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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来看！香蕉抽蕾了！”

“啊！”

我赶紧跑出去看。

果然，早已高过密支那房屋屋檐的香蕉树上，宽大斜长的叶子缝隙里重重坠下来一个又长又胖的花苞。散发着新鲜甘蔗汁般的清新甜香。

密支那办公室外有两三米宽的斜长空地。去年7月，与同事们在空地上挖了坑，又在当地种植香蕉的华人那里买来苗，大家七手八脚种下了它们。刚开始，心里都没底，毕竟挖坑的时候就发现土壤里掺杂着大量的沙子和鹅卵石，一副贫瘠的模样。只不过栽种的时候一棵香蕉给了一些农家肥权当“栽种礼”。这样的条件下，香蕉苗能否健康成长真是个未知数。但它们还是在同事们的精心照料下就长成了如今这高大的模样。

我并不常在密支那，只每个月得空才轮岗过来几天。每次来，都惊觉它们又大了一圈。周身就会升起莫名的自豪感，又有些隐约的愧疚。它们在同事的照看下一天天长大，我却一点都不曾照顾到它们，只安逸的享受它们带给我的清新和欢喜。尤其是在密支那静谧的晚上，“隔窗知夜雨，香蕉先有声”。

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它们，是在密支那县歪莫镇的一个香蕉地里，那里有大片的土地，又宽广又肥沃。从中国来的D老板在那里种植了大片香蕉。

第一次进香蕉地，粘稠稀软、坑洼不平的泥水路就给我来了个大大的下马威。等到蕉农的指挥部时，刚下车的我双腿发软，五脏俱抖。这里的香蕉苗才刚刚种下一个月左右，幼小的蕉苗里，忠诚的狗跑来跑去，追逐着落地的雀鸟。不敢想象从小苗长到能结果的那段日子里，要付出多汗水，会发生多少故事，泥土里淘金的日子，竟如此艰辛。

与D老板在香蕉地里临时搭起的指挥部里闲聊一会，买了肥料、蕉苗。期间，有前来讨要当天工资的工人，有运输物资的人来问放在哪里的司机，有来问蕉苗种植细节的雇民等等。看D老板如此忙碌，便起身匆匆告别。回来的路上，同事们告诉我，不只是密支那县，整个克钦邦都种植了大片的香蕉。

克钦邦温热的气候，广袤肥沃的大地成了香蕉们理想的家园。2018年，克钦邦种植香蕉的面积就已达33万亩。它们在克钦邦开阔的田野上吸取着大地的乳汁，一天天长大。满载着蕉农的希望开花、结果。我真想守着一棵香蕉苗长大，就像一个母亲陪着自己的孩子，看它慢慢长大。可是香蕉的成长速度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阔别四个多月后，我再次回到位于歪莫的香蕉地，在香蕉苗边跑来跑去的小狗已经长大了许多，地里矮小瘦弱的香蕉苗却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健壮的香蕉林。有些已开始边抽蕾边结果，生命巨大的张力真不可思议！

彼时，我们自己种下的香蕉苗也已长大，虽略弱于歪莫香蕉地里的香蕉树，却也已接近屋檐，有了郁郁葱葱的样子。

香蕉地里的香蕉能健康成长，离不开蕉农和当地人的努力，更离不开技术员的付出。在那里，每一个技术员都是香蕉们的医护人员。哪一棵香蕉不舒服了，哪一棵香蕉营养不够了，技术员都会马上过问。我们的香蕉没有技术员，于是只好隔三差五请教香蕉地的技术员。所幸它们都很争气，一棵赛一棵地疯长。

“无事将心寄江月，等闲书字满新蕉。”自从有了这些香蕉，我总喜欢在静谧的夜里，独自在办公室里点一盏灯，听它们在晴朗的月色里窃窃私语。偶尔有风从不远处的伊洛瓦底江奔过来，一碰上香蕉叶，就柔软起来，在叶子上打个滚，就势滑一段又溜进来窥探。于是我就起来，去摸一摸那些即便在夜里也不肯安睡而努力生长的香蕉。跟它们说一些隐秘的心事。

但不是所有的香蕉都能顺风顺水长大。当那一场大冰雹席卷密缅甸克钦邦的大地时，我正在中国云南保山。那几日的保山，天阴沉沉的，云层低得像要掉下来。不久之后，就听闻克钦邦突遇冰雹，乒乓球一般大小的冰雹从天而降，正在抽蕾结果的香蕉们遭受了严峻的考验。那些眼看天气情况不妙给香蕉套了双层套袋的，虽然蕉叶被打烂了，但香蕉勉强躲过一劫。而那些还未来得及套袋的青色的香蕉们就未能幸免了。

或许有人会说，只不过是被冰雹打了一下，只要香蕉树不倒，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克钦邦种植的香蕉大部分都销往中国。在中国买香蕉吃的人永远不会知道，香蕉在从香蕉地拉到中国售卖前，经历了多么严苛的挑选。尤记得那是2018年7月初，当歪莫D老板的香蕉苗刚刚种下时，旁边香蕉基地里的香蕉正在采摘。克钦邦得天独厚的温热气候，让这里的香蕉四季不断。大串大串的香蕉压矮了采摘工人们的身子，他们从密林般的香蕉地里光着脚一步一步挑着香蕉出来，排成一排。二三十个人在香蕉地中央的路上挑选、清洗着。路的两边，我第一次见到三四十厘米长的香蕉着实惊讶。更惊讶的是它们明明个个饱满新鲜，却被随意丢弃在路边，堆成了一座又一座香蕉山，空气中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询问了蕉农才知道，那些都是被丢弃了的。在香蕉的世界，人们对它们的挑选近乎苛刻，大了不要，小了不要，甚至只是长了几个斑点都会被无情的丢掉。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它们能卖出好一点的价钱。原来，它们的世界，竞争如此激烈，不亚于人类社会。挑选合格的香蕉在运往中国市场的途中，还会有损伤，因此，那些真正能到达人们手中的香蕉都是蕉界的“顶级美女”。即便如此，香蕉的价格也并不稳定。价格好不好，看看蕉农们的脸就能知道。在克钦邦这片充满机遇和挑战的热土上，每一棵香蕉都承载着一份关于财富的梦想和挑战。

可想而知，被冰雹摧残过的香蕉不可避免要出现损伤的痕迹，这等于直接宣判了它们的死刑。大自然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抛出一个又一个难题来考验他的子民。冰雹过后，据统计，整个克钦邦的香蕉地受损面积达8600余亩，预计减产6450吨。这巨大的数字背后，是蕉农的心血和汗水付之东流的疼痛。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你东西南北风。”收拾好倒下的香蕉树，蕉农们抚慰着受伤的心和大片大片依旧沉默的蕉林。而我们的香蕉呢？它们是否躲过了这一场浩劫？

当我匆匆抵达密支那，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它们。呵！哪里有受灾的迹象？它们高大！漂亮！浓绿的叶片、壮实的树身、随着微风轻轻摆动的样子......它们美极了！据说是因为冰雹来时是呈带状扫过的，恰好没有经过这里。

古人云：“芭蕉叶叶多为情，一叶才舒一叶生。”香蕉和芭蕉在外形上乍看一眼都差不多，但香蕉树“矮胖”，芭蕉树“瘦高”，芭蕉叶黄绿，香蕉叶则为青绿。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总是等一片叶子全部舒展开后才又抽出另一片叶子来。于是，在密支那的日子里我便时时守着它们，想亲眼看看它们是怎么抽叶，怎么舒展，又怎么开花结果。

然而它们还是猝不及防的就抽叶舒展，从不让我发觉。更叫我想不通的是一大早来看它时还一切如常，怎么到了下午它突然就从树心里从上而下冒出来跟树干一样粗大的花苞了？它到底怎么冒出来的？它冒出来前，为什么树身丝毫没有怀孕的迹象？它冒出来时，树身会不会也经历了生产的阵痛？想着这些，我不禁有些痴了。

在缅甸克钦邦，种香蕉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的人们并不知道科学管护，种下去了就听天由命。同时，由于受传统观念和信仰的影响，克钦邦人大多乐天知命，只要嘴里有口吃的，身上有件穿的就觉得满足。但凡有点节余，就拿去布施寺院或供养佛陀。这让我觉得很是惊奇，私底下询问了几个会说汉语的当地人：“为什么不想着给儿孙积累一些财富呢？”他们的反应出乎意料地一致：“为什么要存？他们的今生是前生修行来的，来生过得好不好要看今生的修行，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改变。”

不只是克钦邦，整个缅甸地广人稀，676581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生活着5000多万人口，人们栽种很少的土地，收获足够吃的粮食，没有人会去种植超过需求的粮食，毕竟购买种子也是要钱的，再说种出来吃不完的也卖不出去，浪费了。加之一年里，多数日子较为炎热，白天难以下地干活，所以人们习惯了只种植一季，大片大片的土地荒芜着。

土地荒芜——这简直是中国人见都见不得的。千百年来，中国人都有“存前继后”的习惯，人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日日辛苦，遵循“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道理。于是，在腾密路开通后，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纷纷来到克钦邦，开始租地种植大片的香蕉。种植地主要分布在密支那县的蛮温、邓江洋、圭图、水鸟滨、卡丘、三噶、乌老、大散、挼底、打洛基、石挡坝等地。密支那成了缅北种植香蕉比较集中的地区。这里出产的香蕉因品质优良味道香甜滑糯，成了中国国内香蕉供货的主力军。每年3到5月份，是香蕉上市的高峰区，大车大车的香蕉自香蕉地里运出来，沿着腾密公路蜿蜒前行，走入千家万户，甜蜜了人们的生活。

中国人的到来，对克钦邦人来说是很新奇的。他们不理解，为什么来种香蕉的大老板明明很有钱，可还是卷起裤筒撸起袖子，一头就扎进香蕉地里，似乎永远不知疲倦。慢慢地，他们也开始学着大老板们的样子，钻进香蕉林里。看着香蕉苗一点一点长大，为了管护方便，有些干脆举家搬至香蕉地边。说是搬家，也不过是重新搭起棚子，锅碗瓢盆和换洗衣物一拎就成。极简的生活有时候恰恰让人少了诸多负累。慢慢的，蕉农的钱袋胖了，来香蕉地干活的当地人布施给寺院的钱财多了。

自泥土中淘出金子的过程往往饱含艰辛。身在异国他乡，巨大的孤独感总日夜环绕心头。在这里，不只是种好管好香蕉就行，还要考虑与当地百姓、政府的关系。而来自中国的种植户及工人们还需要服从当地政府的管理，每隔14天就要返回中缅边境的甘拜地重新办理入缅手续。一来一回间，腾密路蜿蜒的山路也成了他们艰辛“淘金”路上的见证者。我总觉得，这过程像极了面前的香蕉。从柔弱之苗到亭亭玉立，中间要接受烈日烘烤、暴雨洗礼、大风侵袭。然而，“不经一番寒彻骨，哪来梅花扑鼻香！”一直在沉默中努力着的人们，从不轻易与人诉说，也不随意暴露苦痛。直到有一天，猝不及防地抽蕾，然后在阳光中慎重地开花、结果。

想到这里，我不觉伸手触摸面前香蕉硕大的花蕾。它依旧默不作声，我忍不住轻轻拥抱它。突然，在它沉默的身躯里，传来巨大的声音。

——蕉声阵阵。

——写于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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