沉沉的绿,从来不肯枯萎和凋谢,一百年一千年来都是如此。只有一两株经受不住光阴的折磨,死了。死了还是站着的,孤零零地、枯黄地、干瘦地站在石头上,没有针叶,只剩下发黑干枯的顶端,但这丝毫不影响那些冷杉林的雄壮和伟大,不会让人太过伤感。大量的常绿树在悬崖上,在深切的河谷间,白楠、红楠、青冈栎、丝栲、橡树、木姜子、荚蒾、水丝梨、马醉木。还有那些油亮的灌木,黄杨、羊母奶、老鼠刺、悬钩子、水马桑、忍冬、醉鱼草。
那些藤本有勾儿茶、串果藤、大血藤、钻地风、青风藤。老鸦枕头果、猫儿屎、松果都有它们的清香,猫儿屎和八月炸、五味子我都吃了,在山里,有晚熟的各种果实。红色的苦糖果,紫色的忍冬果,红色的海棠、火棘和南赤爮……
森林里果实掉落的嚓嚓声,像是有一个隐形的人在收拾着林子里的东西,准备回家过冬。你也许会有一种由浅入深的孤独感和警惕感袭来,但这很美妙。
那些红叶,有一天,我对这片森林带着一些信任注视的时候,发现树叶红了。先是一些黄色,再是一些浅橙色,峡谷吹来的风往身体里灌的时候,对季节的转换心里会咯噔一下。还有水,水凉如冰。在夏天,这儿的水因为是从山缝里钻出来的,水会格外砭骨,这儿的水是冷血动物,但囤积在水桶里以后,会温和一点。水是可以直接喝的,我试过多次,没有让肚子坏掉。水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丰沛如初,充满激情。森林涵养了太多的水,加之这里雨水充足,几乎每天下午都会下一场,雨不大,一阵,把空气滋润了,又会停住。然后云雾就腾上来了,雨水唤上了大量的白雾,峡谷和森林里永远像一个大锅炉。云往一个方向飘动,或者凝滞在山谷里一动不动,就像用筷子打松的豆花,仿佛这里是神仙们住的地方,是仙境。我没有看到过仙境,我认为这里就是仙境。任何人都好像很难到达这里,只有鸟、猴子,和不多的在此隐居的山民,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守护着这片大山。那些山上的箭竹,一丛一丛,间隔是那么均匀,仿佛是人工种植的,但这是谁种植并侍弄的呢?神仙。
我看见一只小小的林麝,当我与它相遇时,它站在一块石头上啃食苔藓。它乌黑发亮的皮毛,警惕的大眼睛,直竖张开的大耳朵,黑油油的嘴。后来它受到了什么惊吓,从高高的树上跃下,跳到一块大石头上,越过了一个高堑,就像飞起来一样。他们说:麂跳八尺,獐跳一丈。它们善于跳跃,只在清晨和黄昏出现,生性胆小,它们经过时,因为惊慌,会留下香得令人打喷嚏的麝香味。它会爬树,站在树丫上。它那双远离世界的野地的眼睛,啃吃自然草木的黑色嘴唇,它的身体为何会佩戴如此香味的珍宝?它的眼睛、动作,都那么洁净,皮毛闪着黑黝黝的缎子样的光,像真正的诗歌一样,像盖瑞·斯耐德的诗句,充满质感而又皮毛松软,富有弹性。“烟雾漫下山谷……冷杉果上,树脂闪光/越过岩石和草地/新生的飞蝇麇集……”“饮着锡杯中冷冽的雪水/穿过高旷宁静的空气/俯瞰千里。”喝一杯雪水就可以俯瞰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胸襟啊!雪水会让你高瞻远瞩。
“在蓝色的夜里/霜雾,天空因月亮/而发光/松树冠弯向雪蓝,淡淡地/融入天空,霜,星光/靴子的嘎吱声/兔迹,鹿迹/我们知晓什么。”
森林里的东西,我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那是我们祖先的远古的家当。那些草木、山川、河流,远离了我们。一些生活在这儿的遗民,与它们融为一体,看守着我们祖先的财产,却不知道它们的珍贵和秘密。那些来自上帝对大地生命的悸动,苍穹下沉默的群山,是静止的神祇,它们因静默而庄严优雅。竹鼠在竹根下噬咬,鹰在峡谷盘旋,鼯鼠在林中滑翔,鸣禽在大喊大叫,松鼠在树上神经质转圈……这一切,对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
美丽的旷野、山冈、峡谷和森林,到处是断裂的石峰,隐藏的树林,飞泉流溅,矿脉闪耀,蒸气弥漫,没有像一座山和一片森林那样更充溢着生命的激情了。它流水丰沛,源源不断,它的生命深邃,绵延,永远有着大自然赋予的青春。
露水在每一片针叶上凝结,在针叶和阔叶上闪耀,花开得如此千姿百态,它们凭着自己的坚守和创造,点亮自己,不屈不挠。
……你注视着一只松鼠。落叶丛中放置着一挂黑色的果实,那是时间的结晶。也是祭奠。天开了。树枝渐渐撩开天空的窗帘。雪鹰从远处飞来。在死去的树蔸中,蕨类水淋淋地披满了凹进去的地方,生长着一丛水苎麻。一丛更大的蘑菇,带着斑点,伞沿是一圈白色,好像可以吃。在一棵树的腐朽的虫洞里,金色的蘑菇伸出来,就像金子。它们长得像牛仔帽一样潇洒多姿,俏皮好玩。它们的性格就是好玩。另外一些红色的菌子像是蛤蜊爬在树上,上面缀着大叶藓、地钱等苔藓植物。石蕊地衣和卷梢地衣在栓皮栎上恣肆狂欢。两棵白色的伞菌姿态最优雅,如知识女性。但谁都不敢走近,连苍蝇也不敢,它们是有毒的。一棵橙黄色的大蘑菇像男人雄起的器官,那么巨大,从腐殖质中冲出来,傲然挺立。森林绝不是阴柔的,一定有悄悄的雄激素,一定有英雄主义,有莽汉,有男人的魂。那些死去的种子和精子,会变成植物再次出现在这静静的森林中,这沉默的世界里。
一只木耳像一只透明的耳朵,聆听着这森林中的动静。它靠在树干上,它透亮,就像是一个健康人的耳朵。树根像巨龙从倾圮的老墙里爬出来,开始向前游走。它们毫无忌讳,从前面的大门围着墙壁爬到后门,一条大蛇。一条半扎进土里的蛇,它让人恐怖。它不想钻进土里,它就是要扶着断墙,一步步将这个老房子抱住,用根,用令人胆寒的根。因为人退出这里后,它们变得骄横,从土石里拱出来,这是荒野给它的力量。树根是属于荒野和废墟的。一些黑鸟在虬枝盘曲的柿子树上乱飞。它们的屎落满屋顶。重要的是,它们占领了这儿的天空,它们的存在比太阳更强烈,加深了这儿的荒凉,是为这个屋场唱哀歌的。它属于怀念和回忆。回忆之翼是黑色的,就像这些黑鸟,盘旋在旧屋之上,栖息,飞翔,歌唱。
秋雨像回到了又一个四月,青苔依然在裸露的树根上生长,响泉中的石头上,青苔也跨过去了,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它们膘肥体壮地生长着,走到水中,爬到树上。有一棵树,快倒伏了,病病歪歪的,依然未死,它的身上,全是苔藓和蕨类,看不出是什么树,它以为自己就是苔藓和蕨。生命活成了异类,融化在所有植物中。
天晴时,抬头一看,整个群山都在红色、黄色和金色中。群山和时间的炼金术,让这样的秋天展现在极少数人的面前,让他们享受着这大山的气势。这漫山遍野的活色生香的红叶,这一树树如火如荼的灶膛。阳光已经泄露出来了,树叶少了,天空显得开阔深邃。
我们在森林里、山坡上到处跑,大把大把地采来了香菊、千里光、白酒凤毛菊、黄鹌菜花、打破碗花花、火绒草花。山崖上还有好多紫色的风铃草花、黄色的空心柴胡花、迎风招展的一串串玉簪、大火草,还有白色的四瓣地雷根花、龙爪花、忍冬花、结骨草和霍香草花。还有地上的那些落叶,通红的鸡爪槭、乌桕叶、黄栌叶、红枫叶,都捡拾起来。
山上,还有许多野菌,鸡油菌、重阳菌、马鹿菌。马鹿菌极像马鹿的角,重阳菌在砍伐过的树蔸上,又多又好吃,我们也叫雁鹅菌,即雁鹅飞来时,这种菌就生出了,浅黄色的,加腊肉一锅炖,香满一个坡。还有晶莹剔透的鸦巴果,有酸酸甜甜、一身虎纹的酸叶秆。
雀鹰在上空盘旋,大铁坚杉的树根从土里拱出来,像一条恐怖的大蛇。花朵和果实毫无忌讳地拼命生长,从不炫耀,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们像山里的人一样美丽结实地活着,等待人类幡然醒悟,回到它们的襁褓中。
雨雾在山谷里沸腾,白色的云烟飘到山腰,沉入谷底,又从另一个地方浮起来。云很轻,很白,好像还会有雨,因为雨云在聚集,向上冲,要冲到天上,再落下来时就是雨。这是一个雨与云彩互相搏斗的混乱山谷,像大河奔流,气势汹涌。山谷显得格外诡异,格外阴森,格外深邃。岩上的巴山冷杉像在天上,一棵巨大的冷杉斜刺进黛青色的天空,就有如一个英雄手持长矛与天作战。有潮湿的菌类气味和浆果气味在空气中流淌,很重。
哦,看,山像切割的条状腊肉,山民们腌制了一整个山冈。山峰如锯,犬牙交错,在阳光下像一尊尊怪物,站在森林里。云在远方翻腾,永远是这样。山像一个火山口,腾出永不止息的烟雾。我不能不在这仙境里。
山与森林保持了天地初创时期的那种羞怯、简洁和坚贞,从地衣苔藓到每一根根须,它们在石头上开疆拓土长成一片森林的漫长过程,是严酷岁月的见证,那些冰凉的石头深处,刻着寒冷岁月敲骨吸髓的记忆,古老的时光与我们的呼吸节律是一致的,我们的心跳就是森林的心跳,这让我们与天地保持着平衡。
一夜风声如吼。一夜星空如殿。银河倒悬,万山懵懵,松涛呜咽,天地相应。想起东坡《前赤壁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东坡定夜夜枕星空,瞰长江,人何渺小,心何飘忽。
这些山上的植物被大雨洗过,全都干干净净,安安静静,一声不吭。仿佛在说,再也没有比我们更干净的了,它们露出了最销魂的沉睡姿态。睡吧,睡吧,这初冬兜头的一场雨。白雾白得像刀子刮过的骨头,陡峭地上升,毫无规则地飘动,像懒狗的魂魄。此刻你在山中,刚经受了一阵雷暴,溪河猛涨,飞泉咆哮,宁静的山冈像玛瑙一样发亮,如此盛大庄严的淋浴,不信洗不净人间所有的撕裂和屈辱。
云彩闲静得快昏过去。一个打草人的背篓遗忘在山中。石头上的大树靠什么站立和扎根?苔藓越来越干,雨季过去了。有云像偷牛贼爬上了山脊,它们在窥伺着,准备行动。水声在远处,在峡谷深处激荡。有鸟的叫声往山那边移去,叫声像无形的云,滑下山谷。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皓月凌空,星汉倒悬,枕石漱流,醉卧花影。我热爱所有山中事物,毫无悲秋,没有感伤。
强脚树莺是森林里的饶舌妇,每天清早就在你窗口查户口了:你是谁,你是谁?森林里充满了这样的闹剧。强脚树莺全身褐色,隐藏在杜仲树上,跳来跳去,仿佛身体里有一个小小的马达。黄腹的棕背伯劳发出嘹亮的斥骂声,像个愤青,并发出极漂亮的颤音。白鹡鸰的叫声生硬干脆,像未见过世面的愣头青。两根长眉的黄喉鹀像森林的长老,但秀丽过人,仿佛活了一千岁。霞光金箭一样地射下来,从云层里飞出的鹰,坐在气流上,潇洒浪荡。森林缄默,山冈静止,只有光流在天空飞舞。
湿漉漉的太阳突然跃上了山巅,峡谷里突然明亮,风若有若无,几株高大的柿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野柿子,像一个个小气球。架在一起的苞谷秆堆在田垄下,东一堆,西一堆,给单调的山坡增添了戏剧情节。峡谷边有几株被阳光刷得黄绿黄绿的八角茴和土榔树,而其他的一概覆上了白霜,是霜,不是雪,雪还没有到来。中午的太阳一样会暖人,人们的心里有阳光,像苔藓一样淌着清澈的水。
有一条蜿蜒的山路,从那个梁子下来,亮得像玻璃,看久了会无缘无故地眼湿。早晨,鸡在嗡嗡地叫,一棵大叶泡桐挑着黄色的树籽,一根青桐则苍劲着,甩掉了树叶和枯枝,显示着与冬天对峙的力量。寒冷的牛栏被太阳抚摸,可怜的牛看到了阳光,连反刍也充满着感激。家狗因为夜里紧张,许多野兽下山,它会狂吠,但无力出击。现在,在早晨的阳光里,它终于放松了警惕,将守卫的事交给醒后的人,它安详舒服地睡在草垛下,把鼻子伸出草缝,晾在阳光中,鼾声如雷。如果有生人,如果有盗贼,它也不会醒来吠叫,它信任白天。早晨非常松弛,像老化的皮筋。到深秋,一切都是懒洋洋的。快进入冬天了,有一种树倒猢狲散的氛围,仿佛那些大树都会因为瞌睡而摔倒。
响泉从山崖跌入更深的香溪河。白茅在老,秋花正艳。这里的石头上印满了远古海洋生物的花纹,但现在,树在石头上生长,也有人在石头上磨刀。在生命爆炸的白垩纪、侏罗纪,海洋汹涌澎湃,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新的生命正在诞生……
在森林里,树叶掉落时的沙沙声,如此美妙。它们的叶脉,就像女人乳房上蓝色的经络。一只蚂蚁拖着割断的一块绿叶。水从苔藓上往下滴。一只蜜蜂衔着一颗亮晶晶的水珠,赶回去喂养它的同类。一群群的香菊像一个个金色的旋涡……我从来没有对季节如此敏感过,我第一次沉浸在季节里,大自然的季节原来如此绚丽,让人肝肠寸断,心涌爱意。我爱一切,我无恨……
在森林里,在荒野中与山雀对话的人,他属于自然。他回归了自然,像一根草。
在我的身体里,许多过去看似有用的东西在崩溃,而又有许多东西在悄悄重建,这是森林的法则。在这里,语言几乎等于行骗。或者,你在这里生活过后,再也不愿意对谁表白和发言……
我听到了田坡中传来的歌声,那是劳作的女人在向山冈表白:哥在山上放早牛,妹到园中梳早头。哥在山上招一招手啊,我的哥哥啊,妹在园中点一点头啊……哦喂。斑鸠无窝满天飞,好久没有在一堆,说不完的知心话呀,我的哥哥啊,流不完的眼泪水。铜盆淘米用手搓,难为我的情哥哥。有心留哥吃一顿饭啊我的哥哥啊,筛子关门眼睛多……
晚霞像一堵金色的墙打在山壁上,彩虹像弯曲的门廊,在渐渐发蓝的天空颤动,带着古老的欣喜降临在这里。晚霞胜利了,它掠夺了整个天空。青色的云团完全烧红了,像是熔化的铁水倾泻下来。
河流宛似一汪散黄的鸡蛋在峡谷里流淌。
蔚蓝色的冬夜,星空寂寥高旷,遥远神秘。我想起庞培的那句诗:星空像古老的刑具。可它钳制的是秩序,群山的秩序,这是需要的,没有,河水就会倒悬。山峦像蓬松的鸟羽,冰封的河水已经无声。一切无声,狂风偃息,月牙在那儿亮晶晶地挂着,像神仙丢弃的半圈戒指。冻得发硬的青苔的气味从后山漫来。
一个金色满山的初冬,在许多峡谷里,生长着郁郁葱葱的常绿大树,虎皮楠、马醉木、青冈栎、丝栗栲高齐云天,而红桦、槭树、黄栌金黄耀眼。在森林深处,还可见荚蒾和红光闪闪的火漆果,裤裆果、哑巴果、杈杈果也时有挂在枝头。胡枝子紫色的花串还很热烈,刺得人眼睛无法睁开。它们的花瓣高扬,自由,俯仰,坐卧,那么娇艳。一串串的甘葛龙,高高擎起它们花的火炬,麦瞿粉红的花丝散开,像女子的头发,它叫抚子花,它就是那些女子的刘海。黄色的败酱草花是最泛滥成灾的花,开得如平原上的油菜花海。野牵牛小小的喇叭像紫色的精灵,单薄柔韧,矜持沉静,它们在对抗冬天的到来。
我们采苦糖果,去酿制香喷喷的果酒。我们捡金樱子,用手搓掉毛刺,剥开来吃,也采了不少与苦糖果一起回去酿酒。
火棘通红,一树一树,坚硬的果实像是玛瑙雕成。南酸枣我们叫鼻涕果,也是去酿果酒。红毛丹不能吃,只有猴子爱吃,它就叫猴喜欢。
乌桕的果实白瘆瘆的,很坚实。苦丁茶的果实藏在油亮的绿叶下不肯出来。卫茅小小的红果像流星锤一样。蓝色的山矾很漂亮,还有紫珠,就是生长的紫玉,结实,铁一般的,不会坏掉。它们那么有骨气,那么坚硬,它们的结局那么美好。还有金钩钩,就是悬钩子,还有枸骨果……野火棘的果有点像苹果也像山楂的味道……
蛇在树上晒太阳,积蓄热量准备冬眠。两只麂子在交配,红腹锦鸡将长长的尾翎拖在地上,在草丛里追逐母锦鸡,叫着“茶哥,茶哥”。
中午,太阳变得明亮暖热,怂恿万物尽快圆满自己的生命,浓密的植物散发出丝丝热气,像狗的身子。火星一般洒落的阳光,在草丛里吱吱地响。我们在满坡的胡枝子、满坡的抚子花和败酱草中间,手举着一串一串的果实,怀抱鲜花。山色艳丽,峡谷的风掠过山壁,从一棵棵果实上滑下,这晶莹饱满的世界。
陈应松,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北省作协原副主席、文学院院长。著有长篇小说《森林沉默》《还魂记》《猎人峰》等,《陈应松文集》40卷,《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选》3卷,以及小说、散文、诗歌集100余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全国环境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人民文学奖、湖北文学奖等。有多部作品被译介到国外。
四季新疆
来源:《新华文摘》2021年第21期|劳罕
在网上看到这样一个帖子:“西藏是一种病,不去治不好。新疆是一种瘾,去过戒不掉!”这句话,一下子击中了我的神经,“新疆的瘾”不由自主漫延全身,浑身都酥了起来——尽管离开新疆已经多年,我的神思,时不时仍会在那片大地上溜达!
我常对朋友们讲,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旅游,这辈子,一定要去一趟新疆!如果不去,人生一定会留有缺憾!
驴友圈里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不到新疆不知祖国之大,不到新疆不知祖国之美,不到新疆不知祖国风情之浓郁。”的确如此。新疆约占国土面积的1/6,几乎囊括从黑龙江到淮河流域的所有气候形态和地理景观,所以,看景你要到新疆。
新疆是多民族聚居区,我国一共有56个民族,其中47个在新疆有分布,跨国民族就有好多个,各个民族都创造出了自己绚烂的文化。此外,历史上,新疆一直位居丝绸之路要冲,东西方文化在此交汇、碰撞、融合、衍生,地缘特点又让新疆的文化独具特色。不夸张地讲,论风情之浓郁,恐怕鲜有地方可与之比肩。所以,想探究风情,也不能不去新疆。
先来说说新疆的风光。
前不久,有热心人评出了新疆十大花海,什么伊犁杏花沟、新源野果林、吉木萨尔花儿沟、阿克乔克草原、喀拉峻草原……看完,我颇不以为然:这哪里够啊!比这些更壮观、更艳灼的花海,在新疆多了去了!
由于气候形态多样,新疆的花,由南向北次第开放。所以看花,一般先从天山南麓看起,依次往北看,估计至少两三个月你都会在花海中徜徉。新疆的花,都有一个特点:同一块地,隔上十天八天,就会开出不同种类的花。
乌鲁木齐近郊的苜蓿台是我在新疆工作时最喜欢去的所在。这是一块绵延几公里的山间台地,每年“五一”前后,绿油油的草甸上,耐寒的贝母花就迫不及待地鼓起了花蕾。这时候,山坡上以白色为基调。过一个礼拜你再去看,成了锦鸡花的世界。整个台地上,娇艳的黄色在阳光下摇曳,晃得你睁不开眼。五月下旬,这里又被野蔷薇、野郁金香占据,紫红的花瓣一朵挨着一朵,台地、山坡氤氲在奇幻的紫霞里。而到了六月初,野芍药开了,或白或粉或红,苜蓿台似乎被罩上了彩色的地毯:六月中旬,苜蓿台才进入真正的盛花期,似乎是天上的颜料桶突然间被掀翻了,各种颜色的花争相怒放,花山花海,花云花雨,弄得你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各种花便又弥漫出各种味道,各种味道聚拢来攒集成浓浓烈烈的一股,肆无忌惮地朝你的鼻孔发起冲锋,先是刺破鼻膜,然后直捣心肺,站在花丛中,你一定心旌摇荡,飘飘欲仙……
当然,能成为花海,占地面积必须辽阔(否则,只能是花坛)。
新疆的花海,无不具有“辽阔”这个特点。我曾在阿勒泰见过两万亩大的一块野芍药花地,曾在新源县见过四万亩大的野罂粟花地,曾在裕民县见过连绵几十公里的野巴旦杏花……
唐代孟郊登第后,写下“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而在新疆,无论你如何得意,想一日看尽新疆花?那是不可能的。
我见过最大的一片花海,在巩乃斯河谷。相信任何人来到这里,都会情不自禁发出惊叹:花海!不折不扣的花的海洋!
十万朵?百万朵?千万朵?其实,又何止呢。目力所及的,全是花!一朵又一朵密密匝匝拥挤着争相在阳光下绽着笑脸。风轻轻拂过,一片连一片的花,便波浪似的荡漾开去。
一朵紧挨一朵,于是,放眼看去,就像一张硕大无朋的彩毯沿着巩乃斯河畔的缓坡从从容容、无边无际地铺排开去。彩毯的边缘一直延伸到了遥远的天际,最终和淡绿色的天山融为一体。
由于山顶笼着一抹薄纱般的飘拂的云,这张彩毯又融进了云里,而且随着云的节拍飘来荡去。云的那边还有花的踪影吗?恐怕没人说得清楚。
这条河谷,驱车几乎要走上一整天。睁开眼,是花;闭上眼,是花;一觉醒来,还是花!
这里的花儿到底有多少种颜色?任你绞尽脑汁也难以说清,或紫,或蓝,或红,或白,或浅紫、浅蓝、浅红、浅白,或是一朵花中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杂陈。不过,不管是什么颜色的花,都开得自然、清亮,就像一个洗尽铅华的邻家小妹。
花儿的形状也千姿百态:有的怒放如盏,有的团拱似榴,有的倒挂似钟,也有的,似把一串大小不等的玛瑙层层叠叠摞在了一起。最奇特的那种,顶层似球,下端却如嵌满珍珠的玉盘,球体嫣红似霞,玉盘晶莹如雪。一株花,能有这么丰富的内涵,让人不得不佩服造物主的神奇。
你想一想,这么多种颜色、这么多样形态的花,全攒集在一张毯子上,那是何等壮观!
在这里,最忙碌、最幸福的要数蜜蜂和蝴蝶了。按理说,置身花海,怎么着也能吃个肚儿溜圆,可它们仍是那样不知疲倦地奔波着,才偎了红又倚了翠,沿途一朵花儿也不放过。也许它们生存的目的,本就不仅仅是为了吃饱喝足。
尽管这里花闹蝶闹蜂闹,四野却静得出奇。因为静,你能感觉到蝴蝶振翼的声音,你能觉察到蜜蜂对花朵的私语。都说环境能改造人,环境也能改造昆虫。在这里,连蚂蚱也学乖了,屏息静气跳上花瓣,又蹑手蹑脚遁去影迹,腾挪之迅疾,来去之无形,活脱脱就是个得了高人秘传的侠士。
在这里停留久了,随着四野的静,自己也静了下来,满脑子只有吴均《与朱元思书》中的那句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继而,你又从静中有了另一种颖悟:幸福是不分等级的。高车驷马、豪宅宴宾、华堂嬉游固然是一种幸福;而箪食瓢饮居陋巷,花开花落可闲看,云卷云舒可静观,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不少人有这样一种错觉:新疆之美局限于夏季。其实,新疆的秋季更具魅力。
新疆有一种树,叫“大漠英雄树”。你知道是什么树吗?
是胡杨。
胡杨真是一种奇怪的树,具有令人难以想象的生命力,不独耐高温、严寒,它的根还能扎到二十米以下的地层中汲取地下水,只要稍微有一点点湿气,就能傲然挺立。科学研究发现,它的细胞有一种特殊的机能,不惧盐碱伤害,哪怕水的盐碱浓度已到结晶的程度,它照样能从水中汲取水分和养料。
为了生存,一棵胡杨树上会长出不同的叶片,树的下半部是松针般的小叶片,树顶则是鸡蛋形的大叶片。小叶子是为了减少水分散失,大叶子则是为了吸收阳光。无论大叶片还是小叶片,上面均生有一层厚厚的蜡质,能够锁住每一滴水。
你说说,还有哪种树有这么坚毅的性格?没有,绝对没有!
塔克拉玛干被称为“死亡之海”,其他的植物都逃遁了,胡杨在这里照样枝繁叶茂。有这么一个说法:胡杨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腐一千年。好家伙,随便一算就是三千年,不是“英雄树”是什么?
你知道吗?我国90%以上的胡杨生长在新疆,仅塔里木盆地胡杨保护区的面积就达三千八百平方公里。那么,胡杨什么时候最美?答案是秋天。
“十一”假期前后,一场场罡风将胡杨的叶子从深绿吹成浅绿再吹成金黄,这时候你踏进沙海,会疑心走进了一个黄金铸成的世界。
逛胡杨林,最适合自驾游,车窗外,胡杨接胡杨,沙梁连沙梁,一束束金黄扯天扯地,一片片金黄无边无际,一程又一程,只管往前漫涌。这时候,一种“欲穷其林”的渴盼,便会按捺不住地蹿升上来。
在这样的环境里开车,你不用担心错车、追尾、闯红灯;天高地迥,人烟稀疏,你可以摇下车窗或打开天窗,一边哼着小调,贪婪地看着风光,一边随心所欲地狠踩油门,兴不尽,人不归。
如果不会开车,也不用担心,静观胡杨同样有趣得很。秋日的新疆,少有风沙,连旬连月都是鲜亮亮的大晴天,空气里纤尘不染,天蓝得过分,金色的艳阳下,胡杨的每个叶片都柔亮、剔透,浓浓的黄色似乎正从叶脉中溢出来。那种黄,毛茸茸、亮晶晶,撩拨得你心里痒痒的,有心去触摸这些叶片,却又舍不得。如果你喜欢拍照,就有相见恨晚之感了,即使摄影水平再差,随便一摁快门,便会逮到一张足以上风景画册的照片。我在新疆的那些年,年年都要去过上一把拍照瘾。
看完胡杨,别忘了参观罗布人村寨。罗布人是维吾尔族人的一支,分布在塔里木河沿岸。这个群体的人,身形高大,成年男子很少有低于一米八的,一个个健硕威猛。
你可能不会想到,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生活的他们,却是以鱼为粮。塔里木河中下游的胡杨丛中,分布着一个个海子(小湖泊)。海子里盛产鱼,划着卡盆(用胡杨掏制的小舟),用罗布麻网信手一捞,就会有收获。
当你拎着鱼走上岸,不用多吩咐,好客的罗布人就会帮你把鱼用红柳条串起来,放在篝火旁烘烤。这种做法,鲜美异常,这是你在任何城市的餐馆中都品尝不到的。
罗布人是个长寿的群体,这可能与他们的饮食习惯有一定的关系。肉孜·沙迪克老人是罗布人的形象大使,我第一次见他是2004年春,时年108岁。最让人称奇的是,这个足有一米九的老人,精神健旺,耳聪目明,八十多岁续弦后又生了三个子女。
向他讨教养生之道,他的回答则会让许多营养学家大惑不解:一生只吃烧烤食物——烤鱼、烤羊、烤馕。从不吃蔬菜、水果。这是不是和目前流行的养生学说有点相悖?
在肉孜老人的口里,这里处处充满传奇:海子里的鱼有一人多长,一条大头鱼两大锅都炖不完;罗布人用遍地生长的罗布麻编织衣服,用罗布麻叶子治病;罗布人衡量一个男孩是否长大的标准是他能否抓住野骆驼——野骆驼善跑,一跑就是三天三夜,所以能追上骆驼就是长大了!
秋日的北疆,也极有看头。
一个秋日的午后,我曾经在布尔津城郊的原野上流连忘返,竟误了车程。
布尔津是个边境小城,因布尔津河绕城而过得名。布尔津河,是额尔齐斯河最大的支流。而额尔齐斯河,是中国唯一注入北冰洋水系的河流。
这座边境小城,藏在一望无际的白桦林中,因为人口很少,静谧极了,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
小城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为这个“静”字做注脚:秋日的布尔津河,水流平缓,没有喧哗,没有泡沫,清冽得让你想掬起喝上一口;河中的水草、小石子直视无碍。白桦树,是一种最娴静的树,树干笔挺,不枝不蔓;树皮洁净,不尘不染。在她面前,你说话的声调不由自主就会降下来。
那片林子大极了,树隙之间铺满厚厚的苔藓,偶尔会有一片黄叶从枝头翩然落下,因为太静的缘故,落地声竟清晰可闻。我沿着布尔津河走啊走啊,忘了时间,忘了古往今来的一切……
秋日里,你如果想看一点“闹”的,那么就请到牧场来。瞧,那块草地上正在举行“姑娘追”。
“姑娘追”,是哈萨克、柯尔克孜等民族的娱乐活动,多在婚礼、节庆时举行。一男一女两人结成一组,活动开始,二人纵马向指定地点狂奔。去时,小伙子可以向姑娘逗趣、开各种玩笑,甚至可以亲吻、拥抱——按习俗,怎么嬉闹逗趣,姑娘都不许生气。
到达指定地点后,小伙子立即纵马急驰回返,姑娘则在后面紧追不舍,追上后便用马鞭在小伙子的头上频频挥绕,甚至可以抽打,以报复小伙子的调笑,小伙子不能还手。
不过姑娘一般是不会真打的,特别是姑娘和小伙子对上了眼儿时,她就会把马鞭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但如果姑娘不喜欢这个傻小子,而他,又在去的路上说了不中听的话或做了过分的动作。嗨!那小伙儿可就倒霉了,姑娘会毫不客气地挥鞭,狠狠抽打。
许多青年人就是通过这种戏谑性的追逐,互相了解,继而萌发了爱情,最终结成了伴侣。
“姑娘追”的起源,本身就很有趣:说是很早以前,哈萨克族两个部落头人欲结成儿女亲家。姑娘过门那天,来接亲的人当中有一个快嘴的,夸自己头人儿子的坐骑是万里挑一的千里马。姑娘的父亲听了不乐意了,说:“我的姑娘骑马向你们接亲去的相反方向跑,如果小伙子追上了我的姑娘,今天就过门,否则,你们就请回吧。”小伙子看来不是个孬种,欣然接受了挑战。
这一活动相沿成习,一直流传至今。
“草枯鹰眼疾”,古诗里的这种意境您想领略一番吗?那么,也请到牧场来。
我曾在秋日北疆的牧场上目睹过这样的情景:天高云淡,西风凛冽,北雁南飞,枯草的断茎在风中飒飒作响,空中一只只雄鹰在悠闲地盘旋。突然间,一只鹰一收翅膀,箭一般射向地面,转瞬,一只肥硕的老鼠便被紧箍在双爪中。
放鹰狩猎,是哈萨克牧民的传统。现在,南北疆许多景点都以这一传统吸引游客,深受游客欢迎。
到了牧场,少不了骑马。在新疆的牧区骑马和在内地的旅游景点骑马,感受绝对不一样。在内地,没有旷野做背景,马儿失去了剽悍的野性,纵辔的味儿能不寡淡?而在新疆,天苍苍,野茫茫,远处雪峰傲立,近处雄鹰翱翔,耳中松涛阵阵,身旁清风嗖嗖,放马狂奔,翻腕提缰,立马长啸,不由你不产生壮怀激烈的豪情!
前面讲了春、夏、秋游新疆,其实,冬日的新疆,也很值得一看呢。
不知为什么,一说到雾凇,大家首先会想到东北。其实,新疆冬日的雾凇,一点也不比东北逊色。
几场雪落之后,南北疆无论城市还是乡村,树木枯草上到处都挂满了雾凇。而且南北疆的雾凇,各有自己的特点。这些特点,东北肯定不具备。
南疆沙海里看雾凇,适合晨曦初露时去看。沙梁做背景,晨曦一照,橙黄一片。沙梁下的胡杨虬枝横斜,霜染的枝丫晶莹剔透——也许是胡杨独特的枝丫结构之故吧,微风拂过,一棵棵树犹如一个个老者正佝偻着腰、拂着银须迎接旭日呢。朝霞、老者,黄沙、白树,对照强烈,那种视觉冲击无与伦比。
北疆看雾凇,领略的是一种气势。“田成方、树成行、路成网、渠相连”是新疆条田的特点,每块条田动辄就有一两公里长,四周多种植钻天杨。一棵棵一行行挂满雾凇的钻天杨整整齐齐傲然挺立在白皑皑的雪原上,除了“壮观”之外,你还会想到哪个词?“玉树临风”!对,一点也没有错。
看树挂,一定要带着积极的心态。俗话说:“夜看雾,晨看挂,待到近午赏落花。”当太阳公公露出笑脸时,树挂便开始一片一片脱落了。不到正午,树挂已在光晕下悄悄遁去了行踪。残存在背阴里的些许,也没了方才的生气,羞答答瑟缩着,似乎正无奈地为方才的绚烂唱着挽歌。倘若情绪消沉,难免会发出“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的感喟。
相反,如果心态积极,你会面对着朔风高歌:“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一点一点消散的雾凇,不正如“宝偈高吟”,让懈怠的人迅速振作起来,鞭策你在今后的岁月里加倍珍惜光阴,珍惜上苍赐予我们的一切。
几年前,南方一场大雪,电线、输电铁塔纷纷被压垮。当时,我还在新疆工作,与周围的朋友们聊起此事,颇感蹊跷:新疆,整个冬天都在下雪,也没有出现这种状况啊。
后来在南国生活得久了才知道,原来雪和雪很不一样:北国的雪含水量少,密度低,轻、柔、散。而南国的雪,含水量高,又湿又重。“我爱你,塞北的雪,飘飘洒洒漫山遍野。”歌唱的只能是北国的雪。
正是因为,北国的雪飘飘洒洒,是那么可爱,踏雪,也成了一种别有情趣的活动。在新疆工作时,我特别喜欢在雪里漫步,轻柔的雪尽管下得又大又紧,但很难湿透衣衫。在清新的空气中,穿一双皮靴信步在雪地里,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你会觉得它如天籁般动听。
踏雪,最好的地方应该在塔城和阿勒泰。这里的雪,没有一丁点儿的污染,走渴了,随处团上一把,尽管往嘴里送。这里的山多是缓坡,又有那么厚的雪垫子,如果你童心顿起,那就别犹豫了,翻滚着下山吧。滚到了山脚下,保证皮毛无伤,两巴掌拍下去,身上还不沾一点雪屑。
如果你看倦了雪原风光,可以钻到哈萨克人的毡房里,一边喝着酽酽的奶茶,一边听阿肯弹唱。阿肯是哈萨克族民间歌手的称谓。这些乡土音乐家们,一般都能即兴自编自弹自唱。
冬日夜长,毡房里经常举行阿肯弹唱会。所谓阿肯弹唱会,实际上是哈萨克牧民用诗歌进行哲理辩论和才智较量的活动,也是传播知识、交流思想的场所。当阿肯唱出风趣或智慧的歌词时,旁听的人会不断地高声喊叫助兴,莽莽雪原上平添了许多生趣。
我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喀纳斯图瓦人村落的照片,谁见了都会赞叹不绝:远山近岭白雪覆盖;从山腰到山脚错落有致地生长着白桦林,细密的枝条冲天直指,如同一支支毛笔倒竖着,以蓝天作为背景书写着什么;白桦丛中隐隐露出一座座小木屋,屋顶袅袅的炊烟宛如风筝的细线,正牵出一个个关于冬天的童话。
这幅照片,是我一个新疆文联的朋友拍摄的。如果不细细辨认,一定会认为是一幅水墨画。
喀纳斯因为风景奇佳,疑非世间所有,被誉为“神的后花园”。而图瓦人的村落,则被誉为“神的后花园中的自留地”,可见村落之美了。
图瓦人是我国一支古老的民族,以游牧、狩猎为生。他们的祖先到底是谁?学界一直有争论,有学者认为,图瓦人是成吉思汗西征时遗留的部分伤病员的后裔。但也有学者说,他们与俄罗斯的图瓦共和国的图瓦人属同一个民族。
图瓦人保存着自己独特的生活习惯,居所皆用原木筑砌而成,下方上尖,颇有异域风情。家家门口均设有牲口围栏,几根木条随意散搭着——人家原本就不是为了防贼。
冬天的这里,只有一种色调:白,而且是那种洁净的白。山白、水白、树白、屋白、云白、雾白、炊烟白……
白,让这里分外静谧,一切似乎也都慢了下来——男男女女围着火炉悠闲地喝着奶茶;牲畜卧在围栏里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干草;鸡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雪地里刨着什么;甚至连透过白桦树的光束,也是那么慵懒。
也许是受我墙上那幅画的影响,前年冬日,一位搞摄影的朋友不顾一切从杭州去了喀纳斯,一待就是大半个月,每天都要打电话喋喋不休地告诉我他的奇遇。在他的眼里,那里简直是个童话世界:挂满雾凇的白桦林,被积雪堆成蘑菇的小木屋,雪地上踱着方步的雪鸡,林间探头探脑的狐狸……他兴奋地大叫:“来到这里,所有的烦恼,都忘得干干净净!”
尤其让他大呼过瘾的是驾着雪橇在茫茫雪原上飞驰的感觉,他用一个字概括:爽!
如果喜欢冰雪旅游,朋友,千万别只把目光盯着东北。论雪质及冰场,新疆一点也不逊色呐!雪地足球、田园滑雪、冰上钓鱼、冰帆、冰上陀螺、雪地摩托……大凡与冰雪沾边的运动,在这里大都开展得如火如荼。全疆大大小小的滑雪场就有近百处,其中天山国际滑雪场的一条天然滑雪道就长达六千米,在国内首屈一指!
怎么样?到新疆做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吧!
(摘自《雨花》2021年第7期,原题为《最是新疆看不够》)
塞壬:即使雪落满舱
那天,我跟父亲驱车两百多公里去乡村祭拜一位亡故的老者。天空飘着细雪,如萤乱舞。我们把车停在村口的小广场边,一路走进村庄。父亲的头发、肩头沾着雪粒,他垮着脸,表情凝重。他是头一天意外得知死者已于半月前就过世的消息,所以我们来晚了,没有赶上葬礼
后来知道并没有葬礼
。我们来到一户破旧、低矮的红砖房前,房前墙根堆着两垄黑瓦,底下一层有干枯的苔印,仿佛长在那里很多年。屋旁的旱厕墙垛倒塌了,像是被常年累月的风雨侵蚀塌的。左侧的菜地摞荒已久,枯死的杂草,扔满乱石,几个空塑料袋嵌在杂草间被风灌满。冷风贴地吹过,挟裹着寒气,我环顾着村庄周遭林立的青砖小楼,墙体随处可见的电商广告,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阵摩托车呜呜地鸣叫,几个稚童在小超市前追逐嘻闹。这村庄远在郊外,正值初雪,乡村的寂寥笼在一层厚重的灰色阴郁里,仿佛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雪。而这间屋子俨然死去很久了,就像一座旧坟墓。完全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与气息。屋子的木门中间横着一把生锈的搭锁,父亲用手扣了扣搭锁,又把头探向门缝里,我也凑近伸长脖子往里看,一片漆黑,阗寂无声。一时间,我和父亲陷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无措里。我们在屋门口转着圈,看上去荒诞极了。
岁,名叫李运强,
年前因参与抢劫杀人案判了死缓。5年前被释放,一个人回到乡下老家,半个月前脑溢血突发身亡。他跟我父亲有过五个月的铁窗之情。在这5年里,父亲偶尔会独自一人看望他,与上一次他来到这里不足半年时间。我知道,死者的妻儿自从他入狱那天起就跟他断了关系,他们从未探监,直到死的时候都没有现身。听说尸体火化的钱是同族的几家分摊的,骨灰还摆在家里,至今没有下葬。
父亲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躬下身去,身体在颤抖。我赶紧去搀他,他倔强地挣脱了我的手,一下站直了身子,然后说了句,我们回家吧。雪下得大了,他在前面越走越快,带着愤怒与悲伤,带着对荒凉人生的巨大虚无,他把渐行渐远的背影留给了我。我站在他身后,百感交集。祭拜未果,但此行本身也算是尽到了心意,我们原本可以拜访一下他邻近的族人,但父亲放弃了。他就这么粗暴地、自顾自地走了。他难过地说不出一句话。
我是惯于看着他的背影,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作为父亲为数不多的朋友,这个人死了,没有亲人到场,骨灰没法入土。落得这样的下场,人们通常会说,这是杀人犯该有的报应。但这是一个可怕的报应。这个报应要比坐牢更可怕。从死缓到无期,从无期到有期
年,最终,死刑还是没有放过他。
那他岂不是万念俱灰地活过了这三十年?我忍不住问父亲。
不。在接受死缓的那一天,他就朝着生的方向做最大的努力,所以他的每一天,是怀着希望和光亮的。只是,这人世间太寒冷了,没有给他一丝机会。
两天之后,父亲轻度中风,一时下不了床。他几乎不说话。陪他从医院回来,父亲已康复得差不多了。我半个月的年假所剩无几,即将返回广东,他突然叫住我,我见他脸有未干的泪迹,他微微地想掩饰一下尴尬,然而却又用一种罕见的郑重语气说出,红,谢谢你,辛苦你了。
一时间,我意识到,父亲的这声谢并不是指这几天没日没夜的医院陪护,而是来自他内心深处三十年来对这一切的一切最终凝结成的一个『谢』字。我怔住了,我知道这个字的份量。我们都有情感上的表达障碍,有些话从来都羞于出口,它太烫了,以致于会把我们稍稍地弹开一会。父亲一定知道它在我心里引起的风暴。我流下眼泪。
我给了父亲那样的机会。温暖与光。还有重生。
我时常在梦里听到一双钉了铁掌的靴子发出“噔噔噔”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它伴着恐惧,压迫,一声逼近一声,最后踩进我的额头,踏破梦境。睁眼,手握成死死的拳头,心跳急促,而梦境清晰依旧,在它刚刚消逝的瞬间,留下一串渐次减弱的震颤使我眩晕。等到灵台清明,我还是要花很长一段时间费力地去绕开它。为的是遏止恶劣的情绪漶漫。无法诉说,没有人能从精神的内部来慰藉我,漫长压抑的童年,寂郁的少女时代,最终,我在阅读中找到了消解。我似乎很早就意识到,人可以依赖冥想活着,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然后整个儿地缩在里面。我希望它能够阻挡门外热水瓶摔在地上炸碎的声音,暴烈的父亲,他的怒吼,母亲瑟缩着啜泣,年幼的弟弟,他扯着喉咙发出尖利的哭嚎……全部,把它们挡在我的世界之外。在那样的年纪,我是如何练就了一幅冷心肠的?一个人的自尊在长期对抗自我的脆弱时,内心就会结出一种类似盔甲的硬壳,看上去冷酷,麻木,不顾他人死活。这是我青春的叛逆。很多年之后,我再看那个时期的照片,很多张,我,撇着嘴角,空漠的眼从来不看镜头,鼻孔发出轻蔑的一哼,脸,厌倦着一切。我曾尝试用文字去面对它,或者说去面对尘封在内心角落的那个自己,可我疑心,一旦付诸文字,最后呈现出来的是另一个模样。很本能地,文字会朝着情绪化、自我辩解自我粉饰的方向。篡改,无非是遮蔽的另一种形式。然而,很长时间以来,我竟至发觉,即使是遮蔽,那也是真实的一部分。包括,即使我虚构的是另一个自己,那也是我心里希望的样子。
那双钉了铁掌的靴子是我父亲的,那是一双长统牛皮靴。它的材质有天然的光泽与质感,锃亮、漆黑,沉默。摆放在那里,竟有轩昂的不凡气度,类似于某种男人的品格:伟岸的将军,不朽的战神,抑或心怀天下的英雄豪杰。那个时候,父亲跟那一代的年轻人一样,喜欢一个日本电影明星,他叫高仓健,那一代人,喜欢他,皆因那部叫《追捕》的电影。我想,父亲在穿上那双长统靴的时候一定是有了杜丘的代入感,他时常穿着它,铁掌发出的声音让他萌生了凌驾他人的意志。父亲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刚及一米六零。矮,是他终生的忌讳,逆鳞,不让人碰的。自卑与狂妄,不加掩饰。我相信父亲是一个痛苦的人。他仅穿三十七码的鞋子,然而那靴子最小却只有三十九码,明显大了,前面空出一截。在八十年代中期,一双一百多块钱的靴子,父亲眼睛都不眨地买下了。他把长裤扎进长统靴,那靴子竟没过了他的膝头,快要到达大腿的部位,远远看着,他的下半身,仿佛是从靴子开始的,看上去丑陋而怪异。父亲趾高气扬地穿上它就脱不下来了。那么多的日子,伴着他说着凶狠的话,变形的脸,目眦欲裂,他愤怒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铁掌在水泥地发出的声音,那声音,于我,真像是一场恶梦——他打了母亲。我用双手捂住弟弟的眼睛,缩成一团。
我最后看到那双靴子是很多年后的事情,它被扔在废弃的阁楼里,跟一堆缺腿的桌椅、旧自行车、不再使用的缸和有裂纹的陶罐们呆在一起。那靴子的脚脖子扭得面目前非,像两只畸形的老树根。左边的一只,鞋尖处斜昂着头,没法着地,右边的那只,右侧严重磨损,脚背处折痕太深,快要断了。它们都无法站立,铁掌已锈。这是一双备受摧残的靴子,它承载着父亲太多的乖张、暴戾和喜怒无常。我所能忆起的有关这双靴子的那些岁月,父亲折磨着我们所有的人。
这双靴子仿佛为我找到了一种述叙的调门。写作十五年,关于父亲,这个离我生命最近的人,我却迟迟落不下一个字。起先缘于家丑不可外扬,讳莫如深。毕竟父亲有牢狱的经历。而后,我却又始终没有准备好去面对那个时候的父亲和我自己。一想到,或者一梦到,我都是极力去绕开,拼命往里缩。长期以来,我以为这个往里缩的空间还很大。然而,
年过去了,人世沧桑,几遭起起落落,一生飘零异乡,最终也只落得浮生寄流年,虚掷了光阴。一切外在的,俗世的荣辱、毁誉,于我,皆已是风中之物。而今,我之所以去写它,除了一种佛性的释然之外,我还认为,不论是父亲还是我,在面对他入狱这个事件之时,皆不能以一个丑(即耻辱)字去定义。相反,
岁的父亲和
岁的我,在那个事件中认识了彼此,我们重新建立了一种人世间最宝贵的关系:父女。我最终没有抛弃父亲,我向他伸出了手,并抓紧了他。那件事不再是我们人生的污点和耻辱,而是一次重生的艰辛历程。我想起杜拉斯的《情人》,她写这个小说已进入生命的暮年,而这个她在十六岁就遇到的男人,是她终生难忘的情人,她为什么要捱到古稀之年去写这个让她终生难忘的人?之前,我对此很疑惑,然后现在懂了。她应该找到了一种合适的表达,赋予这个故事在她的生命中无可取代的光与不朽,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时空的距离,需要那种历尽世事沧桑之后仿佛又回到原点,重新对过往的打量,以及日日积累的情绪等待临界喷涌而出的那一刻。现在,这双靴子,这个破败而又衰老的实物,我在心里攥着它,眼前浮现出父亲中风初愈时的那张歪斜的脸,那张写满现世已然走到尽头的哀绝的脸。惶惶然,竟莫名想到大限二字,一阵心惊过后,泪腺犹如受了暴击一般,滂沱不止。
父亲是幼子,备受祖母溺爱。我们家世代农民,每一个人都是要下地耕种的,然而父亲吸血式读书,竟自读到高中,直到那个运动席卷全国时,他才辍的学。他只得背着一个网兜从城里回来,那兜里只装了一个铝饭盒、一个磕了瓷的搪瓷茶缸、一双旧解放鞋和几件换洗衣服。人皆纳罕:这个读书人从学堂回来,竟没有带回一本书。这到底是读了个什么书啊。父亲只是笑了笑。祖母满心欢喜:这小儿子算盘(珠算)打得好,十里八乡的人都赞,还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为他下的血本总算不亏。那个年代,在我们那里,看一个人是不是有文化,第一宗就看算盘打得怎么样;第二宗就是要看这毛笔字了。有这两样,你就有可能摆脱耕种的命运,去生产队当会计、当记工员,最不济,也能去民办小学做个教书先生。他小小身板,没有吃过一天苦,喜欢仰着脸说大话,性格偏激好斗,然而为人却大方爽快,村子里有人家穷急需要钱,父亲只要有,定会倾囊相赠,也不计较人家会不会还。有天姿不错的孩子,他从来不吝赐教,竭力劝说其家长一定要舍得下本钱让他读书。他性子好动,笑得很大声,一幅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他的屌样子。父亲所学,远远不止这两宗。他能写文章,文采不凡,擅于复杂的数学演算,记忆力惊人。他还有一幅迷人的男中音嗓子,能把《草原之夜》这首歌唱得深沉低回,孤独苍凉。
就这么个小小的人,进了生产队当起小会计。指尖的算盘珠子扒得飞快,如同他迅速爬升的命运。第二年年末,因在公社的会议上有了一次惊艳的表现而受到领导的关注。我的父亲,
岁,从容不迫、胸有成竹地报出生产队两年来粮食、蔬菜、牲畜、工时、人力的所有数据,百分比,上升、下跌原因分析,他还补充了个人的相关建议。那种自信,那种踌躇满志,那种台下鸦雀无声的个人秀,父亲,在命运最初的高光时刻,一个牛犊子,尽管青涩,但终归也还是可爱的。紧接着,父亲就进了大队部当会计,做八个生产队的账。他彻底地摆脱了耕种的命运,成了吃公家饭的人。一路的顺风顺水,随后又做了大队队长,村支书,最后,他做到了乡镇建筑公司的总经理。二十年间,他从那个青涩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傲慢、自负、冷酷而又喜怒无常的人。从我记事起,父亲像一个陌生人,这个陌生包括:他对我突如其来的热情。比如,周末他让单位司机去学校接我回家,引起同学围观;再比如,他时常塞给我厚厚的一沓钱,扔下一句“拿着”,就没有了别的言语。我跟父亲几乎没有交流。但我知道,他在关注我。他从来没有漏过关于我的所有重要日子,生日,升学考试,毕业典礼,他知道我在学校的所有荣誉,并与班主任有频繁接触。在一次家长会上,父亲竟然给我所有的任课老师都准备了礼物,会后,还高调地请老师去酒店吃饭、唱
。这些都令我反感,觉得他行事粗鄙,像一个小丑,让我蒙羞。在我的视线外,我能隐约感受到有父亲的身影。父亲对我的重视,我后面还会专门讲到一个事件。
可是,我却能从外面的言论中听到父亲。那是一种,看见我走来就会嘎然而止的声音。残酷的是,我一字不落地听见了,像是被风吹落到地上的声音,人皆散尽,就等着我来捡起。那些话里有诅咒、嘲讽,更多的是看客的泄愤和谩骂。他们嘴里我父亲是一个不得好死的人,迟早要遭到报应,只是时候未到。我很小就是一个心事重重的人了。我听到了很多关于父亲的那些可怕的事:
建筑工地上有人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赔家属五千块钱私了。
所有的建筑项目从来没有招标,那个人垄断了。钢铁厂新区所有的厂房,围墙,包括公路,他想给谁做就给谁做。
听说他是乡镇领导一把手的钱袋子。
前几年新盖的教学楼,墙体都裂开了,垮了一边,至今没人管。连建学校都搞豆腐渣。。。。。。
跟黑道的人搞在一起。听说打伤了外乡一个建筑队的头头,至今人还躺在医院。
然而有一宗八卦应该是真的。父亲在担任村支书的时候,有一次接待市领导,那是父亲第一次接待市级别的领导,所以他特地挑了一套灰格子西装,梳了一个锃亮的大背头,意气风发地带着村干部一行人候在村委会门口,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过来,里面下来四个人,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环顾了一下人群,然后他向父亲身边的书记员伸出了双手。那书记员戴着黑框眼镜,中山装,背着手,他身型挺拔,气质沉稳。人们这么形容我的父亲:他看上去,像一个小痞子。
只有我知道,这种事对我父亲的伤害是致命的。我甚至能想像得到,当时他那张变形的脸。我认为,他后来的种种狂妄,嚣张,都有一种表演的成份。那种扭曲,激发出的恶,往往是毁灭性的。
我后来翻看了父亲案件的所有卷宗,那些触目惊心、恐怖而又不可思议的事情远不是这些风言风语比得了的。然而那个时候,人们对我的态度非常微妙。直到父亲入狱,那种人情冷暖的露骨表现让我在一夜之间长大。无论我在外面听到了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向父亲求证过。我对父亲的无视、鄙薄皆与这些毫无关系。
我恨这个矮个子男人是因为他醉酒之后打我的母亲。直到我慢慢长大,敢用自己的身体去挡,父亲的拳脚落到我的身上时,他就会倏地缩回去。我护住母亲,怒眼圆睁。与父亲凶狠地对视几秒后,他就萎顿下去。
一家人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的日子很少,即使一年中有那么几回,我和弟弟端了饭碗回各自的房间。母亲一个人默默地陪着他,给他添饭,起先他们小声地争吵,继而父亲摔碗,摔椅子,最终他会摔门而去。父亲在家,总有一种奇怪的氛围笼罩着我们,他像一股特别刺耳的岔音,让我们不自在,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他在家从来不笑,他的脸有一股暴戾的力量,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有时我们娘三有说有笑的时候,父亲突然推门而入,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一般,我和弟弟心照不宣,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各自散去。我们从来都没有喊过他爸。“爸”这个字太奇怪了,它需要一个人无条件承认对另一个人有一种先天的情感,我时常盯着这个字看,直盯得它被无限放大,大至虚无,最后陌生得我不认识了。
上初中起我就住校了,那种逃亡窃喜的心理仿佛是,一大片干净明媚的阳光照进来,照亮内心那些已经生病的角角落落。那个家太阴暗了,可怜的母亲,她像一个智者,她深信会有一个崭新的父亲回归。而我在那么长的时间里,认为母亲愚不可及。我读不懂她的爱与慈悲,多年后读到张爱玲的那句话: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瞬间脑海中,母亲这个人一下子对应到位。
父亲经常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直到深夜。电视的蓝光映在他的脸上。门缝里,我偷偷地看着,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有时问自己,忽然就觉得面对这个问题有一种巨大的障碍,像一个黑洞,无从下手,他从来都没有在我和弟弟面前表现出温情,更多的是不满和暴躁,即使我们在学校有不错的表现,他只是不屑:跟我那会比,你们都差远了。很多年前,他的床头曾经有《静静的顿河》、《悲惨世界》这样的小说,而现在则是金庸的《倚天屠龙记》。有一点,我是可以肯定的,父亲他懂得人性的美好,这世间的善与真,他都懂。只是他好像关闭了。
母亲的态度耐人寻味。对我父亲这个人,她从来没有一句恶语。她微笑着,仿佛掌握着绝对的真理,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即使是在父亲四面楚歌的日子,那些汹涌地唱衰他迟早要出大事的日子。父亲被带走的那一天,她像一个先知那样说道,这个时候被抓起来是最好的了,再晚些就反而不妙了。
跟所有人的一样,我们都认为父亲被抓是迟早的事。
那个时候,小城突然刮起了跳舞风,城里,乡镇都开了许多家舞厅,一到晚上,整条街霓虹闪烁,迪斯科的舞曲响起。父亲彻夜不归,在舞厅包场子打牌赌钱,听人说,父亲在外面有了女人。我直接的反应是,这绝对是真的。虽然我没有跟他有真正的交流,但我了解父亲。一涉及到他的相关信息,我就能瞬间判断它的真伪,我深信,父亲太需要情人这东西来坐实他作为当地一个人物所该有的那种匹配。那女人,堂姐指给我看了,是乡政府旁边庆丰餐馆的老板娘,一笑就花枝乱颤的那种女人,她有丰满的臀部和华泽的胖膀子。我原本没想去招惹她。
弟弟突然发了高烧,我只得在深夜去舞厅寻父亲,让他派车把弟弟送进医院。穿过震耳欲聋的舞池,我被一个认识的小哥领着,径直来到那间包厢。踹开门,怒气冲冲地出现在父亲面前。烟雾缭绕的空间,灯光昏暗,几个人在炸金花,桌面下注的大额纸钞扔得狼藉一片。那女人蛇样攀缠在父亲身上。父亲抬头惊愕地看着我。
回家。我只扔出两个字,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谁啊?那女人口吐烟圈。
我,我家姑娘。父亲显得有点惊慌失措。
啊哟,你是红吧。女人的脸微微一变,立马从我父亲身上站起来,上下打量我。
黄江,你给我马上回家。我直呼父亲名讳。
那女人拉扯我,说道,红啊,什么事这么急,你爸这不忙着吗?
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她的脸上。我龇着牙狠狠发出:你给我滚。
父亲一下子震住了。众人见情况不妙,把牌一推。父亲站起身突然大笑起来,他说了一句:果真虎父无犬女啊,不错。然后他把那女人扒拉到一边就往外走。
从那以后,父亲就跟这女人断了。我相信理由只有一个,他已经感受到快要失去我了。从那以后,父亲甚至一度罕见地对我赔着笑脸,我知道,在他心里我很重要。
我之前从来没有设想过父亲真入狱了我会作何反应。
那个时候我在市里读高中,住校。有一天傍晚,一个同学带话,说总机有我的一个电话。是我母亲打来的,她说你父亲被破门而入的警察铐走了。母亲的声音很镇定,她只是告诉我这个消息,别的什么都没有说。放下电话,我真正感受到五雷轰顶,双脚灌铅。我的全部,整个的肉身,意志,我这个人的一个物理存在,全都化为一片虚无。生命仿佛停顿了一下。我才真正感受,父亲是一直融入我生命的那个人。他突然被生生拆走,我就裂开了。本是意料中的事,可当它真正降临的时候,依然是一个晴天霹雳。
原来恨,它倾注的也是一种热情,它炽烈的程度远在爱之上。或者说,它们本来就是同一种情感的两个面。
没有请假,我径自坐车回家。一路上,我回想父亲的过往,林林总总。恨意又占据我全部的身心:他活该。见到母亲之后,我大吃一惊,才几个小时的工夫,母亲憔悴得厉害,脸寡白,唇青紫,看见我,她有一点发抖。我赶紧上前扶住她。弟弟蜷缩在她的身边,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羊羔。我们娘仨拥成一团。这就是一个家没有父亲的样子,这就是一个家就要垮掉的样子。我第一次感觉到,父亲这么重要。现在,他生死未卜,失联,与我们隔着一个未知的世界。恐惧,像一口悬着的深井,时刻害怕有一个小小的石子扔进来打破死寂而荡起狂澜。
我和母亲一夜未睡着。稍稍平复之后,母亲告诉我,前几年一个算命先生跟她说,你父亲需要历一次劫,脱胎换骨之后,他会重新回来的。我的母亲,除了自己的名字,她大字不识。在她的世界里,总有一种奇妙的说法去阐释自己的命运,而最终获得心理的圆满。此时,类似这样的话无疑是一种暗示,我愿意顺着这个意思去相信它。相信一个算命先生。长久的沉默之后,母亲又说,他只有九十几斤,这小身板可要受点罪了,他得多害怕啊。我心里一紧,连忙攥住她的手。我跟母说,如果父亲坐牢了,我们就等,等他回来。母亲嗯了一声,把头靠在我肩上。
那个一直害怕说出口的两个字:坐牢,就这样被我轻易说出了。
岁,我第一次感受到母亲与幼弟对我的依赖,那么重,那么悲凉。我必需要先说出它。我不能被击垮。
仿佛一下子云开雾散。最坏的结果都预料到了,我们稍稍不那么害怕。然而除了接受父亲要坐牢这个结果,我需要面对的是一个更可怕的事实:我是一个罪犯的女儿。像一千根钢针扎到身上,一万只蚂蚁啃咬骨肉。那些看我的目光,那些背着我的窃窃私语。想遁地,想隐身,可是这个世界太亮了,我像被剥光了衣服暴于众人的视野之下,无处躲藏。那些坊间的谣言和议论在耳边嘈杂一片,嗡嗡作响,怎么也甩不掉,甚至会追进梦中。他们的笑声刺进我心里:
被带走的时候,吓得两腿瘫软,尿裤子了。拖着走的。哈哈。
民警在他家院子里挖出来好几十万元。
听说在看守所被吊起来打,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至少判五年。
可怕的是,相比我的尊严和高傲,父亲的处境和命运竟然不是最大的困扰。相比接受“父亲坐牢”和“我是一个罪犯的女儿”这两个事实,后者更让我难以忍受。那些被照见的陌生的自我,那些黑暗的真实面目,此刻都凸显出它本来的样子。我不知道要如何穿越这内心的地狱而抵达澄明,无人可以诉说。
没有一个亲戚来家里安慰。这本是意料中的。我并非是那种小小年纪就有了一幅看透世态的老成模样。三天过去了,实在是因为父亲那边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息传出来,而谣言四起,我们的心都悬着,哪里有心思去计较人情的冷暖。然而,却有这么一个人撞进来。
一个挺促狭的场面。在村口街道菜市场,几个人见我走来纷纷散去,人群中有我堂婶,她假装没有看见我,想借机混在人群中溜掉。我的堂兄没少拿我父亲下面工程队的活去做,平日巴结我母亲如同亲娘一般。可我径直就站在堂婶面前了。
啊哟红啊,买菜呢。她讪讪地。我嗯了一声,说了一句婶娘好。我直视着她,那句“民警在他家院子里挖出好几十万”的屁话就是她说的。
那个,我昨儿去庙里烧香了,求菩萨保佑你爸平安呢。出这样的事,我也是挺同情你们家的……
我爸这个人最怕死了,一挨打什么都招,说不定,堂兄跟他有点不干净都会被供出来的,所以……
她的脸瞬间变了,那是一种恐惧。嘴里依然絮叨,骂骂咧咧,什么自己死就算了还拉侄儿做垫背,死矮子,活该遭报应,一边骂一边落荒而逃。我站在那里,满街的人来来往往,夹着嘈杂与风声,眼前仿佛都混沌起来,只有影子在晃动,最后只觉得人只剩下我一个了,大日头地下,阳光是冷的。她这样的人,我是不会去计较的。只是,我那么难过。
我只得返校。班长李伟超已经替我在老师那里请假了。一连几天,我成了一个魂不守舍的人。坐着出神,同学从后面轻轻的拍背能把我吓到惊慌失措。先前就打听到看守所的位置,坐几路车,我决定中午放学去探一探。
看守所很远,在郊区的一个山脚下,旁边有一个磁带厂,从学校过去要转一趟车。下了车,往里,是居民的棚户区,有一条长长的脏巷子直通磁带厂门口,往左,就是看守所大门,几棵高大的悬铃木在天空环拱相抱,落叶纷纷,地上打着卷的枯叶被风吹得不停翻滚。大门的岗亭有一个小小的窗口,十二月,天已经很凉了,一个红色的热水瓶正挡着窗口,里面有人走动,看不真切。我的父亲失踪一周了,他就关在我眼前的这个四面都是围墙的建筑里。
近在咫尺,我就这样离开吗?如果我此刻离开,那么我就会把同样的难题推给下一次。我不能等到下一次了,我必须正面接受父亲已被关进看守所这一事实。在过去十六年的生命里,耻辱、颜面扫地,难以启齿,举足不前的犹疑,同时又被一种力量驱使的压迫感,在那几分钟里,我全都感受到了。那是一秒接着另一秒的煎熬。
探出头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警员,锁着眉头,脸有的愠色。他问我什么事,连问两遍,我说不出话,只是泪水涟涟地看着他。这光景,他大概也猜出大半,问我是什么人关在里面。我回答说是父亲。他拿出一张探视登记表,我依次填上日期,探访人,人物关系,家庭住址等相关信息。他拿着表,看了看我说,判决前是不能见面的。我小心翼翼地问他,能否转交给我父亲一百块钱。他说这个可以。我环顾了四周,说了句稍等,就跑开了。我一路小跑到附近的一家小卖部,买了两盒精装红塔山香烟送过来。啊,我只是衷心地拜托这个人能把钱如实转给我父亲,看在这两包香烟的诚意上,千万不要做出不好的事情来。千万。我流着眼泪。那人推了一推,在我的坚持下收了。他忽然松开眉头,吞吞吐吐地说,周日你来吧,带上两桶黄油漆过来,你或许能见到你父亲了。周日,也就是四天后,我就可以见到消失了十一天的父亲。
我轻盈得像一阵风,几乎是一路飘着回学校的。
母亲把鸡汤放进保温瓶让我带上,天冷了,换洗的秋衣秋裤,外套,毛衣,我都打包在一个大大的牛仔包里,准备了五百块钱。一大早,我跟母亲就坐车去市里买好油漆,然后叫上一辆电动三轮车,径直赶往看守所。一路上,我跟母亲都没有说话。十一天,家里没有父亲这个人十一天了。真要见面,我会说什么呢?我跟父亲向来是没有交流的,甚至是陌生的,这样的见面,我如何面对?还是那个脸有愠色的警察出来了,他首先就叫人过来把油漆抬走。我急切地望着他,等来的却是一句:今天见不了,要干活。铁青的脸,没有任何解释。我气得正要上前理论,被母亲拦住。那人从抽屉拿出一个牛皮信封说,这是你父亲给你写的信。我一把抢过,眼泪又出来了。那警察看我这个样子,顿时语气缓和了不少,许是对自己失信的补偿,当即许诺道,东西放这里吧,会转交的,不会丢失。
这是父亲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一封长长的信。
父亲显然是得知我去探过之后才给我写的信。信中详细地写了我出生的那一刻,
1974
日的深夜。那一天,他成为了一个父亲。信的内容让我惊讶,只字未提案子,以及看守所的生活和他此刻的心情。写了四张纸,圆珠笔写的,力透纸背,仿佛是一笔一划刻上去的。我能感受到他要对我说的还有很多,只是眼下,我急切想要知道的相关信息,一个字也没有。信中没有提及母亲和弟弟,只是对我一个人说的。
这几乎是一封无用的信,没有暗示我们应该怎么做。太匪夷所思了。
我读到第二遍、第三遍才略略看懂其中滋味。在我出生之前,母亲掉了一胎。眼看着我一天天大了起来,就要落地,父亲应该是紧张和满怀期待的吧。他写到,那天晚上八点,母亲就开始阵痛,天已黑透,他急着去请接生婆,谁知村里的老接生婆病了,动不了。父亲要走十几里路去另一个村请一位经验丰富的接生婆,跟小舅两个人去的。“满天星繁,手电筒昏黄的光圈摇晃着脚下的路。”父亲竟写出这样的句子。他一路小跑,经过成片的稻田和几个小山岗,把小舅远远甩在身后。抄近路趟过一条河,那时正要入夏,河水还没有涨起来。入夜,水已经很凉了,他把鞋提在手上涉水过河。起先没过大腿,最深处齐腰,不到半小时就赶到了。父亲回忆这段往事,不吝笔墨,甚至提到赶到接生婆家时,喘作一团。我细细读着,忽然觉得身体里有一根肋骨被轻轻地牵动了一下,隐隐作痛,仿佛是唤醒了一种被封印的记忆。
母亲难产,我是脚先出来的,其间还有一只脚卡住了,折腾了很久。最终,我在半夜十一点四十分落了地,洪亮的啼哭沐着血浆被一双手托了出来,那是一团蠕动的活着的血肉。父亲说,那一刻他痛哭流涕。我特别注意到他用了“活着”这两个字,可以想见,产房外,他分分秒秒的煎熬,以及最后暴出泄洪般地痛哭。
在信的结尾,父亲让我送两套金庸的小说过来,说阅读能让他平静。
我承认这封信打动了我,但并非是这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陌生的深情。而是,父女这种显性的关系,其诞生的过程有一种百转千回的私密性,它定义了我是一个人的女儿、他是一个人的父亲这一轨迹。这封信潜意识里似乎还藏有一种隐隐的恐惧,这个恐惧不是因为要面对坐牢的审判,而是,他害怕——彻底失去我。没错,是这个意思。十一天,父亲经历了什么,我一无所知,但从这封信来分析,他似乎并没有把会不会坐牢这件事看得那么重,或者说,父亲对自己的案子已有了判断。我极力地想读出弦外之音,然而还是一筹莫展。
一放学,我的脚就鬼使神差不听使唤,径直往看守所跑。来来回回好几趟,我依然没有见着父亲,但跟岗亭那愠着脸的警员混熟了。他拿到我送来的金庸小说,把书翻得哗哗响,还往下抖了抖,这是想看我有没有在书里夹带纸条。判决前,父亲跟我通信的内容全部都要过审,一旦涉及案情皆要扣留没收。终于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本周日上午,父亲跟其它羁押的犯人一起去对面江北农场劳动,一大早从江边码头坐轮渡过去。那门卫还提醒了一句:你最好在七点半之前赶到码头哦。
我竟毫无察觉已缺了三个下午的课。
一夜没睡踏实,翻来覆去漏了风,被子是冷的。起床看着窗外,下雪了,纷纷扬扬,如诉如泣。天还未大亮,雪光把天地映成黛青色,路上有行人了,听得见有人咳嗽。我顾不上吃早餐,穿上厚厚的棉服,用围巾把头和脸包住,拿了把雨伞,匆匆往码头赶。
大雪如席,雪花像是有一双巨手往头顶的雨伞抛洒,扑扑作响。公汽到站还要步行二十分钟才能到码头,我已走得一身细汗。七点二十,我到了码头,江天一色,雪落在江面上,来不及化,形成一大片稠稠的絮垫子。江对面的散花洲隐在薄雾中,父亲要去那里的农场劳动。岸边泊着一排挖沙船,乌篷里,没有灯光,看不到人影。一艘掉了漆的蓝白色旧渡轮停在那里,它没有篷,是敞式的,两边扶手的漆全掉了,露出黑色的氧化铁,雪落满舱,它泊在风雪中飘摇,底下的水一荡一荡,它就一晃一晃。一个中年男人缩头缩脑地在船头完成匆忙的洗漱。一会儿,驾驶室的收音机打开了,我听见在播报早间新闻。
陆续有人往码头来,人们在大雪中边走边吃着手中热气腾腾的早餐。七点四十分,七八个警察持枪押着二十多个犯人往这边走,我远远看见了一个矮小的身影,踉踉跄跄。
天未见,待到人群走到跟前,我大吃一惊。
父亲的头被剃成极短的板寸,仅比光头多一层发晕而已,他的脸发青,明显浮肿,眼睑处有鼓鼓的眼袋,眼神黯淡无神。穿着一套深蓝色囚服,行动迟缓,垂着无力的手,脚底仿佛有千斤重。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他看上去苍老得像一截枯木,似乎已放弃了自己,麻木,任人宰割,灵魂已死。他被彻底击垮了。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如外面传言的那样挨过毒打。此刻,他俨然是一个真正的罪犯。一个只剩下皮囊的罪犯。
太可怕了,这是一个死去的父亲。我从未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我还没有完全接受父亲入狱坐牢的事实,他就直接跳进了死亡的画面。太突然了,强烈的悲痛攫住我,我失声痛哭。突然间意识到,所有的,所有的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的所谓尊严和面子,罪犯的女儿,这些都不重要了。此刻,我唯一需要的,是一个活着的父亲回来。
我想起了那封信,那封信如同溺水之人向水面伸出的一只手。我不能远远地看着人群从我身边走过,我径直追上去冲到他面前。可是,我从未叫过爸爸,叫不出口,这个字卡在喉管里,迟迟喊不出来,情急中我脱口而出——黄江。
父亲回过头来看见我了。他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们对视,天地万物静止无声,时间也瞬间停摆。我看见两行长泪从他眼眶中涌出,槁木般的面庞如同被唤醒了一般活了过来,他的瞳仁注入了一丝光亮。警察过来推搡他,他只得往前走,却又频频回头,拿袖口拭泪。我只得大声喊:黄江,加油,我们等你回来。
上船了,渡轮发出长长的呜鸣。大雪纷飞,父亲看着岸上的我,他直直地站着,没有说一句话。我对他做着加油的手势。这艘破败的渡轮,多么像父亲此刻的命运,眨眼就驶进水中央了。中年,雪落满舱,风雨飘摇。尽显下半世的光景来。我已然坐在了那艘船上,去跟他共这相同的命运。如果这一切能够换回一个全新的你和我,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们彼此拯救。我放出的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我们还在。父亲准确地收到了。
回到学校,班长把我拉在一边,他告诉我,你父亲入狱的事全年级的同学都知道了,如果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不好的话,你可千万不要冲动做出过激的行为。于我,这原本是一个天大的禁忌,一碰就会炸毛的话题,我是一个多清高多要脸面的人啊。然而我竟释然了,我已然接受自己是一个罪犯的女儿。我笑着对班长说,放心吧,我不会的。我的同学,至始至终,高中三年,没有一个人在我面前提过这件事。连背后的窃窃私语也没有,即使是平日常有龃龉的赵晓静同学。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律师告诉我,这个案子父亲是从犯,主要罪行是行贿、受贿及以权谋私,还有一宗是涉嫌不正当竞争,转包工程。我问他最终的结果会如何,他笑而不语。我忽然觉得法律太有意思了,默念着这几宗罪,只觉得陌生,完全没有切肤感。为什么法律认定的罪行跟我的不一样呢?父亲难道不是因为打了母亲、在外面找女人、聚众赌钱,唆使他人打架这样的事入狱的吗?他性格跋扈,专横,肆意践踏他人尊严,当众掴人耳光,为一点小事端人饭碗,没钓到鱼就毁人鱼塘,睚眦必报,跑到我学校做出的种种丢脸的暴发户行径
......
他应该是因为这些事入狱才对啊。可是,律师跟我说的这几宗罪,我仔细比照了一下,觉得比我认知的那些琐碎要严重得多,光是字面上,那些就透着一股条款的威严感。
隐隐地担忧。
再见到父亲是开庭的时候了。将近年关,与上次匆匆一别已有两个月,我多次在看守所传递生活用品,也夹带给他鼓劲的纸条。他的头发长成直竖的硬茬桩,看上去精神了很多。因是从犯,所以庭审的内容是关乎另一个人的案子。审判庭很像一个舞台,背景是酒红色金丝绒垂幕,像是在演话剧,父亲一上台就看见我们了,即使只是淡淡一瞥。我跟母亲并排坐着,我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面对每一项指控,父亲的供诉条理很清晰,陈述事情原委。他的语调平缓,气息从容。他没有丝毫辩解,大体是认罪的,只有两处金额上有出入。法官是一位女性,她的声音尖细,显得咄咄逼人,她两次打断父亲的陈词。但父亲在那两处表现得斩金截铁,没有一丝妥协。他要求主犯当场对质,连说了三遍。主犯不在场,接下来要审另一个从犯,最终似乎也没有得出一个结果。
我不知道如果底下没有坐着我和母亲,父亲在台上的表现会不会有所不同。结束了,我们在门口等他出来,快要走到跟前的时候,父亲的头是低着的,他在我们面前站定,依然没有抬头,几秒钟后,我分明听见他清晰地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我知道是说给母亲的。母亲的手开始抖起来,这是黄江第一次跟她说这样的话吧。他径直出了门,两个警察跟在他的身后,阳光像突然被掀开的帘子那样无蔽地洒在他身上,他的腰挺得很直,脚步稳健。都结束了。父亲看上去能坦然面对最终的结果。
等待判决书的日子是漫长的。然而家里的气氛似乎轻松了许多。我的母亲,在她的世界里,最终的解释是,她所受的业,终于得来了福报,她等到了那个属于她的良人。俗语的『浪子回头』皆可以由业报和果因来阐释。我看着她,三十八岁的母亲,她不识字,长着一张略带苦相的刮骨脸,寡白,几乎没有眉毛,但有一双清亮的大眼睛,微微往里抠,她看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都亏欠了她,我想,这也许是父亲对她不耐烦的原因。我忽然觉得她的世界很美好,有一种静穆的宗教感,一切的解释都是安慰与慈悲。我们安静地等待一个全新的父亲归来。
眺望星空,澄澈的夜,天空像倒悬的大海铺在屋顶。新年的礼炮响起了,这是父亲第一次不在家里过年。在祈祷的钟声里,我们不念过往,也不畏惧未来。
我又收到父亲写给我的一封信。鼓胀的信封里是厚厚的一沓,似有一万句话在等着我。
应该算是两封信。第一封,父亲为我展现了不为人知的过往。在他春风得意进了大队部当会计的第三年,就被暗示要求做假账。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踌躇满志,充满理想的年轻人。清高、自负,眼高于顶,自然不屑做假。然后入党的事就此一拖再拖,他也由主会计变成一个小小的助理。喜欢的姑娘突然跟另一个人好了。父亲说,如果跌入谷底的人随时都有机会重新登上高处,而代价就是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时间一久,极少有人能够抗得住。而在外人看来,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是你的本事,是你混得开。全世界的人都这么看,没有例外。最后,你发现,你对抗的不是那个让你做假的人,而是这庞大的致密的世俗道德价值体系。他写道,即使是像约翰
克里斯朵夫那样的人最终也放弃了反抗精神,变成了一个彻底的俗人。
这是一封很深刻的信。尽管我不认可他对这个世界的描述与定义。对于十六岁的我来说,父亲的真正意图像是在为自己辩白,然而更多的是,他想让我了解他这个人,他的人生是在什么地方开始拐的弯。我还感知到,父亲把我当成了一个可以真正倾诉的朋友。所涉之事如此私密,正如他所说,如果像一个异类那样活着,你就会被这个世界所抛弃。
他举了一个例子,祖母开始冷言冷语,觉得家里的希望因为他的不懂变通全都化成了泡影。终日唠叨不停,指着痛处戳,埋怨自己命苦,一生辛劳付之东流,闹着要喝药上吊。
也许我低估了亲人冷语的伤害程度。我读出在父亲辩白的语境里,有一种自我安慰的正当性。当他选择做假的那一天起,接踵而来的人生把他重新送到了高处。过了那一道坎,崩塌的世界在废墟中重建。父亲在信中写道,最后悔的事情是,他在高处的时候本可以终止这一切,调转当初射出的错误箭头,回归他最初的理想世界。然而,一切都已是深渊中了,无法回头。他类比道,就像岳不群(金庸小说《笑傲江湖》的大反派)贪恋辟邪剑谱,越走越远,永远也回不去了。
也许,让坐牢终止这一切,重新为人生洗牌,才是最好的安排了。父亲在信中还花了大量的笔墨写了自己的几桩功绩,那也仅仅只是强颜对我暗示:你父亲这个人并非一无是处。我莞尔一笑。信里,辩白是真的,然而忏悔也是真的。黄江,一切都不晚,你可以回归最初的那个少年,意气风发,纯净而美好地活着。
在此之前,我以为父亲之所以能振作起来是因为我们没有放弃他。我们彼此给了对方机会。在我读到这封信之前,我甚至以为,是我拯救了父亲。这封信中提到一个叫李运强的人,就是这个因抢劫杀人而判了死缓的人才是他人生中拨雾见月的重要人物。李运强与父亲年纪相仿,他们在看守所一起度过了五个月的时光。
父亲在信中讲到这个对『活着』充满渴求的人,那种震撼的力量让人不得不珍视拥有的生命本身。因为是死囚,犯人们要轮流看守他,以防他自虐、自残、自杀。就在这个时候,槁木死灰、行尸走肉般的父亲与这样一个人相遇了。
你睡吧,我才不会自残呢。我一定会在25年之后出狱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父亲注视着这个人,从死缓到无期,再到有期25年,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跨过一个小小的沟坎。要知道,这一轨迹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还要有坚定的信念,25年,时光的灰也会让人的心灵蒙尘,太漫长了,漫长到足以冲淡最执着的初心。这世上真的有饮冰十年难凉热血的人?父亲觉得这个人太独特了,他的精神世界独立于俗世之外,这正是他最欣赏的。在那样的地狱生涯里,他活得像一团火。于是主动提出由他一个人来看守他,每天晚上跟他讲两个小时的金庸小说,他反问父亲,为什么鸠摩智要在武功尽失、走火入魔的时候才去大彻大悟?他的问题很像自己的处境,但父亲给他的解释是,一切恶的极致都预示着善。这个解释太玄乎李运强听不懂,他作了这样一番理解:武功全没了,他也没法再作恶了吧,这个时候选择做一个好人不就洗白了过去的人生吗?父亲无奈地笑笑,但又承认他讲得其实很有道理。
读到这里,我会心一笑,你们在看守所的日子也没有外界传闻的那样不堪吧。我父亲这个人,至今没有一个朋友,他唯一的朋友居然是在看守所里结识的。正是这个朋友,让父亲走出了绝望。
他有专业的汽车修理技术,能画机械图纸,干活卖力,寻找一切机会立功减刑。父亲跟他讲了自己的案子,他不屑地说,就你犯的那点事,至于吓成这样?也许两个人的命运对比太强烈了,所以父亲开始珍视自己的人生和他身边的人?父亲知道李运强的心病是他妻儿自他入狱至判死缓,一年多时间从未来探视。
而我,在父亲进看守所的第七天就去探视了。父亲把这个消息分享给了李运强,所以才有了他写给我的第一封信,恰到好处地煽情,我果然被打动了。
在信的最后,父亲有一个请求,他希望我去看望李运强的家人,给他们带去他的消息。说他一定会回来的。
我按照信上的地址,一个人坐了四小时的车找到了郊外的那个村庄。
村口的一位少妇指着旁边的一块稻田跟我说,看那儿,李运强的老婆在田里干活呢。我提着几斤水果,连忙走到稻田边,看见一中年女人埋头整理田上的沟垄。已是正午,我又冷又饿。上前打招呼。
李婶婶好。李运强叔叔托我来看望你。
谁?那妇人猛地抬头。深深的抬头纹爬满她干瘦的额头。
李运强叔叔。
他死了。妇人丢下这句话继续着手上的活。
李叔叔让我来告诉
......
我说了,他死了,别来烦我。你是谁啊,走开走开,别耽误我干活。她冲我瞪圆了眼睛,一幅极度厌烦的表情,然后她又对我摆了摆手示意我赶快滚,仿佛我是一个令人讨厌的臭虫似的。
我连李运强的家门都没能跨进。一路上,我想了很久,我恨过父亲,那么李运强的妻儿更恨这个杀人犯似乎是可以理解的。有一种说法是,对于某一种人,唯有死才能解救了那一家人。
我不能对此评判什么。我既不能低估曾经的李运强给家人造成灾难的程度,又不能因为父亲过度地褒扬他对重生的执着与热情。我只能遗憾。
在一次探视中,我把这事的经过与结果写成纸条传给了父亲。父亲没有任何回复,他一定非常难过。
判决书总算下来了,判一缓二。一个月后,父亲回来了。很多村民围观,父亲没有躲避任何人的目光,他微笑着,谦逊地与人打着招呼,得体,有礼,我知道,他已经跃过了一种心理的瓶颈,打通了精神上的任督二脉。他摊平了一切的过往,任踩任嘲,他只是微笑。
两年之后,父亲成了一名炉前工。
清早起床扫马路,给隔壁寡居的王奶奶家担满一缸水。长期坚持,从未间断。我们那个地方的人,从来就不会把一个人看死,人们笃信浪子回头的福报。
李运强后来从看守所转去了监狱,父亲经常去看望他,直到他出狱。30年,我回想那个大雪纷飞的清晨,江面上的渡轮雪落满舱。我在那里见到了濒死的父亲。那一刻,很本能地,我需要的仅仅是一个活着的人。这是触底的生命线。没有经过最绝望的时刻,也许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意的是什么。30年,李运强没有等来他妻儿的回头,他抱憾而死。在他人悲壮而又凄凉的人生里,我和父亲照见了彼此,读懂了人生的珍贵。他常跟我说,其实在欧阳克死的时候,欧阳锋也死了,是杨过让他重新活了过来。啊,杨过,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间小天使呢?那些在我们的生命中,给予我们新的生机和希望的人,那些让我们战胜绝望、不再害怕黑夜与寒冷,活成了别人心中一枚银亮灯盏般的人,他们都是人间天使。即使看清了生活的全部真相,即使是一路的荆棘与荒凉,人生依然值得付出所有的热情与爱。
——此文原发《中国作家》
2020年第10期
作者简介
塞壬:原名黄红艳,1974年出生于湖北,现居东莞长安。已出版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匿名者》和《奔跑者》三部。
2004年开始散文写作,两度获《人民文学》年度散文奖;获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具潜力新人奖”、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第六届、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提名奖。
萤火虫的故事
在作家群体里混上这些年,不是我的本意。
我考中学时的语文成绩很烂,不过初一那年就自学到初三数学,翻破了好几本苏联版的趣味数学书。“文革”后全国恢复大学招生考试前,我一天一本,砍瓜切菜一般,靠自学干掉了全部高中课程,而且进考场几乎拿了个满分(当时文理两科采用同一种数学试卷)—闲得无聊,又把仅有的一道理科生必答题也轻松拿下,大有一种逞能炫技的轻狂。
我毫不怀疑自己未来的科学生涯。就像一些朋友那样,一直怀抱工程师或发明家之梦,甚至曾为中国的卫星上天懊丧不已—这样的好事,怎么就让别人抢在先?
黑板报、油印报、快板词、小演唱、地方戏……卷入这些底层语文活动,纯粹是因为自己在“文革”中被抛入乡村,眼睁睁看着全国大学统统关闭,数理化知识一无所用。这种情况下,文学是命运对我的抚慰,也是留给我意外的谋生手段—至少能在县文化馆培训班里混个三进两出,吃几顿油水稍多的饭。可惜我底子太差,成天挠头抓腮,好容易才在一位同学那里明白“论点”与“论据”是怎么回事,在一位乡村教师那里明白词组的“偏正”关系如何不同于“联合”关系。如果没有民间流传的那些“黑书”,我也不可能如梦初醒,知道世界上还有契诃夫和海明威,还有托尔斯泰和雨果,还有那些有趣的文学啊文学,可陪伴我度过油灯下的乡村长夜。
2001年,韩少功重回当年湖南省汩罗县天井公社的知青点,这里距他现在每年都会住上半年时光的八景乡二十多公里。(韩少功/供图)
后来我终于有机会进入大学,在校园里连获全国奖项的成功来得猝不及防。现在看来,那些写作确属营养不良。在眼下写作新人中闭上双眼随便拎出一两个,大概都可比当年的我写得更松弛、更活泼、更圆熟。问题是当时很少有人去写,留下了一个空荡荡的文坛。国人们大多还心有余悸,还习惯于集体噤声,习惯于文学里的恭顺媚权,习惯于小说里的男女都不恋爱、老百姓都不喊累、老财主总是在放火下毒、各条战线永远是“一路欢歌一路笑”……那时节文学其实不需要太多的才华。一个孩子只要冒失一点,指出皇帝没穿衣服,便可成为惊天动地的社会意见领袖。同情就是文学,诚实就是文学,勇敢就是文学。宋代陆放翁说“功夫在诗外”,其实文学在那时所获得的社会承认和历史定位,原因也肯定在文学之外—就像特定棋局可使一个小卒胜过车马炮。
解冻和复苏的“新时期文学”,在某种程度上很像五四新文化大潮时隔多年后的重续,也是欧洲启蒙主义运动在东土的延时补课,慢了一两拍而已。双方情况并不太一样:欧洲人的主要针对点是神权加贵族,中国人的主要针对点是官权加宗法;欧洲人有域外殖民的补损工具,中国人却有民族危亡的雪上加霜……但社会转型的大震荡和大痛感似曾相识,要自由、要平等、要科学、要民富国强的心态大面积重合,足以使西方老师们那里几乎每个标点符号,都很对中国学子的胃口。毫无疑问,那是一个全球性的“大时代”—从欧洲17世纪到中国20世纪(史称“启蒙时代”),人们以“现代化”为目标的社会变革大破大立,翻天覆地,不是延伸和完善既有知识“范式”(科学史家T.S.Kuhn语),而是创建全新知识范式,因此释放出超常的文化能量,包括重新定义文学,重新定义生活。李鸿章所说“三千余年一大变局”当然就是这个意思。历史上,也许除了公元前古印度、古中东、古中国、古希腊等地几乎不约而同的文明大爆炸(史称“轴心时代”),还鲜有哪个时代表现出如此精神跨度,能“大”到如此程度。
韩少功在乡间
不过,“轴心”和“启蒙”都可遇难求,大时代并非历史常态,并非一个永无终期的节日。一旦社会改造动力减弱,一旦世界前景蓝图的清晰度重新降低,一旦技术革新、思想发明、经济发展、社会演变、民意要求等因缘条件缺三少四,还缺乏新的足够积累,沉闷而漫长的“小时代”也许就悄悄逼近了——前不久一部国产电影正是这样自我指认的。在很多人看来,既然金钱已君临天下,大局已定,大势难违,眼下也就只能干干这些了:言情,僵尸,武侠,宫斗,奇幻,小清新,下半身,机甲斗士……还有“坏孩子”的流行人格形象。昔日空荡荡的文坛早已变得拥挤不堪,但仔细品一品,其中很多时尚文字无非是提供一些高配型的低龄游戏和文化玩具,以一种个人主义写作策略,让受众在心智上无须长大,可以永远拒绝长大,进入既幸福又无奈的自我催眠,远离那些“思想”和“价值观”的沉重字眼。大奸小萌,或小奸大萌,再勾兑一点忧伤感,作为小资们最为严肃也最为现实的表达,作为他们的华丽理想,闪过了经典库藏中常见的较真和追问,正营销一种抽离社会与历史的个人存在方案—这种方案意味着,好日子里总是有钱花,但不必问钱来自哪里,也不必问哪些人因此没钱花。中产阶级的都市家庭,通常为这种胜利大“抽离”提供支付保障,也提供广阔的受众需求空间。
文学还能做什么?文学还应该做什么?一位朋友告诉我,“诗人”眼下已成为骂人的字眼:“你全家都是诗人!”这说法不无夸张,玩笑中却也透出了几分冷冷的现实。在太多文字产品倾销中,诗性的光辉,灵魂的光辉,正日渐微弱黯淡甚至经常成为票房和点击率的毒药。
坦白地说,一个人生命有限,不一定遇上大时代。同样坦白地说,“大时代”也许从来都是从“小时代”里孕育而来,两者其实很难分割。抱怨自己生不逢时,不过是懒汉们最标准和最空洞的套话。文学并不是专为节日和盛典准备的,文学在很多时候更需要忍耐,需要持守,需要旁若无人,需要烦琐甚至乏味的一针一线。哪怕下一轮伟大节日还在远方,哪怕物质化和利益化的“小时代”闹腾正在现实中咄咄逼人,哪怕我一直抱以敬意的作家正沦为落伍的手艺人或孤独的守灵人……那又怎么样?
我想起多年前自己在乡村看到的一幕:当太阳还隐伏在地平线以下,萤火虫也能发光,划出一道道忽明忽暗的弧线,其微光正因为黑暗而分外明亮,引导人们温暖的回忆和向往。
当不了太阳的人,当一只萤火虫也许恰逢其时。
换句话说,本身发不出太多光和热的家伙,趁新一轮太阳还未东升的这个大好时机,做一些点点滴滴岂不是躬逢其幸?
这样也很好。
(《人生忽然》韩少功/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21年10月版)
胡竹峰:击缶歌
天气晴好,不冷不热,树叶浓密,揉碎阳光,一点一点细细洒下,微风吹过,地上若有流金。鼻底有炒货的味道,板栗、花生、瓜子炒熟的清香交融在一起。老房子残损如旧画,青砖白墙绿苔又似乎是梦。黑白色的梦,斑斑驳驳,一个又一个片段,不成记忆。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三十余年如一梦,四十余年如一梦,八十余年如一梦。张恨水有小说《八十一梦》,借梦写世事,多年前在乡下读过。多年前读过的还有《红楼梦》《青楼梦》《玉楼梦》,一梦复一梦,虚虚实实。
小心翼翼嗑着南瓜子,听戏。演的是三国故事。锣鼓咚锵,墨玉碎作金石之声,阳光从云层冲决而出。听着听着,恍惚间成了舞台上一人,是老生,九州皆在眼下,侯门深似海。长亭外,草木深深。想起陈与义《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戏曲也是三更渔唱,得农闲之香。瓜子、板栗、花生炒熟的气息,磨粉、蒸糕、点豆腐的气息是农闲之香。深植于日常烟火人生的,不过是一边柴米油盐酱醋茶,一边吹拉弹唱诗书画。
阅世一深,感悟也多了,风动窗竹的少年光景心心系念,挥之不去。越来越惦记野泉深涧、芒花山风的时光。记得一枚闲章,印文真是绝妙好辞:
我是个村郎,只合守篷窗、茅屋、梅花帐。
岁月倥偬,篷窗、茅屋、梅花帐像云彩一样飘逝而去,好在戏里有采采流水,有蓬蓬远春,有大道多崎,有平淡如水。旧时王谢堂前的燕子,停驻在寻常人家的房梁,怀揣依恋,藏着心绪,萦回传奇。
少年心性跳脱,喜欢那一幕幕跌宕一幕幕起伏。现今慢慢体会出戏如人生,别有洞天。管弦丝竹锣鼓,张灯结彩,暖暖的,最热闹最怀旧。戏之美,从来享受。时代变了,然芳草多绿,芳草多愁,心扉一遍遍洒下旧戏词,也算是清福。
旧古典的气韵与笔墨纸砚的清香渐渐稀薄,乡野间零零碎碎的片言只语,一不留心被风吹散了,幸有戏台陈年岁月的传奇慰情。人间万事消磨了还有个寄托,无忧无虑。
戏之色、戏之音,是古中国霜笼月罩的山水气韵。在遥远的旷野、陌生的街道、苍旧的戏楼中一次次走进戏之美。
听戏归来,满天星斗,《鸿门宴》《苏武牧羊》《文姬归汉》《水淹七军》《薛仁贵征东》《薛刚反唐》《杨家将》,一曲曲传奇是往昔的注脚、旧日的底色。月落乌啼时分有些寂寥,风雨如晦或者天朗气清,枯坐鸡声茅店,也或者得享锦衣玉食。阶前冷霜满天,人生已处秋景,忽有所悟,心中一怔,生出戏里的况味,生出戏里的气韵。一时解脱又爽然若失。
山风徐徐吹过耳畔,夜色笼罩大地,时光抹去所有悲欣恩仇。山河入梦,古事入梦。我等匆匆过客,岸边此生此世此情此景亦不过被命运之线牵扯而出,或者木然或者欣然。人生如梦,人生也如戏。
《击缶歌》(胡竹峰著,安徽文艺出版社2020年7月出版)之缶,指的是瓦器,古人用来盛酒浆。《说文解字》上说,秦人以缶为乐器,“鼓之以节歌”。古代民间多好叩盆拊瓴,相和而歌,怡然自得。农人春耕夏种,秋收冬藏,息于瓴缶之乐。一剑长歌坐榕荫,三杯击缶生豪气。
遥想当年,一些身着兽皮的先民,围坐篝火堆,一边断削树枝竹竿,一边唱着《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宍。断竹,续竹,飞土,逐宍。”
太阳在山与山之间来来往往,从东头到西头。一众先民也在林下来来往往,挽弓搭箭走进山林。归来后,卸下刚捕杀的野物,不顾一身腥气,重新燃起将熄未熄的篝火,切开那野物投入火堆,不多时,香气四溢。老老少少越发意气风发,再一次齐声高唱《弹歌》。
最初的戏词在部落之间传唱,族人们一次次尽欢而散。时间往下,胡笳长笛伴随着击缶之歌在历史上空经久不息。
岁月码头上,兵法险诈,黑箱内幕一场场。击缶之歌,到底太柔太轻,常常被金戈铁马淹没了,慢慢离我们越来越远,时间遥远,空间也远。但好在击缶之歌不绝,在兵马退去后,一次又一次响起。
吴昌硕的画,有这样的题识:
“有花复酌酒,聊胜饥看天。扣缶歌呜呜,一醉倚壁眠。酒醒起写图,图成自家看。闭门空相对,空堂如深山。”
贫寒岁月里,扣缶歌呜呜。自得酒意自得醉意,宣纸上百花盛开、林木妖娆、瓜果飘香。一回回听戏的时候,心境也近似吴昌硕。恍惚里,辽远而深邃的击缶之歌一下子可望可即可触可摸。礼乐盛世的风景,跃然眼前:
“五更三点望晓星,文武百官上朝廷。东华龙门文官走,西华龙门武将行。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
这是纯洁浩荡的清平世界,也是幽深凉意的清风明月与美轮美奂的古代中国。
戏文如水。多少回,夜幕垂下,多少回,街巷假寐,只有远山薄雾如细水长流,咿咿呀呀的唱腔在夜空里明灭幽暗透亮,像是风雨苍黄的旧日河山。
春暖花开,那戏听来是一枝牵引着春风的梅花。
夏天的时候,戏词仿佛一个沾着阳光和露水的枇杷。
秋风起,稻谷黄,坚实朴素的男欢女爱越发丰腴肥实。
冬日看戏,一折折曲子仿佛剥开的橘瓣,又甜又香。
世人常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其实人生漫长荒凉,不全是这样。戏里时光一瞬而已,现实的一辈子好几十年甚至百来年。那些爱恨情仇是非成败,淹没在时间的茫茫烟水里,成了戏文成了传奇成了梦呓。
读一本书,看一台戏,可喜处欣然忘忧,即便无味也不会嫌憎,取其一时快意就好。古人感慨:“堪嗟击缶千秋壮,莫道挥毫两鬓星。”清人孙枝蔚赠友诗云:“书空耻咄咄,击缶歌呜呜。不为今离别,焉知昨欢娱?”都有很好的意思。一阕《清平乐》,一曲击缶歌。正是篱下瓜田的本色,其或庶几近之,亦是本怀也。
这是一本意外之书,也是一本偶然之书。人生有很多意外很多偶然,忧喜参半。人生太平淡,在戏里摆脱无聊;人生太曲折,在戏里寻找共鸣。有幸得到多位剧种传承人与从业者的帮助,他们像是敦煌壁画的创作家,让我获益良多。我并没有太多的戏曲知识,本书所写不过一己之言一己之感。
戏剧是绚丽的灿烂的,如松间明月、石上清泉,近于天籁。粉墨与戏服是往昔的故事往昔的颜色了,手艺的黄昏也或者是手艺的黎明。夕阳与晨光照耀大地,又新鲜又悲壮,人间透亮。
白居易作诗力求明白,常念给乡下老妇听,人不懂就改。然翻阅《白氏长庆集》,终有诸多难解之处,戏文却常常让乡民落泪,替古人担忧。戏里有民间礼赞。至于胡竹峰的文章写得如何,好还是不好,实在无关宏旨吧。借用郑板桥的话:
“有些好处,大家看看。如无好处,糊窗糊壁、覆瓿覆盎而已。”
贾梦玮:植物志
贾梦玮,文学博士,现任《钟山》主编,江苏省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散文工作委员会主任。结集出版的有散文随笔集《红颜挽歌》《往日庭院》《南都》等。主编“零点丛书”、“
世纪江南才子才女书
、《河汉观星:十作家论》、《当代文学六国论》等多种。获文学创作、文学编辑、文学评论奖项多种,策划责编的作品中有
篇(部)获得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
植物志
贾梦玮
我喜欢看树,特别是古树。每一次与古树相见,我总觉得是受了上天的眷顾与恩典,否则千载悠悠、芸芸众生,凭什么我们就能相见。那些古树,几百年、上千年地活在世上,那要经历多少、怎样的时光?与古树对视,树当然不会改变,但看得久了,看树的人不由自主地有了变化——当然是心理上的:人犹如此,树何以堪?人把自己看成了一棵树。
树不再是“他”,而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你”。
甘肃平凉多山,多树。阅尽沧桑、历史悠久的平凉,也许是因为交通不那么便捷,人为破坏不那么“方便”,有些树就偷偷地一直活下来,因此平凉多古树。
平凉的树,都富生气,而且活泼可爱,那是因为他们的老祖仍健在。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树们因此都是孩子:在老祖慈爱的目光下,他们都有小儿女的姿态。与人相比,很重要的不同点是,树从不革祖宗的命;也正是在此基础之上,因为子女、儿孙众多,树祖才能怡然慈祥,否则鳏寡孤独,子孙忤逆,越老越是性情乖戾,那还有啥意思。
个体的树,一定也有他们各自的命运。
我们特地去拜望的这位树祖,被称为“华夏古槐王”,在甘肃平凉市崇信县铜城乡关河村。已是黄昏时分,我们登上半山腰,在开阔的山腰平地上,慕然、蓦然见到他——只能是他,那是祖、是王!虽然他头上没有皇冠,但那巨大的树冠一下震撼了我——皇冠是人为戴在头上,而树冠再壮观,也是从自己的身体里长出来的。品种是国槐,主干胸围十米多,七八个成人才能合围,树冠东西、南北宽都将近四十米,占地面积近两亩。有八大主枝,相互交缠,基围最小的也有三米,最大的近五米。躯杆上还寄生着杨树、花椒、五倍子等树种以及小麦、玉米等多种植物。都是“啃老族”。
据专家考证,他的年龄是三千二百岁。三千二百年前,那还是商周,不知秦汉,无论魏晋,更不要说唐宋元明清了,如今的我们要花好大的劲儿、用多种参照系才能想象他的“老”。关键是,他仍健康,枝枝叶叶沛然有生气。绕树三匝,因为他年事特别高,我心中凛然;因为他老,我又有在他跟前撒欢耍赖的冲动。我们都是树祖膝下的孩子。
当地朋友在树祖跟前放了桌子、板凳,摆上了水果、瓜子、茶水,我们坐着看树。树祖已经成为独特的具体,有他的前世今生,成了相对于我的“你”。树也有自我意识吧,那样,我也可以妄想成为树祖的“你”,我和你!我用眼睛听你,用耳朵看你,并用“心”转换意念,揣摩你。
想当年,不知是何人栽下了你,或者只是一只鸟遗落了一颗种子、无心长成了你?三千多年来,你经历了太多的朝代更迭,多少风雨、彩虹,那都不算什么。多少暴风、雷电、地震、山火、虫害,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此处在半山腰,古代应该人迹罕至,人为破坏不易。雷电因旁有山峰,击中你的机会减少;扎根处在宽阔的平地,地震不能把你震塌。人心险恶,我们怎么想那恶、那险都不为过,你是如何逃过无数劫难,那些险恶心思因为什么未能落实?“高坡平顶上,尽是采樵翁。人人尽怀刀斧意,不见山花映水红”,你是怎样幸运地一次次躲过了刀斧之灾?根仍在汲取,叶仍在吐纳,空气和土壤一定是永不停歇地和你进行着交流互动。“南方水阔,北地风多”,一年又一年风的嘶吼,都未能拿你奈何。
还有无数像我们这样来看你的人。历史上只是记下了唐朝大将尉迟敬德曾在此拴马。岂止岂止!多少自然与人事,你见得太多太多,言多肇祸,所以你不说话?也没有史官会连续记载一棵树的历史。你啊,只能活成一棵树。
我就这样看着你,珍惜与你相处的短暂时光,虽然我根本没有资格跟你讨论“时光”。四周山峦逶迤,树木葱茏,山风来过,树声哼吼,贯通肺腑。懂树的朋友说,这里一定有充足的地下水源,你四处探路的根须早已与地下水源接通,至少三千多年来从未枯竭。而且,向着水源方向的枝叶应更繁茂。看树,水源应在右前方,得到当地人的肯定,那是关河吧?
古树从来不是孤独的,你一定不是单个的存在。崇信还有不少古树,五百岁以上的就有好几棵,写崇信的古诗词,有不少咏叹的是古树名木。这里的树活得长,有风气、有遗传。当地朋友介绍:在离古槐王直线距离不到两公里的地方还有一棵年龄相仿的国槐。大家都想去看看古槐王的这位兄弟。遗憾的是我乘坐的车开反了方向,天色已晚,错过了跟他见面的机会。去看了那棵树的朋友后来告诉我:大概是在历史上受了雷击,那棵树只有半个身子还活着,活着的半个身子倒也是生机盎然。我想,千百年来,你和这位“半身不遂”的兄弟,一定有着独特的信息系统,天上、地下,想必一直互通着信息。天上有风信、地下有根须的脉冲,你们并不寂寞。
时间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千二百年,这样的情形似乎以后也不会改变。想象你们的未来,我有担忧,居然也有信心。
《诗经·天保》说:“如月之恒,如日之绳。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日月山川恒在,树犹如此,人只有领悟、学习的份。看树、想你的前世后生,我几乎要相信永恒。你相信吗?
“地倾东南,天高西北”,回到东南的我,经常会想起西北的天空,和天空下的你:天高、树高。“涧松千载鹤来聚,月中香桂凤凰归”,“谷声万籁起,松老五云披”,古老而美好的事物,我们也许只能用宗教的态度对它。
红苹果
在西北的山谷里盘桓,远远近近地看山谷里的树和叶、花和果。浅浅深深的绿意里,有一蓬一蓬月白色的花,开得不急不徐、不冷不热,不招摇亦不寂寞。当地的朋友告诉我,那是杜梨,也被农人称为野梨或酸梨。缺衣少食的年代,或者对于远离尘世、遁入山林的人们,杜梨是常见的果品,味酸,但营养、健康。已经进化的我们,随着果品的进化,已经不再食用被称为杜梨的野梨。但杜梨并未失去它的价值,仍然是嫁接梨树最佳的砧木,有它的婚嫁与接引,驯化的梨树才能生命力旺盛,活得长、挂果多,而且抗击病虫害能力强。“人文”就是这样离不开“自然”,离开了山野,与自然疏离,文明只能逐渐衰减。
西北多水果,印象中犹以甘肃静宁、延安洛川的苹果最为有名。那里的人培育苹果,首先得力于当地的自然条件:海拔高、光照充足、昼夜温差大、环境无污染,这些自然条件,少了一条,那就不是那个苹果了,所以它们是“地理标志产品”。在此“自然”的基础上加上“人文”,利用现代化的栽培技术:节水灌溉、生物除虫、自然堆肥,才有了西北苹果的外表:色鲜形正,与内涵:酸甜适度、质细汁丰。“自然”与“人文”,不可或缺。
静宁、洛川等为干苦之地,正因为外部的苦寒,那里的苹果才拼命在自己的体内储蓄“甜美”,正因为干旱少雨,它才卯足了劲儿集聚水分。这也是辩证法。水草丰美的地方,适合养鱼,不宜种苹果。
这次在西北,苹果才刚刚挂果,羞答答地躲在树叶里。我们吃到的还是去年的苹果,色泽居然像刚采摘的,汁水也特别足。皮特别薄,看起来、吃在嘴里似乎没皮,好像只是为了不让水分流失,才让最外表的一层发挥了皮的功能。果肉鲜、脆、甜,一点不面,咬起来脆生生的,汁水四溢。我不得不说,这真是果中的极品。
静宁、洛川等地的苹果早已走向世界,在高档超市里,卖得比一般的苹果贵许多,正因为互联网的出现,才避免了苹果“养在深闺人不识”的命运,和“果贱伤农”的悖论。美得其所。
汉语里形容少女的脸不施粉黛,健康美丽,往往说“像红苹果”。那要看像什么红苹果,像哪儿的红苹果,我想,大概要像静宁、像洛川的苹果才一定好看,而且不仅是好看……
平凉、洛川的梨也特别好,那是因为有杜梨或者野梨嫁接,那么,苹果如此之好,也定是有一种野苹果?
中国多竹,不少省份如江苏、浙江、四川、安徽等都有竹海,竹而蔚然成海,因此大有可观,成为著名的旅游景点。有几次就住在竹海,我早晨起得早,走出去就是漫漫无际的竹子,直接就进了竹的海洋。一个人越走越深,眼前只有竹子,竹子挤着竹子,我试图分辨,自然是再也无法找出竹子之间的差别,无边无际得让人心无着落……
还好,天下的竹子原本是一家的,也许竹子彼此能觉察出它们之间的区别?苏东坡当年在宜兴竹海附近求田问舍,喜栽树,据说他手栽的花树至今还有迹可寻;很难想象,倘若他当年栽下的是竹子,如今还能有人分辨出哪杆是他当年手植?竹子本无须特意栽种,完全是自然地生长繁衍,砍了一茬冒出的是好几茬,想想“雨后春笋”这个词,那是一种怎样的欣欣然、勃勃然!
中国人说“竹”,其欣欣然、勃勃然的特性只占次位;一个“竹”字,浩浩然别有深意,“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有节骨乃坚,无心品自端”,“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峰与蝶”,无数的诗人与画家吟咏描画过竹,中国人在“竹”上所寄托的人格操守、生活趣味,其意蕴已难以用语言说到位。
稍考证一下就会发现:历史上悠游竹海的,几乎都是“赋闲”之人,或者是隐退,或者是被贬,或者是出家……竹海不是个建功立业的地方,但却是优良的修身养性之地。前提是身在此处不能心怀“朝廷”,否则“心烦”,日子也不好过。正如说竹子,“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山深竹漫,周围没有“蜂与蝶”给你“撩”,“蜂与蝶”也找不到你门上,怕就怕在心里的“蜂与蝶”,嗡嗡与翩翩。人,到自然环境好的地方,是要借此解决心理环境问题,借自然的生态,改善心理的生态。
现代人往往不说“赋闲”,而说“休闲”,比“赋闲”多了些主动的意味,人们一拨一拨的来到竹海,不必是贬官,不必是隐退,也不一定要做和尚,而是从都市里、从无奈处、从纠结中“逃”出来,寻找人自然的、贴近本真的状态。水泥森林的大都市,未尝不是荒凉,“荒凉”的都市适合创业;水草丰茂之地分明就是繁华,“繁华”的田园洗心涤肺,可以修身养性。与古人相比,现代人也不都是劣势,可以选择的更多,而且进出方便,“出”了“入”,“入”了“出”。就是有一点比不上古人,多花钱,要买门票——卖门票了就可以创业了:旅游休闲业。人与环境的关系就是如此辩证,“出”与“入”永远是这样一对矛盾,而且还将永远下去。
竹有竹海,人有人海,我身在竹海深处,感觉就是在人海里,那种微微的恐惧感——因为周围都是一样的竹子,我有点担心自己走不出去——也是与在人海中的感觉相似。生而为人,人同此心,相互能理解,谁不想“有节”,谁不痛恨“无节”?“隐”,无一例外都是后天的,常常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如今这个时代,也许只有做个旁观者,才能谈得上“节”?那么也许只有躲开,比如到竹海,我们才能真正地“守节“。但是,差别是永远存在的,同是为人的我们还是能看到彼此之间的差别,天下竹子虽是一家,它们一定也是:冷暖自知。
松竹梅,银杏
人类要生存、发展,免不了要向自然界、向动物植物索取价值。全国多地大面积栽种银杏,自然也是“价值”取向。可以向银杏索要食用价值,银杏果可吃有营养;银杏叶可以提取相关成分制药,有药用价值;成材后可以提供高质量的木材;它还有观赏价值,用作行道树和庭院绿化,树形端庄,兼具耸雄和优美,而且耐寒,不生病虫害……这一切最后都可以产生经济价值
,所以有用。
大概很少有人想过,银杏还可以提供看似无用的精神价值。我想,只要静下心来面对古银杏,每个人都会有心理情感上的触动,只是很少有人会去思考。
银杏是产自中国的最古老的树种之一,被称为树的活化石。和它同纲的其他所有植物没能承受岁月的风霜,灭绝殆尽。银杏是仅存的老寿星,它出现在几亿年之前,是第四纪冰川运动后遗留下的裸子植物的最古老品种。银杏生长慢,有“公种而孙得食”之说,载种成活后四十年左右才能大量挂果,爷爷种下的银杏孙子才能吃到它的果实,因此被称为“公孙树”。真正的“仁者寿”、“仁且寿”。
在看到成片的银杏种植之前,银杏在我的印象中总是双株或单株(本是双株,另一株一定在天灾人祸中毁灭)矗立,古老而精神矍铄,威严而慈祥。通常是在寺庙的山门和大殿前。庙宇因为天灾人祸,累坏累建,建筑总是新的;银杏沧桑阅尽,为新建筑背书,我们只能通过它来直观地知道寺庙的古老,是银杏在“指导”人类追怀以往、面向未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临济义玄禅师在山门前载树,他的师父问他栽树做什么,他说:
一与山门作境致,二与后人作标榜。
银杏足可以为
,一旦没了门口的银杏,寺庙的形象变了、气质也变了。关键是能作
。标榜一定和精神相关,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更是类似于传统中“松竹梅“的东西。只是,我们这些后人已经被庸俗的“成功学”烧坏了脑子,很少有人拿一棵树、一种树来作为自己的“标榜”,反思自身的存在了。
中国传统文化中,松竹梅被称为岁寒三友。它们在苦寒季节仍能保持旺盛生命力,大雪之下挺且直的松,有节而虚心的竹,香自苦寒的梅,都是高洁品格的象征,中国人在松竹梅上寄慨尤深。现在想来,我们忽略了银杏这中国自有的树种,至少在精神意义上。
寺庙之所以喜种银杏,肯定不是为了它的经济价值。是为了长久地作“境致”为“标榜”。“长长久久”、“长治久安”等都是汉语中最令人向往的词,在所有的植物中,大概只有银杏可以当之。寿而慈,慈而寿,才能更好地自渡、渡人,这符合佛家的精神。
我一次又一次面对银杏,特别是站在高龄的银杏跟前,心里特别宁静,要说“现世安稳“和“岁月静好”,植物中只有银杏能给我传达这样的信息。据说,银杏的萃取物,主要也是治疗人精神方面的问题,让人“静”。如今存世的年龄最大的银杏据说有
12000
岁,那要经历多少时光、风霜、岁月!银杏顺应春夏秋冬,秋冬贡献了果实后,先展现金黄的色彩,然后落叶、洗尽铅华,春夏发芽、生长、挂果,不娇矜不卑怯,不离,不弃,岁岁年年。据说
500
岁的银杏仍能挂果、奉献,永远宠辱不惊。
“萃取”银杏的精神,最恰当的词只能是——“仁”,或者说,在所有的植物中,只有银杏
才当得起这个
字。松竹梅经历风霜之后,才能、也应该走向银杏的境界
——“
。爱人、奉献、持久、静默,这些是
的含义,是银杏带给我的精神之力。
所以,松、竹、梅,银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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